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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内容:

本书讨论的是:在明代(1368-1644)中国东南沿海地区,国家的军事动员决策所带来的影
响。重点不在于相关决策造成的军事、后勤或财政后果,而是其社会影响,即军事制度如
何形塑普通百姓的生活。我将在本书中讲述一个个明代平凡家庭与国家机构之间互动的故
事,并考察这种互动如何作用于其他社会关系。明代百姓如何因应兵役之责?他们的行为
引发了哪些更广泛的后果?这两个简单的问题,占据着本书的核心位置。

范式方法:
很多政治行为往往只是一种平凡而日常的互动,介于被动服从和主动反抗之间,不直接牵
涉国家或其代理人。在这个中间地带,百姓间接地而非直接地与国家机构、规管制度及国
家代理人打交道,反客为主,移花接木,以求其得以任己摆布、为己所用。百姓为了应付
与国家的互动,琢磨出许多策略,我们该如何描述这些策略呢?显然不能简单地按照官方
文书的说法,给它们贴上“犯上作乱”或“行为不端”的标签。为了突破“顺从”“反
抗”二元对立的局限,本书选择了“日常政治”(everyday polities)。正如本·柯尔克夫烈
(Ben Kerkyliet)所言:“日常政治,即大众接受、顺从、适应、挑战那些事关资源的控
制、生产或分配的规范和规则,并通过克制的、平凡的、微妙的表达和行为完成这一
切。”(Kerkvliet,“Everyday Politics in Peasant Societies (and Ours),”232.)

与斯科特的不同:
明朝(及中国历朝历代)的百姓和斯科特笔下的高地居民(zomia)存在本质差异。前者的
“被统治的艺术”,不是一道简单的要么“被统治”,要么“不被统治”的选择题,而是
就以下问题进行决策:何时被统治,如何被“最恰当地”统治,如何让被统治的好处最大
化、同时让其弊端最小化等等。对明代百姓来说,日常政治意味着不计其数的权衡斟酌,
包括掂量顺从或不顺从的后果、评估各自的代价及潜在的益处。强调这些权衡斟酌,并不
意味着把百姓的所作所为简化为在理性选择驱使下的机械行事(相反,他们是目标明确、
深思熟虑的行动主体,通过有意识的努一力,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操纵体制的现象很
可能普遍存在于人类社会之中,但是,百姓如何操纵体制,为何要这么做,为此动用了哪
些资源,对体制的操纵如何重塑了他们的社会关系……这些都是历史研究中有意义的,乃
至亟须探索的问题。要回答这些问题,就要承认百姓有能力知悉自己与国家的关系,并应
付自如。换句话说,他们有能力创造自己的历史。

【赫希曼(Albert O.Hirschman)之后,罗森塔尔(Jean-LaurentRosenthal)和王国斌(R.
Bin Wong)提出,生活在中华帝国晚期的百姓如果对现状实在感到不满,就会试着通过
“退出”(exit)和“发声”(voice)等策略组合,重塑自身与国家之间的关系。本书论
述:这种对潜在策略的思考方式过于狭窄。对自身与国家之关系的重塑一直都存在。当百
姓相信运用某些策略可以满足个人利益的需要时,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制度的二重性:
国家制度——根据的不是朝廷在设计体制时的种种构想——尽管这些构想是必不可少的背
景知识——而是与体制互相作用、互相影响的百姓,看体制如何塑造人,又如何反过来为
人所塑造;看百姓如何反客为主,操纵体制乃至扭曲体制。换句话说,本书致力于勾勒出
制度的日常政治以及在一般的日常政治中制度所扮演的角色。本书将探索百姓对制度的体
验如何因时耍变,探索制度在多大程度上是或不是在自我强化,而影响它自我强化程度的
内在和外在因素又有哪些。
四大策略类型:
该书各章分别阐释了明代军户应对勾军的四大策略类型:优化处境”策略(strategies of
optimization ) 、 “ 近 水 楼 台 策 略 ” ( strategies of proximity ) 、 “ 制 度 套 利 ” 策 略
(strategies of regulatory arbitrage)、“诉诸先例”(strategies of precedent)。

