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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題論文

「大眾傷痕」的「實」與「幻」――
探索「1950年代白色恐怖『見證』」的版本歧異*
林傳凱**

摘 要

本文分析「1950年代白色恐怖」口述史、回憶錄中出現的「多版本」問題。我認
為,在90年代的臺灣,見證隱匿的「國家暴力」,常被視為促成「民主化」的重要工
作。此間,大量「隱匿」的當事者現身,接受訪問或書寫,使「說」與「讀」的權力
普及起來。但二十年後,回顧相關史料,卻常發現同一當事者於不同時間的「自我故
事」,出現情節不一、嚴重矛盾的現象。我認為,要理解這樣的現象,必須將「大
眾書寫」還原到生產時空,除了強調當事者的「能動性」,也必須注意「結構」因
素對「書寫」的影響。我指出四層次的因素:文化生產、制度化過程、親密人際網
絡、社會心理與認同,如何影響當事者「說」與「不說」、及訴說的策略。同時,我
也指出,在認知到客觀與主觀因素的影響後,該怎麼判讀「口述史」之「真」「偽」
方法。最後,我想指出「大眾史學」的實踐,除了強調「寫史」與「讀史」權力的普
及,也須注意當事者的「言述空間」深受結構條件影響,並影響其實踐旨趣。而忠實
的「呈現事實」,不見得是「大眾」在「自我訴說」時的必然抉擇。

關鍵詞:1950年代白色恐怖、地下黨、口述歷史、大眾史學、結構與能動


本文的初步構想,曾以「實踐筆記」型態,以〈他們為什麼不說話?論1940年代抗爭史田野過程中的一些觀
察〉之名,刊載於輔大社會學系電子刊物《跨界:大學與社參與》2期(2013,臺北)。此外,發展中的觀
點,也曾於2013-14年間,受交大社文所、清大社會所兼任助理教授梁秋虹、政大歷史系學會邀請,以「全
所演講」或「課堂演講」形式報告。此間,受益眾多讀者、聽者回饋,並修正了初期觀點中思慮不周、邏
輯鬆散處。在此一併致謝與說明。
**
國立臺灣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
來稿日期:2014年9月15日;2014年10月31日通過刊登

「大眾傷痕」的「實」與「幻」──探索「1950年代白色恐怖『見證』」的版本歧異 035
一、前言

今日慣稱的「大眾史學」,是從public history譯來。史學史上,「大眾史學」的浮
現,與學界對「歷史生產」的反省有關。如同美國史家Carl Becker在Everyman his own
historian的論點:「每個人均可為寫史者」。1 當承認「人」活在時間之流中,有其特
定的位置、認知圖像、情感認同、人際網絡、物質環境、人生機遇……時,每個人便
有其獨特的歷史意識,也可能成為自身經驗的闡述者。周樑楷的評介中,則將「大眾
史學」整理成三點原則:(一)history of the publics,大眾的歷史;(二)history for
the publics,給大眾閱聽的歷史;(三)history by the publics,由大眾書寫的歷史。2 這
裡觸及「歷史生產」的三個不同面向――研究對象、成果分享、詮釋權的「均權」。
這三個面向,都與貫穿「歷史生產」的權力關係相關――若「書寫」即在建構「記
憶」,「記憶」的對象越廣泛,越能幫助讀者看見「差異」,避免集中於少數人的
「英雄主義」;若知識成果能廣泛共享,可縮減「專業史家」與「庶民大眾」因「所
知」落差而鞏固的權力落差;若書寫權力能交由大眾,更能基進的(radical)顛覆唯
「專業史家」壟斷論述與詮釋權的狀態。因此,在我看來,「大眾史學」帶有一種明
確的權力自覺,而這種自覺又帶有濃厚的「平等主義」或「自由主義」色彩。

但在另一個脈絡,如社會學,對public history的 "public",通常不譯為「大


眾」,而是「公共」。在此脈絡,社會學也同樣重視「權力」的平等分配,與「差
異」或「多元」肯認的問題。但是,何種條件能促此情境?社會學則傾向從結構性的
視角來討論。例如,對「公共」與「公共性(publicity)」概念闡釋甚力的德國社會
學者J. Habermas,在分析公共領域(Offentlichkeit,英譯本譯為Public Sphere)的歷史
形變時,就認為「公共領域」是外於國家、市場的另一領域。3 在此,國家基於「權

1 請參考Carl Becker, Everyman his own historian; essays on history and politics (New York: Appleton-Century-Crofts,
1935)
2 請參考周樑楷,〈大眾史學的定義和意義〉,《人人都是史家-大眾史學研習會論文集(第一冊)》(臺中:
逢甲大學歷史與文物管理研究所,2004),頁17-24。
3 請參考J. Habermas, The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the public sphere : an inquiry into a category of bourgeois society
(Cambridge: Polity Press.1989). 這本書的重要性,在於將公共性(publicity)的概念,也就是任何人都得以平
等的相互觀看與理解彼此、交換意見的可能性,除了歸因於能動者能否依循溝通理性彼此交流外,與國家與
資本主義市場的發展狀態,亦有不可分的關係。換言之,一端是能動性(agency),另一端則是他所謂系統
(system)或結構性的問題。這種雙軌的視野,能補足慣常從個人能動性與生命經驗思索「大眾史學」特徵的
視角,而注意外部的政治經濟條件如何影響具有「公共」或「大眾」意涵的歷史生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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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支配」衍生的互動邏輯、市場基於「利潤積累」衍生的互動邏輯,都無法主導公共
領域的人際互動。在公共領域,不同的人群,能通過相對平等的「溝通」,交換多元
觀點、感受、體驗,並產生共識與連結,成為與「國家」及「市場」分庭抗禮的另一
領域。換言之,國家、市場、公共領域間,有一種「相對性」與「相關性」:當國家
或市場過強,就可能限縮公共領域;反之,公共領域越蓬勃,則有助於抑制國家或市
場邏輯的過度彌散。

思索 "public" 的兩種翻譯,對反思「大眾史學」有些助益。我認為,兩種翻譯
共享了一些類似元素,如「平權」的信念。不過,從「公共」一詞出發,還提醒了另
一個關鍵問題:「大眾/公共史學」能否存在,深受歷史-社會情境的影響,影響其
實踐的狀態。例如在極權的納粹德國,要猶太人無罣礙的書寫「自己的歷史」,宛若
天方夜譚;反之,能出版較多元觀點記憶的社會,通常與資產階級民主制的鞏固有些
關連。

本文想從這樣的視角出發, 針對1990年代,逐漸被民間與學界發掘的「1950年
代白色恐怖(史)」為材料, 4 反思「大眾史學」在本地的實踐與難題。我的核心論
點是――必須從更廣泛的政治社會脈絡,理解90年代相關歷史書寫空間的浮現與變
遷,還有既做為書寫對象、也做為「書寫自身歷史」者的「歷史當事人」的能動性
(agency)問題。我認為,無論「書寫空間」或「能動性」,都深受該時點的國家、
市場條件影響,也受到私人網絡與自我認同的介入。不理解這點,就不能進一步辨清
「50年代白色恐怖史」長久擱置的關鍵問題:為何同一批當事者在不同時點的口述史
(oral history)或回憶錄,會出現說詞反覆、矛盾、前後不一的普遍現象?

4 廣義的臺灣「白色恐怖」,常指1949年「戒嚴」後,在長達三十八年的時間內,以「懲治叛亂條例」對真或
假的「抗爭者」行軍法審判的歷史。因為跨度極長,亦有另一種區分,將1949-1955年的案件劃分出來,稱為
「五零年代白色恐怖」。區分的標準,主要是根據抗爭性質而論:這段時間,主要是清掃中共於1946年後在臺
灣建立的地下組織「臺灣省工作委員會」與其他系統的共黨組織。該組織於1949年在臺北、基隆、高雄等地曝
光後,後續的幾年時間,官方陸續破壞各地的市委會、區委會、與規模不等的武裝或隱蔽基地。另一方面,此
段時間的鎮壓,也可視為臺灣於1950年韓戰後納入「冷戰」結構下的結果。由於美國阻擋了共軍侵臺的可能,
加上美援挹注,使國民黨得以好整以暇的清掃「內部敵人」。相關的論點,藍博洲,《白色恐怖》(臺北:揚
智出版社,1993);吳叡人,〈國家建構、內部殖民與冷戰-戰後臺灣國家暴力的歷史脈絡〉,《人權之路:
2008新版》(臺北: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2008)。另方面,實際上此時期的案件當事者,也經常以「1950
年代白色恐怖」標示自身經歷的事件,例見陳英泰,《回憶:見證白色恐怖(上下兩冊)》(臺北:唐山出版
社,2005)、《再說白色恐怖》(臺北:唐山出版社,2009)。本文採取狹義的定義,只討論1950年代與「省
工委」相關的口述史、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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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口述史」與「政治社會」的關係

1987年的解嚴,可視為「戰後大眾政治史」書寫的關鍵轉折。此前,受到戒嚴體
制的嚴密管控,任何不利、或與官方宣傳相左的(歷史)說法,都可能受到懲治叛亂
條例的判決。這些被鎮壓的人物本身,都成為「隱匿的歷史」的一部份。因此,我們
可以說,在1987年「解嚴」前,在威權政體下,書寫「大眾史學」的條件極其有限。

圖1 黃廣海案判決書
說明:1954年,廣東花縣來臺的空軍地勤三等技工黃廣海,只因幾次寫信給香港的家人,批評臺灣的
國民黨政府貪污、腐敗、沒有希望,因此為保安司令部以「連續散布不實之謠言,足以動搖人
心」之名義,判處有期徒刑,禠奪公權終身。
資料來源:《黃廣海案判決書》(臺北:國家檔案局藏,1954),臺灣省保安司令部43年7月17日判決
(43)審三字第137號。

到了1987年,因為島內與國際局勢變化,蔣經國不得不於1987年7月15日宣佈「解
嚴」。「解嚴」後,對於「戒嚴」時鎮壓抗爭的重要法源「刑法100條」之存廢便成為
問題。經法務部討論,於1990年5月決議採「只修不廢」方針,這使政府依舊能以「叛
亂」、「內亂」等罪責逮捕包括抗爭、異議者。因此,言論與思想仍受箝制。例如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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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的1991年5月9日,發生「獨臺會事件」,調查局於校內逮捕清大歷史所研究生廖偉
程,與甫從臺大社會所畢業的陳正然,以閱讀史明的《臺灣人四百年史》等書為由,
聲稱廖等人與史明在日本的臺獨組織勾結,涉及判亂。同年,陳婉真推動「臺灣建國
運動組織」,又與林永生、許龍俊等人以違反刑法一百條為由逮捕。一連串事件,
導致1991年9月成立「100行動聯盟」,以修改或廢除懲治叛亂條例之母法「刑法100
條」為訴求。經過曲折的歷程,終於在1992年5月15日,立院通過「刑法一百條修正條
文」,實質上終結了「戒嚴」時期嚴重扼殺思想自由的「叛亂法規」。

1987-1992年的轉變,對「大眾史學」的浮現有深遠影響。對臺灣島民的記憶來
說,若說到1945年後「禁止流傳」的記憶,除了1895-1945年間達半世紀的日本殖民
經驗外,就屬1947年發生的「二二八」,及1949到1987年間長達38年的「白色恐怖」
了。自然,「二二八」與「白色恐怖」性質不同,前者是對島內自發抗爭的軍事鎮
壓,後者是通過戒嚴體制的「軍法」審判,將虛實相參的「抗爭者」以「叛亂」名義
處刑,其中亦包括中共隔海建立的地下組織。但,「二二八」與「白色恐怖」,同樣
成為臺灣社會長久以來「不敢探聽,不敢訴說、卻無法遺忘」的隱匿記憶。關於兩事
件的「記憶」,常以來源難考的敘事流傳,例如「某位老師,於某個晚上被人帶走,
就從此消失了……」,並伴隨強烈的畏懼。因此,歷經了1987-1991年的變化,民眾對
官方的不滿與挑戰日強,政府對民間社會的統治力亦下降,便導致「隱匿的歷史」,
成為1992政府實質廢除「叛亂法規」後,民間更竭力發掘、紀錄、乃至於「再建構」
或「發明(invention)」 5 的主要對象。

對「二二八」的平反,在「解嚴」前的1987年2月就已展開。以該月成立的
「二二八和平促進會」為濫觴,從1987-88年的持續運作,使臺灣省文獻會於1988年
決定展開「二二八」口述歷史採訪。1991年,民間成立了「二二八事件研究小組」,
稍後也由行政院成立同名官方組織。1992年,政院公布《二二八事件研究報告》,
為官方對事件的定調。同時,民間的受害者、家屬、與關心此事件者,也紛紛於各
縣市成立協會,紀錄當年的經歷,並於各地興建紀念碑。1995年2月28日,中央責成
行政院於臺北市新公園建立紀念碑,並由總統李登輝正式為事件道歉。同年4月,立

5 此處,借用Hobsbawm與Ranger編輯之文集的用法。此處,更強調許多「歷史認知」,乃是當代的新產物,卻
聲稱自身淵遠流長,並反過來影響了集體想像,認知為「自古即然」的傳統。請參考Hobsbawm & Ranger, 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 ( New York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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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院公布《二二八事件處理補償條例》,12月由行政院成立「財團法人228事件紀念
基金會」,讓受害者與家屬申請國家補償。 6 從1987到1995年,經歷官方的道歉與補
償,「二二八」的口述歷史、回憶錄、小說、散文、詩、戲劇、電影、音樂、裝置藝
術……,如雨後春筍湧現。這段歷史,更從以往「完全噤聲」,轉變為官方每年必須
提及、道歉的儀式性節日――無論官方史觀能否得到民間的全然支持。

「二二八」的平反,也刺激了1949年後的「白色恐怖」受難者追尋「平反」的構
想。當時,由於當事者在世代與思想上的差異,島內存在於1987年8月30日成立的「臺
灣政治受難者聯誼總會」(以獨派政治犯為主)、1987年11月22日成立的「臺灣地區
政治受難人互助會」(以左統派政治犯為主)兩協會。1997年初,同樣身受「白色恐
怖」的立委謝聰敏,於立院提出《戒嚴時期不當政治審判補償條例草案》,爭取與各
協會合作,向立院施壓。但是,由於受難者團體的立場差異,及對當年是「求仁得
仁」或「純屬冤枉」具有歧見,因此合作推動平反之事,受到部分團體主事者阻擾。
因此,一些50年代的老政治犯於1997年9月26日成立「五十年代白色恐怖案件平反促
進會」,獲北市府批准。「促進會」進而倡議,應比照「二二八」模式處理「白色恐
怖」平反,由政院組成調查小組,並給與受害者及家屬補償。到了1998年,「互助
會」與「促進會」分別與省文獻會與市政府合作,紀錄口述歷史。這段時間的運作,
與在媒體的曝光,終使立法院於1998年5月28三讀通過《戒嚴時期不當審判暨匪諜審判
案件補償條例草案》,於1999年3月9日成立「補償基金會」。至此,「白色恐怖」亦
獲官方的平反與金錢補償。而大量的「白色恐怖」當事者口述史、回憶錄……與各種
形式的歷史與藝術創作,更於1999年後急速湧現。7

