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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研究

文本、 权力与话语
—《民国化平县志》的历史人类学解读
——
樊 莹
(兰州大学,甘肃 兰州 730020)

摘要:本文通过对《民国化平县志》的历史人类学的话语分析,揭示了中国传统的方志不仅是传统历史学的“文类”,更是一种权
力生产的文本话语,这种话语是国家、地方与民间话语之三种权力层级的顺势合谋与应时利用,是大写的“王朝”或“国家”、“地
方”与小写的“个体”之权力对话创作的文本。 作为话语的文本表明历史的记录与写作不只是一种知识能力,更是一种知识的话
语权力。 历史的研究(包括方志学)若仅凭“史料”的引证而忽略“史料”背后的语境、国家或地方权力的层级与配置、话语者“身
份”的解析,就可能会陷入权力的陷阱。 那些超越特定历史语境的所谓的真实的、客观的历史并不存在,或者说它作为“标准”的
历史知识其客观性、真实性只存在于特定的权力语境中,不论是“正史”还是“方志”都是如此。
关键词:民国化平县志;话语;权力;历史人类学
中图分类号:C9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681(2019)03-0109-07
DOI:10.15899/j.cnki.1005-5681.2019.03.016

Text , Power and Discourse


--Analysis of“Chorography of Huaping County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from
Historical 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
FAN Ying
Abstract:This paper tries to make a case study of “ chorography of Huaping county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in order to
reveal that local chorography is a kind of textual discourse produced by power,which is a product of cooperation and competition among
country,local society and individual.The analysis of textual discourse explains that writing history is not only an ability ,and also a
discourse power.Study of history (including chorography)should consider that text is not only the reflection of national or local power,but
also the practice strategy from what the writer tried to express local consciousness、ethnic identity and to reconstruct historical memories.
Accordingly,the absolutely objective history does not exist.The objectivity and authenticity of standard historical knowledge only exist in
the context of specific power.
Keywords: “Chorography of Huaping County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Discourse;Power ;Historical Anthropology

近年来, 暧昧的历史人类学成为学科话语的 平 县 志 》就 是 这 样 一 个 文 本 ,它 成 书 于 民 国 二 十 八
“宠 儿 ”,不 论 是 传 统 历 史 学 “走 进 历 史 的 田 野 ”,还 年(1939 年),此 地 是 19 世 纪 70 年代 清 朝 设 置 “化
是人类学“走进田野的历史”,在聚 焦中国社 会和历 平直隶厅” 而安置受抚的陕甘回民的善后之地 ,虽
史研究方面二者不约而同地走在了一起 ,传统史学 为王 朝 官 设 之 地 ,却 始 终 无 志 ,到 民 国 时 期 此 地 更
认 识 到 无 法 仅 凭 前 人 的 “文 献 ”而 在 “历 史 的 田 野 ” 名为化平县,首部方志才应时而 生。 本文通过 对此
语境之外认识历史的心性,而人类学也意识到理 解 方志的话语分析—— —方志纂修的历史语境、“谁”来
复杂的中国社会无法在历史之外仅凭 “田野 工作” 写 、为 “谁”而 写 、写 了 “什 么 ”来 揭 示 文 本 生 产 背 后
的视野看透历史的本真,由此二者的视阈 交汇点就 的权力话语。 此地从清代“无志”的“化平直隶厅”之
落在了“文献”(主要是三种文类:正史、方志、家谱) 没有“历史”的人,到民国时期“有志”的“化平县”之
—它不只是 “史料”,更是“文 本”——
上—— —一种 特定 有历史的人的“变身”,其历史语境正是王 朝国家向
历史语境下的权力话语。 本文研究的方志 《民国化 现代民族国家转型及其权力话语的转移而生产的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构筑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理论与实践研究》(批准号:15AMZ001 )阶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9-03-17
