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 E 大調三重奏

Le trio en si bémol

作者 Éric Rohmer
譯者 郭昭澄
文字編排 鎂
第一場

本劇全部以保羅巴黎公寓的「起居室」為唯一的背景，每場時間間隔兩個月，
為時一年。

由舞臺背景的窗戶望去，可以看見林蔭大道的樹頂。在第一場中，樹葉經由午
後豔陽的照射，顯得格外蒼翠。

主要家具包括一個書架、一些裝滿唱片的架子、一組附有隔版的雷射唱機、一
架鋼琴、一張沙發床、兩張安樂椅和一張桌子。

有人按鈴。保羅走過去開門。雅德兒進來並跳上去抱住保羅的脖子。

保羅 雅德兒！
雅德兒 保羅！

他吻吻她的兩頓，親熱地將她抱在懷裡，然後拉著她的手，帶她到起居室的中
間。她放好袋子，環顧一下四周。

雅德兒 太棒了！你重新粉刷過。
保羅 對，已經三個月了。
雅德兒 已經三個月了？看來我們最近並不常見面。
保羅 我有同感……請坐，妳要來杯茶嗎？
雅德兒 (坐下) 很樂意。假如不麻煩你的話。
保羅 一點也不，茶已經沏好了。
雅德兒 你好嗎？
保羅 (走過去拿托盤) 還好，工作很多，還是有空閒時間。我也出去看看
朋友。自己一個人過……暫時如此，……不過也不只是暫時了。到
上禮拜二，我們分開就整整一年了。妳呢？妳怎麼樣？
雅德兒 什麼怎麼樣？
保羅 我不知道！比方說，生活呀、愛情呀，如意嗎？
雅德兒 我也很想知道。其實，我不是那麼在乎。我不會去想這個問題。
保羅 妳一直和那個傢伙在一起嗎？
雅德兒 你是說何曼？早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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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羅 結束？一刀兩斷的結束？
雅德兒 一刀兩斷的結束。
保羅 已經這個地步了，好兆頭。
雅德兒 那是你的看法。
保羅 我想也是妳的看法……妳還是比較喜歡坦誠的情況吧？
雅德兒 不一定。總之，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就算是吧。
保羅 不打算再交新的男朋友嗎？
雅德兒 暫時不會。
保羅 暫時？
雅德兒 當然囉，你希望最好一直維持現狀！
保羅 才不呢。我只希望以前的不要維持下去。
雅德兒 結果是結束了，你滿意了吧？
保羅 至少我們可以更常見面。
雅德兒 以前我們也可以，是你不要的。
保羅 我不喜歡到別人家去看妳。
雅德兒 這一點，你就要求太多了。
保羅 但至少目前，這個要求不算過分。
雅德兒 目前……對，我已經沒有那麼多朋友了。何曼把我和周圍的人都隔
開了。
保羅 我早就提醒過妳。有人告訴我，還是常往外跑？
雅德兒 誰？
保羅 一些密探。我有自己的警察。(他笑了。)
雅德兒 我一點也不奇怪。我常碰到亞瑟。是他向你打小報告？
保羅 他，還有其他的人……看來妳經常和史達尼斯拉在一起。
雅德兒 經常？總之……這是目前唯一一個比較不是一無是處，可以帶得出
去的傢伙。
保羅 出去？哪一層意思？
雅德兒 第一層、最傳統的意思。我回我的家，他回他的家，如此而已。
保羅 他沒有試圖帶妳回他家？
雅德兒 白天，有。他有一間很漂亮的公寓。但是晚上沒有。他覺得這樣是
行不通的。他知道跟女孩子的相處之道。
保羅 就是跟妳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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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德兒 是的。否則，別人也不會看到我和他在一起。我覺得非常有安全
感。
保羅 哦！他沒追妳嗎？
雅德兒 沒有。至少沒有用一般的方式。
保羅 那是用……特殊的方式嗎？
雅德兒 我告訴過你，他很「厲害」。
保羅 好吧，那他終究會得逞的。
雅德兒 反正，不會是目前。
保羅 (同時) 目前……
雅德兒 況且，他也不會刻意去做。
保羅 那是妳想的。
雅德兒 是我希望的。他很清楚我不會玩世不恭。至於正正經經的事，我懷
疑他會感興趣。
保羅 妳呢？妳會感興趣嗎？
雅德兒 當然不會！不是跟他。我可沒愛上他。我喜歡他陪我。他找我出
去，我就把握機會。他帶我認識一個比何曼更有意思的圈子。
保羅 更有意思。這個並不難！但是我也不認為這個圈子會適合妳，這個
演藝界，至少有點腐爛的演藝界。他到底做什麼的？他在唱片公司
嗎？
雅德兒 現在他是出版商。自己當老闆，業務很順利。我發現，和一堆亂七
八糟的小集團混過一陣之後，再認識一個能夠呼風喚雨的人實在是
件愉快的事。
保羅 在有限的範圍內。
雅德兒 音樂界。
保羅 假如我們可以叫這種為音樂的話！真奇怪，每次我對某一個女孩有
興趣的時候，這傢伙總是在旁邊晃來晃去。
雅德兒 那是因為你們有同樣的品味。
保羅 至少在這一點，我有好品味，他也有好品味。
雅德兒 和成就。
保羅 誰？他？
雅德兒 對。老實說，我應該說他比你混得出色。
保羅 很正常。會勾引女人的人不一定特別帥。
雅德兒 他很聰明。