簡而言之,從1980年代後期到1990年代,由於國家-社會關係的轉變,昔日受壓
抑的國家暴力事件,歷經「自下往上」的不斷施壓,終獲得政權回應,在形式上予以
平反,並以「制度化」手段施以金錢補償,使兩段歷史自「由上往下的壓抑」變成
「由上往下的承認」。同時,大量的文字紀錄與藝術創作、新闢的紀念空間、傷痕遺

6 本節對平反歷程的介紹,主要引自〈228平反運動紀要〉,財團法人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 http://www.228.org.
tw/pages.aspx?v=E8A16697235ABE57,2014/09/04。
7 關於1950年代白色恐怖受難者爭取「平反」或「補償」的歷程,可參考陳英泰,《回憶:見證白色恐怖》(臺
北:唐山出版社,2005);陳英泰,《再說白色恐怖》(臺北:唐山出版社,2009)的詳細記載。本節的概
述,則依據陳英泰記錄的內容與生前訪談,見林傳凱訪談,〈陳英泰訪談錄〉,林傳凱提供,2007,未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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址上重建的紀念園區、紀念儀式、國定紀念日,都使這兩段歷史的集體記憶內涵,於
90年代發生了重要轉變。

政治面的轉變,確實與「大眾史學」於「白色恐怖」的記憶建構,有深遠的共伴
關係。坊間今日絕大多數關於「白色恐怖」的口述歷史、回憶錄,無論是官方委託學
術機關、或由民間自發調查、乃至於當事者親身撰寫者,絕大多數都於1990年代後
才出版。這顯示,政治空間的轉變,不但影響了「大眾史學」的書寫空間,許多「從
下往上」挑戰官方書寫的實踐者們,亦對「歷史書寫」的知識-權力(knowledge-
power)關係有充分自覺:官方史(official history)不是對「過去」的忠實描述,而是
對獨裁者有利觀點的選擇性陳述、扭曲、乃至於虛構。同時,官方史也成為合理化威
權政體或不平等關係的正當性(legitimacy)工具(例如:大量建構臺灣島內存在兇殘
「匪諜」,以正當化嚴刑峻法與監控的必要)。因而,「大眾史學」不斷緊咬「國家
暴力」的遺緒,並期盼通過書寫促成「挑戰威權」與「重建民主」的政治效應。從這
個角度來看,若「大眾史學」書寫的是「大眾的歷史」,那麼在90年代,這種書寫並
非漫無目的、隨機抽樣的「大眾生活概覽」。反之,其焦點與旨趣,都有高度的政治
與倫理意涵。

從1980年代末至今,「白色恐怖」的調查、詮釋、分析,已可稱為臺灣史與戰後
政治史的「顯學」了。但是,關於90年代以降「白色恐怖」的大眾書寫與集體記憶,
不存在任何可疑的問題嗎?

三:「記憶」的社會特性

實際上,從90年至今的「白色恐怖」歷史見證、紀錄、與其他形式的大眾書寫,
潛伏著一個關鍵的問題。但進一步討論前,我想對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的一
些理論問題做討論。

我們必須注意「社會記憶」的三項特性。第一:「人」活在時間之流,由於複雜
生活充滿不確定性,因此人的際遇,常面對未可預期的意外。這使「人」的認知,必
須不斷重新納入「意外」,使「不可理解」的遭遇轉化為「可理解」的記憶。這也使
「人」對過去、現在、未來的認知,呈現宛若在時間長河中持續改寫、重溯的敘事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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態 8。第二,「人」的記憶,除個人親經外,也包括大量超乎個人生命尺度的內容。這
些「超乎個人」者,就仰賴各種社會媒介對於「過去」的再現(representation)。9 甚
至,個人如何整合個人/社會傳誦的「過去」,詮釋的框架,也常由社會的文化結構
中擷取資源。第三,社會型態的變遷,從口傳、文字系統出現、到當代壟斷大量資源
與制度的民族國家(nation-state)浮現,都使「歷史記憶」或「集體記憶」的生產,
並非「一成不變」的傳遞,而常隨「當下」情境的轉變,持續重塑、並改寫再現「過
去」時傳遞的內容。

這三項特性,都使「記憶」的內容,無論在個人或集體層次,都呈現「與時俱
變」的狀態。但是,本文也堅持兩項原則:第一,「記憶」的流布過程中,全然的
「一成不變」或「無中生有」(invention)都屬極端。更常見者,則是Anthony Smith
所說的「再詮釋(re-interpretation)」。10 也就是說,不同時空中,對同一對象的記憶
縱有歧異,但觀察形變,常立基於先前的記憶與文化資源,而詮釋性的篩選、重組、
扭曲、或增添新元素。因此,「先前」與「之後」的版本,鮮少「毫無關聯」,便可
能觀察其中斧鑿的痕跡。第二,在Hobsbawm的論證中,民族國家與市場經濟,都有
改寫或重構不同記憶版本的動力。但除卻「集體行動者」或「宏觀」一端,我認為個
人訴說「過去」的實踐,也可能懷抱不同旨趣。在史家的期盼中,「大眾」訴說「自
己的歷史」的目標是「求真」。但是,個人究竟如何定位「訴說」的行動意涵?卻可
能有比「求真」更廣泛的考量。無論是認同、情緒、利益、風險……,都可能影響訴
說者對行動旨趣的定位,進而影響所呈現的「過去」的內容。

這兩項原則,使本文認為:如同其他類型的「歷史」,個人的「口述歷史」或
「回憶錄」,同樣具有持續變動、改寫的潛在可能。同時,要理解敘事版本的歧異,
除了理解「訴說」所置身的「政治社會環境」外,同時也必須理解這些環境與「個
人」訴說旨趣的相互交織。

8 請參考Donald E. Polkinghorne, Narrative knowing and the human sciences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c1988).
9 用Halbwachs的話來說,也就是包括「個人記憶」或「個人自傳式的記憶」(autobiographical memory)與「歷
史記憶(historical memory)」兩類。前者,是自身體驗。後者,是仰賴各種社會媒介、歷史記錄而形塑對「過
去」的理解。同時,某些「記憶」若同時為大量社會成員共享、傳誦、甚至作為共同生活的基礎,則可稱「集
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請參考Maurice Halbwachs, edited, transla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Lewis A.
Coser, On collective memor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
10 請參考Anthony D. Smith, Myths and memories of the nation(New York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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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關於這些「版本」間,是否還存在判斷相對「真/假」「虛/實」的空
間?其方法為何?這些問題,我則留待第六節作答。但在此,我想先指出「真相
(facts)」一詞的雙重意涵:第一,在「二階觀察」時,研究者可能觀察到當事者未
認知的結構條件、行動的非預期後果、與時間之流的各種機遇、巧合、路徑依賴。在
此意義上,可藉由二階視角,去找尋一個相對更周全、更能兼顧複雜因素、因此比當
事者主觀認知更逼近「客觀事實」的歷史解釋。第二,但是,即使是「一階觀察」,
我們仍可觀察――當事者的主觀中,「說出口」的內容,與對「事實為何」的認知,
彼此有多遠?俗語說「我口即我心」與「口是心非」,就說明兩種狀態間仍存在可衡
量的距離。在此意義上,即使是「一階」層次,仍能對此意義上的相對「真/偽」做
判讀,探究兩者的「一致性」問題。

交代完理論的立場,接著,讓我們進入「現象」的探索。

四、現象――版本分歧的「白色恐怖敘事」

90年代以降的「白色恐怖」口述歷史、回憶錄中,較早期的版本,大多數當事者
都以「冤假錯案」詮釋自身的經歷。換言之,案件為虛構,案情為羅織。當事者對
「自我」的描述,又常聲稱在年齡、智識、理想、能力都「不夠水準」,哪可能成為
一個「參與抗爭、顛覆政體」的政治行動者?至多,只是心懷不滿,或思想上傾向左
翼思潮。

但另一方面,隨時間流逝,許多當事者一改先前說法,承認自己參與了地下組
織,並積極投入抗爭。於是,在同一當事者的不同版本間,就存在著越來越鮮明的矛
盾。隨各種訪談、回憶錄出版,這種「矛盾」也越來越顯而易見。換言之,怎麼理解
與詮釋不同版本的「大眾見證」,就成為棘手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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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我以四位當事者的訪談、回憶錄為例,11 指出這種現象。其中:

首先是林麗南的訪談。林麗南,嘉義人,臺北成長,1922年生。日治時期畢業於
臺北工業學校,後進入臺灣總督府專賣局工作,光復後繼續於該局任職。1950年,林
麗南以「參加叛亂組織」之理由,為保安司令部判處十二年有期徒刑。判決書的說法
是:林麗南於1948年,經由魚販高添丁介紹,參與地下組織,組織菸酒公賣局支部,
12
並吸收同事陳海清入黨。

1998年,林接受臺北市政府委託中研院近史所執行的訪談計畫時,談到當年的經
歷。他的訪談中,大約在「日治時期與光復初期見聞」與「二二八事件啟蒙思想」兩
節,談到自己對政治關注的萌芽。尤其,親弟(按:林麗鏘)於「二二八」失蹤,更
刺激他的政治關懷。他這樣說道:

日治時期日籍同事鼓勵我思考,二二八事件後我看清政府欺騙百姓的行徑,開
始質疑中國歷經八年抗戰,慘烈戰勝後為何發生內戰?國民黨為何被共產黨打
敗?但臺灣官方報紙的言論都是片面之詞,為找尋答案,我閱讀被列為禁品、
大陸走私來臺的雜誌《觀察》。《觀察》對內戰的報導非常詳細,言論多半批
評國民政府腐敗、貪污、及蔣經國在上海打老虎實是打蒼蠅等消息。這些消息
當然被國民政府封鎖,但卻是關心時局變化的資訊管道,使我對局勢的發展有
更進一步的了解。

但接下來,話鋒一轉,情節立刻進入到「被捕送保密局」的段落。林麗南這樣描
述被捕的情境,還有甫入獄的心情:

11 嚴格來說,這兩種文類,有一些差異。「口述歷史」,是直接由受訪者與訪談者交互所衍生的敘事版本。因
此,其分娩過程中,除卻受訪者的考量,訪談者的敘事策略與交織過程,亦同樣影響著敘事走向。而「回憶
錄」則相對接近書寫者的獨白。但即使如此,「回憶錄」的書寫,作者亦常假想了讀者可能會有的反應,與不
同敘事方式可能引發的效果。在本文中,我將這兩種文類,暫且視為「一大類」做分析。理由有二:第一,從
1980到90年代間,關於「白色恐怖」經驗的這兩種文類,幾乎可說是在同樣的時間軸線上如「雨後春筍」般湧
現,並為讀者們同樣視為是對於「過去」暴政作控訴的關鍵資訊。第二,由於是在相同的政治社會環境中書
寫,因此除卻前述的差異外,我認為無論是製作口述歷史、回憶錄,在1990年代後的情境中,同樣面對著下文
所說的「四層次」因素所打造的環境。因此,在分析上,本文認為可以權且將兩種文類視為一類,進行分析。
12 見《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省工委臺北市工作委員會」郭琇琮等案判決書》(臺北:國家檔案局藏,1950),判
決文號臺灣省保安司令部(39)安潔字第2204號。

044 歷史臺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 第七期


專題論文
我腦中一片空白,漸適應房內燈光後,看到長約兩公尺寬一公尺餘的獨房內關
有八、九人……坐定後我開始冷靜思考:我為何會變成這樣?今天家裡發生什
麼事?但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我被捕家人不知情,我想同事可能會告訴家人。

實際上,關於「為何被捕」?不但在敘事的結構上,此段轉折是空白的,林麗南
的描述中,對被捕的原因一無所悉。至於判決書上提到相關的高添丁、陳海清,1998
年的口述這樣描述:

不久我又被押到軍法處看守所,和同案陳海清、高添丁關在同牢房……十一月
二十八日清晨四點多,看守響亮的點名聲音劃破寂靜的清晨,牢房陸續鏗鏗作
響,有人被叫出去,後來得知是同案的郭琇琮、吳思漢、許強等十一人……軍
官走到三十二號牢房時,宣佈:「三十二號高添丁」。高添丁站起來,看著我
說:「林先生你還年輕,應該沒有問題。再見,我要去了。」其他死刑犯赴刑
前高喊臺灣民主萬歲、毛澤東萬歲,但他什麼都沒說,默默走出牢房,從容就
義。高添丁先生在第一酒廠做粗工,學歷不高但很有修養,我們曾談起大陸局
勢,彼此非常投緣,我很尊敬他,他被槍決時已是五十一歲。 13

1998年的敘事中,判決書聲稱與林麗南有「組織關係」的高添丁,只在「槍決清
晨」的段落中出現。在此之前,敘事中全然未提及高添丁。但在此段落中,高添丁突
然現身,且可察覺林麗南對於高添丁的尊敬、懷念,與他們在菸酒公賣局時有深刻來
往。但在整篇口述中,卻見不到相關記述。

到了2008年,我重訪林先生時,他的敘事有了明顯轉變。在2008年8月3日的訪
談,他說到: 14

這些事情,我這一輩子都沒有對人開口說過,我是真正的中國共產黨員。我決
定要入黨,是二二八之後的事情,是高添丁先生吸收我入黨。二二八對我決定
要加入共產黨,影響實在很大……

13 以上出自呂芳上等訪問,丘慧君等紀錄,《戒嚴時期臺北地區政治案件口述歷史》(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
研究所,1999 ),頁81-95。
14 以下篇幅,均為林傳凱訪談,〈林麗南先生訪談錄〉,林傳凱提供,2008,未刊行。

「大眾傷痕」的「實」與「幻」──探索「1950年代白色恐怖『見證』」的版本歧異 045
我是民國三十七年的夏天入黨的。那時候,要參加地下組織,我也考慮了一
段很長的時間。這事情講起來,經過是這樣:我與高添丁先生,彼此接觸的
時候,一次又一次,在講話間,我就知道高先生是非常偏左、非常偏向大陸的
人。他不明講,你也會體會到是這樣,但是,我還不能證實他是共產黨。一直
進展到某個時期,突然,有一天,他帶廖瑞發先先生到我家裡來,意思是說,
可以讓廖瑞發先生認識我……

廖瑞發,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看起來很年輕。他到了我家裡,坐下來,我
家裡面是塌塌米,他坐起來的姿態很挺拔。我泡茶給他喝,他喝茶的時候,不
沾杯子。為什麼不沾?我很納悶。他指著額頭的一個小斑點說,他自己講:
「我這裡有毛病,我怕會傳染給你,所以我不喝。」他講,他自己有痲瘋病。
但是,實際上我看不出來,除了頭上那一點紅紅的,我並看不出來有痲瘋病的
跡象。廖瑞發是相當有修養的人,你問他為什麼不喝茶,他還告訴你自己的疾
病,是有修養的人。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到某一個時期的時候,離我認識廖先生,沒有太久的時間,大約不到一年,他
們就邀請我入黨,中間我跟廖先生見過兩三次的面。那一天,高先生與廖先生
來到我家,他們就對我表示:「林先生,我們很歡迎你參加我們的組織,加入
中國共產黨,你願意不願意呢?」……我考慮很久,不斷思考,才下定決心接
受邀請:我努力找尋方法,想要解救臺灣的現況,但是,要解救臺灣,就需要
力量,還需要組織,沒有組織是不行的。所以,要把臺灣解救出來最快的一條
路,就只有大陸的毛澤東而已……

