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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存在主义到后结构主义
———20 世纪 60 年代法国哲学的转折
蓝 江 王 欢
[摘 要] 20 世纪 60 年代的法国哲学成为了继古希腊哲学和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时代
之后的第三个哲学时代,这个时代肇始于结构主义对充满孤独和悲怆的存在主义的批判 ,并在
60 年代激起了一圈结构的涟漪。 不过当结构变成了象征能指链的囚笼时, 那些被掩盖的真实
欲望也从结构的缝隙中涌现出来 ,他们需要用快感和欲望来冲破结构的藩篱 ,找到通向另一个
世界的可能性。这就是 60 年代法国思想转折留下的精神遗产 。
[关键词] 法国 60 年代 结构 真实 [中图分类号] B565. 5
巴迪欧曾经将法国思想界潮流涌动的 20 世纪 60 年代比喻为第三次哲学时代,这是与前两次哲学时
代 ( 即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的古希腊哲学时代和从康德到费尔巴哈的德国古典哲学时代 )
相媲美的哲学时代。他热情洋溢地写道: “法国哲学的时代在 60 年代风起云涌, 包括巴什拉、 梅洛 -
庞蒂、列维 - 施特劳斯、阿尔都塞、福柯、德里达和拉康, 当然还有萨特和德勒兹, 或许还有我自己。
如果的确存在着这样一个法国哲学时代的话 ,那么我的立场或许是法国哲学最后的代表 。”①
问题在于,为什么是 60 年代? 而经过 60 年代风雨的洗礼, 法国哲学为今天的世界留下了什么遗
产? 为解答这些问题,我们需要一次特殊的旅程,回到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与那个时代的法国思想家
一起前行,在他们对日常生活的权力和政治的批判中 ,揭开资本主义沾满污垢的遮羞布 ,让全世界青年
学生、工人阶级、反殖民运动都可以借着巨大的思想风暴 ,从那里扬帆起航。
一
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到 20 世纪 60 年代的法国思想的转折, 并不是一蹴而就的。 当 60 年代的知识分
子和青年学生高举决裂和反抗的大旗时 ,我们需要理解他们究竟在反抗什么 。这个问题召唤我们回到战
后初期———一个存在主义的年代。而正是存在主义在法国的酝酿和发展, 成为了 60 年代思想大爆发的
一个重要的酵素。
美国思想史学家马克·波斯特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看法,他认为战后法国存在主义思想的迅猛发展,
实际上应当归因于 “二战” 中法国人的惨败: “1940 年法国的惨败已经使法国资产阶级自由派知识分子
和政治传统颜面扫地,致使整个民族处于思想的真空之中 。解放前夕,在法国唯一留存的道德力量来自
由政治进步势力所掌控的抵抗运动 。”① 波斯特的这段话可被理解为,在法国,保守的哲学和思想已经被
纳粹的铁骑扫荡一空,消失在历史的履带之下; 而只有激进的左翼抵抗者,才成就了后来的法国哲学之
名。这种奇特的现象,的确造就了战后法国哲学的独特性。在世界大战之前,法国最具有影响力的哲学思
潮是庞加莱和布伦茨威格 ( Brunschvicg) 的科学主义和亨利·柏格森的生命主义。而这两种滥觞于法国本土
的哲学,在经过炮火的洗礼之后,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中断。柏格森的哲学是一种带有神秘主义倾向的生命
论,它试图在现代自然科学或机械论式的理解之外,超越科学分析的视野,去寻找一种整体不可分的生命的
奥秘,正如他在 《创造进化论》 中指出的: “我由衷地赞成说生命是一种机制。但是,生命究竟是整个宇宙
中被人为分割开的那些部分构成的机制呢,还是一个真正的整体机制? 我们设想,那真正的整体很有可能就
是一种不可分割的连续性。”② 柏格森的神秘的生命总体的概念,为宗教的上帝留下了地盘,而这种带有宗
教残 余 痕 迹 的 哲 学, 实 际 上 在 20 世 纪 初 期 已 经 逐 渐 丧 失 了 魅 力。 尽 管 “二 战 ” 之 后, 冉 克 雷 维
( Jankélévitch) 和德勒兹在一定程度上复活了柏格森哲学的某些部分,但是这种经过他们改造的柏格森哲
学不再追求一种神秘的生命总体,因而已经与柏格森自己的哲学旨趣判若云泥。与柏格森哲学的境况相对
照的是法国哲学中布伦茨威格传统的命运,其抽象而枯燥的理性主义在此后逐渐被人们所淡忘。
显然,在战后法国哲学中率先活跃起来的思想 ,来自于在战火中与法国相对立的那个国度 。在所谓
