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are on page 1of 306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历史:终结之前的最终事/(德)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
(Siegfried Kracauer)著;杜玉生,卢华国译.—上海:上
海人民出版社,2022

书名原文: History: The Last Things Before the Last

ISBN 978-7-208-17487-0

Ⅰ.①历… Ⅱ.①齐…②杜…③卢… Ⅲ.①史学


Ⅳ.①K0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21)第250206号

书 名:历史:终结之前的最终事

作 者:[德]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

译 者:杜玉生,卢华国

出品人:姚映然

责任编辑:李 頔

转 码:欣博友

ISBN:978-7-208-17487-0/K·3169
本书版权,为北京世纪文景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司所有,
非经书面授权,不得在任何地区以任何方式进行编辑、翻印、
仿制或节录。

豆瓣小站:世纪文景

新浪微博:@世纪文景

微信号:shijiwenjing2002

发邮件至wenjingduzhe@126.com订阅文景每月书情
中文版译自

History: The Last Things Before the Last by Siegfried


Kracauer

Published by Markus Wiener Publishers in 1995

Chinese simplified translation copyright © 2022 by


Horizon Media Co., Ltd.,

A division of Shanghai Century Publishing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本译著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米歇尔
·福柯伦理思想及其现代性研究”(项目编号:21YJC752003)
成果;得到教育部高校国别和区域研究备案中心南京信息工程
大学新加坡研究中心及语言文学跨学科研究院资助,特此鸣
谢。
目录
序言(美国平装第一版)

初版前言

说明

导论

第一章 自然

第二章 历史方法

第三章 当前趣味

第四章 历史学家的旅程

第五章 历史世界的结构

第六章 亚哈随鲁,或时间之谜

第七章 一般历史和美学方法

第八章 前厅

代后记(摘自作者笔记)

参考书目
序言(美国平装第一版)*
齐 格 弗 里 德 · 克 拉 考 尔 ( Siegfried Kracauer, 1889—
1966)无疑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有才华、最为多产、最具原创性
的作家和思想家之一。【v】他的主要著作和文章为我们提供了
多样的视角和方法,吸引了各类读者的关注。

克拉考尔在家乡法兰克福求学,攻读建筑学、哲学和社会
学。1920年,他开始为当时德国主流自由派报刊《法兰克福
报》( Frankfurter Zeitung
)撰写专栏文章。1924年到1933
年,他先后在法兰克福和柏林负责报纸“杂文随笔”专栏
(Feuilleton ),其创新之处主要包括电影和摄影评论。随
后,克拉考尔先后用德文和英文创作出版了关于电影的开创性
研究成果及一部小说,还出版了一部关于白领工人的论著。白
领工人阶层拥有自己的兴趣、品味和政治倾向,先前并未引起
学界重视。传统马克思主义社会学仅将体力劳动者及资本家作
为重点研究的社会阶层,克拉考尔对白领工人的专题分析标志
着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一次重大进步。同时,克拉考尔还是法
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Institute for Social Research of
Frankfurt University)重要且具有批判性的成员,与研究所
所长马克斯·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和西奥多·阿多诺
(Theodor W. Adorno)私交甚笃,他们均从马克思主义视角分
析和讲授社会学及其他社会科学论题。

1933年,克拉考尔与妻子莉莉移居法国,【vi】八年后于
1941年4月永久移民美国。与他背景相似的难民同胞很多都开始
从事学术研究,但由于语言障碍,克拉考尔无法公开讲演,因
此学术生涯受阻。他先后就职于美国国务院、现代艺术博物
馆、波林根基金会和社会研究所。

我与克拉考尔第一次见面非常偶然,是在他就职《法兰克
福报》的办公室里,那时我还是海德堡大学哲学史专业的一名
博士生。当时,我还拜访了社会研究所,与研究所主任霍克海
默和阿多诺短暂会面。1939—1940学年,我成为哥伦比亚大学
的一名教师,随后才与克拉考尔熟识起来。那时,社会研究所
已经从法兰克福迁到纽约,并与哥伦比亚大学建立了联系,马
克斯·霍克海默和西奥多·阿多诺仍是研究所所长。1933年到
1945年间,社会研究所在哥伦比亚大学拥有一间办公室,与大
学 其 他 院 系 和 诸 如 纽 约 协 和 神 学 院 ( Union Theological
Seminary)等研究机构保持密切联系。此间,克拉考尔一直在
社会研究所担任教职。哥伦比亚大学的很多教职员工都会参加
研究所召开的会议,阅读并讨论各类主题的学术论文。我也受
邀参加每周一次的例会,适时提交了一篇论文。一次例会上,
克 拉 考 尔 遇 到 了 社 会 学 家 保 罗 · 拉 扎 斯 菲 尔 德 ( Paul
Lazarsfeld)和罗伯特·默顿(Robert Merton),也正是那次
例会让我对克拉考尔有了重新认识,与他建立了长久亲密的私
人友谊。

1960 年 , 克 拉 考 尔 开 始 担 任 波 林 根 基 金 会 ( Bollingen
Foundation)的评论员和顾问。波林根基金会是一所捐赠机
构,其董事深受精神分析学家卡尔·荣格(Carl C. Jung)影
响,熟谙西方古典、中世纪和早期现代哲学、历史学、语文学
及其他学科文化传统。我曾经在1960年申请到波林根基金会的
资助,出版了《意大利之旅:意大利及其他图书馆文艺复兴时
期人文主义手稿补遗》( Iter Italicum: A Finding List of
Uncatalogued or Incompletely Catalogued Humanistic
Manuscripts of the Renaissance in Italian and Other
Libraries)第一卷(1963年)。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克拉考
尔以基金会顾问的职位,在我获批基金资助的过程中起了关键
作用。【vii】同年晚些时候,克拉考尔开始撰写一部论述历史
的著作,经常就相关问题向我咨询,直到1966年去世,都与我
保持紧密联系。我俩几乎每周都通过电话或在彼此家中进行长
时间的学术交流,有时也去附近的咖啡馆或餐厅。作为作家和
思想家,我对他充满敬意,因此非常乐于跟他交流。

克拉考尔完全清楚这本书对他而言是个未知领域,主要关
涉历史研究,而非他先前著作中探讨的社会、社会学、文学或
艺术史问题。他一再跟我讲到,他担心与阿多诺的交情会受
挫,因为这本书是他思想的一次转折,背离了阿多诺一直关注
的一些论题。

1966年11月26日,克拉考尔去世,这本论述历史的著作尚
未完成。本书计划有八章,其中第一到第四章、第七章、第五
章前半部分手稿几近写就,仅需细微修改。第五章后半部分、
第六章、第八章,克拉考尔已经打好草稿或写好了梗要,相当
可读,但需进一步仔细编辑。

应莉莉·克拉考尔和牛津大学出版社的要求,我答应编辑
本书手稿以备出版。我对已完成的章节进行了仔细检查,只做
了些许修改,未完成的章节则需要大量编辑工作。我添加了简
短的前言和后记,修订了脚注和参考书目。本书最终在克拉考
尔去世三年后的1969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在纽约付梓。

克拉考尔去世后,他的朋友、学生和仰慕者将他的文稿和
信 件 捐 赠 给 了 位 于 马 尔 巴 赫 的 德 语 文 献 档 案 馆 ( Deutsches
Literaturarchiv),感兴趣的学者可以在那里很容易查阅到。

随后的几十年内,在德国和美国,【viii】克拉考尔作为
作家和思想家的声望不断攀升。1989年,克拉考尔百年诞辰之
际,马尔巴赫文献档案馆举办了一场包括出版著作、私人文稿
和照片在内的文献展,以此展示和纪念他的生活、工作和思
想。展览吸引了许多慕名者,并在德国其他城市巡展。在马克
·安德森(Mark M. Anderson)教授和安德里亚斯·胡塞恩
(Andreas Huyssen)教授的积极倡议和筹备下,哥伦比亚大学
也于1990年举办了一场展览,同时组织召开了一场研讨会,讨
论克拉考尔的生活和著作。与会发言者包括与克拉考尔私交甚
笃的洛文塔尔(Loewenthal)。演讲论文于1991年在《新德国
批评》( New German Critique
)第54期以齐格弗里德·克拉考
尔 特 刊 结 集 出 版 , 其 中 还 包 括 托 马 斯 · 列 文 ( Thomas Y.
Levin)制作的一份克拉考尔作品选目。

新一代学者重新发现克拉考尔,令我欣慰。但他们在努力
借助克拉考尔的思想、作品和性格阐释各自理论的时候,我发
现存在一系列问题。他们普遍认为克拉考尔从法兰克福学派之
外借用了一些观点,这尤其令他们沮丧。他的最终之作与法兰
克福学派的社会学研究方法存在明显差异。
有两篇文章专门讨论克拉考尔这部论述历史的遗作,发表
在《新德国批评》1991年秋第54期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特刊
(Special Issue),分别是格特鲁德·科赫(Gertrud Koch)
的《克拉考尔历史概念中的流放、记忆与影像》(“Exile,
Memory, and Image in Kracauer’s Conception of
History” , 第 95—109 页 ) 和 因 卡 · 米 尔 德 - 巴 赫 ( Inka
Miilder-Bach)的《作为自传的历史:终结之前的最终事》
( “History as Autobiography, The Last Things before
the Last”,第139—157页)。这两篇文章既没有对本书加以
概括总结,也没有指出其内容与克拉考尔早期作品完全不同。
文章脚注中引用的著作和文章,要么克拉考尔并不熟悉,要么
就是他先前的著作,好像这本论述历史的书与他早期作品完全
没有不同。文章也没有注意到,在本书的脚注和参考书目中,
【ix】克拉考尔引用的大部分是历史学、语文学和哲学文献,
从未提及自己的前期作品,也很少涉及他先前著作中随处可见
的社会学家。最糟糕的是,文章作者暗示甚至直陈历史并非克
拉考尔的主要关注对象。严肃且准确阐释克拉考尔最后著作的
学术论著尚未出现。

这部重要遗作已绝版多年,现在新版发行以飨新一代读
者,以此为起点,希望学界出现更加新颖、充分的阐释。

保罗·奥斯卡·克里斯特勒

(Paul Oskar Kristeller)

哥伦比亚大学
1994年6月

* 文中方括号【】中数字为原书页码,下同
初版前言
1966年11月26日,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去世。【xi】他
生命最后几年全心投入的历史论著尚未完成。朋友们不仅哀悼
他的突然离世,也非常关心这本书的命运。从他的谈话和部分
手稿中,可以明显地觉察到克拉考尔对历史论题有很多重要的
想法,手稿的部分章节他曾展示给有限的读者或提交讨论组讨
论,另外有些章节已单独成文发表了。由于他晚年才开始探讨
历史论题,先前作品中也没有过多触及这一主题,因此这本论
述历史的著作代表着克拉考尔思想的崭新面向。没有这本书,
我们对他本人及其思想的理解与体认将不完整。这本书的大部
分章节在他去世之前已经写就;部分未完成的章节也有了详细
的概要,足以弥补内容的空缺,理解他思想的走向。这也算是
对朋友和同事的一大慰藉。我们非常感谢莉莉·克拉考尔及牛
津大学出版社,感谢他们为这本书的整理、保存与发行所做的
努力,【xii】使它能以如今的面貌展现在读者面前,让我们聆
听作者的见解与教诲。

1920年代,我还在海德堡求学时,就已经耳闻齐格弗里德
·克拉考尔的大名,拜读过很多他发表在《法兰克福报》上的
文章,非常仰慕。他晚年在纽约的时候,我才真正与他相识,
随后,我们建立起了亲密的私人友谊,这种交情很难也很少会
在两个上了年纪的人之间发生。我们经常当面或通过电话交
谈,主要谈论他那段时间殚精竭虑思考的,也是我一直以来关
注的主题——历史。
克拉考尔并不经常授课或举办讲座,但会积极参加各类学
术研讨会和讨论组,像是哥伦比亚大学的阐释学研讨班。克拉
考尔在多个学科接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因此并不专属某一学
科或专业,更不属于某一学派。他是一名哲学家、社会学家和
历史学家,最主要的是一名批评家和作家。吸收利用不同学科
资源并内化到他的原创性思想之中,克拉考尔在很多不同领域
均做出了重要贡献。他不关注也不信任任何固定僵化的系统和
方法,既不赶时髦,也决不妥协。经历并熟知构成人类现实多
面向的某种真实体验,他洞察敏锐,见解丰富,言语表达坚定
而清晰。他有力的风格反映了其思想的强劲深刻,他越是不在
意使自己的话语适应所处时代的短暂时尚,对未来读者的启发
越是深刻。

克拉考尔对任何固定僵化、不言自明的思想体系的不信
任,既是与生俱来,也是有意为之。他规避整个神学体系,对
技 术 哲 学 的 态 度 不 甚 明 朗 。 【 xiii 】 他 钦 佩 胡 塞 尔
( Husserl ) , 但 仅 限 于 后 者 提 出 的 “ 生 活 世 界 ”
(Lebenswelt)观念。他仰慕伊拉斯谟(Erasmus),原因在于
他拒绝制定或认可任何固化的神学或哲学立场。他坚持强调个
人的具体体验,比起古典哲学家,他与普鲁斯特(Proust)或
卡夫卡(Kafka)之类的作家更加品性相投。这是由于他并不信
任我们有能力借助哲学或神学体系来把握“最终事”,克拉考
尔更愿意“为终结之前的最终事提供临时性的洞察与理解”。
除了暂时性这一特点外,历史之所以吸引克拉考尔,还有另外
一个原因。作为一名学者和道德家,他深切地渴望“展现一些
领域的意义,它们应该凭借自身的价值获得承认,但还未被人
们所认识”,并且“使那些由于尚未命名而被忽略或误判的生
存模式和目标得以复原”。正如克拉考尔自陈的,这一关切将
他最后的历史遗作与先前作品中对看似不同问题的考量,尤其
是对摄影和电影的研究连接在一起。因此,他坚持认为,历史
算不上是一门科学,正如摄影并非一门艺术,将历史与摄影进
行比较将会带来深刻的洞见。

与他的总体态度一致,这本书并非试图系统阐释一种历史
哲学或历史学方法论。我们不妨将之看作在书写和理解历史过
程中对所涉及的一些基本问题的一系列沉思。他倾向于批判黑
格尔(Hegel)和尼采(Nietzsche)、斯宾格勒(Spengler)
和 汤 因 比 ( Toynbee ) 、 克 罗 齐 ( Croce ) 和 科 林 伍 德
( Collingwood ) 提 出 的 关 于 历 史 的 普 遍 理 论 , 对 海 德 格 尔
(Heidegger)及分析哲学家的理论也颇有微词。【xiv】克拉
考尔更认同一些实践历史学家的观点,譬如兰克(Ranke)和赫
伊津哈(Huizinga),尤其是布克哈特(Burckhardt)、德罗
伊森(Droysen)和马鲁(Marrou)、皮雷纳(Pirenne)和布
洛赫(Bloch),以及巴特菲尔德(Butterfield)、卡埃基
(Kaegi)、赫克斯特(Hexter)和库布勒(Kubler)。对此我
深表赞同。克拉考尔是一位敏锐的批评家和杰出的引用者,不
论批判还是赞同,他都以自己的洞察为指引。他对克罗齐历史
“当前趣味理论”的精湛批判,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正合时宜,
正如他对尼采或对“社会历史的当代沉迷”所做的批判。他的
一些惊人见解应该引起更加深入的思考和研究。“观念史是一
部误解史。”“……马克思主义者和非马克思主义者共同持有
一种假设,即摆脱了物质束缚的自由状态终有一天会改善人类
的境况,这种假设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良好愿景。”“社会安
排对文化趋势的影响非常模糊。”将历史学家比作观光者,或
谈论流亡者治外法权的时候,他受益于自己的个人经历。当声
明真理既在时间之内又超越时间之上的时候,他为人们将哲学
史和知识史理解为一项有效任务和事业,提供了一种途径和视
角。

在一些重要议题上,克拉考尔不愿给出明确的解决方案,
而是提出问题,从而为进一步思考打下基础。一般历史(通
史)和特殊历史(专史)的差异,或如他所言,宏观历史和微
观历史的差异,代表着一种严肃的两难之境。克拉考尔似乎认
为特殊研究的结果异常复杂、难以一般化,因此大部分会被通
史学家忽略。对此,我略怀希望,相信随着时光流逝,具体研
究的结果会浸入各类一般历史之中,【xv】各种相互矛盾的细
节可以在相互比较和合理论述的前提下得到解决。

另外一个克拉考尔有力指出但未解决的难题是“时序”
(chronological)时间和“有形”(shaped)时间的差异,前
者是指发生在一定时期内所有事件的一般顺序,后者是指某一
具体领域或传统所特有的独特顺序。关于这点,我要更为乐
观,我试图在强调文化史多元主义的同时,将普遍性文化史概
念作为康德意义上的调节性理念加以保持。

我们原本认为克拉考尔留下的这本遗作可能会显得残缺不
全、支离破碎,正是由于他拒绝提出某种理论体系;但我们可
喜地看到,这本书要比想象的更加连贯可读。不论出现在书中
哪个位置,每一章节、每一段落,甚至每一个句子,各有其主
旨和承载的信息。“导论”部分介绍了克拉考尔是如何开始对
历史主题发生兴趣的,以及与他的早期作品相比,这本书占据
了何种位置。第一章和第二章主要探讨历史相比于自然科学的
地位问题。第三章涉及对历史“当前趣味理论”的批判。第四
章“历史学家的旅程”重点强调历史事件的具体性,并对历史
学家在何种程度上能够克服其主观方法这一问题展开讨论。第
五章“历史世界的结构”探讨一般历史和特殊历史的两难之
境。第六章“亚哈随鲁,或时间之谜”主要探讨时序时间和
“有形”时间的两难之境。第七章“一般历史和美学方法”已
经发表过,主要处理历史与艺术的关系问题。最后一章“前
厅”(The Anteroom)讨论历史与哲学的关系,重点强调历史
的中介特征。【xvi】

尽管有画蛇添足之虞,我还是非常感谢能有机会为本书添
加寥寥数笔。我极为钦佩克拉考尔的为人、思想及写作,其原
因本书均有体现。克拉考尔是我认识的最有教养的人之一,他
对我们生活其中的这个世界及其背后的传统有着毫不妥协的是
非观念,从这些传统中汲取他认为合理与适宜之处构建自己的
世界。这种精神支持着他的所有写作,对此我深表赞同。我钦
佩他的经验和洞悉世事的能力,羡慕他能将这一切以独特的方
式付诸笔端。我觉得克拉考尔所说的一切均指向一个真实的世
界,这是专属于他的世界,对于这个世界,我也有部分的体
认,并希望能够置身其中。他的所言所写是其思想和生活的珍
贵见证,同时见证了他艰难经历、遭受不公但洞察深刻的那个
绝非完美的世界。他所传递的讯息,我希望不会被今天各种喧
嚣的口号所淹没,只要我们文明的智慧和财富历久弥新,能够
为那些愿意阅读与思考并按照自己的思考生活与行动的人提供
意义,它将继续被人所聆听、给人以教诲。

保罗·奥斯卡·克里斯特勒

1968年8月,于纽约哥伦比亚大学
说明
本书作者1966年去世的时候,【xvii】已经几乎完成第一
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前半部分和第七章最终
稿,其中第七章内容载于《诗学与阐释学(第三卷)》
( Poetik und Hermeneutik III
,慕尼黑,1968年)。第五章
后半部分,作者写好了一份概要和一份大纲。第六章有一份概
要和一篇文章《时间与历史》( ),文章发Time and History
表在《西奥多·阿多诺六十岁生日感言》( Zeugnisse.
Theodor W. Adorno zum sechzigsten Geburtstag
,法兰克
福,1963年)和《历史与理论》( History and Theory
,康尼
狄格米德尔顿,1966年),概要和文章须合二为一。第八章,
作者写好了一份个别地方略显粗疏的概要。

作者就未完成的章节所写的概要,包含一些基本观点以及
需要插入文本中的引用文献。但引用的具体内容及其插入的位
置,还要做最后的选择。大量档案卡以及包含作者想法和评论
的重要资料也一并编入正文中。【xviii】将这些概要和相关材
料整理出版的过程中,有必要添加一些衔接词句,插入的引用
文献通常需要从其他资料翻译,并且需要在相同段落的不同版
本之间加以抉择。除了上述编辑工作,本书正文与作者去世时
留下的保持原样。
导论(1)
古代历史学家通常会在论述历史之前用一简短的自传式声
明作为前言——似乎想要即刻告知读者自己在时间和社会中的
位置,以此为阿基米德支点,随后开始漫谈过往。【3】效仿先
例,我也可以说,近来我突然发现对历史的兴趣——出现于大
概一年前,目前为止,我认为这一兴趣是由我们当前境况对我
思 想 的 影 响 所 点 燃 —— 实 际 上 产 生 于 我 在 《 电 影 的 理 论 》
(Theory of Film
)一书中试图思考与挖掘的一些观点。转向
历史,只不过是沿着那本书的思路继续思考。可是,长久以来
我并未意识到这点,反而认为我正在开拓一个全新的领域,并
从自己曾经全身心投入的思考中脱离。我发现自己对历史的沉
迷并不是由于这一崭新领域与先前长期关注的主题完全无关,
其实是因为历史能够使我以前的思考适应一个更为宽广的领
域。某一瞬间我意识到,历史与摄影媒介、历史现实与镜头现
实之间存在很多相似之处。【4】后来,我不经意间重读自己
《论摄影》(“Photography”)的小文,发现1920年代的这篇
文章里已经对历史主义和摄影进行了比较,这让我非常震惊。
难道直到此刻我才豁然开朗吗?这是一股奇怪的潜意识之力,
一些如此澄明、显白之事在最终机缘巧合显露自身之前,你一
直都不会有所觉察。这一发现让我非常振奋,原因有二:它不
期然地确证了我转向历史的内在需求和合理性;同样地,在我
看来,体验这次事件证实了我这些年殚精竭虑写作《电影的理
论》是值得且必要的。我以前一直将该书作为专论摄影媒介美
学的著作加以构思,现在,当穿透笼罩着内心最私密意向的面
纱,我才体味到它的真正意义:这是我的另一次尝试,试图展
现一些领域的意义,它们应该凭借自身的价值获得承认,但还
未被人们所认识。我说“另一次尝试”是由于这是我贯穿一生
都试图去做的事情——在《雇员们》( Die Angestellten

中,或许也在《金斯特》( Ginster
)一书中,《论奥芬巴赫》
(Offenbach
)尤其明显。所以,我所有表面看来并不连贯的写
作终于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合力——都是为了并将继续致
力于一个单一的目的:使那些由于尚未命名而被忽略或误判的
生存模式和目标得以复原。或许相较于历史,摄影尤其如此;
但历史也会有心理偏好的痕迹,并界定某个现实区域,尽管这
一现实区域已经有所记载,但很大程度上仍是未知领域。

我要指出促使我将历史作为思考重任的两三个理由。首
先,有一种欲望驱使我想要更好地理解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是
我们在将过往某些时期作为某种似曾体验过的经历加以研究时
所面对的。【5】确实,关于过去发生之事的认识并不会告知我
们的前景,但至少会使我们能够从远处仔细审视当代境况。历
史就像摄影,不只因为它是一种间离手段。

举例来说,我们的物理环境和精神状况都得到了极大扩
张,就如呼吸的空气一样习以为常。很难不从全局出发去思
考;洞察想象整个人类已经不再是一种崇高的愿景了。但是随
着世界逐渐变小——我们不是已经遍布其间了吗?——它也超
出了我们的控制之外。我们被逐出熟悉的环境,抛入开放性空
间,其中很多传统观念和惯常程序已不再适用。随之而来的是
关于事物形态和发展方向的不确定感,而有些理念体系已经开
始摇摇欲坠,正在不断加剧这种不确定感:我尤其想到的是,
人们已经丧失对科学固有进步性质的信心,这对进步观念拥护
者不啻为一次重大打击。一股无力感或遗弃感正在弥漫。正如
希腊化时期地方性安全发展成世界化骚乱,这种弥漫在未知与
不利扩张中的失落感似乎体现在两个方面。它滋长了对一般意
识形态的不信任,因此削弱了其施加在我们身上的法术。相
反,它也激发很多人——想必是大多数人——竭力找寻某种统
一信仰以求安慰与庇护。

希腊化世界的宗教想象和神学思考所开启的精神性向度是
现代人难以企及的。但我们真的向往吗?其实,我们面临的任
务也是古人难以想象的;由于掌握技术知识,我们能够胜任并
承诺将努力改善大多数人赖以生活的物质条件。【6】顺便指出
的是,马克思主义者和非马克思主义者共同持有一种假设,即
摆脱了物质束缚的自由状态终有一天会改善人类的境况,这种
假设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良好愿景。文化需求与精神倾向如果
被暂时悬置起来或轻率地用来迎合大众,就会逐渐消散。(我
们不可避免地沉浸在人类事务的社会经济层面,上述假设所呈
现的现代思想的单调无趣也许是我们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我对历史展开思索的第二个理由与第一个相反:这与当前
事宜完全无关,而是源自对过去某些时刻具有善意的兴趣——
也可以说是一种嗜古癖。过去吸引我,正如普鲁斯特的幽灵之
树似乎可以给他传递某种信息。(我有时会怀疑,随着年龄见
长,我们对逝者无言的请求是否不会更加敏感?年龄越大,他
越会认识到自己的未来是有关过去的未来,这就是历史。)
大体来说,我主要对某些宏大意识形态走向的初生状态感
兴趣,那时它们尚未机制化,依然处于与其他观念的竞争之
中。相比于获得胜利的意识形态之历程,我对它们出现时的纷
争更感兴趣。甚至可以说,我的兴趣主要围绕着这些纷争本
身,重点强调那些在历史看来不适合深究的各类可能性。

这种兴趣与某种经验密切相关,当马克思宣称他本人并非
一名马克思主义者的时候,他对这种经验做出了简洁有力的概
括。任何一位有影响力的思想家都会竭力避免自己的思想被追
随者——或敌对者——歪曲利用。【7】难道不是这样吗?每一
观念在散播的过程中都会被粗俗化、扁平化和歪曲化。人们拥
护某一观念是基于自己的视角和需求。某一愿景一旦成为一种
制度,就会被乌云遮蔽,模糊了其轮廓和内容。观念史是一部
误解史。换言之,一种观念只有在尚未形成为广泛认可的坚定
信念之前,才能保持其完整性和丰富性。或许,某一观念的开
创时期对于它拨开迷乱力图达至的真理而言才是最为澄明的。

也许有人会说,历史本身并不清楚这种节奏的停顿,并且
一种观念或者其残存部分取得优势之后还是会有持续的争论。
事实上,任何一种占支配地位的学说,不论其目的有多可疑,
都是在不断尝试调整自己以适应当代变化莫测的状况和需求的
过程中慢慢确立起来的。对这些尝试的再次解读可能会离其本
义更远;没有一种教条是免遭反对、亵玷与衰败的。但即便如
此,一个被广泛接受的观念,其初始阶段似乎拥有它自身的意
义,有别于所有的后续解读。否则,许多强大信念的历史就不
会充斥着各类证明其初创时期合法性的努力了。这些努力之所
以产生,是由于笃定一个时代占主导地位的信条已经被各种穿
凿附会、误解滥用所损害,从而模糊了其核心要义。其逻辑结
果就是,这样的看法点燃了人们摒除传统偏见、复原那一信条
原始纯洁状态的欲望。人们将目光从其不可辨认的损坏状态转
向其尚未被玷染的起源。路德即为一典型例证。他向我们表
明,返诸本源有时相当于新的启程,修复者也可以是创新者。

不管怎样,【8】我对希腊化罗马世界基督教、宗教改革、
共产主义运动等思潮最终确立之前的时代着迷至深。这些时代
的魅力来自我的一种预感:正如唤起普鲁斯特怜悯情感的幽灵
之树,它们本身传递出重要但难以捉摸的启示与信息。可是,
这是一种怎样的启示呢?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这种启示无关那
些时代相互争斗的各类事业,而是隐藏在各类主张的间隙之
中;譬如,潜伏在塞尔苏斯(Celsus)与奥利金(Origen)的
争论背后,或是天主教徒与宗教改革者的宗教纷争之间。其位
置即暗示了它的内容。我所获得的启示与讯息关涉如下可能
性:那些相互争斗的主张和事业,均非关于危殆关头最终事宜
的定论;相反,存在一种思考方式和生活方式,如我们加以遵
循,则可以洞穿各类接踵而至的主张之本质,并对之加以扬弃
——由于缺乏更好的字眼,或许根本没有合适的词汇来描述,
我们不妨将这种方式称为“人道”(humane)。在讨论公元2世
纪希腊文化与基督教信仰相互渗透之渴望时,沃纳·耶格
( Werner Jaeger ) 曾 提 到 这 一 方 式 : “ 双 方 最 终 必 定 认 识
到……它们之间存在最终的统一,有一个共同的思想核心,桑
塔亚那(Santayana)这位敏锐的思想家毫不犹豫地称之为‘人
文主义’……”实际上,双方并未实现那一“人文主义”的最
终统一。对我而言显而易见的是,它正是在发生争论之际才有
可能出现,从而串联起历史的进程。墙壁之上总有我们可以逃
避的洞口,也有我们难以侧身而入之处。尽管人道的启示几乎
无处不在,但并非任何时候都值得同等关注。毫无疑问,不管
是否被察觉,在回荡着某一重要观念诞生之阵痛的时代,这一
讯息与启示尤为紧迫和明显。【9】正是在这样的时代,拮抗者
联合在一起,共同接受挑战,提出某些基本问题,而不是立志
解决传统遗留下来的这一或那一虚假问题。

伊拉斯谟即为此种时代的反抗者之一,但并不属于任何阵
营。他以不同凡响的方式生动展示了上述谈及的时代特征,因
此我无法不对这一人物形象略加评述。我的评论基于此种假
设:他尽可能地从自己的状况出发,描绘一种摆脱意识形态束
缚的生活方式;事实上,他的所作所为带有强烈的人文印记。

伊拉斯谟不遗余力地传播这一人道讯息。在对希腊文《圣
经·新约》及教父文本的评注,以及他的《箴言集》
(Adagia
)和《对谈集》(Colloquia
)中,伊拉斯谟时常求助
希腊语和拉丁语原典作家,这清晰地表明了他意图复兴原始基
督教朴素主义以及将所钦佩的古人视为圣徒的渴望。他对修道
院生活和僧侣腐化堕落的讽刺文章既是公共檄文,同时表明意
欲在基督教人文主义精神关照下进行教会改革的私人诉求。他
抓住一切机会公开表达对穷人悲惨境遇的同情,痛斥国王的贪
婪,同时对世俗事务加以评点。他的文章和信件涉及大量时事
问题,表达的观点具有高瞻远瞩的现代主义意识,得益于其对
基督教去教条化的远见。他憎恶暴力,对普通人及其朴素灵魂
持同情态度。同时代的人熟知这一切。他们同时了解伊拉斯谟
并不情愿偏袒某一阵营,或做出武断决定。他们也注意到伊拉
斯谟一贯拒绝教皇和国王赋予的各类头衔或地位。(认为他的
上述所为出于独立意识的观点,是一种草率的庸常论调。)

人们似乎不可避免地会下结论,将伊拉斯谟颂扬为每个人
的丰碑。【10】然而吊诡的是,尽管直言不讳,他却是一位令
人最难以捉摸的人。他的一位朋友提出,“没有人能够声称可
以深入了解伊拉斯谟的内心世界,其内心世界具有丰富异常的
内容。”

秘密意味着对阐释者的挑战。从细节证据出发,对伊拉斯
谟的心理刻画试图以一种引人注目的方式阐释其心灵与思想。
如此,或许可以将这一人物的不同面向追溯至某一假设的原
点。这种尝试难以洞察伊拉斯谟的内心世界,但起码会揭示出
哪些因素导致其内心是如此丰富难解。如今,从伊拉斯谟的个
人品好与智识追求看来,他对一切固定僵化的思想怀有深深的
忧虑。就其精神性自我而言,我们同样可以认为,他受如下信
念的驱使:真理一旦演变为一种教条,从而摒除了使其成为真
理的模糊性,那么真理就不再为真。他的忧虑——或者是否可
以说他对完美即时性的怀恋?——反映了上述信念;一种精神
层面而非心理层面的担忧与恐惧,很大程度上等同于各类文献
中反复强调的存在于伊拉斯谟身上的那种神秘张力。

一旦你将这种忧虑看作一种幕后原动力,那么一切将会模
式化。首先,伊拉斯谟各种看似不相关的人格特质,可以在这
些特质的萌芽状态中找到合理的解释。这让人可以理解他为何
不信任哲学思辨,也不愿参与神学论争,因为两者注定会陷入
绝对断言的泥淖。同时也解释了伊拉斯谟为何对任何约束性承
诺具有根深蒂固的反感,为何对某些宗教问题的所谓最终解决
方案持怀疑态度——对这些宗教问题的应答,他有时评论道,
最好是推迟到“我们面见上帝”之时。【11】这自然就是他对
“绝对信心”持有敌意的深层原因,路德曾深深沉迷于这种绝
对确信——转向《圣经》,反对教会对《圣经》的曲解与误
用,对此伊拉斯谟坚定地予以支持,尽管这有可能使他陷入各
种论战,从而影响声誉。

更关键的是,他对任何固定僵化思想的忧虑同时解释了他
所倡导的基督教人文主义在当时相互竞争的各种意识形态中将
会占据何种位置。诚然,伊拉斯谟的目标是宗教复兴和社会进
步,在此意义上,他会对某项事业表示支持。但他厌恶任何陈
腐刻板的准则和处方,这使他的思想变动不居,可以说一直处
于流动状态,因此它们绝对不可能凝结为某种体制化方案;从
一开始,它们就处于传统天主教教义与宗教改革派僵化信条的
间隙之间。人们甚至认为,一旦他所传递的启示以上述固化信
条的面貌出现在他面前,伊拉斯谟可能对之加以拒绝,或不再
承认这样的启示信息;它们对于大众的影响与控制是他不愿付
出的代价。他的目标正在于终结一切历史规划。

这一点至关重要,暗示了世人是如何对待伊拉斯谟的。他
迅速赢得了广泛赞誉,表明至少他的某些观点与努力迎合了大
多数人的需要。更不用说他对唯灵论者、西班牙神秘主义者以
及后来18世纪启蒙主义者的影响了——其影响一定程度上是由
于误解所致。他促使神学家返归基督教的根源,传播人文主义
福音,并促生了丰富的文学表达。另外,毫无疑问,他对更好
社会的憧憬、通过知识和教育达至完美状况的信念,【12】以
及对似是而非的宽容问题的坚持表达了一种渴望;这种渴望往
往从笼罩其公众形象的柔和光晕中得到确认。很多人将伊拉斯
谟看作一名解放者,使他们摆脱了狭隘与偏见。在这种“伊拉
斯谟气氛”——借用沃尔特·科勒(Walther Koehler)的术语
——中,他们可以更加自由地呼吸。

但他们散落在人群中,并没有集结在伊拉斯谟周围。他所
传递的启示与讯息并没有产生任何实际效果;这种启示带来的
是一种情绪而非一次运动,就如夜晚转瞬即逝的流星划过夜
空,如童话故事中的承诺难以触摸。有路德派成员,但没有伊
拉斯谟追随者。情况为何如此?的确,伊拉斯谟想要改变体
制,但他不想自己的热望被体制化,从而被世人所曲解、利
用。出于对固定僵化之物根深蒂固的忧虑与恐惧,他竭力阻止
自己的“目标理想”退化为某种事业规划,尽管他意识到自己
不愿“入世”的想法终归会遭遇挫败。“我担心,”他在去世
七年前写道,“这个世界最终将会获胜。”

这就是所发生的一切:这个世界分裂为两大阵营,各自曲
解了他的意图与目标。尽管伊拉斯谟的名字无处不在,但他实
际并不可见。保守的天主教徒和宗教改革者一样缺失理解这一
启示的语言,难以洞穿并超越他们各自坚守的教义学说。他们
使用的语言是为了服务于各自的事业规划。因此,在各种误解
的面纱后面,伊拉斯谟表达的愿景与传递的远见消失不见了。
难怪他被看作各派阵营的座上宾。路德粗鲁地称他作一名伊壁
鸠鲁主义者,某种程度上他确实是。狂热的经院学者指责他引
发了一场宗教变革和社会革命,这也并非完全错误。【13】他
遵从内心,在相互矛盾的教义学说间甄别好坏,鉴于此,他拒
绝加入任何党派阵营,因此激怒了论战双方,他们将伊拉斯谟
看作懦弱者,认为他不负责任地在罗马和威滕伯格之间摇摆不
定,在徒劳的妥协中寻求庇护。

从世俗角度看来,伊拉斯谟确实是一位善变的投机者。他
为德国农民起义辩护,认为这是基于痛苦和绝望的反抗,可一
旦他们诉求过当,伊拉斯谟就(悲痛地)认可采取镇压手段。
他攻击对宗教经典进行语文学修订持反对态度的任何传统,却
劝诫虔信者忍受传统的滥用,认为不可能一夜之间创造一个新
世界。他对圣人崇拜与忏悔仪式——对这一体制,他既没有批
判,也没有全心拥护——的暧昧态度恰恰强化了人们对他内在
模糊性的印象。与这种暧昧模糊携手并进,他反复重申需要不
惜一切代价达至和平协定。“我如此地热爱和谐融洽”,伊拉
斯谟在1522年宣称,“如果展开争辩,恐怕我宁愿牺牲部分真
理,也不愿对和平造成麻烦”。

这些话语暗示了他行为后面的动机。对伊拉斯谟而言,和
平概念蕴含基督教意义;它预示着一项任务,这超出任何既定
信条的范围,这些信条作为不可企及之真理的拙劣替代品只会
带来流血冲突。由此可见,伊拉斯谟在天主教徒和新教徒的坚
定拥趸眼中的墙头草形象,实际上不过是一种表象,其内在是
对通往和平之路的坚定信念。幸运的是,他是一名出色的舵
手;以当时的情况而言,他不得不灵巧地在敌对双方之间谨慎
驾驶、小心从事。【14】尽管伊拉斯谟遵循一条或许是世人眼
中的中间路线,但他坚决反对任何妥协。他努力使不奉国教者
回心转意,促使教会认识到改革的必要性,这一切绝非出自反
乌托邦式的机会主义考虑,相反,这是一种彻头彻尾决不妥协
的尝试,试图移除一切阻碍和平到来的各类主张。乌托邦空想
主义者声讨一切脚踏实地走中间路线的人,认为他们试图将人
类的不完美状况永续长存,冷酷无情地背叛整个人类。在伊拉
斯谟身上,我们看到这条中间路线——人道之路——恰恰直通
乌托邦。他与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成为至交并非偶
然。