3
保羅 沒錯。但是他沒善加利用。甚至在生意方面，他也太裝腔作勢了。
雅德兒 他沒有裝腔作勢。那個圈子就是這樣。
保羅 我所謂的装腔作勢就是：賴在某個圈子裡，而且依照那個圈子的意
見而活。
雅德兒 你很不了解他。
保羅 我倒希望妳很了解他。
雅德兒 我非常了解。我知道他的優點，也清楚他的缺點。
保羅 哪些缺點？比方說。
雅德兒 並不是你認為的那些。他很驕傲。
保羅 很正常。
雅德兒 自私。
保羅 啊！誰不自私呢？
雅德兒 古怪。
保羅 比我還嚴重嗎？
雅德兒 不是對同樣的事。
保羅 還有呢？
雅德兒 還有……嗯……
保羅 他很好色。
雅德兒 他並不隱瞞。
保羅 這正是他的拿手好戲。
雅德兒 不，他說這是他的悲劇。
保羅 這就是我所謂的拿手好戲。
雅德兒 但是他很誠懇。
保羅 有可能。也許他還誠懇地愛上妳呢。
雅德兒 我不認為。
保羅 你認為他不能戀愛嗎？
雅德兒 不，但是要具備很多條件才能令他印象深刻。
保羅 妳比很多條件還要令人印象深刻。
雅德兒 他不會。他喜歡比我更出色、更細緻優雅的女孩。他還怪我不注意
打扮。
保羅 妳就聽他的話？
雅德兒 當然不會。我和他有上千件事情意見不同。但是我喜歡和他討論。
保羅 妳更要對他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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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德兒 我很提防。何况，他也從來不想試圖勸服我。他比你更尊重我的意
見。
保羅 所以說嘛，他很厲害。
雅德兒 什麼？
保羅 我說他很厲害。

5
第二場

安樂椅換了位置。外面天色陰暗，樹葉變成紅棕色。
保羅過去為雅德兒開門。她脱下雨衣。

保羅 假期過得如何？
雅德兒 很棒。你收到我的明信片沒？
保羅 從西班牙寄來的？有，妳看，在那裡。(他指著小圓桌。)
雅德兒 謝謝你的明信片。
保羅 回來很久了嗎？
雅德兒 嗯……對……沒多久。
保羅 一個月以來，我一直打電話給妳。妳都不在家。
雅德兒 通常我都在，只是有時候會回來又出去。
保羅 去哪裡？
雅德兒 沒什麼，和朋友去了兩三趟倫敦和蘇黎士……我和你不一樣，我很
少寫信。
保羅 那現在，妳要留下來嗎？
雅德兒 原則上，是的。
保羅 那麼，我什麼時候可以打電話給妳？
雅德兒 (沉默一陣子後。) 你知道嗎？
保羅 什麼？
雅德兒 我認識了一個新朋友。
保羅 啊！那妳住在他家？
雅德兒 沒有。只是常去，幾乎整天都跟他在一起。
雅德兒 我認識他嗎？
雅德兒 嗯……大概。
保羅 是誰？……他是誰？……
雅德兒 還不能告訴你。
保羅 為什麼？
雅德兒 暫時，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保羅 大家遲早都會知道。
雅德兒 對，但晚一點。

6
保羅 幹嘛保密？
雅德兒 我說過這只是暫時的。
保羅 這算什麼？妳的……艷遇？
雅德兒 不是艷遇，我們會繼續交往下去。
保羅 那是偉大的愛情囉？
雅德兒 是的，連我自己也很訝異。
保羅 是妳愛他還是他愛妳？
雅德兒 兩者都有。
保羅 那麼，他是誰？
雅德兒 這是秘密。
保羅 至少告訴我吧。
雅德兒 不要。
保羅 最好馬上告訴我。要是從別人那裡聽到的話，我可是會不高興的。
反正我一定會知道。
雅德兒 不會，因為根本沒有人知道。
保羅 大家遲早都會知道。我要第一個知道，快告訴我吧。
雅德兒 不要，你會不高興。我不認為你會喜歡他。
保羅 妳又知道什麼？其實，要是他是我猜的那個人，我就沒什麼好反對
的，雖然那一天我說過他壞話。我說過他很會裝腔作勢，如此而
已……是他嗎？
雅德兒 (她微笑不答) ……
保羅 我沒有如妳想像的對他那麼反感。絕大部份他都和我相反，儘管如
此他還算有份量，不像妳其他的前任男友，全都一無是處……我並
不是心甘情願地說這些話，不過至少沒有惡意，我必須承認妳的選
擇離最糟的還差得遠呢！
雅德兒 (跳上去抱住他的脖子) 保羅，我真喜歡你！我發現你終於不再吃
醋，實在太棒了。這麼看來，沒有什麼事會再阻止我們見面了，我
們可以成為真正的好朋友，你知道嗎，你的友誼對我來講非常重
要，能幫助我度過難關。像我和何曼處在低潮的時候，沒有你的
話，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保羅 但是那時候我只不過跟妳見了一次面！
雅德兒 這就夠了。我知道你在那裡，假如我有需要的話，我可以跟你說知
心話。其實，也沒有那麼必要，但也有可能派上用場……要不要我

7
 告訴你一件事？我很真心地、深深地愛上了史達尼斯拉，雖然這件
事仍然讓我覺得訝異，但是，我覺得這件事不會維持太久，就算持
續下去，他是他、我是我，有朝一日還是會結束的……這一天還遙
遙無期，可是，到那個時候，我還是會一直保有你這個朋友。
保羅 那麼，我的命運就是，在每一次換男朋友的時候去安慰妳嗎？妳就
盡量換吧。
雅德兒 你在開玩笑，不過我說的都是正經的。
保羅 我也是。我是苦中作樂，內心卻很悲傷。
雅德兒 別這麼說，這樣很可笑。
保羅 妳說的對。總之，就算妳會再回到我身邊，也不是馬上的事。那
麼，幹嘛事先傷心呢？
雅德兒 我不認為我會吃回頭草，不過，我會一直當你的朋友，絕對不會是
第一個置你於不顧的人。

