文学评论 　1998 年第 1 期

后殖民主义批评∶从西方到中国
刘 　康 　金衡山

内容提要 :
本文分两部分 。第一部分要言不繁地介绍了后殖民主义理论的来龙去脉 ,
它的主要代表和主要观点 , 分析了它历史演变和主要理论命题产生的时代原因 。 第二部
分概括地介绍了后殖民主义理论对部分海外中国研究思路的影响 , 集中探讨了用后殖民
主义理论为框架剖析中国和西方的关系 , 剖析中国的现代性所提出问题的价值 。 同时指
出了现有后殖民主义研究在这些大问题探讨上的偏颇 , 和这些偏颇所由致的后殖民主义
理论的局限所在 。

　　 后殖民主义理论是非常晦涩的 。 这 从这一学派 近年来开 始流行到 目前的情

不仅仅是因为理论和哲学的论述一般都比 况 , 还应回溯到 60 年代 。
较艰深的缘故 。 后殖民主义理论基本脱胎 60 年代正是中国的文 化大革命的时
于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 , 而这两种理 期 。而从世界范围来看 , 是全球文化大动
论的一个主要特点 , 就是晦涩 、艰深 、难懂 。 荡的年代 。 西方世界危机重重 。 东西方的
象德里达(Derrida)等理论家 , 他们的文字 地缘政治利益冲突没有解决 , 美国在越南
都十分复杂深奥 , 诘屈聱牙 。 这是为了体 战争中 , 陷入重重困境 , 在国内导致了席卷
现“后学” 理论的一个基本观点 , 即语言在 全国的反战运动 。1968 年 , 法国发生了著
表达意义时的“不透明性”和含混 、歧义性 , 名的“五月风暴” , 表现出文化革命式的狂
但其中也不乏故弄玄虚的成分 。我们则希 热 。与此同时 , 苏联的“社会帝国主义”政
望尽可能把问题说清楚一些 , 文字表达尽 策 , 导致了 68 年捷克事件 。 在中国的文革
量简明和通俗一些 。 我们力求 , 能把复杂 正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 , 西方世界也在开
的问题用简明的语言讲清楚 。 展一场“文化革命” , 冲击了西方文化的正
统和经典 、西方的伦 理道德 、宗 教和价值
一 观 。其结果 , 是中产阶级的年青人的“反文
化” 、性解放 、嬉皮士 、摇滚乐 、女权主义等
如果从学术机构化的角度 , 也即出版 的兴起 。在美国 , 这场中产阶级青年的文
论文集 、杂志 、会议 、进入大学研究生课程 化反叛 , 与风起云涌的反越战运动 、黑人民
等方面来看 , 后殖民主义批评在美国兴起 , 权运动相互呼应 。西方与中国的文革当然
还不到十年的时间 。 不过 , 我们除了了解 有很大的差异 , 但从世界史的角度看 , 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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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有意义的 联系性和相关性 。 60 年代 时期的 , 他并未能预期后来的发展 。第二
也是第三世界国家与民族的解放运动轰轰 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 , 也就是 40 年代中后
烈烈的时代 。除了革命 、解放等社会 、政治 期 , 亚 、非 、拉美各大洲的前殖民地国家纷
方面的大潮流 , 60 年代在科学技术上也是 纷独立 。这些国家在政治和军事上 , 取得
一个翻天覆地的革命时代 。 以电子 、空间 了国家的主权 , 开始摆脱殖民主义 、帝国主
和生命科学为主导的现代科技时代 , 正是 义国 家的直接 控制 。 但 是在经济 和政治
从 60 年代开始 。 新科技时代对于资本主 上 , 他们仍然受到殖民国家间接和直接的
义的经济和社会制度造成很大的冲击 , 逐 辖制 。 冷战开始后 , 这些国家和地区 , 形成
渐引起了社会的结构性和制度性的根本转 了所谓的第三世界 , 人口众多 , 幅员广大 ,
型 。西方经过科技革命而进入信息社会 。 但经济非常落后 , 成为冷战两大对峙势力
西欧和日本完成战后重建 , 新的世界经济 的中间地带 。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争夺世界
秩序形成(即所谓跨国资本主义时代)。 霸权 , 主 要区域 就是这些 第三世界 国家 。
后殖民主义理论的直接来源是后结构 这就是新殖民主义阶段 。
主义 , 而后结构主义思潮则是 60 年代西方 如果说 , 殖民主义或旧殖民主义的标
社会与文化动荡与变化在知识界的反映 。 志 , 是殖民地国家在政治 、经济 、社会 、文化
可以说 , 从 60 年代开始 , 西方知识界开始 各方面全面受帝国主义宗主国的控制 , 那
了一场“文化反思” , 其核心问题就是全球 么新殖民主义的主要特点 , 就是第三世界
的现代化问题 。 前殖民地国家在政治 、经济上仍无法摆脱
从后殖民主义的字面来说 , 约去其复 西方大国的掌握 。关于这种不平等关系 ,
杂历程 , 它是从殖民主义 、新殖民主义到后 非洲裔社会 学家阿明提出的“ 依附” 理论
殖民主义 。它直接的理论语境是殖民地与 (
dependency t heo ry)较 有概 括性 , “ 依附”
帝国主义的关系 。 殖民地 、帝国主义的问 理论是指在战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建立的
题 , 是现代化历史过程中的关键问题之一 , 世界秩序 , 仍然把第三世界视为半殖民地 、
也是后殖民主义理论探讨的一个更深层次 准殖民地式的生产资料 、劳动力资源 , 分别
的问题 。 西方的主流知识界和学术界 , 一 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 。
提到现代化 , 讲的多半是工业化 、市场化 、 后殖民主义理论与列宁的殖民主义理
经济与科技发展等问题 , 回避对资本主义 、 论 、阿明等的新殖民主义理论不同的地方 ,
