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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82 法國研究(Etudes Françaises) 3e trim.

2011

存在主义的中国之旅∗

钱翰

【摘要】存在主义是二十世纪发生在西方的重要思潮,其主要特征是反对黑格尔式的
本质主义,关注具体的存在问题。它对中国现代和当代思想界和文学界都产生了不容忽视
的影响,尤其在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中,存在主义成为中国“人学”研究的重要思想
资源,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本文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考察了中国接受存
在主义的过程,重点分析其在新时期中国文论建设中的作用,并认为,存在主义将继续成
为中国文论重要的理论资源之一。
【关键词】存在主义 人学 中国文论
[Résumé] L’existentialisme était un courant important du XXe siècle, qui se caractérise par
sa réaction contre le substantialisme de Hegel et par sa concentration sur la situation humaine et
concrète. Il causera une influence inoubliable pour la littérature et la pensée moderne chinoise,
surtout dans le mouvement de la libération de pensée dans les années 80. La pensée était une
ressource principale des « études de l’être humain ». Nous essayons d’analyser le parcours de sa
réception de l’existentialisme en Chine, notamment son effet pour les théories littéraires après
les années 80.

在西方和法国的存在主义

存在主义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概念,它的形成并非有意识的建构,也不是一个确定的学
派。西方思想界从十九世纪末发展到二十世纪,历经两次世界大战,在一些哲学家和文学
家的作品中形成了相似的思想气氛和相关联的主题,被称为“存在主义”。它不是一种哲
学,而是被贴上了同一个标签的许多不同甚至相互对立的哲学家和文学家。考夫曼在其编
著的《存在主义》①中列举了十位哲学家和文学家,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萨特,包括尼采、
克尔凯郭尔、里尔克、卡夫卡、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和加缪。他们都对人的生存问题投
以特别的关注,但是角度却各个不同,有宗教的,也有反宗教的,有英雄主义的,也有悲
观主义的,其中有些人如萨特认同存在主义概念,而另一些人,如海德格尔和加缪则拒绝
承认自己是存在主义者,这些杂多的侧面反映了在存在主义这一标签之下的复杂性。为存
在主义这一概念加以定义几乎是徒劳的,但是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在这些不同的思想家那里


基金项目: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西方文论中国化与中国文论建设”子课题,项目
批准号为 05JZD00028。

参阅:考夫曼(Walter Kaufmann):《存在主义》,陈鼓应、孟祥森、刘崎译,商务印书馆,1987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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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某些共同的关心和焦虑,他们都反对黑格尔式的对世界和人所做的观念演绎的解释和规
定,关注具体的人当下的存在问题。可以说,存在主义代表了人文主义在二十世纪的新发
展。
十九世纪末以前,启蒙时期以来西方思想的主要传统是本质主义,也就是把世界划分
为本质与现象,同时确定观察和认识的主体和客体,而人类理性的目标和任务就是通过对
客体的观察和主体的改造,最终通过现象达到本质,完成人类的使命。然而,从十九世纪
末到二十世纪,西方开始逐渐对本质主义产生怀疑,把哲学从大脑的专属区中拿出,开始
思考人的意志和生命的体验,尼采、狄尔泰和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应运而生。另一方面,两
次世界大战所造成的灾难也迫使西方反思乐观的理性主义和进步主义,重新面对人类的非
理性问题,对本质的遐思让位于对现实存在的体验和探索,现象学和存在主义成为二十世
纪最重要的哲学思潮。
在本文中,我们重点讨论法国的存在主义对中国文论的影响,这是因为存在主义运动
本身过于庞杂,而且学术界对于存在主义的范畴到底包括哪些历来争议不断。而法国的存
在主义是“最典型”的存在主义,这个概念本身就是在法国诞生的,萨特也被认为是存在
主义的旗手,随着他逐渐退出思想舞台的中心,存在主义也渐渐成为一个思想史上的名词。
虽然寥寥数语无法真正清晰说明萨特和法国存在主义的主要特征,更无法揭示其思想的复
杂性和发展脉络,但是我们还是试图通过对三个耳熟能详的存在主义命题的辨析来探究存
在主义的核心价值观。
华尔说: “对于萨特而言,存在先于本质(l’existence précède l’essence)是理解存在哲
学的基本命题。这一命题是思考的出发点。①”萨特的这句话强调了存在本身的优先性和
现实性,在存在以前没有任何逻辑前提为存在本身确定本质,存在是世界真正的和唯一的
现实(présence)。而所谓本质,不过是对存在之现实的认识,它不能在存在之前对存在本
身加以限定。根据这一命题,人的任何身份、地位和对自我的认识,都不能成为限定人本
身的理由或借口,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的自由就是绝对的。也就是说,任何人在他的现
实中(présence)中都不被已有的所谓本质决定,都有进行选择的自由。环境的限制并不
能剥夺选择的可能性,即使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虽然身体的活动没有自由,但是他依然
有选择屈服和反抗的自由。这样的自由不是政治意义上的自由,而是本体论意义上的自由。
它意味着沉重的责任,而不是随心所欲的享乐。萨特说过:“人可以做任何选择,但只是
在自由承担责任的高水准上。②”这是一种充满男子气概的英雄主义的哲学和价值观。由
于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因此必须为自己的所有选择和行为负全部责任,而不能把外界
的境遇(situation)作为行为的原因。萨特在戏剧《死无葬身之地》③中以一种形象化的方
式表现了这种自由观,纳粹的牢狱和严刑拷打是被俘的游击队员的境遇(situation),而不
是他们进行选择的理由,无论他们屈服还是继续反抗,都是由他们每时每刻自己来选择。
任何一个人在死亡之前,都可以通过他自由的选择来形成自己的本质。
萨特在文学上的第一部成名作《恶心》所表现的是一个荒诞的世界,主人公罗冈丹发
现 “世界是荒诞的,无意义的”,真实的世界并不是为了人而存在的,它就在那里而已,