這裡談到的,不只是參與組織的心路歷程。對於他景仰的高添丁,還有判決書上
未出現的「引路人」廖瑞發,15 也用更細膩的方式,陳述彼此相遇的過程,與敬佩的

15 廖瑞發,臺北蘆洲人,為戰後「省工委」臺北市工作委員會的第二任市委書記(第一任為黃石岩)。廖瑞發日
治時期即參與過臺灣共產黨,曾被捕入獄。戰後,則由蔡孝乾等人介紹下,成為臺北市地下黨早期開闢組織的
重要幹部。但是,因為廖瑞發感染痲瘋病後,健康狀況不佳,因此於1947年「二二八」事件後的一年間,交出
市委書記的工作,而改由年輕一輩的醫師郭琇琮任市委書記。即使如此,廖瑞發對於地下活動仍相當熱心,臺
北市許多支部、小組的成立,都是由廖瑞發打下基礎。但1949年9月,廖瑞發因牽涉到李中志(亦為臺北市地
下黨人)等人組織的「臺灣青年會」組織被捕。被捕後,廖瑞發未供出北市組織概況,雖於1950年7月2日判處
死刑槍決,卻延遲了許多支部被破壞的時間。相關案情,可參考見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省工委臺灣青年
會」廖瑞發等案判決書》(臺北:國家檔案局藏,1950),判決文號(40)安澄字第0966號。

046 歷史臺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 第七期


專題論文
緣由。至於先前「一片空白」的「入獄」之由,林麗南重述了他的心境:

五月十三日的時候,我被人抓去了。我是在公賣局被逮捕的,我出差到建國酒
廠,我離開這裡的時候,有四五個特務,前面就是我的上司楊功亮。楊功亮來
到我的面前對我說:欸,這裡的人說要跟你講話。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可能
要死了。我說:「好。」抓起來之後,我就被抓進吉普車……

我想到,那時候高先生跟我說過,廖先生很早就被抓去,民國三十八年的時
候,可是高先生跟我說沒有事,要我安心工作。確實,過了好幾個月,也都沒
有事。等到我抓進去的時候,聽說報紙同一天也刊登出來,說蔡孝乾投降。我
就想,這些人真是沒有耐力,無論省委也好、市委也好,這些人一被抓,就什
麼都供出來了,為什麼很簡單就全供出來?……或許,因為刑求的痛苦,人有
個極限,受不了,人性的弱點。我想,廖瑞發能抵抗這麼久,我就很佩服。

一個黨,應該是要很精密,但是為什麼這麼簡單就讓國民黨破獲?這一點事情
是我一直無法了解的事情。是「黨性」的問題嗎?加入的時候要宣誓,那時候
就有生命的危險,我就已經覺悟了。所以,對於「黨性」的問題,我是很相信
「黨」的人,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夠拖累「黨」,你要對你自己負責……地下
工作的人,不是這樣英雄主義的,有苦,要自己吞(哽咽不止)……

2008年,林重述,被捕前有心理準備。但是,入監後的大打擊,卻是驚覺地下組
織的「全面」崩潰。他苦惱組織為何不堪一擊,與「人性」及「黨性」的辯證。比較
1998年與2008年的敘事,從隱晦的「不知為何被捉」到「早已準備犧牲」,內容起了
很大變化。

第二則,是黃振聲的口述史。黃振聲,苗栗汶水人,農家子弟,日治時期擔任
海軍工員,戰後進入新竹縣議會擔任助理。判決書上,僅以寥寥數語,記載其案情
――1948-49年間,黃振聲經曾永賢介紹,參與「匪黨」,判十年有期徒刑。16 黃振聲
於98年間的兩波大型訪談計劃,與此後的眾多計劃,均未公開受訪。一直到2008年,

16 見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省工委桃園區委會」林秋祥等案判決書》(臺北:國家檔案局藏,1951),判決文
號(40)安澄字第0966號。

「大眾傷痕」的「實」與「幻」──探索「1950年代白色恐怖『見證』」的版本歧異 047
黃才接受補償基金會委託「臺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執行之計劃,留下第一篇口
述稿。相對其他受訪者,晚了有10年之久。一年後,黃又接受我的訪問,留下另一篇
口述,同樣呈現情節迥異的狀況 :17

先看2008年的稿件。在這篇訪稿中,談到被捕的緣由,黃振聲說:

有一個日本早稻田畢業的,他來作議事組主任,我是議事組的職員,他大概
二十六、七歲,我那個時候是二十一、二歲,很年輕,他作主任,他也還沒有結
婚,跟我們一起住在議會的隔壁,叫作「俱樂部」……他作主任作了一年半就走
了,不幹了,聽說他在日本早稻田參加日本共產黨,那時候我當然不知道。

他當然不會講自己是共產黨,那個時候日本也是反共產黨,國民黨也是反共產黨
的,當然你一講就給抓去了嘛,所以他也不講。但是他好像看了我們也不是可
造之材啦,呵呵,好像我們都安於現實。所以一起睡覺的時候,他會講現在的局
勢怎麼樣、會慢慢的分析給我們聽,我們也知道了甚麼叫作共產黨……我們還是
笨笨的,我們說:只要中國強起來就好了!我管你甚麼黨?……我們就糊里糊塗
聽了,他一年半就走掉了。聽說他是地下委員會的新竹縣縣委,臺灣共產黨的新
竹縣縣委,他就跑掉了,我們當然不知道。民國三十七年(1948),那個時候我
們已經在議會服務四年多,十月二十四號……一出去就被扣起來了,我覺得奇怪
了,我有甚麼犯法的?他說:「唉呀,以後你就知道了。18

訪談中,當事者使用了常見的幾種策略――描述智識不夠、不懂政治、糊里糊
塗,這也出現在黃的敘事。同時,如其他勾勒自身為「冤假錯案」的口述,黃在通篇
稿件中,也將被捕的緣由,描繪成「僅認識一名共產黨員,聽他說了一些話」,同時
「當時不知他是共黨」,卻因此誣為「參加叛亂組織」,牽連入獄。

但一年後的訪談,黃振聲卻重構了被捕前的經歷。他說 19:

17 舉黃振聲先生的例子,同時也是表明:並非因為90年代的政治氣氛相對緊張,而2010年前後相對寬鬆,因此訪
談中的內容就會「自動」脫離「冤假錯案」的表述方式。
18 參見吳乃德等,《威權時期政治案件受難者訪談計畫(上下冊)》第一期(臺北:財團法人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
匪諜審判案件補償基金,2008)頁76-85。
19 以下內容,都出自林傳凱訪談,〈黃振聲先生訪談稿〉,林傳凱提供,2009,未刊行。

048 歷史臺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 第七期


專題論文
縣議會的時候,我就在議事組,做文書工作。以後就曾永賢來,他到新竹,當
總務主任……。本來我是議事組的……總務主任則是管總務組的……後來,曾
永賢把我調去做總務組。剛認識曾永賢的時候,好像他這個人,也是頭腦蠻好
的,而且很平易近人。那時候他還沒有結婚,我們就一起住,他也蠻好相處,
不因為他是主任,就擺了架子,大家好像兄弟。

我不是因為二二八,才想要參加組織。我,因為看到那些議員的作風、政府
的作風,越看越不大對勁,才慢慢受到曾永賢的影響,看那個雜誌,才開始
了解。我思想的開發,就是從曾永賢來的,他拿了《觀察》、《展望》……我
看了就蠻有興趣,都是上海來的雜誌。他最後拿一本《資本論》給我看,日文
的……我對大陸的認識,都是這樣開始,最初就是透過這些雜誌。……

我大概是民國三十七年初,就參加組織了。因為,三十六年尾、三十七年初過
來,才沒有兩個月的時間,就知道你的人品怎麼樣……那個時候,大概是完全信
任我了,他叫我參加這個共產黨,我就說好啊,我也有宣誓過。參加的時候,我
有寫「自傳」,我就寫自己的出生、感想,至少七、八百字吧……到了「宣誓」
的時候,就是只有我跟曾永賢,就只有他跟我兩個人。……他沒有用別的名稱,
就直接說是參加中國共產黨,也沒有說什麼「讀書會」,就是直接參加。

黃振聲也談到自己在組織的分工、實踐:

新竹縣議會,一共抓走三個人:我、鄭禎盛、簡茂興。我們三個人,其實沒有
橫的關係,現在講也沒有關係了。其實,我的身分,是曾永賢的秘書。那個時
候,在新竹參議會裡面沒有支部、也沒有小組,完全沒有,我直接屬於他的秘
密秘書。……

我在他身邊做秘書的工作,就是專門刻鋼板,比方上面送來《光明報》,看光明
報裡面精采的,就叫我刻成文章。還有一些毛澤東的〈論當前的任務〉、〈論當
前的局勢〉,他拿一張來給我,我就照刻,所以我的工作內容是這個樣子。……當
時局勢很急迫……下班的時候,就作這個事情那時候年輕嘛,也不覺得累。……

那時候,議會裡頭設備有、紙也有,完全是卡政府的油,因為實在沒辦法!當
時的物資限縮,在議會裡面,紙也不用去買、設備也有、蠟紙也有、油墨也

「大眾傷痕」的「實」與「幻」──探索「1950年代白色恐怖『見證』」的版本歧異 049
有,議會就是自己的!那時候,新竹參議會,職員只有四、五個,晚上在那邊
睡覺,只有我跟鄭禎盛兩個人,所以我們晚上做什麼,其他人不會知道。……

當時印這些東西,主要是給「群眾教育」用的……內部教育的文件,是給組織
內部的,等到我們印好以後,拿去給曾永賢。他會分別說明,哪些是給大眾
的,就交給我們去發;給組織裡面的,他帶走。所以,我常常跟鄭禎盛兩個
人,三更半夜偷偷去發。

相相比之下,新版本最大的差異,是黃談到思想啟蒙時,不再以「童蒙」自稱。
反之,對於受哪些言行、文本的影響,著墨甚深。同時,他強調自己不是涉入50年代
建構「冤假錯案」敘事時常聲稱的「讀書會」,也就是純屬思想探索而已。反之,他
強調參與的就是中國共產黨,進行秘密的地下工作,油印抗爭所需的文獻。

接下來,我轉而從公開出版品中,尤其是回憶錄,比較版本的差異。 20 同時,對
於下面兩位當事者,我亦作過訪談,請他們談論對版本歧異的看法。

第三則,是周賢農的訪談。周賢農,新竹人,1932年生,1950年就讀於省立新竹
中學時被捕,1951年以「參加叛亂組織」之名義,判十年有期徒刑,年僅19歲。判決
書這樣記載的――黎子松,廣東東莞人,於1947年9月來臺擔任新竹縣立中學教師。
黎子松於大陸即有組織關係,來臺後建立「社會主義青年大同盟」,吸收學生參與。
周賢農於1950年1、2月間,由黎子松勸說入盟,成為成員,閱讀書刊與接受思想訓
練。21 上述,即是保安司令部軍法處,於1951年判處黎子松死刑,同時判周賢農十年
有期徒刑的主要根據。

在1998年,周接受省政府文獻會訪談時,談論了自己的案情。 22 現在,我將其中
的一些段落節錄如下:

20 下面兩則例子,特別選擇不同版本敘事,均已公開的案例作比較。有興趣的讀者,也可以藉此參照更完整的文
本,比對各處差異。
21 見《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社會主義青年大同盟」黎子松等案判決書》(臺北:國家檔案局,1951),判決文號
臺灣省保安司令部判決(40)安潔字第3399號。
22 見臺灣省文獻委員會編,《臺灣地區戒嚴時期五零年代政治案件史料彙編(一至五冊)》(南投:臺灣省文獻
會,1998)。這套訪談錄,是1998年當事者開始推動「平反」後,由官方主導的兩個大型口述史計劃之一。

050 歷史臺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 第七期


專題論文
案發地點是新竹市立中學……關係人是初中二年級時的國文老師黎子松。他從
民國三十七年起教我們國文,他強調學國文一定要多看課外書……其實我很在
乎我的功課成績,每次考試,分數都很高……老師教我們讀課外書又不敢拒
絕,實際上根本沒興趣,也沒什麼時間去看課外書,也看不懂。

離開縣立新竹中學以後,就極少與黎老師來往,再說省立新竹中學的功課,是
全省有名的嚴格……在這種環境下,實在沒有空與初中時代的老師來往,所以
有關判決書上所稱『社會主義青年大同盟』之言,在當時被有關機關審訊時,
更是莫名其妙,一頭霧水。何況,審訊均還在半夜裡,看到周邊的刑具,及白
天目睹一些難友被抬回來,又親眼看到隔壁監房一位難友伸手過來給我們看他
的五根手指一根一根被刺入指甲的慘狀,23 審問者怎麼說,我就照他的意思簽
字……

我必須再強調一次,案發當時,我才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初中學生,可能犯什
麼政治案件嗎?