作者简介:樊 莹(1986- ),女,江苏连云港人,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副教授 硕士生导师 ,中国统一战线理论研究会
甘肃研究基地研究员,主要从事历史人类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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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卷 第 3 期 2019 年 7 月

文本,是 国 家 、地 方 与 民 间 精 英 之 三 种 权 力 话 语 层 按 口 计 粮 分 地 ,“陕 西 就 抚 回 众 , …… 安 插 化 平 地
级的顺势合谋与应时权变的产物。 它作为历史的话 方 ,散 给 赈 粮 地 亩 ,分 拨 房 屋 籽 种 ,督 其 开 垦 ,并 请
—“无 志 ”与 “有 志 ”的 话 语 背 后 不 仅 是 一 个 地
语—— 设官董之”;三是“严申禁令回民无故不准来陕”,如
方 族 群 社 会 历 史 变 迁 的 反 映 ,而 且 是 其 身 份 、地 位 贸 易 之 事 至 陕 ,须 “赴 庆 泾 固 化 道 及 各 地 官 门 请 领
与权力变化的表征。 因此,作为文本的“方志”是权 护 票 ”;四 是 不 准 自 由 远 行 ,若 有 要 事 离 开 本 地 ,要
力的生产,文本又成为权力话语的表达。 报 请 官 府 发 给 “路 票 ”,否 则 “以 私 逃 论 ”;五 是 不 得
私 养 骟 马 ,私 藏 军 械 。 “如 有 隐 藏 马 匹 、枪 械 、军 火
一、“无志”的化平直隶厅:没有“历史”的人 者 ,有一 经 查 访 得 实 ,或 被 告 发 ,除 将 马 匹 、枪 炮 入
官外,仍行照律治罪”;六是不准阿訇管理回民事务 ,
民国二 十 五 年 (1936 年 )盖 世 儒 赴 化 平 县 就 任 “以散回目之势,而以其权归之官”;七是“严禁 传习
县 长 ,其 曰 :“甲 戌 秋 ,余 奉 省 府 命 来 权 化 平 。 下 车 新教”譹 訛
,“以弭衅端,而祟圣化事”;八是修建清真寺
后,见 城 垣 圮 废 ,官 署 坍 塌 ,兼 之 古 物 百 无 ,文 典 缺 高不得过二丈四尺,宽不得逾十 丈……墙厚 不得过
如……乃遍觅邑志,询诸耆绅……向无县志。 ”他情 二尺五寸等。 [8]平定之后的善后安置只是第一步,教
不自禁地感叹道:“至县志既无,何能惩 前毖后? 何 化才是最重要的手段,因此设义学和 归儒书院而 强
能鉴往知来? 余目击斯县,地方破败,文化落后,儒 行 教 化 。 亦 如 左 宗 棠 手 书 归 儒 书 院 碑 曰 :“天 方 之
士晨星,情况惄焉,忧之。 ” [1]追溯此地历史,清同治 徒,容貌知识非与中国异也,又杂处乎中国,卒 其所
十年 (1871 年) 专设化平直隶厅, 民国二年(1913 以 异 者 ,拘 于 彼 教 而 未 能 出 也 。 然 而 叛 父 母 ,贼 兄
年)改为化平县,至民国二十五年,已是 65 年之久, 弟 ,彼 教 之 恶 也 ,则 所 性 之 善 也 。 若 以 儒 者 之 说 进
如此时长又何以无志? 既然是王朝官设之直 隶厅, 之,因 其 性 而 达 其 情 ,又 推 其 情 致 之 君 臣 、夫 妇 、朋
又 何 以 不 修 志 而 鉴 古 知 今 ? 是 “文 化 落 后 ,儒 士 晨 友之间,固天方之徒性所有也,庶几循途而返 ,适其
星”之故? 还是不值得被史志或有意的历史忘却? 其 所而休焉,伦谊明而习俗化矣。 ” [9]其言之昭昭,这才
实这背后隐含着此地不寻常的历史 ,正如此地之名 是王 朝 国 家 之 所 以 再 次 以 “化 平 ”之 名 命 之 此 地 的
“化 平 ”所 隐 喻 的 匿 名 历 史 —在
—— 文 本 话 语 “缺 失 ” 权力用 意 ,“武 力平 定 ,文 治 教 化 ”才 是 “化 平 ”隐 含
的权力背后他们是没有“历史”的人。 的历史话语要义。
至少始于 19 世 纪 40 年代,夕阳 垂暮的清王 朝 再环视“化平”直隶厅的外围,“添设都司一缺,
在外 部 的 “天 崩 地 裂 ”与 内 部 的 “礼 崩 乐 坏 ”中 艰 难 并饬千总牟春阳带土勇二百四十名, 分扎 关山、三
地步入了改朝换代的历史惯性轨道,南方的 太平天 才镇各口。 调记名总兵喻胜荣带所部平江营扼扎化
国起义、北方的捻军起义和西部的回民起 义成为王 平镇,以司稽查。 兵部查安插就抚回众,既据该督奏
朝国家油尽灯枯的重要“星火”。 晚清重臣左宗棠在 称,添设化平营都司,自系因时制宜起 见应如所请 ,
相继镇压了太平天国起义、捻军起义 之后,于 19 世 准其添设化平营都司,以资镇抚。 ” [10]显而易见,整
纪 70 年代最终平定了西北回民起义, 化 平直隶厅 个 “化 平 ”直 隶 厅 辖 区 就 是 一 个 全 视 性 “圆 形 监 狱 ”
的设置就是王朝平叛善后的最后“制度”安排。 善后 —那个十八世纪本瑟姆笔下的全景式监视的
—— “哥
制度的基本原则是“涣其群,孤其势”、“回 民则近城 伦 布 之 蛋 ”,就 是 福 柯 话 语 下 的 “监 禁 与 惩 罚 ”的 可
驿 非 所 宜 、近 汉 庄 非 所 宜 、并 聚 一处 非 所 宜 ” [2] ,善 视 性 的 极 权 技 术 —“凝
—— 视 ”(gazing ) 即 权 力 的 眼
后安置地的选择标准是“觅水草不乏,川 原相间,荒 睛。 [11]
正恰如《民国化平县志》的作者在“序”中所言
绝无主,各地自成片段者,以便安置” [3]。 最后勘定此 的 “权舆 ”:“化 平 一 邑 ,系 前 清 同 治 十 年 ,左 文 襄 公
