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清明忆母亲

戊戌仲春，烟雨迷蒙，杨柳依依，行人匆匆，又到一年清明时。多少

往事涌上心头，思绪与现实相交织，模糊和清晰，心酸和欣慰，哀伤和温暖。

三十八年前，母亲遽别人世，留下了未谙世事的四个孩子和他们茫然

失措的父亲。记得那是一个秋意渐浓的早晨，我仍旧懵懵懂懂去上学，一个四

年级的小学生，丝毫不会想到巨大不幸将会降临。那天上午正在上语文课，内

容是《鲸》，隔壁堂姐到学校把我从课堂上叫出来。现在已经不记得她如何当

面向我告知母亲大去的讯息。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踉踉跄跄，嚎啕大哭。但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眼泪主要是因为恐惧害怕，或许还有一些委屈和不满，

却少有发自内心的深切哀伤，十岁孩童还不能确切理解年幼丧母之痛，也无法

预料未来的岁月里没有妈妈的家意味着什么。的确，到家以后我嚎哭了一阵后，

看有那么多的人在那里，委屈、不满和恐惧的情绪似乎很快就消失了。

接下来，在极简陋的丧事过程中，我是滴泪未流，中间竟然还与看热

闹的邻居同龄孩子下了几盘飞行棋，引得邻居堂伯母们唏嘘不已。夜深了，有

人让丧家的四个孩子上床睡觉，父亲在一边看着我们，一边默默流泪，众人劝

解一二，然后渐渐散去。第二天天不亮，几个孩子被叫醒，母亲出殡上山的时

候到了。出发时有人安排我走最前面散纸钱，送葬队伍中有我哥、我姐、我、

我妹，兄弟姐妹一共四人，抬棺人是五堂伯、六堂伯等四人，还有一个可敬的

法助老堂伯敲锣相送，此外并无他人。那拂晓的锣声不紧不慢、孤寂凄凉，犹

如为这一家大小的不幸而悲鸣哭泣，伴随着我们把母亲灵柩送到大交椅后山竹

林。秋日清晨露水沾鞋，我不记得路上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有谁哭，也许是麻木
了。棺木被盖上晒谷竹席暂厝在竹林里，并未当天安葬。

大概半个月之后，我们兄弟姐妹四人跟随上山，仍是五伯、六伯他们

四人抬棺，终于将母亲的棺木移入坟茔安葬。这一路再无锣声相送母亲，惟有

孩子们心底的悲哀哭泣。

多年以后，在父亲罹患老年痴呆症之前，我问过他，方知母亲棺木暂

厝竹林延后安葬的原因，当时父亲实在拿不出钱请人赶建安葬亡妻的坟墓。他

只能在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去海边挑一点海货去山区卖，这样一点一滴积累，才

建造了最简陋的单孔坟莹。想来也是，木讷老实的他不知如何开口向旁人求助，

或者是开口了但没有效果？我不忍心进一步追问。那时长兄 15 岁，姐姐 12 岁，

我 10 岁，小妹 6 岁，懵懂少年，怎能理解成人世界。

稍微长大后有一段时间，我每看到卖身葬亲的戏文，总是心有所触，

黯然神伤，还有钦佩和内疚。后来再长大一些也就释然很多，戏文毕竟只是戏

文，作不得真，却又有一点“世态炎凉人情如纸”的激愤。直至自己不惑之年

后，方觉那少年之慨也多有偏颇。虽然孔夫子要求“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但管仲明训“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实在可见贫贱之下，难有