与他同时代的大多数人忽视了一条进路,这一进路一旦成
为一项理所当然的规划或事业,就会丧失其意义。问题是,伊
拉斯谟本人是否意识到他所遵循的道路将他带往何处。他传递
的讯息步入渊薮:他能测量其深度吗?在《对谈集》一篇中,
他借主人公尤西比乌斯(Eusebius)之口,颂扬神圣之力感动
了西塞罗(Cicero)或普鲁塔克(Plutarch)之类的古代作
家,并且提出“也许基督之灵比我们理解的影响更广”。尤西
比乌斯所说的正是伊拉斯谟的想法。受护教论者及令人敬畏的
奥利金启发,伊拉斯谟认为古代异教圣人也受到神的启示,正
是由于耶稣基督身上散发的理性之光,基督教才成为古代至善
之圆满。将所有高尚的非基督徒努力达至的世俗目标归入基督
教精神之下,伊拉斯谟既可以挚爱“圣·苏格拉底”,又可以
笃信圣餐变体论,同时可以申明基督教具有他所倡导的人文主
义关怀。他将自己热望的人文关怀看作基督自由的自然结果。
这很可能就是我们所知的一切,【15】但事实果真如此
吗?我们得注意,根据记载,伊拉斯谟公开坦诚但也神秘莫
测。肯定有他未言明之事——也许太过危险而不便揭露?如果
大胆猜测他对什么永远保密,考虑到他的思想路径及目的,我
们完全可以认为,伊拉斯谟可能得出了一些结论,但他对此充
满恐惧,因此宁愿将它们深埋在心底。他可能(或许没有)觉
察到他的最终目的已经超出基督教的范围;思考到最终,他的
真实设想是要一劳永逸地拆毁各类固定僵化事业之教条和制度
设计,从而达至这些事业所欲求和未酬的那一“最终统一”。

一个古老的犹太教传说提到,每一代人中会有三十六位正
义之士,他们撑起了整个世界。没有他们,世界将会毁灭。可
没有人能认出他们;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正是由于他们的出现,
这个世界才免于毁灭。找寻这些隐匿的正义之士——每一代人
中真的会有三十六位之多吗?——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对我而言,这正是历史需要冒险承担起的最激动人心的一项壮
举。

假若读者期盼上述考察结果应该完全由历史研究来实现,
恐怕会感到失望。如同《项狄传》( Tristram Shandy
)的作
者,打个比方说,在我的英雄诞生之前,我可能会陷入无尽的
困难和思虑之中。事实上,我关切历史的主要原因可能在于一
种迫切的愿望,即试图发掘出关于这一争议性知识分支机制与
意义的更多信息。历史不经意间扭扭捏捏地从形而上学思辨和
神学教条中解放自身之后,是否已然成为一门科学?历史宣称
为一门科学,绝非毫无争议。【16】历史也很难说是一门艺
术,尽管它保有文学体裁的某些痕迹。当然,历史也不是给人
以一般印象的意见与见解的问题。正如我们今天所知,历史寓
居在由上述追求与偏好所界定的维度之间。它属于某一中间领
域。然而,这一领域就其本身而言远未被承认。传统的思维习
惯导致我们忽视它的存在。尤其是科学方法和对终极问题的哲
学追问似乎歪曲了历史探索所关涉的一些问题。接下来,我试
图从适合它们独特属性的视角提出这些问题——譬如,“历史
现实”的特点,过去与现在之间的关系,普遍性程度不同的各
类历史叙事之间的关系,以及隐藏在历史书写之下的主观性能
否超越自身等问题。我这样做的目标是使得历史的中间领域凭
借自身的价值得以确立——为终结之前的最终事提供临时性的
洞察与理解。

(1) 写于1961年1月至1962年2月间。
第一章 自然
一定程度上,【17】现代史学已经从旧式的关于总体历史
进程的哲学—神学思辨中解脱出来——尽管困难重重,代价巨
大。但它与科学的关系如何呢?这是一个古老且严肃的问题
——曾使19世纪的历史学家分为两派,持久地论战:他们竭力
摆脱黑格尔形而上学及根深蒂固的神学偏见,同时反对孔德
(Comte)和巴克尔(Buckle)将历史“提升”为一门科学的主
张。(1)还记得狄尔泰(Dilthey)不屈不挠、英勇无畏地将这种
反 科 学 的 态 度 归 属 为 人文科学或精神科学
(Geisteswissenschaften
),正如他声称历史科学门类在方法
和进路上有别于 自然科学 Naturwissenschaften
( ):前者渴望
“理解”历史“生活”,后者则聚焦于控制自然进程的各类规
则。(2) 他将自己看作历史学中的康德;某种意义上,他是一名
历史主义哲学家。然而,尽管他的观点影响巨大,但他并未解
决上述争端。李凯尔特(Rickert)当然也没有,他认为个别
化、价值关涉的历史学方法与一般化、价值中立的科学方法之
间存在根本区别,【18】这与狄尔泰更具包容性、更为深刻的
洞见有异曲同工之处。(3) 诚然,关于历史是否为一门科学的争
议将继续充斥各类专业刊物,依然方兴未艾。 (4) 纵观这一争
论,当前出现了一种明显趋势,试图将历史编纂学归属为各类
精确科学之范畴。这种趋势的倡导来源颇为奇怪:瓦莱里
(Valéry)沉迷于科学方法的透明度与清晰性,责怪一般历史
学家的出发点基于各类不加批判的混乱设想,要求他们以自然
科学家的精确性明确提出他们的公理和假设。(5) 他的建议与流
行的各类偏好颇为合拍,可以从当前大多数理论和实践中发现
其端倪。就此,汉斯·蒙森(Hans Mommsen)教授在1961年一
份有关历史学方法的声明中宣称,狄尔泰和李凯尔特重点强调
历史学家关注个别化、独特性的主张是错误的。他们的见解已
经失去效力,他说道,因为他们并未正确看待历史学研究与科
学研究之间存在的相似之处。历史学家必须确立类型,必须诉
诸一般化;与科学家类似,他们也须力图确证某一研究假设。
(6)
上述对历史学方法的修正反映并承认了历史探索方向的变
化。二战期间,马克·布洛赫关注其事业未来之走向,他希望
历史——“法国的一门科学”——应该丢弃传说和修辞,从
“一种初步的叙述形式”成长为一项“理性分析的事业”。(7)
历史会遵循他的这一进路吗?不管怎样,历史悠久、久负盛名
的叙事体裁渐失吸引力,而分析论证开始扮演重要角色——这
种旨趣的变化很明显使渐趋高涨的社会历史学研究获益匪浅。
【19】不管原因何在,这一从叙事向论证、从描述向启发式探
究的转变成为有益于知识界的一种风尚。科学的威望如日中
天,只会强化布洛赫与瓦莱里所预想的那一趋势;确实,我猜
测很多历史学家因其研究方法的混杂本质、因其位置的无法确
定倍感愧疚。为了丰富这一图景,不妨提一下如下这一滑稽可
笑的画面:某些敬业的社会科学家和人类学家得意扬扬于科学
的威望,纡尊降贵地对传统史学表示轻蔑与不满。有人声称
“历史书写……正如目前为止一直进行的……是一种半理性活
动”,并且毫不犹豫地将从事这一活动的人与“欠发达民族的
游吟诗人”加以比较。(8) 历史学家靠什么工作,再也没有比这
所知更少的了。这里,你们可以看到斯诺(Snow)的“两种文
化”说:文人可能错失核物理学的要点,但物理学家在这一点
上完胜前者。

如果可以表明人类事务受某些规律的支配,而这些规律涉
及可重复的历史现实元素之间的关系,那么很明显,游吟诗人
转变成科学家的概率将大大增加。注意,这里的“规律”一词
是在非严格的意义上使用的:它包含自然科学之规律,可使我
们做出预测;它还指譬如心理学、经济学、社会科学以及人类
学等所渴求的那一规则,这些科学领域探究人性和人类行为的
诸多方面。这些所谓的“行为科学”(一个容易让人误解的总
称)之规律近似于纯粹的自然科学之规律。这些规律适用于各
类事件模式,这些模式能否永久保持尚不明朗;它们宣称能够
支配未来,不过是自吹自擂的虚伪。【20】但从历史编纂学的
角度看来,自然科学和行为科学可以合为一谈,因为后者也是
要探求并构建一种(貌似)不变的相似性。(9) 当前,行为科学
与历史学的研究材料有重叠之处,不可否认可以产生大量“规
律”,涉及具有历史意义的各类数据——人们经常参考社会生
活的统计学规则来佐证这一事实。(10)历史书写应该充分利用行
为科学研究结果的主张也就不足为奇了。吉尔伯特·默里
(Gilbert Murray)早就赞扬过人类学对希腊宗教史研究的重
要性,那时他的很多同事仍然拒绝跳出传统古典学的藩篱。(11)
不久前,深度心理学宣称自己为重要支撑。纳米尔(Namier)
坚持认为,只有借助心理分析术语人们才能充分阐释人类行
为;(12) 多兹(E. R. Dodds)认为,希腊化时代的希腊人正是
出于无意识“恐自由症”才会拥护星体决定论,自城邦消亡
后,这种心理症状一直萦绕在希腊人心头。(13)我们也不应该忘
记,自马克斯·韦伯(Max Weber)以来,历史学与社会学之间
的界限越发不明朗。不只是历史学家借用社会科学研究成果,
社会科学家也会偶然入侵历史学家的领地,似乎意欲将历史学
归属社会学名下。

就表面看来,历史现实充满各种规则,与自然科学探求的
宇宙规则类似。【21】相应地,人们必须假定人类事务应该归
入自然领域,或是自然领域的一种延伸。原则上,这种交融也
可反面论证;我们可以想象,自然也具有人的历史性特征。这
种可能性在马克思那里得到强力支撑。马克思将人看作自然的
产物和动力;同时他将历史确定为一辩证过程,在这一过程
中,人通过劳动不仅驯服外在自然,还通过调整自然适应自身
目标的方式改变自身,改变自己的存在属性与存在方式。(14)因
此,自然是运动的,其在时间中的同一性让位于在时间中的生
成性。最近,有人试图从科学的角度来巩固这一观念。德国理
论物理学家和哲学家冯·魏茨泽克(von Weizsaecker)教授认
为,这一观念来源于热力学“第二定律”(15)——我怀疑这一论
点超出了严格意义上物理学定律的范畴。即便如此,自然的历
史性这一命题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马克思本人也只是部分赞
同;尽管他相信自然——正如人身上所体现的——受历史变化
的影响,但他似乎赋予关于我们人类的外部自然以一种非辩证
的独立状态,因此具有(相对的)不变性。(16)另外,冯·魏茨
泽克估算宇宙的历史寿命超过上千亿年, (17) 那么我们尽可放
心,在某一不确定的时间内,自然因素将继续产生它们预期的
各种影响。
其要点是,自然如果有变化,其速率也非常缓慢。事实
上,人类不是深深地扎根于自然吗?地理与气候,人类的生理
学构造与动物本能共同决定着人类的行为。(18)这些都是常见的
影响,【22】并被如下事实所强化:人类的精神生活遵从一条
原则,它影响到个体可以支配的精力多少及其分配情况。而这
一事实目前尚未引起普遍关注。我们不妨称之为“脑力经济原
则”,可作如下阐释:如果一个人集中精力致力于人类事务的
某一领域,他对其他领域很可能只是被动接受;某一领域的生
产力意味着其他领域的松散无力;实际上,没有人能在各条战
线、所有领域保持同等的活力与热忱。作为政治思想家的爱因
斯坦比起物理学家的爱因斯坦要逊色得多。也就是说,内在生
活存在一个“惰性区域”,其中批判屈服于不加评判的接受,
积极探索让位于自由放任 laissez faire
( )。在这一区域中,
我们屈从于惯例与偏见,成为习惯的奴隶,以可预见的方式行
事。实际上,这也完全是自然现象的一个方面。精神会情不自
禁地陷入此种状态。(19)

个体身上的这一面更加适用于实践某一观念或追求某一目
标的各类团体。根据自由主义的观点,这样的团体——某一政
党,宗教派别,或者民权组织——应该被看作团体内各个体成
员的集合。然而,这一观点同关于集体的浪漫主义概念一样站
不住脚,后者认为集体应该是一超个人的实体,拥有独特精
神。事实上,一个团体的基本单元并非一个人的全部,而只是
他的某一部分——符合团体共同志向的那一部分。个体太过
“属于”自我的那一部分不在考虑之内。这并不妨碍党派成员
全身心地投入某项事业中;充满激情的党徒将自身的部分可能
性擦除,全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23】这样一来,团体就由
削减过的个体所组成,其中混合了各类碎片化的人格,这些人
格碎片是由团体意欲实现的理念所挑选或创造出的。因此,这
就如一枚磁铁把散落在大量材料中的铁碎屑吸附在一起。鉴于
此,团体行为要比个体行为更为死板,也更好计算。举例说
明,在某一非此即彼的目标驱动下,一个团体不会对社会环境
的逐步变化有所反应,而是忽略这些变化,一段时间内径直向
前——直到达至某一节点,此时,团体或许正式改变自己的路
线,以调整自身适应新的形势。这时候,团体也许会分裂为保
守派系和进步派系,原因在于其成员对如何最好地实现团体目
标持不同意见——表面的一致之下暗潮涌动——这些相互冲突
的见解已经发展到难以压制、不可调和的地步。如果说个体进
行调整与反应的顺序是以曲线形式展开,那团体面对社会现实
的方式则相当于一系列串联在一起的直线,每条直线各有其指
向,与某一时刻的需要保持一致;这些直线的结点处通常意味
着危机。与个体相比,团体跟猛犸象一样行动笨拙。团体的运
转展现为规律,一定程度上可以预测。它们接近于自然进程。
(20)

团体与个体是社会整体的主要构件。现在,社会不仅仅是
多重利益寓居其中、相互竞争的竞技场了,而是具有自身独立
的属性——一个具有各种独特性能的实体。这些性能的一个显
著特征表现为社会建基于上的物质材料的某一特殊品质:它们
大多落入精神厕身其中但却察觉不到的那一惰性区域。这些物
质材料——譬如习俗、礼仪、特定机制、不断重复的日常行为
等——共同形成我们社会生存的背景。【24】不管是过去令人
欢欣鼓舞的激情岁月及其沉淀,还是为了正在追求的事业而做
的预设规划,都被认为是理所当然,从未被当作争议之事加以
关注或认真对待。另外,正是由于这些因素及其发展过程中产
生的调节力量几乎不被人关注,它们才具有强大的生存能力。
(21)
这些相对稳定的固定装置在更为流动的物质中逗留:这就是
舆论的流动与冲洗。漂浮不定的舆论之流不断传播,因此难以
期待它们能够严格反映某一时刻的主要利益和意识形态。它们
基于道听途说,且缺乏连贯性——在像我们这样一个本真知识
渐趋难得、汇聚了大量选择的时代,情况必然如此。舆论的运
转传达出的印象源于各类无意识偏好和各种变动不居的情绪
(尽管经常被操控)。“舆论气候”这一术语恰当地表达了舆
论如天气一样具有不确定性。危机产生时,各种舆论意见可能
会联合一起不断壮大,产生具有重大意义的运动和决断——因
此,一种伤感与怨愤的混合情感及不断喧嚣的混乱观念可能导
致历史的转变。柏拉图惧怕这种狂乱风暴,建议哲学家“在狂
风暴雨或风沙漫天之时避于矮墙之下”。(22)(可是,难道暴风
雨不可以清除乌云与风沙吗?)

总之,社会充满各种难以控制的事件,因为这些事件偶然
发生于脑力强度几近为零的昏暗地带。这一点可由下面这一平
常经验所确证:社会似乎凭借自身力量运转,使陷入社会之网
的一切事情发生变形。它吞噬落入其中的所有观念,并且在使
这些观念适应其难以言明之需要的过程中,【25】通常彻底扭
曲这些观念的原初意义。同样的,受各种在社会中运转的复杂
力量影响,所有原本旨在改变某一既定事务之状态的行为都发
生了偏移,以致这些行为的实际效果与它们的预期效应相去甚
远。托克维尔(Tocqueville)将它们在社会世界中的进程与
“风筝在风与线的相反作用下”(23)所划过的路径加以比较——
风由社会吹来,线则指代隐藏在这些行为背后的构想。参照我
们与物理世界的联系,上述风与暴风雨的比喻表明人的精神心
灵无力干涉社会进程,同时也表明社会进程遵从一定规律,这
些规律难以被篡改。社会世界连同其几近稳定的成规习俗和飘
忽不定的意见舆论,连同其各种小团体和芸芸大众,似乎受自
然规律的辖治。换言之,我们可能也有理由将构成社会世界的
各类现象分解为可重复性的元素,分析这些元素间的相互关系
和相互作用,从而找出一定规律。(24)在研究社会结构和社会变
化时,历史学家关注的事情很大程度上与社会科学家契合。社
会是第二自然——就像我们业已被居住其中的大城市所吞噬。
顺便说一下,今天的社会科学越来越借助计算技术来建立覆盖
各类社会进程的正规理论,尤其是大众动力学领域。(25)我是否
可以认为,这种社会科学的数学化趋势与物质世界的计算机可
处理化遥相呼应呢?看来,现代大众社会的发展取决于可预测
性,即对社会意义重大的个体反应和行为模式的可操控性。我
们在预处理人民态度方面已经做得太过了;社会若要步其后
尘 , 所 谓 的 “ 个 性 ” 将 化 为 一 个 数 学 原 点 —— 也 就 是 说 ,
【26】人将成为统计学家梦寐以求之物。(在当前氛围下,关
于谁正在操纵谁成为头等难题。)

这种关于社会机制之影响的认识,只会暗中破坏我们对人
类社会完美性的信念。所有试图调和这一信念与败坏这一信念
的事实之间的理论尝试都诉诸同一论点,对此歌德(Goethe)
关于靡菲斯特(Mephistopheles) (26) 的定义是一完美范例:
“一股力量,它总是欲求恶,但却总是带来善。”这一论点很
明显带有基督教神学意蕴,由以下两个相互关联的命题组成:
首先,左右社会这一芸芸众生构成的庞然大物的力量漠视人的
更高追求,实属邪恶。其次,多亏一股笼罩在我们头顶的神秘
之力的介入,这些天生邪恶的力量才被诱导来服务人道之目的
——或许正是这种邪恶才促成人道的实现。幕后操手是理性、
匿名的内置装置或是善良神意的其他替身,都无关宏旨。曼德
维尔(Mandeville)将私人恶德等同于公共美德;尽管亚当·
斯密(Adam Smith)不愿从恶习角度考虑个人私利,他还是需
要一只“看不见的手”对市场加以调控,把市场经营者的自私
自利导向普遍的善。当然,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康德提出的“神
佑自然”(providential nature)这一调节性观念,神佑自然
利用人的虚荣、贪婪和自私推动人类发展;同时还有黑格尔的
世界精神或理性这一概念,世界精神巧妙地集置人的盲目激情
为其所用。一种力量从远处指引我们的命运,这一观念似乎流
传深远。兰克(Ranke)怀疑是否存在这样一种“神秘力量”
(27)
;黑格尔阶段的马克思采用这一观念之下的推理框架;即使
布克哈特也难免偶尔把玩这一概念。(28)

这一观念的吸引力可以从如下几个原因加以追溯。【27】
首先,超个人之力的陈规主题可以从日常经验中找到些许佐
证;表面上的不幸可能是些伪装的祝福;某一崇高事业的实现
或许只不过是致力于这一事业的个人追求自我利益与自身发展
的结果,如此等等。更为重要的是,这一主题之所以看上去具
有吸引力,是由于与之相伴的一个命题,即人类社会已全然腐
坏。康德认为,从外部观察,历史看上去似乎只不过是关于毁
灭之愚蠢与疯狂的记录。这一命题与原罪说相呼应,一旦被接
受,就需要某一幕后中介——譬如黑格尔的狡黠理性或康德的
自然策划——从恶中拯救善,从而取得人类难以独自达至的成
就。整个论证基于人的盲目性与堕落性这一假设。如今,这一
假设事实上几乎等同于如下观点:人类事务具有自然事件之特
征,历史因此也应被归入科学之行列。这一观点正是我在前文
几页试图加以公正评价的。然而,这种关于社会现实或历史现
实的构想尚须进一步论证。

在对人类自由经验的现代论述中,仅就其对历史壮阔景观
的专注而言,兰克的论证仍然具有经典性:“每时每刻都可能
再次出现新的事物……;没有事物会仅仅为了自身之外的其他
事物而存在;没有什么会完全融入他者的现实中。”这种对自
由之破坏力量的承认与对自由之局限的认识并行不悖。但也并
非绝对。无论我们做什么,兰克继续论证道,都受已经做过之
事的影响,由此而来的一系列事件——历史——因此就展现为
自由与必然性的连贯交织。(29)【28】除了对连贯性的强调,还
可以假设这一论述传达了一种有效体验。人是一相对自由的行
动者。(当然,个体的实际自由随既定的社会条件而改变。极
权体制下没有自由;在一个沾沾自喜将其成员操控于股掌、行
动一致的社会,对自由的追寻纯属徒劳。(30)但这并不影响那一
体验的真理价值。至于其他情况,不是一直都有反叛的发生和
死于酷刑的殉道者吗?)有趣的是,今天摆脱了19世纪机械论
观念的理论物理学家似乎不愿遵循托尔斯泰(Tolstoy)将自由
意识仅仅描绘为一种心理幻觉。举例来说,冯·魏茨泽克先生
不仅将意志的自由看作一种基本体验,还提出这一体验至少跟
决定论学说同等重要,决定论终究是一种“理论”而非一种体
验,是面向未来实证研究的一项规划而非既成事实。即便他承
认确定性原则不会被任何与之针锋相对的内在必然性所打乱,
他似乎依然对这一原则的有效性范围表示质疑;他以不屑的口
吻挑战这一原则的辩护者:“关于我们行为的诸决定因素需要
被展示出来,这样我们才会相信它们。”(31)他的这一挑战让我
们想起爱森斯坦(Eisenstein)的一项实验。爱森斯坦计划将
西 奥 多 · 德 莱 塞 ( Theodore Dreise ) 的 小 说 《 美 国 悲 剧 》
( American Tragedy) 改 编 成 电 影 —— 一 直 没 有 完 成 —— 其
中,在主人公克莱德(Clyde)决定淹死罗伯塔(Roberta)并
使这次谋杀看上去是意外事件的关键时刻,爱森斯坦实验插入
一段“蒙太奇”序列。用来表达克莱德“内心独白”
(monologue intérieur)的。【29】这一影像序列是要描绘各
种决定克莱德的行为动作的不同元素,完全按照爱森斯坦为之
制定的“蒙太奇列表”进行。它们包含大量可能相关的事物,
黑色屏幕前零散的话语混合着匆匆闪过的沉默影像或各种“复
调”声响,影射动机或思想碎片的环境片段等。(32)爱森斯坦准
备这些蒙太奇列表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使观者能够感受到促
使克莱德做出最终决定的元素之复杂性、无限性。但在强调
(亦即美学呈现)这种无限性时,这一序列也演示了一个非常
重要的事情——我们将不得不无休止地满足冯·魏茨泽克不切
实际的要求,即必须宣称能够解释我们决定与行为的所有因素
展示出来。理论上看,不可能满足他的这一挑战。确定性原则
无法验证。为何要过分强调阐释的意义呢?在很多具体情况
下,这种普遍性原则只不过是海市蜃楼,诱惑我们做一些徒劳
无功的事情。有些行为和紧急状况完全无法被分解为可重复性
元素,也无法从先前或当下的情形出发做出满意的解释,因此
最好将之看作不可化约的实体。(33)我的预感是,即使拉普拉斯
妖(Laplacean Demon)(34)也难以将它们纳入因果链之中。

也就是说,人类事务超出自然力及因果决定模式的维度。
由此看来,任何自称一门严格意义上科学的历史研究进路,迟
早会遇到难以克服的障碍。如果历史是一门科学,那也是一门
有所差异、另具特色的科学。【30】参考某些社会学家是如何
迂回曲折、鬼鬼祟祟地将历史科学化,我们可以很好地说明这
一点。随便举一个近来的例子,由于其粗俗易懂而备受欢迎。
查尔斯·蒂利(Charles Tilly)试图从社会科学家的视角阐释
1793 年 的 旺 代 叛 乱 ( Vendée revolt ) 。 (35) 为 了 得 出 主 要 结
论,他从其研究假设出发收集而来的证据中做出如下推断:首
先,在旺代那些传统农业经济与世界贸易和市场经济相冲突的
地区,叛乱达到高潮;其次,那一地区已经形成了具有革新意
识的商业资产阶级,同时还有与之对立的各类传统派系,正是
利益冲突触发了两者之间的矛盾对抗;然后,意识形态口号开
始出现,随着冲突的深化,当反叛者自觉需要加强团结、紧密
合作,这种意识形态口号才发挥了重要作用。由此,蒂利开始
召用某些特定行为规律,实施其阐释意图。这些行为规律大都
是可观察到的社会生活特征——譬如,经济利益不同的群体不
可避免会产生摩擦;如果双方不妥协,在某些重要问题上很可
能会造成两极分化;随之而来的就是,某些组织尽管诉求不
同,但为了对抗共同的敌人,会采取集体行动,如此等等。但
以这样的方式蒂利取得了何种成效呢?即便我们同意,对这一
时期的历史学家而言,他的社会学分析路径或许有用,但很难
确保其历史阐释价值。将上述一般原则和含混表述组合在一
起,这种分析带来的最多是关于在无人之境发生的 一次 反革命
那次
行为的笼统印象,完全谈不上是对1793年旺代发生的 反革
命运动的特定阐释。为了真正接近目标,他必得辅之以与阐释
意图更加密切相关的诸多决定性因素:彼时正在上演的那次叛
乱,空气中弥漫的骚动和战争口号,以及一切都在发生的变
化。总而言之,他需要将旺代叛乱设想为一次历史现象。
【31】

历史还是偶然性的领域,随时都有新的开始。在其中发现
或强加的所有规律只能在有效范围内适用。诚然,过去提供了
足够多的例子,证明精神力量可以洞穿习惯的坚硬外壳并克服
社会制度中的固有惰性。可是,如果人在某种程度上能够自由
意志与自由行动——致力于自己意愿之事——那就不需要某个
幻影操偶师来翻云覆雨、拨乱反正了(前提是可以被拨乱反
正)。与所有日常经验相悖,我们也不必做出如下假设:正是
由于某一实体化的操纵者所施展的诡计,邪恶精神和动物驱力
才促使人类达至自己的理想目标。靡菲斯特能够以追求恶的方
式创造善吗?宗教战争之恐怖能够不可思议地导致宗教宽容之
赐福吗?从世俗理性来看,这种本质上的神学命题只不过是种
虚假的悖论;它证明了一元论之谬误,更确切地说,证明了如
下根深蒂固之信念的谬误:一元论原则——或任一普遍理念
——会自动适应于它逻辑上涵盖的各种具体情况。不管这种高
度抽象就其本身而言有效性如何,自上而下到达具体领域,其
历程绝非一条直线。这听上去十分平淡无奇——天知道有多少
介入其中的社会机制模糊了这一图景——但即便如此,相比求
助某一神佑助力,我们还是更青睐于恶总会助长恶行、善通常
来自善举这一假设。(否则,我们最终将不得不把希特勒看作
人类的救世主了。)布克哈特肯定了这一观点及其务实之处。
【32】他直截了当地宣称“后善绝不会宽宥前恶”,并且认为
正是由于“正义与善良”之士的积极努力才缓解了(天性邪恶
的)国家对其公民造成的痛苦。(36)

现在,可以第一次给出一个正面(但仍须完善)的定义:
历史学家必须要讲故事;以此补充对历史的那种负面描述,即
将历史看作一门非科学或有所差异的科学。注意,这里的“故
事”一词是在宽泛意义上使用的,囊括所有叙事类型,包括描
述在内。历史学家为何必须讲故事呢?因为总是会碰到各种不
可化约的实体——除了起因于原本不相关的一系列事件的偶然
结合,这些实体单元还标志着新事物的出现,它们超出自然的
管辖范围。无疑,最好的解决方式不是将它们曲解为大量不同
原因的必然影响,而是要对它们的纪实性表示敬意。在我们处
理这些事件、观念或状况的时候,决定论不再是可靠的向导。
最合适的阐释方式在于对其加以叙述。讲故事时,历史学家遵
循基于历史现实独特性质的某种必然性。这一点今天还没有被
广泛认识到。当代历史学家好像不愿被唤作“游吟诗人”,急
欲将历史确定为一门科学,他们倾向于将全部着眼点放在科学
程序与科学解释上,而贬低叙事。值得注意的是,最近一位杰
出的美国历史学家发现,有必要提醒同行抵制这一趋势,赫克
斯特(J. H. Hexter)说道:“我们很多人太过专注于分析和
论证,因此陷入不知如何讲述故事的危险境地,【33】甚至忘
记了讲故事才是历史学者的真正职责。”(37)赫克斯特明智而审
慎地补充道,“动荡世界的嘈乱繁杂”尤其呼唤叙事历史学家
而非分析历史学家。(38)与这一宣称完全契合,在《封建社会》
(La Société féodale
)一书——这本书中的形态学描述与分
析远多于故事讲述——开头,马克·布洛赫以完全叙事的方式
回顾了9—10世纪阿拉伯人、匈牙利人、斯堪的纳维亚人对欧洲
的入侵。在这样一个动荡困顿的时代,不负责任的断言最具蛊
惑性。

然而,历史编纂学必须在不同程度上诉诸叙事,这一事实
并不意味着将它与所有科学区分开来:地球与宇宙的自然史在
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叙事。现如今,它们讲述的故事具有明显
的暂时性特征。这些“历史”需要借助叙事模式,但其内在目
标的确是用普遍规律替代仅凭叙事模式讲述的故事——这一目
标植根于如下信念:自然或狭义的科学本质完全经得起这些确
定规律的检验。那么,什么样的规律可以取代叙事呢?很明
显,这种规律应该不同于目前为止人们认为的那种,因为前者
不仅涉及故事中可重复的组成部分,还要对所涵盖的整个时间
序列加以解释说明。达尔文通过自然选择的生物进化理论是这
种所谓的“纵向”规律的代表。它们不仅仅是讲故事,还要解
释已然事实为何必然发生。

我们是否可以认为,这种类型的纵向规律也适用于整个人
类历史呢?我的意思是,这种并非源自神学—形而上学思辨
(如黑格尔那样),而是多少具有科学性质的规律。无论如
何,对这种规律的探求贯穿整个现代时期。【34】维柯的《新
科学》( Scienza nuova ) 一 书 透 露 出 , 神 圣 规 划 ( divine
plan)调配人类命运这一基督教概念如果不是触发,最起码也
刺激了上述探求。《新科学》标志着历史之神学观念与世俗观
念的分野,且世俗观念越来越重要,打破了两者之间的平衡。
维柯本人即是一名坚定的基督教信徒,也是一位思想家,沉浸
在科学之崛起和人类解放于超自然权威的知识氛围中。因此,
他的工作既伟大又怪异(不期然地预示了现代历史研究方
法),除了其他方面,还代表着在上帝之超验规则与总体历史
进程之内于必要性之间进行调节的持续努力。他的目标不是抹
除传统基督教视角,而是将之融入科学规划中。为了达至目
标,他设想出一历史规律,根据这一规律,一切民族本质上是
从“神的”时期经由“英雄”时期最终过渡到“人的”时期;
与此同时,他提出这一“民族之自然法则”是神意(divine
providence)为了防止人类社会堕入野蛮状态而建立或支配
的。(注意,他坚持认为我们头顶上方存在一个仁慈的上帝,
这是当时非常典型的观念;正如其他所有倾向一元论的思想家
困惑于“私人恶德”与“公共美德”之间的表面差异,他很自
然会在某一更优越、上等的力量[agency]及其运作中追溯美
德。)因此,支配世界事务的神圣力量转变为一自然法则,不
需要超自然力量的干预,这一法则凭借其“过程”(corsi)和
“复归过程”(ricorsi)就可以统辖“理想的永恒历史”。它
被认定为在基督教神学时代与世俗理性时代之间起着承上启下
的作用;即便这一法则被认为是完全内在的,其正当性则来自
对神圣秩序的信仰。

对于19世纪思想来说,这样的正当性并没有任何根据。
【35】孔德和马克思彻底切断了连接基督教原理与普遍历史规
律两者之间的脐带。他们提出的法则具有纯粹内在性特征,极
力主张科学的有效性。这并非暗示,关于历史的意义这一悠久
问题,他们觉得无关紧要。恰恰相反,他们提出的法则也尝试
解决这一问题。诚然,在人类已经站立起来的时代,这一问题
不再从神的监视或干预角度寻求解决方案。但问题依然存在,
亟需回应。结果是,进步与发展的世俗观念开始承担起取代关
于历史的神学阐释的重任——是否可以说已经不堪重负呢?在
这种观念及其日益增长的内在诉求影响下,达至来世的向上运
动被投射到一水平面,现世目标开始取代末世期盼。(39)马克思
和孔德以不同方式对这些观念加以利用;他们不仅评定历史进
程的意义,还试图将自身的信念诉诸实施。他们宣称的法则还
被用作政治改革的手段;它们具有行动规划的盈余功能。

现在这些法则——这里它们在作为科学陈述的层面上才会
引起我们的兴趣——共有如下基本特征:它们被视为自然法
则;其前提假设是人类的历史等同于自然的历史,一种被想象
为能够进化的自然。孔德著名的支配不同科学进步发展,甚至
支配整个(欧洲)历史发展的“三阶段规律”说,【36】完全
体现了这一普遍自然法则。马克思也认为自然和历史不可相互
分离,因此否认历史科学和自然科学之间存在方法论差异。(40)
他所谓的历史唯物主义即是佐证。马克思倾向于将有记载的历
史等同于一系列进展演替的阶级斗争,每一历史交替阶段不可
避免地会存在生产力不断发展与当时社会经济结构之间的矛
盾,阶级斗争皆起源于此。由此,马克思使历史进程受制于某
种必然性,我们通常习惯于将这种必然性归因于大自然的运
作。(41)
那么再次,这些法则的有效性如何呢?反对者大抵对它们
处理已知资料的那种武断专横方式持有异议。譬如,有人明智
地提出,前现代历史不符合马克思主义框架;实际上,马克思
将“阶级”和“阶级冲突”概念过度延伸至整个过去。(42)狄尔
泰对孔德学说之不恰当抽象性的判定最为中肯:“历史哲学家
创作这些抽象图画,只是反复用不同的透视缩短法描绘真实的
历史进程。”(43)但在表达历史学家对一般哲学论述表示根深蒂
固之怀疑的同时,狄尔泰暗示孔德和马克思——在这一点上,
或许也包括巴克尔——犯的事实错误部分归咎于他们各自法则
的普遍性这一特征。【37】由于它们与历史现实的巨大鸿沟,
这样的普遍法则不可避免地将所要处理的现实素材置于某一视
角之下,而这一视角往往会歪曲或忽略其中的大部分内容。(44)
它们对事实阐释的不充分性或多或少是一附带的缺点。

这导致了它们本质上的重大缺陷。受制于科学的威望,这
些19世纪的立法者从两个极为脆弱的前提出发构筑其规则。第
一个前提是将历史认同为自然,我们已经提及了。由此而来的
法则或规律显然不仅极度弱化了偶然性在历史中的作用,更重
要的是,它阻碍了人的自由选择及其开创新局面的能力。相
反,它们认同自然进化,以便不用摆脱严格的决定论就可以拥
护进步观念。马克思是位决定论思维的科学家和受黑格尔启发
的辩证学家,他劝诫工人们团结起来摆脱锁链的时候,所施予
的实际上是一种虚假的自由;它的唯一功能是加速已然规划好
的那一进程。对他而言,这一进程具有必然性,如物理定律般
具有约束力。以此,他以自然科学的方式做出预测,进而增强
其劝诫之力。在这一方面,他的态度与孔德一致。然而,他们
两人所摒弃的那种自由随后开始抬头,并证明了他们的预测是
虚假的。孔德是一位失败的先知。马克思的如下预测也被证明
是完全错误的:在工业资本主义制度下,贫民会越来越多,贫
困的不断发展会导致越来越多的无产阶级革命。【38】在发达
资本主义国家,他所预见的经济与技术发展导致了一系列的政
治变革,而这些政治变革也有效地改变了经济与技术发展的预
定进程。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变革——强大的工会组织,政府
的民主化,等等——也受到马克思主义预言所产生的那种普遍
疑 惧 的 影 响 。 用 凯 尔 ( Carr ) 的 话 说 , 就 是 “ 自 我 挫 败 ”
(self-frustrating)。(45)

支撑这些规律的另一个前提关涉历史时间这一问题。由于
孔德和马克思从自然史的角度思考人类历史,他们更加理所当
然地认为,历史与任何物理过程一样,是按照可测量的顺序时
间展开的。对他们而言,历史进程等同于线性运动——一连串
有意义的重要时期沿着一时间连续体无限地延展至未来。换言
之,他们毫无疑问地信赖时序之魔力。(46)可是他们的这种信心
如果被证明是毫无根据,那情况会怎样呢?如果历法时间
(calendric time)并非他们所认为的那种全能媒介,并且还
是裹挟着一系列无关联事件的空洞的无意义之流呢?如果自相
矛盾地说,对一切重大历史力量与历史发展而言,这种单向度
的时间之流必须被想象为既是载体又是非载体呢?这样一来,
随时序时间演进的历史进程就呈现出模糊特征;它尤其是一幽
灵般的过程;其模糊性无疑削弱了宣称能够支配它的规则。这
里提出的问题只能待稍后谈论。(47)我只是希望表明,马克思和
孔德关于历史时间的概念远非不证自明,他们没有认识到这种
概念所带来的问题。而这进一步败坏了他们关于人类历史进程
的断言。

斯宾格勒(Spengler)标志着对19世纪思想的一次超越,
【39】因为他批判了“那种单向线性历史的空洞虚构”。(48)诚
然,他最重要的功绩在于他声称自己从历史的托勒密体系转向
了历史的哥白尼体系;他从时序时间这一指向我们现时当下的
共同媒介中提取出多元文化形态,并赋予每一文化一具体时间
(尽管,他提出的所有文化在一无法描述的中间时态旋转发展
的想法委实拙劣)。我还需要详细阐明斯宾格勒原理的其他方
面吗?这里只需要提及如下事实即可:他将这些文化定义为类
似植根各自母土的植物有机体,都要经历从青年、成年到老年
的相同阶段。此外,他坚持认为这些文化遵从各自的发展进
程,相互之间不会有影响。每一文化产生伊始都固有某一独特
观念,依靠专属于它的行动和劳作实现自身;甚至这些巨大的
(文化)单子也难以用某一共同尺度衡量。可以想见,这种观
点与历史进程的进步论观念相去甚远。然而这里的重点是:尽
管斯宾格勒很多方面与前辈不同,但他对于历史的基本观点并
无差别。他也将历史等同于自然,这方面他甚至落后于马克思
和孔德;作为一名保守主义者,他尽量避免用进化趋势玷染自
然。他的生物学隐喻指的是一个静态的自然。同时,他完全沉
溺于科学的威望,因此毫不犹豫地将整个历史置于某一规律的
支配之下——这一自然规律比所有以前的法则都要僵化,不仅
一开始就祛除了人类自由,甚至无情地扼杀了人类对自由的梦
想。其结果是,与19世纪的历史规律一样,他的学说受到同样
的批判;与之类似,他的学说过度延伸了必然性的范围。
【40】(顺便说一下,斯宾格勒体系的第二个弱点在于它一开
始就令人起疑的方法论程序。他对诸文化单元的编排,很容易
使他对这些文化单元加以比较,将不同文化取得的成就归因于
相同的发展阶段;但是作为一个原则,这种比较基于他的一般
概念框架,而非来自对所有相关情况的细致分析。其必然结果
是,导致一系列难以切中肯綮的类比。亨利·弗兰克福[Henri
Frankfort]在警告不要“脱离可以透露意义之线索的文化语
境,过度强调相似性”(49)的时候,想到的正是这种比照法的滥
用。)