在這樣的自述中,周一方面強調自己沒能力吸收可能是「匪書」的課外書,對思
想亦無興趣。第二,判決書記載的「社會主義青年大同盟」純屬捏造,感到一頭霧
水。第三,他強調十六、七歲的學生,不可能懂政治,不可能參與政治。

但是,事隔多年,周自行出版回憶錄《青春繫獄獲淬煉:一個中學生政治受難者
的自傳》時,24 卻重構了當年的經過:

有一天黎老師又來我家拜訪。他跟我單獨在二樓的窗邊,正式邀我參加一個叫
作“社會主義青年大同盟"的組織。我腦海閃過一個念頭: 我就要這樣平平凡
凡的過日子嗎? 每天忙著做功課,準備月考、期考、爭取考第一名,就這樣過

23 這位難友,名叫劉賽慧,工礦公司新竹市紡織廠的基層工人,於1952年6月2日判處死刑。到第六節,我還會談
到這個段落。關於劉賽慧的資料,可見《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省工委新竹市委會新竹紡織廠支部」劉賽慧案判
決書》(臺北:國家檔案局藏,1952),判決文號臺灣省保安司令部判決(41)安潔字第0953號。
24 周賢農,《青春繫獄獲淬煉:一個中學生政治受難者的自傳》(臺北市:作者自印,2009)。另外,網路上
亦可讀到回憶錄全文。見〈青春繫獄獲淬煉:一個中學生政治受難者的自傳〉,2010世界公民人權高峰會,
http://www.worldcitizens.org.tw/awc2010/ch/F/F_d_page.php?pid=80705 ,2014/09/30。

「大眾傷痕」的「實」與「幻」──探索「1950年代白色恐怖『見證』」的版本歧異 051
一生嗎? 這種突然的念頭使我立即答應參加。黎老師拿出一張小紙,在上面寫
上幾句宣誓詞,讓我照著念。我照念宣誓後,他立即拿出打火機點燃燒掉。

之後老師要我吸收其他同學也加入這個組織,而且他還指名楊姓同學。當我在
一次運動的機會中,向楊同學說明並邀約他加入組織,他回絕了。沒過多久,
我為了考上好大學,轉學考上省立新竹中學。黎老師反對我離開他到另一個學
校,我答應他我會繼續參與組織活動。

另一個段落中則說到審訊的狀況:

我們開始在晚間一個一個叫出去偵訊。問的內容都是在確認黎老師日記內容所
記載的事。我沒有否認或辯解,因為那些內容都是事實。何況,年紀輕,沒有
社會經驗,連撒個謊都不會。所以,我從未被刑求過。問完口供就是簽名與按
捺指紋。

與1998年的故事相反。在此,周反而強調「社會主義青年大同盟」實際存在,並
描述「宣誓」經過,說明當時年紀雖輕,卻決定抗爭的心路。另一方面,對1998年宣
稱「一頭霧水、全屬捏造」的審訊內容,周反而強調「當時特務偵訊的全是事實」。
我訪問周時,他說組織之所以曝光,是因為黎子松將建立組織、吸收學生的過程,全
寫在日記。因此,特務逮捕黎子松後,便「按圖索驥」逮捕其他學生。周同時強調,
特務捉的學生,全是根據黎子松的紀錄,雖然當時的組織採「單線」架構,但捉的應
該都是組織成員。雖然被捕前,同學們不知道彼此都參與了組織;但被捕後,大家在
獄中討論時,也不免埋怨「老師作為一個共產黨員,怎會把地下組織的事情,全記錄
在日記中?」 25 無論如何,周於1998年與2009年的自述,在眾多情節,都呈現前後相
左的陳述。

最後,我們來看吳聲潤的案例。吳聲潤,高雄六龜人,1924年生,1951年以隸屬
「省工委臺北市委會第六機廠支部」的名義,以「參加叛亂組織」為由,判12年有期
徒刑,好友傅慶華則槍決。判決書記載,傅於1948年於第六機廠任職時,即此參與
地下組織,並於該年6月宣誓。到了1949年2月份,則吸收同廠工人吳聲潤等人入黨。

25 參考林傳凱訪談,〈周賢農訪談錄〉,林傳凱提供,2012,未刊行。

052 歷史臺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 第七期


專題論文
圖2 黎子松、傅煒亮槍決前照
說明:新竹縣立中學教師黎子松(右),與在新竹市開設書局的臺大肄業生
傅煒亮(左),於1951年12月19日槍決前,於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留下
的最後身影。
資料來源:《「社會主義青年大同盟」與「省工委學委會臺大工學院支部」黎
子松等案判決書》(臺北,國家檔案局,1951),臺灣省保安司
令部判決(40)安潔字第3399號40則副字第2217號。

1950年春天,第六機廠原本的地下黨小組更提升為支部,由傅擔任支部書記。26

於1998年,吳聲潤接受省文獻會訪問時,他陳述自己的案情:

至今想起我及那些難友遭受的迫害冤屈,心情每每無法平復。我們當年是基於
愛國、愛鄉土的熱忱,在政治上尋求更適合人民、國家的主張,一切都是爲了
臺灣好,出發點並沒有錯,而且我們只是在意識型態上較偏向社會主義,並沒
有什麼激烈的行動。即使我們的思想有些偏差,難道這樣就該死嗎?……據我
瞭解,那時我們被殺的殺,被關的關,伹真正是大陸派來的共黨分子,實在少

26 見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省工委臺北市委會臺北市第六機廠支部」傅慶華等案判決書》(臺北,國家檔案局
藏,1951),判決文號(40)安澄字第0966號。

「大眾傷痕」的「實」與「幻」──探索「1950年代白色恐怖『見證』」的版本歧異 053
之又少,當中很多都是無辜被冤枉的,或是像我們這種只在思想上有些左傾
的。我想我們會遭受這些政治迫害,並非是因犯下什麼大錯,乃是因爲國、共
之爭,國民黨失敗,爲了鞏固政權的結果。臺灣人民無端地成爲政爭下的犧牲
品,雖然事過境遷,但這種冤屈及損失,卻仍極需要平反、補償。我希望不只
政府要還給受害人民一個公道,這段歷史也應該還原事實,讓同胞能明瞭,自
己國家曾經歷過這樣一段的苦情歲月。27

平心而論,吳的訪談,於1998年的兩大批口述稿,已是相對「激進」,強調確實
懷有左傾思想、關心社會發展的罕有稿件。但是,吳的訪談,也同時強調幾件事:第
一,不是真正的共黨份子;第二,純屬思想探索,沒有激烈行動;第三,除思想左
傾,很多都是冤假錯案,真正的共黨案件少之又少。

但是,到了2009年,吳出版回憶錄《白色恐怖受難者吳聲潤創業手記,一個六龜
人的故事》時, 28 說法卻有了極大差異。我節錄其中的幾個段落,作為對照。關於是
否參加共黨的部份,他寫到:

在那種被歧視、被虐待,感到祖國無望論之失望心情下臺灣要往哪裡走呢?
有血性正義感的臺灣人猛然覺醒,認為必須走其他的路才能拯救臺灣,戰後
世界潮流使年輕人有左傾思想,在這樣情況下,我和慶華曾讀過馬克斯毛澤
東的書,認為社會主義路線也許是臺灣要走的路,慶華的思想較前進積極,
一九四七年六月已經加入共產黨。過了年的三月他勸我參加,我們就以單純愛
臺灣的動機出發,祈求犧牲自己可以為臺灣帶來平安、平等、公義的生活。29

實際上,吳聲潤參與地下黨的時間,比判決書記的要早。吳聲潤受訪時說明, 30

27 臺灣省文獻委員會編,《臺灣地區戒嚴時期五零年代政治案件史料彙編(一至五冊)》(南投:臺灣省文獻會,
1998)。
28 吳聲潤,《白色恐怖受難者吳聲潤創業手記:一個六龜人的故事》,(臺北市:作者自印,2009)。在這本回
憶錄的末端,亦於「白色恐怖」判處無期徒刑的盧兆麟特別說到,一般1950年代當事者於提到案情時,常避重
就輕,像吳聲潤這樣敢言的情況是相當少見的。
29 吳聲潤,《白色恐怖受難者吳聲潤創業手記:一個六龜人的故事》,(臺北市:作者自印,2009),頁22。
30 林傳凱訪談,〈吳聲潤訪談錄〉,林傳凱提供,2011,未刊行;林傳凱訪談,〈吳聲潤訪談錄〉,林傳凱提
供,2012,未刊行。

054 歷史臺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 第七期


專題論文
被捕後,他知道越「避重就輕」,越多一分生還機會,因此盡量都把參加時間說
「晚」了。而關於是否有激烈行動的部份,另一個段落寫到當時大家一起製作炸彈,
準備戰爭的情節:

我們支部長傅慶華,受到命令後即召集我和詹溪川、林新貴開會,要我收集手
榴彈的彈殼,詹君負責加工,林新貴負責組合,支部長負起火藥及試爆的重責
大任…… 31

雖然在1998年的訪談中,吳不斷強調自己純屬「思想探索」,沒有任何激烈行
動。但實際上,吳聲潤與當年「第六機廠支部」的成員,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武裝
工作――利用該工廠製作軍械的優勢,偷取手榴彈殼與火藥,私下組裝了數百枚手榴
彈,因應戰爭所需。 32 此外,傅慶華還特別帶剛完成的手榴彈到竹東山區試爆,結果
反而把自己的手弄傷,使吳聲潤於數十年後想起,依舊不捨:

軍警抓到我們兩個,看來很興奮立了大功,對我們講話態度都很客氣。哎呀,
我們終於被捕,他們比我們精幹,黨員的榮譽受到很大的挑戰,從今以後都生
死不明了,對,我要勇敢地面對現實,尊嚴地恪守黨員志節。33

吳聲潤在重述被捕的心情時,甚至用「黨員的榮譽」、「黨員志節」等地下組
織「局內人」的用詞,再現當時的心境。兩版本相比,從純屬思想探索到武裝革命,
從左傾青年到共產黨員,從規避與「共黨」相關之事到「局內人」的坦然,吳聲潤於
1998年與2009年的版本,也呈現兩個內容差異頗大的自我故事。34

31 吳聲潤,《白色恐怖受難者吳聲潤創業手記:一個六龜人的故事》,(臺北市,作者自印,2009),頁22。
32 此外,吳聲潤於2012年的訪問也指出,他被捕後,在獄中才聽說「臺北市委會」案其他支部的成員也有過類似
行動。
33 吳聲潤,《白色恐怖受難者吳聲潤創業手記:一個六龜人的故事》,(臺北市,作者自印,2009),頁27。
34 分享一個田野中的小插曲。這些年,1950年代白色恐怖的一批倖存者,都會在馬場町的紀念公園舉辦「秋祭」,
祭拜槍決或近年逝去的難友。幾年前的一次安排,特別播放槍決者臨刑前的照片集,也包括圖3中傅慶華生前的
遺照。播放照片時,氣氛頗為凝重、安靜。但當放到傅慶華的照片時,吳聲潤突然站起來,大聲說到:「這是我
的支部書記,我以認識他為榮!」我想說的是,縱使歷經六十多年,許多當事者對政治的看法也有了許多變化,
例如吳聲潤的立場也由傾向中共的左統派,轉為支持臺灣獨立。但一個好的「自我故事」,是容許當事者在歷經
了「滄海桑田」後,仍能將當初的心境、或此時對彼時心境的反照,相對無礙的呈現出來。對吳聲潤來說,無論
世事如何變化,父親與傅慶華,是影響他一生最大的兩個人。而我們追求的故事,應該是能這樣的思念、認同、
與情感,給包容進來的自我故事。

「大眾傷痕」的「實」與「幻」──探索「1950年代白色恐怖『見證』」的版本歧異 055
圖3 傅慶華槍決前照
說明:這是1951年4月24日,傅慶華槍決前,於保安司令部軍法處拍下的最後一張生前照。傅慶華保留
了製作百餘顆手榴彈的秘密,承擔絕大多數罪名,保全了其餘支部成員的性命。
資料來源:見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省工委臺北市委會臺北市第六機廠支部」傅慶華等案判決書》
(臺北:國家檔案局藏,1951),判決文號(40)安澄字第0966號。

限於本文篇幅,我只以四名當事者為例。但是,從2007年採訪1950年代白色恐怖
受害者至今,我已累積兩百餘人的訪談稿件。其中,以「省工委」名義判決的當事
者,多於1990年代後曾受其他單位訪談。驚訝的是,絕大多數在90年代聲稱是冤、
假、錯案的當事者,於近數年的採訪中,陸續袒露自己曾參與地下組織、宣誓、發展
成員、群眾工作,或像吳聲潤參與激烈的武裝行動。從我的訪談來看,231位「省工
委」的相關參與者,僅有1人強調自己純屬冤假錯案,其餘的說法都有一定程度的轉
變。

甚至,一向被認為是50年代「極端冤案」的「鹿窟事件」當事者,於採訪過程
中,也出現下列說法。當事者李石城對我說:

早期的訪談,我們都不敢說,也不必說,所以通通說不知道。實際上,哪有可
能不知道,從1948年這些人就陸續上山,到1952年底,軍隊上來掠人。別說不
知道,大家通通知道。平心而論,像我們大崎頭被捕的人,都知道地下組織的
存在,多少有關係,只是參與上主動與被動,積極與消極之別而已。 35

另一位當事者陳皆得說:

35 林傳凱訪談,〈李石城訪談錄〉,林傳凱提供,2012,未刊行。

056 歷史臺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 第七期


專題論文
以前我們講,根本不知道什麼共產黨,就是半夜有陌生人來,要你蓋手印,說
你蓋了就可以分土地,我們就傻傻蓋下去。聽起來,我們很傻,實際上,傻的
是聽我們說的人喲!作田的,對土地真計較,為了田租常計較半天,那可能相
信『蓋手印就分田地』這種好康的事。當時訪談,大家都有顧忌,外面當鹿窟
的人傻,我們就裝傻給你看,怎麼談,一切還是為了平反。36

也許,有讀者會認為這樣的「版本分歧」並不奇怪――90年代的政治氣氛還未
明朗,當事者自然會保留些。到2010年前後,歷經兩次政黨輪替,言論尺度大開,自
然敢暢所欲言。但是,這種說法,無法處理分歧的複雜狀態。像黃振聲的稿件,遲到
2008與2009年才完成,相距僅一年,就存在鮮明差距。 37 同一年份接受不同單位的採
訪,也常出現截然不同的說法。38 光從「政治氣氛」一點,不足以解釋不同時點上,
故事為什麼會以這種方式,而非另一種方式訴說。

五、影響「1950年代白色恐怖」當事者訴說的四層次因素

該該怎麼理解這種歧異?我想分成四層次來解析,分別是:(一)廣遠的文化層
次;(二)制度化的層次;(三)私人網絡與親密關係的層次;(四)個人心理與認
同層次。以下,我依序進行討論。

(一)廣遠的文化層次

第一個層次,我稱為文化層次。在此,我將「文化」定義為符號、意義、象徵系

36 林傳凱訪談,〈陳皆得訪談錄〉,林傳凱提供,2012,未刊行。
37 例見吳乃德等,《威權時期政治案件受難者訪談計劃(上下冊)》第一期(臺北:財團法人戒嚴時期不當審判
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基金會,2008)、《威權時期政治案件受難者訪談計劃(上下冊)》第二期(臺北:財
團法人戒嚴時期不當審判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基金會,2009)、《威權時期政治案件受難者訪談計劃(上下
冊)》第三期(臺北:財團法人戒嚴時期不當審判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基金會,2010)。這三年度的訪談,可
說是近年來,學界對於1950年代白色恐怖案件較具規模的代表性調查。其中第一期、第二期仍多以1950年代白
色恐怖案件為主,第三期則相對無轉移到1960年代的案件。而我前述「版本歧異」的狀況,則大量存在於該計
劃與我的訪談稿之間。
38 我個人的訪談稿,與上引吳乃德等人的計劃相比,於「省工委」相關案件的部分,在故事版本上就有鮮明落
差。我於2008年吳乃德等人計劃結束後,開始循線重訪曾受訪的「省工委」案件當事者。在訪談過程中,許多
當事者開始袒露,先前訪談未能暢言,關鍵部分有所隱瞞,甚至參雜了虛構的情節。

「大眾傷痕」的「實」與「幻」──探索「1950年代白色恐怖『見證』」的版本歧異 057
統,人們唯有將其內化,成為內在的視域(horizons),方能對社會世界中的人、事、
物,與自我的關係,賦予詮釋性的秩序。從1945年二戰結束,到1949年國民黨後的
六十多年歲月,至少有兩面向的文化生產,深刻影響了「1950年代白色恐佈」當事者
訴說生命經驗時的詮釋框架。這兩個面向,一個來自國家機器的生產,另一則大抵從
市民社會中浮現出來――雖然兩面者呈現了辨證的交互影響。