的 “3H” 时代,德国三位具有影响力的哲学家———黑格尔、 胡塞尔、 海德格尔———在法国的大地上生
根。黑格尔的传播归功于俄裔哲学家亚历山大 · 科耶夫于 1933—1939 年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开设的黑
格尔 《精神现象学》 课程,许多后来在战后法国哲学和思想界具有重大影响的人物, 都曾经出现在科
耶夫的课堂上,如萨特、拉康、梅洛 - 庞蒂,还有年轻的福柯,等等。正如聆听过科耶夫讲座的德桑蒂
( Desanti) 回忆: “这就是为什么那时的我被亚历山大 · 科耶夫的讲演征服, 他颠覆了我以前的理性主
义教育,我发现自己也感到不安和被引诱。 发现了理性中的新秘密, 我打破了当时我严重的 ‘理论 ’
权威。我觉得在新方法的观察下, 理性变得更具有人性。 那时候, 我处于布伦士维格 ( 即布伦茨威
格———笔者注) 的影响之下,思考着康德主义的难题,此后我毫不犹豫地转向了 ‘存在哲学 ’, 想通过
它来避免 ‘粗俗’ 的理性主义的枯燥和矛盾。”③
科耶夫的黑格尔讲座课程究竟为法国哲学带来了什么? 显然,科耶夫的黑格尔并不是那种经典的观念
论的黑格尔,而是一种存在主义化的黑格尔; 他将带有生存论色彩的主奴辩证法带给了法国。与其说科耶
夫关注的是主人对奴隶的剥削关系,不如说是主人作为一种在世存在之主体的境遇。科耶夫说: “主人的
态度是一条存在的绝路: 主人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承认,因为他仅仅得到了一个没有自由的意识的承认,
他意识到这一点: 绝路。”④ 这样,战后法国的黑格尔实际上浸淫在德国式的存在主义的氛围中,战争的
苦难让这个时代的法国哲学家更喜欢从渺小的、具体的人的角度来思考,放弃了那种宏大的主体和观念的
建构 ( 柏格森哲学和布伦茨威格哲学都带有这种宏大的抽象观念的印记) 。这或许正是伊波利特会将黑格
尔 《精神现象学》 的核心归纳为 “不幸意识( la conscience malheureuse) ” 的原因,他指出: “所以我们看
到在 ‘自我意识’ 章中,黑格尔提出了自我意识 ( 即我们所谓的人的生存) 与生命一般的冲突。正是在
这个冲突中,出现了 ‘不幸意识’,而 ‘不幸意识’ 就是对黑格尔的人的生存概念的最好概括。”⑤
二
1962 年,人类学家列维 - 施特劳斯的 《野性的思维》 将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了萨特———当然,也指
向了整个 50 年代在法国弥散的存在主义思潮。他指出了以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思潮最致命的缺陷: 他
们的孤独而伤痛的主体,是一个人为割裂出来的虚构的主体。列维 - 施特劳斯说: “想要为物理学奠定基
础的笛卡尔把人与社会割裂开来。自言要为人类学奠定基础的萨特则把他自己的社会与其他社会割裂开
来。希望做到纯净不染的 ‘我思’ 陷入个人主义和经验主义,并消失在社会心理学的死胡同里。”② 在列
维 - 施特劳斯看来,萨特等存在主义者理解的不过是一种孤立的个体情绪。这种主体状况,或者以这种主
体为中心的世界,是割裂于真正世界的。由于存在主义关注的是主体的情绪和感受,它一定会将一种孤立
的、脱离于真实社会的个体创伤扩大化,将这种苦难与孤独、悲怆和苦情泛滥为普遍化的情绪。
与萨特等存在主义的孤独主体的感受相反 ,列维 - 施特劳斯更关注某个社会是如何按照一定的规则
架构起来的。从 《血亲关系的基本结构 》 开始, 列维 - 施特劳斯就十分关注实际上支配着社会中各个
成员的、最基本的、类似于语法的结构,他在索绪尔语言学的基础上,探索了在原始部落中支配血缘和
① 马塞尔·毛斯: 《社会学与人类学》,佘碧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第 7 页。
② 罗兰·巴特: 《符号学原理》,李幼蒸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第 173 页。
③ 罗兰·巴特: 《流行体系: 符号学与服饰符码》,敖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第 69 页。
④ 克里斯丁·麦茨等: 《电影与方法: 符号学文选》,李幼蒸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第 11 页。
⑤ Jacques Lacan,Les quatre concepts fondamentaux de la psychanalyse,Seuil,1973,p. 28.
