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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存在主义到后结构主义
———20 世纪 60 年代法国哲学的转折

蓝 江 王 欢

[摘 要] 20 世纪 60 年代的法国哲学成为了继古希腊哲学和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时代
之后的第三个哲学时代,这个时代肇始于结构主义对充满孤独和悲怆的存在主义的批判 ,并在
60 年代激起了一圈结构的涟漪。 不过当结构变成了象征能指链的囚笼时, 那些被掩盖的真实
欲望也从结构的缝隙中涌现出来 ,他们需要用快感和欲望来冲破结构的藩篱 ,找到通向另一个
世界的可能性。这就是 60 年代法国思想转折留下的精神遗产 。
[关键词] 法国 60 年代 结构 真实 [中图分类号] B565. 5

巴迪欧曾经将法国思想界潮流涌动的 20 世纪 60 年代比喻为第三次哲学时代,这是与前两次哲学时
代 ( 即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的古希腊哲学时代和从康德到费尔巴哈的德国古典哲学时代 )
相媲美的哲学时代。他热情洋溢地写道: “法国哲学的时代在 60 年代风起云涌, 包括巴什拉、 梅洛 -
庞蒂、列维 - 施特劳斯、阿尔都塞、福柯、德里达和拉康, 当然还有萨特和德勒兹, 或许还有我自己。
如果的确存在着这样一个法国哲学时代的话 ,那么我的立场或许是法国哲学最后的代表 。”①
问题在于,为什么是 60 年代? 而经过 60 年代风雨的洗礼, 法国哲学为今天的世界留下了什么遗
产? 为解答这些问题,我们需要一次特殊的旅程,回到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与那个时代的法国思想家
一起前行,在他们对日常生活的权力和政治的批判中 ,揭开资本主义沾满污垢的遮羞布 ,让全世界青年
学生、工人阶级、反殖民运动都可以借着巨大的思想风暴 ,从那里扬帆起航。


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到 20 世纪 60 年代的法国思想的转折, 并不是一蹴而就的。 当 60 年代的知识分
子和青年学生高举决裂和反抗的大旗时 ,我们需要理解他们究竟在反抗什么 。这个问题召唤我们回到战
后初期———一个存在主义的年代。而正是存在主义在法国的酝酿和发展, 成为了 60 年代思想大爆发的
一个重要的酵素。
美国思想史学家马克·波斯特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看法,他认为战后法国存在主义思想的迅猛发展,
实际上应当归因于 “二战” 中法国人的惨败: “1940 年法国的惨败已经使法国资产阶级自由派知识分子