地 [4] ,于同治十 年(1871 年 ),左 宗 棠 上奏朝 廷钦 准 招 集 陕 甘 就 抚 回 众 ,奏 划 固 原 、平 凉 、华 亭 、隆 德 四
设立化平 直隶厅 [5],“添设 化 平 通判 、化 平 营都司 各 州县辖境以为安插之所。 拓地殖民,设官分职,化平
缺……为抚驭回众,绥 靖地方起见 ……添设 化平厅 直隶厅此其权舆焉” [12]。 因此,“权舆”譺 訛
才是清王朝
通判,以资镇抚。 ” [6]于是,迁走此地土著汉民,专置 时期此地“无志”的历史实质。 这些被善后安置的人
陕 西 回 民,先 后 安 置 陕 回 陈 霖 、马 振 江 、余 彦 禄 、阎 已被王朝话语所“定性”,光绪二十二年(1896 年)颁
兴春等部男女共 9400 余名口,其中壮丁不过 2000 , 行 的 《钦 定 平 定 陕 甘 新 疆 回 匪 方 略 》已 “钦 定 ”他 们
其余皆老 弱病残者。 [7] 对 于 王 朝 统治 而 言,既 然 是 是“回 匪 ”、“回 贼 ”或 “逆 回 ”,显 而 易 见 ,在 王 朝 “权
“逆回”之“余孽”,善后安置的严密监控 就是制度的 舆 ”的 话 语 下 没 有 人 身 自 由 的 他 们 是 必 须 “重 新 做
细则。 一是查造户册,编审户口,置挂门牌,挑选户 人 ”或 是皇 恩 浩 荡 之 下 “悔 过 自 新 ”的 人 。 质 言 之 ,
长,“十户一长,百户一百家长,令其钤束散户,而设 “权舆”即“新生”之人自然就没有历史了。 因 此,在
官董之,凡一切户婚词讼均取决焉 。 乃可散回目 之 他们被 “污名化” 的历史背后是一种权力的 褫
势 ,而 以 其 权 归 之 官 ,庶 几 政 令 行 而 统 纪 一 ”;二 是 —“无志”既是对他 们卑微历史 地位的蔑视 ,又
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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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研究

是历史话语权的剥夺和族群记忆的消除。 因此,对 行 政 官 厅 组 织 令 》《划 一 现 行 各 道 地 方 行 政 官 厅 组


于没有话语权的他们而言,王朝国家的“无志”是对 织 令 》和 《划 一 现 行 各 县 地 方 行 政 官 厅 组 织 令 》,此
他 们 有 意 的 历 史 忘 却 ,“无 志 ”的 凝 视 (gazing )背 后 后全国普遍废府州,实行省、道、县三 级制。 [14]化平
本身是一种“规训”和“惩戒”。 然而,王朝国家毕 竟 县正是在这一背景下由厅改县,被重新 命名。 二是
不是绝对的“权力集装器”,被善后 安置的回民 被剥 在文化层面,国民政府向全国各地下 达编纂志乘 的
夺文本历史话语的同时,他们却用另一种 方式书写 明令,以建构地方对国民政府的政治文化认 同和传
—持 守 乡 音 (陕 西 话 )和 用 故
了 自 己 的 “心 灵 史 ”—— 导民族国家新的意识形态。 因此,这个“自清同治设
乡 的地 名 全 部 重 新 命 名 受 抚 的 异 乡 之 地 ,这 份 “心 厅后,迄今六十余年,惜无县志” [15]的化平 县拥有了
灵史”话语作为独特的族群历史记忆就成为地 方精 书写自己的“国家任务”。 据统计,民国时 期(1912-
英后来书写《民国化平县志》的历史“底本”。 1949 年) 新编修 的志书约 1200 种 ,15000 多 卷 ,年
均修志的数量都是以往任何时代所无法比拟的。 [16]
二、“有志”的化平县:
就《民国化平县志》而言,它的付梓更是来自国家自
历史语境变迁与权力的话语表达
上而下的权力支持,先后有 5 任县长 支持修志。 查
从清代的化平直隶厅到 民国的化平 县的“易名 阅该志书,共有 6 篇“志序”,除了作者本 人的之外,
更 置 ” 是 折 射 近 代 中 国 社 会 巨 变 的 一 面 “历 史 凸 其他 5 篇均由该县的 4 位县长和一位科长 撰写,这
镜”, 新的民族国家必须要在地方社会 表达其权力 些“志序”不仅是权力的表达,而且是该志 合法性的
的话语,同时需要地方社会的话语资 证其历史 合法 资证。 因此,《民国化平县志》是这个现代 民族国家
性,因此,方志作为上承国家“正史”与下达民间 “家 所生产的地方社会知识的宏大话语体系中的一部
乘”的历史“中介”文本就成为权力 话语的首选 — —— 分。
化平县“修志”正是国家赋权的话语表达,也 是地方 其二,接续近代以降的王 朝中国的中 华民国同
社会自我正名的话语言说。 样被裹挟在西方强势的民族主义话语的双刃剑之
(一)国家话语的赋权与认 同表达:修志 的历史 下 ,作 为 继 承 清 王 朝 衣 钵 的 国 民 政 府 而 言 ,历 史 上
语境 多族群的中国社会本身面临西方民族主义的严重
清 民 鼎 革 的 历 史 嬗 变 —从
—— 清 王 朝 到 中 华 民 挑战,一方面不得不借用西方民族主义 的话语来 维
国,在西方资本主义宰殖的“世界体系”下,在“半殖 护多族群的中华民国的大一统。 正 是如此,民国 肇
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历史两难的境遇 中传统王朝 中 始,孙中山提出“五族共和”以及民族平等的建 国理
国走进了现代民族国家的历史进程中。 正是伴随这 念,建构“中华民族”的国族认同以统摄多族群的中
个急遽的历史转型,化平直隶厅也迅 速“变身”—— — 国社会;另一方面需要防止西方民族主 义对中国的
于民国二年(1913 年)改为化平县,由此在政制的层 肢解,尤其近代以来的边疆危机已 成山雨欲来 风满
面打破了化平直隶厅这座历史的“圆形监狱”。 而此 楼之危势,国民政府支持的“边政学”兴起和发展便
时 的 化 平 县 经 过 半 个 多 世 纪 的 发 展 已 是 “今 非 昔 是对此危机的直接反应和应对之一。 在国民政府的