让·华尔(Jean Whal):《Philosophie de l’existence》(存在哲学)
,Universalis, 2007 年版。

《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煦良、汤永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年版,第 29 页。
萨特:

《死无葬身之地》,沈志明译,载于《萨特文集》,第 5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
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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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们无关。人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完全是偶然的,或者说,生存的偶然性才是必然的。而
恶心就是身体感受对这一堆无法解释的世界的无可奈何又无法逃避,这是人的身体被抛入
偶然的纯粹外在我们的世界的感觉。 《恶心》的主人公发现自己无法摆脱: “从此恶心不再

离开我,它牢牢地抓住了我。 ”沈志明在《萨特文集》的《小说卷序言》中写道: “存在
的困难意味着存在的必然,您想不存在也得存在,回避困难的存在徒劳无益。但你的存在
又是偶然的,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让你从娘肚子出来了,你不得不承受这偶然的必然性。”

不过世界的荒诞性和无目的性恰好也成为人的自我实现的恰当环境,因为世界是自在的
和无目的的,人才可能成为自为的,因为世界没有属于它自身的意义,所以人才能实现属
于他自己的意义。
萨特的另一个著名的命题是“他人即地狱”(l’enfer, c’est l’autre),这句话出自萨特的
戏剧《隔离审讯》(Huit clos)③,这句话所遭到的误解可能超过萨特的关于人的绝对自由
的观念。实际上,对于萨特来说,“他人即地狱”并不是一个全称的判断,而是针对戏剧
中所表现的那些主人公。他们无法处理与自己与他者之间的关系,企图获得他人的承认,
而忘记了自己的自由和责任,这种自欺的方式(mauvaise foi),是人在他人的眼光下变成
自在之物(être-en-soi),而放弃了作为人的自为的存在(être-pour-soi)。戏剧主人公的悲
剧不是因为他所处的环境,地狱里没有铁钎,也没有烈火,只有他人的目光,而是因为他
不敢或不愿为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摆脱地狱,不依赖上帝的恩赐,而是依靠自己的勇气,
直面自己的自由和责任的勇气。对萨特来说,“他人即地狱”绝不意味着摆脱他人或者与
他人为敌,这是萨特常常被人误解之处,实际上,萨特一直是一个关注他人的人道主义者。
或许萨特的这句话更准确的说法是:对于不负责任的人来说,他人即地狱。
虽然这三个著名的命题并不足以说明萨特式存在主义的全貌,但是也能让我们对其略
窥一斑。经历过二战的创伤以后,存在主义在西方迅速走红,获得青年人的喜爱,萨特和
加缪更是成为年轻一代人的精神导师。存在主义对于中国现当代的思想和文学也产生了不
可忽视的影响。存在主义与中国的相遇可以分为三个界限分明的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二十
世纪初到四十年代末,第二个阶段是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末,第三个阶段从八十年代初
到现在。可以很明显看到存在主义在中国的命运与中国的政治现实之间的关系。