**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 “马克思主义视野下的生命政治学批判” ( 016BZX016) 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① Alain Badiou,L'Aventure de la philosophie Franois,Fabrique,2012. p.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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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政治传统颜面扫地,致使整个民族处于思想的真空之中 。解放前夕,在法国唯一留存的道德力量来自
由政治进步势力所掌控的抵抗运动 。”① 波斯特的这段话可被理解为,在法国,保守的哲学和思想已经被
纳粹的铁骑扫荡一空,消失在历史的履带之下; 而只有激进的左翼抵抗者,才成就了后来的法国哲学之
名。这种奇特的现象,的确造就了战后法国哲学的独特性。在世界大战之前,法国最具有影响力的哲学思
潮是庞加莱和布伦茨威格 ( Brunschvicg) 的科学主义和亨利·柏格森的生命主义。而这两种滥觞于法国本土
的哲学,在经过炮火的洗礼之后,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中断。柏格森的哲学是一种带有神秘主义倾向的生命
论,它试图在现代自然科学或机械论式的理解之外,超越科学分析的视野,去寻找一种整体不可分的生命的
奥秘,正如他在 《创造进化论》 中指出的: “我由衷地赞成说生命是一种机制。但是,生命究竟是整个宇宙
中被人为分割开的那些部分构成的机制呢,还是一个真正的整体机制? 我们设想,那真正的整体很有可能就
是一种不可分割的连续性。”② 柏格森的神秘的生命总体的概念,为宗教的上帝留下了地盘,而这种带有宗
教残 余 痕 迹 的 哲 学, 实 际 上 在 20 世 纪 初 期 已 经 逐 渐 丧 失 了 魅 力。 尽 管 “二 战 ” 之 后, 冉 克 雷 维
( Jankélévitch) 和德勒兹在一定程度上复活了柏格森哲学的某些部分,但是这种经过他们改造的柏格森哲
学不再追求一种神秘的生命总体,因而已经与柏格森自己的哲学旨趣判若云泥。与柏格森哲学的境况相对
照的是法国哲学中布伦茨威格传统的命运,其抽象而枯燥的理性主义在此后逐渐被人们所淡忘。
显然,在战后法国哲学中率先活跃起来的思想 ,来自于在战火中与法国相对立的那个国度 。在所谓
的 “3H” 时代,德国三位具有影响力的哲学家———黑格尔、 胡塞尔、 海德格尔———在法国的大地上生
根。黑格尔的传播归功于俄裔哲学家亚历山大 · 科耶夫于 1933—1939 年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开设的黑
格尔 《精神现象学》 课程,许多后来在战后法国哲学和思想界具有重大影响的人物, 都曾经出现在科
耶夫的课堂上,如萨特、拉康、梅洛 - 庞蒂,还有年轻的福柯,等等。正如聆听过科耶夫讲座的德桑蒂
( Desanti) 回忆: “这就是为什么那时的我被亚历山大 · 科耶夫的讲演征服, 他颠覆了我以前的理性主
义教育,我发现自己也感到不安和被引诱。 发现了理性中的新秘密, 我打破了当时我严重的 ‘理论 ’
权威。我觉得在新方法的观察下, 理性变得更具有人性。 那时候, 我处于布伦士维格 ( 即布伦茨威
格———笔者注) 的影响之下,思考着康德主义的难题,此后我毫不犹豫地转向了 ‘存在哲学 ’, 想通过
它来避免 ‘粗俗’ 的理性主义的枯燥和矛盾。”③
科耶夫的黑格尔讲座课程究竟为法国哲学带来了什么? 显然,科耶夫的黑格尔并不是那种经典的观念
论的黑格尔,而是一种存在主义化的黑格尔; 他将带有生存论色彩的主奴辩证法带给了法国。与其说科耶
夫关注的是主人对奴隶的剥削关系,不如说是主人作为一种在世存在之主体的境遇。科耶夫说: “主人的
态度是一条存在的绝路: 主人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承认,因为他仅仅得到了一个没有自由的意识的承认,
他意识到这一点: 绝路。”④ 这样,战后法国的黑格尔实际上浸淫在德国式的存在主义的氛围中,战争的
苦难让这个时代的法国哲学家更喜欢从渺小的、具体的人的角度来思考,放弃了那种宏大的主体和观念的
建构 ( 柏格森哲学和布伦茨威格哲学都带有这种宏大的抽象观念的印记) 。这或许正是伊波利特会将黑格
尔 《精神现象学》 的核心归纳为 “不幸意识( la conscience malheureuse) ” 的原因,他指出: “所以我们看
到在 ‘自我意识’ 章中,黑格尔提出了自我意识 ( 即我们所谓的人的生存) 与生命一般的冲突。正是在
这个冲突中,出现了 ‘不幸意识’,而 ‘不幸意识’ 就是对黑格尔的人的生存概念的最好概括。”⑤

①③ 马克·波斯特: 《战后法国的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 从萨特到阿尔都塞》,张金鹏、陈硕译,南京大学出版


社,2015,第 4 页; 第 9 页。
② 亨利·柏格森: 《创造进化论》,肖聿译,华夏出版社,1999,第 32 页。译文根据法文版略有修改。
④ 亚历山大·科耶夫: 《黑格尔导读》,姜志辉译,译林出版社,2005,第 59 页。
⑤ Jean Hyppolite,tudes Sur Marx et Hegel,ditions Marcel Rivière et Cie,1955,p.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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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意义上,法国战后初期的 “3H” 实际上表达了同一种关切: 一个被抛入冷漠而无助的世界