比 ”,最 初 被 善 后 于 此 地 的 回 民 约 9400 余 人 ,至 民 支 持下 ,一 批 爱 国 学 者 如 顾 颉 刚 、吴 文 藻 、方 国 瑜 、
国 二 十 四 年 (1935 年 )全 县 人 口 已 发 展 到 了 25045 江 应 樑 、杨 成 志 、林 耀 华 、费 孝 通 等 人 奔 赴 边 疆 ,开
人 ,其 中 回 民 占 全 县 总 人 口 的 99% , [13] 他 们 已 成 为 展研究、济世安邦。 而时任化平县县长张建勋(民国
这个县的社会主体。 同时,现代民族国家的“民 族、 二 十 五 年 ~ 二 十 八 年 任 职 )本 人 就 是 这 场 “边 政 学 ”
民 权、民 生 ”话 语 之 赋 权 也 提 供 了 他 们 自 我 表 述 的 学术运动的成员之一。 正如他在为《民国化平县志》
历史语境和话语根据。 更重要的是,这个在 内忧外 撰 写 的序 言 中 讲 的 :“‘九·一 八 ’以 后 ,国 人 多 关 注
患 的 困 境 中 在 建 的 民 族 国 家 —中
—— 华 民 国 需 要 地 边疆问题。 斯时余供职于中央,应乎时代潮流,亦成
方社会的支持和认同以证明自身历史的合法性和 为研究边疆问题之一员。 适国民政府参谋本部边务
维护国家的“大一统”。 因此,适逢其时,《民国化平 研究所成立,余被中央选拔入所,受训 两年竣学,于
县志》的纂修就水到渠成。 去 年 春 奉 命 来 甘 服 务 ,曾 到 甘 、凉 、肃 、安 、敦 、玉 及
首 先 ,民 国 建 立 以 后 ,国 内 仍 长 期 处 于 各 种 政 新、甘、蒙边一带实施视察。 ” [17]他出任化平 县长之
治军事集团分庭抗礼的分裂局面,国民 政府为了证 后 曾 遍 寻 化 平 地 方 文 献 ,却 “苦 无 所 得 ”,由 此 他 积
明新政权的合法性和正统性,确立 在政治与文 化上 极 支 持 当 地 士 绅 张 逢 泰 编 修 《民 国 化 平 县 志 》并 及
的“大一统”的话语权威,陆续出台了各种措 施以加 时付梓。 化平县虽非边疆,但也是沟通中 原与多族
强国家对地方社会的控制力度。 一是在政 制层面, 群边疆的重要边地,正是如此,张建勋称《民国化平
国民政府对地方行政区划的调整与命名。 1913 年 1 县志》为“化邑之宝鉴”。 因此,该县志的编修与刊行
月 ,中 华 民 国 临 时 大 总 统 颁 布 《划 一 现 行 各 省 地 方 也是直接得益于这场“边政学”的国家 话语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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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地方社会对国家认同的表达。 地质、气候、交通、赋税、教育、卫生,以及人民生活、
其三,《民国化平县志》的创 作恰逢抗日 战争之 社会 经 济 各 种 状 况 ,均 应 分 年 精 确 调 查 ,制 成 统 计
中华民族危难之际,日本帝国主义不仅 在东北制造 表编入”;“各省志书, 除建置沿 革, 另列入 沿革志
了伪“满洲国”,也捏造了一个在地理 上自中原到 西 外,并须特列大事记一门”;“天时、人事,发现异 状,
北 的所 谓 的 “回 回 国 ”,企 图 进 一 步 分 裂 中 国 ,由 此 确有事实可征者,应调查明确,据实编入,以供 科学
引起了回族群众的极大愤慨,激发 了回族群众 的抗 之 研 究 ,但 不 得 稍 涉 迷 信 ”。 [22] 《概 要 》的 颁 布 意 味
日热情。 如 1938 年创刊的《回教大众》上发表《要用 着 ,在 新 的文 化 语 境 中 ,以 “西 学 ”作 为 参 照 性 知 识
信教精神挽救中国民族的沦亡》一文强烈呼吁:“我 背景的地方志文本叙事结构的调整 ,被以国家 话语
们 是回 教 的 信 徒 ,同 时 也 是 中 国 国 民 ,既 然 我 们 都 的形式确立下来。 纵观民国时期 的县志文本 ,在此
是中华民族一员, 所以一方面发扬宗教的精 神,一 话语的支配下具有以下五个共同特点:一 是贯穿进
方 面 要 对 民 族 的 存 亡 、国 家 的 兴 衰 ,负 起 相 当 的 责 化论的理性 - 科学主义思想, 传统志书的 “封建迷
任。 因为本身和中华民族有了密切的联系 ,那么民 信 ” 记 录 被 剔 除 ;二 是 以 民 为 本 , 重 点 记 录 百 姓 生
族 的生存 , 就是本身的生存 ,民 族 的灭 亡 ,就 是本 身 活;同时注重经济,关注民生;三是引入新的“民族”
的灭亡,所以要团结精诚,坚定意志,去求民族的生 分 类 ,大 多 数 县 志 列 “民 族 ”部 分 ;四 是 普 遍 采 用 章
存和发展,务使中华民族能够不断地 在世界上繁 荣 节 体 ,语 言 以 白 话 文 为 主 ;五 是 普 遍 使 用 数 据 统 计
滋长。 ” [18]化平县作为回族的典型聚居区虽深在 西 表和采用新法绘制地图。 [23]以《民国化平县志》为例
北也同样受到这种全民抗日高潮的精神鼓 舞,正如 来 看 ,采 用 传 统 体 例 , 主 要 以 白 话 文 叙 事 , 分 为 四
该 县 志 所 言 :“我 国 自 ‘七 七 ’事 变 ,烽 燧 遍 南 北 ,即 卷 :卷 一 包 括 “舆 地 志 ”、“建 置 志 ”;卷 二 包 括 “经 政
深知 民 族 之 存 亡 ,已 至 最 后 关 头 ,非 惟 全 国 上 下 集 志”、“职官志”、“选举志”和“教育志”;卷三 包括“武
中意志,团结力量共同抗日,期挽回陧杌之危机。 即 备 志 ”、“古 迹 志 ”、“人 物 志 ”和 “灾 异 志 ”;卷 四 是 艺
西北回胞亦均同仇敌忾,请缨杀敌,贡献一切。 于政 文 志 (主 要 是 文 献 附 录 ),其 中 卷 二 、卷 三 是 核 心 部
府其所以然者,无非欲求得我中华民 族永久之生 存 分 ,如 卷 二 的 “经 政 志 ”部 分 包 括 蠲 恤 、田 赋 、杂 项 、