第一,是1949年臺灣島納入戰後「冷戰秩序」下,國家機器對島內政治思想與抗
爭者形象的建構。冷戰下兩大陣營的相互對壘,影響了全球地域政治的走向。臺灣,
與包括臺灣在內的東亞社會,自不例外。1949年國民黨全面遷入臺灣後,隨時面對共
軍即將攻臺的軍事威脅。而1950年6月份韓戰爆發後,美國基於東亞地區防堵共黨勢
力的戰略,派遣第七艦隊入臺灣海峽。此舉,深遠影響國民黨在臺的統治力量。簡言
之,隔海的「外患」消失後,可以全心轉向對「島內」的綏靖。於是,如顏世鴻的回
憶錄原稿《霜降》中,39 就以「韓戰」作為這些地下黨員於「白色恐佈」受難者故事
的開端。從判決資料與當事者口傳中,常可以看見,從1949年到1950年中判決的案
例,常比1950年下半年以後的案例判的還輕。韓戰的軌跡,也影響了島內「白色恐
怖」量刑程度的變化。

「外部戰爭」的可能降低,與美援的持續投入,都使國民黨於臺灣的統治更加穩
固。同時,官方通過義務教育、大眾媒體、政府宣傳品、及對出版與言論的嚴格控
制,不斷在日常生活建構與傳播「共匪」的形象。對生活在戒嚴時期的世代來說,這
種「反共」、「共匪」、「朱毛匪幫」的符號,想必並不陌生。通過對「共黨匪/敵
化」的建構,除了鞏固一黨專政與長期「戒嚴」的正當性,對「50年代白色恐佈」當
事者來說,直接的影響,就是親朋好友於其涉入「匪案」後的恐懼與疏離,還有陌生
人對「政治犯」的反射性斥拒。當事者出獄後,幾乎都遇過「重返自由」的困境,即
情治與警察機構持續監控,宛若「從小牢入大牢」的痛苦。女性當事者的婚姻,幾乎
只能以男性當事者為對象。許多「難友」在受雇無門下,乾脆與獄中舊識合股經營公

39 顏世鴻,《霜降》(臺南:作者自印,1995),此書為2012年所出版回憶錄之原稿,在章節安排上,全由作者
自訂,而未受到後來編輯或協力者的建議調動。因此,一定程度上,更可以反映作者本人的認識框架,尤其是
把「韓戰」放在整個回憶錄開端的意義。至於顏世鴻,《青島東路三號:我的百年之憶與臺灣的荒謬年代》
(臺北:啟動文化,2012),這個版本的回憶錄,是從1995年的作者原稿,經編輯者修改與調整章節後呈現的
產出。

058 歷史臺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 第七期


專題論文
司。值得注意的是――往昔訪談中,比起案情本身,這些「出獄後的經歷」,是當事
者通常最愛談、最暢談、也最容易直接表達情緒的生命經驗。

如果說,威權體制的文化生產,成功使1950年代涉入「省工委」案件的當事者
納入了「非人」或「惡人」的「共匪」範疇(category),另一個重要的文化面向,
則源自民間對威權的不滿。簡言之,自70年代逐現端倪,到80年代更加鮮明的一項
變遷,便是臺灣民族主義(nationalism)與其衍生的民族史(national history)的浮
現。由於論文題旨,容我較精簡的概述此變化:自1945年國民黨治臺,通過國家機
器,生產以國民黨與「中華文化」為「正統」的官方中國民族主義(official Chinese
nationalism),成為影響島內新生代政治認同最有力的認識框架。此間,隔岸的中
華人民共和國,不但被詮釋為「缺乏統治正當性」的「竊佔」,更是「中華文化」
之敵――包括「文化大革命」等「反傳統」浪潮,都使國民黨不斷高舉「中華文化
傳承者」大旗,證其正朔。 40 但自1970年代以來,隨國際局勢轉變,如退出聯合國
(1971)、臺美斷交(1978)……,都迫使國民黨轉變統治策略,在動搖的民心中爭
取支持。但民間的詮釋軌跡,也在此過程中衍生分歧。如蕭阿勤在《回歸現實》中指
出,以「臺灣」為認同邊界的文化民族主義(cultural nationalism),41 還有爭取國家
獨立的政治民族主義(political nationalism),也在此階段浮現。其中,文化民族主義
者,乃通過語言、歷史、風俗等各面向的建構,以「證成」「臺灣」是一個「淵遠流
長的民族共同體」。

如果說,今日的「統獨爭議」,大抵環繞這一組對反,那麼「50年代白色恐怖」
當事者在此爭論中的尷尬處,也可進一步釐清。實際上,對40年代末、50年代前期涉
入中共「省工委」的當事者來說,一整個抗爭世代的認同,常是複雜且曲折的歷程。
這些當事者,孩提時多受日本的殖民教育薰陶――尤其是1936年「皇民化」浪潮下的
史觀,因此對「唐山」或「中國」的理解相對有限。1945年,二戰結束,臺灣「光
復」,島內形成自發的「歡迎祖國」浪潮。但1945年國民黨接收後,歷經1946年的社
會形勢惡化,「歡迎」轉成「民怨」,便促成1947年2月底的「二二八」抗爭,並招致

40 施志輝,〈「中華文化復興運動」之研究(1966-1991)〉(臺北:師範大學歷史學系碩士論文,1995),林果
顯,〈「中華文化復興運動推行委員會」之研究(1966-1975)〉(臺北:政治大學歷史學系碩士論文,2001)。
41 蕭阿勤,《回歸現實:臺灣一九七0年代的戰後世代與文化政治變遷(第二版)》(臺北:中央研究院社會學
研究所,2010)。

「大眾傷痕」的「實」與「幻」──探索「1950年代白色恐怖『見證』」的版本歧異 059
血腥鎮壓。現今能訪問或書寫回憶錄的當事者,絕大多數是在「二二八」後參與地下
組織,42 其「地下經歷」通常很短,並於1949年情勢惡化後陸續被捕。43

短暫的「地下經歷」,加上大多數參與者到入獄為止,都不曾有過真實的「對岸
經驗」,因此,入獄後,當事者便暗中形成「積極學習」的風氣。當事者陳英泰,對當
時的狀況有詳細描述:火燒島的新生訓導處,與新店的軍人監獄,政治犯都逐漸出現了
「積極派」與「消極派」之別。這兩派,大多數是因親共或參與地下黨被捕。兩派的爭
論,常聚焦在「是否採取監獄鬥爭?」與「怎麼學習與鍛鍊?」等問題上。積極派的代
表人物主張:上至國民黨,下至獄卒都是鬥爭對象;而獄中的話劇、樂隊、運動會、
政治教育,都是無益於自我鍛鍊的「反動」活動,應積極抵抗或拒絕參與。44 但「消極
派」主張,在獄中與基層士官鬥爭並無意義,應配合獄方管理,保有用之身,等出獄再
作用。45 這兩派的鬥爭,是我近年來採訪當事者時,屢屢提及的「獄中生態」。

「積極派」主張應在獄中加強「短暫的地下歲月」欠缺的理論、歷史、時事等知
識。因此,一些當事人於受訪時就屢示表示,46 隊上當時協議,推派一名受刑人假意
順從,進入處部工作,將圖書館的禁書偷回,秘密抄寫。亦有當事者提及,47 隊上的

42 我所訪問過的當事者中,僅有周永富於1947年「二二八」前即以接觸組織,見林傳凱訪談,〈周永富訪談稿〉,
林傳凱提供,2010,未刊行;林傳凱訪談,〈周永富訪談稿〉,林傳凱提供,2011,未刊行;林傳凱訪談,〈周
永富訪談稿〉,林傳凱提供,2012,未刊行。實際上,地下黨於「二二八」前,人數即為有限,而早期參與者要
不是於1950年代判處重刑,要不就於1949-50年前就已逃亡海外。
43 我訪問的當事者,地下經歷最短者,甚至有宣誓入黨一個月就被捕的狀況。見林傳凱訪談,〈王錦松訪問稿〉,
林傳凱提供,2009,未刊行;林傳凱訪談,〈王錦松訪問稿〉,林傳凱提供,2010,未刊行。
44 見林傳凱訪談,〈陳奕雄訪問稿〉,林傳凱提供,2009,未刊行;林傳凱訪談,〈黃祖權訪問稿〉,林傳凱提
供,2010,未刊行;林傳凱訪談,〈蔡大良訪問稿〉,林傳凱提供,2009,未刊行;林傳凱訪談,〈倪國華
訪問稿〉,林傳凱提供,2008,未刊行;林傳凱訪談,〈李在安訪問稿〉,林傳凱提供,2009,未刊行;林
傳凱訪談,〈李在安訪問稿〉,林傳凱提供,2010,未刊行;林傳凱訪談,〈葉雪淳訪問稿〉,林傳凱提供,
2008,未刊行;林傳凱訪談,〈葉雪淳訪問稿〉,林傳凱提供,2009,未刊行。
45 見林傳凱訪談,〈林學禮訪談稿〉,林傳凱提供,2010,未刊行;林傳凱訪談,〈林學禮訪談稿〉,林傳凱提
供,2011,未刊行;林傳凱訪談,〈林學禮訪談稿〉,林傳凱提供,2012,未刊行;林傳凱訪談〈周永富訪談
稿〉,林傳凱提供,2009,未刊行;林傳凱訪談〈周永富訪談稿〉,林傳凱提供,2010,未刊行。
46 見林傳凱訪談〈張皆得訪問稿〉,林傳凱提供,2010,未刊行;林傳凱訪談〈張皆得訪問稿〉,林傳凱提供,
2011,未刊行;林傳凱訪談〈張皆得訪問稿〉,林傳凱提供,2012,未刊行;林傳凱訪談〈彭金木訪問稿〉,
林傳凱提供,2012,未刊行;林傳凱訪談〈彭金木訪問稿〉,林傳凱提供,2013,未刊行;林傳凱訪談〈彭金
木訪問稿〉,林傳凱提供,2014,未刊行。
47 見林傳凱提供〈葉雪淳訪問稿〉,林傳凱提供,2008,未刊行;林傳凱提供〈葉雪淳訪問稿〉,林傳凱提供,
2009,未刊行。

060 歷史臺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 第七期


專題論文
「積極派」會積極爭取「伙食委員」一職,因「伙委」可前往村落採買,順便收集報
紙,用包裝菜肉的方式攜回,成為「時事」來源。甚至,四隊成員還說服南寮村民買
收音機,伙委則利用採買時偷聽,將新聞帶回隊上。通過這些「材料」,常環繞具中
國本地經驗的外省籍受難者為核心,48 分析時事與理論。49

與本文相關的意涵是――當事人常自陳,被捕前,對共黨或其理論無太多了
解,大多理解都是在獄中「養成」。進一步說,這些孩提與青年時並無直接「中國
經驗」,卻在特殊際遇下參與中共在臺組織的當事者,對中國史、中國共產黨……,
相當程度是通過獄中的有限資訊而建構。這使「50年代白色恐怖」的當事者,至少
在獄中、與出獄後的相當一段生命,都對共產中國有嚮往。當然,歷經半世紀的演
變,包括1978年中共走「改革開放」路線、1989年的「六四」、乃至於晚近「中國
崛起」……,都使當事者在獲得更多訊息、甚至親身走訪後,在「想像中的中國
(共)」與「實際狀況」間產生複雜辯證。其中,支持者亦有,「轉向」者亦有人
在。實際上,雖然外界常以「紅帽子」或「左統派」泛稱「50年代白色恐怖」當事
者,但細緻理解這一代人的生命圖像,會發現其中越顯複雜,不能「化一而論」。

但是,自1949年來文化生產的兩股潮流,一股來自官方,一股來自民間對官方的
反抗,實際上都未留給「50年代白色恐怖」當事者相對寬廣的言述空間。面對第一股
潮流,長期的反共政策,使當事者成為「污名的人」,處在「例外狀態」。 50 這使得
當事者大多避談當年經歷,減少現實生活中對自身與親友的影響。第二股潮流,尷尬
的處境是――無論他們是否仍支持共產中國,但「過去的經歷」,面對民主化運動中
「反威權」與「臺獨運動」不能劃一、卻又存在著千絲萬縷關聯的狀態下,在臺灣民
族主義史觀中,他們曾投身的組織、支持的政黨,常是以「敵人」的角色被分類、詮
釋的。他們的經驗,至多只能放在後一股文化中,在「反威權」下形塑的「人權受害
者」範疇來理解。因此,面對兩股政治文化的主要潮流,「無芥蒂」的訴說地下經
驗,便成為困難的任務。

48 例如四隊的陳行中、陳華、黃胤昌、黃蔭榕、杜誠;七隊的吳聲達等人。
49 這些案件中,一方面存在官方刻意將收集到的「筆記」、「理論紀錄」、「時事記載」等擴大解讀成「叛亂行
動」的惡意扭曲,以導致多人槍決。但如受難者陳英泰所言,這也與當時獄中積極學習、相互討論的風氣,有
不可分的關係。另一名當事者林學禮對我說,當時的作法甚至有些「潑辣」了,而不斷加深受刑者與管理方的
矛盾。見林傳凱訪談,〈林學禮訪談稿〉,林傳凱提供,2012,未刊行。
50 柯朝欽,〈活在例外狀態之中:論50 年代臺灣政治犯的社會排除〉,「2009 流離、家園與認同工作坊」(新
竹:國立交通大學人文與社會研究中心,2009/10/16-2009/10/17)。

「大眾傷痕」的「實」與「幻」──探索「1950年代白色恐怖『見證』」的版本歧異 061
(二)制度化的層次

接下來,第二個層次,我稱為「制度化」層次。我先對「制度」做一簡要的定
義:制度(institutions)是一系列慣例化的規則,包含行事準則、正當性判准、資源分
配規範、並蘊含內部文化,藉此影響人們的實踐。在人類社會中,無論國家、市場、
或社會,隨處可見「制度」存在。本節想特別討論的制度,則是1998年《戒嚴時期不
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草案》與「補償基金會」的建制過程。法規的出現,
及審查組織的出現,不但影響了此後臺灣社會對「白色恐怖」的處理模式,也深遠影
響了「50年代白色恐怖」的口述史。

在第二節,我提到90年代的「平反」,先是95年「二二八」平反成功,接著鼓舞
了部分「白色恐怖」當事者提出「平反」的構想。順此,95年的成功經驗,又成為後
一波平反的重要借鏡。但是,在「爭取平反」的初期,50年代白色恐怖當事者內部,
卻出現重大的意見分歧, 51 大致可分為兩點:(1)對國民黨的不信任:原本對國民黨
就無好感,又受其迫害,因此對當局願意「認錯」深感疑慮,反擔心強出頭,惹來不
必要的麻煩。同時,若循議會路線,必須與臺灣島內的某些政黨合作――如民進黨,
不少當事者又因自身認同與民進黨「臺獨黨綱」相對,感到斥拒,或懷疑自身經歷能
否為民進黨認同;(2)對往昔經歷的自我定位:另一些聲音強調,當年自願投入抗爭
被捕,乃「求仁得仁」,何必爭取平反?反而「晚節不保」。衍生的看法是,「真正
的平反」必須由中共推動,國民黨沒有資格「平反」當年「革命」的正當性。