8
第三場

樹上的葉子全掉光了。保羅坐在鋼琴前。有人按鈴。

保羅 是誰呀？
雅德兒 (在門後) 雅德兒。(保羅開門，雅德兒進來。) 我路過這一區，就
想到來看你。
保羅 否則，妳就不會想到我嗎？
雅德兒 我一直在想。不過你必須了解。我的生活有了大變化。
保羅 妳說過這種改變會使我們更常見面！
雅德兒 對。所以我才來這裡，目前史達尼斯拉還在巴黎，不過下個月他要
去旅行，這麼一來我們就可以一起出去了。
保羅 他同意嗎？
雅德兒 一定的。倒不如說他在吃醋，但不是對你。無論如何，他知道我不
會呆呆地關在公寓裡。
保羅 公寓？妳的還是他的？
雅德兒 他的。我離開我的公寓，我把它讓給一個女友了。
保羅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雅德兒 你高興了吧？你老愛找機會教訓我。
保羅 是的，就某方面來說，這是對妳有利。
雅德兒 你好像不怎麼高興。
保羅 對妳變得「認真」一事我很高興。對於妳和他在一起，我覺得並不
理想。
雅德兒 可是，那一天你還對他相當滿意。
保羅 「相當」，是的。但也沒有很多，是和別人比較起來。
雅德兒 除了你以外。
保羅 沒錯，我在你的收藏品中顯得格格不入。妳總是選一些和我的品味
相差十萬八千里的人。
雅德兒 (走到鋼琴邊並試著彈一曲流行歌) 甚至他也是？
保羅 甚至他也是。
雅德兒 我還覺得你倆一個調調呢！
保羅 啊！

9
雅德兒 不是外表，是個性。
保羅 除了對女人的品味志同道合外，我們其他的品味並不一樣。
雅德兒 (繼續亂彈) 你知道，說到這個品味嘛……
保羅 不，品味非常重要。……妳知不知道是什麼使我們分開的嗎？
雅德兒 呦，一大堆原因。
保羅 有一個特別明顯的原因……音樂。
雅德兒 音樂？對，也可以這麼說。我們喜歡的音樂不同，可是史達尼斯拉
和我也一樣。一些我完全沒興趣的玩意他卻覺得很棒。這很正常，
反正這是他的工作。
保羅 對，可是我們兩人間的鴻溝更深。
雅德兒 當然，你只喜歡古典音樂。而我並不反對古典音樂。當我在你家
時，我也喜歡聽巴哈和莫札特。可是你卻完全排斥年輕人的音樂。
保羅 不，只是這種音樂不會像感動妳那樣地感動我，而巴哈或莫札特卻
可以觸動我內心最深處的感受。我不知道妳跟我想法一不一樣，不
過我發現到，音樂之所以令我們感動的吸引力是在於我們的內心深
處，我們會被某種音業吸引而不會被另一種音樂吸引；就像我們會
被某個女人吸引，卻不會被另一個女人吸引一樣。我可以和一個女
孩在政治、道德觀、流行、吃、喝等各方面的看法不一致，這些都
無傷大雅。無論如何，這些都沒有比音樂重要，我不認為一個不欣
賞我所喜爱的音樂的女人，和我之間能夠產生深厚的吸引力。也許
妳會說我們曾相愛過，不過，那時候，妳還年輕，妳可以改變。何
況，還是妳把我甩了呢。
雅德兒 對，為了一個搖滾樂手，但不是為了他的音樂。
保羅 就是為了音樂。即使妳並沒意識到。我認為，假如妳不是先被某種
音樂吸引的話，妳也就不會被那個傢伙吸引過去。
雅德兒 一點也不。首先吸引我的是他的肉體，何曼是個帥哥。
保羅 可是音樂本來就是肉體的東西！能夠影響妳的身體、支配妳的行
為。
雅德兒 跳舞的時候。
保羅 既使單只是聽音樂，它也會佔據妳的身體，從腳到頭貫穿全身，形
成身體、改變身體。妳喜歡妳的音樂或是我的音樂，妳走路的方式
都會不一樣。

10
雅德兒 是的，當我在聽搖滾樂的時候的確會聞樂起舞。可是你呢？當你在
聽貝多芬時你卻文風不動。
保羅 妳錯了。我可以回答妳說，文風不動就已經是身體的某種反應，可
是在聽搖滾樂時不全身扭動就沒有什麼意義。再進一步說明，當我
在聆聽貝多芬時 (貝多芬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我的文風不動只是表
面的樣子，其實我的全身細胞都動員起來，我可以感覺到音樂像血
液一樣竄流全身，感到一種肉體的舒適感。妳看，我以直接、肉體
的方式去欣賞貝多芬，至於搖滾樂——並不是我思想閉塞；我對這
些玩意純粹只有知識上的好奇。
雅德兒 我一點也不複雜。肉體上我喜歡搖滾樂，理智上我喜歡貝多芬。這
樣很正常。
保羅 不。我跟著我的感覺走，就像妳跟著妳的一樣。就是這一點使我們
分手。我擔心這一點是無可救藥的。我以前就有預感，但是沒想到
會這麼嚴重。我以前還幻想：「假如我要她愛我，首先她要愛我所愛
的音樂才行。」不過，事實上妳會有點愛上我的音樂，那是因為妳
先有點愛上我。一旦妳不再愛我，或許妳還沒有完全把我忘掉，可
是已經把「我的」音樂忘得一乾二淨。
雅德兒 沒有。
保羅 (走到鋼琴旁坐下) 我的音樂從妳的頭上飛過去了。又回到我們認識
前的同樣程度，甚至可以說還更低呢！
雅德兒 不過，聽我說，你對我的想法大錯特錯！喜歡搖滾樂並不妨礙我喜
歡吧哈、莫札特或貝多芬，就像美的東西大家都喜歡一樣，但是不
應該過度濫用，否則美的東西也變得平凡無奇。
保羅 聽一個禮拜搖滾，然後，禮拜天留給貝多芬……
雅德兒 是的，而你卻整天聽貝多芬聽個沒完，讓我覺得被迫去聽。你看，
假如我現在遠離貝多芬的話，那就是你的錯，這是為了跟你作對。
同樣的，假如我在十二、三歲時，會瘋狂迷上搖滾樂，也是對父母
行為的一種反彈；他們一直要我學鋼琴。年輕人有自己的音樂是很
自然很正常的事。你完全陷在過去裡，至於我，我喜歡我成長的年
代的音樂。
保羅 我們的年代也有一些其他的音樂。
雅德兒 對，當然囉！(她走到鋼琴前並隨便按鍵。)

