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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thern Cultural Forum
DOI:10.14065/j.cnki.nfwt.2023.02.015
“新南方写作”与当代汉语写作的语言危机
陈培浩
是,这绝不意味着概念和命名都是徒劳或游戏。事
一 实上,创立概念和批评命名就是看见世界的过程,
为世界竖立界碑、规划路径,使混沌清晰,使未知
2018 年,当我用“新南方写作”描述陈崇正的 可知。好的概念不仅描述,还创造;好的概念并非
写作时;当陈崇正、林森、朱山坡在鲁迅文学院讨 凝固,而是旅行。“新南方写作”正是如此,更重要
论这一概念时;当我多次通过电话和王威廉、曾念 的是,它并未就此被锚定,它仍将继续其理论旅
长、卢一萍等朋友讨论这一概念时,我们更多在照 行。在谈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时,我说要注意
亮中国当代文学的“南方以南”这一层次上思考。 概念的生产性和意义增量,对“新南方写作”也适
随着 《南方文坛》《广州文艺》《青年作家》 等刊物 用。每个论者都应首先自问,当你讨论“新南方写
的介入,“新南方写作”在杨庆祥、王德威、张燕玲 作”时,你究竟想讨论什么?假如并无崭新的问题
等论者那里获得了更广阔的视野和丰富的理论内 意识,新瓶装旧酒,不仅乏善可陈,且可能模糊了
涵。无疑,“新南方写作”是一个概念,各自表述。 这一概念所可能有的理论锐度和潜力。本文拟从当
概念的张力空间,论者多元的问题意识,都隐于其 代汉语写作的语言危机角度,进一步激发“新南方写
间。诸多“新南方写作”论述,以下三种问题意识 作”的理论延异,以面对当代中国文学的精神歧难。
最有代表性:一、辨认和勾勒出区别于传统江南的
岭南或南方写作的异质和新质,为当代汉语写作召 二
唤新的审美可能性。循此,方言性、边地性、科幻
性、魔幻性和异质性经常被强调,这是张燕玲等论 今天,语言的腐朽与再生已经成为“新南方写
者的问题意识。二、在世界文学视野中反思文学的 作”者不容回避的问题。
地理政治学。“南方是一种关系,是一种自我定位的 众所周知,20 世纪西方的人文学科有一个语言
自觉或想象”“南方写作不应被简单定位为广东沿 学转向的过程,将一切问题当作语言学问题来理解
海、福建、广西、海南岛或大湾区的文学写作”, 也受到质疑,因为在语言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
“南方应该是一种不断的移动,不断尝试去突破的某 界在运行。但我们又必须承认,世界的运行,至少
①
一种力道或一种想象的可能” 。这是倡导“新南洋 在人文社科或所谓的上层建筑领域,现实必须浸泡
写作”的王德威教授的问题意识。三、“超越了单一 在语言中。特别是对于作家,其工作直接地在语言
性民族国家的限制,在不同的民族和区域间进行语 内部展开。因此,作家不能不直面语言内部的问
②
言的旅行、流通和增殖” 。这是评论家杨庆祥的问 题,甚至危机。
题意识,这种思路关心的主要不是谁代表了“新南方 我们不能在狭义的语言学上讨论语言,所以不
写作”,“新南方写作”的审美特征又是什么,而是 能仅在修辞学层面讨论写作语言。德勒兹发问:“今
“新南方写作”作为一个动力装置能为汉语文学提供什 天有多少人生活在一种不属于自己的语言当中呢?
么。 或不再甚或尚未了解自己的语言,而对他们被迫为
作家只是写作,未必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北方写 之服务的多数语言一知半解呢?” ③ 这里的“少数”
作还是西部写作,是南方写作还是新南方写作。但 和“多数”不仅是一个族裔问题,而广泛存在于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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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权力不平衡的维度。活在语言中,却失去了自己 一种能力,那就是在多重镜子的无限游戏中生出自
的语言,这就是“少数”者的命运,这是为何斯皮 己的形象。从镜子的深处——正是在这里,它启程
瓦克觉得庶民不能说话。不是没有发声器官,而是 重新到达了它的出发点,但这样做最终是为了摆脱
在他者的语言中,无法说出自己的感受。这里的 死亡——另一种语言听到了——真实语言的形象,
“庶民”可以替换为“女性”“少数族裔”“残障人 但是以微缩、内在、虚拟的模式被听到。”⑧
士”,等等。写作必须怀着建构共同体语言的渴望, 事实上,当代汉语写作的语言危机包含着两方
但共同体语言不是现成的强势语言,写作必须为无 面的危险:其一是语言被绝对化和神话化;其二则
限的“少数”发明语言,才能使真正的共同体语言 是语言被狭义化和空心化。它们其实是语言危机的
生效。这就是德勒兹所谓必须“从内部进行多数语 一体两面。前者将所有问题归结为语言问题,后者
④
言的少数实践” 。 则将语言问题限定为语言学问题。我们不能将语言
写作还必须面对公共语言的微观死亡。一种语 神话化,但也不能将语言工具化。精神的溃败必从
言还存在着,但它已经从个体及群体感受性中剥 语言的溃败开始。语言腐败常常难以被直接感知,
落,此时语言不但不能“说出”,反而成了新经验出 语言腐败有时会以泡沫化方式出现,那些漂亮的语
场的障碍,这就是公共语言的微观死亡。语言的诞 言泡沫还常常创造花团簇锦的幻觉。失去活力,是
生和死亡是一体两面。当语言有效地指涉感觉,无 语言腐败的开端。语言的空洞化、惯性化和景观