渐入东方: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文论

广义的存在主义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深远,一大批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接触到以尼
采为代表的现代派思潮,其中以王国维和鲁迅最为典型,鲁迅的《摩罗诗力说》的题词即
摘自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④。不过当时文学界对尼采的热情主要在于其提倡“价
值重估”和主体独立的伦理学,而不在其存在哲学。海德格尔在三四十年代也已经介绍到
中国,并对中国的思想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不过,在当时中国的救亡运动中,个人主义
的思想让位于集体主义的思想,对个人的关切始终不如对社会的关切更为急迫。这一点从


萨特:《恶心》,桂玉芳译,载于《萨特文集》,第 1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 25 页。

沈志明:《小说卷导言》,载于《萨特文集》,第 1 卷,第 7 页。

法语本来的意思是“地狱,就是他人”,不过出于语言的习惯,现在广泛流传的是“他人即地狱”。萨
特:《隔离审讯》,李恒基译,载于《萨特文集》,第 5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 147 页。

鲁迅:“求古源尽者将求方来之泉,将求新源。嗟我昆弟,新生之作,新泉之涌于渊深,其非远矣。”
见《摩罗诗力说》,载于《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 6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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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思想轨迹上就充分显示出来,《野草》中的反抗虚无和黑暗的个人英雄的战斗和投
枪,转向了马克思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的思想,三十年代以后,中国急迫的社会革命和民
族存亡问题压倒了对个人存在的关切,个人的斗争被纳入集体的斗争。在这种历史背景中,
存在主义不可能成为思想界的主流。
不过存在主义没有占据中心并不意味着在当时的中国它完全籍籍无名。二战以后,就
有敏感的文学家和思想家开始介绍法国的存在主义,萨特、波伏娃和加缪的名字开始被中
国文学界所了解。冯沅君译介了威尔登(Dumont Wilden)的《新法国的文学》,刊登在《妇
女文化》第二卷第一期上,在这篇文章中着重强调了文学的介入和责任感,萨特的介入文
学观与周作人“享乐”的文学观恰成反对。除此以外,还有罗大冈的《存在主义札记》①,
孙晋三的《所谓存在主义》②,陈石湘的《法国唯在主义运动的哲学背景》③。其中陈石湘
对存在主义思想的介绍抓住了萨特的逻辑起点,即“存在先于本质”。

……他(萨特)自认为用人的“存在先于质性”一句话,就把向来宗教和哲学的观点
整个转了方向。因为人不像割纸刀那样,在人存在以前,没有上帝像一个优越的工匠,
先想好他的“质性”和他应完成的目的,在他出现以前,世界上没有为他制定的规律,
在他的存在意义中没有外界的必然性,作为他行为的准则,连近世哲学公开或暗示中
承认的宇宙间自由的必然规律或必然性,在唯在主义(陈石湘用这个词来翻译
existentialisme)看起来,都是“有神论”蜕化出来的,而常会被狭义化,被盗用
支持国家、政党、社会、或经纪机构的超人权威。萨特所强调的人的“存在先于本质”
就是要否定宇宙自身安排着任何目的,或人的质性中先有要服从的什么外在规律或必

然性。

但是,这些敏感的学者的译介因为时间较短,没有引发广泛的影响。如谢志熙所说:
“从二十年代初直到四十年代末,存在主义(包括它的先驱者和现代代表人物的思想)和
中国现代文学的关系,确实构成了一条虽然薄弱但却从未间断的线索,而且这条线索有愈
来愈加大的趋势。虽然有意夸大这一文化因缘是无聊的,但这一现象内含的复杂性和深度
却委实需要认真对待。”⑤总体而言,存在主义对二十世纪初的文论主要影响是尼采,法国
的存在主义虽然在二战后随着其在法国的影响逐渐增强而开始被译介到中国,但是尚处于
最初的介绍阶段,并未产生实质性的影响。