之中的此在,从他的孤独的和苦难的视角来思考他自己与周遭世界的关系 。法国式的胡塞尔和海德格尔
都是在这个意义上展开思想的, 从萨特、 梅洛 - 庞蒂, 到列维纳斯以及早期的德里达, 都是在 “存在
主义” 化的过程中接受了黑格尔、胡塞尔、海格德尔的影响。正如有学者分析指出: “法国思想家不仅
接受了德国观念论,也接受了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现象学 ,在 ‘二战’ 结束后,法国式的 ‘存在主义 ’
的出现就是对这一事实的证明。”①
不过,我们需要看到,这种存在主义化的 “3H” 的影响, 带有浓厚的德国痕迹, 正如后来的阿尔
都塞形容的一样,在这个背景下,法国的思想是在德国的襁褓中生成的 。这并不是说,存在主义就是德
国的思想,或者存在主义泯灭了法国的地方色彩 。恰恰相反,战后的法国思想家正是在法国式的境遇中
接受了德国观念论、现象学和存在主义。当萨特听到了胡塞尔的巴黎演讲而兴奋不已的时候 ,他并不是
真正理解了胡塞尔提出的 “笛卡尔式的沉思”,而是被 “回到实事本身” 的口号所打动; 同样, 梅洛 -
庞蒂的 《知觉现象学》 已经不再是一种简单地对胡塞尔现象学的重述, 而是将现象学降落在更为具体
的身体感知之上,让现象学的观念具有存在论的色彩 。
此外,战后初期的法国思想中的存在主义元素 ,被一般化为人的普遍性的生存状态。 苦难、 孤独、
伤痛,成为了那个时代法国存在主义描述的色调 ,如同在一个昏暗的咖啡馆里,一个经历了创伤的小资
产阶级知识分子,突然掐灭了几乎燃烧到尽头的烟头 ,在轻啜一口半冷的咖啡之后,讲诉自己伤痕累累
的经历。这是一种背负着伤口的主体,但仍然是一个精英式的主体,一个没落的堂吉诃德,即便盔甲上
锈迹斑斑,却仍然自视甚高。他们的精神成为了法国战后思想世界最基本的色调,加缪的 《西西弗的神
话》、贝克特的 《等待戈多》、列维纳斯的 《从存在到存在者》 等作品都在传递着这种情绪。然而战后法
国的复苏,势必不会让这种情绪停留得过于长久,战争造成的创伤逐渐被新繁荣时代的丰裕物质所抚平。
“不幸意识” 的主体再一次在 60 年代的门槛上面临着巨大的两难: 他们究竟是在伤口已经愈合的时代继续
装作多愁善感,还是在一个物质产品丰裕的时代发明新的伤口?


1962 年,人类学家列维 - 施特劳斯的 《野性的思维》 将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了萨特———当然,也指
向了整个 50 年代在法国弥散的存在主义思潮。他指出了以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思潮最致命的缺陷: 他
们的孤独而伤痛的主体,是一个人为割裂出来的虚构的主体。列维 - 施特劳斯说: “想要为物理学奠定基
础的笛卡尔把人与社会割裂开来。自言要为人类学奠定基础的萨特则把他自己的社会与其他社会割裂开
来。希望做到纯净不染的 ‘我思’ 陷入个人主义和经验主义,并消失在社会心理学的死胡同里。”② 在列
维 - 施特劳斯看来,萨特等存在主义者理解的不过是一种孤立的个体情绪。这种主体状况,或者以这种主
体为中心的世界,是割裂于真正世界的。由于存在主义关注的是主体的情绪和感受,它一定会将一种孤立
的、脱离于真实社会的个体创伤扩大化,将这种苦难与孤独、悲怆和苦情泛滥为普遍化的情绪。
与萨特等存在主义的孤独主体的感受相反 ,列维 - 施特劳斯更关注某个社会是如何按照一定的规则
架构起来的。从 《血亲关系的基本结构 》 开始, 列维 - 施特劳斯就十分关注实际上支配着社会中各个
成员的、最基本的、类似于语法的结构,他在索绪尔语言学的基础上,探索了在原始部落中支配血缘和

① David Pettigrew & Franois Raffoul,French Interpretations of Heidegger: An Exceptional Reception,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8,p. 267.
② 列维 - 施特劳斯: 《野性的思维》,李幼蒸译,商务印书馆,1987,第 284—28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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姻亲关系的基本法则,而这些法则同时塑造着整个部落的运作 ( 而不是单一个体的自我意识) 。在后来列