11
保羅 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他彈著鋼琴) 這是魏本的曲子，我很喜歡。
和妳的想法相反，我不是一直在聽貝多芬。我也經歷過一些爵士、
懷舊老歌、現代音樂、搖滾樂時期。我對什麼都有好奇心，這一點
是無庸置疑的。我很希望妳能被我所喜歡的音樂感動；強烈地感
動，為了音樂本身，而不是因為我。
雅德兒 對不起，這一點你搞錯了。我的腦海中縈繞很多「古典」樂曲，我
經常在哼。
保羅 我知道，妳有很強的音樂記憶力。這就更可惜了。
雅德兒 可惜什麼？
保羅 可惜沒有好好利用這項優點，吸引音樂方面更深更有系統的常識。
雅德兒 你一開始發表高論，真像個老學究。你現在談常識，而剛剛還在談
什麼本能、身體和肉體愉悅。此外，我們在這一點上或許沒有很大
的差異。你知道，有一首音樂讓我產生一種愉悅，是的，一種幾乎
是肉體感官的愉悦，讓我想要用某種方式去搖晃身體，就如你所說
的，它令我以另一種方式去感覺我的身體。有一天，當我和你一起
聽這首曲子的時候，我有一種直覺，感覺這就是所謂的偉大的音
樂。它不再是一種冷酷、老舊、死氣沉沉的無聊東西了！……這是
一種非常接近我的感覺，但是又令我頭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保羅 一點也沒錯，是哪一首曲子？
雅德兒 我想是貝多芬的作品。有長笛。
保羅 就我所知，貝多芬並沒有寫過給長笛演奏的曲子……除非妳在講他
的交響樂裡的長笛獨奏，像田園交響樂曲或是……
雅德兒 不是，不是。這首曲子的樂器很少，裡面帶鋼琴。
保羅 鋼琴長笛奏鳴曲？絕對不是貝多芬，是不是巴哈？
雅德兒 不是，不是巴哈的作品，這一點我至少還分辨得出來。
保羅 當然，絕對不可能和韓德爾、泰雷曼、普賽爾和維瓦第搞混的。
雅德兒 別講了！你的這些學究名詞到底有完沒完？我喜歡曲子的本身，而
不是因為它是誰誰誰的作品。我認為記得樂曲的旋律要比記得作曲
家的名字來得重要。……這首曲子你非常熟：有一段主旋律和一段
迭句，就像是即興曲，你明白嗎？
保羅 嗯哼，不會錯。妳說的應該是那種所謂的「奏鳴曲」形式，包括兩
個主旋律和一些展開部。可是……
雅德兒 我想到怎麼唱了。(她吹起口哨。)

12
保羅 啊，這不是貝多芬的曲子！也不是長笛！更不是奏鳴曲！這是莫札
特的鋼琴、中提琴、豎笛降 E 大調三重奏。妳說的剛好就是這首樂
曲，實在太棒了，太不可思議了。(他走向她，將她緊擁入懷。輪到
他開始哼曲子。然後兩人一齊重新哼唱一遍，開始滑舞步，再度互
擁一番。他們開懷大笑。) 妳不知道我有多高興！妳選的這首曲子
再好不過了。這一首不一定是莫札特最美的作品，卻是第一首令我
感動的音樂。我也一樣，可以說這一首曲子啟蒙我進入音樂世界
的。我很小的時候就聽過了，那時候才十五歲，剛剛我突然感覺到
那種妳所說的令人頭昏的高度跟熟悉感……在發現這首樂曲之前，
音樂對我而言只是一種奢侈品、美麗的裝飾、微妙的數學遊戲，一
種令我敬而遠之的東西，就像禮拜儀式一樣。我記得很清楚，有一
天多虧這扇門，我才開始登堂入室，進入音樂的領域。
雅德兒 你看，我們都一樣嘛！
保羅 完全想不到。
雅德兒 你不信任我。
保羅 這是我父母家裡的一張小唱片。我拿走之後，在一次搬家中間弄丟
了。後來我又買了一張新的，就是妳聽到的那一張，後來我又丟
了。我弄到這首曲子的樂譜後，就練了鋼琴演奏的部份。(他走到鋼
琴前，他彈了鋼琴部份的前幾個小節和長笛的主題。) 這是長
笛……我想唱片應該很容易買到才對，也許有很多種演奏版本呢。
雅德兒 送我一張吧！
保羅 好，一言為定。(輪到她隨便敲琴鍵，並找到了旋律。) 彈得真好。
妳應該重新再學鋼琴，妳很有音感……
雅德兒 或許有一天吧！不過你要知道，這是一段我很不愉快的回憶。我很
想做另一件事情。這點你也可以幫我的忙。
保羅 什麼忙？
雅德兒 帶我去聽音樂會。
保羅 不會吧？
雅德兒 就是。
保羅 我們聽了兩次音樂會，那兩次妳都是在中場休息就想出去。
雅德兒 我變了。況且那些節目也很爛。你讓我自己選音樂會。
保羅 既然妳沒辦法講出曲名，妳要怎麼選呢？
雅德兒 你認識曲名呀！你在鋼琴上彈一小段，我再告訴你我喜不喜歡。

13
保羅 假如是交響樂呢？
雅德兒 沒關係。假如我認得出聽過沒有，就能認出來。
保羅 (他彈鋼琴) 譬如說這一首？
雅德兒 這一首很有名，我很想去聽。
保羅 這是莫札特的 G 小調交響曲。那這一首呢？(他再彈一次。)
雅德兒 這一首很美，是巴哈的嗎？
保羅 好呀！這是第六號布蘭登堡……好了，妳想什麼時候去？
雅德兒 下個月。
保羅 要那麼久？我希望在這之前還能見到面。
雅德兒 當然，下星期三，我慶祝生日。
保羅 在哪裡？在那個傢伙的家？
雅德兒 是呀，因為我住在那裡。
保羅 有誰會去？
雅德兒 很多人。他的朋友，我的朋友，我所有的朋友。你一定要去。
保羅 我不喜歡他的朋友，也不喜歡那些前任男友。
雅德兒 好嘛！那就不要來！但不是很可笑嗎？你真是一點也帶不出去！而
你還希望我們兩人在一起！
保羅 妳向來都混在那一群我毫無胃口交往的人當中。
雅德兒 事實上你才裝腔作勢呢。來嘛，或許會稍微改變一下你的眼界呢。
保羅 再看吧。