帝国主义和 殖民主义 的分析 与批判 。 60 就是突出和强调文化问题 。 也就是说 , 后
年代开始的西方知识界的“文化反思” , 带 殖民主义的“后” , 要害是在文化 、知识和精
有强烈的左翼色彩 , 对资本主义现代化持 神领域里 。
严厉批判态度 。 除了政治上 、经济上受殖民主义宰制 ,
对殖民主义的分析 、批判开始于本世 第三世界国家与民族在文化上也被西方殖
纪初 。 列宁 、卢森堡等提出了帝国主义理 民主 义国家控 制着 。 你 可以在国 家主权
论 , 批评殖民者对殖民地国家的直接的政 上 , 赢得某种独立 。 你也可以在政治和经
治和军事控制 。 列宁关于帝国主义 、殖民 济上 , 通过诸如国有化 、民族化手段或“脱
主义的理论 , 至今仍是最全面地分析资本 钩”(delinking), 与发达资本主义和帝国主
主义现代化过程中这一历史阶段的经典理 义国家对抗 。然而 , 你在政治 、经济和社会
论 。当然 , 列宁的理论是针对旧殖民主义 领域里所作的一切 , 都是通过现代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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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沟 通的方式 , 通过现代的语 言 , 来实 行 这里面绕了好几个弯子 , 逻辑上有些
的 。 问题就在于∶所谓的现代的方式 、现代 复杂混乱 。 简言之 , 弯子先从西方文化开
的语言 , 无不是来自西方 。 你能摆脱西方 始 。逻辑的第一阶段 , 西方文化 、现代文化
的语言和文化的影响吗 ? 你的每一个企图 (这两者在后殖民主义理论家和西方学术
摆脱和反抗西方文化和思想的行为 , 不都 界看来是一回事)影响了非西方文化 。 第
是首先受到西方文化和思想的启发吗 ? 请 二阶段 , 非西方文化为了现代化 , 唯有使用
大家回想一下一段曾人人皆知的话∶十月 西方文化和语言 。 第三阶段 , 西方要理解
革命一声炮响 , 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 现代的非西方 , 除了通过已经西化了或殖
主义 , 从此中国革命就开始了一个崭新的 民化了的语言 , 别无选择 , 因为非西方国家
阶段 。对于这句话 , 我们可以这样问∶十月 自身 的文化已 经被西化 和殖民化 了 。 因
革命不是从西方传来的吗 ? 马克思列宁主 此 , 西方文化要找一个与自身不同的非西
义不是来自西方的思想吗 ? 中国革命的一 方他者 , 找来找去 , 找到后来 , 又找回自己
个重要任务 , 就是反对西方的帝国主义 、殖 的体系里面去了 。后殖民主义批评所关注
民主义 , 争取民族解放 。 而为了实现这个 的问题 , 实际上就是这第三阶段 , 即所谓的
目标 , 就不得不先向西方寻求思想武器 。 自我与他者的关系 。
后殖民主义理论与批评要问的就是这 我们先不必在后殖民主义理论设置的
样的问题 。较早提出这个问题的 , 是阿尔 逻辑弯子或圈子里面绕 。这里所提出的文
及利亚民族解放运动的核心人物范农(F . 化殖民问题 , 不是什么新鲜事物 , 在旧殖民
F anon)。 范农认为“民族文化”往往不过是 主义和新殖民主义两个阶段都存在 。 但为
殖民主义文化和种族主义的某种翻版和模 什么在 20 年代和 40 、50 年代没有成为一
仿 , 关键的问题在于争取民族解放 。 但范 个理论主题呢 ? 这就要回到政治 、经济 、文
农并未回答民族解放和独立之后 , 如何建 化全球大动荡的 60 年代 。 在 60 年代的全
立现代文化的问题 。 非西方国家要想进入 球性剧变中 , 西方开始对自身的文化传统
现代世界 , 要想现代化 , 就不得不使用来自 进行批判和反思 。这个文化反思的滥觞 ,
西方的 现代语言 、现代 文化和现 代思 想 。 就是法国的后结构主义思潮 。这股思潮延
要反抗西方 , 就要学西方 。 这个历史的悖 续到了 80 年代 , 在美国学术界 引起了轰
论是无法回避的 。这本来并不是什么新鲜 动 。最后 , 在美国和西欧国家 , 产生了后现
的事情和新的问题 。 后殖民主义的关键在 代主义 文 化大 辩 论 。 这就 是 所 谓的 “后
于把所有的与西方 、与现代有关的文化问 学” 。“后学” 并非倾向性和观点比较一致
题 , 都归结于殖民主义 。 这显然是一种偏 的思想潮流 , 而是派别繁多 , 意见芜杂 。但
激的看法 。不过后殖民主义理论家所最关 大致上 , 都具有针对西方文化和传统的自
心的 , 并非第三世界国家和民族的文化受 我批判 、自我反省的特征 , 并且都特别关注
西方控制与反控制问题 , 而是在西方国家 语言 和 再现 (represent at ion)的 问 题 。 总
内部的文化问题 。 换句话说 , 第三世界国 之 , 五花八门的后结构主义 、后现代主义理
家的文化如何发展和变化 , 对于后殖民主 论 , 所针对的 , 均是西方文化内部的问题 。
义理论家来说 , 并不重要 。 重要的是西方 这样 , 就涉及了我们前面所说的西方
国家内部的文化体制和系统如何对非西方 文化内部的自我与他者的关系问题 。 这是
文化实行殖民化 。 萨依德(E·Said)在提出“东方主义”时 , 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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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答的核心问题 。 西方学术界看重的 , 是
萨依德对西方文化的形而上学传统和西方
知识界的权力体系的批判 。至于他所关心
的非西方国家自身的问题 , 并未引起美国
学术界的多少兴趣 。 只是到了 80 年代末 ,
随着后殖民主义理论的出现 , 非西方国家
本身的文化问题 , 才受到一定程度的关注 ,
这主要是由一些印度裔学者 , 如霍米·巴笆
( G.