58 《哲学动态》2018 年第 9 期
三
“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大监狱。”
福柯在 《规训与惩罚》 最后结论部分的这句话振聋发聩, 这句话既是说给学院里的研究者听的,
也是说给全社会听的。当结构主义的锁链被锻造成一个社会总体的桎梏的时候 ,裂痕也同时在锁链上生
成了。当拉康在圣安娜医院从结构的角度来谈精神分析的时候 , 文学批评家卢锡安 · 戈德曼 ( Lucien
Goldmann) 则反唇相讥: “结构不上街。”① 在 20 世纪 60 年代的青年学生和年轻的知识分子看来 ,结构
主义太老朽了,无论它再怎么讲符号的意指关系 ,无论它再怎么鞭辟入里地解析日常生活和大众文化中
塑造着我们生活习惯和思维的结构性要素 ,它始终完成的只是解释世界的工作 ,而马克思则醍醐灌顶地
告诉我们: “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是的, 学生不需要接受消极的结构, 因为结构看起来更像是囚笼,
将我们监禁在一个语义符号学的狭小空间里 ,这是一种软的笼子,将人的生存的欲望压抑在符号化的锁
链之下,这条锁链决定了我们只是资本主义生产和消费环节中的一个蛆虫 。巴黎的学生和知识分子需要
打破这种死寂的状态,他们相信: “是人民,而不是结构,创造了历史。”②
这就是 60 年代那次思想转折的基本状态。拉康首当其冲, 在经受了戈德曼的诘问之后, 从来不太
在自己的讲座中涉及政治问题的拉康 ,在 《讲座 XVII》 中开始谈论之前他很少谈到的马克思, 并将他
自己对于快感 ( jouissance) 的理解与马克思的生产学说嫁接起来: “这就是我为什么去年 ( 指 1968 年 )
会说马克思是一个对象 a,他在这里,可以认为它 ( 在分析话语的基础上, 而不是在小他者的基础上 )
具有某种结合功能,认为它可以充当剩余快感。实际上,你会发现,这就是马克思在剩余价值层面上发
① Jacques Lacan,The Seminar of Jacques Lacan Book XVII: The Other Side of Psychoanalysis,Russell Grigg ( trans. ) ,W.
W. Norton & Company,2007,p. 20.
② Joan Copjec,“May'68 The Emotional Month”,in Slovaj iek ( ed. ) ,Lacan: The Silent Partners,Verso,2006,p. 93.
③ 笔者曾经在 《反影像的情境主体— ——德波的情境主义解析》 一文中详细分析了德波 《为萨德狂呼》 的欲望运作
机制,参见蓝江: 《反影像的情境主体———德波的情境主义解析》,《文艺研究》2016 年第 2 期。
④ 吉尔·德勒兹: 《电影 2: 时间 - 影像》,谢强、马月译,湖南美术出版社,2004,第 416 页。
60 《哲学动态》2018 年第 9 期
( 作者单位: 南京大学哲学系)
责任编辑 韩 骁
① 米歇尔·福柯: 《知识考古学》,谢强、马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第 9 页。
② Jacques Rancière,The Politics of Aesthetics,Gabriel Rockhill ( trans. ) ,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
2004,p. 19.
③ 吉奥乔·阿甘本: 《裸体》,黄晓武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第 22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