提到了斯宾格勒,就不得不说说汤因比。他的情况有点复
杂,因为至少有两个汤因比:一个是科学思维的历史学家,一
个是“入世”的精神领袖。就历史学家汤因比而言,他受斯宾
格勒启发,唯一(可以忽略)的不同在于他用二十多个文明形
态取代斯宾格勒的文化形态——这些文明形态不是严格意义上
自足的、孤立存在的生物学实体,可以相互接触,并且被设定
在一般顺序时间的刻度上。他相信可以在斯宾格勒“俯瞰式”
制定法则之处进行实证性研究,而这完全是自欺欺人。实际
上,他利用熟稔希腊—罗马文明的优势建构起一种模式,用来
解释这一文明的发展,尤其是其衰亡,然后利用这一“希腊模
式”阐释他所了解的其他文明形态之发展。(50)最后,这些不同
的文明形态似乎以相同的方式解体了。因此,他的文明形态变
为可比较的单元,这些单元的相似性是人为设定而非实证发现
的,这致使汤因比沉浸于仿效斯宾格勒而来的那种现成的同构
性类比。【41】不可避免的是,他关注这些单元所体现出的固
定盛衰周期,这把该周期提升到普遍自然规律的位置。幸运的
是,汤因比本人消除了我详细阐释他全景视野之谬误的麻烦。
他同时也是一名精神领袖,因此全然拒绝承认前述全景视野。
他不仅宣称未来是不可预测的,(51)同时承认西方人类的发展充
满不可确定的无限可能,并且恳求能在基督精神中获得复兴。
汤因比身上存在一种精神分裂现象:作为历史学家,他强调青
睐于做出预测的类比与规则;作为先知的汤因比则拒绝承认这
些类比与规则的重要性。但这两种形象通过不断的修正相互融
合。斯宾格勒主义者的汤因比发扬了周期循环理论,添加新模
式补充希腊模式,以此完善自己的阐释框架;另一个汤因比则
为了维持基督教精神,使“更高级的宗教”从多文明发展的先
定进程中脱离出来,尽管这些宗教也是周期循环的。另外,车
轮(即各种文明)在原处转动,但马车向前行走,这种意象也
被用以说明和证实两种对立观点之间不可能发生融合——双轮
马车不断向前,但其车轮(诸文明)则扭转向后。这一意象很
生动,但并不合适。简而言之,为了达至综合,正如达利在其
名画《记忆的永恒》(Persistence of Memory)中创作钟表的
方式,汤因比对其体系扭转曲折——直到整个体系如诸种文明
那样,分解为众多软塌塌的散乱段片。

当然,事情并不像乍看上去那样简单。虽然所有这些历史
“规律”都经不起进一步的仔细推敲,但同样确定的是,它们
包含实质性的观察和体验,有些来自与历史现实的紧密接触。
孔德的历史哲学非常浅薄,但这并不影响它的某一主要动机和
构成要素——他关于社会静力学和社会动力学的科学观念——
的活力。【42】斯宾格勒和汤因比反对将历史看作沿着线性时
间源源流动的一连串事件,这一点也不应该由于他们从“多元
历史时期”概念发展出关于历史的虚幻全景这一事实而被抹
杀。马克思提出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理论也要比他受黑格尔
启发提出的历史发展框架更为重要。更不用说,他的理论还阐
明了先前未知的诸历史动机;它提供了一个重要尺度,据此,
可以对那些理想主义主张和崇高论点进行严肃审视,甚至进而
加以证伪。这些事实真理相对独立于它们所属的体系。理论上
讲,它们并不需要任何思辨花招也能站得住脚。但是,或许也
需要这些凌乱的事实发展而来的那些普遍历史规律,使其脱离
原先的停泊处。除了作为某种催化剂,这些“规律”——一种
科学虚假和神学残余的奇特混合——往往会产生某些深刻的洞
见。想一下他们力图从整体上全面把握过去历史的渴求吧!因
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必须从一个非常高的高度来观察那
一广阔区域。类似于航拍照片,它们可以聚焦于那些通常看不
到的各种模式或配置,使其变得清晰。这说明它们具有潜在的
启迪力量。譬如,斯宾格勒就站在某一高点发现了“假晶”
(pseudomorphosis)现象 (52)——一种新文化,产生于某一强
大的旧文化势力范围内,不得不使用旧文化的语言表达其独特
的抗争与愿景,其意义可能会被旧文化所掩盖。(他这里思考
的是希腊精神对他所标类的“阿拉伯”文化的遮蔽作用。)(53)
另外,恶名昭著、烦琐狡黠的概念孕育真知,这也并非首次。
(54)

权衡来看,人类历史不同于自然历史,因为事实证明人类
历史并不受纵向历史规律的支配——这种规律将历史进程错误
地等同于自然进程。【43】自然史之叙事,原则上可以被这种
规律所取代;与此不同,人类的历史必须具备史诗性。自由是
人类事务不可化约的组成部分,人类历史内在地抗拒任何阻碍
这一自由的自然科学式的诊疗方式。

最后,我们还可以看出历史的一个属性,作为其讲故事媒
介之定义的补充。自然科学家在叙述地球历史的时候,会且仅
会记录发生的事实——也就是将这些事实看作普遍规律的可能
要素——但是历史学家决不满足于仅仅叙述过去发生的事件
(尽管他必须这样做),他还自觉需要对这些事件的种类和品
相加以探查。毕竟他的研究对象是人。我们对人的兴趣,要求
他仔细对待那些待勘察事件的具体性或独特性,不管他是否有
能力或以何种方式将它们联系在一起。肯尼迪遇刺传遍纽约的
时候,街上出现了各种自发组成的小团体,很多人非常震惊,
他们彼此交谈,有些甚至痛哭流涕。他们悲痛的同时,是否在
谈论这一罪行,探讨背后的动机呢?或许是,或许不是。从这
一自然性话题出发,他们总是转向受害者本身——他的青少年
时期,他的生活方式,他未实现的目标。无疑,一种原始本能
驱使他们回顾刚刚还是现在的那一过去,设身处地想象自己的
处境,并尝试对他们——我们——偶然所得和突然失去的所有
情境加以评定。这种情况下,他们遵循一种愿望,它支撑着一
切历史书写——即他们想要“理解”。

要谈论这一愿望,就必须回顾狄尔泰是如何坚持将“理
解”——德语词为Verstehen——设定为人文科学或精神科学的
主要关切的。“理解”是狄尔泰的一个关键概念。【44】他用
一系列特有术语对之加以阐释,尽管这些术语基于一种心理学
化的生命哲学。他将历史理解为一个经由我们并贯穿我们整个
存在的生命过程;他认为,为了“理解”构成这一过程的各种
现象,我们必须用我们的生命整体、我们的整个存在去体验这
些现象,以便我们自己的生命与各类现象的生命息息相通。(55)
从兰克到赫伊津哈或以赛亚·伯林(Isaiah Berlin),很多实
践历史学家同样坚持历史学家需要生命整体的参与。(56),(57)

至于其他方面,由于其强烈的历史主义精神,狄尔泰倾向
于强调理解的作用,而忽视科学知识——这一事实已经在本章
开头提及。在他看来,历史理解与科学解释毫无关系;相反,
历史理解并不关注规律和规则,而是全力探讨各单个实体难以
捉摸的起源。的确如此。可是狄尔泰也因此大大限制了历史探
索的领域。由于“历史的自由以自然必要性为基础才能建立起
来”,(58)历史现实包含历史学家需要同样加以关注的一致性和
因果关系。将自己限定在狄尔泰意义上的“理解”范畴之内,
历史学家将错失大量有助于其理解的“组件、因素和方面”。
(59)
历史是一双刃命题。可以肯定的是,历史不会厕身科学门
类;只有当历史将所有科学可能提供的洞见化为己有,并以同
伴间的方式对待这些科学时,历史才会是一门名副其实的科
学。

(1) 譬 如 , 可 参 阅 德 罗 伊 森 ( Droysen ) : 《 历 史 知 识 的 理 论 》
( Historik ),慕尼黑,1960年,第17—18页。

(2) 参见狄尔泰:《著作集》( Gesammelte Schriften


),斯图加特
—哥廷根,1957—1962年,第七卷,第70、79、82—83、85、90、118、131
页等。
(3) 李 凯 尔 特 : 《 历 史 哲 学 问 题 》 ( Die Probleme der
Geschichtsphilosophie
),海德堡,1924年,第74页等。

(4) 譬如,可参阅《历史与理论》( History and Theory


)杂志,海
牙;加德纳(Gardiner)编:《历史的理论》( Theories of History
),伊
利诺伊州格伦科,1959年;戈特沙尔克(Gottschalk)编:《历史书写的普
遍化》( Generalization in the Writing of History
) , 芝 加 哥 , 1962
年 ; 霍 克 ( Hook ) 编 : 《 哲 学 与 历 史 》 ( Philosophy and History
),纽
约,1963年。

(5) 瓦 莱 里 : 《 历 史 与 政 治 》 ( History and Politics ) , 纽 约 ,


1962年,卷10,第11、122页。

(6) 蒙森:《历史方法》(Historische Methode ),收入贝松编:


《历史》( Geschichte
),法兰克福,1961年(费舍书库),第79—80页。

(7) 布 洛 赫 ( Bloch ) : 《 为 历 史 学 辩 护 》 ( Apologie pour


l’histoire ou métier d’historien ),巴黎,1964年,第xiv页。

(8) 参 见 巴 格 比 ( Bagby ) : 《 文 化 与 历 史 》 ( Culture and


History ) , 伯 克 利 和 洛 杉 矶 , 1959 年 , 第 48—50 页 。 也 可 参 阅 博 克
( Bock ) : 《 历 史 的 接 受 : 一 个 社 会 科 学 视 角 》 ( The Acceptance of
Histories: Toward a Perspective For Social Science
),伯克利和洛
杉矶,1956年。对于此论点的阐释可参见明克(Mink):《历史理解的自主
权》(The Autonomy of Historical Understanding),载《历史与理论》
(History and Theory),康涅狄格州米德尔顿,1966年,第五卷,第1期,
第28—44页。

(9) 当然,科学规律有双重来源:既来自观察到的物质世界,也来自观
察者的头脑。它们既是发现之物,也是构念之物。它们的形成过程中具有哪些
共同主题,这里我们不必探讨。我们感兴趣的问题在于,自然世界与历史世界
是否同等地遵循已确立的自然规律或准自然规律。这一问题主要关涉既存现实
的独特性质,因此永远都存在主观因素的介入。

(10) 这一方面的早期参考文献参见康德的《世界公民观点之下的普遍
历 史 观 念 》 ( Idee zu einer allgemeinen Geschichte
in
weltbuergerlicher Absicht),英译文收入加德纳编:《历史的理论》,第
21—34页。

(11) 默 里 : 《 希 腊 宗 教 的 五 个 阶 段 》 ( Five Stages of Greek


Religion
),纽约(铁锚书系),第xi、xii页。

(12) 参见布鲁克(Brooke):《纳米尔和纳米尔主义》(Namier and


Namierism),载《历史与理论》,海牙,1964年,第三卷,第3期,第388—
389页。

(13) 多兹:《希腊人与非理性》( The Greeks and the


Irrational ),波士顿,1957年,第252页。

(14) 参见施密特(Schmidt ):《马克思学说中的自然概念》( Der


Begriff der Natur in der Lehre von Marx
) , 法 兰 克 福 , 1962 年 , 第
39、48、50页。

(15) 冯·魏茨泽克:《自然的历史》( Geschichte der Natur ),哥


廷根,1958年,第37—43页。

(16) 参见施密特,《马克思学说中的自然概念》( Der Begriff der


Natur in der Lehre von Marx
),法兰克福,1962年,第48页。

(17) 冯·魏茨泽克,《自然的历史》( Geschichte der Natur ),哥


廷根,1958年,第69页。

(18) 不用说,人类行为同时受个体能动性、团体或党派等决定力量的
控制和疏导,这些因素相互交织影响社会进程。因此,人化自然一直不断地被
叠加到原始自然之上。但在当下语境中,我相信认为这种影响起源于后者是合
理的。

(19) 参 见 克 拉 考 尔 : 《 观 念 论 群 体 》 ( Die Gruppe als


Ideenträger),收入《大众装饰》( Das Ornament der Masse
),法兰克
福,1963年,第141页。

(20) 此段可参见克拉考尔前引书。
(21)
多兹,《希腊人与非理性》( The Greeks and the
Irrational
) , 波 士 顿 , 1957 年 , 第 243 页 , 引 用 马 修 · 阿 诺 德 ( Matthew
Arnold)“事物的极端缓慢性”这一轻巧措辞例证宗教仪式的长期存在。

(22) 柏拉图(Plato):《理想国》( Republic ),496d。(转引自


默里,第79—80页。)

(23) 托克维尔:《托克维尔回忆录》( Souvenirs de Alexis de


Tocqueville ),巴黎,1893年,第36页。

(24)
克 拉 帕 ( Klapper ) : 《 大 众 传 播 的 影 响 》 ( The Effects of
Mass Communication
),伊利诺伊州格伦科,1960年。该书详细探讨了当代
社会科学关于意见形成与传播规律的研究发现。

(25) 参 见 迈 克 菲 ( McPhee ) : 《 大 众 行 为 规 范 理 论 》 ( Formal


Theories of Mass Behavior ),伊利诺伊州格伦科,1963年。

(26) 靡菲斯特是德国诗人、作家歌德著作《浮士德》中登场的恶魔。
歌德将他设定为代表“为成大恶而行善者”,玩世不恭,诱人堕落,却又不失
冷静、深沉、恢谐和机智,是个典型的虚无主义者的形象。——译者注

(27) 巴 特 菲 尔 德 ( Butterfield ) 《 人 论 其 往 昔 》 ( Man on His


Past ,波士顿,1960年)第138—139页曾提到这一点。

(28) 陈述完权力是邪恶的、挥舞权力的人对文化最不感兴趣之后,在
收录于《雅各布·布克哈特全集》( Jacob Burckhardt Gesamtausgabe
,斯
图 加 特 、 柏 林 和 莱 比 锡 , 第 VII 卷 , 1929 年 ) 的 《 世 界 历 史 沉 思 录 》
( Weltgeschichtliche Betrachtungen
) 第 73 页 , 布 克 哈 特 继 续 论 述 道 :
“但是,谁想要权力,谁想要文化——两者或许是第三种盲目的工具,依然未
知。”顺便一提,巴特菲尔德在《基督教与历史》( Christianity and
History
,斯克里布纳平装本,纽约,第109页)中,将这一未知的“知识人”
比作一名“作曲家……在我们前进的时候编创音乐……”

(29) 转引自伽达默尔(Gadamer):《真理与方法》( Wahrheit und


Methode ) , 图 宾 根 , 1960 年 , 第 192 页 。 原 文 出 自 兰 克 : 《 世 界 史 》
(Weltgeschichte
) , 第 九 卷 , 第 xiii 页 。 —— 巴 特 菲 尔 德 的 《 人 论 其 往
昔》第106页提到兰克这一相同陈述。

(30) 在这种社会中,真正具有选择决断权的仅仅是那些运转社会的
人。

(31) 冯·魏茨泽克,《自然的历史》( Geschichte der Natur ),哥


廷根,1958年,第115—116页。

(32) 参见克拉考尔:《电影的理论》( Theory of Film ),纽约,


1960年,第66—67页。

(33)
与这一论点一致,乔纳斯(Jonas)在《诺斯与古代晚期精神》
(Gnosis und spaetantiker Geist
)第一卷(哥廷根,1964年,第58—64
页)中坚持认为,某些历史现象是无法用心理学和社会学来解释的。就此,他
谈到古代晚期出现的诺斯替教的“ Seinshaltung
”这一概念:“不论其背后
的‘动机’多么貌似合理,我们所关心的是留存在错综复杂的经验因子中的先
验‘剩余’:这一同时受限且进行限制的意义整体原则,在一种崭新的精神语
境下已经决定了那些因子的转化;简而言之,它们完全不可‘解释’,而只能
被‘理解’成在历史中的这一时刻对人类的一种整体揭示。”(上述文献,第
62页;英文翻译引自乔纳斯。)

(34) 拉普拉斯妖(Démon de Laplace)是由法国数学家皮埃尔-西蒙


·拉普拉斯于1814年提出的一种科学假设。此“恶魔”知道宇宙中每个原子确
切的位置和动量,能够使用牛顿定律来展现宇宙事件的整个过程,过去以及未
来。——译者注

(35) 参见蒂利:《反革命之分析》,载《历史与理论》,海牙,1963
年,第三卷,第1 期,第30—58 页。(蒂利的这项研究同时扩展成一本书:
《旺代战争》[ The Vendée
],马塞诸萨州坎布里奇,1964年。)

(36) 布克哈特,同前引,第26页。同时参见克罗齐:《历史:理论与
实践》( History: Its Theory and Practice
),纽约,1960年,第一卷,
第291页。
(37) 赫克斯特:《重新评估历史》( Reappraisals in History ),
第 三 卷 , 1961 年 , 第 21 页 。 加 利 耶 ( Gallie ) 在 《 历 史 理 解 》 ( “The
Historical Understanding” , 载 《 历 史 与 理 论 》 , 海 牙 , 1963 年 , 第 三
卷,第2期,第169页)一文中也宣称:“历史是故事体裁的一个门类或特殊的
运用。”但与狄尔泰——准确地说,与康德主义的狄尔泰——一样,他似乎将
历史与科学之间的不同主要理解为一种方法模式上的差异。

(38) 赫克斯特,《重新评估历史》( Reappraisals in History ),


第三卷,1961年,第39页。

(39) 参阅布鲁门伯格(Blumenberg):《“世俗化”:历史非法性范
畴 批 判 》 ( ‘Saekularisation’, Kritik einer Kategorie
historischer Illegitimitaet ) , 收 录 于 库 恩 ( Kuhn ) 、 维 德 曼
(Wiedmann)编:《哲学与进步问题》( Die Philosophie und die Frage
nach dem Fortschritt),慕尼黑,1964年,第204—265页各处。另请参见
姚 斯 ( Jauss ) : 《 “ 古 代 与 现 代 之 争 ” 中 进 步 观 念 的 起 源 和 意 义 》
( Ursprung und Bedeutung der Fortschrittsidee in der ‘Querelle
des Andens et des Modernes’),同前引,第51—72页各处。

(40) 参阅施密特,《马克思学说中的自然概念》( Der Begriff der


Natur in der Lehre von Marx
),法兰克福,1962年,第39页。

(41) 我得赶紧补充一下,他并非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他不止一次承认
人类活动有可能影响历史变迁;因此他似乎认为今天的人类要么选择以其他方
式实现社会主义,要么陷入野蛮。目前有一种突显马克思辩证法非自然主义特
征的倾向。这是一决定性特征吗?我并不否认此种矛盾的重要性,但我依然认
为,那个发现了支配“史前史”法则的马克思要比当今阐释者(譬如萨特)从
其著述中提取的存在主义马克思更具哲学价值和历史意义。

(42) 譬如,可参阅赫克斯特,《重新评估历史》( Reappraisals in


History),第三卷,1961年,第15—16页。对孔德的类似批判,可参见伯里
( Bury ) : 《 进 步 的 观 念 》 (The Idea of Progress
... ) , 纽 约 , 1955
年,第302—303页。

(43) 狄尔泰:《著作集》,第一卷,第107页。
(44) 我现在谈及的是普遍与特殊两者关系这一重要问题。本书第五章
和第八章会对这一问题的某些方面进行探讨。

(45) 参 阅 洛 韦 ( Lowe ) : 《 论 经 济 知 识 》 ( On Economic


Knowledge
),纽约,1965年,第192—193页。凯尔:《什么是历史?》,纽
约,1962年,第90页。

(46) 对马克思此论点的阐释描述,参见施密特:《历史与自然的辩证
唯 物 主 义 关 系 》 ( Zum Verhaeltnis von Geschichte und Natur in
dialektischen Materialismus ) , 收 录 于 《 存 在 主 义 与 马 克 思 主 义 》
(Existentialismus und Marxismus ),法兰克福,1965年,第123页。

(47) 参见本书第六章。

(48) 转 引 自 斯 宾 格 勒 : 《 作 为 历 史 的 世 界 》 ( The World-as-


History),收录于加德纳编:《历史的理论》,同前引,第194页。

(49) 弗兰克福:《垂死的上帝》(The Dying God),载《沃伯格与


考陶尔德学院学报》( 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taidd
Institutes
),伦敦,1958年,第二十一卷,第3—4期,第151页。

(50) 关于此论点,参见弗兰克福:《近东文明的诞生》( The Birth


of Civilization in the Near East
),纽约,1951年(铁锚书系),第17
—18页。

(51) 譬如,可参见汤因比:《重新思考》( Reconsiderations ),伦


敦,1961年,第238页。

(52) 这是斯宾格勒借用自矿物学的一个概念,具体是指在岩层中常常
掩埋着矿石的结晶体,由于水流的冲刷,形成了一些结晶体的空壳;由于火山
爆发,熔岩流注到那空壳中,依次凝聚、结晶;这时就会出现其内部结构和外
表形状相抵触的结晶体,明明是某一种岩石,却表现了另一种岩石的外观。矿
物学家把这叫作假晶现象。斯宾格勒借用这个概念来描述人类历史中的类似现
象:“我想用‘历史的假晶现象’这个术语来表示这样一种情形,即一种古老
的外来文化在某个地区是如此强大,以致土生土长的年轻文化被压迫得喘不过
气来,不但无法达成其纯粹而独特的表现形式,而且不能充分发展它的自我意
识。从此种年轻心灵的深处喷涌出来的一切,都要铸入那一古老的躯壳中,年
轻的情感僵化在衰老的作品中,以致不能发展自己的创造力,而只能以一种日
渐加剧的怨恨去憎恶那遥远文化的力量。”(具体内容可参见斯宾格勒:《西
方的没落(全译本):第二卷·世界历史的透视》,吴琼译,上海:上海三联
书店,2006年,第167页。)——译者注

(53) 乔纳斯,同前引,第73—74页。其中,他赞扬汤因比发现了“阿
拉伯”文化,称赞他引入“假晶”概念解释阿拉伯文化在希腊文化主宰的世界
中的命运问题。

(54) 明克在《历史理解的自主权》(载《历史与理论》,康涅狄格州
米德尔顿,1966年,第五卷,第1期,第35页)中指出,“自然科学的历史并
不想要那些能够带来皆大欢喜之发现的错误理论的例证。”

(55) 譬如,可参阅狄尔泰:《著作集》,第七卷,第70—71 页。其


中,他对“精神科学”做了如下界定:“它们均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之上,建立
在对经验的表达,对这些表达的理解之中。”——或者如第131页所述:“我
们在经验和理解中所表现出来的就是生命,作为一个扭结串联起整个人类。”

(56) 这里关于讲故事和理解这两个概念的初步探讨,将会在第四章继
续进行,参见本书第95—97页(即本书页边码,下同)。

(57) 赫 伊 津 哈 : 《 文 化 史 的 任 务 》 ( The Task of Cultural


History),收录于《人与观念:赫伊津哈随笔》( Men and Ideas: Essays
by Johan Huizinga
),纽约,1959年,第54页。在其中一个精彩的段落,他
将历史学家与过去的接触称作“进入一种气氛之中……是赋予人超越自我、体
验 真 理 的 诸 种 形 式 之 一 。 ”—— 伯 林 在 《 历 史 与 理 论 : 科 学 史 的 概 念 》
( “History and Theory: The Concept of Scientific History” , 载
《历史与理论》,第一卷,第1期,第23页)中宣称,历史学家应该为我们提
供“满足公共生活构想的足够充分、足够具体的东西……从尽可能多的视角和
尽可能多的层面来观察,包括多种组建、因素、方面和最广泛、深厚的知识,
这样,最强大的分析力量、洞见、想象才会出现”。

(58) 引自莱因霍尔德·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历史的多样


性和统一性》(The Diversity and Unity of History),收录于迈耶霍夫
(Meyerhoff)编:《我们时代的历史哲学》(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in Our Time
),纽约加登城,1959年,第315页。

(59) 参见前页注3中伯林的引语。
第二章 历史方法
如果能够摆脱哲学思辨及其统全意义的斯库拉(Scylla)
妖术,【45】同时避开科学及其自然法则与规律的卡律布狄斯
(Charybdis)旋涡,现代历史编纂学似乎才能得到应有的承认
与尊重。那么,进入历史学家视域的是“人类过去发生的特定
事件、进展和情境”(1) 之混合——构成历史现实的一系列前后
相继及(或)同时共存的现象。从世俗理性角度看,这一领域
(至少)具有如下特征:它充满了内在偶然性,使得该领域难
以估计,也难以归入决定论。(确实,如果对人类事务进行统
一全面管理,事情可能会发生变化,然而随之而来的问题是:
产生偶然性的鲜活之力在多大程度上会屈从于全面控制而不会
反抗或消退呢?如果无政府状态呼唤秩序,那秩序往往也会产
生无政府状态。)另外,历史现实实际上是无止境的,产生自
一昏暗地带,不断地向后退缩和向前扩展至开放的未来。最
后,其意义也是不确定的。这些特征与形成这一领域的材料相
符合。【46】历史学家的世界与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类似,处
理的都是相似的材料——胡塞尔是第一个赋予这一世界以哲学
尊严的人。无论如何,这一领域与胡塞尔所称的“生活世界”
(Lebenswelt)最为接近,他将“生活世界”看作所有人类科
学的源泉和终极理由。他说道,科学将我们在日常主体间世界
的经历理想化了;它们“好像处于真空中,悬浮在生活世界之
上”。 (2) 但实际上,历史不同于自然科学,因为它“悬浮”的
高度比自然科学低得多,它要处理的是那种沉入日常经验的生
活。将这种生活设想为一个持续不断的进程实在是冒险之举。
布克哈特不仅突出发生危机和极端变化的历史时期的意义,还
相信“隐匿的(历史)深渊处”(3) 会产生某些特定观念和运动
(尽管这并没有阻碍他觊觎历史连续性);(4) 马克思与其说将
目光转向总体历史意义,不如说转向历史的彻底断裂(5) (可是
他并没有放弃辩证历史进程这一概念)。这并非暗示历史世界
应该被想象为无章可循。至少在现代,很多发展可追溯至社会
经济的影响。艺术形式的演变和沉淀也遵循某种内在逻辑。对
广大民众施展魔力的争议性问题——譬如,文艺复兴时期的教
会改革——有可能引发一系列相互关联的事件。并且,有些时
期以其直截了当的面貌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6) 可是,这些既
定的模式、线索和顺序所串联在一起的材料长久以来沿着未成
形、多样化和模糊难辨的方式蔓延。其中大多数都是纠结成一
团的晦涩难懂的客观事实。

历史学家的任务就是描绘穿越这些广袤区域的一条进路。
【47】关于历史现实的某一部分或某一方面,历史学家不管提
出什么样的问题,总要面临如下两个任务:(1)必须尽可能公
正地整理相关证据;(2)必须尽量确保材料的可理解性。当
然,我知道查找事实与诠释评注是同一不可分割过程的一体两
面。历史学家收集所需的证据,要以如下想法为指导,不管这
一想法有多隐晦,即想要从过去恢复什么以及为何要恢复它;
相应的,其所收集的证据反过来可能会促使他修改原先的想
法。就这样,自发性/自觉性与可接受性/感受性不断相互交
替。但是,为了便于分析,最好将历史探究中这两个相互交织
的部分分离开来。有人或许会说,历史学家遵循两种倾向——
写 实 倾 向 ( realistic tendency ) 和 造 型 倾 向 ( formative
tendency),前者促使他抓住所有感兴趣的数据,后者要求他
对掌握的材料加以解释。他既是被动者又是主动者,既是记录
者又是创造者。

无疑,历史学家采用的程序与科学家类似。科学家不也要
从某一假设出发进行实验和观察,然后返回来验证这一假设,
如此反复吗?但是,这些行为过程的相似性不应该让人将历史
与纯粹的科学相混淆。事实上,人类事务与自然事件的不同导
致的方法论差异,远胜过历史和科学两个学科的一致性效果。
(逻辑实证主义者急于强调历史编纂学的科学品性,倾向于将
两者之间物质差异的影响降至最低,反复重申科学方法与历史
学方法的相似性。他们的论证基于这一假设,即普遍性可充分
覆盖它所限定的范围,某类现象的一般特征——在此就是我们
所讨论的那些相似性——要优先于归属此类的那些特殊现象的
非一般特性。【48】充满了对高度抽象的敬畏感,这一假设与
根深蒂固的思维习惯相匹配;然而,我怀疑,它是否无懈可
击。沿实质逻辑[material logic]路线而来的考量会强化对形
式逻辑[formal logic]无条件优先性的诉求。)(7),(8)切记,与
科学家的自然世界不同,历史现实混合了自然事件和相对的自
由裁量,它反对将自身分解为以绝对固定的方式相互关联的可
重复性元素。历史现实的整体也不会遵循某一(纵向)规律。
历史领域这一构性——与科学家所构筑的简化自然相比,它与
“生活世界”有更多共通之处——提出了历史以外不存在的问
题。例如,这些问题有关于怎样确立证据,历史学家所达至的
客观性程度等;这些问题明显要比历史研究与科学探索之间的
相似性更为重要。
现代史学一开始就带有强烈关注现实主义倾向的印记,这
一点很少能够在当时盛行的道德和哲学史中争得一席之地。揭
示过去历史纯事实性的努力与攻击笼罩其上的思辨综合,两者
携 手 并 进 。 18 世 纪 哥 廷 根 派 历 史 学 家 , 譬 如 加 特 雷 尔
(Gatterer)和施洛特(Schloezer),谴责“启蒙哲学家的肤
浅”。 (9) 兰克同样意在保护历史现实免遭“关于历史的抽象体
系、结构和哲学”之侵害;(10)借用巴特菲尔德的话说,他反对
那种“非来源于有记录事实的图示化”。(11)在《1494—1514年
罗曼与日耳曼各族史》( Geschichte der romanischen und
germanischen Voelker von 1494 bis 1514
)一书序言中,兰
克嘲笑同时期那些具有道德化趋向的历史学家,他们赋予历史
“断定过去,引导现在以利于未来之职权”。(12)【49】接着,
他提出了自己的名言:他只想“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
(如实直书)——展示“事情是何以如其所是的”。(13)

这是他的第一本著作,出版于1824年。仅仅15年后,摄影
术开始出现。我极为感兴趣的是,在表征艺术的层面上,达盖
尔(Daguerre)的这一发明所提出的问题和要求与当代历史编
纂中起重大作用的那些问题与要求存在相似之处。

海涅(Heine)的《卢苔齐亚》( Lutezia
)一书中有一篇
1854 年 8 月 写 于 巴 黎 献 给 帕 克 勒 · 穆 斯 考 王 子 ( Pückler-
Muskau)的致辞。其中,他陈述了写作这本改编自新闻作品、
有关“政治、艺术与大众生活”的书的目的。海涅有意识地将
历史与摄影艺术结合在一起。他写道,“为了调节一下报道的
沉重气氛,我在其中穿插加上了来自艺术和科学领域的各种情
况……这样做……是为了在最细微的色彩上表现时代画卷本
身。一架忠于职守的达盖尔银版照相机一定既能照原样再现一
只苍蝇,又能同样出色地再现一匹骄傲的骏马。而我的报道集
也就是一种达盖尔照相式的历史书,在本书中每一天都是自己
给自己照相,艺术家整理安排的精神用诸这些归并在一起的各
种画面,就产生了一部作品。在这部作品中,描述的对象通过
自身原原本本地表明了艺术家的忠实。而无论如何,我的这本
书……对将来的历史学家来说,将起到历史资料的作用。这种
历史资料就如我说的那样,本身就是日常真实的保证。”(14)

历史编纂学与达盖尔银版照相机的这一比对是否归因于
“时代精神”( Zeitgeist
)呢?我将展示,它们指出了历史与
两类媒介之间的重要相似之处。这两类媒介借助摄影镜头对我
们的世界进行描绘——这就是摄影本身及电影。要理解历史,
深入探究这些相似之处的本质可能会有所助益。【50】当然,
要想发现这一点,就不得不考察一下摄影媒介的相关特征。(15)

可以说,并非所有的艺术媒介都拥有某一独特品质:譬
如,不同风格的绘画极少依赖程式化的材料和既定技术因素。
但摄影术就像知识的不同分支,它需要调用自己的某些特定属
性,以便将艺术作品限定在自身范围内。早在这一媒介刚刚出
现时,一些敏锐的评论者就指出,照相机令人称奇,它具备一
种特殊的能力,既能如实记录又能揭示可见的或隐藏的物理现
实。盖-吕萨克(Gay-Lussac)就陶醉于照相底片所呈现的每个
细节“数字般的精确性”(16),坚持认为每一细节“即便极其细
微”,也难逃“这种新画家的眼睛和画笔”。(17)(这里的“画
家”一词让人想起把汽车看作无需马拉的四轮马车的时代。)
同样地,世纪末的巴黎记者会赞扬第一部卢米埃电影呈现了或
本身就是“活动中的自然”。(18)总之,人们从一开始就意识到
摄影术具有遵循写实倾向的独特能力,这一定程度上是传统艺
术所难以企及的。

这导致19世纪天真的写实主义者将摄影术看作一种复制技
术。他们一致认为,摄影术以“等同于自然本身”的保真度记
录自然。(19)他们高度赞扬照片,借用兰克的名言,认为照片能
够展示实际发生的事情(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如实直
书)。德拉克洛瓦(Delacroix)将达盖尔摄影术(银版照相
法)比作一部自然的“字典”。(20)这些具有科学头脑的现实主
义者认为,摄影术只有等同于对外在现象的客观呈现时,才名
副其实。【51】普鲁斯特在小说中采用了这一观点,原因可能
是这能够让他有效地将自己无意识、纯然主观性的记忆与储存
在摄影式语句中客观性的外部记忆相区分。因此,他认为摄影
师最重要的美德就是情感抽离、不动感情。在他看来,理想中
的摄影师就是一面不偏不倚的镜子,相当于照相机的镜头。(21)

反思自身技艺的时候,历史学家会比照摄影术,声称历史
学家不应被误认为是摄影师。因此,德罗伊森宣称历史叙事并
不打算给过去发生的事件“拍照”,而是要从这一或那一视角
传达我们关于过去之事的观念和构想。(22)现代历史学家也插入
讨论。纳米尔说道:“历史学家的功能类似于画家,但与照相
机不同:是为了发现和阐明、挑选和强调那些透露事物本质的
东西,而不是不偏不倚地复制和重现所有映入眼帘之事。”(23)
马克·布洛赫也谈到“原原本本单纯复现”人类现实是毫无意
义的。(24)历史与摄影之间很可能有某些关联,对此历史学家颇
为警惕。这一点非常明显,否则他们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反复提
及并参照摄影媒介了。另一方面,他们暗示这种可能性的目的
是要断然否定它们的相似之处。为什么他们对此颇为上心,却
要排斥这种比对呢?因为他们都反对这一实证主义观点,即将
历史学家仅仅看作一种单纯的记录仪器,被动地(毫无感情
地)将大量未经筛选的数据和事实登记在册。德罗伊森与19世
纪的原始现实主义者同时代,不仅是他,就连原本应该更为清
醒的纳米尔和布洛赫也理所当然地以为照相机在自然面前竖起
了一面镜子。【52】结果是,他们事实上必须将历史学家想象
为摄影师的对立面,这样才能称得上历史学家的名号。

写实论早已远去;今天没有人会将照相机看作一面镜子。
实际上根本不会有镜子。即使普鲁斯特所谓的理想型摄影师也
必然会将三维现象转移到一个平面上,割断其与周围环境的联
系。更重要的是,他不得不对流入的形象加以组织;同时发生
感知的其他感官,神经系统固有的某些感知形式,以及个性气
质,都会共同发挥作用,促使他对观看行为中摄入的视觉原材
料进行组织整理。这样一来,就毫无理由认为摄影师应该抑制
自己的造型冲动来竭力达至客观性,这根本就是一项徒劳的尝
试。这种纯然的客观性是泰纳(Taine)梦寐以求的,因此他想
要“按照客体对象原本的样子进行复制……甚至好像我并不存
在”。(25)不管怎样,所有伟大的摄影师都应该根据自己的情感
或感觉力自由选择主题、镜框、透镜、滤色镜、感光剂和胶
片。(兰克不也是这样吗?譬如,他的普遍历史视野似乎并没
有影响他展示事物本来面貌的意图。或许可以说,在他身上,
造型的努力与写实的构思相互交织,通力协作。)其结果是,
典型的照片应该既包括对物理实在的客观呈现,又包含高度的
主观表述。假若纳米尔意识到这一点,他或许会发现与画家相
比,将历史学家比作摄影师更为可取。幸运的是,有位当代著
名历史学家——马鲁(H.-I. Marrou)——对这一媒介相当精
通,揭示了同行的偏见。他提请人们注意纳达尔(Nadar)和卡
提耶-布列松(Cartier-Bresson)的人像摄影,然后明智地指
出,正是由于这些注重本真性的摄影大师在机械操作过程中的
技艺介入,他们的摄影作品才会留下个人风格,并透露出精微
奥义。(26)