维 - 施特劳斯为其老师马塞尔 · 毛斯的 《社会学与人类学》 一书撰写的序言中,他将这一原则总结为:
“所有的文化被认为是一个囊括各种符号体系的整体,其中被排在第一列的有语言、婚姻规则、经济关系、
艺术、科学和宗教。所有这些体系都旨在表达物理实在和社会实在的某些方面,还有这两类实在之间的关
系和那些符号体系相互之间的关系。”① 也就是说,列维 - 施特劳斯的新方法在于,从一个符号学或语言
学体系来理解整个社会的运作,一个相对封闭的社会 ( 一个原始部落) 拥有自己的符号体系,这个体系构
成了整个社会的意指关系 ( signification) 以及个体之间的行为关系。对于这个部落的理解,不能用外在于
它的标准和符号来实现,因为任何该部落的行为只有在其意指关系的系统之中才能得到解释。
如果说 20 世纪 50 年代是存在主义最后的辉煌, 那么 60 年代的王者绝对是结构主义。 列维 - 施特
劳斯开创的结构主义方向,不仅指向了原始社会,也指向了当时的法国。罗兰·巴特兴奋地将这场运动
称为 “结构主义的运动”,他在 1964 年的 《符号学原理》 中谈到: “符号学研究的目的在于, 完全按照
结构主义运动的方案 ( 其目的是建立一个研究对象的拟像 ) ,建立不同于天然语言的意指关系的功能作
用。”② 在罗兰·巴特看来,我们日常生活的语言并不是一种纯粹的主观意志, 这里还存在着语言结构
对主体本身的架构问题,所以,巴特才会提出, 不是 “我在说话 ”, 而是 “话在说我 ”。 在罗兰 · 巴特
那里,结构主义的符号学并不限于日常语言和言说的范围 。从文学的文本到服装体系,从法国的烹饪到
杂志上的摄影,都成为罗兰·巴特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应用的领域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日常的穿衣和饮
食,都不是简单的行为选择,而是依照一种既定的符号上的语法关系来选择的行为 。 以服装搭配为例,
毛衣领子是开领还是闭合,在符号学意义上,有着不同的意指关系,巴特说: “一件长袖羊毛开衫或轻
松随意,或者庄重正式,取决于领子是敞开, 还是闭合的。”③ 如果选择了开领的长袖羊毛衫, 意味着
这是一种轻松随意的场合; 相反,如果选择了闭合领口,则意味着要出席庄重正式的场合 。
这种分析势必会让更多的思想家从结构主义角度来看待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切 ,所有东西都可以在
一种符号的意指关系的分析中找到对应的语义体系 。 例如, 鲍德里亚的 《物体系 》 从房子里家具的摆
放找到了对应的语法关系。在一个充满古典韵味的房子里,我们或许会选择带着巴洛克式装饰的梳妆镜
或圆形云纹的座椅。所有这些物件,被还原为意指关系下的符号,指向了一种庄重而奢华的意义。
克里斯丁·麦茨则将结构主义方法应用在电影分析上 ,每一个镜头都带有意指关系的符号学法则:
“正是直接的意指关系本身被构造 、被组织和在某种程度上被编码了 ( 被编码不一定被译码 ) 。 虽然欠
缺绝对法则,电影的可理解性却有赖于一定数量的支配习惯 : 一部胡乱凑成的影片是不会被理解的 。”④
雅克·拉康也借用符号学的方式,重新塑造了精神分析。他并不认为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系统是一个混乱
的体系; 相反,无意识也有着一定的结构关系。拉康指出: “我说无意识像语言一样有结构, 这个说法
更近似于我们今天的看法,而不是弗洛伊德时代的看法。我将用一个物质化的层面来说明这一点 ,当然
是科学的层面,而这个层面就是克劳德 · 列维 - 施特劳斯所探索、 架构、 思索的层面。”⑤ 当拉康将结
构主义方法应用到精神分析领域的时候 ,这势必意味着,不仅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衣服搭配、 食物选择、
家具摆放、文学创造、电影拍摄,而且我们内心中的那个无意识的 “我 ” 也是完全依照一个巨大的意
指关系的能指链而运作的。个体的自由选择,在结构主义面前变成了一个十分苍白的神话 。

① 马塞尔·毛斯: 《社会学与人类学》,佘碧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第 7 页。
② 罗兰·巴特: 《符号学原理》,李幼蒸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第 173 页。
③ 罗兰·巴特: 《流行体系: 符号学与服饰符码》,敖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第 69 页。
④ 克里斯丁·麦茨等: 《电影与方法: 符号学文选》,李幼蒸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 11 页。
⑤ Jacques Lacan,Les quatre concepts fondamentaux de la psychanalyse,Seuil,1973,p.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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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构主义从针对存在主义的孤立主体的批判 ,变成了一种新的符号牢笼。实际上,从列维 - 施特劳