“优化处境”策略:这些策略大多运用于明初家庭内部,是军户和宗族自我组织以应付国家
义务的手段——出一丁补伍——但现实情况则复杂得多。有些家庭子嗣众多,有些家庭则
香火断绝;家庭壮大为宗族,拥有数个支派,各支派成员的服役意愿和能力不尽相同。具
体而言,可以分为三种基本手段:“轮替”、“集中”和“补偿”。他们建立起一些机制
或是让家族内部的各支派系统地轮流补伍,或是将参伍的责任集中到某个人或某支派身上
此外还有“代役”,即安排第三方代替自家履行军户义务,这是集中策略的自然延伸。代
役几乎总是涉及财物上的补偿。补偿策略则通常构成其他策略的一部分。

“近水楼台”策略:一些卫所军官和士兵甚至利用自己在军事体制中的特殊地位参与非法贸
易,浑水摸鱼。可以将如此行径称为“近水楼台”策略,因为它们利用了与国家机器的某
些部分的密切关系,“近水楼台先得月”,从中获得相对于其他人的竞争优势。被调入军
屯的屯军擅长运用套利策略,借由军田与民田的差异渔利。这些策略所牵涉的并不只是找
出并钻营制度之漏洞。

“制度套利”策略:可以总括各个周期出现的不同策略。这是因为各种策略其实都衍生自这
样一个中心思想:利用规管体制之间的差异性或规管定位与现实处境之间的差异性,从中
套利。该术语突显出家庭策略如何抓住时机、减少代价;如何利用重叠的司法辖区和各种
先例降低不确定性、提高可预测性并赢取经济利益;如何将一种义务转化成另一种义务;
如何将顺从国家规定作为资源运用于另一情景之中,并通过设立非正式机构以处理自己和
国家之间的关系。百姓想出并实行的具体套利行为并非一成不变,它们必须适应制度的变
化,但套利的动力始终存在。对套利策略的关注挑战了依然颇具影响力的现有范式;这些
范式要么纯粹地关于正式机构(如皇权体制 ),要么纯粹地关于文化先见(如家庭主义或
儒家思想),认为它们是中国社会的存在基础和发展动力。

“诉诸先例”策略:主要指的是入清之后军户如何试图维护自己在明朝体制中所享有的特权,
或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而为旧体制招魂。它们都是基于“诉诸先例”而制订的策略。由此
可见,这里讲述的历史并不是层叠累积的历史,而是由不同阶段组成的历史,揭示出百姓
与不断变化着的体制之间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四个周期。在每个周期内,百姓发挥他们
的聪明才智,运用他们的文化资源,以求更好地处理个人、家庭及集体与制度之间的交流
互动。

国家语汇:
国家文书对某人的记录,将会影响国家政权对他的统治方式。因此明代臣民学会了如何利
用国家语言以及它所服务的原则和实践,为自己谋利。他们试图影响自己在国家档案中的
记录(文书的制作、流转及贮藏方式 )。有时家庭甚至会主动介入国家档案的编制,致力
于让国家收录有关自身的信息。实现该目标的手段之一是打官司。黄宗智的研究业已表明
打官司可以是一个复杂的策略性举措,不只是为了获得有利的判决,也是为了在非正式调
解中占有优势。在明代通过“立案”,打官司还可能是一种进入国家档案的策略,以期在
未来有所图谋。“立案”类似于树立某种先例,但不是狭义的、对其他案件有约束力的司
法判决,而是指在某种意义上,一些事情——行为或状况——已得到县令的承认和授权,
被合法化了。