Homi Bhabha)和斯皮娃克( Spiv ak)等
提出来的 。但后殖民主义理论家如斯皮娃
克等 , 他们关心的问题实际上跟萨依德无
太大区别 , 说到底 , 也仍然是西方文化体系
内部的语言和再现问题 。 第三世界的“他
者”也好 , “贱民”也好 , 这些话题的问题构
成 , 仍围绕着后结构主义 、后殖民主义理论
所设置的逻辑圈子 , 转来转去 。
后结构主义的诸多思潮和流派虽然主
要在语言和逻辑的圈子里面绕来绕去 , 但
它们提出了一种全新的 、与古希腊以来的
西方思想不同的思维方式 , 而后现代主义
则赋予这种思想以一种西方范围内的社会
和历史的普遍意义 。 从结构主义到后结构
主义是一种 流派思潮 的转变 。 对西方 来
讲 , 从现代到后现代则是从一个时代到另
一个时代的转变 。但是这两种转变都是西
方社会和文化的内部转变 。而从后现代主
义转到后殖民主义 , 则把对现代性的反思
这个开始于西方的问题变成一个全球性的
问题 。从方法论的层面上看 , 后殖民主义
是后现代主义在空间上的延展 。从问题构
成来看 , 后殖民主义提出了一个比较新的
理论题域 , 那就是东西方或第一世界与第
三世界在全球化进程中的关系问题 。
不过 , 后殖民主义批评虽然把非西方
国家问题引入了西方主流知识界 , 但是它
的理论定位却值得注意 。 后殖民主义理论
从边缘的角度 、他者的角度出发 , 对西方现
代性进行批判和解构 , 虽然是在批判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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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中心论 , 但仍然把西方的现代化及其
知识体系视为最基本的思想空间 , 并未跨
越西方中心论 。 因此 , 说到底 , 后殖民主义
理论仍然是西方在后现代主义语境中自我
反思的一个组成部分 。它的确提出了新问
题 , 并且指出了新的理论和批评的方向 , 但
它仍局限于西方学术界和知识界的体系之
内 , 这就是后殖民主义理论的一个根本性
的内在矛盾 。
萨依德的观点较能说明这个矛盾 。萨
依德在《东方主义》 一书中 , 把东方主义界
定为西方人的“权力象征” , 一种“位置上的
优越感” , 一种“地缘政治的观念” 。他更进
一步具体地把东方主义看成为一种知识的
系统 、体系和机制 , 或者是一个“形象再现
体系” 。 这些都是非常精辟 、令人振聋发聩
的看法 。西方文化界和知识界并不乏有识
之士 , 经常反省 、批判西方人的种族主义偏
见和西方文化对非西方世界的歪曲和妖魔
化 。但这些批判和反省 , 差不多都是个别
的 、零散的 、非系统的 , 基本上并未触及到
西方知识体系最根本的机制上的 、结构上
的东西 。作为一个西方的学者 、知识分子 ,
你可以认为某个个人的观点和著作 , 是有
种族主义偏见的 , 但你不会进而从根本上
去怀疑 、批判以至否定西方的整个知识系
统 、学术机制 。因为现代西方的学术体制 ,
是建立在启蒙时代的理想主义基础和自由
人文主义基石之上的 , 一向推崇的 , 就是学
术的理性 、客观 、独立 、超然和自由探索的
精神 。 而萨依德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 向
这些学术的“立身 、立言”的根本原则挑战 。
他认为 , 必须透过理性 、客观 、独立 、中立的
外衣 , 看穿西方学术与政治和经济的实际
利益 的 密 切 关 联 。 他 当 然 是 在 福 科 的
(
Foucault)的 “知 识 与 权力 网” 和 葛 兰西
(Gramsci)的“文化霸权”理论基础上 , 提出
这些挑战的 。但无论如何 , 萨依德胆识过
人 , 正气凛然 , 他不仅顺应了时代潮流 , 而
且启动了一个新的批评方向 , 开创了一个
新的批评风气 。
但萨依德又一再强调 , 东方主义“与其
说与东方有关 , 倒不如说它与`我们' 的世
界 ———西方 ———更为 紧 密相 连 。” 在 他 看
来 , 东方主义完全是西方文化的产物 , 是西
方文化内部 、知识体系内部的问题 。那么 ,
除了揭露 、批判 、解构这些西方内部的偏见
和谬误之外 , 我们还可以作些什么呢 ? 如
果说东方主义只是西方人自我主观性的透
射 、权力的反映 , 并非“有关东方的真正话
语” , 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东方 ? 什么才是
东方的“真正话语” ? 萨依德从来没有回答
过这些问题 。 他把自己的批判和研究 , 仍
然十分 明确地定位 于西方知 识体系的 内
部 。 有意思的是 , 萨依德本人并不是一个
仅仅在学术象牙塔中空谈的学究 。 他作为
一个阿拉伯裔知识分子 , 积极投入到巴勒
斯坦解放运动之中 , 一度是阿拉法特的亲
密战友 , 巴勒斯坦解放阵线中央执行委员
会的一名成员 。 他坚持干预政治 、参与社
会的“世俗关怀” , 坚决反对西方自由人文
主义所鼓吹的的“超越”和“终极关怀” , 并
且身体力行 , 作一个葛兰西式的“有机知识
分子” 。然而 , 萨依德却从来不介入阿拉伯
文化内部的事务 , 也从未用阿拉伯文发表
过类似《东方主义》的言论和著作 。 这里面
的原因 , 当然十分复杂 。 但这仍不能不是
萨依德的理论和实践的一个遗憾 , 反映出
他作为一个拥有美国知识界极高威望和赫
赫名声的“学术大腕”人物的矛盾与尴尬 。