也。 ” [19]因此,《民国化平县志》的刊行也是化平回民 税课、经费支出考、化平县地方收入调查 报告表、民
在中华民族危难之际国家认同的积极表达和实践。 族、户口、仓储、恤政、驿传、邮政、生业、卫生、文化、
(二)国家话语中的地方社会:《民国化平 县志》 宗教等等。 显然该志既承袭了传统地方志旧有的体
的文本范式 例,在具体内容中又进行了现代的裁 剪和补充。 书
知识的话语范式不只是一种话语结构的叙事 中以现代地图绘制技术绘制的 《化 平县舆地总 图》
风格,本质上是一种知识的世界观。 近 代以来的中 及《化平县山脉水道图》,不仅代表 了传统舆地 学的
国社会转型不仅是政制层面的传统王朝的解体而 现代发展,同时又是以“西学”来阐释地方性 知识的
转向现代民族国家, 而且是传统知识之世界观在 一次尝试。 而《舆地志》一卷中,不仅有运用西 方自
“西学东渐”中的坍塌而转向“新学”的知识世 界观。 然科学测量方法而获得的《气候》《化平县太 阳高度
正如学者指出的:“十九世纪下半叶,中国面 对着天 表》《化平县经纬度分表》等内容,同时在《地质》《水
崩 地 裂 式 的 大 巨 变 ,在 这 种 巨 变 的 时 代 ,进 入 新 语 利 》等 内 容 中 还 有 根 据 田 野 调 查 和 经 验 ,而 提 出 的
境 的古 代 中 国 知 识 、思 想 与 信 仰 世 界 ,不 得 不 重 组 改良农业的若干措施,超越了传统地方 志的人文地
自己的知识系统。 ” [20]此种“新学”的知识 世界观最 理的学科领域,蕴藏着知识转型的现 代信息。 而 凡
核心的是基于进化论的理 性-科学主义 和民族主 属神怪异闻之事,作者也一概删除。 书中另载有《经
义。 因此,作为民族国家主导性的话语范式变了,也 费支出考》《田赋、税课统计》《新学校统计》《化平县
必然以此为标准话语重构已有的知识体系。 民国时 地 方 收 入 调 查 报 告 表 》《 甘 肃 化 平 县 煤 矿 分 析 表 》
期政府组织的大规模的修志正是以此范式对地方 《甘肃化平县褐铁矿分析表》等内容,以及 详细介绍
社会知识系统的重组。 如世人所言:“开宗明义先定 当地风俗、方言、物产的报告和采访名单 ,这种通过
宗旨,国体改矣,修志宗旨与往日微有不同。 往日修 大规模的实地调查而获得的第一手 资料,已带有 现
志,于民事殊略;今日修志,应于民事加详。 民主国, 代 社会 学 和 人 类 学 的 知 识 ,显 而 易 见 ,“西 学 ”作 为
民为重也。 ……民国修志,固应力矫其弊,宗旨与往 一种新的知识话语已渗透到地方志的内容和结构
日不同者以此。 ” [21]《民国化平县志》就是这 一话语 之中。
范式生产的文本。 尽 管 《民 国 化 平 县 志 》也 不 可 避 免 的 被 卷 入 民
民国十八年(1929 年),国民政府内政部颁布了 国时期的方志学术变革之中,从结构来 看与传统地
修志的标准话语版本 《修志事例 概要》, 其中规 定 方志已发生很大变化。 但从内容和 体例来看,它 在
“志 书 中 应 多 列 统 计 表 ,如 土 地 、户 口 、物 产 、实 业 、 从王朝国家到现代民族国家的历 史过渡中 ,在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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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研究

知识的表述方面依然完成了承上启下的传衍作用。 正人心,在明教育” [26],与社会 中流行的民 族主义思


比如《教育志》的叙事范围,民国以后现代教育 的普 潮和抗战相呼应,用民族—国家的叙 事结构来编 排
及已蔚然成风,但《教育志》中依然清晰 记录了化平 地方志素材的选取,体现了一名 知识精英期 盼国富
旧式教育的源远流长。 因此《民国化平县志》既论及 民强的爱国热情和救亡图存的民族责 任感,而地方
旧式教育及科举及第者,同时又兼顾 新式教育及 毕 意识和国家意识也在一部地方志中形成了“合奏”。
业生名册,接续了历史叙事话语的完整性。 在《人物 其 二 ,张 逢 泰 不 仅 是 化 平 县 的 知 名 士 绅 ,又 是
志》中,占据最大篇幅的就是乡贤、忠烈、孝义、烈 女 生于斯长于斯的被善后安置于此的陕甘回民起义
等等,这种维护和宣扬儒家纲常伦 理和道德 规范的 者 的 第 二 代 人 。 2013 年 6 月 , 笔 者 来 到 他 的 故
意图不言而喻。 同样,国民政府对文化上“新”、“旧” —泾源县黄花乡 上胭村,他的后人仍然生 活在
乡——
之争的态度也并非是伐毛换髓,《概要》中还曾提及 这里,提及张逢泰,他的家人和村民依然记 忆犹新,
“旧 志 艺 文 书 目 ,仅 列 书 名 、卷 数 及 作 者 姓 名 ,颇 嫌 尽管他的墓地早已淹没在故乡的荒草 里,但在人们
简 略 , 本 届 志 书 ,应 仿 《 四 库 全 书 提 要 》例 , 编 列 提 自豪的话语里他俨然是活着的绅 士,这可能是 历史
要 ,以 资 参 考 ” [24],要 求 新 志 书 承 袭 传 统 史 学 体 例 , 对一个人的最好纪念。 因为在村民的历史 记忆里,
体现了传统学术文化连续性发展的一面 。 因此,置 他写了公道的历史—— —“他替我们说了公道话”,村
身国家—社会转型十字路 口的《民国化 平县志》,其 民们如是说。 身份既是权力的载体又是话语的权
中 “旧 的 学 术 规 范 或 学 术 经 验 ,与 新 的 学 术 规 范 或 柄,张逢泰的族属身份又必然决定了他写作历史 的
学术经验,相互之间已在方志固有 的综合性叙 事框 话语范式即看待历史的立场和视角。 清同治年间陕
架中获得了融合” [25]。 而地方性知识正是通过新的 甘 回 民 起 义 被 平 定 后 ,劫 后 余 生 的 陕 甘 回 族 被 “别
叙事框架,在《民国化平县志》的文本世界里获 得了 有 用心 ”的安 置 在 以 “化 平 厅 ”命 名 的 贫 瘠 之 地 ,他