那么,我们是否应该得出结论,认为归根结底,【53】摄
影术与发展完备、已有定论的成熟艺术形式没有区别呢?摄影
媒介的历史所告知我们的努力和取得的成就,似乎证明了这种
结论。以19世纪的“艺术家—摄影师”群体为例:他们并不满
足于仅仅复制可见的现实,而是将自己的想法镌刻在作品之
上。如一位英国评论者所要求的,他们要描绘美,而不仅仅表
现真。 (27) 其中,雕塑家亚当-萨洛蒙(Adam-Salomon)沉溺于
人像摄影;其肖像照片中的“伦勃朗式用光”和天鹅绒帷幔布
景促使拉马丁(Lamartine)放弃了最初认为照片只不过是“自
然之剽窃”的想法。(28)就此,照相机这一“新型画家”重新承
担起传统意义上画家的功能角色。我们当前的实验摄影艺术家
也不太关注照相机自身所具有的特定能力。恰恰相反,他们通
常故意偏离写实性视角,按照自己的想法利用各种技术拍摄作
品,这些作品也可以说是对抽象艺术的一种复制。(29)在电影中
可以反复看到那种渴望脱离外部世界,通过充满饱和度的创作
表达自我的相同诉求。例如,20世纪的先锋派电影艺术家根据
音乐节奏对纪实性图片资料进行剪辑,自由创造出各种形象,
而不是记录和发现形象。他们用真实生活的照片来阐释特定的
内容和意义,而这与图像实际展示的内容完全无关。(30)类似的
意图也可见于历史编纂学,对于历史而言甚至更是如此。因为
历史与照相技艺不谋而合,对捕捉既定世界的娴熟技巧提出了
挑战。【54】这一挑战非常严苛,足以产生无视挑战的冲动。
为了保持其艺术之维,许多历史作品给人的印象是,它们受作
者内在造型设计的支配,而非决定于素材的构造。不言而喻,
我这里考虑的并非那些历史传奇之类的东西,而是某些专业历
史研究著作。它们透露出在结构安排和风格塑造方面的敏锐意
识。并且,这些著作给人一种包罗万象的感觉,让我们想起实
验摄影作品的那种紧凑结构。譬如,有人不禁要问,赫伊津哈
的《中世纪的衰落》( The Waning of the Middle Ages
)一书
是否主要源于他想塑造一种情绪,是否主要是为了关注美,而
这一点限制了他的研究范围。(31)

皮耶特·戈耶尔(Pieter Geyl)即便批评了这部著作背后
的审美化态度,还是不禁尊奉其为一部“杰作”。(32)“在我父
的家中,有许多住处”, (33) 这当然不假。但是不是同样可以
说,从世俗的观点看,某些住处要比其他住处更受青睐、更为
可取呢?我认为,某一具有独特特征的媒介所产生的作品,如
果是从这些特征构建而来的,才会更加令人满意。从反面来表
达就是,一项与其媒介性能相左的作品可能会冒犯我们的感受
力,引起我们的不快。一座借鉴了新哥特式石头建筑风格的古
老钢铁建筑,即使看上去庄严肃穆,也会让人恼火。正是基于
这一原则——在《电影的理论》(34)一书中,我称其为“基本美
学原则”——摄影师要比其他人更好地竭力去做照相机允许他
做的事情,否则他就不能被称为摄影师。他必须在记录和穿透
物理现实方面达至极限。想象一下两幅摄影肖像,一幅具有随
意表露自我的性质,依然“充满了生命的幻象”,(35)【55】另
一幅在用光、背景等方面高度地风格化,不再是为了表现生命
的变化多端:这都没有问题,但前者给人的印象更为逼真。对
摄影师而言,假若他的造型愿望支持而非反对其写实意图,他
的方法可以说是“照相的”。这意味着,与表现主义艺术家相
比,他更像是一位富有想象力的读者,孜孜于对某一晦涩难懂
的文本进行研究和解读。他的“洞察强度/视觉强度”应该植
根于对“眼前事物的一种真实性尊重”。(36)由于照相机的揭示
力量,他还具有探险者的特点,充满着好奇心在某个尚未被征
服的领域逡巡。真正的摄影师召唤自身的存在,并非为了在自
主创作的过程中隐而不见,而是使其融入镜头前实际生活现象
的物质实体之中。摄影师提起他的精神,不是为了把它消耗在
任意的创造中,而是要把它融化在向他迫近的事物的实质之
中。因此,既要原封不动地保持这些现象实体的完整性,又要
使其变得透明,令人晓畅易懂。如果摄影是一门艺术,那也是
一门别具特色、有所差异的艺术:与传统艺术形式不同,摄影
术并非全盘使用所有素材,这是摄影术引以为傲之处。

在表明决心“如是直书”几行后,兰克做出了类似效果的
评论:“至少在理论上,不能期望历史书写如文学作品那样对
其主题进行自由组织与发展。”(37)(这一点与兰克理论观察通
常具有的模糊特征一样,它们的优点是:并非来自对一组抽象
概念的琐碎论证,而是出自他作为一名实践历史学家的本真体
验。)他想表达的意思是:历史学家的职责在于对过去的人类
事务进行充分的描绘和恰当的解释。这反过来又意味着,他的
技艺对其自身施加某种限制。他并不能如小说家或戏剧家那样
随心所欲地自由改变或塑造他的材料。兰克由此制定了一项原
则,划定了历史编纂学的研究界限。这一原则起到“禁止非法
闯入”的标识功能,告诫那些潜在僭越者可能造成的危险。
【56】还需要指出这一原则——很难怀疑其对现代意义上历史
的有效性——对应于那一作为摄影活动规范的“基本美学原
则”吗?与摄影方法极为类似,只有当历史学家的自发性直觉
不会干扰阻碍他忠实于证据,而是有益于其对证据的移情吸
收,“历史方法”才能站得住脚。现在,人们可以更好地理解
为何历史学家对哲学思辨完全不信任了,这种哲学思辨就如一
件过大的衣服,松垮地悬挂在事实之身体上。人们也可以更好
地理解:不管是否合理,历史学家为何对文学美感特别突出的
历史著述怀有顾虑了。

对摄影和历史而言,重要的一点很明显是在写实倾向和造
型倾向之间保持“正确的”平衡。实现这一平衡的条件可以概
括为一个简单的准数学公式:写实倾向≥造型倾向。这一公式
涵盖多种多样的事例。这些事例沿着一个连续统排列,在我看
来,连续统的一端指向意图尽可能如实地展示既定现实某一部
分的那些陈述。我这里想到的是那些大多数以事实为导向的历
史叙述,通常以专著的形式出现,集中于客观展示一系列复杂
的事件、发展或状况,偶尔涉及主观偏好和造型设计。它们对
应于摄影作品那些自然真实、原汁原味的图片记录,不带个人
色彩的新闻照片,等等。这一类风格的历史陈述最接近于(摄
影)复制再现。但至少,它们满足各自媒介的最低要求。连续
统的另一端被各种解读所占据,其中自发性和感受性似乎处于
一种平衡状态;阐释与相应的数据资料完美契合,既不会对这
些数据材料过度阐释,也不会留下任何未经阐释之处。【57】
阿尔弗雷德·斯蒂格利茨(Alfred Stieglitz)那些挤作一团
的树木照片,既是一些真实存在的树木,同时也是一种明显的
伤秋映象——或者可以说是对伤秋之情的一种托寓?在对等的
意义上,我发现历史学中潘诺夫斯基(Panofsky)的“分离原
则”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例子。根据这一原则,中世纪中晚期
有些艺术作品,其形式来自古典模式,但通常具有基督教内
涵。反之,这一时期有些艺术作品具有取材于异教文学资源的
古典主题,其表现形式则是非古典的当代模式。(38)对于第一种
情况那些众所周知的例外现象,潘诺夫斯基竭力予以解释,因
此这一原则与实证研究的结果就愈发契合了。如果平衡被打
破,情况就会变得非常不确定:初看上去,某些照片——譬如
莫霍利-纳吉(Moholy-Nagy)的《从柏林无线电塔俯瞰》——
似乎是非写实的抽象作品,但仔细观察会发现它们是从非常规
的摄影角度对自然物体加以表现。同一方向打光重心的偏移,
以及复制与建构之间的平衡被打乱。我们进入一个区域,其中
历史学家的造型冲动压过其写实意图。

那么,在历史编纂学与摄影媒介之间就有一个基本类比:
像摄影师那样,历史学家不愿忽视克服其先入之见进行记录的
责任,同时也不愿完全消耗他试图加以铸造的原始素材。但情
况并非完全如此。另外一个类比与这两个领域探查的特定主题
有关。假若图片照相机与电影摄像机承认那一“基本美学原
则”,它们通常聚焦的世界绝不是关于抽象的科学之本质;也
不是指向某个秩序井然的宇宙,【58】因为“屏幕上面没有宇
宙秩序,而是地球、树木、天空、街道,以及铁路……”(39)毋
宁说,“镜头—现实”(camera-reality)——那种摄影师或
电影制片人镜头对准的现实——具备 ( 生活世界 Lebenswelt

的所有特征。它包含静物、肖像、人群,各色受苦受难和怀有
希望的人。它的宏大主题是丰盈的生活,是我们日常经历的生
活世界。

不足为奇的是镜头—现实与历史现实在结构和一般构造上
具有相似之处。如历史现实一样,镜头—现实部分是结构严谨
的(patterned),部分是变化多端的(amorphous)——两种
情况都是我们日常生活世界未定形混杂状态(half-cooked)的
后果。镜头现实展现的一些特征与历史学家的世界相一致。首
先,摄影师似乎倾向于突出材料的偶然性品质。快照抓拍特别
青睐于随机事件;对于注重本真性的照片,其主题似乎也是随
手拈来的。同样地,电影制作者也有一种表现瞬间印象和不可
预见之邂逅的嗜好。(这种对于偶然性而非先定性的敏感,历
史学家也会充分利用,这一点在摄影术刚出现的时候就已经被
认 识 到 了 。 1840 年 版 《 布 洛 克 豪 斯 百 科 辞 典 》 [Brockhaus
Lexikon] 中 , 弗 里 德 里 希 · 冯 · 劳 默 尔 [Friedrich von
Raumer]的历史研究被赞誉为可媲美达盖尔银版照相法,能够捕
捉到擦肩而过、“稍纵即逝的当代阴影”。)(40)不仅具有碎片
化的随机构形特征,摄影术还倾向于展示无限。真实的照片排
斥完备性概念。其画面框架标志着一临时性限制;其内容则指
向画面之外,涉及大量真实生活现象,摄影术不可能完整地涵
盖这些现象。【59】那么电影呢?它们似乎由空想的欲望所驱
动,建立起一个物理实存的连续统,其中裹挟着这些物质存在
的所有心理和精神对应物。为了让我们意识到这一点,电影导
演经常偏离他们正在拍摄的某一行为画面,仅仅是为了探索这
一行为发生的可见环境。因此,在电影《哈姆雷特》中,奥利
维 尔 ( Olivier ) 将 摄 影 机 镜 头 不 停 地 在 人 造 埃 尔 西 诺 宫 殿
(Elsinore)摄影棚迷宫般的内部穿梭摇摄。或者,一个表面
上的“格式塔”(Gestalt)被分解为无数的元素。其中一个理
想的例子就是爱森斯坦。在《美国悲剧》( An American
Tragedy)这部胎死腹中的电影中,他试图引入无穷多的元素和
环境,它们协助克莱德做出谋杀罗伯塔的决定。(41)——此外,
这里也存在摄像机镜头对不确定性的偏好。当然,摄影师有意
识地做出选择,在此意义上赋予其画面以形式和意义。但不管
怎样抉择,这些照片依然是对原始自然的一种记录。正如自然
物象本身,照片因此多少也会裹挟一些模糊难辨的多重意义。
电影画面自然也是如此。关于电影拍摄特征的谈论,一位法国
评论者睿智地观察到,电影“不加定义地划定界限”,众多艺
术中它具有一个独特性质:“它提供的解释并不比现实更
多。”(42)

但沉迷于类比有什么好处呢?偏爱某个主题,为何要舍弃
它转而寻求另一个相似的主题呢?这正如猴子在树与树枝间摇
荡不定。另外,这种比较通常是思维惰怠的产物,是为了用一
个明显熟悉的话题代替正在思考的陌生话题。精于此道者利用
表面的相似之处,通常是为了尽快返回他们冒险离开的港口。
【60】尽管如此,对当前的思考而言,类推程序如果不是必需
的,最起码具有合理性,原因有两个。首先,历史编纂学与摄
影媒介之间的类比并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权宜之计,而是由于
这两个研究领域取决于相同的条件这一确证事实:两种技艺都
致力于探查大量既定的可比较性结构,从而以类似的方式为表
演者的创造性潜能提供通道、加以疏导。其次,历史领域充满
各种凌乱的传统思维习惯和由来已久的各类主题,使其几乎难
以被穿透。科学和传统哲学威望之下的抽象理性具有绝对优
势,它倾向于阻碍一切试图以真正恰当的方式对专属于此领域
的具体体验和切身抱负进行阐释的努力。事实上,整个区域被
一种集具体而微之洞见和不合时宜之概论于一体的奇特混合所
充斥与遮蔽。此外,以前那类与过去的交流模式——譬如,关
于历史的基督教观念——顽固地存在至今,不管是否以伪装的
形式,它们继续焕发出吸引力。它们的存在只能创造一种具有
欺骗性的熟识外观,这进一步模糊了整个图景。与这种情形相
对照,摄影师的世界某种程度上更容易进入、更易理解。作为
图像媒介,摄影和电影直接向感官说话;原则上,对审美价值
具有感受力的任何人都能够较为轻松地对它们的独特之美、潜
能和局限做出评价。这就为分析开辟出一条康庄大道。更不用
说,与摄影的类比有助于使历史研究领域的成规俗套陌生化。
很有可能,借助摄影技艺中相应问题的探讨,我们对历史学家
竭力探查的若干问题的领会将更富成效。这样,历史之维中所
遮蔽的一些启示和解决方案将很有可能立刻变得清晰可见。
【61】可以预见,尤其是电影叙事具有各种丰富的线索,这就
为进行具有启发性的比较提供了机遇。
(1) 克 里 斯 特 勒 : 《 历 史 知 识 的 若 干 问 题 》 ( Some Problems of
Historical Knowledge ) , 载 《 哲 学 杂 志 》 (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纽约,1961年2月16日,第五十八卷,第4期,第87页。

(2) 转 引 自 布 鲁 门 伯 格 : 《 望 远 镜 和 无 能 为 力 的 真 相 》 ( Das
Fernrohr und die Ohnmacht der Wahrheit),第45页,原文出自胡塞尔:
《欧洲科学的危机与先验现象学》( Die Krisis der europaeischen
Wissenschaften),海牙,1962年,第448页。原文是:“……科学漂浮在生
活世界之上的真空之中。”(... die Wissenschaft schwebt so wie in
einem leeren Raum ueber der Lebenswelt.)

(3) 参 见 洛 维 特 ( Loewith ) : 《 雅 各 布 · 布 克 哈 特 》 ( Jacob


Burckhardt ),卢塞恩,1936,第274页。

(4) 参见本书第六章,第150—152页。

(5) 可参阅阿尔弗雷德·施密特:《马克思学说中的自然概念》,第27
页。

(6)
可参阅曼德尔鲍姆(Mandelbaum ):《历史知识的问题》( The
Problem of Historical Knowledge
) , 纽 约 , 1936 年 , 书 中 各 处 。 他 认
为:“真实世界中的事件”——意即历史现实——“拥有自己的确定结构,可
以被精神心灵所理解,但不可被改变”(第239页)。这句话中所隐含的绝对
现实主义是曼德尔鲍姆反对历史相对主义的主要论点之一。

(7) 参见本书第八章。

(8) 可 参 阅 亨 佩 尔 ( C. J. Hempel ) : 《 科 学 和 历 史 中 的 解 释 》
( Explanation in Science and in History ) , 收 录 于 威 廉 · 德 雷
( William Dray ) 编 : 《 哲 学 分 析 与 历 史 》 (Philosophical Anasis and
History) , 纽 约 、 伦 敦 , 1966 年 , 第 95—126 页 各 处 ; 厄 内 斯 特 · 内 格 尔
( Ernest Nagel ) : 《 历 史 决 定 论 》 ( Determinism in History ) , 同 上
书,第347—382页各处。

(9) 转引自巴特菲尔德:《人论其往昔》,第60页。
(10) 福 斯 勒 ( Vossler ) : 《 兰 克 的 历 史 问 题 》 ( Rankes
historisches Problem ) , 收 录 于 福 斯 勒 : 《 精 神 与 历 史 》 ( Geist und
Geschichte),慕尼黑,1964年,第189—190页。我自己的翻译。

(11) 巴特菲尔德,《人论其往昔》,第104页。

(12) 转引自斯特恩(Stern)编:《史学集锦》( The Varieties of


History
),纽约,1956年,第57页。编者的翻译。

(13)
古奇(Gooch):《十九世纪的历史与历史学家》( 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波士顿,1959年,第74页。古
奇在该书第74—75页中称,兰克的这本书是“对主要外部事实的一个适便总
结”,但并未详加解释;他叙述道:“半个世纪之后,他(兰克)非常勉强才
被说服将这本书收入自己的全集之中。”福斯勒在前引书,尤其是第190—191
页中对兰克意欲展示“如实直书”的含义进行了详细阐释;他强调指出,兰克
既不赞成那种在对事实的“逼真”记录中耗尽自身的“纯”历史学,也没有拒
绝一种“内在”的历史哲学——这种历史哲学源自对给定数据的熟稔接触,而
不是从外部强加给它们的。

(14) 海涅:《卢苔齐亚》,见《海涅全集》( Sämtliche Werke )卷


九,莱比锡,1910年,第9页。——原注

中译文参见《海涅全集·第十卷》,金海民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
社,2003年,第19页。(引用时有修改。)——译者注

(15) 某种程度上,以下几页关于摄影媒介的论述基于拙著《电影的理
论》前两章的相关材料。

(16) 援引自盖-吕萨克1893年7月30日在法国参议院的讲话,收入埃德
尔(Eder):《摄影史》( History of Photography
),纽约,1945年,第
242页。

(17) 埃 德 尔 , 《 摄 影 史 》 ( History of Photography ) , 纽 约 ,


1945年,第341页。
(18) 引 自 萨 杜 尔 ( Sadoul ) : 《 电 影 的 创 新 : 1832—1897 年 》
( L’Invention du cinéma, 1832—1897),巴黎,1946年,第246页。

(19) 援引自盖-吕萨克1893年7月30日在法国参议院的讲话,见埃德
尔,《摄影史》( History of Photography
),纽约,1945年,第242页。

(20)
参 见 弗 罗 因 德 ( Freund ) : 《 十 九 世 纪 的 法 国 摄 影 》 ( La
Photographie en France au dix-neuvième siècle ...
) , 巴 黎 , 1936
年,第117—119页。

(21) 关于普鲁斯特对摄影方法的分析,参见克拉考尔:《电影的理
论》,第14—15页。

(22) 德罗伊森在《历史知识的理论》(慕尼黑,1960年,第285页)
中 说 道 : “…… 叙 事 展 示 并 非 要 提 供 一 幅 图 画 , 或 一 张 过 去 发 生 之 事 的 照
片……而是从某一视角、某种观点给出我们关于某些重要事件的领悟。”

(23) 纳米尔:《历史的途径》( Avenues of History),伦敦,1952


年,第8页。

(24) 布洛赫:《为历史学辩护》( Apologie pour l’histoire ),


巴黎,1964年,第72页。

(25) 引自弗罗因德,《十九世纪的法国摄影》( La Photographie en


France au dix-neuvième siècle ...
),巴黎,1936年,第103页。

(26) 参见马鲁:《论历史知识》( De la connaissance


historique ),巴黎,1962年,第53页。

(27) 参 见 纽 霍 尔 ( Newhall ) : 《 摄 影 的 历 史 》 ( The History of


Photography … ),纽约,1949年,第71页。

(28) 纽 霍 尔 , 《 摄 影 的 历 史 》 ( The History of Photography


… ) , 纽 约 , 1949 年 , 第 75—76 页 ; 弗 罗 因 德 , 《 摄 影 的 历 史 》 ( The
History of Photography … ),纽约,1949年,第113页。
(29) 实验摄影师安德烈亚斯·费宁格(Andreas Feininger)在《摄
影的控制过程》(Photographic Control Processes)一文(载于《完美摄
影师》[ The Complete Photographer
] , 纽 约 , 1942 年 , 第 8 卷 , 第 43 期 :
2802)中坦率地说道,摄影的目标“不是最大可能地获得描述对象的‘相似
性’,而是创作一件抽象艺术作品,突出其创制过程而非其记录性”。

(30) 关于1920年代和1930年代初法国先锋派的分析,参见克拉考尔,
《电影的理论》,第177—192页。

(31) 可参阅戈耶尔:《作为时代控告者的赫伊津哈》(Huizinga as
Accuser of His Age),载于《历史与理论》,海牙,1962年,第二卷,第3
期,第231—262等页,尤其是第241—245、257页。

(32) 《 作 为 时 代 控 告 者 的 赫 伊 津 哈 》 ( Huizinga as Accuser of


His Age),载于《历史与理论》,海牙,1962年,第二卷,第3期,第262
页。

(33) 这句话作者引自《约翰福音》第14章第2节,全句为:“在我父的
家里,有许多住处。若是没有,我就早已告诉你们了。我去原是为你们预备地
方去。”——译者注

(34) 克拉考尔,《电影的理论》,第12—13页。

(35) 转引自纽霍尔,《摄影的历史》( The History of


Photography …),纽约,1949年,第144页;来自约翰·坦纳特(John A.
Tennant)1921年纽约斯蒂格利茨展览的评论。

(36) 《摄影的历史》( The History of Photography … ),纽约,


1949 年 , 第 150 页 ; 引 自 摄 影 师 保 罗 · 斯 特 兰 德 ( Paul Strand ) 的 一 篇 文
章,载于《七种艺术》( Seven Arts ),第2卷,第524—525页。

(37) 引自斯特恩编:《史学集锦》,纽约,1956年,第57页。

(38)可参阅潘诺夫斯基:《西方艺术中的文艺复兴与历次复兴》
( Renaissance and Renascences in Western Art
) , 斯 德 哥 尔 摩 , 1960
年,第84、87及以后各页。
(39) 引自卡洛瓦(Caillois):《电影、谋杀和悲剧》(Le Cinéma,
le meurtre et la tragédie ) , 载 于 《 国 际 电 影 杂 志 》 (Revue
internationale de filmologie
),巴黎(未注明出版日期),第二卷,第5
期,第87页。

(40)《 现 代 会 话 词 典 》 ( Conversations-Lexikon der


Gegenwart
),布罗克豪斯,莱比锡,1840年,第4条:“弗里德里希·冯·
劳默尔”(Raumer, Friedrich von)(作者姓名首字母无法辨认)。非常感
谢莱因哈特·柯塞勒克(Reinhart Koselleck)教授,让我注意到这篇关于
历史编纂学与摄影术之关系的早期文献。

(41) 参见本书第28—29页。

(42) 参见塞夫(Sève):《电影和方法》(Cinéma et méthode),


载于《国际电影杂志》,巴黎,7—8月,1947年,第一卷,第1期,第45页;
也可参见第30—31页。
第三章 当前趣味
“在我们冒险驶入的这片汪洋大海上,”【62】布克哈特
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一书首段中写道,“可能的
途径和方向很多,本书所用的许多相同的研究材料,如果由别
人处理的话……很可能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 (1) 布克哈特在
如此重要之处所作的评论证明,他强烈地意识到历史学家的个
人看法和性情在描绘与理解过去的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与
严格的科学知识相比,历史知识更大程度上涉及主观性。其原
因主要在于如下事实:不同领域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对研究者的
造型力量提出挑战。科学世界的确立,从自然中提取或强加于
自然之上的诸元素之间的关系网络,需要的是数学想象而非道
德智巧;但历史学家的世界不可以简单地分解为可重复性单
元,对其透彻理解需要某种自我的努力,这一自我的某些方面
就如加以检视的人类事务那样丰富异常。 (2) 也有一些可能某种
程度上受到严格的科学检验,这应另当别论。)

由于历史学家的自我具有认知功能,【63】似乎更有必要
对其本质加以界定。难道不可能最起码将这一捉摸不定的实体
锚定在理性可控制的条件下吗?正是在这一点上,出现了一种
理论,它——用这一理论的术语来表达就是——紧随历史主义
而来。由于历史著述本身即为历史的产物,该理论认为,这些
著述传达的观点依赖于作者的时空位置。这一命题有两层含义
——历史学家的精神受他所处时代的影响和塑造,反过来他对
时事问题的思考也可以解释他为何及如何研究过去。因此,鲜
活的当下就被确定为历史的源泉和目标。这种“当前趣味”理
论最重要的哲学倡导者是克罗齐和科林伍德。在关注历史学家
所处环境的制约力的同时,他们重点强调历史学家对时代问题
的道德或其他方面的介入。大家都知道克罗齐的名言:一切历
史都是当代史。(3) 他补充道,“只有对当前生活的兴趣,才能
促使人们对过去事实展开调查。”(4) (作为一个普通人和一名
历史学家,他本身对自由事业怀有巨大兴趣,受其驱动。)同
样,科林伍德将历史学家看作“他所处时代的儿子”, (5)正是
出于对当前时代的关切才会意图“复兴”过去。 (6) 另外,两位
思想家都认为有必要赋予当前以形而上学意义,从而论证他们
强调现时当下的合理性。这让他们陷入困境,因为尽管两者拒
绝或假装拒绝接受任何支配人类整体历史的原则,但却不得不
重新引入这一原则来解释当前时刻的独特性。我们只须提及这
一点即可:克罗齐将当前时刻设想为辩证进步发展过程的一个
阶段——暂时性的最终阶段。【64】科林伍德将历史极端简化
为(更容易处理的)思想的历史;诚然,他并不赞同克罗齐对
历史总体进步的信念,(7) 但也认为对过去的不断思考形成一条
可索解的链条,导向现时当下,并在当下达到顶点。对两者而
言,理想的历史学家应该是历史最终意志的喉舌,或如克罗齐
所言,是“精神”的代言人,这一精神本身就是历史,“镌携
着它的一切历史记录”。 (8) 每当哲学家思索“历史的观念”
时,黑格尔的“世界精神”就会出现。最后,两位思想家坚持
认为,历史学家除非按照科林伍德所谓的“先验想象”(a
priori imagination)来建构历史,否则他们无法对历史有关
键性的洞察与发现。根据其前提假设,科林伍德提出的“先验
想象”是为了适应他所处形势的需要。的确,诚如科林伍德和
克罗齐理所当然认为的,如果现时当下囊括所有现在之前的时
刻,那么只有对现时当下有鲜活体验的人才能够通达过去生活
的核心。按照这种观点,历史真理是当前趣味的一种变量。作
为时代之子,历史学家身上不仅承载着所处时代的喜好和偏
见;同时由于其承担起时代赋予的重任,作为奖励,当前时刻
也会为他在过去黑暗时代的冒险之旅提供指导。

这一命题无疑有值得称道之处。它包含两个假设,其一是
指历史学家所处的“环境”对其无意识思想产生影响。许多实
践历史学家赞同这一假设。 (9) 实际上,这听起来几乎不证自
明。在时间的长河中,民族、社会和文明通常会遇到一系列问
题,这限定了同时代人的视野,唤起他们的想象力。思考一下
当今的一系列议题:譬如民主主义阵营与共产主义阵营之间的
霸权争夺,西方技术的革命性进步,民族国家向全球体系的转
变,闲暇时间的增长以及随之而来的对“大众文化”前所未有
的需求,等等。【65】不管是否明了,我们的希冀与恐惧皆与
这些议题紧密关联。它们实际上控制了人们的思想;由于各种
不同的意见相互交织,空气中一直萦绕着关于这些议题的混乱
喧嚣。从表面看来,这都是些不可回避的话题;这些议题表面
的必然性支持凯尔的下述忠告:“在研究历史学家之前,你需
要对他所处的历史和社会环境进行研究。”(10) 就这类研究而
言,致力于历史编纂学的历史学家提出了很多观察,其内容大
抵是,历史书写如何体现它们由之而来的那一时期人们对诸多
固定主题的反映。比如巴特菲尔德颇有见地地指出,在当时关
于支持奥地利人还是普鲁士人的激烈政治争论中,19世纪德国
历史学家所持的立场自然而然地反映出他们对德国中世纪君主
政治利害后果的看法。其结果是,“德国中世纪历史问题成为
19世纪普鲁士与奥地利之争的背景,尽管这是一个巨大的时代
误置。”(11)有大量试图展示历史编纂学这种时代投射特征的努
力。现在随便挑选出这种研究所带来的一些发现:康德的伦理
学来源于德国虔敬主义的道德信念;(12) 尼布尔(Niebuhr)眼
中 的 德 摩 斯 梯 尼 ( Demosthenes ) 是 稍 加 伪 装 的 斯 坦 因
( Stein ) 或 费 希 特 ( Fichte ) , 他 眼 中 的 喀 罗 尼 亚
(Chaeronea)对应于耶拿(Jena);(13) 吉本(Gibbon)的著
作揭示出他是伏尔泰(Voltaire)的信徒,是一名“启蒙时期
的欧洲人”;(14) 当然,人们也注意到蒙森(Mommsen)的《罗
马史》反映了1848年德国自由主义者的观点。(15)【66】(蒙森
对他历史叙事的“现代腔调”有明确的意识,特意使用当代政
治术语“将古代人从其虚幻的显赫位置拽入现实世界”。)(16)

这一类的研究发现立刻就打动我们,使我们相信其合理
性,原因在于我们习惯于认为环境因素等能够影响思想的走
向。因此,我们自然会认为历史学家就是时代之子。但我认为
这一似乎不言自明的假设实际上是错误推理的结果。除非我们
接受克罗齐的学说——即某一历史时期是“时代精神”的一个
单元,任何单元都是历史进程的一个阶段,历史进程必须被设
想为一个辩证发展运动,这一辩证运动的前后阶段意图明确地
相互连接在一起——否则上述假设就站不住脚。(不言而喻,
科林伍德关于“当前思想”统摄一切、无所不包的观点与克罗
齐的学说不谋而合。)另外,确实有可能按照其在时间中的位
置对历史学家的自我加以界定;如果这一自我与它所属的时代
精神相符,那就可以实现其本性。然而,克罗齐—科林伍德的
学说有两个致命缺陷:首先,其前提假设将时序时间之流看作
所有历史之载体;其次,它明显地与大量人们关于时期之结构
的体验相冲突。我后面会处理时期划定和历史时间的相关概
念,(17)现在只限于给出一个暂时性的评论,讲一下这一学说对
人们关于时期之体验的不当之处。与克罗齐的假设相反,某一
特定时期并非是拥有其独特精神的统一实体,而是不稳定地混
杂着通常相互独立的诸多趋势、愿望和行为。这并不是要否
认,在某一特定时刻存在某些普遍接受甚至占支配地位的信
念、目标和态度等。【67】我大胆猜测一下,作为一种经验事
实而非形而上“绝对”,它们的出现一定程度上可以由本书第
一章提出的“脑力经济原则”来解释。对其他人而言,假若构
成某一时期的异质因素间没有某种类型的相互作用,难道不是
很奇怪吗?同时性并不妨碍连贯性。如果时期确实是一个单
元,它也是一个延散的、流动的、本质上没有固定形态的单
元。布洛赫在面对某一问题时的谨慎态度令人钦佩,而克罗齐
在解决这样的问题时则有些武断。布洛赫是一位研究历史学家
的历史学家,他承认在封建社会鼎盛时期,法国文化作为一个
整体对欧洲产生了影响,然后对其全面成功的若干原因进行了
尝试性的补充。但他本人并不受这些因素左右,对此他总结
道:“话虽如此,但我们不妨自问,在当前我们对于人的认知
状态下,试图对超出我们理解之事——某一文明的品性气质及
其吸引力——加以解释是否是徒劳的。”(18)

这正是我希望阐释清楚的地方。如果历史学家所处的“历
史和社会环境”并不是一个自成体系的独立整体,而是脆弱地
混杂着通常情况下相互矛盾、变化流动的各类努力,那么认为
这种环境塑造历史学家思想的假设就并不成立。某些哲学,譬
如克罗齐所主张的,将时代精神视作现实,宣称我们依赖于
它,从而居高临下或从外部决定着思想在历史进程中的位置;
只有在这样的哲学语境之下,上述假设才讲得通。从内部来
看,精神思想与其环境之间的关系是不确定的。即便我们假设
当代影响要比实际上更为清晰可辨、更好界定,这些影响依然
会受到人类精神自由开创新局面、确定新关系系统的能力的制
约。【68】哈佛大学古典学者芬利(Finley)出色地推导出伯
里克利时代的雅典对修昔底德(Thucydides)思想形成的影
响,但他对自己的推论也持有顾虑。他宣称,“某一世界对处
于其中的任何人的影响都是非常复杂的,决不允许任何粗暴简
单的分析。”(19)芬利的严谨细致要比史学专业学生所青睐的那
类观察结果更为可取——后者不厌其烦地表示,某一历史学家
对过往历史的描绘会无意识地受到所处时代观念的映射。诚
然,这样的映射确实存在,但也绝非必然。举例而言,梅特兰
(Maitland)知道如何避免这种映射,他对同时代斯塔布斯主
教(Bishop Stubbs)的理论提出修正,后者不假思索地提出,
维多利亚时期的自由主义是“随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货船从德国
北部的森林进入英格兰”。(20)尽管如此,关于这一点,可能会
出现某种反对意见,来确证时间与地点的影响。难道我们不是
通常将档案文件、文学作品或艺术创作追根溯源至它们产生的
那一时期吗?毫无疑问,我们肯定可以这样做。可是,经进一
步仔细检视,这一反对意见会不攻自破,因为一般而言,人们
对过往事迹的追溯仅仅基于那些与其内在意图和固有意义无涉
的诸种特征。线索往往来自文体特色,对其他熟悉事件的参
照,对某种知识的依赖(这种知识在某一特定历史时刻之前难
以获取),等等。此外,如同所有间接证据那样,从这些次要
特征得出的结论绝非不可辩驳的事实真相。总之,这里检视的
整个假设,其出发点和归宿点是坚信人们实际上“隶属于”各
自所处的时期。情况绝非如此。譬如,维科就是时序之“治外
法权”的杰出例证;人们也绝不可能从其所处的生活与工作条
件出发,将布克哈特复杂、矛盾的多重面向归结为一名历史学
家的形象。【69】如同伟大的艺术家或思想家,伟大的历史学
家也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怪胎:他们既是时代之子,又是时代之
父——他们既受时代的孕育,又开创、养育了时代。或许,对
于群众运动、革命而言,也是如此。(21)

根据当前趣味理论的第二个假设,历史学家不仅是所处时
代之子,同时还是一名异常忠诚、勤奋的儿子。他必须对所处
时代的一系列问题、忧伤和目标有深切的关怀,并受其驱动。
否则,他意欲复兴的过去将难以苏醒。克罗齐和科林伍德声称
“现时观念”(present-mindedness)是任何对历史现实进行
有效重建的先决条件,从而得出这一思想方法合乎逻辑的结
论。

他们的激进主张清晰地显示出其背后假设的危险之处。我
想要阐明,这一假设蕴含着从写实倾向向造型倾向重心的转
移,这有可能打破两者之间“正确”的平衡。(22)径直从当前兴
趣出发的历史学家往往会遮蔽甚至湮没相关证据。下面就是一
个很好的例子:在传统偏好的压力下,我认为还有当代读者的
诉求下,到目前为止科尔特斯(Cortes)的诸多传记作家仅仅
突出他一生中较具戏剧性的事件——征服阿兹特克,远征洪都
拉斯,等等——而摒弃墨西哥和西班牙档案馆中那些丰富的原
始材料,他们原本能够利用这些材料揭示这位征服者的晚期职
业生涯。(23)研究者咄咄逼人的霸气似乎吓坏了历史,使其退缩
至过去;他大多数时候都在自说自话,而不是与亡灵展开交
谈。记得巴特菲尔德关于“巨大的时代误置”的评论,19世纪
德国的中世纪历史研究著述大都犯有这样的错误,原因在于它
们的作者天真地沉溺于支持普鲁士或支持奥地利的情绪之中。
【70】

有必要仔细审视一番科林伍德对自身立场的论证。诚然,
正如克罗齐,科林伍德指出历史学家有必要以学术的精确性确
立客观事实,或我们通常认为是客观事实的那些事物。他甚至
要求自己“搬演”过去的经历和体验——这一祈求很明显是要
历史学家努力地暂时漠视现时经验。但同时,他以是否能够履
行这些义务来刻画他心目中理想的历史学家形象,这似乎很难
实现。类似于培根哲学思维的自然科学家,科林伍德心目中的
历史学家将历史视为自然。他依照自己的直觉和假设主动质询
历史素材,而不是等待历史源头可能透露给他什么讯息,这就
如一名科学实验员努力迫使试验材料回答他的问题。(24)这个可
怜的人如何无须等待过去可能做出的回应、可能发出的信息,
就可以从过去(这一过去绝非仅仅是自然)获得实质性的答
案?这一点,科林伍德无意向我们透露。

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试图比较历史学家和侦探小说中的侦
探角色来阐明这一问题。(25)在他看来,这两类人物都通过积极
主动问询的方式侦测隐藏的真相。科林伍德经常提及这一侦探
形象:阿加莎·克里斯蒂(26)小说中无可匹敌的赫·丘勒白罗先
生(Monsieur Hercule Poirot)。这一形象是科林伍德式历史
学家的原型典范,他嘲讽警察收集所有可能最终证明是线索的
东西,强烈反对他们街头搜证的陈腐方法,强调侦查的秘诀在
于使用人“小小的灰色脑细胞”。用科林伍德的话说就是:
“他(白罗)的意思是,在你开始思考之前,你不能收集你的
证据;因为思考即意味着提问题(逻辑学家们,请注意),有
些东西除非与某一特定问题相关,【71】否则都不是证据。”
(27)
作为一名侦探小说的资深读者,我非常钦佩赫丘勒·白罗先
生令人惊叹的“先验想象”——之所以令人惊叹,是由于它总
能在缺乏任何明显线索的情况下成功破案。但我必须承认,履
历显赫、屡破大案的侦探不止他一个,他的一些同行也不太赞
同他的做法。举例来说,伦敦警察厅的阿诺德·派克(Arnold
Pike ) 警 司 —— 菲 利 普 · 麦 克 唐 纳 ( Philip MacDonald ) ,
《疯狂杀手》( Murder Gone Mad
)故事中的英雄——在开始调
查时拒绝依赖他那“小小的灰色脑细胞”;“我只是设法搜集
事实,不管这些事实看上去与案件是否关联。然后,当我发掘
的时间足够长,发掘得足够用心,突然之间,我可能就会挖掘
出某些东西,这或许可以让我脑洞大开,为思考奠定好的起
点”。(28)我得补充一下,他随后的思考确实精妙绝伦。然后还
有各种各样的侦探形象。我这里的寓意是,科林伍德应该多读
一些侦探小说。