萨依德之后 , 后殖民主义经过一批印
度裔学者一系列复杂的争论和演变 , 吸收
和融合了其它流派的理论方法 , 逐渐形成
了三种理论风貌∶以斯皮娃克为代表的解
构主义派 , 其主要著作有《在其他的世界》
(In Other Worlds)等 ;
以霍米·巴笆为代表
的精神分析派 , 其代表作有《文化的场所》
(T he Location of Cult ure)等 ;
以莫汉迪
(
M ohandhi)为代表的女权主义派 。 当然 ,
还有五花八门的许多流派 , 但主要的 , 就是
这解构 、精神分析 、女权主义三大家 。 就象
萨依德批判东方主义那样 , 后殖民主义理
论的批判对象是西方对东方的文化再现过
程中包涵的“认识论暴力” 。 西方作为再现
的主导者 , 或者说“东方”这个形象的塑造
者 、这部影片的编剧 、导演 、制片人的三位
一体 , 不断地将自己的文化规范和价值观
念 , 强加于作为被再现者的第三世界身上 。
“东方”不过是影片中的一个角色 、一个演
员 , 他/ 她必须听从编导的摆布 。
按福科的说法 , 知识和认识论的暴力
和受法律认 可的暴力(如战争 和死刑)一
样 , 都是在西方文化体系中堂而皇之的行
为 。它借助了一种普遍化的话语 , 使强加
与人的暴行 , 摇身一变为合情合理的言谈
举止 。 用德国社会学家韦伯的话来说 , 是
将暴力“理 性化” 了 。 对于 西方再 现者来
说 , 如传教士 、历史学家 、探险旅行家 、外交
官等 , 他们在主观上 , 也许力图去真实地再
现被殖民者的文化景观 。 但是 , 由于这些
再现者不可避免地带着自己的文化偏见 ,
所以在再现的过程中 , 又自觉不自觉地歪
曲了被再现者的经验和思想 。这种西方中
心论的偏见 , 不但根深蒂固 , 而且以人类普
遍性的真理面貌出现∶西方是体现人类历
史发展规律的唯一代表 ;
西方文化是普遍
人性的最完美的体现 。在西方的人性与文
明的光辉普照下 , 蒙昧 、野蛮的非西方 , 自
然要服膺于西方的普遍人性 。而那些有着
古老文明的东方古国 , 在西方的现代文明
面前 , 已经衰落 、崩溃 , 成为僵死的木乃伊 。
这样 , 就出现了一种西方眼里的东方 。 东
方唯有被西方征服 、被西方殖民 、被西方施
暴 , 才有希望被西方拯救和复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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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方对东方的文化再现 、文化霸权和
知识暴力 , 大致上有三个方面 。 第一是西
方如何在认知上再现或者歪曲东方 , 这包
含了一个语言或话语的问题 , 也即话语和
权力的关系问题 。斯皮娃克对这个问题有
很多讨论 。第二就是潜意识方面和心理上
的殖民化 。后殖民主义理论的主要代表之
一霍米·巴笆 , 就特别强调心理因素在再现
过程中的重 要作用 。 他从心理 分析的 角
度 , 提 出 心理 和主 观 意识 的 混 杂性 (hy-
bridity)。 第三就是知识的机构问题 , 具体
说来 , 象对出版 、学术研究 、媒体 、教育 、娱
乐等的控制 。 这个问题 , 决不仅仅是什么
心理或语言的问题 , 而首先是一个政治的
问题 。萨依德运用福柯的理论 , 对权力和
机构在知识产生过程中的重要作用有过精
采的论述 。斯皮娃克也运用了葛兰西的文
化霸权理论 , 对此作过分析 、批判 。 后殖民
主义所关心的这三个问题 , 又体现了它的
基本理论来源∶后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 、精
神分析理论 、西方马克思主义 。
斯皮娃克试图去寻找出一种方式或策
略 , 来再现殖民 地人民的经验 、感受和 思
想 。 在此之前 , 这些本土的 、民族的独特文
化 , 被普遍化的殖民话语所压制 , 从而消失
或者变形了 。她应用解构主义和西方马克
思主义理论 , 形成自己独特的批评策略 , 在
遗留下来的殖民话语的文本中 , 寻找某种
模糊性 , 以此来解构殖民话语中的普遍主
义 。 这是一个极复杂的文本读解过程 。 斯
皮娃克 对待殖民话 语坚持一 种解构的 立
场 , 并自认为在方法论和批判策略上有重
大突破 。 斯皮娃克在其代表作“贱民能说
话吗 ?”之中 , 重点讨论方法论和认识论问
题 , 运用解构方法 , 重读马克思的《路易·波
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关于“再现”和“代表”
的论述 。 她认为 , 马克思关于阶级的论述 ,
讨论了政治意义上的“代表”和文化与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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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现” 的复杂关系 。
形态意义上(修辞的)
这两个词在英文里都是 representation , 但
有不同涵义 。斯皮娃克的解构式重读 , 把
马克思的论点阐释得更加复杂难懂 。 但我
们仍能从中找到某些线索 , 来把握她的意
思 。她一方面批评后结构主义理论家脱离
政治实践 , 从不关心社会实际问题 , 一方面
又借马克思的口 , 来说明政治代表与文化
