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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中“自利”与“义务”的双重人性

陈韵如 20201541
马 塞 尔 · 莫 斯 ( Marcel Mauss ) 在 著 作 《 礼 物 — — 古 式 社 会 中 交 换 的 形 式 与 理 由
(1925)》正文开宗明义:“交换与契约总是以礼物的形式达成,表面上这是自愿的,但
实质上,送礼和回礼都是义务性的。” 1交换或社会分工本身是任何社会的一方基石,莫斯
在此点明,非现代社会中交换的形式是礼物,交换的双重理由虽看似悖论,实则揭露出整
全人性的混合特征——“自利”与“义务”。本文将首先说明莫斯采用的涂尔干派方法
论,接着着重阐释“自利”与“义务”的交换双重性,最后分析《礼物》的批评对象和问
题意识,由此完全地理解真实的人类本性。

一.方法论
莫斯的总体方法论是采用涂尔干式的社会基本原理路径:对于原始族群、图腾社会、
部落社会、民族国家的排列是了去探索人类社会组织的发展原理。《礼物》中提及的波利
尼西亚、美拉尼西亚、西北美洲部落的生活方式,莫斯要展示的并非他们的原始性而是原
初性、原理性,将处于胚胎状态的“他者”社会作为现代文明社会的参照模板,以“遥远
的目光”试图揭露现代世界中被遮蔽的结构和功能。
“社会学的原则与宗旨,就是要洞察整个群体及其总体行为” 2 ,莫斯既研究具体的
人,又研究整体的人,“具体的研究也就是整体的研究” 3,由此具有一般性和实在性的优
势。此外,他在文中直接点明的是“严谨的比较方法”,建立在整体之上的文化比较涉及
到莫斯思想中更为重要的人性旨归。与进化论式的文化高低链条不同的是,法国社会学年
鉴学派的基本预设是人性亘古不变。人性皆然成为不同文化、不同时代的比较基础,由
此,地方研究才有可能上升至世界级的普遍理论,人类才得以构成命运共同体。

二.礼物交换的“自利”与“义务”
首先明确“交换”的意涵。这里的“交换”并非现代经济意义上的自由市场交换,更
重要的是宗教、道德、伦理、政治、习俗、法律等“非契约”因素的“混融”,即莫斯所
言的“总体呈献体系”,类似于波兰尼的“嵌入”创见。交换双方被莫斯称作“道德的
人”(personne morale),道德落脚于个人,但个人又是社会的产物,因此交换者看上去
是个体,但其承载的、代表的是氏族、部落等集体身份。交换的东西除了物资、财富等经
济上有功用之物,还包括“礼节、宴会、仪式、军事、妇女、儿童、舞蹈、节日和集市” 4
等一切领域的事物。可见,交换是社会关系的物质显现,礼物是社会实体的外在表征,这
里的因果逻辑是:因为人们聚在一起,所以才会发生交换活动,即共同体造就了“经
济”。
馈赠的外在形式是慷慨、大度、自由、自愿和“自利”的。不论是在美拉尼西亚、波
利尼西亚、西北美洲等原始社会,还是在古印度、中国、罗马等古式社会中,礼物赠送是
道德个体之间看上去你情我愿的行为,否则就不会称之为赠礼,而变成了现代契约交换或
劫掠偷盗的性质。值得注意的是,“利益”(interest)是一个相当晚近的词语,源于拉丁
语中的会计术语。在现实情况中,物质利益不是唯一考量,除了剩余价值法则的支撑外,
世界还存在着其他不同的理性和“自利”逻辑,包括荣誉、声望、面子、来世等,例如特
罗布里恩人的回献目的除了偿付,还在于“维持一种有利可图的而且无法拒绝的联盟” 5,