14
第四場

外面的布景沒有改變。

起初，屋內無人，觀眾可以聽到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保羅手拿著兩個小袋子
進門。他把第一個袋子放在家具上，由另一個袋子中取出一張 CD。他走到雷射
唱機旁，放上 CD，開動唱機。他專心聆聽一陣三重奏的前面幾小段後，走到電
話旁。

保羅 亞瑟嗎？……很好，你呢？……我想問你，星期三你會不會去史達
尼斯拉的家？……我不會去……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打電話
給你。我想拜託你一件事……不，你不用帶什麼話。我會交給一個
小包裹，你只要把它放在其他的禮物當中就行了……多謝了……等
一下我拿到你家去。

他掛上電話後，拿起第一個袋子，他拿出一個盒子，解開上面的絲帶。盒子裡
裝著一條圍巾，他打開放在沙發床上，退後一步觀看一陣，然後一邊玩弄摺出
多種花樣，時而露出這種或那種顏色，或是各種不同的花樣。

他走回雷射唱機邊，取出 CD 放入裝有圍巾的盒子，再以包裝纸包好。他打好蝴
蝶結，拿著盒子走出去。

15
第五場

夜晚降臨，路燈照射下微微發光的残雪掛在樹枝上。
雅德兒進門，她戴著保羅送她的圍巾。

雅德兒 你沒發現我戴起來很好看嗎？
保羅 所以說妳喜歡囉？
雅德兒 我再高興也不過了。很少有人像你這麼懂得挑選真正叫人高興的禮
物。很奇怪，大多數的人好像老送一些不討好的禮物。真以為他們
是故意的呢！
保羅 而我卻知道妳喜歡哪些東西。
雅德兒 可不一定。
保羅 圍巾是選對了，可是……
雅德兒 (繼續想下去) 你可能特別用心，可是別人不會。不知道他們是不當
一回事還是毫無品味，我想兩者都有吧！你看，這個紅色是「我
的」紅，和我的膚色最配，我自己都很難找得到這種紅色。
保羅 那綠色呢？
雅德兒 也是「我的」綠……。看在這個紅和綠的份上，我就原諒你的惡
行。你沒去實在是差勁透了！算你活該，舞會圓滿成功……好吧，
我們不要再講了。再過一星期我會有點時間，想不想計畫出遊？好
希望你能帶我去看戲。
保羅 去看戲？
雅德兒 對，你從來不去嗎？
保羅 當然去。想看那一齣？
雅德兒 目前，我想看兩齣莎士比亞的戲。《冬天的故事》和《仲夏夜之
夢》。你看過沒？
保羅 沒看過。我有興趣。
雅德兒 你不會覺得無聊吧？
保羅 我正想問妳呢！不管妳去不去，我至少會去看《冬天的故事》。
雅德兒 跟誰去看？
保羅 跟一個女性朋友，譬如你呀！
雅德兒 譬如？我可是只想到跟你去看。我絕對不會叫史達尼斯拉帶我去。

16
保羅 他不喜歡莎士比亞嗎？
雅德兒 我要是知道他喜歡什麼就好了！你嘛，你有一些頑固的品味，和一
大堆閉塞的觀念，但至少我知道你喜歡什麼。可是我認識的這些人
卻絕大多數都人云亦云沒有任何個人的意見。他們去看表演，並不
是欣賞，而是為了表示自己看過。不是一窩蜂的東西，大家就沒有
興趣了，你不認為嗎？
保羅 (由沉思中清醒過來) 對啊！
雅德兒 你在想什麼？
保羅 想這個，想妳說的話。我才不在乎看過、沒看過。我就是為了看表
演而去看表演，就這麼簡單。
雅德兒 你是例外，我們從來沒有一件事意見一致，可是我寧願和你真的意
見不合，也不願和別人假裝意見一致。
保羅 我們也有意見一致的時候。
雅德兒 呦，少之又少！…… (她凝視著他，兩人沉默地互相注視，好像兩
人都正要開口講話一樣。) ……我和你去真的不會讓你心煩吧？
保羅 怎麼說這種話？
雅德兒 也許你想和別人去看？
保羅 我告訴過妳沒有。
雅德兒 你的臉色怪怪的。我可不想強迫你。
保羅 你沒有強迫我。反正，不是那回事。
雅德兒 那是哪回事？
保羅 沒有，什麼事也沒有。
雅德兒 但是你的表情明明就有事！假如不是這回事，那就是有其他的事！
保羅 沒有。我只是想說，萬一妳有什麼事讓我不高興，也絕對不會是這
件事。
雅德兒 (想得出神的樣子) 我說了什麼讓你不高興？
保羅 沒有，通常沒有。
雅德兒 就是！我說錯了什麼話？
保羅 沒有！好吧，假如妳真的想知道的話，倒不如說剛好相反，那就是
妳沒有說一些令我高興的話。反正，假如妳沒說就算了。現在已經
來不及了。
雅德兒 沒有說什麼嘛？