新的阐释和重组,折射出社会转型期文化 变迁的多 们的身份也以“回匪”、“回贼”等“污名化 ”的形象记
元面相,也是“西学”与“国故”话语之对话交融的文 录在正史以及汉族文人的小说笔记中 。 譬如与《民
本。 国 化 平 县 志 》同 期 问 世 的 《民 国 平 凉 县 志 》,由 地 方
(三)国家话语中的自我表 述:纂修者的 双重身 汉族士绅郑濬主持编纂,于民国三十三年(1944 年)
份与立场 付印。 通过两者比照可以看出,因主纂者 族属身份
地方志不仅是一个地区 的“百科全书 ”,同时又 的不同,他们所使用的历史话语也截然相反。 例如,
是“多声部”的权力话语博弈的历史叙事 文本,在方 在记述金积堡起义期间,穆生花率众 围困平凉城 的
志里往往是国家和地方、官员和士绅 等多种权力 声 历史事件中,《民国平凉县志》依然沿用“回贼”、“回
音的交织,尤其纂修者的身份与立 场直接决 定着文 逆”等称呼。 因此,历史的写作是一种 话语权,对相
本 话 语 的 权 力 指 向 ,作 为 《 民 国 化 平 县 志 》 的 纂 修 同 “史 料 ”的 不 同 剪 裁 实 际 上 所 反 映 出 的 是 作 者 的
—张 逢 泰 的 双 重 身 份 就 决 定 了 该 志 的 话 语 表
者—— “历史图像”。 在什么样的历史语境中 写作,“谁”来
述。 写 ,“为 谁 ”而 写 ,这 些 话 语 行 为 的 背 后 所 呈 现 的 是
首先,张逢泰是典型的士绅阶层 訛 譻
,他是 光绪三 一种“权力”的较量。 在王朝中国的历史 语境中,历
十年(1904 年)优生,民国十年当选为国会第三届众 史记忆的架构下回族话语权的缺失 ,导致历史的多
议院议员初选者,先后任县劝学所所长及 教育局局 元面相被遮蔽,而回族的自我表述也在时代 的局限
长、县文献委员会委员长暨甘肃省政府 咨议。 其兄 中集体“失语”。
张元泰是光绪二十二年(1896 年)岁贡,曾任华亭县 进入民国后,“五族共和”、 民 族平等的建 国理
教谕, 民国十一年任第一区第一国民学 校正教员。 念为陕甘回民大起义提供了全新的解释 框架,作为
其 父 张万 福 也 名 列 《民 国 化 平 县 志·人 物 志 》的 “孝 回民起义军后裔, 张逢泰利用纂修地方志的机遇 ,
义”一节,在当地颇负名望。 作为一名本 土学者,张 借助国家政治话语的赋权,用自己的话语对历 史进
逢泰不仅接受过传统科举制度的浸润 ,同时又是 推 行了选择性的改造和重塑。 比如 ,有关回民起 义的
动地方现代教育改革的主导力量,因此,在《民国 化 历史记载,淡化了参与者民族身份的族属 ,只在“公
平县志》中无论是对故乡历史、地理、文化、物产 、名 民”的话语下进行了地域的区分,用“陕民”、“甘民”
胜的描述,还是在《化平县劝学所学事年报》中 对教 等 概 念 完 全 替 代 了 清 朝 钦 定 “ 正 史 ” 中 的 “ 回 匪 ”、
育现状的堪忧,都体现出真切的地方认同 和浓浓的 “回逆”等命名。 如《艺文志》“杂文”中载:
乡 土 情 结 。 值 得 注 意 的 是 ,在 《艺 文 志·歌 词 》一 节 “乾隆四十六 年,有甘民苏 四 十 三 等 ,猝 起 谋
中 ,张 逢泰收 集 了 众 多 以 “劝 孝 顺 ”、“劝 悔 改 ”、“劝 乱 ,侵 犯 化 平 ”, 以 及 “同 治 初 年 ,陕 民 肇 衅 蔓 延 陇
饮酒”、“戒鸦片”、“戒缠足”、“用国货”、“记国耻 ”等 中, 饥馑荐臻, 祸乱大起。 有陕民数万, 蹂躏治
为 主 题 的 歌 词 ,并 附 叙 言 “欲 救 国 家 ,在 正 人 心 ;欲 境 。 ”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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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卷 第 3 期 2019 年 7 月

在 《宗 教 志 》中 ,他 借 助 民 族 国 家 “宗 教 信 仰 自 影 响 下 ,作 为 少 数 族 群 知 识 精 英 的 张 逢 泰 ,也 利 用
由 ”的 赋 权 ,对 伊 斯 兰 教 宗 教 信 仰 进 行 了 较 详 细 的 掌握的地方文化资源和历史的解 释权,在重新 诠释
介绍,并将其纳入传统儒教话语体系中进行了跨文 这段历史的过程中进行了“去 污净化”和“单 向还
化的对比与诠释,其文字如下: 原 ”的 处 理 ,将 地 方 志 转 化 成 重 塑 族 群 历 史 记 忆 的
“中国五大民族,各守宗教之道德。 汉人尊孔子 工具。 他在《艺文志》“励俗俚言”一文中写道:
教 ,蒙 藏 宗 喇 嘛 教 ,回 族 宗 穆 罕 默 德 教 …… 回 教 之 “同治初载,陕民肇衅,殃及陇中。 人离乡井,财
穆圣,犹儒教孔子。 穆教以念、礼、斋、课、朝为五功, 产抛散,前有团勇,后有官车,追奔逐北 。 ……直至
虔 行 罔 懈 如 孔 子 以 仁 、义 、礼 、智 、信 为 五 常 不 容 紊 道阻途穷,屯聚金积堡,据守弹丸以拒官车,如以卵
乱……” [28] 当石,以螳当车,不待智者而知其必败。 ……幸统帅
此外,传统地方志在《建置志》“庙寺”一节 中仅 有 好 生 之 德 量 ,予 投 诚 ,天 日 再 见 ,涸 辙 之 鱼 ,得 以
列举官方认可的象征中国传统文化全部内容的儒 复生;死灭之灰,得以复燃。 然十存一二 瘢夷剩体,
释道三教寺庙,而《民国化平县志》中将伊斯兰教的 锋镝余生,苦难言状。 仰蒙恪靖侯左公 ,收抚招安,
清真寺也列举在内,记载如下: 始 于 化 平 立 厅 设 官 为 之 董 治 ,发 给 口 粮 、农 器 、牛 、
“县城东关清真寺一座, 四 乡清真寺大 小十余 驴、籽种、划拨田亩,俾资耕作。 ……不知几费胼胝,
座,有规模宏大者,有形同民房者,皆回民礼拜之所 几经劳瘁,始能开垦,就熟渐至,年谷顺成也。 ”
也。 ” [29] 这段文字描述的是同治年间陕甘回民起义从