再现之间的差异 、错位 , 从而论证她的一项
基本原则 , 即“被殖民化的贱民主体不可避
免地充满了异质性 。”
印度裔的斯皮娃克原是美国一所不太
有名的大学英文系的教师 , 后来因翻译介
绍德里达 , 一下出了名 , 成为美国的主要解
构主义阐释家 。后来她又涉足女性主义 、
西方马克思主义 , 最后成为后殖民主义的
掌门人之一 , 自己也一步步跳入美国学术
界主流和中心 , 当上了哥伦比亚大学的讲
座教授 , 成了不折不扣的学术明星 , 炙手可
热 。她的个人经历 、学术训练和思想演变 ,
也“充满了异质性” , 与她的理论立场一致 。
“对异质的解构”乃是解构主义的绝技 。斯
皮娃克运用起来 , 得心应手 , 她分析种种极
为复杂的殖民地国家的文化现象 , 的确入
木三分 , 鞭辟入里 。 不过斯皮娃克也象萨
依德一样 , 对于印度今天的文化发展和未
来 , 从不关心 , 更不用说关怀印度严重的政
治 、经济和社会问题了 。这样 , 她对于后结
构主义理论家不关心现实政治的指责 , 也
可以用在她自己身上 。 当然 , 斯皮娃克会
否定这一点 。她会说 , 她实际上是在关心
象美国这样的第一世界大国的文化政治 ,
并积极参与 。
霍米·巴笆也会用同样的理由 , 来解释
他的政 治 立场 。 他 的 代表 作 是“ 模 拟与
人” , 阐述了巴笆的“杂揉”理论 。 巴笆按照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 , 把殖民话语看成
为一种具有双重意义的“模拟” 。 弗洛伊德
的后结构主义传入拉康(lacan), 强调语言
不断的 错位 、变换 和替 代它 的“ 指涉 物”
(referent)或“所指” (signified), 就象人 的
“意识”不断压抑 、转换“潜意识” 。 通俗一
点讲 , 拉康说的也就是“指鹿为马”的意思 。
但指鹿为马并非全都是骗子的勾当 , 我们
的日常语言行为里 , 就常常会作出这样的
举动 , 我们的动机有时根本不是要骗人 , 很
多时候我们的语言行为是下意识的 。巴笆
认为 , 殖民地的模拟性话语 , 就具有这种特
点 。 在模拟殖民者的话语的时候 , 搀进了
异质成分 , 从而就把原来的殖民者的文化
和语言搞混了 , 并且带有了某种颠覆 、反抗
的色彩 。 巴笆似乎是在说 , 你指鹿为马指
多了 , 鹿也逐渐变得形象模糊起来 , 成了非
鹿非马的四不象了 。 这四不象就是他所谓
的“杂揉” , 在巴笆看来 , 又有反抗性 , 但又
不那么立场鲜明 , 正好是殖民地“摸拟” 文
化或话语的特征 。这种不确定 、含混 、割裂
了的话语 , 听起来颇有点荒诞不经 , 但的确
恰如其分地描述了巴笆等生活在西方的后
殖民知识分子的心理上又困惑 、又自鸣得
意的状态 。
我们也可以把巴笆的“杂揉”看成是对
某些问题的遮蔽 。我们认为 , 从历史上看 ,
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思潮是具有强烈
政治逃避主义色彩的学院性的理论话语 。
60 年代西方轰轰烈烈的文化与社会革命
失败之后 , 左翼知识分子纷纷回到学院书
斋 。 当年的政治反叛青年 , 现在成了文化
精英 。 因此 , 革命和改变社会的实践也就
渐渐演变成了一种纯理论的话语活动 。 你
也可以说 , 从政治实践上看这是一种退却 ,
但从理论战场上看 , 也可以看成是一种进
取 , 用法 兰 克福 学 派的 一 位哲 人本 雅 明
(Benjamin)的话来说 , 他们是“书斋里的革
命家” , 正进行着理论和话言的革命活动 ,
法国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阿尔图
塞也一再强调 , 理论实践也是一种社会实
践。
但是 , 这种话语革命是以遮蔽和忘却
了政治经济问题为代价的 。 后结构主义和
后现代主义思潮在两方面遮蔽或转移了问
题 。第一是对其一个重要理论来源的掩盖
和修正 。这个理论来源 , 就是西方马克思
主义 。它开始于卢卡契(Lukacs), 经过法
兰克福学 派和法 国理 论家阿 尔图塞(Al-
t husser)等 , 在本世纪 60 、70 年代 , 形成了
西方思想和知识界影响深远的流派 。 这些
理论家在两个层面上批判了资本主义的现
代化 。 一是否定了作为资本主义现代化意
识形态的工具理性 , 同时也批判了自由人
文主义的普遍人性论 、本质论 。第二方面
是对斯大林主义的批判 。斯大林主义的要
害 , 是从未摆脱资本主义现代化思维方式
上的局限 。 列宁指出了资本主义制度非人
道的一面 , 即对广大第三世界和殖民地国
家的侵略和掠夺 。而斯大林实际上在很多
方面继续了沙皇俄国的殖民主义政策 。但
是 , 西方许多后结构主义理论家 , 却回避了
西方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现代的尖锐批
判 。福 柯把一切 归结于 话语中的 权力问
题 。利奥塔(Ly otard)等人 , 则只谈所谓修
辞 、叙事 、话语等问题 。
第二方面的遮蔽 , 就是所谓的“后学”
理论几乎都不讲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最根本
的问题 , 也即商品化的问题 。在西方文化
批评界 , 一谈商品化问题 , 就会有许多帽子
∶
“简单化” 、“教条化” 、“经济决定论”或“约
简化”等等 。 但资本主义的痼疾和要害 , 就
在于马克思早就批判过的商品拜物教和物