微弱的回响: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末

49 年以后,中国的思想界以马克思主义为唯一正统,存在主义作为资产阶级思想的代
表受到批判和排斥。然而几年后,我们又把萨特视为“进步作家”,并在 1955 年邀请萨特
和波伏娃访华。主要原因是萨特的政治立场基本上属于左翼,在二战后积极批评资本主义


罗大冈:《存在主义札记》,载于《大公报》“星期文艺”,1948 年 2 月 8 日。

孙晋三:《所谓存在主义》,载于《文讯》第 7 卷第 6 期,1947 年,7(6)。

陈石湘:《法国唯在主义运动的哲学背景》,载于《文学杂志》第 3 卷第 1 期,1948,3(1)。

同上。

谢志熙:《生的执著——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 年版,第 8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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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形态,并逐渐与法共靠拢,并且对当时的苏联也表示支持,1951 年底,法共党员亨利·马
丁因反对法国政府在印度支那的殖民战争,拒服兵役而被捕,萨特参加了营救马丁的运动,
并使后者最终获释。 可是 1956 年匈牙利事件的爆发引起了萨特的强烈不满,他对苏共和
法共都提出了激烈的批评,导致关系破裂。萨特在中国就再次从“进步作家”变为资产阶
级思想的代表人物。五十年代末以后,对萨特和法国存在主义的译介依然在进行,主要发
表在《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上。如在“学派与人物”栏目下发表的《马赛与沙特
——两个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和《不接受诺贝尔或列宁奖金的让——保罗·萨特》;在
“书刊评”栏目下刊发的《一种存在主义美学:沙特和梅劳—庞蒂的学说》和《萨特:〈情
势种种〉》等等①。还有一些存在主义作品作为内部读物被翻译过来。如 1963 年,商务印书
馆就出版过萨特的哲学著作《辩证理性批判》的第一卷第一分册: 《方法问题》,同年,中
科院在《现代外国资产阶级哲学资料选辑》中编译了《存在主义哲学》 ,收录了萨特的《存
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和《存在与虚无》的部分篇章;1962 年商务印书馆还出版了华尔
的《存在主义简史》。文学方面,则有 1961 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孟安翻译的加缪的《局
外人》和 1965 年上海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郑永慧翻译的萨特的《厌恶及其他》。当时这些翻
译与对西方其他现代思想的翻译一样,其目的是作为批判资料,不过其实际效果却使中国
的知识界对存在主义并不完全陌生,通过批判资料来了解西方现代思想和文学,这是中国
知识界在那个时代的普遍状态。

八十年代:存在主义在中国的奇遇

从七十年代末以来,随着文革的结束和新的政治气氛,中国和西方之间的关系发生了
巨大的变化,西方从被妖魔化的敌人一变而为文化新思想的来源之一,中国出现了大规模
译介西方思想的热潮,从古到今的各种思潮和流派以一种挤压式的方式输入进来,其中“现
代派”文艺和文论更让中国的知识界看到一个几乎全新的世界。洪子诚在《中国当代文学
史》中写道:

在 80 年代许多作家、读者的理解中,西方的“现代派”是涵盖面宽泛的概念。
自上世纪末到本世纪 70 年代的,包括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未来主义、意识流
文学、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新小说派、垮掉的一代、荒诞派戏剧、黑色幽默、

魔幻现实主义等等名目的文学,都囊括在内。

萨特及其存在主义就是在这样的总体精神氛围中进入中国的,并对八十年代的中国产生了
重大影响,不少知识青年把萨特视为精神偶像,尤其在大学校园内形成了“萨特热”,存
在主义在中国的青年那里复制了它在法国曾经获得的成功。此时的存在主义对中国文学最
大的作用是作为一种思想潮流参与了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构成八十年代的“人学”
的一部分,为当时的先锋作家和文艺理论提出“人学”的问题形成了一个有力的思想参照