幸运的是,科林伍德理论施展在他自己身上的法术会间歇
性消逝——这让他有的时候能够认识到他心目中的历史学家会
陷入困境。他复兴过去时会遇到困难,因为当下的思想往往使
他无法看清过去的本质。这一问题只允许一个“解决方案”:
如果历史学家没有认真地寻找并接近证据——如果他坚持现时
观念——那就必须让证据向他靠拢。科林伍德意图证明,历史
学家的进取精神和勃勃野心能够与对给定材料的紧密接触很好
地结合在一起,他急迫地想要抓住这种似是而非的可能性。他
声称,历史学家最好全神贯注于那些他们真正感兴趣、能够产
生共鸣的事件或发展动态。(29)他的建议隐含的观点是,历史现
实的这一方面或那一方面对历史学家的吸引力会以同样的方式
产生回报——亦即,促使相关事实从它们的隐身之处涌现出
来,【72】就像是某种磁力将它们吸附到他面前。只要开口,
他就能得到它们。他也无须进一步深入研究;正是由于与研究
主题的共鸣与交感,他从内部就可以获知他要了解的东西。不
用说,科林伍德的建议——顺便一提,他不是唯一提出这种建
议的人(30)——无法处理他意图解决的难题。为了论证的需要,
假设在某种情况下遵循这一建议的历史学家成功弥合了他“小
小的灰色脑细胞”和遥远的证据之间的差距,那没有与他产生
共鸣的那部分过去会怎样呢?它们注定要被遗忘吗?更重要的
是,科林伍德求助的策略基于这一信念:挚爱会让你理解。确
是如此。但反过来说也成立,特别是在爱与当前趣味难以分割
的情况下。那么很有可能,历史学家对于他研究主题的亲和力
将使他变得盲目,而不是让他对这一主题的特质有敏锐的体
Age
会。人们认为,小阿瑟·施莱辛格 (31) 的《杰克逊时代》(
of Jackson
)一书——很明显是与这一时代共鸣的产物——对
原创性、学术性历史研究的贡献并不大,而是“一名年轻的人
道主义者受政治启发撰写的一本书,其中他成功地将杰克逊塑
造成为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F.D.R.)的先驱这一流行
形象。”(32)科林伍德诉诸一种无效的权宜之计,并且拒绝那种
能够真正令人开阔眼界的爱:为了过去本身而挚爱往事。

但是,他对那类符合条件的亲近关系的求索终究起着微不
足道的作用。归根结底,克罗齐—科林伍德学说建立在两位思
想家的如下信念之上:历史相当于一个可理解的整体,一种可
索解的对事物的编排。事实上,他们必须假设历史世界的整体
性,以证明他们将历史认定为当代史的合理性。【73】只有当
历史学家的材料被认为是构成一个几乎始终不变和一目了然的
“宇宙”时,这种等式才有意义。只有这样,他才能沉迷于现
时观念,并且能够通达过去;只有这样,他才可能从现在的思
想出发重构过去的思想,而不会冒着对它们进行错误解释的风
险。作为可以说是一个封闭系统的诸多元素,他收集的所有证
据都可以单独地依序排列在各自位置上。当前趣味理论就完全
取决于这样一种系统的观念——换句话说,这种观念是一种不
受约束的理性的黄粱美梦。一旦这一美梦被摒弃,很容易就可
以看出当前趣味缺乏克罗齐和科林伍德所赋予的那种魔力;顽
固的历史事实也不会向仅仅以科学实验员态度对待它们的历史
学家透露自身的秘密。

这种理论的最终后果——尽管克罗齐和科林伍德不会认可
这种后果——由一种伪历史体裁所证明,它位于真正的历史和
预言的边界区域。诞生于孕育现在和未来的存在主义关切中,
我所说的这种体裁来自这一经验,即设想过去的方式将会帮助
我们实现我们的目标(或者干扰它们的成就)。“历史以历史
为食。”(33)当然,我不希望暗示,所有钟情于某一事业的历史
记录都会落入那一边界区域。这只是一个程度的问题。无疑,
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对宗教改革的描述,程度上或多或少都是
“有一定立场的”,但即便如此,许多也都是真实的历史记
录,因为它们源自一种常常令人钦佩的努力,以学术超然的态
度来渲染它们的材料。它们的这种属性使其不同于我所称的那
些“存在主义”历史记录。【74】一旦历史学家的愧悔热情超
越他不偏不倚的能力,他就跨过了门槛,这一门槛将作为研究
领域的过去与作为劝诫手段、作为一种鞭策和激烈挑战的现在
分隔开来。正如犹太先知所设想的,历史是一系列一定程度上
超自然的事务,其中上帝的愤怒与宽恕不断地在世俗事件进展
过程中进行干预。同样的道理,获得国家地位或重获新生的民
族往往会创造一个过去,将它们转变成为重要命运的旗手。尼
采便是一个显著的例子,他在《历史的用途与滥用》( Vom
Nutzen und Nachteil der Historie fuer das Leben
)一文
中,拥护这种对历史的使用或滥用。他谴责同时代的历史学家
——“阉割的一代”(34)——沉湎于无目的的学术追求。他认
为,历史主义将我们的视野扩大到我们想要的范围之外,毁掉
了人的本能,麻痹了生命力,如此等等;这完全是人类一种徒
劳的努力,一种无法掌控的科学。相反,他呼唤能够服务当前
“生活”的历史学。尼采决心使过去满足现在生活的需求,这
与克罗齐“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格言遥相呼应。但是,尽
管克罗齐主张将现时观念(当前意识)作为博学的知识诠释的
先决条件,尼采则认为我们生活着的人最不需要的便是知识:
“…… 每 一 民 族 , 甚 至 每 一 个 人 , 如 果 要 变 得 成 熟 , 就 需
要……一层幻想的面纱……一层保护云……”(35)简单地说,尼
采渴望历史学家放弃他们对过去所发生的事情的关注,转向那
种能够培育我们继续前进之幻觉的历史表征。因此,“生活”
的需求,无论有多大的欺骗性,将优先于他眼中那些对历史真
相的无力追求,他认为这种软弱无能的探索绝大多数完全没有
必要。至于这些需求,尼采期待着这样一个时代,我们将再次
漠视庸众,转而聚焦于“在干涸的演变生成之川上架起一座桥
梁的”(36)个体。【75】这里你可以看到“超人”概念的雏形。
(另一方面,“干涸的演变生成之川”这一措辞连同其反进化
的回响——这一措辞模糊地让人想起第一章中引述的柏拉图那
句话(37)——很值得回味。)但问题在于,由于无节制地、幼稚
天真地沉迷于“生活”,尼采对历史主义的巨大成就视而不
见;他只是想清算历史主义,而不是要揭示其意义,从而告知
我们应转向何处。他的文章具有那种青少年无伤大雅的逆反情
绪的痕迹……我们还需要提及的是,当历史整体进入视野,存
在主义体裁最有可能实现其物质化显形。历史学家处理的单元
越大,他面临的诱惑就越大,越容易陷入具有预言意味的有目
的的历史建构之中。

然而,我无意将孩子和洗澡水一起倒掉。历史学家跟我们
一样也是凡人,通常受到当前兴趣的驱动,否认这一点委实愚
蠢。这样说是公正的。我们只能活一次,这一事实涉及对生活
着的人的一种道德义务。历史学家对他们的关切——他想要更
好地理解现时当下——激励他更多地调查亡者的生活。他可能
会以某种方式把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他甚至会根据当前的需
要对过去进行探查,并获得某些秘密。(38)布克哈特急于强化对
历史连续性的认识,他认为历史学家应该突显在我们当前时代
和文化中依然能感受到其影响的那些过去的事实。(39)【76】
难道有历史学家与他的看法不同吗?发现我们何以成为今
日之所是,一直都是历史学的宏伟计划之一。(40)

然而,这些惯常的做法都不能归结为一种想当然的假设,
即认为当前趣味是万能钥匙,它可以打开所有通往过去的大
门,一切都围绕着这一轴心旋转。每当历史学家——我的意思
是真正的历史学家——给予当前以应有的肯定时,他们都怀有
这样一种信念:正如迈内克(Meinecke)所言,这是“一种合
理且必要的目标,但绝非唯一和最高的目标”。(41)他们不会梦
想着将现时观念和某种方法论要求混为一谈。举马克·布洛赫
为例:为了将历史转变为一种科学,与科林伍德一样,他坚持
历史学家有必要从一开始就具备科学家的勃勃野心和进取精
神;借助来自他“先验想象”的那些构念和模型,或者延伸开
来借助他的现时观念,反复盘查过去。但是,作为一名历史学
家,布洛赫马上补充道,这些模型只不过是临时性的脚手架:
“自然地,反复盘查的方法具有非常大的弹性……即使他已经
定下了路线,这名探险者也会清醒地意识到,他并不会完全遵
循这条路线。”(42)(不过,我怀疑布洛赫建议的这种弹性方法
是否总能够随具体情况而调整。如果过度拉伸,松紧也会断裂
的。(43))

那么,最重要的是区别作为历史研究起点或终点的当前趣
味与克罗齐等人定义的当前趣味。(44)目前,第一种意义上的当
前趣味没有排除“嗜古爱好”,以至于它与下面这一研究过去
的方法完全一致,即对现有证据表示充分的尊重,而不是像科
林伍德所奉行的那样无视其对“当前思想”所谓的无上建构能
力的贡献。这种方法与阿诺德·派克警司对细节事实的审慎考
察模式相符,【77】而不是如赫丘勒·白罗那样专横地漠视它
们。(但是,这位矮小的比利时侦探对物质线索的轻蔑使得他
更像一位天父般全知全能的可爱化身。)文献中存在大量支持
这种对待已知资料的方式的证据。即便认为现时观念极为重要
的历史学家,也要求历史专业的学生在探察过往时不要带有自
己的喜怒哀乐。布克哈特就是这样。(45)他在这方面的摇摆态度
在当代历史学家中相当普遍。(46)(他本人试图逃避现时当下,
屈服于“对已逝事物那种失落的怀旧之情”。(47))另一些人则
倡导或沉迷于纯粹的嗜古追求。赫伊津哈认为真正的历史应该
也是由于过去本身的重大意义而对之加以探索。(48)纳米尔不遗
余力地寻找那些表面看上去与时代不相关的事物;“事实上,
他一生都在探索冷僻的领域。”(49)还有一些历史学家——例如
哈纳克(Harnack) (50)——强调在他们支持脱离时代限制(以
“出世”精神)进行研究的同时,也要对当前趣味理论流派的
若干原则加以批判性的评论。因此,洛夫乔伊(Lovejoy)旗帜
鲜明地攻击杜威(Dewey)的这一命题:“一切历史都必须从现
时当下角度进行书写……”(51)(杜威和科林伍德确实是同床异
梦;但两者殊途同归,尤其是为某一接近真空的领域提供一套
尖刻的抽象概念方面。)从明显充满个人经验的一个声明中可
以坐实这种攻击。洛夫乔伊不仅希望历史学家尽可能地摆脱对
所处时代的关注,同时认为这种“自我超越的努力”将会丰富
他对现时当下的认识。(52)正是在蓦然回首处,他将有意想不到
的 发 现 。 (53) 在 《 罗 马 帝 国 社 会 经 济 史 》 ( Social and
Economic History of the Roman Empire
)这部渊博的、完全
超然世外的学术著作结尾处,罗斯托夫采夫(Rostovtzeff)仿
佛从一个长梦中浮现,向同时代的人发表讲话。他说道,古代
世界的演变对我们来说是很有教益的前车之鉴。【78】我们今
天的文明只有不使它限于一个阶级所独有,而使它成为群众的
文明,才能延续下去。但是否每一种文明一旦渗入群众中去就
注定要立刻开始趋于衰落呢? (54) 出乎意料,就像一株稀世之
花,这一沉思从过去的土壤中生长出来。

要谈论过去与现在之间的关系,人们就不得不提及普鲁斯
特。在这个问题上,他是最高权威之一。很明显,普鲁斯特的
观点与洛夫乔伊及其他反对科林伍德学说的历史学家一致。在
他看来,过去只会向那些竭尽全力试图让其开口的人屈服;并
且只有那种“自我超越的努力”才可能让我们对当前状况有所
了解。普鲁斯特小说中的一个情节突出体现了他的这一思考。
其中他告诉我们,乘坐马车旅行途中看到路边的三棵树形成一
种非常奇怪的熟悉形象,这时候一阵幸福感突然袭来。他相信
这些形象是从他已经遗忘的幼年时光突然涌现的。与这种“似
曾相似”的感觉一并出现的是他意识到“过去的幻影”在向他
召唤。“就像是幽灵,它们好像在恳求我将它们带走,让它们
复活。”为何它们如此急切地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呢?望着它
们,普鲁斯特感觉它们想要传达一个有关他个人的讯息。“我
看着这些树慢慢后退……好像对我说‘……我们竭力挣脱路边
的凹坑浮现在你的面前,如果你让我们重新跌落到这些凹坑里
面,我们正要带给你的关于你的全部将永远坠入深渊。’”注
意,普鲁斯特并没有向我们阐明这三棵树传达的信息是否有关
他的幼年,是否通过这一讯息表明他当前的自己。他问自己:
“是否它们只不过是刚从昨夜梦中抽离出的一种意象……或者
我 以 前 难 道 真 的 从 未 见 过 它 们 吗 ? …… 我 说 不 清 楚 。 ”(55)
【79】普鲁斯特与布克哈特共有一种对已告失败之事的怀旧情
感。

从我迄今为止所讲的内容来看,在历史写作中发挥作用的
主观因素,无法以任何确定的方式加以锚定。当代的影响可以
限定历史学家的视野,因而他不只是所处时代之子。他对过去
的观念也不一定是对当前趣味和现时思想的表达;毋宁说,如
果确实是对当前趣味的表达,那么历史学家的“进取精神”和
侵犯性可能导致过去在他面前退缩。历史学家的理智和精神一
定程度上是自由的。只有在利用这种自由的情况下,他才可能
真正地直面过去发生的事情。

俄耳甫斯(Orpheus)进入地府(Tartarus)解救被毒蛇咬
死的爱人。他哀伤的音乐“感动了冥王哈得斯,同意他将欧律
狄刻(Eurydice)带回人间。冥王提出一个条件:在欧律狄刻
安全地重返光明之前,俄耳甫斯决不能回头看她。欧律狄刻在
俄耳甫斯弹奏的竖琴声引导下跟随他通过昏暗的通道。俄耳甫
斯重返光明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她是否依然跟在后
面,结果永远失去了她”。(56)正如俄耳甫斯,历史学家必须进
入地府使死者复活。这些亡者会跟随他的诱惑与召唤走至多远
呢?当历史学家重新沐浴在现时当下的光照之下,担心失去它
们的时候,它们将从他眼前消逝。可是,就在它们永远离去、
消失在他自己创造的历史之中的这一时刻,他不也是第一次占
有它们吗?在往来地府的路途上,作为吹笛手,他自身发生了
什么呢?我们断定历史学家的旅程并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返程
之旅。

(1) 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 Die Kultur der


Renaissance in Italien
),维也纳(费顿出版社),第1页。

(2) 可参阅伯林:《历史与理论》,载《历史与理论》,第一卷,第1
期,第27页。

(3) 参见克罗齐:《历史:理论与实践》,第19页。

(4) 《历史:理论与实践》,第12页。

(5) 科林伍德:《历史的观念》( The Idea of History ),纽约,


1956年。譬如,可参见第305页。

(6) 《历史的观念》( The Idea of History ),纽约,1956年,第


282页及其后。

(7) 《历史的观念》( The Idea of History ),纽约,1956年,第


328—334页。

(8) 克罗齐,《历史:理论与实践》,第25页。

(9) 例 如 , 可 参 阅 马 鲁 ( Marrou ) : 《 如 何 理 解 历 史 学 家 的 技 能 》
( Comment comprendre le métier d’historien ) , 收 录 于 萨 马 朗
L’Histoire et ses méthodes
( Samaran ) 编 : 《 历 史 与 方 法 》 ( ),巴
黎,1961年,第1505页;卡尔·贝克尔(Carl L. Becker):《何谓历史事
实?》(What Are Historical Facts?),收录于迈耶霍夫编:《我们时代
的历史哲学》,第133页;等等。

(10) 凯尔:《什么是历史?》,第54页。顺便指出的是,凯尔遵循自
己给出的建议走向了极端,或者说超越了这一界限;1907年迈内克对1920年代
和1930年代进行了展望,凯尔认为可以从他自身政治环境的诸种短期变化中推
导出迈内克对二三十年代展望中的一些特定变化(同上引,第48—49页)。在
凯尔看来,历史学家不仅是时代之子,还是时间碎片中类似变色龙式的后代。

(11) 巴特菲尔德:《人论其往昔》,第25页。

(12) 科林伍德,《历史的观念》( The Idea of History ),纽约,


1956年,第229页。

(13) 古奇:《十九世纪的历史与历史学家》,第21页。

(14) 马鲁,《如何理解历史学家的技能》(Comment comprendre le


métier d’historien ) , 收 录 于 萨 马 朗 ( Samaran ) 编 : 《 历 史 与 方 法 》
(L’Histoire et ses méthodes ),巴黎,1961年,第1505页;卡尔·贝
克 尔 ( Carl L. Becker ) : 《 何 谓 历 史 事 实 ? 》 ( What Are Historical
Facts?),收录于迈耶霍夫编:《我们时代的历史哲学》,第1506页。

(15) 可参阅凯尔,《什么是历史?》,第44页;古奇,《十九世纪的
历史与历史学家》,第461页。

(16) 转引自古奇,《十九世纪的历史与历史学家》,第461页。

(17) 参见本书第六章。

(18) 马克·布洛赫:《封建社会》( Feudal Society ),芝加哥,


1964年,第2卷,第307页。

(19) 芬利:《修昔底德》,密歇根大学出版社,1963年,第74页。

(20) 引自赫克斯特:《重新评估历史》,第2页。对梅特兰和斯塔布斯
的参考文献,非常感谢西格蒙德·戴蒙德(Sigmund Diamond)教授。

(21) 在赫克斯特《重新评估历史》一书“前言”中,剑桥大学三一学
院的拉斯利特(Laslett)教授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他问道:“对于英国17世
纪中叶发生的戏剧性事件,整个解释框架是否某种程度上是错误的?呼吁一个
长时段、整体的解释这种设想,就跟通常认为的那样,是否是正确的呢?”他
补充道,“伟大的事件总要伟大的原因,这种假设或许并没有正当性可言。”
(第xiii页)

(22) 参见本书第56—57页。

(23) 此系法朗士·斯科尔斯(France V. Scholes)教授提供的个人


信息,他非常善意地允许我使用这一信息。

(24) 科林伍德,《历史的观念》( The Idea of History


),纽约,
1956年,第269—270页。——布鲁门伯格在《望远镜和无能为力的真相》第21
页,强调伽利略作为科学家的侵犯性和进取精神。作为“自然科学的奠基
者”,布鲁门伯格说道,他“不是那种只是简单地观察事物,然后耐心地将自
己交付给观察对象的人;他所做的,总是预示着一个理论的背景,它包含组成
这一理论的复杂命题”。(我自己的翻译。)

(25) 科林伍德,《历史的观念》( The Idea of History ),纽约,


1956年,第243、266—268页。

(26) 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 1890—1976),英国女


侦探小说家、剧作家,三大推理文学宗师之一。代表作品有《东方快车谋杀
案》和《尼罗河上的惨案》等。——译者注

(27) 科林伍德,《历史的观念》( The Idea of History ),纽约,


1956年,第281页。

(28) 麦克唐纳:《疯狂杀手》,纽约,1965 年(埃文图书),第39


页。

(29) 科林伍德,《历史的观念》( The Idea of History ),纽约,


1956年,第304—305页。

(30) 可参阅艾克顿公爵(Lord Acton)关于此主题的评论,转引自巴


特菲尔德:《人论其往昔》,第220页。也可参见马鲁:《如何理解历史学家
的技能》,收录于萨马朗编:《历史与方法》,第1521页。
(31) 小 阿 瑟 · 施 莱 辛 格 ( Arthur Schlesinger, Jr., 1917—
2007),美国著名历史学家和政治评论家。曾任美国总统肯尼迪的白宫特别助
理,被称为“最了解罗斯福和肯尼迪时代的人”,以《杰克逊时代》和《肯尼
迪在白宫的一千天》两次获得普利策奖。他还提出了美国政坛30年左右就会来
一次民主党和共和党的轮流坐庄理论。1965年曾被评为《时代》周刊封面人
物。——译者注

(32) 拉 特 纳 ( Ratner ) : 《 作 为 调 查 的 历 史 》 ( History as


Inquiry),收录于霍克编:《哲学与历史》,第329页。

(33) 瓦莱里:《历史与政治》,第8页。(也可参阅瓦莱里:《著作集
Ⅱ 》 , 七 星 文 库 , 1960 年 , 第 917 页 : “ L’histoire alimente
l’histoire
”。)

(34)弗雷德里希·尼采:《历史学对于生活的利与弊》( Vom Nutzen


und Nachteil der Historie fuer das Leben
),见《不合时宜的沉思:第
二编》( Unzeitgemaesse Betrachtungen, Zweites Stueck
),莱比锡,
1930年,第137页。

(35)
《历史学对于生活的利与弊》( Vom Nutzen und Nachteil der
Historie fuer das Leben
),见《不合时宜的沉思:第二编》
( Unzeitgemaesse Betrachtungen, Zweites Stueck
) , 莱 比 锡 , 1930
年,第156页。

(36) 弗雷德里希·尼采:《历史学对于生活的利与弊》,见《不合时
宜的沉思:第二编》,第177页。

(37) 参见本书第24页。

(38) 可参阅阿隆(Aron):《历史意识的纬度》( Dimensions de la


conscience historique
),巴黎,1961年,第13页。

(39) 布 克 哈 特 : 《 历 史 断 想 》 ( Historische Fragmente aus dem


Nachlass),收录于《雅各布·布克哈特全集》,第Ⅶ卷,第225页。
(40) 譬如,德罗伊森在《历史知识的理论》(慕尼黑,1960 年,第
285页)中将“说教性陈述”看作一种合理的历史叙事形式,并称其为历史叙
事之目标,“是要从当下视角理解过去的本质和要旨,并且……借助过去的发
展去解释和深化当前之事”。

(41) 迈 内 克 : 《 历 史 主 义 及 其 问 题 》 ( Historicism and its


Problems),收录于斯特恩编:《史学集锦》,第267—288页。引用请参见
第411页,注释14。

(42) 马 克 · 布 洛 赫 : 《 历 史 学 家 的 技 艺 》 ( The Historian’s


Craft),纽约,1959年,第65—66页。原文如下:“Naturellement il le
faut, ce choix raisonne des questions, extrêmement souple ....
L’itinéraire que l’explorateur établit, au depart, il sait bien
d’avance qu’il ne le suivra pas de point en point.” 布 洛 赫 :
《为历史学辩护》,第5版,第26页。

(43) 马克斯·韦伯的“理想类型”也引发了同样的疑虑。

(44) 为了反对克罗齐—科林伍德学派的追随者,赫克斯特在前引书第8
页十分清晰地定义了这一差异:“我并非要暗示当前的困境没有为历史调查提
出问题。很明显,这种困境是历史研究的众多且完全合法的起点之一。然而,
真正的问题与历史研究的起源无关,而是与历史问题的处理方式有关。”

(45) 参见布克哈特:《世界历史沉思录》,收录于《雅各布·布克哈
特全集》,第Ⅶ卷,第13页。

(46) 譬如,可参阅戈耶尔:《与历史学家辩论》( Debates with


Historians
) , 纽 约 , 1958 年 ( 子 午 线 平 装 本 ) , 第 196 和 221 页 ; 伯 里 :
《古希腊历史学家》( The Ancient Greek Historians ) , 纽 约 , 1958 年
(多佛平装本),第246—247页;马鲁:《如何理解历史学家的技能》,收录
于 萨 马 朗 编 : 《 历 史 与 方 法 》 , 第 1505 、 1506 页 ; 雷 蒙 · 阿 隆 ( Raymond
Aron):《历史意识的纬度》,巴黎,1961年,第24页,及第11、13、172
页。

(47) 布克哈特在前引书第206页高度评价了“我们已经消失的未实现的
渴 望 ” ( “unsere unerfuellte Sehnsucht nach dem
Untergegangenen”)。

(48) 赫伊津哈:《历史的魔咒》( Im Bann der Geschichte),巴塞


尔,1943年,第92页。

(49) 参见约翰·布鲁克(John Brooke)关于纳米尔的评论,转引自


梅 塔 ( Mehta ) : 《 钩 爪 鸟 的 飞 行 》 ( The Flight of Crook-Taloned
Birds),《纽约客》( The Hew Yorker
),1962年12月15日,第93页。

(50) 哈纳克:《教义史》( History of Dogma ),纽约,1961年(多


佛系列著作),第一卷,第39页。

(51)
洛夫乔伊:《现在的立场和过去的历史》( Present
Standpoints and Past History
),收录于迈耶霍夫编:《我们时代的历史
哲学》,第174页。

(52)
《现在的立场和过去的历史》( Present Standpoints and
Past History
),收录于迈耶霍夫编:《我们时代的历史哲学》,第180页。
——戈耶尔(同前引,第196页)也表达了相似的观点。

(53) 电影领域里此类类似现象可参见克拉考尔的《电影的理论》,第
151—152页,名为《重温音乐》(Music recaptured)。

(54) 罗斯托夫采夫:《罗马帝国社会经济史》( Social and


Economic History of the Roman Empire
),牛津,1926年,第541页。

(55) 普 鲁 斯 特 : 《 追 忆 似 水 年 华 》 ( 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 ),纽约,1932年和1934年,第一卷,第543—545页。

(56) 格雷夫斯(Graves):《希腊神话》( The Greek Myths ),巴


尔的摩,马里兰,1955年,第一卷,第112页。
第四章 历史学家的旅程
麦考利(Macaulay)将历史比作国外旅行。 (1) 【80】诚
然,历史学家与普通游客所处的境地极为相似:他们都希望对
看到的景象有所感知。但这绝非易事。事实上,很多人去往国
外什么都没看到。他们一旦确认,譬如说帕特农神庙
(Parthenon)就坐落在旅行指南书中指定的地方,就会立即在
某一古老的圆柱前面为所爱之人拍照。回国后,这个圆柱就成
为他们的一种托词。至于其他,这些照片猎人远不如那些动物
猎人幸运,因为他们甚至不能“享用”自己的猎物;在拍摄看
不见的物体时,他们不可避免会忽视它们的存在。对于历史学
家而言同样如此。不管怎样,皮耶特·戈耶尔认为麦考利就像
这样一位旅行者。他说,麦考利对进步(Progress)的痴迷,
对现实当下的优越感,使他“以自以为是的傲慢态度看待早已
消逝的年代”。但是这种心态,戈耶尔继续说道,是毫无历史
根据的;它“必定引导历史学家借助一些完全无关的措辞看待
过去,而这些措辞产生的是缺乏任何亲密真相的图景”。 (2)历
史学家如何才能成功获知“亲密的真相”呢?当然不能身处现
在而探访过去。【81】如果他依然保持原样,即便到达事件发
生的现场,他也很难看透遮挡在眼前的迷雾。因此,为了达致
真相,他必须放飞思绪,改变思想。观光工作需要一可移动
的、非固定的自我。我将提出一个心理运作的大致框架,借此
历史学家踏上回到过去时代的旅程。
兰克最著名的一项声明中,声言要将自我抛却,从而让事
物自己说话。他要悬置个人的倾向和判断,以此展现“如实直
书”(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他所追求的这种客观性
颇为奇特,一定程度上基于这一信念,即上帝会在徐徐展开的
普遍历史(university history)中显现自身。宗教情感驱使
着兰克。他同时宣称,历史编纂学如果能顾及整个世界,了解
其秘密,就能实现自己的最终使命。(3) 那么,历史学家竭力抹
杀自我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冷静地还原事件发生的过程,而
且是为了能够成为事件的参与者,专心观察世界舞台上演的一
幕幕独特的重要景象。在兰克理想的历史学家中,渴望如其所
是揭露事实而不受束缚的研究者,是不可能与那些净化自己心
灵冥想神圣智慧之奇迹的敬拜者混为一谈的,即便这些敬拜者
并非神秘主义者。(4) 因此,他所达致的客观性其实是一个相当
复杂的产物;既来自缩减为一片空白的头脑,又来自范围上比
之既丰富又广泛的精神心灵。我不妨顺便提一下,狄尔泰认为
兰克寻求的自我废除(self-extinction)是不可能实现的。
【82】与兰克的想法相反,狄尔泰认为,历史学家不可能洞悉
过去,除非他能以自身的整个存在全面地掌控它;历史学家不
是徒劳废除自我,最好能释放自我、扩展自我,以一个普遍性
的自我全面理解过去。(5) 确实如此。然而,与诗人不同,历史
学家有义务从给定材料中建构学说,因此,他主观性的理想延
伸取决于之前的缩减。那为何他不可能对主观性影响的推动力
加以核查呢?事实上,他的自我要比狄尔泰意识到的似乎更为
灵活、更具操作性。也就是说,历史学家可能会竭力将自我悬
置起来或将其彻底抹除——无论如何,都会达致某种程度以便
对某些信号做出应对,否则他将无法理解这些信号。在历史的
中间维度,程度上的差异和相似是绝不可以忽略的。兰克的想
法为我们指明了正确的方向。

普鲁斯特在其小说的某段中,将照片的中立客观性与摄影
师的情感抽离联系在一起,清楚地描述了这两种不同的心理状
态:一种是一个人的自我发挥全部效力,另一种是从场景中抽
离。这段话描述了在长时间分别之后,马塞尔拜访他深爱的祖
母时的场景。一进入祖母的房间,他立刻感觉到看着她的人并
不是自己:“关于自己……站在面前的只是一个见证者,一个
戴着帽子、穿着旅行外套的观察者,一个并不属于这个房子的
陌生人,只是一个叫来给某个地方拍照的摄影师,这地方再也
不会来第二次。看见祖母时,眼睛里发生的机械过程确实是一
张照片。”这张照片是马塞尔空洞心灵的投影,不带任何感情
地展现了马塞尔一生从未见过的场景;因为我们“从未看到我
们的挚爱之人存留在一逼真的系统之中,【83】我们对他们的
爱源源不断,一刻也不停息,在将他们的面容展现给我们之
前,我们的爱紧紧地围绕着他们,将他们抛回我们一直以来对
他们持有的观念之中……”此时,马塞尔第一次看见真实的祖
母,一个正坐在沙发上的“沮丧的老妇人”,与他在灵魂深处
形成的祖母那亲切慈爱的形象完全不同。 (6) 从一个满含爱意之
人变成一个不带感情的陌生人那一刻起,他内心的画像就败给
了照片。作为一个陌生人,他确实能够感知到任何事物,因为
关于看到的一切他是没有记忆的,他的想象力不会因此受到限
制。一进入祖母的房间,陌生人的观察临时抹去了马塞尔对敬
爱的祖母的记忆,他的心灵开始发生变化,变为一种叠象
(palimpsest)。
有时候生活本身就会产生这样的变数与叠象。我正在考虑
流亡这一问题,一个人被迫或者自主地离开自己的国家。定居
于其他地方时,他会自动切割对这个国家的忠诚、期望和占据
生命绝大部分的抱负。他的生活轨迹被打乱,“自然天生的”
自我沦为他思想的背景。可以肯定的是,他将不可避免地努力
应对外来环境的挑战,这必将对他的观念和整个思想产生影
响。但是由于这一自我一直在他将成为的那个人内心隐隐燃
烧,所以他的身份必然处于一种不稳定的流动状态;很可能,
他将永远不会完全属于他现在所处的这个团体。(团体中的成
员也不会轻易地认同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事实上,他已不再
“属于”任何地区。那么,他在哪里生活?是在一个近似真空
的域外地带(extra-territoriality)——马塞尔第一次看到
祖母时进入的那一无人之地。【84】流亡者的真实存在状态正
如一名陌生人。(7) 因此,他可以以一个“不属于这间房子”的
陌生人的视角来看待以前的自己。正如他可以自由地走出曾经
拥有的文化之外,他也能够自由地进驻现在与其生活在一起的
外来者的精神之中。许多伟大的历史学家将自己的功绩归于他
们是外来者这一事实。修昔底德曾明确表示,漫长的流亡生涯
使他“能全面看待伯罗奔尼撒人和雅典人……”(8) 如今,纳米
尔的外来者身份——他出生于波兰——正是他能够以不带偏见
的新颖方式对待英国历史的部分原因。(9)

只有在这种自我消解(self-effacement)或无家可归的状
态下,历史学家才能与他所关注的史实材料交流。当然,我假
定他是真的想要感知它、了解它,而不仅只是想借助它来验证
自己的初步设想和预感。一个陌生人来到这个世界,他面对的
任务——流亡的任务——是洞穿其表面,进而从内部学着了解
这个世界。

获取这些知识的最有效办法,可能就是遵循叔本华
(Schopenhauer)对艺术学生的建议。叔本华声称,面对一幅
画时,任何人都应怀着崇敬的心理,恭敬地等待接收这幅画可
能传递的信息;因为如果他首先开口,将只能听从自己的想
法。(10)这种意义上的等待对历史学家来说具有积极的被动性。
历史学家必须根据其与证据的交流提示,冒险尝试各种路线,
使自己随处漂流,动用所有的感受力领会偶然所得的各种信
息。因此,他很有可能会偶然发现意想不到的事实和情境,其
中有些可能与他原先的假设相悖。(11)【85】但是,在漫游的过
程中,他的自我(根据上面的假设,这一自我原本应该归于沉
寂)难道不会再次发挥作用吗?有可能会,也有可能不会。实
际上,在这个过程中,运作中的自我只是完整意义上自我的一
部分而已——这部分自我只是作为纯粹的接收工具发挥作用。

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具备科学头脑的历史学家们倾向于
贬低这种被动性,声称这种被动性既没有用也不可能。例如,
马克·布洛赫明确断言,“只是被动观察,即便假设是可能
的,对科学也没有任何贡献”。他承认,没有一个历史学家可
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来调查起源(12),但接着补充道,没有自
己的思路,历史学家“可能一直会胡乱游荡”。(13)幸运的是,
布洛赫的反对意见并不需要得到足够的重视。他极其希望历史
编纂学最终能够实现(社会和制度层面的)科学化,然而一定
程度上,他自己的研究程序则证明他的反对是无效的。作为一
位实践历史学家,布洛赫竭力通过给定的数据来作出公正判
断,不管这些数据能否印证他的解释框架。至于其他方面,甚
至并非所有的科学家都能接受布洛赫关于“只是被动观察”的
论断;已故的怀特·米尔斯(Wright Mills)认为,正是出于
对理论构建(theory-formation)的兴趣,社会科学家更应该
重视那些不经意间在他们脑海中闪现的随机想法和幻想。(14)

我所谓的这种“积极的被动性”是历史学家工作的一个必
要阶段。布克哈特所作的评论完美描述了历史学家在这一阶段
的行为,带有华兹华斯(Wordsworth)诗歌浪漫主义的气息:
“比起高昂着头,我们弯下腰时更容易获取智慧。”(15)【86】
为了完成《希腊文化史》( Griechische Kulturgeschichte

一书,布克哈特开始重温自己熟悉的原始材料。他认为,在任
何情况下,在合适的地方发力才能达到理想的结果:轻轻竖起
耳朵倾听来自过去的声音,加上一直孜孜不倦的探索,历史学
家才能走得更远。(16)(不言而喻,这并不适用于科林伍德眼中
理想的历史学家。他即便竖起了自己的耳朵,什么也不会听
到,因为他眼前所看到的过去都淹没在当今的喧嚣之中。)

自我消解和被动观察在初期会有其局限性。有人告诉我,
致力于理解原始部落人群心态的人类学家,最终会感觉并表现
的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他们丧失了身份,因此不再是一名
“ 参 与 性 观 察 者 ” 或 “ 局 内 观 察 者 ” ( participant
observers)。这方面的人格转换恰恰违反了其本意,因为这取
消了研究者与其材料之间必须维持的最小距离。我们须记住一
点,尽管马塞尔崇尚自我废除,但他并没有完全抛弃在祖母房
间中的自己。从与一位年轻的德裔美国历史学家(他曾就自己
的魏玛共和国时期的德国思想史研究采访过我)的谈话中,我
才充分了解到,对于最准确地呈现过去的事件而言这意味着什
么。他要讲述的那一群体的历史生活,我曾真切地参与体验
过。在我们的讨论中,最令我震惊的是,迄今为止他所发掘的
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但从未以他所谈论的那种方式发生。
所以我预料,在他的历史叙述中,二十年代那些摇摆不定的见
解、痛苦的怀疑和冲动的决定,将会冻结僵化为某种固定模式
的趋势、对立思潮、少数或多数人的态度等等。显然,我那段
时期的很多经历注定无法落入他用之建构这一固定模式的概念
和标签之网,因此,【87】对于他将描绘的历史蓝图与这一蓝
图所涵盖的历史现实之间的不一致,我感到非常惊讶。他并没
有如我所知的那样描述那些事件——这些事件变动不居,容易
改变——而是将其设想为某一时期的诸多构成元素,这一时期
现在却完全被看作一种既成事实( fait accompli
)。另一方
面,这使他能够向我展现那一时期的某些方面,而当时的我对
此完全不了解。我很快意识到,他对历史的展望枯燥无味、毫
无价值,这或许是他为了揭露后见之明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相反地,当代历史完全可以也必须展现事物的原初状态,但
毫无疑问,我们也要防止仅仅根据后代的知识视野来展示。)

这种有启发意义的后见之明——之所以有启发是因为提供
了某些新的证据——不应该被误认为那种通过过度阐释来歪曲
历 史 事 实 的 后 见 之 明 。 (17) 德 罗 伊 森 对 亚 历 山 大 大 帝
(Alexander)近乎黑格尔式的解读在这方面可谓登峰造极。在
暗示亚历山大可能认为亚洲实现希腊化有益于他统治整个世界
的大业之后,德罗伊森引入了“历史”这一人物,他对亚历山
大的自欺欺人一笑置之,然后说道:他的雄心壮志对我而言只
不过是实现亚洲希腊化的历史手段(18)(在德罗伊森看来,这最
终是为了促进基督教的传播)。人们也不禁会模仿“历史”这
一人物,对这些事后的无端猜测报之一笑,但毫无疑问,它们
也促使德罗伊森赋予希腊化时代以应有的尊严。(19)心念的起灭
莫测高深。

历史学家的回溯之旅就谈这么多。【88】但旅程还在继
续:他必须返回上面的世界(upper world),充分利用自己的
所获之物。接下来关乎一个心理运作的框架,他必须参与其中
以确保旅途的成功。这种心理运作与帮助他理解潜在证据的情
况完全相反。

对历史学家而言,下一个合乎逻辑的步骤是将搜集的材料
化为己有,尤其要重视那些与他发现的事实有关的材料。他的
整理盘点活动有两个目的。首先,这些活动标志着纯粹的研究
(research proper)与阐释两者之间的一个过渡阶段——这是
他必经的阶段。如果他没有以某种方式对材料进行权衡和组
织、思考和整理,那他就无法对材料与他最初假设的相关性做
出评估,也就无法自由地使用这些材料来分析和更广泛地解
读。其次,这些活动本身通常也拥有自身的特定意义与追求,
因为它们意在揭露历史叙述的诸多缺陷,其中很多与事实不
符。特别是某些涵盖范围较广的历史叙事,不可避免地会掩盖
或扭曲部分历史事实,揭露这些错误是历史学家不可回避的责
任。历史学家在这一阶段所做的努力可能只会使他正在准备的
某项主要工作受益,因此不会以独立报告的形式为人所知。再
次引用布克哈特的话,他建议一位年轻的同事在他未来的历史
叙事中“所要做的不过是删除那些仅仅是垃圾的事实”(尽管
也补充道,他应该理所当然地对删除的东西进行研究)。(20)