在《人物志》中,也记载了在当地颇负盛 名的几 发生到收抚的过程,笔者与清代“正史”的记录做了
位阿訇,如下: 比 较 ,历 史 “事 实 ”的 过 程 基 本 雷 同 ,但 完 全 是 不 一
“杨清化,陕西阿訇,安插治 境……掌教本城清 样的话语。 作为文本的作者,张逢泰并 不是事件 的
真 寺 ,生 徒 甚 众 ,讲 经 不 倦 …… 临 终 遗 言 :‘戒 种 罂 亲 历 者 ,但 他 是 历 史 记 忆 的 承 载 者 ,他 正 是 借 助 民
粟 ,绝 嗜 好 ,将 来 必 严 禁 ’…… ”;“赫 明 德 ,阿 訇 ,治 族国家修志话语的赋权从自己的话语立场对历史
境 龙 江 峡 人 …… 性 聪 颖 , 寡 言 笑 , 习 五 功 诚 笃 —即 自 我 的 文 化 表 述 , 通 过
进 行 了 重 构 和 创 作——
……”;“马怀喜,化临里乌家嘴人。 年八十 四岁,历 《民国化平县志》 之合法化文本将自身 的话语纳入
充各礼拜寺教长。 ” 民族国家的宏观话语体系之中,将 他们变成了 没有
地方志既可以说是国家宏大叙事的地方版本 “污名”的有历史的人。 正如哈布瓦赫所认为 的,对
[30]
,又可能是地方士绅创作的文本。 在“五族共和”、 于记忆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记忆 者本身对于 过去所
民族平等的国家政治语境下,张逢泰 正是利用和改 体验事件和意向的回忆,而是社会的需 要促成了记
造国家话语, 通过认同主流的学术和政治文 化,用 忆者对事件和意向的重建。 也就是 说,过去不是 被
儒学来阐释地方和少数族群的传统文化 ,并将象征 保留下来的, 而是在现在的基础 上被重新建 构的。
[32]
族群传统文化实质的宗教纳入到官方承认和敕封 作为一名幸存的陕甘回民后裔,张逢泰对 回民起
的神学体系中,一方面旨在建构地 方自身历 史文化 义历史的“涤污”的自我表述,其背后所隐 含的正是
传统的正统性和合法性, 为地方文化重新 定位;另 在族群认同和历史心性的支配下对文化资源和话
一方面,也反映出少数族群学者对自我 边缘性身份 语权的争夺,以及族群的历史记忆 如何通过新 文本
的焦虑,和渴望进入中心叙事的心 理。 造成这种 焦 的 书 写 与 再 诠 释 而 得 以 “自 证 清 白 ”与 重 构 历 史 叙
虑 心 理 的 根 源 ,正 是 在 王 朝 正 史 中 ,关 于 陕 甘 回 民 事。 同样,这一颠覆清王朝“正史”话语的历 史叙事
大起义的历史过程的记录和定性被不断地复制和 也正暗合了王朝国家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型的宏观
转载,致使回族长期在“民”与“贼”以及“华夷之别” 历史轨迹。
的边界上摆荡。 正如王明珂所说,“正史(典范历史)
只 是 被 社 会 中 部 分 的 人 或 人 群 所 选 择 、强 化 、传 布 三、方志文本:作为权力话语的历史
的社会记忆。 以此对外划定族群边 界排除外人 ,对
内合理化该人群的优越地位……他们所界 定的‘文 《民 国 化 平 县 志 》作 为 国 民 政 府 “标 准 ”的 方 志
化’,决定了该族群的边界与本质,另一些 人被迫失 文本无疑呈现了地方社会精英的“客观历 史”,然而
忆与接收优势者的记忆,同时接收较低 劣的社会 地 历史人类学的文本诠释正是透过这一 “客观历史”
位。 不愿接收这种记忆的人,便努力争夺对‘过去 ’ 的表象在宏观历史语境中看到了操纵历史叙事背
的选择与诠释权” [31]。 在新的国家政治语境下,国家 后的“无形之手”即权力的话语。 正如 福柯所言的 ,
和地方的各种政治力量重新洗牌,地 方精英也在这 话语本身是特定权力结构中的 “定位权力”(forma鄄
次政治力量的重组中控制了地方政治文化资源。 在 tive power ),权 力 生 产 话 语 ,话 语 实 现 权 力 的 运 作 ,
近代国族主义 “被创造的民族传统文化” 的风潮的 话语既是权力的产物,又是权力的言说 。 因此,《民

114
人类学研究

国化平县志》作为权力的文本话语无疑给我们提供 渡时代的鲜明特点,而且作为文本的方志更反映 了
一个“凝视”(gazing )历史的最佳视角。 民国之“五族共和”的国家主导性话语,作者正 是借
首先,语境决定文本,权力决定话语。 作为文本 助国家话语而表达了自己所代表的地方声音。 因
话语的 《民 国 化 平 县 志 》正 是 特 定 历 史 语 境 下 的 权 此,任何历史文本的作者都不是绝缘于 历史之外的
力话语的表达,其话语范式不仅反 映了从王朝 国家 —他们“凝视”的双眼都带着时代的 “有
漂白的人——
到现代民族国家的历史转型,而且借用近 代西方民 —其处境、 立场与身份同样 构成了理解 历
色镜”——
族主义话语在中华民族危机之际表述了一种协奏 史的另一种基线。
式的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 认同是 一种力量 ,文本
是认同的表达。 因此,它又是国家 赋权与认同 力量 注释:
所生产的历史文本。 ① 此处新教指中国伊斯兰教哲合忍耶门宦。
其二,该文本呈现了化平县地方社会 的历史图 ② “权舆”本意是“起始”、“新生”之意。
③ 士 绅 既 包 括 在 任 官 、请 假 官 、致 仕 官 、进 士 等 在 职 官
—从 王 朝 国 家 没 有 “历 史 ”的 人 到 现 代 民 族 国
像——
系 统 的 人 ,也 包 括 举 人 、贡 生 、监 生 、附 生 等 有 功 名 身 份 而 未
家 有“历 史 ”的 人 之 转 换 折 射 出 历 史 表 象 背 后 的 本
出仕的人。
相即权力话语的历史。 国家作为“作者”之一,通 过
赋权地方社会“有志”的话语而否定传统王朝,以 确 参考文献:
立 其 在 地 方 社 会 的 合 法 性 ;地 方 作 为 “作 者 ”之 一 , [1][4][6][9][10][12][13][15][17][19][26][27][28][29] 张 逢 泰 .