参见:宋学智,许均:《法国存在主义在我国新时期之前的存在轨迹》,载于《外语教学》,2004 年 9
月。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版,第 22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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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①,而不是构成具体的文学理念。
中国的知识界从新时期一开始就积极译介存在主义,最早出版的有徐崇温的《萨特及
其存在主义》②和柳鸣九编著的《萨特研究》③。徐著介绍了萨特的一生及其哲学和政治思
想,而《萨特研究》则主要以萨特的文学作品和文论为主,这两本书成为当时中国了解萨
特和存在主义的主要指南。随后,萨特最重要的文学作品和哲学著作都迅速被翻译出版,
并且热销,尤其是《存在与虚无》④和《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的出版成为当时思想
界的重要事件。而法国存在主义的另一位重要人物加缪的翻译也在八十年代以后开始,
1980 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顾方济、徐志仁翻译的《鼠疫》,1985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了郭宏安翻译的《加缪中短篇小说集》,1986 年,漓江出版社出版了李玉民翻译的《正
义者》,第二年,三联书店出版了杜小真翻译的加缪的哲学散文《西西弗的神话》。由于加
缪的著述不多,中国在八十年代中期就基本上完成了加缪作品的翻译工作。而毛崇杰的《存
在主义美学与现代派艺术》⑤则对存在主义的文艺理论进行了总结。
存在主义与中国的相遇有如下一些特点:
首先,虽然存在主义对中国思想界形成了强烈影响,但是并未构成一个具体的学派或
者思潮。它对中国接受者的影响更多的是潜移默化,或者说打开了一扇面向“现代派“的
窗户,成为中国文论思考“人学”问题的参照物。中国的文学界和思想界对存在主义敞开
怀抱,但是很难说中国的思想家和作家有多少是“存在主义的”,除了译介,也很难说中
国有哪些理论和文学作品是“存在主义的”。这与在日本出现西田几多郎和今道友信等存
在主义哲学家和以存在主义为文学创造的指导思想不同。形成这一状况有几个原因,一是
对存在主义的译介非常依赖外语研究专家的翻译,当时国内大部分学者外语水平有限,尤
其少有学者能读懂法文原著,而翻译和出版工作难以迅速完成,因此在最初阶段甚至都无
法通过汉语阅读原著,只能依赖二手的介绍,这样就只能有一些粗线条的理解,难以深入
思考。其二是存在主义在中国的影响是放在“西方现代思潮”这样一个大篮子中进来,中
国学者面临的新思潮层出不穷,没有时间也没有闲暇积淀思想,对存在主义也只能做一个
大致的消化,而很难在体验中化为实践。谌容的书信体小说《杨月月与萨特研究》⑥非常
典型地表现出这一特征:一方面,两位主人公都表达出对萨特的喜爱,在私人的信件中探
讨思想问题;然而另一方面在小说中,存在主义思想只是一个探讨研究和认识对象,而没
有指导两位主人公的实践,可以说,小说是借两个人的书信密谈进行存在主义思想的普及
和辨析,小说本身却没有任何“存在主义的味道”。宋学智甚至认为: “杨月月的故事,正
是对萨特存在主义的一种批判。(……)作者深藏不露的创作意图最终突然显露出来。所
以在笔者看来,那种认为《杨月月与萨特之研究》是‘确定无疑地受到萨特思想影响的一篇


参阅:张清华: 《从启蒙主义到存在主义——当代中国先锋文学思潮论》,载于《中国社会科学》,1997
年 6 月。

徐崇温:《萨特及其存在主义》,人民出版社,1981 年版。

柳鸣九编:《萨特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 年版。

萨特: 《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三联书店出版社,1986 年版。此书的翻译始于 1980 年,历时 6
年才得以出版。基本上可以说,当这本书的出版刚刚成为可能的时候,翻译工作就开始了,只是因为这
部著作的难度和厚度才使得它在 1986 年才得以出版。