圣人所要求的个体尊严乃至普天教化，此情古今同理。

母亲虽不识字，但思维敏捷，心算能力好，会珠算破头乘法。据北岙

小学老校长祖宪兄说，那时从宜山卖手纺棉纱回来的周围邻居们，常让她帮忙

复核确认各自所得的当日纱款是否有误，而母亲总能很快地予以确认或指出差

错。

妈妈生性倔强。她曾与隔壁一个强梁横悍的堂妯娌因龃龉生隙，弱小

身躯被其殴打倒地拖行、大儿被打头破血流，她也愤而反击。其实那个堂伯母
也是一个苦命人，前任丈夫在三年饥荒时期曾因难耐饥饿、吃了抽芽有毒的作

种蕃薯后一病而亡，穷苦人之间的以强凌弱尤其凸显了人性的悲哀。但是，妈

妈绝不偏颇固执，后来还是选择和解妥协，同意我姐参加有隔壁堂姐在内的

“福咖盟姐妹”组织。这种妥协，在很大程度上，是妈妈出于对儿女们的爱，

因为大儿已经被排斥而无法参加“福咖盟兄弟”组织了，她觉得不能让类似的

情况再继续下去。

世事本无常，人生多遗憾，母亲在这个世界上只活了三十六年。她三

十岁那年生我小妹时，因家里实在拿不出给村大队助产士的例行红包，而她又

不愿意向人低头苦求，只好请一个好心的后排屋邻居帮忙烧开水、烫剪刀，然

后自己给孩子剪断脐带、自行包扎。这是母亲一生悲苦坚忍的标志性事件，也

是“文革”深渊之中农村社会民生凋敝、保障崩坏及道德沉沦的真实写照。

母亲去世的 1980 年，正是改革开放盛世开端之时，神州大地人心向上，

温州苍邑家家奔富。在那最有希望的时代刚刚开启之际，母亲却因罹患心脏病

不幸去世。以妈妈敏感、要强之性格，其遽别人世之际，应该有对身后家事不

振的极大不甘，对稚儿幼女的无限挂怀。她临去之际，周围可否有人安慰她几

句？成年之后，我每思至此，真有锥心之痛！

如今我人到中年，客居他乡，儿时记忆，逐渐淡去。然而，总有几个

记忆片断依然清晰，常于我静夜独坐的某个时刻，点点滴滴地浮现在脑海深处。

片断一：妈妈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娘家了。妈妈娘家姓杨，在望里公社

神山大队。妈妈很想回娘家一次，但是心脏不好，走不了许多路，更爬不了山。

她一直在等待自己体力好一点的时候。终于，在我即将读小学的那个春天某个
早上，妈妈带着我回外婆家，娘俩走到凤岙与山仔头中间的时候，有几个人手

执长矛站在路中间，客气地拦住我们，说某某村和某某村这几日正相打，不许

我们通过。怏怏地，妈妈只得牵着小儿子的手慢慢往回走，几次回头望向云雾

缭绕的望洲神山，她的出生之地。直至几年后去世，妈妈回娘家之梦最终也没

有实现。

片断二：某个冬天的凌晨，妈妈心脏病发作，呼吸困难，胸口起伏，

躺在床上抓住我的小手，眼光里满是紧张害怕和疼爱不舍……。

片断三：小学三年级结束后的那个初夏中午，我认为妈妈把小儿首次

获得的三好学生奖状贴歪了，胡搅蛮缠，竟然将已贴好在墙上的奖状撕了。妈

妈苦笑无奈地看着耍泼大闹的糊涂小子，眼光里充满对执拗小儿的怜爱与担忧，

……。在那个夏天过后的秋天里，母亲永远离去，再也见不到我小学四年级之

后获得的任何人生奖惩，无法分享我的欢欣喜乐……。为人子女，其痛何如！

妈妈没有活到儿女长大成人奉养回报的时候，她去世之时，幼小的我

们也不能帮爸爸安葬妈妈。似这般生不能奉养、死不能安葬，亲恩永难回报，

实是我等儿辈终身之憾！母亲虽年寿不丰，然遗爱永存，她于极度贫困之家生

育四个子女，并以病弱之躯竭力抚养，乃至耗尽心力，这是怎样的付出和恩慈！

母亲故去之后，儿女们艰难地慢慢长大，终于各自成门立户。期间困惑艰辛，

欢欣忧愁，酸甜苦辣，点滴在心，世态人情，冷暖自知。杨李之家也算是枝繁

叶茂，足可告慰老人家在天之灵无需再有牵挂。

惟四时八节、冬至清明之际，无尽的思念总是涌上心头。天上泉下，

若真的存在，应不负善良有爱的无辜世人，愿母亲大人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