化 , 由此造成的社会不公正和不平等 。 在
今天这个资本主义全球化的时代 , 商品化
的问题 , 更加突出 , 特别是资本主义的全球
市场化 、商品化 , 已经全面渗透到第三世界
和地球的每一个角落 , 渗透到人类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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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 、文化生活当中 。 后殖民主义理论对
此基本上是回避和保持沉默 。 按理说 , 后
殖民主 义批评对商 品化问题 应该更为 敏
感 。 因为当代社会商品化在文化领域里特
别严重 , 尤其是在第三世界国家 、前殖民地
国家 , 艺术 、审美的商品化已经成为全球化
的代名词 。 但是 , 所有这些“后学” 都把这
么严重的问题转换成语言和心理意识的问
题 。 后殖民主义认为西方的语言 、潜意识
的问题 , 无所不在 。 这实际上是本末倒置 ,
客观上转移了文化批评对当代社会问题关
怀的视线 。
我们可以对后殖民批评作一种症侯式
解读(sy mpt omat ic reading), 就它所遮蔽的
问题来质疑它所强调的策略 。 也就是说 ,
你没说出来的东西 , 往往正好是重要的线
索 , 是一种症候 。一个人生了病 , 常常可能
讳疾忌医 , 所以会顾左右而言他 。 后殖民
批评避而不谈资本主义全球化问题 , 这个
出发点与它所强调的策略有不可分割的联
系 。资本全球化的主要标志就是多元化 、
分离化和区域化 。跨国资本要在不同的地
区和文化立足 , 并使其市场本土化 , 必然需
要制造一种多中心的文化多元主义 。我们
可以看到 , 后殖民主义批评在西方 , 扮演的
正是这样一个角色 。 实际上 , 这些理论为
跨国资本所追求的区域化 、分离化 , 提供了
某种意识形态合法性 , 与跨国资本主义的
文化想象形成了某种共谋 。
后殖民主义的目的是批判和超越西方
资本主义现代性 。但是由于它把注意力完
全集中在文化问题上 , 因此就掩盖了政治
和社会实践层面上的真正的问题 。 二次大
战以后 , 广大的第三世界国家开展了轰轰
烈烈的民族解放运动 , 在政治和社会改革
方面取得了重大的成就 , 当然也有严重的
失误和困难 。但后殖民主义理论则基本上
忽略 、贬低这么一段丰富的历史 , 把一切都
· 156 ·
变成了文本读解 、文化再现 、心理和潜意
识冲动等 。 这不能不是后殖民主义理论的
严重误区 。 当然象斯皮娃克等 , 也对资本
主义社会的根本矛盾问题提出了批判 。她
主要从女权主义的角度 , 抨击资本主义制
度对从事家庭劳动的第三世界妇女的多重
剥削 。不过 , 斯皮娃克的批判基本上停留
在抽象的 、纯理论的层面 , 很少涉及社会实
际。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 , 在美国的人文
学术界 , 后殖民主义批评家多半是印度裔
的学者 , 印度的文化问题也就受到相当多
的注意 。与此相反的 , 是西方国家(
尤其是
美国)的大众传媒对印度这样的国家几乎
是完全彻底的忽视 。 在美国 , 普通老百姓
一般对今天的印度根本没有任何了解 , 也
毫无兴趣去了解 。但印度这个所谓世界上
人口最多的“民主制国家” , 今天经济和社
会危机重重 。相对其他亚洲国家 , 她的经
济发展非常缓慢落后 。印度社会的两极分
化现象极为严重 , 宗教派系 、种姓等级和不
同族裔之间的矛盾与冲突 , 有增无减 。 到
本世纪末 , 印度人口就会大大超过十亿 , 并
且很快就会赶上中国 。这将给印度本来就
难以自给自足的经济造成更严重的危机 。
然而 , 对于印度社会的现实问题 , 那些印度
裔学者们却置若罔闻 。与萨依德对阿拉伯
解放事业的热情关怀相比 , 真是相差太远
了。
二
后殖民主义批评在西方的汉学或中国
研究中 , 也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 前
一部分所讲的西方后殖民主义批评 , 虽然
也谈阿拉伯和印度的问题 , 但听众仍然是
西方学者 , 与印度和阿拉伯国家的学术界
和知识分子基本无关 。阿拉伯国家的知识
分子不听美国的后殖民主义理论家 , 因为
他们仍然在跟西方进行真刀实枪的战争 。
而海外汉学界的后殖民主义批评 , 看起来
似乎要复杂一些 。一方面他们主要是讲给
西方人 听的 , 但是中国 人好象也 愿意 听 。
近年来从海外流入中国的不少学术观点之
中 , 也有一部分与后殖民主义有关 。 后殖
民批评在西方的中国研究中正在制造一种
新的话语 。这里面最重要的趋向 , 就是把
“西方中心论” 的问题和“民族/ 国家” 的问
题重新引入关于中国现代化的讨论 。按照
这种逻辑和观点 , 就把自五四以来的新文
化运动看成根本上受制于西方殖民话语的
运动 。中国现代的反帝 、反封建的社会革
命 , 也被认为局限于西方的“民族/ 国族”和
“想象的社区”(im agined com munit y)之中 。
认为中国革命的话语结构基本上陷于西方
话语的圈套 , 没有任何突破 , 也并没有找到
真正的本土的经验 。 其中特别受到西方近
现代的激进主义思潮的影响 。 这也是一个
西化和殖民化的过程 , 给中国的社会发展
带来一波又一波的混乱和灾难 。
特别值得提出来的 , 是后殖民主义理
论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命运的阐释 。 马