毛崇杰:《存在主义美学与现代派艺术》,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8 年版。

谌容: 《杨月月与萨特研究》,载于《人民文学》,1983 年第 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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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判断似嫌草率。作者并没有接受存在主义思想,而是运用了小说形式对存在主义思
想进行了巧妙的十分艺术的否定。①”虽然说“否定”也许太过,但是谌容绝非一个存在
主义作家,这个判断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并不能因此而忽略存在主义对中国文学的影响,
虽然没有多少作家直承接受存在主义或者有意识地在作品中表达存在主义哲学和美学理
念,但是从八十年代一批先锋作家的创作实践来说,可以看到他们的主题和表达方式中所
呈现的存在主义意味。例如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和徐星《无主题变奏》,这两部中国
八十年代早期最成功的现代派小说都表现了世界的“荒诞”、“无意义”,以及人的孤独和
个人选择,对一切都无所谓和“为什么不?(Why not?)
”的情绪贯穿小说始终,
《你别
无选择》中的李鸣和《无主题变奏》中的“我”成为风靡中国八十年代的“局外人”形象。
其次,存在主义在中国的引入始终面临来自正统的批判,它一方面在校园和青年人中
受到强烈欢迎,另一方面对其在政治上的批判始终没有结束。无论八十年代还是九十年代
初,存在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都引发了强烈的争议。这些争议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存在
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是否相容的问题,二是存在主义对青年利弊问题。对于第一个问题,接
受存在主义的学者基本上采取回避的方式,直接从正面论述存在主义的合理性及其现代意
义,尤其围绕存在主义和人学之间的关系作了大量论述,例如李瑜青的《论存在主义人学
研究的特征》②,黄颂杰的《“人学”是否哲学发展之路——从存在主义谈起》等等。而反
对者则从存在主义的表述中摘取不符合经典马克思主义的论述,贴上“唯心主义”的标签
加以批判。例如《我们应当怎样正确评价存在主义哲学》③,《存在主义的人学剖析》④等
等。而且当时一些教育机构主持了一些调查和研究,试图清算和消除存在主义的影响,这
从另一个角度也证明存在主义在当时大学生中受欢迎的程度⑤。
最后,存在主义在中国的影响真可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在八十年代的存
在主义热潮之后,到九十年代,随着中国特殊的形势和精神氛围的变化,在知识分子圈内,
个人英雄主义的豪情受到打击,存在主义也随之迅速降温。九十年代有一场重要的争论:
“要思想还是要学术”,许纪霖在回忆这一时期思想界变化的时候写道:

思想与学术的分离,乃九十年代以后的学界景象。这个问题在八十年代并不存在,
新启蒙运动之中,思想与学术混沌一片,互为镶嵌,只要读读当年的《读书》,
便可体会。八十年代的新启蒙,既是一场理性运动,又是一场狂飙运动。比较起
理性,激情还更占上风。若从中国历史的学术脉络梳理,八十年代是又一个宋学
时代,各路人马放言义理,高谈阔论,充满了传统士大夫的淑世情怀。虽然“尊
德性”(理想主义)与“道问学”(知识主义)并重,但“尊德性”在“道问学”
之上。九十年代以后,学界形势巨变,一部分启蒙者从广场退回学院,以考据取
代义理,“道问学”压倒“尊德性”,知识主义替代理想主义,又进一步蜕变为文


宋学智:《法国存在主义在我国新时期的影响》,载于《当代外国文学》,2005 年第 1 期。

李瑜青:《论存在主义人学研究的特征》,载于《学术界》,1989 年第 3 期。

刘放桐:《我们应当怎样正确评价存在主义哲学》,载于《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4 年第 2 期。

欧力同:《存在主义的人学剖析》,载于《社会科学》,1981 年,第 3 期。

参阅:张立民:《为什么存在主义能影响青年》,载于《青年研究》 ,1982 年第 2 期。赵子祥、武斌:
《大
学生对存在主义的看法——对三百名大学生的调查》,载于《学习与探索》,1983 年第 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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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主义。清学时代到来了,遂有“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出”的说法。

在这种精神氛围中,充满热情的存在主义让位于高举科学大旗的结构主义,后者逐渐在中
国的文论中占据主流地位。
回顾八十年代以来,存在主义对中国文艺理论提供的理论资源主要集中在如下两个方
面:
第一个问题是“人学”问题和人的自由问题。中国文论对存在主义的兴趣不在其本体
论,而在其生存哲学和伦理学,这是中国接受存在主义的显著特点。在八十年代中国以后
掀起“人学”热,“文学就是人学”的命题一方面开拓了中国文论的话语领域,另一方面
为中国的文论注入了强烈的人文主义精神。存在主义挑战了人的本质主义和主客观的二元
对立,存在本身超越其他问题成为首先关注的对象,以前对人的种种虚假的暂时的规定性
受到质疑,存在主义就是对人的存在问题的严肃地追问。“存在先于本质”的命题确认了
人的自由和无限丰富的可能性,同时把文学当作探索人类生存的方法,具体的生存体验成
为文艺的真正对象。一部分文学创作开始放弃宏大叙事,转而关心具体的人在各种生存境
遇下的种种体验,并通过这种方式揭示真实人生问题。如朱首献所说:

真理只向个体开放,关乎个体的生存体验,任何人所把握到的真理都是属于“我”
的,是自身的人生真知。在此基础上,存在主义认为,文艺之真是一种基于个体体
验的生存评价,依靠认识是无法把握到的,它必须凭借人的生存体验,也只有在生
存体验中,个体才能真正融入文艺的世界,使“我”转化为“我们”,这样,文艺之
真才能为我所有。正是通过这种厘定,在存在主义文艺人学那里,知识被“悬置”,

生存体验成为文艺价值的唯一根基。

同时,文学的自由也是中国八十年代以来的重要问题。萨特认为文学的本质就是对自由的
召唤,无论从作者还是读者的角度看都意味着自由: “因为,既然写作者不辞劳苦地写作,
通过写作,他承认了读者的自由,而阅读者光凭他打开书本的行为,就承认了作家的自由。
艺术作品,不管人们从哪个角度来看待,它都是一个对人的自由表示信任的行为。③”换
句话说,只有作家的创作自由得到确认,读者才会去阅读;也只有读者的阅读自由得到确
认,作者才会写作——文学,就是这两种自由的相遇之地。
第二个问题是文学的“介入”或者说文学的责任问题。萨特强调文学的介入性质
(engagement),他认为,文学作品作为一种意指活动必然会产生相应的社会效果,并且成
为历史的一部分, “为艺术而艺术”不过是掩耳盗铃式的欺骗。列维(Bernard-Henri Lévy)
总结其思想的时候说:


许纪霖:《“我是十九世纪之子”——王元化的最后二十年》,载于《读书》,2008 年第 8 期。

朱首献: 《存在与澄明:论存在主义的文艺人学观》,载于《浙江大学学报》 (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 年
9 月。

Sartre, Qu’est-ce que la littérature ?(什么是文学?), Gallimard, 1948, folio, le 1er dépôt légal dans la
collection : 1985, p. 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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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82 法國研究(Etudes Françaises) 3e trim. 2011

所谓介入,不是要征调文人从军,而是要提醒他们每个人都知道,或者都应当知
道的东西:每一个用文字意指事物的行为都会“融入客观精神”;而且在意指的
同时,作家会使文字和事物具有一种“新的维度”;作家说的每句话都会有助于
“披露”世界,而披露世界总是而且已经意味着“改变”世界……①

文学与世界的根本关系不在于文学是否“反映”世界,文学是人对世界赋予意义的行为的
一部分,并且因写作行为产生对世界的效果,因此文学不仅是历史的记录员,而是历史的
参与者。十九世纪末以来,一部分文论家宣称文学是纯粹私人性的,是纯形式的美感,或
者只是语言游戏而已,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什么也不说,是沉默的。萨特反驳说:“一旦
他进入语言的天地,他就再也不能伪装他不会说话;如果你进入意义的天地,你就再也无
法摆脱……沉默不是不会说话,而是拒绝说话,所以仍在说话。②”文学的介入就成为文
学必然的宿命,也意味着文学必须承担的责任。中国的文论在经历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和
“向内转”之后,现在又面临“向外转”的问题,文学界开始重新反思文学的公共性和责
任。2008 年在新疆召开了“文学与文学研究的公共性”研讨会,文学的外部问题再次成为
文学理论界的焦点问题,中国文论若要“内外兼修”,就不能不继承萨特的文论遗产,承
担起文学和知识分子的责任。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张亘)


【法】贝尔纳·亨利·列维: 《萨特的世纪——哲学研究》,闫素伟译,商务印书馆,2005 年版,第 98-99
页。

Sartre, Qu’est-ce que la littérature ?, 同上书,第 3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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