但是,支持「平反」者則認為:(1)臺灣社會已轉變,從「二二八」能成功平
反就可看出,即使國民黨惡質,仍可爭取大眾支持,「自下往上」的施壓並非毫無希
望;(2)許多年邁而獨居的當事者,與槍決者遺留的破碎家庭,於經濟、健康面都陷
入困境,金錢補償可為其遲來的生活後盾;(3)當年即使自願抗爭,但判決中,包括
秘密審判、刑求、與逼人相互出賣的「自首」與「自新」制,都存在「形式」上的罪
惡,無法抹除國民黨的責任,因此有必要爭取平反。

51 陳英泰回憶錄,是至今對相關分歧最完整的一套紀錄。雖然必須注意,因為他站在支持「平反」的一方,因此
不免帶有其主觀的詮釋色彩。請參考陳英泰,《回憶:見證白色恐怖》(上下兩冊)(臺北:唐山出版社,
2005)。

062 歷史臺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 第七期


專題論文
實際上,許多受難者深知,即使在90年代,爭取「50年代白色恐怖」平反的難
度,也比「二二八」更高。如上節所說,戰後的政治文化,無論是「統」或「獨」,
都鮮少留給當事者訴說、理解他們生命經驗的空間。如果要爭取支持,也許唯一的機
會,就是迎合當時反國民黨陣線中常用來與「威權」相抗衡的「人權」概念,並以
「人權受害者」姿態現身,盡量避談、乃至於抹去較有爭議、也可能招致官方清算的
地下活動經歷。

因此,仿照「二二八模式」,積極爭取平反的「白色恐怖」當事者,開始循兩
線進攻:(1)立院遊說,爭取民意機關支持; 52 (2)與同情「白色恐怖」的學界人
士連繫,提議採訪「50年代白色恐怖」的口述歷史――這可視為相關歷史朝「大眾史
學」轉向的關鍵事件。

即使如此,對當事者來說,是否受訪?如何受訪?仍是難解的問題。持懷疑論
者,認為當時並非「坦然」的時機;即使積極爭取者,也不見得抱持「以史論史」的
心態行動。反之,強烈的政治目的――也就是「爭取平反」,才是這時期的主流旨
趣。關於這些難題,在當事者甫成立一段時間的團體內部,便對「如何口訪」展開了
內部討論。

過世的陳英泰先生,曾記錄了當時內部討論的一些重要片段,他曾在部落格寫到:

省文獻會經互助會配合而在高屏地區(1995.6.25),嘉南地區
(1995.12.17)、中部地區(1996.9.8),桃竹苗地區(1996.7.14)做了口述
歷史會……第五次互助會員大會1996.8.4在麻豆代天府舉行,吳澍培(作者
按:互助會重要幹部,亦為50年代白色恐怖當事者)對口述歷史問題有冗長的
說明……吳澍培說要注意三點:(1)不要講到別人(2)不要講到組織關係
(3)不要講到自己的案情。我懷疑我是否聽錯?如此禁忌太多,怎麼說是真
正的口述歷史?……政治受難者們一面強調,當時是為推翻講政權才參加地下
組織的。但在另一種場合說是受到冤枉才坐牢。一下子如此說,一下子又那樣

52 以下描述的過程,可參考陳英泰,《回憶:見證白色恐怖》(上下兩冊)(臺北:唐山出版社,2005)。而稍
後出版的陳英泰,《再說白色恐怖》(臺北:唐山出版社,2009)對這段歷程有更細緻的記載與觀察。

「大眾傷痕」的「實」與「幻」──探索「1950年代白色恐怖『見證』」的版本歧異 063
子說,而兩者實是一大矛盾,有一百八十度的差異,成為面臨政治受難者的一
個難題。大家對於如何解決這個矛盾卻沒有一貫的概念。53

雖然陳英泰說「沒有一貫的觀念」,但實踐上,無論是當時與陳水扁北市府接
觸的「平反促進會」,或與宋楚瑜任省長的「省文獻會」接觸的「政治受難人互助
會」,54 生產的口述,幾乎清一色強調為「冤假錯案」。直接或間接談到地下黨、並
主張當年抗爭非「錯誤」者,實為鳳毛麟角。 55 最常見者,則像我在第四節舉出的
「早期版本的故事」,要不強調自己不夠格參與政治、要不強調純為他人牽連、或特
務貪「獎金」而羅織罪名。至於何謂共黨?共黨理論?「省工委」?則是「一無所
悉」。

在此,說故事的考量,優先原則並非陳述「自我認知中的『事實』」,而是促
成政治上的效果(effects),好將「平反」制度化。而口述歷史的生產,加上媒體報
導,確實也爭取到民間與議會支持。因此,1998年,立院通過《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
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草案》,並於年底成立「戒嚴時期不當審判補償基金會」,負
責名譽平反、金錢補償的審查。

乍看之下,「平反」業已確定。關於平反的規則、與資源的分配,也通過制度化
而穩定下來。但是,來看看「補償基金會」的官方網頁。在成立宗旨中,該會即明確
表明:

臺灣地區自民國卅八年五月廿日起至七十六年七月十四日間宣告戒嚴,固有其
時空背景,但對在戒嚴期間之叛亂及匪諜案件中,所發生冤、錯、假之個案受
裁判者而言,卻是永遠難以忘懷的傷痛。56

53 見陳英泰部落格(新網址), http://blog.xuite.net/yingtaichen/twblog/150857177-XM.+口述歷史,2014/09/03。
54 這兩個團體,「互助會」成立在先,而「促進會」則是於1998年爭取平反的歷程中,由其中支持「平反」的當
事者另立門戶。但是,「促進會」成員大多仍保留「互助會」的會籍,不少人也同時參與了兩邊的訪談,例如
前引的吳聲潤。
55 臺灣省文獻委員會編,《臺灣地區戒嚴時期五零年代政治案件史料彙編》(南投:臺灣省文獻委員會,
1998);呂芳上等,《戒嚴時期臺北地區政治案件口述歷史》(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9)。
56 見「財團法人戒嚴時期不當審判暨匪諜案件補償基金會」官方網頁,http://www.cf.org.tw/about.php?list=history,
2014/10/15。

064 歷史臺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 第七期


專題論文
同時,「組織架構」中更明言:「本會設審查小組由學者、社會公正人士、政府
代表十五人共同組成,就申請之個案事實逐一審認,以認定其是否為叛亂犯或匪諜確
有實據」。57

此處明確指出,補償對象乃「冤屈者」。若有「叛亂實據」,包括參與地下組織
或革命活動,則排除其「補償」資格。這一點,可以說是「平反策略」造成的非預期
後官網中明確指出,補償對象乃「冤屈者」。若有「叛亂實據」,包括參與地下黨,
則排除「補償」資格。這一點,可說是「平反策略」的非預期後果,其因果鍊結可
簡述如下:(a)文化層次上,缺少50年代當事者坦然自述的空間;(b)這影響「平
反」時「自我再現」策略,轉以「人權受害者」形象現身。在口述歷史中,不斷以
「冤假錯案」呈現當年經歷。這既有策略向度,也反映情緒的疑懼不安;(c)口述史
的出版,與媒體的進一步傳播,逐步建構出社會中對「白色恐怖」充滿「冤假錯案」
的集體記憶,並提高社會對「平反」的支持;(d)正當性提升,加上輿論及議會支
持,促使1998年「補償」法規與制度化;(e)制度建立後,又進一步界定出案件可/
不可補償的判准;(f)這樣的判準,反過來再一次結構了當事者的言述空間。

於是,新的「言述空間」,就在「平反」建制化後,再一次結構起來。實際上,
當事者申請「補償」的過程,就是一連串「說故事」的歷程――從遞交申請書、陳情
狀、自述當年經歷,接受「審查」;到制度外接受學者、媒體採訪,倘若受難者要領
到「補償」,勢必得符應新制度的「判准」,也就是「冤假錯案才能平反」的標準。
曾參與抗爭者,要申請補償,必須說一連串背離自我認知中「真實」的「虛構」故
事。甚至,不願申請補償者,在日後的口訪,也面對著一項難題:即便自己不在意補
償金,若對外說了「真話」,將影響同判決書的難友,重蹈了50年代審訊時「互相牽
連」的惡夢,使他人喪失領補償金的資格。

因此,可以想見,98年平反制度的確立,(非預期的)限縮了當事者的訴說空
間。而「補償基金會」自1998年成立,直到今年(2014)才宣佈解散。這十多年的時
間,制度性的力量,一直深遠影響當事者的言述空間。

57 見「財團法人戒嚴時期不當審判暨匪諜案件補償基金會」官方網頁,http://www.cf.org.tw/about.php?list=history,
2014/10/15。

「大眾傷痕」的「實」與「幻」──探索「1950年代白色恐怖『見證』」的版本歧異 065
(三)親密人際網絡的層次

第三個層次,是親密網絡的層次。在這個層次,遭遇的不是廣遠的「國家」或
「社會大眾」。反之,是有深厚情感、情緒、認同、與共同生活經驗的親友。

首先,我必須介紹50年代地下革命的一些組織特徵。戰後「省工委」的抗爭,是
臺灣史上唯一一次採取全面地下化,即20世紀初廣佈於世界的「列寧式地下黨」的組
織型態。這種組織,強調對「外人」全然保密,即使是參與者的至親愛人也不例外;
對內,若非必要,亦無須知曉其他參與者的身分。當年地下黨的術語,就是「單線
領導,只有直的關係,避免橫的關係」。58 這種型態,常使參與者的身心陷入特殊狀
態:進入地下,就進入了一種神秘的「黑幕」,即使面對摯愛親友,也必須隱瞞自己
的「真實身分」――至少是其中一個關鍵身分。何況,革命伴隨著高風險,卻不能從
親友處得到支持,只能獨自面對。地下黨員常陷入一種「孤獨」的心理――我為了我
愛的人戰鬥,卻不能讓我愛的人理解我的作為。按照當年的「視域」,只有「解放」
後,才可「化暗為明」、表露身分。但實際的歷史是:革命沒有成功,反於49年後全
面崩壞,隨後臺灣更牢牢的綑綁於冷戰體制,抗爭者走向刑場或牢獄。換言之,不但
沒有「化暗為明」,而是「以暗接暗」,變成綿延的壓抑狀態。

順此,從這些年的採訪中,我驚訝的發現――當事者親友的認知中,大多數不清
楚自己的摯愛「實際上」發生了什麼事。無論死於刑場、或投身牢獄十年到三十餘
年,家屬除了對當局的殘酷感到憤怒、怨恨……,也逐漸寫下心中認定的「故事」。
這些故事,常沿用大眾流傳的「白色恐怖」敘事――被特務或抓耙仔構陷、官方有計
畫的清掃本地精英、將「思想探索」扭曲成「參與組織」……。這些故事是可貴的,
使家屬能在「突如其來」的斷裂中,重新詮釋、理解、安置這些「莫名的」悲劇,並
懷抱一份素樸而強悍的情感,相信被抓去的親人,絕對沒做任何「壞事」――官方描
繪的「叛亂」與「親共」之事。

58 相關的組織原則,可參考林傳凱,〈胎死的秘密革命家組織――重讀1940S-50S「省工委」發展中的四項保密
機制〉,「臺灣社會學會年會」(臺北:臺灣社會學會,2011/12/10-2011/12/11);〈黑暗中的認知、風險、
與共同體想像――省工委(1946-1953)地下抗爭的動員模式與意義生產〉,「臺灣社會學年會」(新竹:臺
灣社會學會,2012/11/24-2012/11/25)。這兩篇稿件,分別討論了地下黨如何在組織過程中維持隱密,還有維
持隱密的過程如何影響了當事者的身心狀態與文化認知。

066 歷史臺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 第七期


專題論文
倘若當事者死去,故事也許就停格於此。但若像「浦島太郎」,當事者歷經了漫
長歲月,重返家庭,那麼「認知」上的鴻溝,就常在親密網絡中逐漸浮現:(1)參與
地下組織的經歷,私密至極,親友亦不知曉。而獄中「自我學習」中建構的認知,更
與「外頭」的社會脈動相對分殊;(2)親友為親人的遭遇悲傷、憤怒,卻不知40年代
末期,他究竟經歷了什麼事情,並用「另外一種方式」想像當年的「事實」。於是,
「重逢」除了一慰相思之情,也常是另一隔閡的開端。

家屬常相信被捕親人沒做「壞事」。但「壞事」的判準,則延續官方建構的定
義。同時,家屬在外頭亦受監控,許多人為求自保,採取更「順從」的生存策略,例
如盡量學好北京話、加入國民黨、避開一切抗爭、絕不談政治。即使80年代後,許多
家屬開始同情、投入反對運動,但對既有政治文化型塑的「反共」觀點,仍常延續下
來。 59 這種狀態,使許多出獄後的當事者,盡量與家人避談自己於40、50年代延續的
親身經歷與思想。

另一道重要的傷痕,則是坐牢歲月中,失落的「親密感」與「愧歉」。在重返家
庭的過程,當事者常以「不孝的子/女」、「缺席的父/母親」、或「脫累家人者」
的「新身分」登場。戒嚴時期,國民黨對「當事者家屬」也嚴密監控,常有「一人被
捕、全家受害」的景況。 60 不只日常生活遭監控、警察也不時到家中「查訪」,甚至
在校、軍隊、出國進修都受影響。這常使家屬「怨懟」,怨恨的對象則是當局。但在
另一些情況中,譬如父親被捕時,孩子年幼、甚至還在母親腹中,當十年、十五年、
乃至於三十年重逢後,這些「怨懟」,也可能轉移到缺乏「親密感」的當事者身上 61
。當事者對這些情緒,雖感無奈,卻又與自己脫不了關係,往往只能默默承受。

59 這六、七年的訪談經驗中,我常見到傾向共產中國的當事者,與強烈支持臺獨的第二代所組成的家庭。甚至常
有當事者私下對我感嘆:「我們這代人的第二代,全部給臺獨吸引去了,不知道父親與母親當年的選擇是甚
麼」。這種「兩代」間的組成,於田野中如此普遍,絕非偶然。本節的分析,便是對這類家庭關係型塑過程的
初步解釋。
60 蕭伶伃,〈走進「白色家庭」:一九五O年代政治受難者家屬生命歷程探究〉(新竹: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
碩士論文,2008)。
61 我訪問的一位林姓當事者,目前已高齡92歲。他在訪談中對我說,當年參與地下黨被捕,他沒有怨懟,「求仁
得仁」。可是,他最大的遺憾,首先是讓他已逝的妻子等待了十三年。再來,由於當時他被捕,又已有五個小
孩,所以孩子不得不送去孤兒院。這段經歷,使他們十三年重逢後,孩子花了很常一段時間,才能「接受」父
親的歸來。同時,從1964年到現在,半世紀的時間,他的小孩即使在物質上忠實的奉養他,卻始終不曾叫過他
一聲「爸」。這位當事者說,他忠於自己的政治選擇,卻一輩子失去了家庭的親密感。