1
莫斯. 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 [M]. 汲喆,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3
2
莫斯. 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 [M]. 汲喆,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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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 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 [M]. 汲喆,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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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 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 [M]. 汲喆,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7
5
莫斯. 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 [M]. 汲喆,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196
因此需对“自利”做出一种反功利主义式的理解。
然而,如果仅将礼物交换理解为慷慨无私的赠予和个体自利的考量,那就陷入了又一
种误读——忽视了“义务”的层面。“这些所谓的自愿的呈献,表面上是自由的和无偿
的,但实际上却是强制的和重利的。” 6在交换过程中,“只有虚构、形式和社会欺骗”,
“只有义务或经济利益”。莫斯关心的核心问题在于,“礼物中有什么力量使得受赠者必
须回礼?”7文中的回答是“曼纳”(mana)或“灵力”(hau),即荣誉、声望、财富所
赋予的效力,促使和维持着送礼、收礼和还礼的义务循环,这也体现着人与物的“混融”
关系。如果收礼者拒绝回礼的绝对义务,那会将面临丧失“曼纳”的险境,失去声望就是
失去灵魂,即字面意义的丢“人”。在波利尼西亚诸社会中,萨摩亚人的“tonga”和毛利
人的“taonga”作为不动产的女方嫁妆,承载着“巫术力、宗教力和精神之力”8,这类灵魂
的内在力量被莫斯描述为:“hau”想要回到诞生处、原主人那里的冲动。因此,赠礼的一
方虽然损失了一部分的财产,但获得的是更宝贵的声望,在阶序社会中提高等级的机会,
并使受赠一方则处于其权力范围之下。
美拉尼西亚社会的“库拉”(kula)贸易在马林诺夫斯基的著作《西太平洋的航海
者》中有过精彩阐述。“库拉圈”主要交易的物品是项圈、臂镯,前者自西向东流转,后
者自东向西流动,这类你来我往的流通是非对抗性的、相对平等、互惠、和平的整体性赠
予。值得注意的是,库拉并不是现代占有性意义上的所有物,而是一种关乎信用的暂时中
介和抵押,它构成了不同社会、群体彼此关联的显现,不能回礼就意味着退出“库拉圈”
的共同体。
西北美洲的夸富宴/散财宴(potlatch)是比库拉贸易更加极端的交换形式。这类盛大集
会纠集了婚礼、成人礼、萨满仪式、图腾崇拜、祖先膜拜、契约交易等活动,形成了错综
复杂的社会网络,其中“竞争与对抗的原则贯穿于所有这些仪轨”,例如斗殴丧命、毁坏
宝物等达到集体欢腾的激烈行径,因而被莫斯称作“竞技式的总体呈献”。夸富宴“在本
质上是重利而奢侈的”,首领作为家庭、氏族、部落等群体的中介会想方设法地让对方无
法回礼,以压倒对方,将其永久性地固定在比自己更低一层的位置,“把别人置于他名字
的阴影之下”9,因此这里的攀比竞争的“财产之战”事关“面子”甚至等级升降的问题。
在夸扣特尔、海达和钦西安社会的夸富宴中,“如果没有履行回报的义务,惩罚将是做奴
隶抵债”10,丧失自己的身份甚至是人身自由。礼物交换关系类似于一种债务观,赠礼方
是“债权人”,受赠者是“债务人”,这种人身控制方式自古罗马后便具有了法律、司法
层面的正当性。由此可见礼物的双面性:一方是温情脉脉的社会共同体,另一面则是滑落
至债务等级关系的危险性。
涂尔干在《社会学方法的准则》一书中对“社会事实”做出过经典界定:社会作为一
个事实,存在于个人之外而独立发挥作用,“而且具有一种必须服从的,带有强制性的力
量。”11具体的“人”是一个个行动着、思考着的人,且必然地处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
因此个体动机不再来自个人理性,而是来源于社会整体风尚。礼物交换的“义务”机制表
明社会习俗外在于个人,并对个体具有强制力和束缚性。然而,以“社会决定论”来解读
《礼物》仍旧是以偏概全,因为外在的强制通过内在的意愿实现自身,例如交换的方式、
物品、双方、时间等都是交换个体可以自由发挥的空间。质言之,“在礼物交换这种社会
互动中,义务不能牺牲自由,自由也没有否定义务”12。
6
莫斯. 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 [M]. 汲喆,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4
7
莫斯. 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 [M]. 汲喆,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4
8
莫斯. 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 [M]. 汲喆,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18-19
9
莫斯. 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 [M]. 汲喆,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70