然而有时,这一建议听起来似乎有些过时,因为旧时的演
绎推理已不再流行。而当今的定律则是,对布克哈特意欲清除
的那些“事实垃圾”表示明确的关注。当代史学充满大量以事
实为导向、展示详细研究之直接成果的历史记录。其范围包括
让你可以明确意识到是在对过去进行掠夺式侵袭的那些一般性
粗浅调查,【89】以及全身心沉浸在文本和遗迹中的那些探查
研究。当然,只有后者才能实现并符合这里给出的框架方案。
总而言之,这一类以事实为导向的历史记录基本上与赫伯特·
巴特菲尔德所谓的“技术的历史”(technical history)相一
致。巴特菲尔德曾明确地表示,技术的历史的先决条件在于历
史学家“自我倾空的行为”;(21)在另一处,他将此类型的历史
定义为“一种关于描述和解释的有限且日常的领域,其中通过
严格使用实物证据来获得局部和具体的事物”。(22)

“局部和具体事物”这一说法暗示出此流派的一个特点:
它与小范围的、专题式研究密切相关。这样说是有充分理由
的。任一有感知力的历史学家都致力于收集证据,这一被动的
状态确实有益于对某些细枝末节的感知。无论何时,当历史学
家探究材料来源,用以核实有关某些宽泛的叙述和广泛的历史
构建的真相时,他很可能会偶然发现某些一般法则或宏观单
元,要求重新审视它们所声称涵盖的各种材料。
我们进一步了解到,只有所讲述的故事被“天主教徒、新
教徒或无神论者采用或接管”(23),这一脉络的历史描述才能自
圆其说,彰显其重要性。这一流派推崇(无法实现的)客观的
真理。它试图实现的这种客观性可以被称作“被动性”,因为
这种客观性源于自我,这一自我虽然得以重新激活,但仍处于
沉寂状态,并且由于担心从现实生活的事件中撤离时模糊了其
所接受的讯息,这一自我拒绝完全坚持自己的主张。

能够不费力气得到一切吗?作为自我简化的产物——这里
的简化是指,如果有足够的自我可以容许简化——以事实为导
向的记录必须客观中立。【90】这种解释仅仅是为了将那些以
实实在在的方式收集起来的数据相互关联起来。但即使如此,
与许多充分展开的历史叙述相比,这些“技术的”历史更加典
型、合乎本性;前者在无意中歪曲了某些证据,使之能够证明
它们根据当今的观点、观念或主观偏向所表达的一切。其中,
历史学家的造型冲动胜过他对事件真实发展进程的好奇心,而
我心中的历史记录——那些将自身限定在对“局部和具体事
物”进行评估的记录——则坚定不移地遵循写实倾向。或许简
单明了,或许含糊暧昧,但在此过程中它们最起码满足了历史
研究方法的那一“最低要求”。(24)

在电影媒介中,它们最坦率的对应物就是以一种直截了当
的方式描绘(物质)现实的纪录片。这又是一个实例,证明电
影和历史的比较颇有意义。我所知晓的几部纪录片,均以就事
论事的冷静基调描绘令人震惊的生活状况,就我所知,这些纪
录片源于作者对其创造力深思熟虑的悬置。作为技艺精湛的工
匠,这类纪录片导演的出发点基于这一信念,即图片的美和富
于暗示的编辑会扰乱他们让事物如其所是展现自身的意图。作
为艺术家,他们践行自我约束,以此实现客观真实的效果。如
今,他们的行为开始显现出以道德考量为基础的特性。尤里斯
·伊文思(Joris Ivens)提到,在1934年拍摄《波里纳日矿
区》( Borinage
)这部描述比利时矿工生活的纪录片期间,他
和联合导演亨利·斯托克(Henri Storck)均意识到,他们拍
摄的主题本身需要照片式逼真的“简单性”。“我们觉得,采
用任何拍摄风格对处在极度困难时期的人们都是一种侮辱,因
为 这 会 阻 碍 观 众 与 他 们 的 痛 苦 进 行 直 接 坦 诚 的 交 流 。 ”(25)
【91】人类的苦难对于客观的报道似乎大有裨益,艺术家的良
知在朴实无华的摄影中显现。因为历史总是充斥着人类的苦
难,类似的态度和反思可能是许多以事实为导向的历史记录的
真正起因,能够加深其苍白客观性的重要意义。(26)

旅程仍在继续。在对这些历史事实进行一番组织整理之
后,历史学家开始对其加以解释。他即将结束他的旅程。历史
学家自过去回归,他还是当初从现在离去探访过往的那个他
吗?在对科林伍德历史哲学的批判评论中,列奥·施特劳斯
(Leo Strauss)提出了这个问题,并富有洞察力地给出了否定
的答案。(科林伍德坚持历史学家需要具备现时观念,对其合
理性他确信不疑,因此从未考虑提出这一问题)。施特劳斯得
出结论——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有效的结论——与科林伍德的
想法背道而驰,在此过程中历史学家并未保持自己的身份:
“他开启一段旅程,而这段旅程的终点却隐藏在他的身后。他
不可能在回到自己所处时代的海岸时,还是当初离开海岸的那
个人。”(27)相应地,他也不大可能返回他的出发点。

他所经历的身份转变必须追溯至他在过去的停驻。确切地
说,这是历史学家在自我消解的状态下所获得的发现之余波
——在那一阶段,他对材料来源所提供的信息与启示毫不设
防,完全敞开。他的调查结果可能会与最初的研究设想并不相
符,甚或相悖,因此促使他改变调查的程序,对此我还需要重
复声明吗?不管怎样,它们常常会透露一些他以前不知道或不
可能知道的事情。这指出了变化的方向。【92】不可避免的
是,历史学家积极的被动性的结果将在他的头脑和思想中发
酵,最终会扩大其思想的范围和头脑的广度。自我消解导致自
我扩展。(我不希望暗示说,历史学家在这一方面享有特权。
现今的生活与过去的生活并无不同,为生活四处奔波的每个人
都可能实现这样的自我扩展,只要他有能力摆脱自我。至于历
史学家,其本身在清空心灵方面接受过富有成效的良好训练,
当然不会仅仅以不再流动、固定僵化的材料来源维持生计。)
因此,狄尔泰关于历史理解要求总体调动我们整个存在的信念
(28)
被证明是不够具体的。历史学家所需要的不仅是他碰巧成为
的“内在完人”(29),而是几近废除而得以扩展的那一自我。

我在普鲁斯特小说中的马塞尔和历史学家之间所作的平行
比较并非完全站得住脚。尽管他们之间有共同之处,但其行为
方式不同。当马塞尔缩减为一个陌生人或摄影师,见到祖母的
真实面貌之后,那种在他不知不觉游离进镜头现实的过程中呈
现在心灵之上的叠象(palimpsest)再次消散,隐藏在作为冷
漠陌生人的马塞尔之下的那个满怀爱意的马塞尔重新进入场景
之中。确实,历史学家也经历相同的阶段,在这一阶段他与其
内心偏好和倾向相疏离,但与马塞尔不同,经历这一阶段后他
并非一成不变。在自我消退过程中所做的观察充实了他从过去
返回之后重新获得的那一自我。经过修复后的那个完整的马塞
尔重拾他对转变为一张照片之前的祖母的想象;历史学家对现
实的观念与想法会掩盖这一现实,【93】他要将这一曾被掩盖
的现实消化吸收、化为己有,同化进自己的思想之中。

这与他在事件的时间序列上所处的位置有关。历史学家的
旅程对其思想构建所造成的影响,将进一步证明历史学家是自
身所处时代的儿子这一常见论断并不可信。事实上,他至少是
两个时代的儿子——他自身所处的时代和他正在调查研究的时
代。他的思想在某种程度上是无法锚定的;逡巡迂回,一刻不
停,没有固定寓所。

由于材料的复杂性,历史学家将不得不利用一切可以想象
的解释模式,这涵盖统计调查及具有特定目的和意义的富有想
象力的猜测等,随着他的研究重点和研究主旨的不同而有所差
异。观念史的解释模式显然不同于政治史或社会史。对于跨越
多个维度的人类事务,仅采用一种阐释方法对此加以解释的情
况并不多见。一般说来,对某一状况(任一状况)进行细致研
究,几种阐释方法须相互交织、交替使用。狄尔泰受整体观的
启迪,坚称历史学家有必要采用多种阐释方法,认为它们之间
可以相互补充、相互促进。(30)因此,“阐释织网”之说并不为
过。历史学家的故事相当于这样一张织网——至少某种程度
上,他所叙述的事件本身是适合被解释的。当这些事件被证明
无法解释,他所做的就主要是一项报道工作了。

那么这张阐释之网是由哪些成分构成的呢?其中最显而易
见的成分当属科学导向之方法,此方法自纯科学中得到启示,
尤其是行为科学。这一方法的发展潜力和局限性已在第一章中
讨论过,所以,【94】我在此仅限于重申以下两点:此方法基
于一个事实,即人类深深地根植于自然;此外,此方法旨在从
一般的社会生活和人类事物中总结出规律性和统一性,用以解
释过去。(31)纵然科学解释并未涉及具体的历史现象,也未提供
有关具体历史问题的答案,但它们确实剥离出一系列的自然原
因和自然影响,对此任何致力于包容性理解的历史学家都无法
忽视。于历史学家而言,对计算机表示不满,是一种虚妄的浪
漫主义在作祟。(这并不是为了取悦那些对计算机感兴趣的
人。将计算机错误地看作解释一切的万能钥匙,意味着将历史
简化为一门纯科学,从而剥夺历史的独特之美。)

数据材料的某些特征——这些特征不能或不能完全以科学
的方式加以细分——可能会迫使历史学家不得不诉诸带有形态
学特征的解释。因此,他常常感觉到有必要参考某种支配性的
力量或信念,来对人类活动不同领域同时发生的事件进行解
释、加以理解,人们认为这些事件归属的那段时期受这一力量
或信念的支配。沿着这一思路所作的尝试是否可行完全取决于
证据的可信度。有些尝试——例如,马克斯·韦伯关于加尔文
主义(Calvinist)伦理学权力制约的理论,皮雷纳关于欧洲中
世纪起源的观念——既灿烂辉煌又空洞不实,闪烁着虚幻的光
芒。(32)如果无法找出某一共同特征,只能变戏法式地虚构出一
个时代“精神”,那这些尝试完全是徒劳无功的。克罗齐的时
代精神似乎依然念兹在兹地追求某一崇高愿景。【95】同样
地,形态描述将自身作为对诸历史观念体系进行探索的工具
——例如希腊化文化(Hellenistic)的融合、中世纪的基督教
等等。的确,每一体系都需要对构成这一体系的不同概念之间
的结构关系和动态互联加以深入探究。想一下巴兹尔·威利的
《十七世纪之背景》一书,或者再举一个近期的例子,汉斯·
布鲁门伯格对现代社会早期思想体系的变化所做的卓越研究。
(33)
此外,还有一些历史发展青睐类似的解释方法。有些前后相
继(如果不是连续不断)的艺术成就,根据某种内在逻辑可归
于一类,艺术史家知晓这些艺术成就的接替次序,原因在于它
们相继证实了开启这一系列艺术成就的工作或问题之蕴含意义
和发展可能。(34)

可是,虽然这些解释方法(可能包括其他方法)对历史学
家了解过去大有裨益,然而仅凭这些方法,历史学家也不足以
在完全的意义上真正理解过去。确切说来,真正意义上的理解
包含或者促成了这些解释方法,赋予这些方法以方向与意义。
真正的理解本身即是一种阐释模式;它的存在归因于历史现象
的一个基本特征,无视这一特征就会导致历史的终结与灭亡。
作为一种必然性、随机性和自由性的产物,这些现象——这些
极其具体且几乎用之不竭的现象——界定某一领域,并充斥其
中,这一领域与“生活世界”( Lebenswelt
)在很多方面有共
通之处。正如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的对应物,这些历史现象耸
立突兀,如斯芬克斯般神秘莫测。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会以某
种方式评判(往往是凭一时冲动)某人的品格,争论某一政治
决议,以及权衡某种个体危机或社会危机之后果等;对于这些
历史现象,如果我们在处理的过程中不能遵循在日常生活中所
采取的那种方式,我们将无法了解它们。我们没有其他方式可
以引领自己穿越错综复杂的丛林。历史学家冒险进入事件之迷
津,也会面临相同的窘境。因此他也不得不征用各种价值判
断、意见看法、特定假设、隐含预示等——这些持续不断或同
时发生的评论构成某一特殊类型的解释。所有这一切构成了我
们所谓的“理解”。为了“理解”逼近他的诸种现象,历史学
家将会如此这般对其做出各种各样的评论和注释。这些特定的
解释绝不是科学或形态学阐释的粗浅翻版或简要总结——也就
是说,这些解释不能与因果关系、结构形式等方面的陈述混为
一谈,或统而化之。它们也不轻易地认可自身具有更广泛的应
用 性 。 它 们 相 对 独 立 ; 它 们 源 于 与 晦 涩 存 在 ( opaque
entities)的独特偶遇,并对之做出回应。

但是,将自己交托给这些解释时,我们会不会陷入无法控
制的主观性呢?它们无疑是主观的,尽管如此,它们仍拥有令
人信服的力量。这完全取决于它们是否符合两个条件,这两个
条件均对自我消解和自我延展的过程具有重要意义。简要说
来,首先,理解必须建立在历史学家对事实的初步认同【96】
上。其次,理解的有效性与历史学家的经验和智慧(能将善于
思考的性情和被动观察的技能结合在一起的才能)成正比。罗
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曾精辟地讲道:“历史是年
长者的游戏”(35)——他是借令人尊敬的罗马历史学家阿西琉斯
·波利奥(Asinius Pollio)之口说出的——这句话巧妙地暗
示了历史理解的发展取决于这些才能的培养。【97】除了极力
主张对才能的需要外,以赛亚·伯林还简单考察了历史学家如
何做出具体解释,这些解释对理解而言是独有的:“历史解释
很大程度上是以令我们满意的模式对发现的事实进行编排,因
为它们与我们所知道和所想象的生活相符。”(36)换言之,理解
产生的见解常常会影响叙事的式样。历史学家讲述的故事模式
反映出他生活经验的积累,这些经验往往受到过去透露给他的
信息的滋养。(37)在某种程度上,历史学家讲述的故事即是他做
出的阐释。

有可能——虽然概率较低——具备理解能力和判断力的历
史学家提供的阐释不同于事物的实际状况。布克哈特关于文艺
复兴时期个体觉醒的见解就是如此;马克思的经济基础—上层
建筑之说同样如此。这类解释的显著特征是,它们似乎超出了
由之而来的那些物质材料的限制,指向另外的东西。它们引入
了一个新的解释原则;它们——似乎顷刻之间——揭示出一个
相对较大的范围内尚未注意到的诸种背景和关系;并且总是涉
及具有重要意义的事项。这些特定类型的阐释可以被称为“观
念”(ideas)。拥有了这些观念,历史学家的旅程毫无疑问会
渐渐走向终点。历史的观念标志着历史的最终目的地。

它们具有某些独特之处,这可由如下事实推断出来,即洞
察力强的历史学家对它们的出现感到惊奇,并试图对达至这些
观念的过程加以描述。以赛亚·伯林宣称(在强调历史的非科
学性背景之下),一旦这种类型的解释呈现在脑海中,我们即
刻就意识到“那些一直以来隐于暗处、毫无争议且根深蒂固的
基本问题突然之间得以澄明,或者为了进一步检验从其原来的
框架中脱离。”(38)【98】就赫伊津哈而言,他杜撰出“历史感
觉”(historical sensation)一词来描绘我们触碰某一观念
或受其影响的那一瞬间。他谈道“头脑明晰之瞬间,精神乍现
之时刻”。另外,他认为,我们与某一观念的接触“伴随着的
是对真实、真诚和真理的坚定信念”,即使我们几乎不知道它
从何而来:它“可以是由一份文件或年代记中的一句话、一份
印刷品或一首老歌的几个音符所唤起”。(39)我还可以补充说,
它不仅可由最初应用其上的材料来源唤起,还可由“与调查主
题相去甚远且毫无关联的事项”(40)唤起。历史学家可以从其一
生的经历中汲取灵感。

历史观念在概念层级中占据何种地位?费斯图吉埃
(Festugière)确信,他将希腊化时期宗教神秘主义的盛行追
溯至希腊理性的枯竭和自我废止的时候(反过来,他将希腊理
性的枯竭归因于希腊人缺乏实验研究)(41),已经将其实证发现
加以概括了。在我看来,以如此的方式将某些事物——这些事
物实际上远远多于某一观念实质——辨别为某一普遍规律和法
则,他是在自欺欺人。可以肯定的是,历史观念一定程度上是
某种一般化的概括总结,因为它们来源于对所发现数据的核心
部分或重要问题的探讨,也是对这些问题的一种反馈。但同
时,它们也应被看作某种深刻直觉和敏锐洞察的产物,这样看
来,它们超越一般的概括,因为它们通常伴随着诸多不稳定的
内涵和意义摇摆不定,这些内涵和意义无法在产生这些观念的
材料中被发现。基于对事实的吸收,观念同时也有事实之外的
其他根源。这些观念是真正的普遍概念(universals)。(42)虽
然总是可能从观念向下回溯至产生这一观念的基本材料,然而
反之,从材料中总结观念却绝不是一个直截了当的过程。
【99】观念绝不是递加式研究和细节的积累,你必须通过纵身
一跃才能捕获它。

这些奇异的阐释也不应与那些成为传统哲学之支柱的观念
相混淆。任何意欲实现人类总体愿景或提出人类总体目标的哲
学 —— 这 难 道 不 是 西 方 哲 学 在 大 多 数 时 间 里 的 存 在 理 由
(raison d’être)吗?——都会在某种臆断和规范中达至高
潮,这些设想和规范不仅自称具有绝对的有效性,同时有力地
宣称控制整个现实。与此不同,历史观念有着清晰的界限:其
内在意图在于解释过去的这一幕或那一幕。布克哈特眼中觉醒
的个体仅仅是文艺复兴人的原型,不多也不少。在实践中,跨
越边界的交通则异常拥堵。向往综合的历史学家渴望哲学的慰
藉,历史哲学家则构思出整体模型用于低级领域。进化的哲学
观念已经渗透主要的历史著述。历史学家已经厌倦这种居高临
下的施舍,这或许是实证主义精神更为幸运的结果之一。例
如,赫克斯特告诫他的同伴注意太过笼统的概念之危险,因为
这些概念模糊而非澄明了某一时间和地点发生的特定状况。(43)

赫伊津哈谈及布克哈特,认为他“早已加入那些超越对与
错之对立的大师行列”。(44)在这一对立占据的维度中,任何历
史观念都不应被认为是完全充分的。每一个名副其实的观念均
涉及相当一部分的历史事实——这意味着推动这一观念的历史
学家必须与他所阐释的事件保持一定距离。但从这一较远的观
察距离出发,他既不能感知到所有可能相关的事实,也无法避
免将它们置于某一视角之下,这一视角必然会掩盖部分事实。
【100】人们已经注意到,布克哈特未能将文艺复兴时期的经济
和哲学考虑在内。此外,如果正在验证某一观念的历史学家从
更近的距离检查这一观念应用其上的材料(这一距离要比他构
思这一观念时与材料保持的距离更近),他将会发现那一材料
的诸多更小单元;这些单元可能会传递某种启示,而这些启示
则有可能使他所关心的那一观念化为泡影。赫伊津哈反对布克
哈特的观点,“试图描述某种文艺复兴人,这是一项徒劳的抱
负。在那一丰富多彩的时期,相较于利用某种个体特征将众多
不同类型统合在一起,从其他特征出发将这些类型加以细分才
是更为基本的。”(45)这一批评异常严苛,颇具颠覆性,我不太
确定这是否公平。那么,赫伊津哈又做出哪些贡献呢?他改变
了与主体之间的距离,并且利用微观事实来反驳有理有据的宏
观假设。(46)

如果说历史观念是一般化的、笼统的概括总结,那它们并
不是“非对即错”。作为概括总结,它们的可信度取决于其对
现有证据的忠实度。历史领域中,一切都是一个程度的问题,
这也是本书反复重申的主题之一。吉本关于罗马帝国衰落的论
点已然幻灭,但仍能使人回想起那些废墟,正是那令人悲怆的
景象曾一度触动他的直觉;另一方面,在当代研究文艺复兴时
期的学者看来,目前还没有发现任何重要的事实,能够彻底颠
覆布克哈特的著名阐释。(47)

对与错的维度之上还有另一维度。赫伊津哈将布克哈特置
于这一维度,意图让我们明白,无论他的观念正确与否,都将
流芳百世。 (48) 【101】对于马克思主义学说的事实准确性问
题,以赛亚·伯林也展现了相同的豁达姿态:“即使所有的具
体结论都被证明是错误的,但是,它在创造一种对待社会和历
史问题的全新态度,并因此开辟获取人类知识的新途径方面的
重要性则不损分毫。”(49)他和赫伊津哈肯定明白,某一阐释的
成败基于它与既定事实的(相对)充分性如何,因此,他们对
这一至关重要的问题毫不在意,这可能源于他们希望突显历史
观念惊人的生存能力。即使某些观念已被证明是“错误的”
——例如,对于新教伦理(Protestant ethic)所蕴含的意
义,马克斯·韦伯设想得过于偏离实际——但这些观念难道不
是永远存于人们的记忆中,并保持着某些最初的辉煌吗?

历史观念似乎具有持久的意义,因为它们以一种清晰而又
独特的方式将特殊与一般联系起来。任何此类的联系都充满着
未知的风险,它们如一束束光芒划亮黑夜。这就是为何人们将
它们在历史学家脑海中的闪现称为“历史感觉”,称其“冲击
了整个系统……一种认识的……冲击”。 (50) 它们是诸种节点
——具体和抽象在这里相遇并融为一体。每当这种情况发生,
不确定的历史事件之流突然停滞,接下来需要揭示的事物被置
于某一意象或概念之下加以观察,这一意象或概念将这一事物
从瞬变流动中提取出来,将之与一直凝视我们的某一重大问题
或疑问联系在一起。马克思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理论和布
克哈特关于文艺复兴的看法不仅是“正确的”一般化概括:它
们侵入了普遍真理(包括那些我所谓的哲学观念)的领域——
这些即便空洞的真理拥有绝对有效性,或如鬼火般闪烁着永恒
的光芒。值得注意的是,历史观念虽然与它们难以融合,却会
出现在较低的抽象层次上。【102】它们的出现标志着历史学家
旅程的结束,它们为历史学家追求普遍性设置了一个限度;超
出那一限度,他将无法感知那些他收集的材料。这些具有最高
普遍性的真理能否唤醒它们逻辑上涵盖的特殊细节,这确实是
个未知数。这些极端的抽象具体化为某种如此粗略的陈述,那
些细节——一系列历史事件——难免会成为漏网之鱼。历史学
家将这些细节硬拽入某一历史观念中,于他而言,这一历史观
念即为最一般的命题——这是一个他可能会逾越的门槛,其风
险在于他不再能够将其发现带回到理解的港湾。

尽管历史观念源于整个自我,但它们在某种意义上并非主
观,虽然这将会对其潜在的真理价值产生影响。恰恰相反,于
历史观念而言,主观性绝非一个限制因素。其原因我已作过说
明;它们取决于历史学家的自我之动态特征。简要说来,历史
学家的自我有两方面过程,一是历史学家在其自我消解的过程
中所获取的信息,二是伴随着自我的扩张历史学家所经历的诸
种体验。这一自我所获取的完满状态,其客观性效应为这一自
我参与其中的运动所加强——这一运动使它一定程度上独立于
其所在的时间位置。历史观念似乎就是不断强化的动态化自我
(dynamized self)的产物。但是“产物”这一说辞颇具误导
性。实际情况恰恰相反。酝酿历史观念的过程中,如何最合理
有效地解释他的数据,一千种可能性从历史学家内心深处闪
过。因此,他必须做出选择。正是由于其精神心灵的完满及相
对的灵活,他才能从这些可能性中选择出最有深度、最为详尽
全面的一个可能性。观念与其说是自我的产物,不如说是选择
的结果,自我在其中充当探测杖的角色;观念是一种探测发
现,而不是外向投射或由内及外的推测。【103】越是得益于历
史学家本人之所是及其认知和想象,这种发现就越为有效——
也就是说,更少“主观性”。布尔德曼(Bultmann)在声称
“对历史最主观的阐释同时也是最客观的”(51)之时,说的正是
此意——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的意思是说他并没有被存在主义
前景之虚假的深刻所蛊惑。主观性在最强烈的意义上超越自
身。历史观念之所以是客观的,正是由于它们受惠于这种全然
的主观性。与自我消减(self-reduction)阶段所达至的“被
动的”客观性相比,历史观念所获得的这种(近似)客观性可
被称为“积极的”。假如有一扇屏幕将我们与真理分隔开来,
这种具体—抽象的历史观念则非常可能刺穿此屏幕。

在跟随历史学家的旅程中,我特意没有提及路途中要遭遇
的两大困难。他逡巡于一个非匀质化结构的世界,这让他不得
不绕过很多障碍。另外,这也是一次穿越时光之旅——作为介
质,时间的复杂性进一步阻碍了他前进的步伐。这些困难需要
我们密切关注。历史并未存在过?有人可能会说探讨这一问题
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1) 转引自斯特恩编:《史学集锦》“引言”,第31页。

(2) 戈耶尔:《与历史学家辩论》,第39—40页。——正如所料,对于
麦考利的观点,众说纷纭。例如,黑尔(Hale)在《英国史学的发展》( The
Evolution of British Historiography
,克利夫兰和纽约,1964年)一书
的“引言”(第45页)中赞扬麦考利是个有求知欲的旅行者。

(3) 可参阅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第198页。
(4) 福斯勒:《兰克的历史问题》,收录于福斯勒:《精神与历史》,
第189—190页。福斯勒重点强调兰克所采用的历史研究方法的宗教基础。

(5) 参见狄尔泰:《著作集》,斯图加特-哥廷根,第五卷,1957年和
1961年,第281、281—282页。——关于兰克声明的最新评论,见哈德·里特
尔(Gerhard Ritter):《科学史学》(Scientific History),载于《历
史与理论》,海牙,1961年,第一卷,第3期,第265页。里特尔采用热情洋溢
的言辞赞同这一观点,显然是为了批判当代某些历史学家对建构的沉迷及其过
度的勃勃野心。(里特尔的文章最初于1958年在德国发表。)

(6)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第814—815页,C. K.司


考特·蒙克里夫(C. K. Scott Moncrieff)译。也可参见克拉考尔:《电影
的理论》,第14—15页。

(7) 参见舒茨(Schuetz):《陌生人》(The Stranger),载于《美


国社会学杂志》(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944年5月,第
四十九卷,第6期,第499—507页。

(8) 引 自 汤 因 比 编 译 : 《 古 希 腊 历 史 思 想 》 ( Creek Historical


Thought
),纽约,1952年(门特出版社),第43页——不言而喻,波利比奥
斯(Polybius)即为另一个典型的例证。例如,参见伯里:《古希腊历史学
家》,第191—219页。

(9) 在接受梅塔采访时,约翰·布鲁克和汤因比曾从此层面表达过自己
的观点。参见梅塔:《钩爪鸟的飞行》,载《纽约客》,1962年12月15日,第
74页。在此背景下,布克哈特谈及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移民的频繁发生,他强
调移民所造就的伟大成果,我对此兴趣颇浓。参见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
兴时期的文化》,维也纳(费顿出版社),第78页;以及卡埃基(Kaegi):
《雅各布·布克哈特传》( Jacob Burckhardt: Eine Biographie
),第三
卷,巴塞尔,1956年,第715页。

(10) 叔本华:《叔本华全集》( Saemtliche Werke


),威斯巴登,
1949 年,第二卷,《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Die 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
),卷三,第34页;第464—465页写道:“Vor ein Bild hat
Jeder sich hinzustellen wie vor einen Fuersten, abwartend, ob
und was es zu ihm sprechen werde; und, wie jenen, auch dieses
nicht selbst anzureden: denn da wuerde er nur sich selber
vernehmen”。

(11) 参 见 贝 林 ( Bailyn ) : 《 当 代 历 史 学 家 的 问 题 : 评 论 》 ( The


Problems of the Working Historian: A Comment),载于霍克编:《哲学
与历史》。

(12) 参见本书第76页。

(13) 马克·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第65—66页。

(14) 米 尔 斯 : 《 社 会 学 的 想 象 力 》 ( 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 ),纽约,1959年,第196页。

(15) 援引威利(Willey):《十七世纪之背景》(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Background
),加登城,纽约,1953年(双日出版社铁锚书系),
第43页。

(16) 布 克 哈 特 : 《 希 腊 文 化 史 》 ( Griechische
Kulturgeschichte,克勒纳袖珍版,第58、59、60册),莱比锡,第58册,
第7—8页。原文如下:“...gerade mit heftiger Anstrengung ist hier
das Resultat am wenigsten zu erzwingen: ein leises Aufhorchen
bei gleichmaessigem Fleiss fuehrt weiter”。也可参见洛维特:《雅各
布·布克哈特》,第186—187页。

(17) 哈纳克:《教义史》,第一部,第一卷,第37—38页,哈纳克颇
有见地地观察道:“……历史学家从一开始就陷入一种含糊不清的局面,他不
断寻找,然后声称自己发现了可在一段时间后得到论证的思想和目标,而另一
些人则认为,这段时期本身却毫不知情。”(德文第三版由尼尔·布坎南翻
译。)

(18) 德罗伊森:《历史知识的理论》,第245页。

(19) 参见本书第41—43页。
(20) 1870年3月30日,布克哈特在寄给伯恩哈德·库格勒(Bernhard
Kugler)的一封信中写道:“Ich rathe ferner zum einfachen Weglassen
des blossen Tatsachenschuttes—nicht aus dem Studium, wohl aber
aus der Dais ellung.”引自马克斯·布克哈特(Max Burckhardt),收录
于《雅各布·布克哈特:书信集》,不莱梅,1965年,第275页。

(21) 巴 特 菲 尔 德 : 《 历 史 中 的 道 德 判 断 》 ( Moral Judgments in


History),收录于迈耶霍夫编:《我们时代的历史哲学》,第229页。节选自
巴特菲尔德:《历史与人际关系》( History and Human Relations
),伦
敦,1931年。

(22) 巴特菲尔德:《人论其往昔》,第139页。

(23) 巴特菲尔德:《人论其往昔》,第139页。

(24) 参见本书第二章,特别是第55—57页。

(25) 克拉考尔:《电影的理论》,第202页,引自伊文思:《博里纳日
——一段纪实经历》(Borinage—A Documentary Experience),载《电影
文化》,纽约,1956年,第二卷,第1期,第9页。

(26) 巴特菲尔德的《历史中的道德判断》第244页谈及(技术型的)历
史学家可以借助具体的细节和客观的方式描述一场大规模的屠杀(宗教迫害的
结果),或集中营里发生的事情,这是极有可能的。而对于其他人而言,巴特
菲尔德关于技术史的观念本身就源于神学与科学观念的复杂混合。

(27) 施 特 劳 斯 : 《 论 科 林 伍 德 的 历 史 哲 学 》 ( On Collingwood’s
Philosophy of History ) , 载 《 形 而 上 学 评 论 》 ( The Review of
Metaphysics),蒙特利尔,1952年6月,第五卷,第4期,第583页。

(28) 参见本书第29—30、43—44、48、62页。

(29) 引自黑尔:《英国史学的发展》“引言”,第42页;黑尔引用了
卡莱尔(Carlyle )写给约翰·斯图尔特·密尔的一封信,卡莱尔在信中写
道:历史是“一个地点(这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天堂,或许是因为没有神的指
示?),可以通向我们整个内心;从头脑到心灵,从最深处到最微处……”
(30) 狄尔泰:《著作集》,斯图加特-哥廷根,第七卷,1958和1961
年,第164页写道:“享受叙事艺术,应用系统知识探索研究,分析特定的因
果关系和发展原则,这些要素要相互结合,彼此加强联系。”也可参见伯林:
《历史与理论》,载《历史与理论》,第一卷,第1期,第24页,表达了类似
的观点。

(31) 在此,对于任一社会中由强大机构依靠武力和/或劝导施加在人
民身上的那些行为、动机等方面的规则和规律,我不予置评。不言而喻,与自
然之必然性相比,那些属于人为影响自然的事件同样是可预测的。

(32) 例如,参见科尔克(Kolko):《马克斯·韦伯在美国:理论与实
证 》 ( Max Weber on America: Theory and Evidence ) , 载 《 历 史 与 理
论》,第一卷,第3期,第243—260页,特别参见第259—260页。

(33) 例如,参见布鲁门伯格:《哥白尼转折》( Die Kopemikanische


Wende
),法兰克福,1965年;以及《一种隐喻学的诸范式》( Paradigmen
zu einer Metaphorologie
),波恩,1960年。还须提及,乔纳斯在《诺斯与
古代晚期精神》第一卷和第二卷(哥廷根,1964年和1954年)中提供了有关历
史形态学分析的典型例证。

(34) 对于这些序列的探讨,参见本书第六章。

(35) 格雷夫斯:《我,克劳狄亚斯》( I, Claudius ),纽约,1961


年(经典读物),第116页。

(36) 伯林:《历史与理论》,第24页。同样提及人类拥有广泛经历的
重要性,参见马鲁:《论历史知识》,巴黎,1962年,第79—80页(文中,马
鲁错误地将格拉夫的“灵光乍现”——“历史就是长者玩的把戏”——归因于
君主克劳迪斯);赫克斯特:《重新评估历史》,第43、199页。

(37) 参见洛维特:《雅各布·布克哈特》中的引述,第188页;引自
《雅各布·布克哈特全集》,巴塞尔,1929—1933年,第八卷,第8页。

(38) 伯林:《历史与理论》,第24页。
(39) 赫伊津哈:《文化史的任务》,收入《人与观念:赫伊津哈随
笔》,纽约,1959年(子午线平装本),第53—54页。

(40) 艾德洛特(Aydelotte):《关于历史普遍化问题的几点注释》
(Notes on the Problem of Historical Generalization),载戈特沙尔
克编:《历史书写的普遍化》,芝加哥,1963年,第167页。

(41) 参见费斯图吉埃:《赫耳墨斯·特里斯墨吉斯忒斯的启示》( La
Révélation d’Hermès Trismégiste
),第一卷《隐秘科学与占星术》
( L’Astrologie et les sciences occultes
),巴黎,1944年,第7、356
页。

(42) 关于历史普遍化的有效范围的评论,参见狄尔泰:《著作集》,
第七卷,第188 页;狄尔泰在书中探讨了精神科学这一概念的形成。他说:
“概念的形成并非一种简单的概括性说法,人们从一系列的特殊情况中总结出
一般概念,这是颇为常见的。概念体现的是某种类别的情况。”也可参见本雅
明 ( Benjamin ) : 《 德 国 悲 悼 剧 的 起 源 》 ( Ursprung des deutschen
Trauerspiels),收入《本雅明著作集》( Schriften
),法兰克福,1955
年 , 第 一 卷 , 第 141—365 页 。 在 这 篇 文 章 的 《 认 识 论 批 判 序 言 》
(Erkenntniskritische Vorrede)(第141—174页)中,本雅明坚持强调
“概括”和“理念”之间的区别,特别参见第155—164页。

(43) 参见赫克斯特:《重新评估历史》,第202、204页。

(44) 赫 伊 津 哈 : 《 文 艺 复 兴 和 现 实 主 义 》 ( Renaissance and


Realism ),收入赫伊津哈编:《人与观念》,纽约,1959 年(子午线平装
本),第288页。

(45) 赫 伊 津 哈 : 《 文 艺 复 兴 的 问 题 》 ( The Problem of the


Renaissance ) , 《 人 与 观 念 》 , 纽 约 , 1959 年 ( 子 午 线 平 装 本 ) , 第 287
页。

(46) 微观历史与宏观历史之间的关系将在本书第五章中详尽探讨。

(47) 人际传播由克里斯特勒教授提出。
(48) 赫伊津哈:《文艺复兴和现实主义》,第288—289页。论及布克
哈特投身某位主人名下,赫伊津哈认为,“人们不再询问这些人的观点是什
么,而是探究他们的精神是什么。”

(49) Karl Marx: His Life and


伯 林 : 《 马 克 思 传 》 (
Environment ),纽约,1959年(银河书系),第43—44页。

(50) 伯林:《历史与理论》,第24页。

(51) 布尔特曼:《历史与末世论》( History and Eschatalogy ),


纽约,1962年(哈珀火炬丛书),第122页。
第五章 历史世界的结构
对社会阶层的不同类别,【104】从上到下进行缜
密的分析,再也没有比这更能推动科学逻辑和历史哲
学向前发展的了。

——雷蒙·阿隆(1)

历史涵盖的时空单位大小不同,其范围或量级也互有区
别。范围相同的历史其概括性处于同一级别。一本关于洛伊滕
(Leuthen)会战的专著,其体量或一般性均不及对七年战争
(Seven Years War)的描述,后者又包含在更大的叙述中,比
如18世纪欧洲政治史。历史间的包容关系可以层层推进。不同
历史形成的整个序列让人想起中国的工艺品——空心象牙球,
球中含球,其尺寸依次变小,每个球都能在外层大球中自由滚
动。不同的历史可形成一个连续体,一端由高度概括的综述
(即普遍历史)形成,另一端则指向对具体事件的调查。

范围的差异标志着距离的差异。任何大型史——比如民族
史——要求讲述者后退至足够远处,与数据保持距离,【105】
从而使该民族的命运变迁进入他的研究视野。(2) 当然,在概述
某一段历史时,他难免忽略让他产生整体印象的诸多情况。相
反,也只有与史实保持相当的距离方可窥见汤因比那“不证自
明的研究领域”——整个文明。“短视的”历史学家只顾埋头
爬梳,忽略了历史的全貌。谈起这些作家的时候,汤因比言语
中透着不屑。(3)
量级相同的历史具有某种共性。因此,历史学家研究某个
世纪,从众多资源中选择数据,与专注于某个十年的历史学家
不同。在描述和说明各自研究对象的发展时,也不要指望他们
采用类型或顺序相同的比较方法。可比较的单位因历史学家选
择的概括程度而不同。

不同的历史就形成了历史世界。为了简便,我将把这些历
史分成两组——微观历史和宏观历史。不言而喻,二者之间的
界限并非泾渭分明。

前文曾提及一个关于微观历史的范例:中世纪中后期使用
了从古典艺术和文学中获取的模型,潘诺夫斯基对此进行了分
析。(4) 此类解释型的小型历史可称作“特写”,因为小型历史
与电影中的拍摄方法相似,挑出并放大某些视觉细节——脸、
手、某件家具——旨在让我们熟悉其特别的外貌。【106】特写
研究属微观维度,接近大量以事实为导向的历史描述——历史
学家探索过去的初级产品——而且与后者一样,都专注于细
节,偏好专题形式。但是又与历史描述不同,特写对资料进行
充分的探究,而不只是清点这些资料。特写直接拓展了历史描
述。一般而言,作者希望补充、完善或否定被宏观历史学家一
直奉为圭臬的概念和阐释,因而产生了特写。耶丁(Jedin)对
康斯坦茨和巴塞尔议会的缜密分析具有以下双重目的:首先,
普遍认为这些议会对教会的内部改革没有意义,耶丁的分析对
这种观点进行了补充说明;其次,它们的法令宣告了大公会议
至高无上的地位,耶丁的分析突出了法令的持久意义。 (5)传统
看法主张封建贵族在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堕落,赫克斯特则认为
这种看法不过是陈词滥调,他援引详实的证据对此进行证明。
(6)
与特写相比,他们对高级别观点的评价往往让人感到宽泛而
不准确。