斯开始,一直到 1968 年前夕的拉康, 他们似乎都不太相信一种 “主体” 可以超越这种意指关系的结构
或能指链,至少存在主义那种含情脉脉的自我意识的主体是不行的。所以,我们可以理解,在 1965 年的
《保卫马克思》 中,阿尔都塞坚持用一种结构化的问题式来分析马克思的问题,在后来的 《列宁与哲学》
中,他更是提出了 “历史无主体” 的口号。尽管结构主义在抨击存在主义的孤立的存在主体时入木三分,
但是结构主义并没有为思想解放带来新的希望,而是将结构主义的荆棘王冠带在了 “主体” 头上。
在 20 世纪 60 年代最后的几年里,结构主义似乎已经在威名上达到了巅峰 ,但是,这也让寻找反抗
可能性的思想家找到了他们所需要的对象 。在 50 年代,存在主义塑造了 “不幸意识 ” 的主体, 但这是
一个没有敌人的主体,主体的苦难只有走出苦难的世界, 走向圆满的世界才有希望。 萨特在 《存在与
虚无》 中从自在自我向自为自我的实现就是一种自我的圆满, 但是这种圆满没有任何现实的敌人, 唯
一的 “对手” 就是那个残缺的、孤独的自我。 结构主义的兴起改变了这一切, 或许列维 - 施特劳斯最
开始的初衷是找到人类学和文化研究中具有普遍客观性意义的科学 ,索绪尔的能指和所指的意指关系正
好可以实现这个科学化的目标。 但是, 这场以符号关系和能指链构成的 “科学 ” 大厦, 似乎正好找到
了一个问题的答案: 在一个物质丰裕的时代里,在一个没有明确奴役的时代里,我们究竟还受到了什么
东西压迫和约束? ———结构。那个隐藏在众多物质表象背后的语义学结构,构成了限制我们的最后的藩
篱,而结构主义在 60 年代中叶扩展并达到巅峰,这恰恰将其推上了风口浪尖。当人们看到结构的隐形实
力已经遍布我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并将一种规范性变成我们生活的样板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向了一个
临界点。或许在这个临界点上,就差那么一丁点火星,一个转折的事件就会从语言和符号的牢笼中内爆。


“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大监狱。”
福柯在 《规训与惩罚》 最后结论部分的这句话振聋发聩, 这句话既是说给学院里的研究者听的,
也是说给全社会听的。当结构主义的锁链被锻造成一个社会总体的桎梏的时候 ,裂痕也同时在锁链上生
成了。当拉康在圣安娜医院从结构的角度来谈精神分析的时候 , 文学批评家卢锡安 · 戈德曼 ( Lucien
Goldmann) 则反唇相讥: “结构不上街。”① 在 20 世纪 60 年代的青年学生和年轻的知识分子看来 ,结构
主义太老朽了,无论它再怎么讲符号的意指关系 ,无论它再怎么鞭辟入里地解析日常生活和大众文化中
塑造着我们生活习惯和思维的结构性要素 ,它始终完成的只是解释世界的工作 ,而马克思则醍醐灌顶地
告诉我们: “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是的, 学生不需要接受消极的结构, 因为结构看起来更像是囚笼,
将我们监禁在一个语义符号学的狭小空间里 ,这是一种软的笼子,将人的生存的欲望压抑在符号化的锁
链之下,这条锁链决定了我们只是资本主义生产和消费环节中的一个蛆虫 。巴黎的学生和知识分子需要
打破这种死寂的状态,他们相信: “是人民,而不是结构,创造了历史。”②
这就是 60 年代那次思想转折的基本状态。拉康首当其冲, 在经受了戈德曼的诘问之后, 从来不太
在自己的讲座中涉及政治问题的拉康 ,在 《讲座 XVII》 中开始谈论之前他很少谈到的马克思, 并将他
自己对于快感 ( jouissance) 的理解与马克思的生产学说嫁接起来: “这就是我为什么去年 ( 指 1968 年 )
会说马克思是一个对象 a,他在这里,可以认为它 ( 在分析话语的基础上, 而不是在小他者的基础上 )
具有某种结合功能,认为它可以充当剩余快感。实际上,你会发现,这就是马克思在剩余价值层面上发

① Elisabeth Roudinesco,Jacques Lacan,Fayard,1993,p. 444.