17
保羅 假如我告訴妳的話，妳會依樣畫葫蘆照著說一次，不過感覺已經不
一樣了。
雅德兒 是不是我沒有謝謝你陪我去看戲？
保羅 (聳聳肩) 不是啦！
雅德兒 沒有謝謝你送我圍巾？
保羅 有，你謝過送圍巾的事了。(他仔細觀察她。她撅嘴裝一副無知的樣
子。)
雅德兒 那我可真的不知道了。你要我怎麼猜出你要我講，而我卻沒講的話
呢？我又看不出你在想什麼！
保羅 我不要妳用猜的。就說是一句期待已久的話吧！妳沒有說出來，表
示妳不重視一件對我很重要的事，好了，我已經透露太多了。
雅德兒 你把很多東西都看得很重要，我可不一樣！
保羅 哎，是啊！
雅德兒 這種情況你也知道，你不該對我期望過高。
保羅 可是這件事，這件事很特別……該怎麼解釋，才不會說的太白呢？
哦！……讓我失望的是，並不是妳不關心那件事，而是妳不了解那
件事對我的重要性。
雅德兒 是的，我非常了解一大堆你很重視的東西，比如說，精確、秩序、
忠實、愛情，和友誼。
保羅 這件事是比較具體的。
雅德兒 那就是書籍、鋼琴、展覽、普魯斯特、韓波、杜斯妥也夫斯基、還
是莎士比亞？(她大笑。)
保羅 反正，我什麼都不說。況且，說了也沒什麼意思。
雅德兒 你口是心非！
保羅 妳要找的話就沒意思了。我也不希望妳特地去找。
雅德兒 那我就永遠猜不出來了。
保羅 那最好。假如萬一妳說出這句話，妳一定是自動自發說出來的。
雅德兒 那又怎樣？
保羅 我會很滿意。
雅德兒 否則你不會滿意？
保羅 大概不會完全滿意。不過這也不重要。

18
雅德兒 (激動起來) 真搞不懂你。從來不知足！在這之前本來很快樂，現在
好了，你把一切都搞砸了，難怪別人說你難纏不好相處；你就是有
本事，用一件全屬偶發的事影響我們的友誼！
保羅 放心好了。我不該提這個，這是我個人的事。我會難過一陣子，不
過……
雅德兒 我問你，有什麼事讓你難過呢？
保羅 不要再想了。
雅德兒 有一個非常簡單的方法，我們就可以不用再去想了；告訴我那句話
嘛，那句話是什麼？
保羅 我不會講的。我想試試我的運氣；那份妳會主動說出來的運氣。尤
其是不要刻意去找。假如妳去找，而且被妳找到的話，就不算數
了。
雅德兒 你瘋啦！你要我不能猜那個句子，卻又希望我會突然說出來，這實
在沒道理！
保羅 我舉個例子，不過差得還遠，不會把話點明。假設我對妳說：「妳通
常沒有主動說出那句最令我高興的話。」(這並不是我們所談的情
況，這比較特別一點；既然妳不明白，很好，就不要特地去找了。)
好了，總之，假如妳考慮之後才想：「什麼事最令他高興呢？一定是
對他說：我愛你」，然後妳就對我說：「我愛你」，這和妳自動地說出
來的價值完全不同。
雅德兒 可是，除了「我愛你」之外，我看不出我還能說出什麼讓你如此重
視的話來？
保羅 正因為妳對這個重要性沒概念，我才很難過，也可以說，我才很失
望。如果妳知道這句話會讓我多麼高興的話，妳就會說出來，可是
妳卻把它跟一大堆庸俗的句子放在一起，並沒有真正在想。
雅德兒 你好壞，我會絞盡腦汁想破頭的，我最討厭這樣子。
保羅 別傷腦筋了，我不希望妳特地去找。
雅德兒 我就是情不自禁會去想。
保羅 妳很快就會放棄的。
雅德兒 那就快告訴我吧。然後我們就此打住不要再說了，我會更快就忘記
的。說說嘛！
保羅 不要。不要再想了。
雅德兒 我們兩個會被你一件孩子氣的事害得難過半天。

19
保羅 這不是孩子氣。妳不會難過的。我呢，多多少少有一點！……
雅德兒 少來。太不夠朋友了。
保羅 妳說的對。我們不要再講了。

20
第六場

外面，樹葉又綠了。天氣晴朗。
保羅和雅德兒肩並肩坐在沙發床上。

雅德兒 好了，你滿意了嗎？現在我們愈來越常見面。我已經少不了你。可
能會很危險。
保羅 我還以為妳喜歡危險呢？
雅德兒 對。不過也快了。目前，你在我眼裡行情看漲。不知道你是怎麼辦
到的；我以為我們之間沒有可能性了。(她笑起來並輕輕地擁抱
他。) 不是你有進步，只是以前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看你一無是
處，不過現在，我看到你愈來愈多的優點，愈來愈少缺點。別人倒
是相反。
保羅 那麼史達尼斯拉呢？
雅德兒 啊，對了！……他呀，我只是看到他的缺點！我們認識將近一年
了，我愛過他，而且現在還愛他。可是，我從沒在他那兒感受到真
正的溫柔。卻一直能夠感受到你的溫柔。(她調整姿勢，更舒服地靠
近他。) 可是我愛的卻是他。
保羅 一直都是？
雅德兒 一直都是，直到結束。不過時候未到……總之，甚至一開始沉浸愛
河的時候，我和他在一起卻總是覺得缺少一樣東西，我需要溫存，
你的溫存。
保羅 簡直是十足瘋狂的情況！一邊是愛情，另一邊是溫存，第三個傢伙
是激情，又有何不可？既然都這樣，就繼續下去吧！
雅德兒 我也希望有一天或許會和愛情和溫存同時到來……告訴你一件奇怪
的事：我想把手放在你的手裡，而我卻沒有把手放在他的手裡。我
喜歡你摸我的頭髮，可是他嘛，不怎麼想。(她向後仰，他撫摸她的
頭髮。) 我不應該對你說這些話，你會樂不可支。
保羅 樂不可支，……沒有別的事能給我更大的快樂了。(他不停地吻她。
她任他吻了一會兒，然後坐直起來。)
雅德兒 你指的，就是這話嗎？
保羅 哪句話？