如此一来,上帝存在于细节之中?两位伟大的历史学家
——《战争与和平》( War and Peace
)的作者托尔斯泰和路易
斯·纳米尔爵士——捍卫体现在阿比·瓦尔堡(Aby Warburg)
名言中的信条。他们都宣称微观维度是历史真相的基础和源
头。

许多研究都认为,只有拿破仑和亚历山大之类的人才能够
创立或毁灭大型帝国,托尔斯泰对此进行了嘲讽。他认为这些
历史研究都过分夸大了个人力量的范围和影响。此外,只有当
我们相信统治者受上帝之托,而人民必须服从其意志时,这些
历史才具有坚实的基础。(7)然而,神学阐释已经过时。【107】
既然现代史学拒绝神学阐释,就必须重新审视是什么神秘的力
量导致了民族(或国家)的变迁。在探讨这个基本问题之初,
托尔斯泰不仅拒绝考虑英雄、国王、将军和大臣,而且反对一
切在他看来源自宏观思维的观点。他否认观念影响历史变化,
不相信所谓的社会学规则有效,也不认为它们与历史相关。在
他看来,大部分历史学家执着于抽象的解释,却回避了他们口
口声声信奉和描述的史实。 (8) 他本人的回答表明,他对每一现
象的后果都极为敏感——他细致刻画了《安娜·卡列尼娜》
( Anna Karenina
)中捕捉飞蛾的律师,体现的就是这种细节意
识。他说,不应该在国民之外寻找导致运动的力量;事实上,
这种力量存在于历史进程中个体参与的无数活动中。(9) 为了说
明这一点,他在《战争与和平》中,反复拿小说人物——如博
罗季诺会战中的皮埃尔·别祖霍夫(Pierre Bezukhov)——那
破碎却真实的经历与同时期历史和官方记录片段比较,突出了
空洞概括和直接印象之间无法弥合的鸿沟。凭借艺术家对具体
的追求,托尔斯泰把历史现实想象为由微观事件、行为和互动
形成的连续体,它们汇集在一起,才产生教科书所竭力渲染的
宏观意义上的动荡、胜利和灾难。(顺便提一句,并非只有托
尔斯泰设想过如此微小的连续体。法国画家和导演费尔南德·
莱热[Fernand Léger]梦想拍摄一部超长电影,【108】24小时
不间断拍摄一男一女的生活:他们工作、沉默并相互展示爱
意。拍摄应巨细无遗;片中男女也不应知道自己正被拍摄。莱
热意识到这部影片肯定会令人震撼,因其展示了真实存在中的
纷乱,而后者原本无意示人。“我想,”他说道,“这太可怕
了,人们会受到惊吓,边跑边喊救命,就像大难临头一样。”
(10)

把宏观事件分解为最小的要素,托尔斯泰认为,从逻辑上
讲这是真正的历史学家的任务(尽管无法完成)。对于这些历
史微小单位之间相互关系的看法表明他对19世纪科学的依赖。
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决定论者。他认为,受理性驱使,我们把
微观层面上发生的事件想象成一个个过程,这些过程受到永恒
规律的控制。(11)他进而指出,若有可能,重建微观层面上的因
果链将能够揭示整个历史规律。在托尔斯泰看来,历史是必然
性的领域——是自然世界的延伸。(有趣的是,他采用微积分
及其相关方法对微观单位进行分解,然后加以整合。(12)就像是
他早就预示了现代计算机的应用。)
托尔斯泰笃信因果关系,这使他陷入了困境。该如何在必
然规律与人类自由体验两者之间加以调和呢?他提出的方案不
过是蹩脚的权宜之计:仅仅把自由降格为我们意识的一种现
象,成为第二性的东西。他的主要观点就是这个由理性创建的
世界——理想的真实世界——不存在无法解释因果的行为。
【109】从理性看,我们误把自由的决定看作特定条件下不可避
免的后果。自由只是一种幻觉。但是幻觉却自生自存,因为我
们无法解释构成历史事实的无穷要素。要素之间相互影响,要
探明其规律则非人力所能及。如此一来,把自由替换为不能掌
控之物,确实是对我们自身的挑战。自由虽不可知,但不可或
缺。(13)

毋庸置疑,托尔斯泰只是一个蹩脚的哲学家。他持有唯科
学论的时代观。对其中的哲学看法,他不加批判地借用,试图
让它们形成某种模式,从而鱼和熊掌可以兼得——既能拯救自
由的意志,又不反对某种宿命教条。托尔斯泰似乎没有意识
到,由于该“解决方案”,历史并未被视为一连串可理解抑或
有意义的事件。如果自由仅仅是一种主观现象,一切都将由必
然性所主宰:要发生的事情必将发生,仅此而已。

真实的托尔斯泰要比作为冒牌哲学家的托尔斯泰更有发言
权。现实中的作家托尔斯泰很特别,既是神秘主义者,又是经
验主义者。他对臆测漠不关心,而是赋予冷冰冰的必然性以灵
魂。他认为,一定发生的也应该发生。无论怎样,他都坚信就
俄国人民而言,只要塑造俄国未来的鲜活之力不被当权者干涉
或阻碍,一切都将变得美好。当然,要顺其自然,必须知晓剧
中所有演员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是根据托尔斯泰的前提假设,
这样一种知识不是永远难以获取吗?通过援引智慧的神圣预测
力,他克服了这一棘手的理论难题。【110】他称为智者的人,
天生就能习得或拥有某种知识,这种知识是唯理智论者所抵制
的;智者耳听八方;尽管日常生活中的蛛丝马迹模糊不清,常
常自相矛盾,但他们拥有足够的天赋,能够领会;智者本身即
是产生民族运动之力的一部分。(14)

托尔斯泰为这幅景象增添了色彩与细节,使之鲜活生动:
他笔下的库图佐夫(Kutuzov)是智慧的化身。他既不策划也不
行动;他等待和倾听。他倾听并理解来自底层的困惑嘈杂的声
音,正是凭借这种能力,他击退了拿破仑。库图佐夫之所以是
一位受神灵启示的将军,因为他讨厌遵从自己的灵感。他发现
在众多俄国人心中埋藏着一些说不清楚的想法和愿望,其个人
抱 负 就 是 实 现 这 些 想 法 和 愿 望 。 正 如 安 德 烈 公 爵 ( Prince
Andrey)所言,“他知道,有些东西比他的意志更强大也更重
要——事态的发展无可避免。”(15)(事态发展无可避免?托尔
斯泰痴迷于他所处时代的种种机械论观念,此种执念处处彰
显。但这并不影响他笔下库图佐夫身上体现的真理,即真正的
创造性行为离不开细致冷静的观察。)

汤因比提到纳米尔曾经告诉他说:“汤因比,我研究片片
树叶,你研究整棵树木。其他的历史学家则研究成簇的树枝,
你我都认为他们是错的。”(16)(他非常礼貌,没有告诉汤因比
自己对于研究整棵树的看法。)
纳米尔研究政治史,其“成簇树枝”的隐喻显然涉及意识
形态单元,这是他所从事的政治史研究领域的常用手段。他对
关于18世纪英格兰的辉格党式阐释进行了有力的批评,这种阐
释不仅接受了那一时期表面的主流政治观念和政党纲领,
【111】而且视之为历史现实的节点。但事实却是,行为、措施
和状态混在一起,意识形态单元虽然映射了这种混杂状态,但
这种映射与其说展现这种状态,还不如说掩饰了它们。这些单
元是些虚假的实体。既然被意识单元遮蔽之后,原本属于意识
的所有真实生活现象已脱离意识层面,那么所谓现实包含意识
单元的说法就完全失去了根据。纳米尔坚持认为,任何属于意
识形态的东西都具有虚构的品质。在他看来,只要历史突出政
治意识、理性思考和语言论断,最终都会变成模糊的概论,这
种概论无法捕捉其旨在解释的现实。与托尔斯泰一样,纳米尔
拒绝这类宏观历史及其全景视野。

他对宏观历史的否定态度明显受到马克思的经济基础—上
层建筑理论的影响。纳米尔也热衷于揭穿观念自治性的假象:
他也强调物质需求和社会条件在其形成中发挥的作用。(17)但是
尽管如此,他根本算不上马克思主义者。他性格保守,不愿从
政治历史学家转变成虔诚党派信徒和介入型文人。更重要的
是,他完全赞成用一个宏观概念替换另一个宏观概念。在马克
思看来,(前)历史就是一连串存在辩证关联的阶级斗争。这
种看法虽然让人印象深刻,但是对纳米尔没有任何吸引力。(18)
相反,他想摆脱整个宏观层面——摆脱所有宽泛且包罗万象的
思维模式,后者最终形成了我们关于世界的传统形象。这一形
象具有欺骗性:事实大多来源不明,其构成要素亦琢磨不定,
而这种思维模式竭力从中构建原本不存在的关系,因而产生假
象。作为意识的产物,思维模式与其说提供了我们内心生活过
程的独立见解,还不如说仅代表了其表面症状。纳米尔旨在透
过表象探索隐蔽在心理深处的真实事件。【112】其研究路径是
单向的,这是他轻视综合和叙述的必然结果。约翰·布鲁克
(John Brooke)提及纳米尔时指出,他“每走一步都要四下张
望”(19)。他不能忍受只见树林不见树叶。

纳米尔承认自己受到弗洛伊德的影响。他恳求历史学家揭
示政治观念的“心理学源泉”(20),指明每个行为中包含的“无
意识冲动”(21) ,断言现代心理学知识——特别是大众心理学
——对史学的发展不可或缺。(22)他是精神分析的正统教徒吗?
他在别处写道,“最重要的是潜在的情感,这是音乐,观念与
之相比只是低劣的歌词……”(23)他身上有一种艺术气息(清楚
地体现在其散文中)。因其审美感受力,他与现代艺术前沿做
出的尝试保持一致——如果没有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成就,这
种尝试的力度几乎不可能越来越大。无论如何,他都好像与画
家、诗人和音乐家联合起来,渴望摧毁传统的感知形式和方
式。他们基于整个旧事物及其主要结构做出的陈述,在某种意
义上是碎片化的,永远不可能合并成整体。各种规则错综复
杂,如果还有什么没有遭到滥用的话,那么结果(虽然是暂时
的)就是调整我们的认识,以适应这部分规则。(剩余的至少
无可争辩。)所以纳米尔利用精神分析对政治现实的标准化宏
观概念进行分解。如果他不是马克思主义者,那也算不上弗洛
伊德真正的拥趸。
在他看来,历史世界呈现的景象令人不安。【113】在充斥
世界的政治观念中,虽然有些可能与回应当下需要的情感、冲
动等一致,但多数都是遥远过去的残余。既然前述观念持续激
发我们的想象,即使态度、恐惧和期待与现实脱节,也因这些
观念而保持活力,甚至被重新激活。这些思维和行为习惯已经
过时,对欲望和希望之间的互动造成持久干扰,使我们无法根
据当下的条件处理当下的问题。我们越想压制,它们就越占据
我们的无意识,无缘无故且无所顾忌地突然迸发,以此得到释
放。我们都变得神经质,任由痛苦摆布。在纳米尔看来,决定
政治行动的原则和计划与其说提供了可靠的指引,不如说造成
了各种烦扰。事实上,他甚至认为,摆脱这些原则和计划才是
“民族更成熟的标志”。(24)他描绘的历史政治世界具有超现实
特征:在那里,观念和记忆像鬼魂一样挥之不去,侵入我们的
家园、办公场所和头脑。

他的目标是赶走鬼魂——即追溯心理动机和机制,而后两
者与当下的物质压力一道,使政治得以运行。现在,政治领域
的活动和事件并非源自某种不受约束、飘忽不定的力量,而是
有着非常具体的起点;活动和事件的载体为个人(或具有鲜明
个性的团体)。纳米尔认为,正是个人组成了群体,历史学家
对观念和起因痴迷,随意对群体进行操弄,误将其视为真正的
历史单位。然而,群体并非历史单位。他争辩说,真正的历史
单位仅仅让位于微观分析;为了解释政治史的某个时期或阶
段,必须研究该时期所有个体的生活。【114】他崇拜的上帝不
仅仅体现在细节中,而是存在于人物生平中。(他可能不理解
为什么科林伍德完全拒绝把传记纳入历史研究;但是如果直接
从哲学层面的“历史观念”出发,得出的结论注定匪夷所
思。)纳米尔的方法集中体现在其具有拓荒意义的研究中,即
“对乔治三世时期的连续几届众议院的成员进行了不可思议、
细致入微的检视”。(25)注意:在运用这种方法的过程中,他极
少关注那些声名显赫的政客,这些人物在政界呼风唤雨,让职
业传记作家趋之若鹜。他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传记作家。他对小
人物的履历倾注了所有的兴趣,因为小人物的生平比明星的职
业经历更能让人洞悉典型的情感和抱负。纳米尔完全遵从这一
路径,拥护那类孤僻清高的学者所难以觉察与进入的历史调
查。他呼吁经由多方协作与努力才能达至的人口统计学式的历
史——这样一项规划启发了最近开始酝酿的《大英国会史》
(British History of Parliament
)的撰写。需要补充的是,
他的微观史观与托尔斯泰相近,因为两者都预示了计算机的到
来。然而,难道不是每一次重大创新都由梦想和探索所孕育和
开创吗?

总而言之,无论纳米尔还是托尔斯泰都认为,我们历史著
述所重点关注的意识形态和重大事件,源自但又超越无数现实
中的小事件。二人殊途同归,都指出为了更真实的真相应该用
累计式的微观研究取代宏观史学。

然而,该主张却源自一个错误的前提:历史现实不仅仅体
现于人物生平或其他细节,还扩展为宏观维度。【115】高级别
历史的研究对象并非都是对事实的阐释。战争、社会或宗教运
动、特定群体对环境的缓慢适应,诸如此类持续发生的事件,
都是可把握的实体。其中一些莫测高深,为微观历史学家所忽
视。这些事件为人所知的名称可能是不准确的简称,勉强涵盖
相互纠缠的微观事件,即便如此,它们也不只是纯粹的投射
——假如在其发生时就被体验为历史单元。15世纪的欧洲,教
会改革是一个鲜活的概念,尽管这一概念具有高度的概括性。
该类历史事件时间跨度大,之所以真实,是因为它们促使人们
思考其后果,讨论其替代方案并提出可能的解决方案。托尔斯
泰对传统史学的嘲讽并未完全切中肯綮。出于同样的原因,过
去的观念产生后由盛转衰,与个体冲突一样,都属于现实生
活,——无论真实与否。它们拥有某一特定实质,其内容不可
化约。如果仅视其为心理活动的衍生物,历史学家将错失部分
真实事件及其对人们的启发与思索。

不难理解托尔斯泰和纳米尔的这种主张遭受多方反对。比
如,纳米尔将其分析方法说成灵丹妙药,因而受到批评。在乔
治三世时代,堕落政客的所作所为笼罩着一层意识形态迷雾,
微观分析虽然能够穿透这层迷雾,却不适用于受真实可靠的政
治观念所启迪的历史时期;清教徒革命就不适合心理学分析。
(26)
巴特菲尔德是纳米尔最坚定的反对者之一,指责后者对这些
观念的现实性视而不见。【116】巴特菲尔德评论道,纳米尔及
其拥趸损害了“赋予历史事件以意义和关联的那些公认的政治
目的”;(27)他们受惑于“只重细节的……视觉错觉”(28),“却
不知道,欲书写历史必须拥有发现一般性的眼睛”。(29)(坚决
反对“纳米尔主义”的不是作为世俗“技术型”史学家的巴特
菲尔德,而是作为基督教徒的巴特菲尔德,因为纳米尔主义暗
中损害了巴特菲尔德的所有信仰——历史的潜在意义、观念的
内在价值。作为一名基督徒历史学家,他理所当然认为历史事
件之间存在着重要的连续性,甚至认为存在类似“上帝历史”
的事物,某种超自然的规划师掌管人类事务。(30))批评家说纳
米尔声称关注细节,却对此公然表示蔑视,有时把显微镜换成
了望远镜,把大部分历史置于自己选择的视角中。难道他不是
一个狂热的复国运动者?人们最后可能会问,他在审视个人的
心理性格时,是否真的触及问题的本质。这种所谓的最小历史
单位自身也是一个无法穷尽的宏大世界。因此,当他确信已经
对现实有所掌握时,现实也就再次退缩了。

持续发生的事件以及独立存在的观念似乎表明,宏观历史
在某种程度上独立于微观研究。(31)即便假定这些观念、事件和
整体安排产生于忙忙碌碌的日常生活,其发展和变化方式往往
不能凭借其组成要素加以充分限定。马鲁探讨了“该类宏观现
象”及其来源“基础的原子数据”两者之间的关系,坚持认为
前者与后者一样真实,强调宏观现象相对独立的地位:“它们
代表的是另一种现实秩序,虽然各有特点,但是都同样可
信。”(32) 【117】另外,这样的宏观现实不能完全追溯至其包
含的微观现实——级别不同的事件相互关联,同时存在——这
种情况绝非少见。大多数人在存在的不同纬度有着不同的表
现。一名基督徒也可能是一个严酷无情的地主或房东。普鲁斯
特宣称,“像圣伯夫那样根据外在表现或朋友的看法评判一位
诗人是荒谬的。就外在而言,他只是个普通人,其内在还是一
位诗人,但作为诗人的他在想什么,完全可能被作为普通人的
他所无视。”(33)
也就是说,政治的宏观历史可能具备一定的自足性,这与
纳米尔和托尔斯泰的假设相反。(据了解,其他领域的历史也
存在这种情况。)政治史学家如果研究政权为什么被推翻或者
为什么发起战争,不必总是调查人物尘世生活的细节,也能够
对前述事件做出大致解释,靠的就是与他的研究处于同一维度
的动机、争辩、回应等。一旦重大事件赫然耸现在眼前,它们
就会作为整体被感知与理解,从而引起一般性大致相似的诸种
反思和对策。原则上,无论历史学家从多远处研究过去,其一
般性不同,发现的因果关系也不相同——不要忘了中国的空心
象牙球,每个球都独立于其他球而运动。在他的罗马和希腊简
史中,罗斯托夫采夫忽略琐碎小事,把相关的主要行为和人物
交织在一起,其纹理脉络清晰可辨。

但如此编写的简史就像粗布一样,不仅质地粗糙而且纹路
稀疏。显而易见,大型历史的自足性并非可靠。托尔斯泰和纳
米尔大肆攻击了宏观历史的自足性,【118】我却为这种宏观自
足性申述。现在我希望能够说明盲目认可宏观自足性也可能带
来巨大的风险。毋庸置疑,政治历史学家可能把某些高级别事
件、观念和争论看似合理地整合在一起,但如果是通过构建宏
观语境来实现其目标,那他就别指望对自己关注的历史做出令
人满意的叙述。很可能他在叙述中歪曲了历史。过分强调自足
的宏观历史注定误入歧途。

其原因如下:历史学家研究的一般性程度越强,就有更多
历史事实变得单薄。当他从远处审视过去,他看到的是整体情
形、长期发展以及思潮动向等等——大量堆积在一起的事件随
距离远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它们散落在时间的维度上;留下
诸多空白有待填补。如果专注于宏观历史单位,我们对过去的
了解就不足。正如普鲁斯特所言,诗人独立于他所栖息的人而
存在,这固然没错,但人独立于诗人而存在同样是事实;完整
的故事里应该既讲述诗人也讲述人。此外,历史学家会发现,
距离越远,捕捉非常具体和完全真实的历史现象就变得越困
难。作为技术型历史学家,巴特菲尔德注意到普遍历史“涵盖
的领域非常大,历史知识因而不可避免地变得单薄”。(34)巴特
菲尔德所言极是:站在普遍历史可以纳入视野的那种高度上,
察觉到的全是巨大历史单位和笼统的概括,前者轮廓模糊,后
者未必可靠。

历史学家若突出宏观事件之间的相互作用,便忍不住以某
种方式对手头不足的材料进行补充。【119】培根详细说明由此
产生的种种危险。他建议历史学家研究的时间段不宜太长(或
太过模糊),因为“会碰到许多空白或空缺,不得不靠智慧和
推测来填补”。(35)勉力为之的推测并不少见。历史学家急于维
持宏观自足性,为了填补遇到的“空白或空缺”,他们可能诉
诸对目标的理解——把后见之明视为胶合装置而非发人深省的
新事物。或者为了使正在编织的粗劣布料更结实,他可能“凭
借其智慧”,引入没有倾向的动机、哲学观念等。其结果是,
历史不仅残缺不全,而且阐释过度。古奇认为基佐(Guizot)
的历史著作并没有展示出“对个人和细节的兴趣”;(36)圣伯夫
(Sainte-Beuve)则批评它是“被远观的历史”。圣伯夫解释
说,任何此类历史“都经历了异常的蜕变,产生的是崇尚理性
的错觉”。他由此得出结论:“基佐的历史过于重视逻辑而显
得不真实。”(37)难道还有必要明确指出,下定决心的宏观历史
学家对史料的混合和修补不应与负责可靠的历史假设混为一
谈?既然他常常在不知不觉中添油加醋,最终的历史充斥着模
棱两可的概念。其中,许多虚假的概括事实上是人为的结果,
既提取自证据,也融入证据中。

即便托尔斯泰和纳米尔对传统宏观历史的最终裁决太过武
断,言过其实,这也是源自我们对当前历史理应如何的看法。
我相信这种看法是有根据的。他们认为,如果历史尽可能忠实
完整地记录过去,并且帮助我们理解过去,那么历史才能体现
其价值。黑尔(Hale)谈及培根时指出,“它(历史)必须尽
可能全面且真实。【120】有些历史记录呈现的是商业盛况,而
非其真正的和内在的诉求。二者是不同的”。(38)对任何实现全
面记录历史的努力而言,微观调查都不可或缺,这是其重要性
最基本的体现。这并不意味着整合托尔斯泰梦寐以求的微观发
现,就能使我们把握历史整体。并非所有的历史现实都可以分
解成微观要素。历史整体还包括发生在微观层面以上的事件和
发展。因此,一般性较强的历史记录与对细节的研究一样至关
重要。但这并不完整;如果历史学家不愿“凭借智慧和推测”
填补空白,就必须探索小事件组成的历史世界。不包含微观历
史的宏观历史就不是理想意义上的历史。现在,关于细节的知
识可以不同的方式加以使用。这种知识常常被用作某种装饰。
也就是说,宏观历史学家基于自己或他人开展的微观研究,确
证或阐明他们持有的某种长远看法——这些看法与他们审视事
件的距离密切相关。(诚然,这些观点可能产生自对相关来源
资料的检查,可是某些概括难道不会具有更多的意图性和目标
性?当然,已知事实具有可塑性,很少让寻找证据来验证直觉
的历史学家失望。此外,多样化的数据含有丰富的历史事实,
无论你想证明什么,都能从中找到证据。)在麦考利撰写的历
史中,很多细节都经过了精心设计,用以确认他所研究的时代
和人物的意义。所有细节汇总在一起,构成了他对这一或那一
情形的总体论述——让人觉着其宏观洞见或直觉与其说源自微
观分析,还不如说指导了他对具体事实的选择。【121】他擅长
讲述,知道如何有效处理验证性的细节。汤因比同样毫不怀
疑,只有当“短视的”历史学家呈现的细枝末节能够支撑其宏
大解释,才有价值。本章稍后将继续讨论他。

我主张,为了使宏观历史更全面,必须包含微观历史,这
里的包含不是表面上的包含。这要求历史学家不能满足于待在
原地,要真正地回到过去,全身心投入他们的发现中,而不应
该过多考虑其宏观假设。微观分析本身未必能证实这些假设。
历史学家从事微观分析,或许因为临时原因违背基于宏观证据
建立起的宏观语境;或者发现偏离事件总体趋势的例外情况虽
然貌似微不足道,但其中蕴含的寓意有可能推翻他对总体趋势
的评估。想一想马克·布洛赫的《封建社会》吧。(39)

正因为如此,眼光敏锐的历史学家致力于书写完整历史
时,偏好打通宏观和微观历史。虽然马鲁相信宏观现实的真实
性,但是他认为,如果历史学家探究过去的时间跨度大,就最
好“先详细精确地调查细节”。(40)因为对纳米尔持反对态度,
巴特菲尔德同样被迫承认仅仅宏观史是不够的,【122】他相信
理想的历史可能是“结构与叙述的结合”,即“故事与研究”
合二为一的历史。(41),(42)

这与电影惊人地相似:大场景必须从不同的距离观看才能
被理解;相关分析和阐释常常需要在不同程度的一般性之间来
回移动。《电影的理论》一书中引用普多夫金(Pudovkin)的
一段话放在这里可谓切中肯綮:

为了获得关于游行的清楚和确定的印象,观察者
必须遵循以下步骤:首先,他必须爬上房顶,从上边
看到整个游行队伍,估量其规模;然后,他必须从房
顶上下来,透过一楼的窗户观察示威者打出的标语;
最后,他必须走入人群,以了解参与者的外部特征。
(43)

正如我指出的,从整体到细节,再回到整体,如此反复切
换才有可能充分描绘大场景。 (44) 这对历史中的大事件同样适
用。宏观历史学家将歪曲其研究对象,除非他加入从微观研究
中获取的特写——把它们当作构成整体画面的固有要素。

因此,历史学家必须处于一个切当的位置,从而在宏观维
度和微观维度之间自由转换。这提出了历史世界的结构这一问
题——这是历史学家面临的两个主要问题中的一个。历史世界
的结构是否同质,这样历史学家可以轻易地从一个层面转换到
另一个层面?宏观历史的内容和有效性——其现实性品格——
依赖于不受妨碍的双向交通。
这里的交通受控于实质逻辑(material logic)的两种原
则或原理。 (45) 第一种可称之为“视角原理”。【123】在前一
章中,我已经指出历史阐释——“理解”——最终涉及历史学
家拓展后的自我、他的生活经历和主观性。换言之,他必须把
事物置于某一“视角”中,使其契合他的经历、信仰和价值观
念,所有这些基于自我消解、谦逊冷静的被动式观察。 (46) 现
在,视角因素发挥的作用和历史学家与素材的距离之间存在着
确定的关系。马鲁注意到,“随着历史建构的一般性程度和综
合幅度的增加,困难、危险和不确定也以相同的程度增加。”
(47)
换言之,透视处理法产生的影响与历史学家距离素材的远近
呈正比关系。

这是为什么呢?在微观层面上,拼凑在一起的给定数据多
少显得密集,制约着历史学家的想象力和阐释意图。随着距离
的增加,数据变得分散和稀疏。证据也就失去了其粘合力,让
位于不那么强烈的主观性。(如前所述,大型历史往往呈现出
存在主义的特点。)皮雷纳和巴克(Bark)对中世纪起源的看
法相互矛盾,这的确与视角效应有关;(48)但是在某些特写式描
述中,人们并不是马上就能想到视角的影响,譬如潘诺夫斯基
的“分离原则”和耶丁对康士坦斯大公会议的分析等。(49)这里
我们又一次注意到历史中间区域程度不同的重要性,【124】这
一点之前已经提到。(50)

普鲁斯特在其小说中的评论突出地说明,历史记录的范围
越大,其内容愈加受到视角原理的制约,还受到自上而下理解
微观层面的影响。有一次马塞尔乘坐马车(比第三章提到的那
次还要早),他从远处有时看到两个教堂尖顶,有时看到三
个,这取决于他从什么角度观察周围的环境。他根据印象中教
堂尖顶的位置,把教堂尖顶想象成三个“仙女”,一个跟在另
一个身后溜走了,因此看上去只有一个身影。(51)同样,宏观历
史学家之所以一开始对部分证据视而不见,与其说是因为失
察、疏忽等,还不如说“视角原理”使然。透视视角影响对于
历史调查素材的理解,其功能越重要,就越要保持较远的距
离。例如,有关封建社会的一般历史通常未能展示其多样性,
因为后者被历史学家揭示社会一般特征的企图掩盖了;准确
讲,多样性是历史的基本特征之一。 (52) 马克·布洛赫的著作
《封建社会》受这一必然缺点的影响最小,正是这一缺点妨碍
了大型历史学家对部分史料出处和微观历史的了解。诚然,理
论上讲历史学家只要愿意,就可以探索微观层面;但实践中常
常对微观层面的许多内容不感兴趣,要么视而不见,要么认为
无关紧要。冯·马丁(von Martin)在《文艺复兴社会学》
(Sociology of the Renaissance
,1932)一书中试图从综合
方面进行新的尝试,正如弗格森(Ferguson)对冯·马丁可能
碰到的问题的评论,【125】进行同类尝试的作者“将不得不调
整自己的综合,以此处理好冯·马丁没有意识到的许多麻烦和
棘手的事实。但是如果有所得,就可能有所失……”(53)轻视也
罢,忽略也罢,这些内容注定不会出现在历史描述中。宏观历
史学家无法看到自己没看到的,因为没看到的被他所看到的遮
蔽了。

对视角原理的讨论还可以加上两点补充性评论。第一点来
自阿隆的观察,有关于把某一宏观视角转变成其他视角的可能
性。他强调说主观视角对整体结构是必需的,并且为了使自己
的视角尽可能客观,历史学家必须了解其他视角,但是他警告
说,二者之间“不存在常数或等数”。视角的多样性是“生活
的体现”。(54)另一点是质疑:高级别的历史记录是否比一般性
低的历史记录更受“时代精神”的影响?

控制宏观与微观层面之间通道的第二个原理可被称为“层
级原理”。它影响的是微观事件,虽然没有被视角运行的机制
遮蔽,而是依然可见,且事实上被提升到更高区域,成为大型
历史记录的一部分。

在此过程中,微观事件发生了什么?提出这个问题时,我
有意只考察自“下”而“上”的畅通状况。另外,宏观历史
(尤其是一般历史)的结构性突变,将会对所有纳入其中的微
观发现产生衰变效应,但是我在此处将不考虑这种效应。 (55)
【126】微观事件被提升到更高层次时,将会面临失去其部分独
特性和意义的危险,这回答了当时提出的问题。微观事件虽然
被提升至更高层次,但却遭到破坏。

例如,设想有三篇历史叙事,每一个都包含对路德形象的
描述——第一篇是德国民族史,第二篇讲的是宗教改革,第三
篇是详细的传记:我相信三篇描写很可能表达不同的意思,因
而某种程度上无法相互比较。

通过类比影视叙述中的“特写”与远景(对整体的拍摄)
之间的矛盾关系,也可以解释和说明“层级原理”。电影《党
同伐异》( Intolerance ) 中 , 在 受 审 那 一 幕 , 格 里 菲 斯
(Griffith)对梅·马什双手紧扣的特写镜头“不仅是叙述不
可缺少的部分,而且揭示了物质现实的新方面”。《电影的理
论》以该特写为例,解释了前述矛盾关系。我们观看梅·马什
紧攥双手这个大特写镜头时,“肯定会发生奇怪的事情:我们
将忘记那只是一双普通的手。我们熟悉的那双手与身体脱离之
后被极度放大,变成未知的机体,颤抖着,就像有着自己的生
命一样”。(56)同样,历史学家的特写往往显示出各种可能性和
纵深远景,后者并非从高级别历史中的同一事件产生。(当
前,为了不同的旨趣,流行展示艺术品逼真的细节,这进一步
证明了特性和意义方面存在的这种区别;因此,格吕内瓦尔德
[Gruenewald]的《伊森海姆祭坛画》的一个小背景布景让人隐
约想起日本版画。)

对层级原理的探讨还可辅以理论阐释。原则上,宏观解释
宣称对微观事实都有效——对所有细节都有效——而微观见解
渴望在宏观层面上得到认可。【127】现在,既然至少部分基于
微观分析才能有效进行宏观解释和定义,那么微观研究的某些
启示有可能与宏观历史学家的研究发现保持一致。但并非所有
启示都与研究发现一致,甚至连最重要的也可能不一致。那么
对一般原则我们就有了两组概括或见解——一组本质上属于宏
观层面,另一组借由微观分析自“下”而上形成。正是在第二
种一般性层面上,赫伊津哈对布克哈特提出了批评,反对文艺
复兴这一观念,而后者则代表着第一类一般见解。(57)很明显,
从微观调查而来的一般性——像是一种装饰环绕着后者——与
典型的宏观一般性在很大程度上并不一致。能把二者融为一体
吗?此处只须提出一般与特殊之间的关系这一问题即可。(58)
总之,微观与宏观层面之间的通道受到严格的限制。由于
“视角原理”,部分证据自然而然失效。又因为“层级原
理”,部分实际上可用的证据并没有物尽其用。这意味着历史
世界的结构并非同质。它由密集性不同的领域组成,并被难以
解释的旋涡搅动着。

从根本上讲,由此产生的交通障碍无法克服。汤因比建议
把飞鸟视角和苍蝇视角融合在一起, (59) 这原则上无法做到。
【128】两种调查可能并存,但是无法完全融合;一般说来,飞
鸟会吞食苍蝇。

敏锐的历史学家如何回应这种现象?现举两个例子。

克里斯蒂勒的问题:作为文艺复兴思潮研究领域当之无愧
的权威,克里斯蒂勒(Kristeller)试图综合其毕生的研究,
就这一非常熟悉的阶段撰写一部包罗万象的思想文化史。但是
他退缩了,因为他意识到,在持续研究的过程中,不得不为此
而舍弃已知的和未知的。他似乎不愿意减少或者错过任何宝贵
的见解,而这些见解只有全身心投入信息来源才能获得;他似
乎还担心为了后续综合不得不进行透视删减,而这又必然带来
掩饰和扭曲。他意欲就其发现撰写一部“整体史”,这种造型
欲望与其现实主义精神相抵触。

戴蒙德的梦想:戴蒙德自问,从事大型历史叙事的历史学
家是否无法避免把所有事件置于某一视角中,这一视角与因叙
述视野或范围而产生的距离保持一致。在研究过程中,他为什
么不能从不同的距离审视事物?闲逛的人欣赏风景时就是这样
做的;他先观看全景,然后走向远处的山脊,欣赏多变的景
色。许多电影都是这样推进的。普鲁斯特知道如何既关注细节
又欣赏远景,下一章将探讨这一点。戴蒙德梦想撰写一部美国
史,其中他打算插入诸多特写,不是用来例证他的一般性假
设,而是将其作为通常与整个重点背道而驰的独立实体。而
且,某些诗歌偶尔可作深度解读。【129】

针对电影中的电影化与舞台化两者之困境,《电影的理
论》一书论述了“格里菲斯听其自然的妙策”,前述构想使历
史学家的研究方法与这一妙策高度类似。《电影的理论》一书
是这样论述这一妙策的:

一方面,他(格里菲斯)肯定是力求建立戏剧连
贯性……;另一方面,他又常常插进一些不只是为了
推进剧情或传达与此相关的情绪,而是为了在一定程
度上摆脱情节从而涉及物质现实的画面。他的第一个
特写镜头的重要意义即在于此。他的极远景镜头、他
的奔腾起伏的群众场面、他的表现街道生活的插曲和
他的许多片段性的场面,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而深深
地吸引了我们。我们在看着这些画面或画面组合时,
也许还会忘掉被它们以自己的松散的含义所打断的剧
情。(60)

这个类比成立。但是我们不应该把孩子连同洗澡水一同倒
掉:在贯通微观和宏观历史方面,某些尝试要比其他尝试更为
成功。有的情况下,不同层次之间的转换产生了一种“观
念”,一种新的解释原则。(61)现在,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观念
独特的真实值,以及这些观念与事实准确性之间的间接关系。

不用说,历史记录的 可理解性
程度是其涵盖范围的一个功
能,因其范围大小而变化。级别越高,就能把更多的过往解释
清楚。但是提高可理解性是有代价的。历史学家在范围上有所
得,在微观信息上就有所失。【130】列维-斯特劳斯(Lévi-
Strauss)指出:“根据对自身定位的层次,历史学家失去的信
息将从理解上得到补偿,反之亦然。”(62)他宣称,为了摆脱困
境,历史学家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将自己置于历史之下……或
置于历史之上,从而超越历史……”(63)

可理解性增强意味着信息减少,这是“脑力经济原则”(64)
的一个特例,这一原则似乎制约着我们的社会和知识世界。这
类似于布鲁门伯格的“意图经济”原则,根据这一原则,只有
放弃对整体知识的形而上追求,科学知识才能取得进展。在分
析伽利略时,他指出科学所解释的并非整个自然,而是部分过
程。胡塞尔据以反对这种细节化的“生活世界”也不过是一模
棱两可的概念;只有当我们的意图涵盖生活世界的方方面面,
这个世界才活跃起来。(65)

扩大可理解性的范围,就能提高 重要性
,相信这一点是西
方思想的基本宗旨。在整个哲学史中,人们认为最高级别的原
理或最抽象的概念不仅明确界定了它们形式上涵盖的所有细
节,而且包含了所有较低层次存在的事物的精髓和本质。就一
般性和实质而言,这些原则被想象成“最高事物”。
譬如,这体现在诺斯替教的那一方案中,处理的是灵魂如
何从“世俗世界”提升到上层世界。根据该方案,向高层次转
变相当于精神洞察力的进步。乔纳斯(Jonas)讨论奥利金体系
中的“圣子从属说”时谈道,“认为每一秩序都不能预言更高
一级秩序的负面法则间接蕴涵着这一正面法则,即灵魂向高级
秩序的转变同时是一种知识或认知水平的提升。”(66) 【131】
该方案今天仍然影响着我们,影响着当前知识的不同分支。譬
如,诺维科夫(Novikoff)近乎普拉提诺主义的“组织整合层
次”原则,就深受这一方案的影响。这一原则认为无灵世界、
有灵世界和社会世界在不同的层次上取得进步,每一层次都受
到其自身规律的制约;虽然不理解低层次现象就难以理解高层
次现象,但是知晓较低层却不能预测高层次会发生什么。(67)

笃信“最高事物”至高无上的重要性及意义,此处谈及这
一点,旨在强调当前研究的基本假设之一——传统上把极端抽
象观念(比如“善好”和“正义”观念)视为对事物之本质最
包罗万象、最为核心的陈述,这对历史或相关现实研究并不适
用。(68)历史学家脱离微观层面,在一般性上更上一级时,将到
达我所称的“历史观念”这一新高度;当他继续前行,越过历
史观念,到达“哲学”观念或者极端抽象的概念维度,其见解
的重要性注定下降而不是持续上升。注意,大型历史中许多微
观事实被排除在外。高度抽象的概念与旨在涵盖的证据之间已
经不再有关联。它们在事物中加入了这些事物原本不包括的诸
多观念。但是哈纳克说,历史学家“应该保持发展因素和发展
观念在发展过程中的原来模样,历史学家没有权力把它们解释
得更清楚”。 (69) 【132】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传统哲学不仅完
全遮蔽历史领域(终结之前的最终事)中特殊与一般之间的关
系,而且更糟的是贬低了这种关系。

因此,托尔斯泰—纳米尔对宏观历史的反对就显得相对合
理。特写发现本身很重要,无论其启示与高级别历史的宽泛见
解一致还是包含在其中。就像赫克斯特一样,仅仅是设想下面
这一过程还远远不够,即“特殊和个体限定一般的内容和主
体,一般反过来有助于阐明和理解特殊。”(70)如果特写偏离大
型史的宽泛见解,二者又如何相互勾连呢?这个问题暂不回
答,将留待第八章探讨。(71)

为了解决汤因比的“数量问题”(72),或许此处可以讲点题
外话,探讨一下特写的重要性。在《重新思考》
( Reconsiderations)中声称历史学家必须尽可能公正对待收
集到的海量历史知识时,汤因比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绝对
数量本身就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历史知识的功用是什么?可以
这么说,历史知识需要用在有价值的地方。但是该怎么使用
呢?