数细小的感觉找到自身的表述,语言的微观诞生也 化,失去与现实及内在精神问题的对焦能力,这是
使其作为一个总体建立起来。维特根斯坦曾以 语言僵化乃至坏死的症候。我们的问题意识不仅在
“疼”这个词为例讨论语词如何指涉感觉。“孩子受 于区域的文学秩序,也在汉语内部的“危”和
了伤哭起来;这时大人对他说话,教给他呼叫,后 “机”。“新南方写作”其实是为当代汉语写作寻找一
⑤
来又教给他句子。” 这正是人进入语言的瞬间,人 种活性力量,“新南方写作”者,当是汉语危机的洞
不能不活在语言中并通过语言去发声。从社会性 察者和汉语新生的建设者。
⑥
看,发明语言就是“发明一种设施” 。因此,语言
的危机来自于当“疼”的语言设施被拆除,当新 三
“疼”痛经验进入感觉,却缺乏相应的语言来讲述,
感觉和经验被压抑在语言结构的阴暗角落,此时语 很多人将方言性纳入“新南方写作”的考察范
言就面临它的微观死亡,而写作正是在抵抗语言的 围,无疑老一辈作家欧阳山、陆地,当代作家林
微观之死中获得尊严。语言是通过一次次微观诞生 白、霍香结、林棹、葛亮、黎紫书等人的作品中都
而形成的,语言诞生于对感觉的命名和照亮中,语 融入了方言元素。不过,人们常常将文学与方言的
言堕落于从具体性的剥落。好的写作产生于语言和 问题简单化,使方言进入文学变成一个简单的写作
现实的断裂地带。在那里,一种炸裂的现实找不到 修辞学问题,即如何及何种程度上使用方言可达到
相应的语言,写作负责召唤出这种语言。如果说语言 最佳的文学效果。这种考虑固有其合理性,但仅止
是对死亡的抵抗,那此时,写作抵抗了语言的堕落。 于此也大大窄化了对文学方言性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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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柯曾引用布朗肖“写作是为了永生” 。写作 必须区分“方言”和“文学方言性”这两个概
的“永生”就是在语言的坏死处重新搭建语言通往 念。须知,真正的方言是口语性的;而我们今天所
感觉的桥梁。对于福柯来说,写作是通过语言抵抗 谓的文学主要是书面形式的。方言与文学之间的口
死亡,开启无限:“不幸无边无际,诸神无所不能, 语与书面的鸿沟给文学方言化既带来活力也带来挑
而语言于此肇始;但死亡之界限在语言面前,甚或 战。我们知道,很多方言土语非常有表现力,富于
语言之内,开启了一个无限的空间。面临死亡,语 文学性。所以,从方言到文学语言,就是从口语到
言喷薄而出,但它是从头再来的语言,它讲自己, 书面语的再造过程。简单地借用一定方言词汇,固
讲故事的故事,并发现这样的阐释可能永无终止。 然能带来某种地方风情,但终究只是装饰性的。“新
朝着死亡进发,语言背对自己;它所遭遇的好似镜 南方写作”也启用方言文化资源,但启用方言早已
子:要制止这意图,制止自己的死亡,它只能拥有 有之,我曾列过一个不完全的“方言文学”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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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交际角度看,现代汉语无疑已经完成了。但从 方言在海德格尔这里获得了哲学性的内涵,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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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区域共同语,而是一种原初的语言,是语言生 如,被视为东北文艺复兴文学代表的“铁西三剑
成的隐秘源泉。这不是语言学意义上的方言,而是 客”——双雪涛、班宇、郑执他们其实是在北京书
有待文学创造、哲学阐释的方言性,一种为我们时 写东北,这里包含着微妙而真实的文化权力意味,
代提供精神照明的语言。这里触及了写作与语言的 对于在东北书写东北的作家,他们能否获得成为文
关系。写作不能不依赖于语言,所以写作受制于语 学潮流的契机?又如,诗人沈苇是浙江湖州人,但
言;但写作者不能安于一种给定的语言来工作,写 由于生活居住于新疆多年,为其风土人情所化,其
作者无时无刻不处在与语言的搏斗中。正是通过这 写作却具有极其强烈、鲜明的西部特征。2018 年,
种搏斗,写作者拓展并更新了语言,创造了更为可 沈苇重回浙江,任职于浙江传媒学院。那么,对沈
居的语言世界。事实上,写作者正是一群被赋予了 苇的论述难道就要从西部文学切换为江南文学?再
语言使命的人。他们必须对语言足够敏感,这份敏 如,广西籍作家林白,她的长居地是武汉和北京,
感不仅是专业天赋,更是带着文化使命的问题诊 她的写作很多时候与故乡和区域并不直接相关。但
断。换言之,他们不仅敏于一般意义上的文学修 《北流》 却无疑动用了故乡的精神文化资源,浓厚的
辞,还应对语言所处的历史方位,尤其是语言在现 地方性叙事、野气横生的方言叙事为人所津津乐
实中的腐败有特别强烈的感受力和责任感。感受到 道。与林白相近的还有霍香结。桂林人氏,走遍中
语言的腐败,语言的更新和创造才有方向。某种意 国,定居京城近二十年的霍香结近年以 《灵的编年
义上,并非在文学中使用方言就能创造“方言性”。 史》《铜座全集》 颇受瞩目。霍香结无疑是自觉将
按照海德格尔的意思,“方言性”的获得源于:写作 “地方性知识”导入当代文学的作家。如此,将林白、
者去掉了语言的死皮,使语言获得了一种原初性 霍香结纳入“新南方写作”难道没有一定合理性?