21
雅德兒 我剛剛講的那句話？
保羅 啊，不是，完全不是……啊！妳一直在想那件事，原來妳說這麼多
的甜言蜜語，只是希望能碰巧說中那句話！
雅德兒 不是，不要胡思亂想。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是自動說出來的，
當你提到沒有別的事能令你更快樂的時候，我就想到我們那天的討
論。
保羅 不是這樣的。但是一切都很理想，我沒有聽到期待中的那句話。卻
由遠方傳來另一句同樣價值的話。
雅德兒 那麼在這種情況下，第一句話是什麼？現在總可以說出來了吧？
保羅 沒啥意義。
雅德兒 那就更可以說了，講出來吧！
保羅 沒有必要。你會失望的。
雅德兒 沒有關係。拜託行行好吧！
保羅 聽我解釋。那句話對妳沒有任何重要性，不過，它一直對非常重
要，就讓我碰碰運氣吧。
雅德兒 它比我的柔情蜜意還重要。
保羅 就某方面來說。
雅德兒 (離開了他) 你呀，你到底想要什麼？我幾乎向你說出我愛你，而你
還不滿意！假如你認為還有什麼東西比我對你的溫存更重要的話，
我馬上就離開，而且永遠不要再見到你。
保羅 (試圖緊抱她) 不、不，妳的溫存是最重要而且無與倫比的。我並不
懷疑妳對我的温存，我只是懷疑妳身上是否具有一種我很重視的東
西，對妳而言這個東西顯然並不存在，否則妳早就說出來了。
雅德兒 它沒有溫存那麼重要嗎？
保羅 當然。注意：不要把這件事和溫存相提並論，不過講出這件事和妳
的溫存絕對有關。前一種狀況是全完出乎意料，對我的溫存呢，
卻……
雅德兒 (迅速站起來) 卻早在預料之中！原來我的溫存是理所當然的事，我
明白了！(她衝向房間。)
保羅 (拉住她) 不是啦，妳全都搞錯了！聽我說，我從沒有懷疑過你對我
的溫存，所以，當妳表白，我並沒有很驚訝。難道妳希望我有所懷
疑嗎？

22
雅德兒 算你能言善道！可是說到你的句子，你的那句關鍵性的話，有一次
你也說它是在預期之中的。
保羅 沒錯。那一天是應該在預期之內，今天則是完全意料之外。
雅德兒 為什麼？
保羅 情況改變了。不過，我們別再老調重彈了。
雅德兒 既然重彈，我就再講第一百次，你不如趁機趕快宣布謎底，也好就
此打上句點。
保羅 我不能說。
雅德兒 不說我可要發火了，你知道嗎？我快要對你有成見了。對你很划不
來。
保羅 再聽我解釋一下。或許妳會對我更了解。就算是我對白己的一種承
諾吧，不過並不是承諾的形式在約束我，而是賭注的重要性，而這
個賭注就是妳，是妳的內在本質。我在妳的內在本質上打賭，無論
是贏是輸，都可以讓我確定是不是能夠擁有妳的本質。
雅德兒 萬一你赢了，我至少會知道吧？
保羅 當然。就算我想隱藏的話，也會樂不可支露出馬腳。反過來說，萬
一我輸的話，也沒啥損失，因為我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了。那一次，
妳沒有說這句話時，我感到極其失望，假如妳那時說出那句話，那
將是意料中的满意。現在，隨著時間的發展，情況已經顛倒過來。
假如妳沒說出來就算了，我的希望會減弱，反正希望已經在谷底。
不過，假如妳把那句話說了出來，我會高興地飄向七重天。
雅德兒 就這樣？
保羅 就算只有百萬分之一的機會，贏的機會也算大得令我不能放棄。
雅德兒 啊，你呀！這就是對你吐露真情的結局！簡直好心沒好報。你真不
值得別人來愛。

23
第七場

時間正值盛夏。艷陽高照。樹上長滿蒼翠的葉子：
保羅坐在鋼琴前，有人按門鈴。他去開門。雅德兒進門。

雅德兒 我沒打擾你吧？
保羅 妳很清楚妳是永遠不會打擾我的。
雅德兒 我運氣真好，你居然在家。我一定非見你不可。
保羅 (仔細看著她) 怎麼啦？有問題嗎？
雅德兒 (坐下) 沒事。我和史達尼斯拉結結實實地吵了一架。在這之前，都
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爭執。可是今天早上……
保羅 發生了什麼事？
雅德兒 呦，沒什麼，我把門砰地一聲關上。
保羅 妳離開他了。
雅德兒 我不知道。反正，即使我沒有馬上離開他，離分手也不久了。我們
大吵了一架，我就把門砰地一聲關上，我只是關門，並沒有發火，
關門聲響徹整棟大樓。後來，我在街上頭亂逛，想要集中思緒。
保羅 妳會再回去嗎？
雅德兒 會。我可不喜歡因為一時衝動就這麼分手……雖然如此一來，我正
好可以避免討厭的解釋。無論如何，我想今晚我會先回去以前的房
子過夜。
保羅 可是妳告訴過我那裡有人。
雅德兒 對，在公寓裡，不過那裡有兩間房，我的房間一直空著，只是我的
室友換了鎖，又忘了給我新鑰匙。我必須打個電話，可以嗎？(她走
到電話旁，撥了號碼。過了一會兒她掛上電話。) ……她不在家，
這個時候她應該最有可能在家才對，我過一刻鐘再打……打擾你了
嗎？
保羅 沒有，一點也沒有。
雅德兒 (指著鋼琴) 你在彈琴。
保羅 彈完了。
雅德兒 你要出門？
保羅 不是馬上。