克思主义作为来自西方的一种思想理论 ,
自然也被后殖民主义批评解释成为西方对
非西方的知识暴力 。
后殖民主义的中国学认为 , 中国马克
思主义道路仍然跟苏联的马克思主义道路
是同出一辙的 。 中国马克思主义所实践和
认同的现代化模式 , 如大工业等 , 仍然是以
西方现代化为中心的模式 。这就是一种文
化的殖民化 。 照此看来 , 代替西方资本主
义意识形态对中国的殖民化 , 是来自西方
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对中国的殖民化 。因为
我们知道 , 后殖民主义针对的是西方中心
论 。 马克思主义自然被看成是西方中心论
的 , 所以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基本上也被视
为西方文化霸权的一部分 。
后殖民主义中国学又认为 , 中国的社
会主义革命仍然受西方的民族/国家概念
的支配 。这个看法首先由美国学者安德森
(
Benedict Anderson)提 出 。 他 的《想 象的
社区》一书 , 提出了一个核心观点 , 认为民
族主义和现代的民族/ 国家的概念 , 完全产
生于西方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 。 非西方国
家本来没有民族和国家的结合 。 不同的民
族和族裔所组成的社群和区域 , 是跟前现
代的自然经济和传统宗法 、宗教统治和政
治实体联系起来的 。 只是后来由于西方现
代化在全球范围的扩张 , 把大量非西方地
区的原有民族 , 分别与殖民地区挂钩 。 并
且在文化和意识形态上 , 制造了虚幻的“想
象的社区” , 把民族和 族裔原来 较小的社
区 , 转换成现代意义的国家这样的大概念 。
安德森的理论依据 , 是他本人对西太
平洋的一些小岛国和一些拉美国家的人类
学 、民俗学和社会学的考察 。就这些地区
来讲 , 他的理论有一定的道理 。但后殖民
主义的中国学批评也把安德森的这个观点
直接套用于中国 , 认为中国的民族主义和
民族解放运动 , 也跟大部分前殖民地国家
和地区一样 , 在认识论上受到西方的“民族
/国家”的虚幻概念的制约 。 这种观点 , 实
际上是对中国历史的歪曲 。 我们首先应该
把中国的民族主义和民族解放运动与中国
的现代革命联系起来 。 在中国 , 民族主义
是与反抗西方帝国主义 、殖民主义的革命
运动不可分割的 。当然蒋介石所实行的民
族主义 , 与西方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有较
多联系 。在一定程度上 , 安德森的理论也
许可以解释蒋介石的民族主义立场 , 但与
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现代中国革命实践与
民族解放运动却挂不上钩 。
当然 , 我们还是有必要认真思考后殖
民主义中国学所提出的马克思主义在中国
· 157 ·
的命运和西方文化的关系问题 。这个问题 瞿秋白 、毛泽东把他们的理论构想完完全
实际上从五四以来 , 中国学术界就在一直 全地付诸于具体的革命实践 , 而葛兰西因
争论 。它包含了两个方面 。一是中国在近 为长期被监禁在意大利法西斯的牢房里 ,
现代以来 , 作为一个经济和社会发展落后 没有机会来实行他的理论 , 后殖民主义理
的国家 , 在进行现代化的过程中必然需要 论如果运用到中国问题上 , 就无法回避中
学习西方 , 以实现民族振兴 。 二是在学习 国革命实践中所实践过的民族 ———大众文
的过程中 , 中国又感受到西方的强大压力 , 化革命及其为我们留下的复杂的遗产 。
特别受到西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欺凌 马克思主义发展 、传播和中国化的过
和压迫 , 从而产生摆脱和反抗西方的要求 。 程 , 是充满了内在矛盾的 。 一方面 , 马克思
所以 , 中国的现代化总是处在这样一种矛 主义是来自西方的现代化发展理论 。 另一
盾心态之中 。这在接受马克思主义前后都 方面 , 马克思又是在批判资本主义的基础
是一样的 。在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之后 , 中 上试图超越资本主义 。 这种超越 , 是采取
国面临 的是一个马 克思主义 的中国化 问 了一种普遍性的 、历史主义的策略 。马克
题 。 这表现了中国共产党内部的本土派和 思的历史观里面 , 包含了历史主义 。所谓
受苏联影响的“理论家”们的矛盾 。 具体表 历史主义 , 是指以黑格尔哲学为代表的历
现为中共党内与王明 、李立三等教条主义 史决定论和目的论 。 这是一种一元的(即
和机会主义的长期斗争 。 马克思主义中国 欧洲中心的)、线性的(历史阶 段论的)思
化的问题 , 也就是在延安整风运动时期 , 也 想 。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不是黑
即清算王明的亲苏路线和教条主义的斗争 格尔历史主义 。 它蕴含着超越黑格尔历史
中 , 被提上日程的 。 主义的可能性 。
同样在马克思主义的革命阵营内 , 中 马克思主义既包含了某种线性的 、一
国在与苏联的关系问题上 , 就一直存在着 元的历史决定论和目的论 。 同时又提供了
既学习又批评的矛盾 。中国革命的基本路 批判历史决定论的思想方法 。在一元决定