② Kristin Ross,May' 68 and its Afterlives,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2,p. 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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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的东西。”① 这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主题,这个主题并不代表拉康的思想发生了翻转, 而是表明拉康


更关注一种在象征符号能指链之下的真实欲望的冲动 。 我们的真实欲望, 或者快感被象征能指链所割
裂,也就是说,一部分快感会附着在象征能指链之上 ,以非常规范化的形态显现出来,我们在生产和消
费中体现出来的正常的快乐,都是一种被阉割和被规训的快感 。我们的快感 A 已经被一个带斜杠的 A/所
替代,A/代表着我们在象征能指链上平滑运动的快感 ,代表着我们在例行的生产与消费中体现出来的愉
快。但是,在 A 与 A/间必然存在着差距, 它们的差值变成一个对象 a, 一个被掩盖或被压抑的剩余快
感,这个 a 实际上也是被能指链切分出来的部分 ,没有能指链,这个剩余的 a 是不存在的。但是这种被
掩盖的剩余快感并不是真正消失了 ,在象征能指链松动或开裂的地方 ,它势必会以真实的、溢出的形态
涌现出来。在 《讲座 XVII》 中,拉康显然拒绝了快感来自于外部的结论 ,他提出 “只有观念会被压抑,
快感则不会,快感仍然会保留在表面上,这并不表明压抑对快感没有效果 ,相反这意味着压抑的效果并
不是让快感脱离意识”②。简言之,在 《讲座 XVII》 中,拉康更关注的是真实快感的涌动, 而不是象征
能指链的架构。拉康借此回应了戈德曼和索邦大学学生的批判 ———我们不仅要看到象征的暴力,也需要
看到留存在生命体之上的剩余快感的力量 。
显然,拉康对剩余快感的指认, 以及从力比多的维度来撕开象征能指链缧绁的努力 , 已经成为了
1968 年之后的思想运动的方向。克里斯丁 · 麦茨的结构主义电影分析已经逐步让位于情境主义国际的
电影实验以及后来德勒兹的生命论的电影传统。 德波的 《为萨德狂呼 》 ( Hurlements en faveur de Sade)
已经成为从焦虑的力比多来打破结构主义电影分析的一个突破口 ,我们在电影中需要看到的不是符号和
象征的语法体系,不是某个镜头在多大程度上符合电影语法的结构 ,而是一部电影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将
观众的激情和欲望在影像或反影像的更迭中激发出来 。③ 德勒兹在这个方面走得更远,在 《电影 2: 时
间 - 影像》 中,他影射地批判了结构主义的电影理论: “电影不是普适或原始语言, 甚至不是一种言语
行为……它由运动、思维方式 ( 前语言影像) 和审视这些运动和方式 ( 前意义符号 ) 的视点构成, 它
建构一套完整的 ‘心理机制’,即具有自身逻辑的精神自动装置。”④ 德勒兹从经过他改造的柏格森主
义出发,发现了一种超越了语义符号的语法结构的前语言影像的可能性 ,这是一种无法还原为具体符号
元素的具有生命力的影像,即德勒兹反复强调的 “具有自身逻辑的精神自动装置 ”。 在这个意义上, 德
勒兹的电影理论,实际上就是他与加塔利在 《反俄狄浦斯 》 和 《千高原 》 中所说的一种随意社会的块
茎式生命的延伸。不过,他们的生命概念与存在主义的生命有了本质的不同 ,因为他们的生命依然不是
大写的主体,也不是一种受自我意识控制的、走向圆满的目的本身,而是须根和游牧,它们在混沌和漫
无目的的运动中构成最原初的生命流动 ,即真实的力比多的无限溢出和流淌 。
1969 年出版的 《知识考古学》,让福柯可以从理论层面来对 1968 年之前的思想动态作出一次总结。
和拉康、德波、德勒兹、加塔利、利奥塔等人一样,福柯关注的并不是规范性的语言学 ,而是在连贯平
滑的语言学表象下不连贯的真实。 这部被后人称为 “不连贯性的宣言 ” 的文本, 表明了福柯的思想旨
趣所在,他通过考古挖掘的方式,找到被连贯的大写历史所阉割和删除的部分 ,让那些不连贯的、在历
史中不可见的部分,重新在真实的层面上浮现: “不连续性曾是历史学家负责从历史中删除的零落事件