通过国家话语之修志,而将自我纳入国家建 置的合 民 国 化 平 县 志 [Z]. 银 川 : 宁 夏 人 民 出 版 社 ,1992 :1.146.145~
法 性 序 列 之 中 ;地 方 族 群 精 英 作 为 “作 者 ”之 一 ,通 146.158.145~146.8.66.4.3.103.174~193.162.71.40.
过 借 用 国 家 、地 方 的 赋 权 话 语 而 “ 涤 污 ” 自 我 的 历 [2][3] 左 宗 棠 . 收 复 河 州 安 插 回 众 办 理 善 后 事 宜 折 (同 治
史,以表达他们在地方社会的主体性。 因此,方志的 十一年六月二十五日)[A]// 左宗棠全集·奏稿 ( 第五册 )[C]. 长
沙:岳麓书社,2009 :259~262.259~262.
—大 写 的 “ 王 朝 ” 或 “ 国 家 ”、
历 史 书 写 都 是 “ 人 ”——
[5][7][8] 左宗棠 . 安插就抚回众请增设平凉通判都司折
“地 方 ”与 小 写 的“个 体 ”三 种 权 力 话 语 的 “合 唱 ”文
(同治十年正月二十五日)[A]// 左宗棠全集·奏稿 ( 第五册 )[C].
本。 因此,历史的记录与写作不只是一种知识能力, 长沙:岳麓书社,2009 :15~16.15~16.15~16
更是一种知识的话语权力。 那些超越特定历史语境 [11] 包亚明 . 权力的眼睛—— —福柯访谈录 [M]. 严锋 , 译 . 上
的所 谓 的 真 实 的 、客 观 的 历 史 并 不 存 在 ,或 者 说 它 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151.
作为“标准”的历史知识其客观性、真实性只存在 于 [14] 郑 宝 恒 . 民 国 时 期 行 政 区 划 变 迁 述 略 (1912-1949 )
特定的权力语境中,不论是“正史”还是“方志”都 是 [J]. 湖北大学学报 ,2000,(2).
如此。 [16] 葛 向 勇 . 试 论 民 国 时 期 的 地 方 志 [J]. 中 国 地 方 志 ,
1994,(4).
其三,《民国化平县志》同样 让笔者看到 具体的
[18] 李 伟 , 雍 际 春 , 王 三 义 . 抗 日 战 争 中 的 回 族 [M]. 兰 州 :
文 本 写 作 —“史
—— 料 ”的 取 舍 、用 语 的 褒 贬 、记 录 什
甘肃人民出版社,2001 :366.
么 或 不 记 录 什 么 都 是 “作 者 ”个 人 身 份 认 同 与 现 实
[20] 葛兆光 . 七世纪至十九世纪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
语境“对话”的产物,它所表述的只是“作者”在特定 [M].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0:610.
意 识 形 态 语 境 中 的 “历 史 的 真 实 ”,作 者 为 何 叙 述 、 [21] 甘云鹏 . 方志商 [M]. 长沙:岳麓书社,1983 :159.
建构、接受、修饰或否定“历史”,其背后都隐 藏着特 [22] [24] 仓 修 良 . 方 志 学 通 论 [M]. 北 京 : 方 志 出 版 社 ,
定 时 代 语 境 中 的 作 者 的 情 感 、认 同 和 意 图 ,即 作 为 2003 :361~362.361~362.
民族国家地方历史话语的叙事同样会打上个人权 [23] 韩章训 . 论民国修志的创新成就和主要弊端 [J]. 新疆
地方志 ,2017,(1).
力话语的烙印。 因此,历史的研究(包括方志学 )若
[25] 张 新 民 . 民 国 贵 州 方 志 纂 修 的 文 化 现 象 探 析 [J]. 中 国
仅凭“史料”的引证而忽略“史料”背后的语境、国家
地方志 ,2009,(2).
或地 方 权 力的层 级 与 配 置 、话 语 者 “身 份 ”的 解 析 ,
[30] 赵 世 瑜 . 小 历 史 与 大 历 史 :区 域 社 会 史 的 理 念 、方 法
历史的写作或诠释可能就会陷入权力的陷阱。 与实践 [M]. 上海:三联书店,2010 :2.
其四,这一文本的历史人 类学诠释同 样启示笔 [31] 王 明 珂 . 华 夏 边 缘 —历
—— 史 记 忆 与 族 群 认 同 [M]. 北
者:历史的写作与研究是今人对历史的“遥远观看 ” 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257.222.
—那
—— 个 “历 史 的 田 野 ”总 是 处 在 “作 者 ”与 其 所 置 [32] [ 法 ] 莫里斯·哈布瓦赫 . 论集体记忆 [M]. 毕然 , 郭金华 ,
身其中的时代所形成的权力视野的夹角之中 ,不论 译 .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41~91.

是“今人”还是“故人”,都无法超越特定的历史时 代
眼责任编辑 骆桂花演
之主导思想与价值体系所构筑 的“凝视”历史 “田
野”的地平线。 《民国化平县志》的作者亦如此,其作 眼责任校对 徐长菊演
为方 志 之 “文 类 ”的 叙 事 风 格 不 仅 具 有 社 会 转 型 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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