「大眾傷痕」的「實」與「幻」──探索「1950年代白色恐怖『見證』」的版本歧異 067
因此,在口述中,家屬常成為當事者訴說時的潛在箝制。訪談中,我遇過態度較
「溫和」的家屬,會在訪談中,或訪談前後不斷表示「說這些也沒用了」、「沒必要
說這些傷心往事」。較激烈的狀況,則是在訪談中,突然痛罵起當事者「自私去碰政
62
治」,「一人作事全家拖累」,並將人生的不順遂,全歸咎在當局與當事者身上 。
家屬的心態常是矛盾的:一方面,無法想像自己親人的坐牢是「應得」的;另一方
面,又常以矛盾的心理,猜疑出獄後仍關心時事、好發評論、與難友常私下相聚的親
人,確實「關心政治」,並可能再一次連累家人。

因此,讀者可以想見,在口述過程中,當事者訴說的故事,不只得放在「公眾」層
次接受考驗,也必須安置於「私人網絡」中。在兩造對「過去」的想像常有極端差異,
且家屬對「說過去」常有疑懼的情況下,是否說?如何說?也連帶受到影響。我在田野
中,常見到當事者於「單獨訪談」和「家人在場時訪談」的內容落差。家人在場時,更
常談起家人也認可的「冤屈」版本。同時,不少當事者,會選擇於家人不在時受訪,或
到「家」以外的地方訪談,並要求「不要將訪談內容,透露給家人知道」。

實際上,當事者常渴望著為「家人」理解。歷史的眾多機遇,卻使40年代投身地
下革命的人們,在組織早已破壞後,繼續在至親面前履行著「地下身分」的煎熬歲月。
渴望被理解、渴望被接受、渴望當年的選擇能得到家人遲來的支持或諒解……是不少當
事者的心聲 63。但兩造間「知」的差距,與疏離造成的隔閡,又經常形成「理解」的高

62 2009年,我在嘉義訪問一位陳姓受難者。訪談後不久,他開始談到地下組織的事情,而且略為激昂的說到,當
年槍決的李瑞東、吳思漢等人,對他的思想啟迪、參與地下抗爭有深遠影響。說到一半時,他的妻子突然發
難,對陳先生咆哮:「你男人愛碰政治,累死我這個女人家」、「你在綠島吃免錢飯,我為三個小孩的溫飽天
天掉淚」;同時對我說:「問這些有甚麼用,都過去了!人死都死了、關都關了,不要再來談這些事情!」至
此,我便連聲抱歉,離開了陳家,這也是我與陳先生的最後一面。此處,我說這段經歷的用意,是想表示,各
自的脈絡中,陳先生的記憶、其夫人的怨懟,都有其合理的形成脈絡。但共處一個家庭時,訪問陳先生,便成
為困難的任務。即使陳先生有意願留下他認知中「自身真實經驗」的記錄;但面對怨懟的夫人、破碎的關係,
維持家庭關係的穩定,可能比留下記錄更重要。
63 2011年,我訪問高雄地區的一位當事者時,他似乎作了心理準備,並且邀請夫人一同聆聽我的訪問。這位當事
者對我說:「這是我被捕後,第一次袒露這段經歷」。而他將自己成長歷程、參與「二二八」、還有之後進
入地下黨的歷程,都巨細靡遺說了一次。他被判刑十三年,判刑前兩年,他與夫人結婚。夫人不知他參與地
下黨之事,並且獨自等了他十三年歸來。2011年,85歲的他對夫人說:「我想藉今天這個機會,向你說實話,
我是參加共產黨被捕。」而夫人聽完很震驚。吃過午飯後,夫人於廚房洗盤子時,我試著問她:「您感覺還好
嗎?」她想了想,對我說:「也都沒關係了,畢竟當年那樣的環境,他會這樣想,也不能怪他,誰都對政府不
滿」。這種通過在家庭內部的訴說,重新達成的「接受」與「和解」,其實是最理想的狀態了。但也必須坦
言,並非所有家庭,都能有這樣的「快樂結局」。

068 歷史臺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 第七期


專題論文
牆。因此,親密人際網絡的各種掙扎,也成為影響50年代口訪的另一層因素。

(四)個人心理與認同層次

最後,是個人的心理或認同層次,也可說是「自己」與「自己」的關係。可以想
見,政治受難者的一生,走過了崎嶇的道路。少年歷經改朝換代、青年時被捕、中年
或垂老時出獄,仍需面對依舊打壓的政治環境、不見得理解自己的大眾、破碎的親密
網絡,這是多大的斷裂!自然,有些人強調「不悔」,勉勵「自己選的路,勇敢走下
去」。卻也有一些當事者,在採訪的某些時刻,袒露自己曾經回想,「若當年不這樣
選,我的人生會如何?」當時被捕者,不乏各色社會菁英,而這種「反事實(counter-
factual)」的自我提問,常使當事者陷入複雜而糾葛的情緒。

同時,如前面所言,這些「地下經歷」短暫的當事者,對「共產中國」的想像,
很長一段時間,仰賴書本、雜誌、口傳、獄中為材料的「間接」建構。同時在「相濡
以沫」的受刑者網絡,也形成一種「類共黨」的組 織文化。這種文化,有時頗為陽
剛――歌頌無悔、為人民奮鬥、作先鋒、鍛鍊黨性、怯除小資階級情調、進步、反反
動、順應客觀規律、避免情意結……。出獄後,這套文化,仍成為「難友」間相互檢
視的判準。我在田野中,常向當事者打聽一些出獄後「消聲匿跡」,或未參與「受難
者團體」的當事者下落。被我探問的當事者常回答――「那些人」變得消沉、消極、
「思想轉向」、成為讓人失望的「反動派」,因此「不值得訪問」。

即使內部文化如此陽剛,可是,情感與認知的「挑戰」總是存在。例如,對「共
產中國」的認識,既然多為「間接」建構,因此當80年代後,兩岸關係逐漸和緩,對
岸更多訊息得以流入,乃至於能親身造訪時,便形成了挑戰:當時的共產中國,在眾
多面向上,與他們在牢獄歲月打造出的烏托邦(Utopia)形象並不相符。又像1989年
的「六四」、改革開放……;乃至於臺灣島內「黨外」興起,成功政黨輪替,都使得
原本抱持的政治認知,不斷與現實發生複雜的辯證。

這些挑戰,不必然使當事者放棄原本的信念,但終究成為必須解決的思想課題。
有些人找到思想上的出路,變得更為堅定;有些人則感到矛盾、糾葛、乃至於後悔。
受挫的人生際遇,與投射理想之政體的「失格」,加上受難者網絡間陽剛的組織文
化,於是,許多「不甘」或「後悔」,就退縮為「自己」與「自己」解決的難題。

「大眾傷痕」的「實」與「幻」──探索「1950年代白色恐怖『見證』」的版本歧異 069
在田野過程中,我接觸過許多類似的的情緒,並導致訴說的斷裂。怨嘆有多種理
由――恨當時沒想清楚、草率參加組織;不甘所信非人,被信任的上級或同志出賣;
出賣者「自首」或「自新」,自己卻投入牢獄,喪失似錦前程;錯失了一生摯愛……
甚至,中共現況並不如當年想像美好,或對「資本主義終將衰亡」的信念喪失信心,
或由「統」轉「獨」的難以調適……面對曾熱情投入的地下革命,與因而喪失的珍貴
事物,便形成「訴說」時的障礙。

我以傅鍾韓的訪談為例。他是福建莆田人,1948年,因貧窮失學,來臺謀生。於
臺中,他結識了曾至北京求學的臺中青年劉嘉武。兩人一見如故。傅於1949年經劉介
紹,參與地下黨。1950年,臺中地區破案,傅鍾韓被捕,判刑15年,劉嘉武則處死
刑。傅出獄後,拜劉母為義母,並於她過世時代劉戴孝。開放探親後,傅滿懷期望返
回莆田,但歷經十年,對地方政治的貪污、腐敗、貧窮失望透頂,黯然回臺。我訪問
他時,他這樣告訴我:

傳凱,如果你早幾年遇到我,問我人活著該作甚麼?我會跟你說,愛其他的
人、為其他的人付出。但現在的我,卻迷惘了。這十多年,我的政治理想幾乎
落空。其實,我對資本主義將滅亡的信念,仍沒有改變,但這也許是到連非洲
國家,都能有充沛生產力的時候,才能實現了。那可能需要上千年的時間。而
上千年的時間,我與嘉武的生命,不過就是剎那間開放、凋零的花朵,不足為
道,只是他比我先走幾步。所以,我現在已經是等死的人。你問我活著要做甚
麼,我也迷惘了。關於過去的事情,我幾乎說不出口,好像一切都沒意義了。64

這種狀況,我常稱為「自我和解的難題」。當「年邁的自己」面對「年輕的自
己」時,時空轉移,人事已非。對價值、組織、民族認同的抉擇,後悔與不後悔,常
使「兩個自己」交戰,也影響了「說」與「不說」,或如何「訴說」的軌跡。

64 見林傳凱訪談,〈傅鍾韓先生訪問錄〉,林傳凱提供,2008,未刊行。

070 歷史臺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 第八期


專題論文
六、「說」與「不說」,「真」與「偽」:雙重詮釋的任務

本節中,我想將第四節的兩個案例,結合第五節的框架,分析不同當事者「說」
與「不說」的因素。同時,本節也會說明,於方法論上,是否還能在不同版本間判斷
「真」「偽」?或必須走向「所有都是虛構」的虛無主義?

我們得認識到,在任何的「訴說」情境中,既存在「結構(structure)」條件型塑
著「訴說空間」,亦存在當事人相對自主的「能動性(agency)」決定「訴說」策略。
一方面,並非任何時空,當事者都能無罣礙的「口說我心」;另一方面,當事者也不必
然是歷史研究者樂觀期盼的「說史者」,可能有多樣的實踐旨趣,並期望藉由「訴說」
促成不同效果。既然,並非總是考量「求真」,故事也就可能隨不同因素交錯,呈現不
同內容。因此,「口訪者」可以說在進行一種「雙重詮釋」――既通過當事人的詮釋再
詮釋「過去的歷史」,同時也在「當下」詮釋訴說的「結構」與「能動」條件。

第四節提到的林麗南先生,在1998年的訴說,至少受幾個層次的因素影響。第
一,在98年的訪談,當事者團體特別提過,避談真實案情,以「冤假錯案」陳述自
身。第二,林先生被捕時,有新婚的妻子,其妻等待他十二年後返家。回家後,面對
親弟林麗鏘於「二二八」失蹤、家人對其遭遇「不明底蘊」的哀痛、還有妻子於十二
年間的苦楚,林先生決定全心工作,振作家庭,盡量不回想與「政治」有關的思念。
同時,他決定封口,至妻子過世前,都隱匿了40年代參加地下黨的遭遇。第三,歷經
「六四」與實際造訪對岸,林先生感覺自己多年的期望落空。但對未來的選擇,該走
向哪?是否接受臺獨?他很掙扎。訪談時,他曾兩次流淚對我說:「不知道,我是不
是不夠堅定?我一生對『祖國』失望兩次,一次是『白色』的、一次是『紅色』的,
我是不是『黨性』不夠堅強……?」 65 換言之,在林的狀況,前述二、三、四層次的
因素都直接影響,而第一層次的因素也「間接」影響他與家人的關係。

這些經歷,構成林先生的孤獨感,並使過去的經歷,成為數十年時間中難以言述
的苦楚。

65 以上篇幅,均為林傳凱訪談,〈林麗南先生訪談錄〉,林傳凱提供,2008,未刊行。

「大眾傷痕」的「實」與「幻」──探索「1950年代白色恐怖『見證』」的版本歧異 071
我於2008年的訪問,則肇始於特殊的「相遇」。一次於火燒島舉辦的活動中,我
巧遇坐著輪椅、「舊地重遊」的林先生。其他雙腳良於行的當事者,四處走訪拍照
時,他則停在集中營舊址的一個角落。我主動上前,陪他聊天。言談過程中,我表示
想訪問他,並表明:「您這代的當事者,有許多抉擇,今人難以理解。但我想,當年
的情境,會這樣選擇,一點也沒有錯。」之後,我與林先生相約,若有機會,會去他
的住所拜訪。

事後來看,我「無心插柳」的一句話,成為日後訪談的重要轉折。三個月後的
訪問當天,林先生告訴我,我在火燒島的那些話,他放在心頭,很激動。歷經六十
幾年,他常有「不被理解」之感,必須隱藏自己。而年輕人對他說「我認同您的選
擇」,撼動了他。妻子過世前,始終沒向她袒露一切,是遺憾,卻也減少一層負擔。
同時,林先生說,高添丁的家屬、還有案情更嚴重的廖瑞發一家,都領到補償,使他
的顧慮又少了些。最後,他希望我先作記錄,待「補償基金會」解散後再行公開。

林先生的訪談,之所以呈現不同版本,除了三層次的壓力,「訪談者」(我)傳
遞的訊息,是否流露出讓林先生評斷「能否在此過程被理解」的資訊,是影響訪談走
向的關鍵。

這樣的情況,在黃振聲的訪談中更明顯。2008年,黃振聲第一次受訪,此後與當
時主訪的另一學生,維持良好互動,常以筆紙通信。換言之,兩方的信任關係,仍不
斷累積。但2009年,我經另外的管道介紹,前往拜訪,則是初次見面。黃先生在該次
訪談,開場約半小時後,就坦言「之前很多事情,都是亂講,沒有說真話」。在乍看
信任關係不深厚的情況下,這該何解?