① Jacques Lacan,The Seminar of Jacques Lacan Book XVII: The Other Side of Psychoanalysis,Russell Grigg ( trans. ) ,W.
W. Norton & Company,2007,p. 20.
② Joan Copjec,“May'68 The Emotional Month”,in Slovaj iek ( ed. ) ,Lacan: The Silent Partners,Verso,2006,p. 93.
③ 笔者曾经在 《反影像的情境主体— ——德波的情境主义解析》 一文中详细分析了德波 《为萨德狂呼》 的欲望运作
机制,参见蓝江: 《反影像的情境主体———德波的情境主义解析》,《文艺研究》2016 年第 2 期。
④ 吉尔·德勒兹: 《电影 2: 时间 - 影像》,谢强、马月译,湖南美术出版社,2004,第 41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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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印迹。而不连续性却成为了历史分析的基本成分之一 。”① 这样,我们可以理解, 在法国 60 年代末期


的思想运动中,真正的反抗发生在那些被象征能指链 、被结构主义的语义学所掩盖的真实之中 。正如拉
康所 说, 这 些 真 实 或 快 感, 并 不 会 因 为 平 滑 的 能 指 链 的 规 制 而 消 逝 , 它 们 总 是 以 一 种 特 异 性
( singularité) 的方式从表面上连贯、事实上总是存在着断裂的能指链上溢出, 成为语言结构上的症候。
那些在规范语言学和符号学层面上变得不可见 、不可知、甚至不可感的东西,才是之后的思想家最为关
心的问题。这些不可见、不可知、 不可感的真实, 构成了拉康的剩余快感, 构成了德勒兹的少数人
( mineure) ,成为了卡夫卡笔下的 K。他们才是在结构之下不愿意接受权力结构和语言符号囚禁的生命 。
解放,不等于在一个物质丰裕的时代里满足于温饱的滋润 ,而是成为少数人,在边界之外游牧,找到生
命最灿烂的火花。
这就是 20 世纪 60 年代法国思想转折为我们留下的精神遗产 ,也是此后的欧洲激进理论家们前行的
方向。巴迪欧在 《存在与事件》 中使用了一个符号♀, 代表着既定的语法体系无法辨识和命名的真实
存在,巴迪欧的数学就是一个不可辨识之物或者不连贯运算的数学 ,他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哥德尔的可
建构全集的概念,将保罗·寇恩的 “力迫” 作为思考不可辨识之物的本体论根基。 朗西埃的 《感性分
配》 也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了结构主义式的审美或感性体制 , 因为正是这个体制的感性分配, 决定了某
些存在可以在体系中 发 出 声 音, 而 另 一 些 存 在 的 声 音 不 可 能 被 任 何 人 听 到 , 成 为 “哑 然 的 言 说 ( la
parole muette) ”。而艺术和文学的任务就是让感觉 “走出可见与不可见的审美体制”②,让那些无法被我
们的审美体制和感性分配所看到、 所听到、 所理解的 “哑然的言说 ” 涌现在我们面前。 真实、 快感、
生命、力比多的溢出和涌动,已经成为了法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最关键的概念 ,也成为我们今天理解那
个 20 世纪下半叶法国思想盛宴的阿里阿德涅之线 。
尽管今天的法国思想,已经不再如上世纪 60 年代那般辉煌,不过结构主义荡漾开来的一圈圈涟漪 ,
激活了暗藏在日常生活中那幽灵般的快感 。戈德曼是对的,结构的确不上街。但正是因为结构在学院派
和知识界的涟漪,才让真实的欲望从这阵涟漪的缝隙中溢出 ,成为一道不可磨灭的闪电,划开了整个世
界,向我们展现了走向一个新世界的可能。或许正如今天阿甘本指出的那样: “就其同时代人而言, 诗
人就是这种破裂,也是阻止时代自我组建之物,同时又是缝合这种裂口或伤口的鲜血 。一方面,时代与
生物脊骨并列,另一方面,时代与年代脊骨并置。”③ 时代与生命的辩证法,在 60 年代变成了脊骨和鲜
血的辩证法,也是结构涟漪和真实溢出的辩证法。 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60 年代的启示亦是如此, 新
世界不是在之前或之后,而是在两者的衔接处,将我们变成游牧者,将两个时代的脊骨衔接起来。

( 作者单位: 南京大学哲学系)
责任编辑 韩 骁

① 米歇尔·福柯: 《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第 9 页。
② Jacques Rancière,The Politics of Aesthetics,Gabriel Rockhill ( trans. ) ,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
2004,p. 19.
③ 吉奥乔·阿甘本: 《裸体》,黄晓武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第 2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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