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個字母：未來

書寫指向一種真正開始，它的核心是未來。即使寫的是過去的記憶亦得曲扭文字
劈開句構與炸裂文法以創造一座僅存於語言中的嶄新動態時空。於是文字砌築著
妖邪乖違、淫猥狎褻、暴逆狂亂、清釅悠長亦或滄老悲涼，感性深鑿高竄亦或奔
跑靜伏，書寫必須再創生世界，而且屬於這個世界的人民尚未到來。

總是在其必要的創造性中，書寫再次印證「未來的開始」。

小說家以他所動員創生的話語流湧離開現在、回返過去並指向未來。即使晶瑩閃
爍宛若永恆過去的《追憶逝水年華》亦然。被書寫的，是未來之書。在既有語言中
就地迫出嶄新表達，如同是母語中怪異講著外國話，啁啾鴃舌或經脈逆轉，書
寫以一種非此非彼的未來之聲席捲一切。被書寫的過去從來不是已逝的過去，而
是由文字啟動的未來，普魯斯特迫出了過去的未來。然而，一切或許不止於此。
在數千頁的文字壇城中普魯斯特以小說家的身形臨陣，逐字逐句地準備文學作
品的永恆祭壇：早已衰竭、摧折、病弱與年華喪盡的敘述者於幽居的昏黯僻室裡
心緒翻湧奔騰，站在生命的盡頭與小說的終頁，他感官歙張提筆欲寫。然而那真
正的作品，那部關於生命、真理與時間的巍峨巨著，卻僅僅虛擬地展開於最終的
字詞之後。

或許寫作者欲意的書，總是由他書中最後一行開始暴長。在歷抵最後一頁、最後
一行與最後一字之後的暗黑空無之處，在行將闔上書頁前的死生一瞬，一座再
無可捉摸的文字蜃樓彈出，虛空中的翻摺變幻。

書寫成為投射未來的純粹虛構，是從陳套脫逸的獨行，由自身流變的擬像。不再
是既有遺跡舊帳，絕非奇觀異行之如是我聞。書寫總是朝向「反書寫」，寫不可
書寫更寫「未來之寫」。當梅爾維爾說，「我最想寫的書，是眾人都認為失敗的
書」，書寫對他而言已不是為了討好現前的讀者，而是為了尚未到來的人民凝神
一搏。這是小說家對未來的信仰：從字句中再度迫出生命的可能性。書寫是為了
使文字再度瀰漫著革命性，文字召喚嶄新的感性，激生至今不可感、不可思與無
形式的威力。

小說必是虛構，但不是因為其內容遠離現實與匪夷所思，更不在於小說家總是
易陷溺於各方故事與傳奇，而是書寫必然涉及某種未來的啟示，是由我們現前
所思、所做與所是的世界中所強勢迫出的不再思我們所思、不再做我們所做與不
再是我們所是的清新未來。虛構緣於小說家藉由字詞所提議的另類未來，小說家
是他所自創感性的教育者。
除了面對尚未到來的人民，不知書寫還能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