阿夫纳:格雷夫(Avner Greif)认为,使用国家语汇能够降低办理事物的成本,因为各方
能互相理解。但这不是唯一原因。利用国家语言表现乃至证明自己遵守国家的规定,也可
能给自己往后与其他人——不只是国家行为者,还包括其他非国家行为者——打交道提供
不少方便。使用国家语言,使事物办理更有可能看起来受到官方认可。因此,国家提供的
先例便成了将来对其他行动者发起诉讼的资源。这部分地解释了为何一些家族会将法律判
决刻在立于宗祠的石碑之上,或将官方文书抄入族谱。使用国家语言,便是在借助国家的
合法性和权威,并将之转化为一种政治资源,以求实现自身的目的。如此看来,国家既可
以是一种专制权力的工具,也可以是一种创造权力的工具。明代国家既是一个攫取机构,
也是一个授权机构。
明代的商品化与合同:
本书论述的许多策略所涉及的文书显然属于合同。这透露出关于运用这些策略的社会的重
要信息。借用孔返隆(MyronCohen)的区分,自宋代以降,中国东南沿海地区既实现了商
业化(即经济以专门化生产和市场交易为主要特征),又实现了商品化(即市场在经济文化
占据中心地位)。买卖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事物可以买卖的观念也深入人心。到了明代,
上述进程加速发展。明代福建军户不只买卖物质商品,还将土地使用政治义务乃至在会关
系皆视为可交易之物。明代臣民学习被统治的艺术,是不是从学习市场运作开始,遵循某
个特定的顺序?无论这些问题的答案是什么,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军户的日常政治策略既
植根于他们的市场经验,又形塑了他们日后的市场活动。

中外历史中的国家:
部分学者提出,明代“过早地实现了现代化”,因为它具有关于国家能力的现代愿景,却
缺乏实现这个愿景的技术能力。但是,明代政治家在设计政治制度时,不可能预见到传真
机的发明。和所有的国家政权一样,明代中国在目标和已有的技术之间寻求平衡。【理论
上,在一个现代国家版图内,国家控制的程度是一致的。大家或许会假定,在前现代国家
里,国家控制的程度与地区和中央的距离是成反比的。但是,实际上远离中央的地区恰恰
是军事防卫最重要、最需要国家存在的地方。或许距离与国家控制之间的关系在边疆地区
成正比而在腹地成反比。】但是,即使如此修正,也无法完全反映出前现代国家的复杂性
前现代国家渗入社会的程度随着中心议题的不同而有所差异,对于统治者或官僚阶层尤其
重要的议题,国家可以加深其互动和渗入的程度(用迈克尔·曼的说法是“基层渗透权
力”Mann, “The Autonomous Power of the State,”189.)

早期现代国家要在未能彻底了解地方社会、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加强中央集权,经常只能依
赖非正式或半正式体制作为统治工具。在 17 世纪的法国,主要的直接税,即封建时代君主
及领主征收的租税,由不同教区分摊;由每个教区的居民自己分配和征收赋税——这就是
前面提到的“非正式体制”。

·詹姆斯·科林斯将这项制度形容为“针对早期现代国家现实的、非常理性的适应方式”。
·卡伦·巴基(Karen Barkey)将奥斯曼帝国形容为某种“作为协商产物的事业”因为国家政权
为了确保政体的稳定性,自愿向地方行动者出让一部分主权。中央与地方行动者协商十分
常见的副产物是,地方行动者在自身奋斗时,往往他们与权力中心的关系作为一种政治资
源。
·费尔哈特·哈桑(Farhat Hasan)在写到 17 世纪西部莫卧儿帝国时指出,“社会行动者擅自利
用帝国主赵牟取私利,为了获取象征资源和物质资源,越来越多地使帝国卷入地方冲突”

·濮德培(Peter Perdue)注意到,历代中国政权相继在边疆地区进行相的协商。
·鲁大维也观察到,明代国家与暴徒之间的协商不仅发生在边缘地区,还发生在中央。我在
本书表明,这类协商不只发生在明代社会的边缘,实际上也普遍发生于普通百姓中间当然
在明代中国,国家中央与地方精英或其他地方势力之间的和解或其他形式的协商并非全新
的现象。
·关于中国国家历史的大部分研究成果着重探讨国家能力的问题。但是,想要全面分析任何
一个国家,就不能只是探讨其有效性,同时还必须考虑其影响。蒂莫西·米切尔就发明了
“国家效应”来描述现代国家处理事情的方法如何造成“世界被分成互不相容的两部分—
—国家和社会——的表象”。他主张,如果不存在现代国家处理事情的这些方法,从根本
上区分国家和社会并没有多少意义。易言之,如果国家并不存在的话,它们催生出来的一
些行为将不会说得通。按照常理推测,无论百姓是否处在国家统治下,都会制订各种策略
实现利益最大化。国家的存在,催生出某些日常政治表现以及某些合法模式;它们的持续
运作,同样依赖于国家的存在——我们不妨将这个现象称为“前现代国家效应”。