黃先生說,2008年的訪談,來訪的學生很誠懇,也把訪談大綱給他過目。但他看
訪綱上,大多詢問「是否被秘密偵訊、刑求」、「牢獄的處境」等問題,就覺得此次
訪問,仍延續「補償基金會」的調性,便無必要談及地下組織,說了恐怕也「不被理
解」。而訪談中,學生的態度,更常流露對黃先生當年「冤屈」的真摯疼惜。黃先生
說: 「學生都很誠懇、感心,可是不瞭解當年的事情。」黃先生於該次訪談,甚至拿
出申請「補償」時,請「自新」多年的曾永賢寫的「證明」,上面寫著:「我並未吸
收黃振聲參與共黨,我是共產黨員,但他不是,該案純屬虛構――曾永賢為證」。
2008年的訪談,與先前呈報給「補償基金會」的故事,都維持同樣的調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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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題論文
實際上,黃到過世前,都對共產中國抱持強烈好感。他在出獄後結婚,妻子當時
就知道他作政治牢,黃先生也常私下向妻子談論自己的思想,因此兩人的隔閡不深。
同時,90年代後中國的經濟起飛,更讓黃先生不時感受「當年的選擇是正確的」。換
言之,第三、四個層次,對黃先生的影響不深。

關鍵,是在訪談過程中,我傳遞的訊息。該次訪談,經自我介紹後,我這樣開頭:

黃桑,我知道您去年受過訪,照理說,我不該再打擾您。可是,我感覺很『沒
采』。當時,大家又沒做錯事,就是看政府腐敗、經濟惡化、臺灣人民過不下
去,因此,有正義感的人,當然會走這條路。我想,若在當年,我也一定參
加,好像是很自然而然的事,不參加才奇怪。但今天,大家都顛倒過來,說
的故事『有體無魂』,都談多冤枉、多可憐,當年的勇敢與決心,全部不見
了……

當天,黃先生聽完我的話,露出一個微笑,驕傲的對我說:「你說的是我的心
情。我……當年顛覆政府,有甚麼錯!爛政府就要給他推翻!」2009年的訪談,接下
來的內容,幾乎都迅速聚焦於曾永賢、地下黨、當時的秘密工作、與被捕的經歷。66

67
相似的情況,也可見於另一位徐先生的訪談 。徐先生於2008-2009年間,亦接
受另一計劃採訪。在該次計劃,徐先生同樣稱自己智識不足,沒資格參與政治。但在
我半年後的訪談,他則表露自己參與地下組織,詳述當年的經歷。訪談結束後,我問
他,為何兩次訪談,有如此大轉變?他這樣說:

其實,我第一次接受訪問時,心想,我年紀也大了,也活夠了,不怕國民黨
再對我怎麼樣。而且現在中國也強起來了,我感覺很榮幸,這該是光榮的事
情,所以我打算甚麼都說出來。但是,第一次來訪問我的年輕人,很有禮貌,
他一見到我,卻突然站起來,對我鞠一個躬,說:「長輩,我要先跟您致敬,

66 以上參見林傳凱,〈黃振聲訪談錄〉,林傳凱提供,2009,未刊行。
67 由於當事者的意願,此處我只寫姓氏,不寫全名。至於此處引用的情節,則是經由當事人同意後,才書寫於此。

「大眾傷痕」的「實」與「幻」──探索「1950年代白色恐怖『見證』」的版本歧異 073
您受過這麼大的冤屈,卻還是願意勇敢的說出真相,真的很了不起。這年輕人
說一說,自己還哽咽起來。」……這下,換我尷尬了。你說我很偉大、受冤
屈,我卻要跟你說我「求仁得仁」,「我是地下黨」。這樣,我要怎麼說下去
呢……?就照他的意思說了。68

讓我總結一下。通過上面的例子,可知當事者如何訴說,至要的關鍵,在於訪談
者在多大程度上能「神入(empathy)」當事者的身心狀態。這包括:(一)訪談者
對「自我認知」的警醒――訪談是「共同創作」,主訪者「先入為主」的想像、傳達
的訊息、都必然會反饋到訪談內容上;(二)對情境與當事者狀態的雙重理解:上述
的四個層次,常不均等作用於不同當事者的處境。進行「脈絡性的理解」,進而逼近
當事人的行動旨趣,亦是影響訪談走向的關鍵。確實,僅僅一個訪談,對制度性的壓
抑、破碎的親密關係,能介入的極為有限――甚至可稱為「無能」。但是,對宛若
「浦島太郎」,一甲子活在「隱蔽狀態」的當事者,對「被他人理解」的渴望,卻也
不可小覷。訪談,不在於正面解決其他問題,卻可能讓當事者體會到「共感」而「不
孤獨」,使「分享(自我認知中的)真實經歷」較為可能。

訪談者宛若「田野」工作者,於言談間感受四層次的交織,藉此詮釋當事者的心
境。像林先生的案例,三個層次的壓力,深刻影響訴說時的考量;黃先生的案例,壓
力似乎較小,但「不被理解」的猶豫,仍左右其講述,使他於2008年說出「較傾向制
度偏好的版本」。當釐清不同層次的交織,所謂的「神入」,就不只是理解「歷史的
內容」,亦是對當事者處境、認知、情緒的「理解的理解」。

與其將「訪談者」視為四層次因素外的「第五個因素」,不如正視「訪談者」與
「受訪者」的「能動性」,視雙方同樣為給定的結構性情境中,唯二有機會影響訪談
走向的推動者。訪談,彷彿彼此游移於特定的「情境之海」,而怎麼在明浪暗潮交織
的情境中,使兩造得以相遇,便是「傷痕歷史」口述工作中的核心課題。

最後,我想處理不 同版本「敘事」的「真」「偽」問題。我先交代我對「事實
(facts)」的認知――借用人類學者Geertz的術語――所有事後的重述,都是對「第
一手經驗的第二手詮釋」。在此過程中,研究者在「轉譯不可轉譯之物」並使「詮

68 林傳凱,〈徐先生訪問稿〉,林傳凱提供,2009,未刊行。

074 歷史臺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 第八期


專題論文
釋」總帶有一定的「失真」,乃至於「事後」的重構、再詮釋、遺忘與扭曲――甚至
於「虛構」。在此意義上,所有的「敘事」,都不可能完全等同於「曾經」的事實。

但是,也不該陷入「虛無主義」的迷思。理由有二:第一,不能低估人的能動性
(agency),卻也不能高估之。1940-50年代的經歷,像走過死亡的幽谷、漫長的牢獄
歲月……,對當事者的生命,是不可抹滅的痕跡。即使不願「坦言」,也不代表當事
者就能無顧忌的將「故事」說成「理論上可能的任何模樣」。這些故事,即使在較早
期的版本,也有一些共享的焦點,比方出獄後生活艱辛、被騷擾與監控的憤怒、對死
者的懷念……。因此,我們很難說當事者可以在當下無感、無礙的編織「任何一種虛
構的版本」,比方把「最尊敬的人」說成「最鄙視的人」。69 因此,即使說出口的版
本,掩蓋了許多當事者認知中對「真相」的詮釋,但整個故事的面貌,仍不會是「隨
機的虛構」。第二,如Geertz所稱,「世上沒有真正『無菌』的『無菌空間』,但不
代表前往下水道動手術,與在醫院的無菌室動手術,就毫無區別。」誠然,對「真
相」的追尋永遠是「相對性」的旅程,即使不可能完全與「事實」一致,仍有程度之
別,追求的則是「盡可能的逼近」。

那麼,衡量的「判准」在哪?我認為有三個面向:(1)主觀者的自我認知:在一
階觀察中,必須意識到當事者有其「主觀認定的『事實』」,即對當年事實的「第一
手詮釋」。所以,盡可能促使當事者「說出口的內容」與其「自我覺察的事實」相對
一致,則相對逼近事實;(2)通過雙重詮釋,理解「客觀」訴說空間與「主觀」旨
趣的辯證,亦是間接判準。比方,補償基金會未結束前,稱「冤枉」的誘因比「承認
為地下黨」大,因此當事者稱參與組織時,則相對可信。同樣,若一位當事者,在家
庭成員不諒解,或政治認同已轉向「臺獨」後,他聲稱當年參與中共地下黨,則相對
可信。兩種情況中,訴說的都是一個「除求真,似乎缺乏其他誘因,並於情境中『不
討好』的敘事」;(3)引入其他文本(texts)作「外部判准」。這個層次極重要,也
常被忽略。實際上,50年代的判決檔案,受「冤假錯案」觀點影響,常斥為「全然虛
構」,卻導致訪談者錯失了許多關鍵資訊。首先,判決書間,常交織出一個龐大、偶
有矛盾,但絕大多數情節都環環相扣的官方敘事。次者,自白書或筆錄,能看見被捕

69 例如第四節提到的周賢農,於兩個版本中,他都談到了新竹市工人劉賽慧十指指甲被拔去、卻依舊堅持不交出
同志的硬漢形象。我在訪問時,他講到劉賽慧,還是忍不住哭泣。他對劉賽慧深刻的印象,是兩個故事中都存
在、也是他特別想提及的。見林傳凱,〈周賢農訪問稿〉,林傳凱提供,2012,未刊行。

「大眾傷痕」的「實」與「幻」──探索「1950年代白色恐怖『見證』」的版本歧異 075
者規避、指認、互咬的歷程,並形成案件(間)漸次曝光、組織逐步崩潰的軌跡。第
三,掌握該案件「爆發」的「關鍵人物」,常能逼近當事者憤怒、怨懟、矛盾…的情
緒焦點。必須理解,若重返50年代的國民黨處境,當外部威脅降低後,它確實致力於
清除島內「實存」的威脅。因此,對「省工委」的綏靖,盡可能「求真」,逮捕每一
位成員,這迫使特務必須將調查作的「精準」 70 。重建這些資訊,則能成為比對訪談
內容的外部判准。目標,求的並非是「兩者一致」,但若當事人的自述,能系統性的
幫助我們判讀「檔案的分娩過程」與「案情何以致此」,則口訪的內容,也可以相對
判斷為「真」。

「虛構的虛構」,與「有軌跡的虛構」並不相同。前者,是完全的隨機、無邏輯、
無理路。後者,也許是「非事實」的「假話」或「反話」,卻非毫無機會解讀其邏輯。
本文想展示的,是後一種類型的解讀。若讀者能夠理解上述理路,就會知道――90年代
口述史中的「白色故事」的訴說,常受到各種主觀與客觀因素的影響。而當下的訴說,
既要面對隱匿的過去,也同時要面對各種因素交織的當下。同時,即使面對相對遠離
「事實」的故事版本,也不該將其貶為「一文不值」。許多當事者們,就通過這樣的訴
說,繼續與政權抗爭,或作為捍衛自己破碎生活的屏障。這些故事,也許不談地下組
織,卻不斷譴責國民黨於1945年來臺後的惡行、1947年「二二八」暴行、以數十年來的
國家暴力。也許,「地下」的身分始終「地下」,但略去了那些,「虛構」的環節仍與
「真實」的經歷與情緒接軌,然後對當年壓迫自身的政權做出挑戰。

一位接受過多個單位訪問,但始終否認參與地下組織,直到我在2013年訪問時才
決定談論此事的長輩,在解釋為何過去一直說「另一個版本的故事」時,他這樣解
釋:「我說故事不是為了真相,是為了戰鬥。」 71

說「真相」――「自我認知的真相」――能否可能,端賴環境中,是否存在相對
寬廣的訴說空間。而「戰鬥」,則明示當事者置身的環境,依舊有壓迫或不平等的關
係存在。這些條件,都深刻著影響了「人們如何說自己的歷史」,也影響了90年代
以降,「大眾史學」成果的品質。如何邀請當事者從「戰鬥」旨趣,轉為「求真」旨

70 因此,在當年的牢籠,真正的鬥爭,在於特務逼迫被捕的地下黨員「說真話」,被捕者則盡量規避抗爭情節,
乃至於捏造「讓特務感覺合理的故事」的辯證。此過程中,雙方的拉鋸,形塑出判決書的內容。換言之,判決
檔案絕不是特務「閉起門來、天馬行空、隨心所欲捏造」的文本。
71 林傳凱訪談,〈翁向生(化名)訪談錄〉,林傳凱提供,2013,未刊行。此處化名,乃尊重當事者本人意願。

076 歷史臺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 第八期


專題論文
趣,應該以雙重的「神入」為起點,對「訴說的旨趣」及「訴說的後設條件」有較充
足的認識,才可能實現。

上述的分析,希望能對90年代以降,視為「大眾史學」的重要成果、卻又存在大
量版本歧異的「50年代白色恐怖口述史」,拋出一點反思與「問題化」的叩門磚。

七、結論

時至今日,任何對臺灣史有興趣的朋友,對「白色恐怖」的歷史,已不會太陌
生。相關的歷史題材,也由90年代前的沉默,轉化為各式各樣的表現,從電影、連續
劇、舞臺劇、音樂、畫展、小說、詩、歌、散文……都嘗試以「白色恐怖」為題材,
時至今日,任何對臺灣史有興趣的朋友,對「白色恐怖」已不會太陌生。描繪那個年
代的臺灣社會。在我的觀察中,這些作品,相當程度,常以90年代後的口述史與回憶
錄,作為重要的「歷史根據」,並進一步將這段歷史轉化為更廣為人知的集體記憶
(collective memory)的一環。但是,上述關於「訴說版本」 的紛歧,一直到當前,
始終沒被明確的意識與問題化,遑論探求「大眾化」過程後,我們重構的歷史想像,
究竟是如何的「虛」「實」相參。

也許,歷經這麼一段路途,我們方能重思「大眾」一詞的意涵。當年的期望,是
打破狹隘的學術象牙塔對「寫史」與「讀史」的局限。但是,當「寫史」與「讀史」
的資格,彷彿更「普及」時,是否必然意味「史」就能透明、公開、無礙的呈現了
「多元個人的真實體驗」?本文指出,public的另一譯法「公共」,有助於我們反思
先前忽略的一些課題:在任何時空,「人」的訴說,總受到社會環境的影響。本文指
出的四層次,交織影響了當事者的「說」與「不說」,這也是「公共」能否成為可能
的關鍵。時至今日,當「白色恐怖」等於「冤假錯」的想像,普及於大眾時――當年
當事者於特定條件中選擇的「訴說」策略,又反過來限制了他們接下來十年、二十年
於公眾「現身」與「說話」時的空間。也許,能後設的反思這些問題,使我們不只讀
「史」,同時也閱讀「史之史」,才能促進我們開闢真正接近「公共性」意涵的記憶
空間――看見差異、聆聽差異、理解差異、並容許差異能「差異的訴說」。

至此,「大眾史學」的理念,也許能在我們自己的脈絡中,走向更屬於我們自身
社會脈絡的「公共意涵」。

「大眾傷痕」的「實」與「幻」──探索「1950年代白色恐怖『見證』」的版本歧異 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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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8 歷史臺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 第八期


專題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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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林傳凱訪談,〈陳奕雄訪談錄〉,林傳凱提供,2009,未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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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 歷史臺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 第八期


專題論文
Reality and fantasy in public trauma: exploring the
diverse versions of the attestation of the White Terror
in Taiwan during 1950s
Chuan-Kai Lin*

Abstract
This paper analyses the issue of “diverse versions” found in the oral history and memoirs of
the White Terror in Taiwan during 1950s. The attestation of hidden sides of political violence in
Taiwan in the 1990s is often considered an important step toward democratisation. In this process,
many hidden parties in the events emerge and participate in interviews or documentation, which
allows the power of telling and reading the history to become more accessible-- a significant
achievement of public history. However, retrospectively the documentation appears to contain
different or even contrasting details in the “self-narratives” which were produced by the same
parties in different times. In order to understand this phenomenon, the writing of the public history
must be placed back into its context, with special emphasis on the dynamic roles of the parties
involved and the influence of the social environment. Four factors are involved in the decision-
making between “telling” and “not telling,” as well as how the story is told-- cultural production,
institutionalisation, personal networks, and social psychology and identification. The production
of the self-narratives reflects the gap between the testimony to the history and the political
practice which wields enormous influence in the final products. While public history practice
aims at making the telling and reading of history accessible to the public, the structural influences
on narrative topic and on the practice should also be fore-grounded. “To tell the truth” is not
necessarily the first choice for the public in the production of self-narratives of history.

Keywords: 50’s White Terror, underground-vanguard party, oral history, public history, agency
and structure

* Department & Graduate Institute of Sociology,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大眾傷痕」的「實」與「幻」──探索「1950年代白色恐怖『見證』」的版本歧異 081
082 歷史臺灣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館刊 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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