线 , 是以中国社会的具体实践为基础的 , 中 论 、目的论的历史观之中 , 把握马克思主义
国革命的领导从瞿秋白到毛泽东 , 一向强 的非线性的 、多元决定的历史观 , 理解马克
调本土化 、民族化的问题 。 从某种意义上 思主义的关于现代化不同选择的“合理内
来讲 , 他们对于后殖民主义理论家所关心 核” , 是现代马克思主义者们所作的艰苦努
的问题 , 早就有过深刻的思考 。 后殖民主 力 。这种努力既包括了现代的西方马克思
义理论的主要来源之一是葛兰西的文化理 主义 , 也包括了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与
论 。 葛兰西强调 , 要想取得社会主义革命 实践 。 中国进入了现代社会 , 就必然面对
的胜利 , 就必须用革命的文化霸权或领导 现代社会的种种问题 。这些问题的来源首
权 , 来取代资产阶级或封建地主及天主教 先是 西方资本 主义和帝 国主义 。 中国从
统治阶级的文化霸权 。葛兰西主张文化革 1840 年以来 , 一直面对这些问题 。 而马克
命 , 并且提出了他最富原创性的“民族 ——— 思对这些问 题作出了 最深刻的 分析和批
大众的文化革命”理论 。 他的这个理论 , 跟 判 , 提供了最有吸引力的解决方案 。 所以 ,
瞿秋白 、毛泽东所构想的民族 、大众文化 、 中国接受马克思主义 , 完全是出于内在的
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等中国革命的根本策 要求 , 而绝不是什么后殖民化的过程 。 相
略 , 有着惊人的相似 , 与葛兰西不同的是 , 反 , 中国的实践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后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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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义批评的理论盲区与谬误 。 些契机和思考的角度 ?
文化主义就是后殖民主义批评的一个 后殖民主义的另一个谬误 , 就是忽略
理论误区 。文化主义是指把大部分的社会 资本主义全球化渗透 、资本主义的全球市
问题归结为由文化因素影响和决定的一种 场体系对第 三世界所 造成的严 重经济问
思想方法 。在思维方式上 , 文化主义与把 题 。这点我们在前面已经谈及 , 不再赘言 。
一切问题都归结于经济因素的经济主义或 不过 , 这个失误 , 也提醒我们注意到新的问
经济决定论颇为相似 , 都是极端的一元决 题 , 即发展中国家如何摆脱向先进国家学
定论 。后殖民主义关心的最根本问题 , 就 步的困境的问题 。后殖民主义又指出了另
是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文化问题 。他们 一个危险 , 那就是发展中国家为了避免前
试图从文化的批判角度 , 来寻找想象新社 一种困境 , 而拒绝接受西方先进国家的可
会结构的可能性 。这构成了后殖民批评的 取之处 , 将本土经验本质化 。后殖民主义
乌托邦色彩 。后殖民主义批评基本放弃了 理论本身就有助长这种本土文化的本质化
社会政治层面上的实践 , 把现实社会中的 的倾向 , 把本土和民族文化抬高到绝对本
种种问题转化 、约减成一个文化问题 。 体和 本质的层 面 。 后殖 民主义的 这些倾
后殖民主义的这种乌托邦的 、文化主 向 , 有助于提醒我们注意这两种不同的危
义的倾向 , 让人联想到中国的文化大革命 。 险 。比如把对先进国家的学习 , 简单理解
但我们必须很清醒地认识到 , 后结构主义 、 成受殖民话语的压迫 , 就可能导向盲目的
后殖民主义批评等 , 在西方仅限于学院范 关门 主义 。 这点 我们中 国人应当 深有体
围 , 而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则卷入了八亿人 会 。后殖民批评的独特视角 , 也迫使我们
口 , 给中国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性后果 。 文 去思考我们的民族文化和在新情境下的文
革给我们留下了很多深刻的教训 。 其中的 化认同和文化创造等问题 。 当殖民话语在
一个就是∶我们在多大程度上 , 能够依靠文 按照自己的想象来制造第三世界形象 , 并
化批判和文化革命来实现现代化的不同选 影响第三世界文化的时候 , 也必然迫使第
择 ? 文革是中国试图寻找不同选择道路上 三世界文化去摆脱殖民者的文化控制 , 来
的一个重大步骤 。文革同时也是探索这一 进行反制造或自我创造 。无论后殖民批评
道路过程中的巨大失败 。 对于文革的深刻 试图强调哪一方面 , 它都迫使我们去思考
反省和批判 , 是要靠好几代人的努力来作 这个问题 。
的事情 , 也是好几代人必须严肃面对的重
大历史责任 。 在思考文革教训的同时 , 是 [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
否也为我们思考后殖民主义批评提供了某 责任编辑∶
贺照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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