本书的主要任务是揭露出日常政治本身的内容。既然日常政治普遍存在于所有人类社会,
在古今任何一个政体,制度套利的具体模式应该构成该政体全面分析的一部分。针对制度
套利的综合研究必然包括四个要素 :(1)体制本身:也就是制度史传统的研究对象;
(2)制度套利的空间:也就是规管制度与社会现实之间的缝隙以及使姓有可能套利的管理
制度不同部分互相重叠的管辖范围;(3)百姓用来了解自身处境并予以回应的文化资源和
组织资源;(4)他们为了从日常政治中获利,利用那些资源制订出的各种策略。久而久之,
这四个要素之间的互动,催生出了不同社会的日常政治。

当代回响:
在中国某些地区,我们不难发现近年来重修的一些地方庙宇同时充作“老人娱乐中心”和
“民俗研究所”。高丙中解释,当百姓重修法律地位模糊的寺庙时,他们会同时把它塑造
成为一个绝对合法的社会组织。他把这个现象称为“双名制”筹建寺庙的人利用某个管理
制度,如负责老人活动或民俗研究的机构,争取获得另一个管理制度——负责民间信仰的
机构——的批准。魏乐博进一步阐发了这个观点,提出了“盲眼治理模式”的概念。同时
它也是明代官府依赖非正式管理手段在当代的写照。

古今中国社会在语言习惯上的另一个相似之处,在于当代抗议的手段。裴宜理批评了“当
代抗议行动反映出公共话语正处于萌芽状态的权利意识”的观点,主张所谓的“权利意
识”实际上是遵守规则的意识。抗议者清楚了解“遵守游戏规则的重要性……采用国家语
言表明个人的抗议行动并没有质疑政府统治的合法性”。促使高丙中、魏乐博和裴宜理提
出他们在理论方面的见解的一系列富有争议的课题——环境保护等——在皇权社会晚期并
没有明显的对应物。但是,只要看到地方社群为了牟利而潜入、操纵并扭曲国家体制的行
为,就不难想到,我们可以针对古今国家与社会关系的日常政治进行很有趣的对比。裴宜
理写到中国的抗议者只不过在“鹦鹉学舌般”重复国家的语言

历史的声音:
历史学家经常面对某种挑战——为历史上处于弱势的人发声——这种挑战有时被说成“底
层人民能否发声问题。”本书利用的族谱 碑刻和其他家庭文书构成了一个极其分散的宝库
的一部分;这个宝库还是研究中国农村社会史一个特殊的、至今尚未被充分利用的资源。
这些史料使我们有可能追溯普通百姓好多个世纪以前的历史。当然,我们透过文本聆听族
谱和其他史料中明代底层人民的心声;中间难免经过一定的修饰。但是,我们还能通过另
一个方法聆听明代底层人民的心声。本书描述的游神会都是大张旗鼓、声势浩大的庆祝活
动,队伍里往往有身穿旗袍的妇女、“炮车”和霓虹灯。但是喧嚣之下有低语——如此地
安静以至于容易被错过——当游行队伍往这边而不是那边转时,当甲村的妇女带来供品而
乙村的妇女没有这么做时。这都是明代士兵传递给我们的信息。唯有通过区域史研究,才
能接触这些材料,建立这座宝库,让我们有可能讲述这个故事——我们必须亲自到访正在
经历剧变,却依然遵守这些习俗的社群,阅读社群成员历尽艰辛保留下来的材科,并聆听
本书提到的明代百姓的子孙讲述祖辈的故事,一种他们与中国过去、现在,可能还包括未
来的普通民众共有的“被统治的艺术”(Spivak,"Can the Subaltern Speak?”; Hershatter,"The
Subaltern Talks B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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