24
雅德兒 我想喝杯茶。
保羅 我也想。
雅德兒 要我幫忙嗎？
保羅 不要，妳別弄。妳了解我，我有怪癖。(他走到廚房，燒了水又走回
來。)
雅德兒 我們發生了一些我預料中的事，沒想到早一步發生，令我無話可
說。
保羅 我相信你們會言歸於好。
雅德兒 才不會呢！本來就應該結束的，這下可結束了。唯一一件有點討厭
的事，就是我本來希望我們能心平氣和地分手，誰知道卻發生那場
毫無意義的口角……可以確定的是，假如他沒打電話給我的話，我
是絕對不會自己回去的。
保羅 打到哪裡給妳？
雅德兒 嗯，打到我家。假如不是我家的話，你以為他會想到我能夠去哪裡
呢？
保羅 萬一他不打呢？
雅德兒 像他那麼驕傲的人，這是絕對有可能。無論如何，我也不會打，事
情就會以誤會收場。(她笑了。)
保羅 這件事好像令妳很高興？
雅德兒 生命本來就是一連串誤會的組成。史達尼斯拉和我，我們一直生活
在一個誤會當中。
保羅 哪一個？
雅德兒 我不知道；例如沒有溫存的愛情。誤會就會接踵而來。
保羅 我從來沒有看過妳心情這麼好過。
雅德兒 當我傷心的時候我就顯得愉快。我是強顏歡笑內心難過。
保羅 內心難過？真的嗎？
雅德兒 真的。就算你很愉快，我還是很傷心。我的痛苦想必讓你很高興
吧？
保羅 一點也不，剛好相反……
雅德兒 別裝了。我想你的水開了。

他走到廚房沏茶。雅德兒很快起身，打開皮包，拿出一張 CD 唱片，並放在雷射
唱機上，打開唱機。保羅拿著托盤走回來時，唱片開始放出降 E 大調三重奏的

25
前幾小節，他驚訝地差點把托盤整個打翻，他匆忙放下托盤，快步走向雅德
兒，瘋狂地將她緊緊擁抱，他不停地吻她。雅德兒輕輕地推開他。他的臉色發
白，他在顫抖。

雅德兒 我想討好你，但沒想到會這種程度！
保羅 喏，看吧！我就知道遲早一定會成功，不應該灰心失望的。
雅德兒 失望什麼？
保羅 妳知道我在等妳說什麼嗎？
雅德兒 那句話？可是我什麼也沒說呀！
保羅 妳用做的更棒。重要的不是言語，而是音樂。
雅德兒 (疑惑的眼神) 什麼？你該不是怪我沒有送你這張唱片吧！倒是你該
送我才對。你記不記得，你答應過我的。
保羅 我送妳了！妳在胡說什麼？唱片在那裡。
雅德兒 這可是有點過份了！這是我剛剛買來送你的。
雅德兒 那麼，我的呢？我送妳的那片呢？
雅德兒 你什麼都沒送我。
保羅 有，在生日的時候。
雅德兒 我生日的時候，你送我一條圍巾。
保羅 和一張唱片。
雅德兒 啊！倒新鮮！
保羅 妳沒看到唱片？
雅德兒 顯然沒有。
保羅 我把兩個禮物放在同一個包裹交給亞瑟。
雅德兒 唱片一定留在盒子內。史達尼斯拉有潔癖，那一天晚上就把所有包
裝紙盒丟到垃圾箱。這件事正好給你個教訓，看你以後要不要自己
帶禮物來。
保羅 那樣的話我可能要等很久才能聽到那句感謝送唱片的話。(他走去關
唱機) 先停下來，假如妳想聽，等一下我們再靜靜欣賞。
雅德兒 我當然想聽。你知道的，我好想念這張唱片。我有一陣子很氣你，
因為你沒有送我唱片。而且，說什麼我也不願意提醒你，你說過的
承諾。我甚至避免談到音樂。
保羅 可是妳從沒想到那句話與唱片有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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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德兒 沒有，你只提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既然你那麼不重視唱片
——至少就我認為——你都忘記送我，我怎麼會想到就是唱片呢？
保羅 可是我曾經告訴過妳，這首三重奏對我非常重要。
雅德兒 那對我呢？是我先提到這首三重奏的。怎麼樣？假如你不相信我，
那我也不相信你。
保羅 既然妳這麼怪我，為什麼今天又送我這張唱片呢？
雅德兒 是巧合，純屬巧合。今天早上，我在街上亂逛，不知道該去哪裡。
我打了電話給我的室友，她不在家。於是我就走進一家書店。我很
喜歡在書店裡閒逛，尤其是心煩或者有難題的時候。你一定會笑
我，我會隨便翻開一本書，希望找到一個句子，或許不是解答，但
能給我一些啟示……
保羅 妳就這麼想到要買唱片嗎？
雅德兒 一點也不，那家書店正播放電台或是卡帶音樂，反正這不重要。放
什麼音樂呢？正是這首三重奏……這就像我突然被人從地面上抬起
來一樣。我不再注意當時自己所在的地方和四周的人群，我完全陶
醉在音樂旋律中，音樂停止時才又回過神來。我沒有忘記這首音樂
的曲名：降 E 大調三重奏。我並不完全像你想像的那麼笨！因此我
就想買這張唱片送給你，並且和你一起欣賞，只和你一個人。
保羅 今天妳所說的話，比我那天等待的要好上一千倍，這件誤會至少還
幫了一些忙！
雅德兒 那麼，你滿意了吧？(保羅緊緊擁抱她，代替回話。) ……你對我沒
信心，你不會不好意思嗎？假如你那時了解我的話，你應該想說，
假如我已收到你的唱片的話，我絕對不會不向你道謝，可見我並沒
有收到唱片。你不但沒有這麼想，居然胡說八道作了一堆我是白痴
的假設。
保羅 我才沒有！
雅德兒 你才有！
保羅 或許是吧，我應該信任。我太低估妳了，妳的怪罪有理！
雅德兒 對，我是在怪你，而且怪得非常厲害……你要重放嗎？

她坐在沙發床上，保羅走向雷射唱機。當他正要按開始的觸鍵時回過頭來。

保羅 妳不是要打電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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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德兒 呦，不急！
保羅 抱歉，住在妳家的那個女孩要是回來的話，可能會再出去。也許應
該小心一點，不要太晚打電話比較好。
雅德兒 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心謹慎和我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回事！……萬
一今晚找不到她也不會太悽慘吧，你總不至於讓我露宿街頭吧？

他重新開機。他走向坐在沙發床上對他展開雙臂的雅德兒，並將她擁入懷抱。
他們絲毫未放鬆溫柔的擁抱，並和觀眾一同聆聽莫札特的 K.498 鋼琴、中提
琴、豎笛降 E 大調三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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