10
莫斯. 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 [M]. 汲喆,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74
11
迪尔凯姆. 社会学方法的准则 [M]. 狄玉明,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24
12
汲喆. 礼物交换作为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 [J]. 社会学研究,2009,3(1):7
三.剑指“经济理性人”和“个体主义”
莫斯此项研究具有道德性的目标,希冀从中“发现构建我们社会的一方人性基石”,
“以解答我们的法律危机与经济危机所引发的某些问题。” 13那么,莫斯的问题意识具体
是什么呢?他的批判对象主要有两个:“经济理性人”和“个人”。
人类学的元问题在于:人性最根本的内核是什么?对人性的预设是近代政治哲学、古
典 经 济 学 的 论 述 前 提 , 霍 布 斯 将 个 体 对 暴 死 于 他 人 之 手 的 恐 惧 、 对 自 我 保 存 ( self-
preservation)的需求看作是自然法的基础,“经济理性人”假设则是席卷整个现代世界的
经济学学科预设。功利主义的预设是人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这是现代社会二分经济和
文化,并将前者看作本能、后者视为伪善的结果。但其他社会中的“利益”动机不等同于
资本家式的计算理性,他们有不同的功利考量,例如贸易不在于积累资本,而是为了奢侈
消费。
事实上,“经济理性人”是不存在的“稻草人”,即便是在自由主义、功利主义盛行
的现代世界,我们仍旧“处在强制与自发参半的赠礼所形成的气氛之中”,所幸当今“还
没有到一起都用买卖来考量的地步”14,“经济人不在我们身后,而在我们前方”15。“礼
物”中的“礼”字承载着社会的普遍道德伦理规范,拒绝礼物和还礼是一种“道德行
为”,“欠人情”、“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等中国俗语就表现
出了这类社会关系的一面。
“要到理想主义与重商主义胜利以后,获利的观念与个体的观念才被提升为至上的原则
并大行其道。” 16在近代契约论的建构中,国家建立的目的是为了保护个人,国家起源的
前提在于个体自愿的公意(agreement),于是个人主义成为宪政的基础。社会契约的问题
涉及到社会与个体何者为第一性的认识。在年鉴学派的论述中,社会契约的起源不在于个
体的理性算计,恰恰相反,而是在于社会本身。人作为一种社会性的存在,并非自足的个
体。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表明,原子化个体的自然状态学说实际上是蕴含资产阶级
价值观的、鲁滨逊式的虚构想象,目的是为当时的市民社会奠定合理基础。
“自我”在西方社会常被看作是天赋的、先验的、不可分的实体,这一观念与个体主
义、自由主义、私有产权、自我利益、人物分离等现代文明的关键词密不可分。结合莫斯
另一篇演讲稿《一种人的精神范畴:人的概念,“我”的概念(1938)》,严格意义上
“个人”诞生于近代西方,在原始社会、古式社会中不存在“个人”,遑论个人财产、产
权制度。可见,社会内在于个人,个人是社会的结果而非源头。因此,“人观”的研究有
助于我们破解个体主义意识形态的迷障,解开现代人对自身的误解。

总之,莫斯笔下的具体“人”有血有肉,“因为自古以来经纶天下的乃是人和人群,
是社会,是深埋在我们的精神、血肉和骨髓中的人的情感” 17。完全的利他牺牲或利己主
义的一言蔽之是不充分的,过度大方或个体主义对社会同样有害,二者均为“乌托邦”式
的自我幻象。所以,真实人性其实在于自利与义务、自愿与强迫、无偿与重利的双重辩
证。
现代人如果看不到“他者”与自身的共通人性,就无法反思自身的现代性,以至于难
以理解真实的、整全的自己。葛兰言在《封建社会》中对人类学的意义做出精辟总结:
“不了解人类生活方式的所有可能,人就不能了解自己,为此要漂泊远方,以找到自

13
莫斯. 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 [M]. 汲喆,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5
14
莫斯. 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 [M]. 汲喆,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186
15
莫斯. 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 [M]. 汲喆,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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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 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 [M]. 汲喆,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200
17
莫斯. 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 [M]. 汲喆,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192
我。”因此,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都与我们有关,因为他们就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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