的、通达万物的,类似于新生的状态。 一个并非没有意义的追问是:为什么是“新南
在我看来,今天借助“新南方写作”这一概 方写作”而不是“新南方文学”?在我看来,“写
念,我们要面对的并非一般的方言写作、区域写 作”是大于“文学”的概念。当“文学”被纯化、
作、地方风情写作。这一概念应该成为当代汉语的 被凝固化的时候,“写作”带着野性横生的原力要求
精神探测仪,面对汉语内在的板结、坏区和溃疡, 打破和创造。“文学”天然地更优雅、更高大上,已
作出更有力的回应。“新南方写作”是针对当代汉语 经获取了相应文化资本,等着领受一份文学史叙事
的一次自我更新运动,它与 20 世纪多次汉语革命处 的馈赠;“写作”则具有自下而上的全覆盖能力,作
于同一谱系。这是它所承担的更高使命,假如将 家可以写作,普通人也可以写作;纯文学是写作,
“新南方”狭隘地理解成打倒“旧南方”“岭南”“江 民间语文也是写作;“文学”因其优雅而逐渐名词
南”“北方”的文学割据,无疑将错失这一概念所蕴 化、静态化,“写作”则始终保持其孜孜不倦、生生
含的重要的自我更新潜能。 不息、陀螺转圈的动词性和实践性。因此,“新南方
写作”更重要的并不是某个终将凝固并成为陈迹的
四 “南方”或各种形式的“以南”“更南”“最南”,而
是为写作设置一套不断自我反思、自我更新和自我
很多人注意到区域视角在当代文学的崛起,并 创生的活力装置。“新南方写作”也是“‘新’南方
将“新南方写作”与“东北文艺复兴”“西部文学” 写作”!“新”作为汉语文学一种永恒的自新实践,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等概念对举。可是,区域文学 不是静态的、形容词性的,而是动词性的。必须克
视角却有着内在的暧昧性。区域文学特征,也是 服因循守旧和为新而新的偏颇,必须超越风景化的
“大体则有,定体则无”。假如试图为某种区域文学 地方与民俗,必须真正切入到真正的语言危机中。
锁定确定的审美特质,终不免落入刻舟求剑的困 就此而言,“新南方写作”“东北文艺复兴”等概
境。文学总是丰富的、多元的、流动的、歧义的, 念,其实面对着同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延续着 20
在“确定”的本质之外,总涌动着无穷的新生和异 世纪汉语文学的自我革命这一命题。流水不腐,求
质。特别是在今天这样的大迁徙时代,写作者的流 变者生,当代文学的“当代”最重要的内涵就在于
动、互渗使区域文学超越了绝对的地理确定性。比 不断地因时而变,在崭新的历史语境和问题意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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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里无边的植物也好,“注卷”和“疏卷”里 3、13 页。
②此段引文自“澎湃新闻”2021 年 11 月 25 日。
密密麻麻的事情也好,甚至“时笺”里看起来来源
③朱维铮:《朱维铮学术讲演录》,浙江大学出版
不明的各种对世界的评价方式,都因为切实地流经
社,2020,第 512 页。
自身,这些看起来互不相干的一切最后融为了一体,
⑤⑥⑦⑧⑨⑩葛亮:《燕食记》,人民文学出版社,
完整地呈现出活色生香的南方形象,在文学画廊里添 2022,第 5、526、19、31、273、526 页。
加了一个切身的新南方。 1I
I 2I
3林白:《北流》,长江文艺出版社,2022,第
在现实和小说之间,在身经的现实和小说中的 1、98、295 页。
现实之间,在叙述者和被叙述者之间,在重重的虚 4 钱锺书:《七缀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
I
构与复杂的现实关联之间,注定了既有密切相关的 店,2002,第 1-2 页。
结合点,又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是两个世界之间 5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I 新叙事话语》,王
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第 165 页。
变动不定但神圣不可侵犯的边界,一个是人们在其
中讲述的世界,另一个是人们所讲述的世界。” I5 如
(黄德海,《思南文学选刊》)
此,不妨再强调一遍,新南方写作不只是现实地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