可以有两种方式考虑历史知识的数量。其一是神学家和历
史哲学家的方法。但是这种方法并没有将历史作为需要仔细审
查的独立现实加以对待。犹太—基督神学源自与过去之间的存
在主义关联,【133】它产生的历史朝着超越历史时间的未来延
伸。在神学角度看来,历史从根本上讲就是一部拯救史——也
就是说,已经超出了现代意义上的历史这一字眼。重要的事件
既在历史轨迹之内又在其外。某种程度上,伟大的历史哲学也
是这样。尽管历史哲学依然没有摆脱世俗时间,但是受关于神
圣规划的神学假设之影响,历史哲学是根据某一原则解释整个
过去,这一原则至多与部分事实相符,并且通常情况下是其意
欲实现的某项善好事业的代名词。

另一种方法与当前时代的科学精神更为一致。在努力处理
我们积累的大量历史知识时,汤因比与斯宾格勒一样,把已知
材料加以组织,形成更大的单位——诸种文明或者斯宾格勒的
文化灵魂——分析其发展以揭示其规律性。(73)然而,如此确立
的规律性不仅非常笼统,而且只把历史视为自然的一部分。如
前所述,汤因比意识到这一点,坚持认为这些规律性完全没必
要;相反,西方文明的进程可能完全无法预测。但是他的这一
看法与他对规律性的强调几乎背道而驰。

为了论证,请允许我假定经追溯而来的规律性与历史整体
真的有所关联。那么它们必须更加契合一般性级别较低的历史
记录。汤因比事实上认为,宏观和微观历史之间的这种相互渗
透贯通是不可或缺的。他说道,“数量问题的解决办法在于把
全景视角和近景视角结合起来。”(74) 【134】这里产生了新问
题:一般性级别不同的历史记录是否真的有可能相互贯通呢?
根据“层级原理”,建立在每一层级上的语境对该层有效,但
并不适用于其他层面上的发现;也就是说,根本没有办法像汤
因比那样依托微观历史提供的事实和解释,总结出宏观历史的
规律性。因此,汤因比力图在数量上掌控历史知识,结果却不
尽如人意,也就并不奇怪了。他发现的规律性实在是无关紧
要,更别提他对自由意志及历史不可预测性的坚持更是让这些
规律性成为无稽之谈。
总而言之;试图充分解释累计的海量历史知识,使其价值
得到充分发挥,是需要付出一定代价的。大体而言,如此产生
的规律性既无关紧要也不切实际。这些规律性仅“涵盖”标志
人类退回自然状态的历史发展。最后,它们所代表的观察结
果,充其量只能从鸟瞰视角才会有效。从人类居住的开阔区域
所观察到的东西,历史专著中的微观事件对此既不能予以证
实,也无法直接否定。

毫无疑问,可资利用的海量历史知识似乎要求我们应该尽
量用某种方法对之妥善处理。但是响应这个要求需要付出代价
吗?截至目前,任何撰写全球史的尝试,其结果都是些无关紧
要、太过笼统的陈述,做出的解释也显得随意——都是一厢情
愿和存在主义需求的产物。这些尝试所得到的是关于历史进程
的琐碎堆积与沉淀,反映的只是历史进程的细枝末节,并非其
真正的转折点和深层次的内涵。我担心的是,普遍历史的观念
可能只不过是一片海市蜃楼,是一种戏弄我们的痴心妄想。

在我看来,我们掌握的广博知识对我们也提出了如下挑
战:我们不应该沉迷于片面的综合,而是要专注于特写,进而
拓展到整个历史,以概要的形式对其做出评估。【135】与正面
发起猛烈进攻相比,历史整体更难抵御零星冲突。

历史世界斑杂的非均质化结构产生了两种相互关联的趣味
倾向。第一点事关不断增加的以事实为导向的历史描述——即
严格意义上的历史研究——大致相当于巴特菲尔德的“技术型
历史”。(75)问题是:即便不从阐释性视角和高度抽象的假设出
发,这种类型的努力就其本身而言是否有意义呢?许多历史学
家拒绝承认这些努力的独立价值。它们受到嘲讽,被看作索然
无趣的历史,(76)是在“浪费学识”(布洛赫语)。(77)赫伊津哈
警告不要过分强调“详尽的历史研究”。(78)其他历史学家犹豫
不决,不堪重负。已经过世的迈内克就是这样。一方面,他支
持技术型历史,理由是这种类型的历史不仅确立了事实,而且
揭示了“目前为止尚未了解到的过去的价值”。(79)另一方面,
他认为技术型历史从属于价值阐述。他称技术型研究“机械僵
化”,认为价值评估在纯粹的事实认定中随处可见,从而把技
术型历史降格为某种实现目的的手段。(80)

或许马克·布洛赫对事实调查的正当性做出了最深刻的批
判。他抱怨说“准备和执行两者之间被分离”,从而为引导性
研究(guided research)极力辩护:每位历史学家都应该从自
身的研究问题出发“爬梳档案”——这个论断与拒绝“中立研
究”(81)的论调保持一致。但是布洛赫观点的根基并不可靠。布
洛赫之所以有这种看法——我之前已经讲过(82)——是因为作为
一位理论家,他无端地怀疑“冷静被动的观察”,【136】同时
对科学史异常痴迷。至于其他方面,力图证明历史学家完全没
有必要通过微观研究不断检验其模型和调节性观念,这也并不
是以事实为导向的历史描述的目标所在。

想必目前为止,伯里对技术型历史的辩护最有说服力。他
宣称,有的历史学家力图“全面地搜集最细微琐碎的事实”,
并且相信这些事实的完整集合“最终会给后代讲述”他的劳作
成果;(83)对这样的历史学家而言,他“正在进行的是一场持久
战”。(84)是这样吗?由于“层级原理”——微观与宏观层面之
间的交通障碍——他很可能会输掉这场战争:他辛辛苦苦搜集
起来的数据永远也不能达至综合性历史记录的上层区域。伯里
的推理同样经不起检验。

所以“技术型历史”的意义是什么,这一问题似乎没有答
案。只有一个论点支持前述看法,我认为该论点是毋庸置疑
的。这就是神学论点。根据该论点,没有什么可被遗失,因此
才需要“全面地搜集最细微琐碎的事实”。好像以事实为导向
的历史描述只不过是对亡者的怜悯。这是对 收集者
( collector)这一形象的辩护。
历史世界非均质化结构的另外一个影响与历史编纂学的进
展有关。改善研究方法、增加研究工具、发现新证据以及拓展
我们的视野——所有这些都支持了历史学家普遍持有的信念:
历史编纂学将会越来越全面,并且正如许多人设想的那样,会
越来越客观。【137】这种信念在某种程度上当然合理,甚至不
会因为意识到宏观历史的内在主观性而被推翻。有人认为,高
级别历史因此产生的“局限性”可以通过以下方式逐步加以克
服:

(1)拓展知识(马鲁、皮雷纳、克里斯蒂勒;某种程度也
可以算上赫克斯特);(85)

(2)求助于比较研究(布洛赫、皮雷纳);(86)

(3)依赖团队协作(布洛赫、马鲁、克里斯蒂勒)。(87)
布洛赫和皮雷纳希望最终会出现“对普遍历史的科学阐
释”(皮雷纳语)(88)。不用说,他们一厢情愿,希望最终会落
空。至于通过团队协作实现以事实为根据的普遍历史,列维-斯
特劳斯批评了这种想法,指出“只要历史立志追求意义,它就
不得不做出选择……真正的总体历史将会中和自身;其结果就
是没有结果。”(89)我不妨提一下凯尔赞成进步的论点:当我们
从小语境中的相互关联转换到更大语境(比如这个时代经济社
会发展的大曲线)时,历史编纂学就取得了进展。“旧的阐释
没有被否定,而是被新的阐释包含其中并且加以扬弃。”(90)这
种论点显然很肤浅。如果由每一代先后以自己的方式定义进步
的目标,那么历史进程的性质整体而言处于未定状态。凯尔认
为我们的历史阐释变得更全面也因而更客观,该看法基于上述
这种经不起推敲的进步概念。

所有这一切或多或少都是一厢情愿的产物。(事实上,布
洛赫虚构出普遍历史的幽灵,这真让人感到羞愧。)瓦莱里正
确地认为,阐释性宏观历史的内在主观性是难以克服的;“因
为我们不能留住一切,【138】并且必须依靠判断才能摆脱无限
多的事实……”(91)这种主观性在最理想的情况下也无法超越自
身。努力克服主观性不仅不可能,在某些情况下甚至是错误
的。因此,高级别历史,包括自以为客观的社会史,都受到
“视角原理”的制约。既然如此,这类历史就不可能利用所有
可用的事实。历史素材无穷无尽,如果某些事实一直被忽略且
不为人知,将其发掘出并用于随后的叙述中,那么这些事实必
定把其他事实排除在外。结果,准确涵盖事实是有限度的——
也就是说,历史编纂学的进步也是有限度的。
可能有人会问,前人出现失误、弄错重点,难道历史学家
不该从中吸取教训吗?这样,每一代就可以在之前的基础上稳
步前进。新生代历史学家虽然可能取得进步,但是,即使他们
避免前人犯的错误,也不能免于其他错误,而且深邃的洞察力
并非只是当代人的专属。难以想象,修昔底德有一天将被超
越。相信历史编纂学的进步本质上多半是个幻觉。

(1) 雷蒙·阿隆:《历史意识的维度》,巴黎,1961年,第19页。

(2) 应该指出,术语“距离”还有另一层含义,此处不予考虑。无论范
围大小,历史涵盖早先和新近发生的事件;历史学家与这些事件的距离随时间
的久远而增加。

(3) 参见本书第125—128页关于“数量问题”的附记,即便汤因比承认
微观历史的必要性,他个人对此还是带有强烈的偏见。梅塔在《钩爪鸟的飞
行》(1962年12月8日发表于《纽约客》杂志)一文的第92页中指出,汤因比
曾在谈话中“宽慰自己,微观历史学家的好景不长了”。

(4) 见本书第57页。

(5) 耶丁:《主教委员会?教会议会?》( Bischöfliches Konzil


oder Kirchenparlament?
),巴赛尔,1963年。

(6) 赫 克 斯 特 : 《 文 艺 复 兴 时 期 的 贵 族 教 育 》 ( The Education of


the Aristocracy in the Renaissance),收录于赫克斯特的《重新评估历
史》,埃文斯顿,第三卷,1961年,第45—70页。

(7) 托 尔 斯 泰 : 《 战 争 与 和 平 》 , 巴 尔 的 摩 , 1951 年 , 第 二 卷 , 第
1400—1401页。

(8) 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第1425页;参阅伯林:《刺猬与狐
狸》( The Hedgehog and the Fox
),纽约,1953年,第19、26、29页。
(9) 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第1425页;参阅伯林:《刺猬与狐
狸》( The Hedgehog and the Fox
),纽约,1953年,第1425页。

(10) 克拉考尔:《电影的理论》,第63—64页;引用部分参见莱热:
《关于电影》(A propos du cinéma),载马塞尔·莱皮埃:《电影放映情
报》( Intelligence du cinématographe
),巴黎,1946年,第340页。

(11) 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第977页。

(12) 伯 林 , 《 刺 猬 与 狐 狸 》 ( The Hedgehog and the Fox ) , 纽


约,1953年,第31页。

(13) 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第1440页。

(14) 参见伯林,《刺猬与狐狸》( The Hedgehog and the Fox ),


纽约,1953年,第68—72页。

(15) 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第886页。

(16) 梅塔:《钩爪鸟的飞行》,《纽约客》,1962年12月15日,第82
—83页。

(17) 约翰·布鲁克,引自梅塔,《钩爪鸟的飞行》,《纽约客》,
1962年12月15日,第74、87页,指出了马克思对纳米尔的影响。

(18) 塔 尔 蒙 ( Talmon ) : 《 刘 易 斯 · 纳 米 尔 爵 士 的 考 验 》 ( The


Ordeal of Sir Lewis Namir ),《述评》,纽约,1962 年3 月,第三十三
卷,第3期,第242、243页。

(19) 梅塔,《钩爪鸟的飞行》,《纽约客》,1962年12月15日,第93
页。

(20) 梅塔,《钩爪鸟的飞行》,《纽约客》,1962年12月15日,第78
页。

(21) 纳 米 尔 : 《 政 治 学 中 的 人 性 》 ( Human Nature in


Politics),载斯特恩编:《史学集锦》,第382页。
(22) 《政治学中的人性》(Human Nature in Politics),载斯特
恩编:《史学集锦》,第382、384页。

(23) 《政治学中的人性》(Human Nature in Politics),载斯特


恩编:《史学集锦》,第384页。

(24) 纳米尔:《政治学中的人性》,载斯特恩编:《史学集锦》,第
386页。

(25) 塔尔蒙,《刘易斯·纳米尔爵士的考验》(The Ordeal of Sir


Lewis Namir),《述评》,纽约,1962年3月,第三十三卷,第3期,第242
页。

(26) 梅塔,《钩爪鸟的飞行》,《纽约客》,1962年12月15日,第
106页。

(27) 巴特菲尔德:《乔治三世和史学家》( George III and the


Historian ),纽约,1959年,第210页。

(28) 巴特菲尔德:《乔治三世和史学家》( George III and the


Historian ),纽约,1959年,第213页。

(29) 巴特菲尔德:《乔治三世和史学家》( George III and the


Historian ),纽约,1959年,第213页。

(30) 梅塔,《钩爪鸟的飞行》,《纽约客》,1962年12月15日,第
119页。参阅巴特菲尔德《基督教与历史》书中各处。

(31) 关 于 这 个 问 题 的 论 述 , 请 参 见 马 克 斯 · 布 罗 德 贝 克 ( Max
Brodbeck ) 的 《 方 法 论 个 人 主 义 : 定 义 与 化 约 》 ( Methodological
Individualisms: Definition and Reduction ) 和 莫 里 斯 · 曼 德 尔 鲍 姆
( Maurice Mandelbaum ) 的 《 社 会 法 》 ( Societal Laws ) , 载 德 雷 编 :
《哲学分析与历史》( Philosophical Analysis and History ),纽约,
1966年。据我本人推测,两位作者都强调,某些特定的历史宏观概念和社会宏
观概念具有一定的独立性,他们不愿被切分成小块儿。然而,对于这两者而
言,严谨的论证和复杂的逻辑能够更加适当地分析材料。
(32) 马鲁:《如何理解历史学家的技能》,载萨马朗编:《历史与方
法》,第1499页。

(33) 普 鲁 斯 特 : 《 驳 圣 伯 夫 》 ( Contre Sainte-Beuve ) , 巴 黎 ,


1954年,第176—177页。

(34) 巴特菲尔德:《人论其往昔》,第44页。

(35) 黑尔引自培根的《学术的进展》( Advancement of


Learning),载黑尔编:《英国史学的发展:从培根到纳米尔》引言,第17
页。

(36) 古奇:《十九世纪的历史与历史学家》,第182页。

(37) 引自圣伯夫:《谈话录》( Causeries ),第一卷,参见古奇,


《十九世纪的历史与历史学家》,第182页。

(38) 黑尔,《学术的进展》( Advancement of Learning ),载黑尔


编:《英国史学的发展:从培根到纳米尔》引言,第17页。

(39) 托尔斯泰和纳米尔认为,由原子事件组成的极小连续体比大事件
形成的序列更真实,后者是宏观历史学家处理的对象。随之而来的是产生了需
要历史学家面对的第二个问题——时间的本质。以下章节将继续探讨该问题。
关于布洛赫《封建社会》的引用,见本章第124页。

(40) 马鲁,《如何理解历史学家的技能》,载萨马朗编:《历史与方
法》,第1532页。

(41) 巴特菲尔德:《乔治三世和史学家》,第205页。

(42) 本章作者生前完成的文本在此处终结。——原编注

(43) 引自克拉考尔:《电影的理论》,第51页,参见弗罗因德:《十
九世纪的法国摄影》,第92页。

(44) 引自克拉考尔:《电影的理论》,第51页,参见弗罗因德:《十
九世纪的法国摄影》,第92页。
(45) 参见本书第二章,第47—48页。

(46) 与术语“距离”一样,“视角”概念也有两层含义。它可能解释
的是远古历史和当下历史如何节略或缩短过去以详述现在,或者用于描写历史
学家对过去的某种偏好。本书只对第二个含义感兴趣。

(47) 马鲁,《如何理解历史学家的技能》,载萨马朗编:《历史与方
法》,第1529页。

(48)
参阅巴克:《世界中世纪史的起源》( Origins of the
Medieval World
),加登城,纽约,1960年(双日出版社铁锚书系),书中
各处;特别是“中世纪起源问题”一章中皮雷纳的理论批判。

(49) 潘诺夫斯基,参阅前文第二章第57页和注释;耶丁,参见《主教
委员会?教会议会?》,特别是第10—13页中他对于神圣法规(Haec Sancta
decree)的分析。

(50) 参见本书第三章第73页和第八章。

(51)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第138—139页。

(52) 所举例子均由戴蒙德教授提供。

(53) 弗格森:《引言》,载阿尔弗雷德·冯·马丁:《文艺复兴社会
学》,纽约和埃文斯顿,1963年(哈珀火炬丛书),第13页。

(54) 阿隆,《历史意识的维度》,巴黎,1961年,第14页。

(55) 本书第七章将探讨这一方面。

(56) 参阅克拉考尔,《电影的理论》,第51页,参见弗罗因德:《十
九世纪的法国摄影》,第47—48页。

(57) 参见本书第99—100页。

(58) 本书第八章将探讨这一问题。
(59) 参阅汤因比:《重新思考》,纽约,1964年,尤其是第124、134
—135页。

(60) 克拉考尔,《电影的理论》,第51页,参见弗罗因德:《十九世
纪的法国摄影》,第231页。

(61) 参见本书第100页及以后。

(62) 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 La Pensée sauvage ),巴


黎,1962年,第346页。

(63) 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 La Pensée sauvage ),巴


黎,1962年,第347页。

(64) 参阅本书第一章第22页,及第三章第67页。

(65) 上述所有内容请参见布鲁门伯格:《现象学视野下的生活世界和
技 术 化 》 ( Lebenswelt und Technisierung unter Aspekten der
Sguardi su la filosofa
Phänomenologie ) , 收 入 《 当 代 哲 学 家 》 (
contemporanea),第二卷(1963年),尤其是第20页以后;以及布鲁门伯
格:《望远镜和无能为力的真相》,收录于伽利雷(Galilei ):《星际信
使》( Sidereus Nuncius
),法兰克福,1965年,尤其参见第44—45、72—
73页。

(66) 乔纳斯:《诺斯与古代晚期精神》( Gnosis und spaetantiker


Geist
),第二卷,哥廷根,1954年,第189页。

(67) 参见诺维科夫:《整合层次与生物学的概念》(The Concept of


Science
Integrative Levels and Biology ) , 载 《 科 学 》 ( ) , 第 101 卷
(1945年),第209—215页。

(68) 关于这一点,参见本书第八章,尤其是第203页及以后。

(69) 哈纳克:《教义史》,第一卷,第132页。
(70) 赫克斯特,《文艺复兴时期的贵族教育》(The Education of
the Aristocracy in the Renaissance),收录于赫克斯特的《重新评估历
史》,埃文斯顿,第三卷,1961年,第210页。

(71) 本书第八章第203—206和214—216页将继续谈论这一问题。

(72) 参阅汤因比,《重新思考》,纽约,1964年,《人类事物研究中
的 数 量 问 题 》 ( The Problem of Quantity in the Study of Human
Affairs)中的各处。

(73) 参见本书第40—41页。

(74) 汤因比,《重新思考》,纽约,1964年,第134页。

(75) 参见本书第四章,第77页。

(76) 譬如,参阅布洛克(Bullock):《史学家的目的:历史和元史
学》(The Historian’s Purpose: History and Metahistory),收录于
迈耶霍夫编:《我们时代的历史哲学》,第293页:“精通于枯燥无味的历史
是一种荒废”。

(77) 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第86页。

(78) 赫伊津哈:《历史的魔咒》,第12页。

(79) 迈内克:《历史主义及其问题》,收录于斯特恩编:《史学集
锦》,第275页。

(80) 迈内克:《历史主义及其问题》,收录于斯特恩编:《史学集
锦》,第275和273页。迈内克的立场,属于阐述历史的一种技巧,就阐述同一
主题来看,他所持立场与格思里(Guthrie)相似:“对于一些学者来说,他
们倾向于研究某个特定的作者或者围绕他提出一些问题;然而还有一些学者,
他们更致力于将科学研究的成果放在一个更大的背景中,从而评估他们在古典
传统中的地位以及与时代的相关性……我能说,当前,我们更需要阐述型的
吗?”格思里:《人民与传统》(People and Traditions),收录于格思
里 、 冯 · 格 罗 宁 根 ( Van Groningen ) : 《 古 典 中 的 传 统 与 个 人 成 就 》
(Tradition and Personal Achievement in Classical Antiquity ),伦
敦,1960年,第9—10页。

(81) 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第86页。

(82) 参见本书第85页。

(83) 伯里:《作为一门科学的历史学》(History as a Science),


载斯特恩编:《史学集锦》,第219页。

(84) 伯里:《古希腊历史学家》,第246页。

(85) 参见马鲁:《论历史知识》,第235页:“……显然,正如每一门
不断发展的学科一样,历史研究应该与时俱进。”——皮雷纳:《历史学家想
做 什 么 ? 》 ( What Are Historians Trying to Do? ) , 收 录 于 迈 耶 霍 夫
编:《我们时代的历史哲学》,第98页:“叙述越多,无限的现实就越能从它
的面纱中解脱出来,真相也就为人所知。”——克里斯特勒:《历史知识的若
干问题》,载《哲学杂志》,第五十八卷,第4期(1961年2月16日),第97
页:“打破现有知识的局限,推进知识的进步,减少不确定观念的范围,是历
史学永恒的追求。”——赫克斯特,同前引,第190页:“……关于更明确的
时间限制概念,在发展过程中也会发生变化。一段时间之后,某些概念会被过
滤掉,然而剩余的大部分概念并未受到影响,依然留存下来。”

(86) 参阅皮雷纳,《历史学家想做什么?》(What Are Historians


Trying to Do?),收录于迈耶霍夫编:《我们时代的历史哲学》,第99页:
“比较的方法允许历史以其真面目现身。”源于布洛赫的观点,请见前页注。

(87) 布洛赫认为,比较历史需要团队合作。在谈论欧洲之外的社会历
史出现了封建阶段时,他在1964年于芝加哥出版的《封建社会》第二卷的第
446页中说道:“这绝非不可能,与我们所处的社会不同,某些社会在建立之
初本该经历相似的阶段。若果真如此,其间称它们为封建主义也未尝不可。但
是其中的比较工作却远非一个人可以完成”。——马鲁在《如何理解历史学
家》(收录于萨马朗:《历史与方法》)一文第1515—1516页说道:“即便是
由一位研究者构思的个人历史著作,也必然是集体努力的结晶……在我们看
来,史学家又犹如建筑师,既要各自具备精湛的手艺,又要讲究团队协作。”
——克里斯特勒,《历史知识的若干问题》,载《哲学杂志》,第五十八卷,
第4期(1961年2月16日),第88页:“不同的历史分支就像不同种类的科学一
样,是从特定的社会、历史和知识环境中发展起来的,又受个人、民族、宗
教、制度或者职业利益所支配。有些地方交叉重复,有些地方还未被开发。只
有通过不断积累、不断扩展的知识和日益提高的各方的协作水平,才能够趋向
统一的历史。”

(88) 皮 雷 纳 , 《 历 史 学 家 想 做 什 么 ? 》 ( What Are Historians


Trying to Do?),收录于迈耶霍夫编:《我们时代的历史哲学》,第99页。

(89) 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 La Pensée sauvage ),巴


黎,1962年,第340页。

(90) 凯尔:《什么是历史?》,第165页。

(91) 瓦莱里:《历史事实》(Historical Fact),收录于《历史与


政治:文集》( History and Politics: Collected works
),第十卷,纽
约,1962年,第121页。
第六章 亚哈随鲁,或时间之谜
现代史学认为历史是一个内在持续的过程,【139】在线性
时间或时序时间维度上展开,又把时间看作一种流动介质,其
方向不可逆转,由所有事件组成,结构同质且无差别。 (1)这个
看法得益于科学进步及其支配地位。在此之前,为了理解过
去,人们对线性时间的重要性作过更为严格的限定。希腊历史
学家没有充分确立线性时间相对于循环时间的优先地位;此
外,在整个希腊思想史中,理解人类事件时存在世俗和神学双
重时间。(2) 古犹太人即使没有忽略作为世俗过程的历史,很大
程度上也与历史保持着一种存在主义关系。他们把历史视为自
己与上帝互动的结果,认为过去的事件就是上帝对其子民的惩
罚或奖赏。(3) 后来犹太教天启中设想的那种被期盼的救赎,与
其说预示着一个新历史时代,还不如说是人类历史的注定终
结。【140】早期基督教末世论也包含了时间顺序。(4)既然基督
再临没有发生,教会虽然依旧相信最终的复活,但要在尘世间
立足,最后却不得不调和两个迥异的时间。圣奥古斯丁(St.
Augustine)称其为自然时间和上帝恩惠时间(或救赎时间),
相信这两个时间相互纠缠,无法分开,非凡人可以理解。 (5)中
世纪编年史把来自拯救史和世俗史的要素搅和在一起,恰好反
映出其既在世俗时间中推进,同时又试图摆脱世俗时间的尝
试。中世纪诗歌中的时代误置表达了传统主义者的态度:谋求
把过去与现在融合在一起,而非突出二者之间的差异。 (6)顺便
说一句,最好不要忘记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是怎么讲
述他所研究的特罗布里恩人(Trobriands)的——他们不会因
为依赖巫术就无法用近乎科学的理性精神解决各种问题。 (7)同
理,人们即使在艺术和文学中大多无视时间之流,也维持着一
种时序感。

研究我们的时序时间概念时,聚焦于大型时空单位——比
如,西方文明——似乎是明智的。这些单位由先后发生的事件
组成,事件之间存在事实上或者潜在的关联,其发生的先后因
而有着重要意义。原因很明显:如果事件分属没有互动的两种
时间或两种文明,那么这些事件是否在时序时间内先后发生或
同时发生则完全无关紧要。

这里我们再次思考支撑着斯宾格勒全景式世界观的时间概
念。第一章已结合汤因比探讨了该世界观。(8)【141】他比汤因
比更为彻底地将诸种不同文化区隔开来,因此这里只提一下他
就足够了。有着各自独特时间的诸多斯宾格勒式文化,在一共
同的时间介质中出现、发展并消亡,我们该如何想象这一共同
的时间介质呢?斯宾格勒承认文化之间存在转换(亦即假晶现
象),就此而言,诸种文化被嵌入再次激活的时序时间之流
中;但每当他坚持说自己的文化完全自足时,这一共同的时间
介质就变成了与时间无关的准真空,成为不可思议的永恒之反
面对应。只有当历史进程和自然进程在极少情况下发生融合
——在产生所有文化的前历史时期,以及人性和自然之间关系
大规模改变之时,作为共同介质的时序时间才可能再度出现。
魏茨泽克把发明核能视为这样一个转折点。

把历史看作同一个文明中的时序进程,接下来我要探查该
设想的有效性。这种关于现代历史研究方法的看法具有三点重
要启示,这里需要特别指出来。首先,把历史视为线性进程
时,我们心照不宣地假定:了解事件在时间之流中出现的那一
时刻将有助于解释事件是如何发生的。事件发生的日期是一个
负载有价值的事实。因此,在民族、国家或者文明历史中的某
个时刻发生的所有事情,由于与这个时刻密不可分的原因,理
应发生在当时当地。当马鲁说人通过历史认识“自己是谁,从
哪里来,为什么处于这样一个与他有关的情景中”(9) ,他表达
的正是这种时序时间中的某一时刻具有重大意义的假设。在这
个前提下,历史学家常常在先后发生的各组事件之间建立起因
果或其他有意义的关系,【142】将较晚发生的事件追溯至之前
发生的事件。

其次,传统史学痴迷于时序时间结构上的同质性和方向上
的不可逆性,往往聚焦于或多或少连续的大型事件序列,遵循
这些单位之间的先后顺序跨越数个世纪。许多综述性历史叙述
按照时间顺序讲述民族史或机构史,因而不可避免地赋予构成
这一序列的多重事件之同时性与同发性以重要意义。例如,兰
克的政治史就经常涉足文化领域。(10)其基本观点是,尽管有中
断,存在偶然性,每一个包容性单位都有其生命——用迈内克
的话讲,即都有其个性。有时,这样的叙事好像是为了回答我
们来自何方(或者前往何处)这一问题。若非我们对历法时间
持有信心,几乎不可能提出这个问题。

再次,不加批判地接受流动时间这一概念,就会希望把不
可逆流动的形式特征转换成内容——也就是把历史过程视为一
个整体,并赋予这一整体某种特性;可能会将它视为潜力的发
挥,一种发展或者迈向美好未来的进步。这个欲望无法抗拒。
不用讲,虽然黑格尔对历史过程的宏大解释让人印象深刻,但
是依然体现在俗世和永恒之间的无人地带。即便更贴近现实的
马克思也不能抵制设计历史完整路径的诱惑。【143】哲学家自
上所强加的,众多历史学家则试图自下获取。普遍历史的虚幻
构想(如幽灵一般对应于流动的时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兰克谈及“从一个或一组民族前进至另一个整体性的历史生
活”;(11) 亨利·皮雷纳 (12) 和马克·布洛赫 (13) 把普遍历史称为
所有历史研究的目标。时间顺序因而具有最高级别的实质意
义。

现在,我想提请大家注意一些见解,它们常常使我们对历
史过程的连续性及时序时间的力量产生怀疑。值得注意的是,
确切来讲是人类学家和艺术史学家——而非历史学家和历史哲
学家——意识到时序时间存在的问题。艺术史学家亨利·福西
永(Henri Focillon)坚持认为,艺术形式的演变有其内在的
逻辑,同时发生的艺术事件往往属于不同的“阶段”。他说艺
术形式往往要经历试验状态、经典阶段、改良阶段和巴洛克阶
段,“这些阶段或状态在每一个时代和每一种环境中都体现出
相同的形式特征。”(14)此外,对于这些阶段,艺术形式坚持自
己的时间表,与历史必然性无关。“这些前后相继的阶段根据
自己的风格……或有些冗长,或有些紧凑。”(15)难怪日期通常
不是“重点或万物中心”,另外甚至不用考虑诸如政治、经济
和艺术等不同领域中事件之间的关系,艺术史自身“展示了与
前卫且明快的形式处于同一时代的那些残余、预测及慢慢过时
的旧形式。这一切都并置于相同的时刻”。(16)福西永同样提出
了意外“事件”,是这些事件决定环境,【144】而不是环境产
生这些事件。例如,“即使对相同的社会环境和相互交织的系
列情境开展最认真的研究,也不能形成拉昂塔的设计”,当然
也不能形成这些塔所创造的那种氛围。 (17) 拉昂塔设计的出现
“既高效又突然”。(18)福西永不相信同时性的魅力和所谓时代
精神的有效性,前述所有要素对此共同做出了解释。

福西永的学生库布勒(Kubler)基于前者的建议提出了一
个非常有趣的理论。这位才华横溢的艺术史家兼人类学家,在
其薄书《时间的形状:论物的历史》( The Shapes of Time:
Remarks on the History of Things
)(19) 中,批评了该领域学
者普遍存在的对于时期和风格的偏好。他没有强调时间顺序问
题,而是坚持说历史学家最好致力于“发现时间的多重形
状”。(20)库布勒的有形时间是指什么?他说,艺术作品或者其
要素可以按照序列方式排列,每一个序列由诸种现象组成,这
些现象由于代表着对某些问题的连续“解决”而环环相扣,而
这些问题由某种需求所引发,并且触发了整个系列。这些前后
相继、环环相扣的解决方法显示出初始问题的各个方面以及内
在的各种可能。因此,就阐释而言,特定艺术作品的日期不及
其“阶段”(即在其所属序列中的位置)重要。相关的连续解
决方案常常在时间上非常分散,这进一步说明,每一个序列的
发展都有自己的时间表。其时间有着特别的形状。这反过来表
明,由不同序列所描绘的时间曲线可能互不相同。结果,
【145】年代上同时出现的艺术成就应该在各自的时间曲线上占
据不同的位置,一个出现在其系列的开始位置,而另一个则远
离开始部分。它们虽然处于同一时期,但阶段各异。
列维-斯特劳斯同样驳斥了历史过程在时序时间上持续演进
这样的看法。但是与福西永和库布勒不同,斯特劳斯没有把不
同的时间分配给逻辑上相互关联的系列事件,而是分给了级别
不同的历史,他认为每个历史都把具体数据组成一个序列,由
序列设定自己的时间。他说“像趣闻史、传记史等级别不同的
历史按照不同日期类别编写,这些日期类别大致以时、年、世
纪、千年等单位为基础。”(21)不可能从一种历史的特殊时间转
换到另一种历史的特殊时间,而是像数学中的不可通约数一
样,“任何类型的日期与其他类型的日期相比都是不合理
的。”(22)虽然可以在同类历史之间建立起关联,但是不同层级
的历史时间表之间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列维-斯特劳斯的论断主要用来说明历史世界呈现出的非均
质化结构,接下来我将继续探讨福西永—库布勒的理论,因为
它与正讨论的问题更直接相关。他们反对艺术史领域过分强调
时序时间的精炼论点,稍加修改同样适用于一般历史。(23)“历
史过程”不可避免地涉及不同领域。艺术史仅是其中之一;其
他领域包括政治事务、社会运动和哲学观念等。显然,与分散
在多个领域中的事件相比,同一领域中先后发生的事件之间更
有可能相互关联且更具意义:一个真实的想法往往产生众多依
赖于它的新想法;但是,【146】社会安排对文化趋势的影响非
常模糊。简言之,可以认为每一领域中的事件前后相继,有某
种内在逻辑。(24)它们形成可理解的序列。每个序列都在自己特
别的时间上展开。此外,不同序列的时间通常有着不同的形
状。西格蒙德·戴蒙德在哈佛做的一个小实验惊人地证明了这
一点。他要求学生调查美国历史的不同领域,根据各个领域的
发现把事件的发展划分为不同的时期。有的学生负责政治史,
有的负责文学史,等等。他们最后集合,比较笔记。结果显
示,他们各自的时期划分并不一致。(25)

赫尔德(Herder)提出了差别化历史时间的一般理论,影
响深远。最近在一篇关于历史领域相对时间概念的文章中,W.
冯·莱登(W. von Leyden)注意到这一论点。本段摘自冯·莱
登的文章,将引用有关赫尔德的原文:

……重要的是,赫尔德也认为每一事物对时间都
有自己的度量方式,或者有对自己时间的度量方式;
即使没有其他共存的度量方式,该度量方式也存在。
他大概想说,事物本身 就是
钟表,而不是 拥有
一个钟
表。他肯定说,如果从历史解释中排除普通观念,那
么牛顿的绝对时空框架在该领域中一定同样遭到否
定。他认为,人们将发现两个不同的事物永远不会有
同样的时间度量,因此在宇宙中可能“同时”存在着
无数的时间。为了消除怀疑,他解释说,就像无限空
间“曾是”宇宙中所有位置的总和一样,所有时间都
有相同的度量,【147】该观点是由知识分子引入的:
严格讲,绝对空间和绝对时间只是一种幻影……据我
所知,那些先前把赫尔德视为史料编纂者的人,没有
讨论或指出过这个特征时间学说。(26)

那么,在某个历史时刻,我们面对的多个事件从形式上看
之所以同时发生,是因为处于不同的领域中。事实上,不可能
为每个事件恰当定性,除非将其在特定序列中的位置考虑在
内。不同领域中的有形时间遮蔽了始终如一的时间流。

在这里,历史分期(historical period)进入视野;几乎
所有涵盖一定范围的历史都使用这种时空单位,以模仿事件的
过程。分期似乎确实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单位;因此,当不能从
素材中发现这一单位时,就会根据事实虚构一个出来。对分期
之意义的看法摇摆不定,时而唯名论,时而现实主义,而时期
划分本身不会因此被改变。

那么,让我们看看时期划分。任何嗣后“发现”或确立的
时期,都由不连贯的事件或事件组构成——该现象众所周知,
解释了较少受到时代精神影响的事件:因此,19世纪下半叶被
塞入太多内容,这些内容虽然与从中产生的思想属于同一时代
( epoch ) , 但 是 与 后 者 并 非 真 的 属 于 同 一 时 期
(contemporaries)。典型时期(即历史过程的阶段分期)混
杂着不一致的成分。没什么值得吃惊的。个体的精神不也是不
连贯的吗? (27)“我们的头脑,”瓦莱里说道,【148】“……
充 满 了 被 彼 此 隔 离 的 倾 向 和 想 法 。 ”(28) 而 且 利 希 滕 贝 格
(Lichtenberg)早在150年前就说道:“当我躺下时,我常常
产生一个想法;当我站立时,尤其当我吃得少感到虚弱时,我
又会产生另外一个想法。”(29) 马克·布洛赫提到我们头脑中
“惊人的内部隔断”,并且举例讲述了历史学家古斯塔夫·雷
诺特(Gustave Lenôtre)“常常吃惊地发现在革命法庭成员
(Terrorists)家中有这么多优秀的父亲”。(30)完整人格无疑
是迷信,却受到现代心理学的青睐。
可以预料,并不缺少观点承认历史时期的非均质性。马克
思 谈 及 意 识 形 态 上 层 建 筑 的 “ 非 同 时 性 ”
(Ungleichzeitigkeit)。库尔提乌斯(Curtius)坚持认为文
学 在 运 动 、 生 长 和 持 续 性 方 面 均 与 艺 术 不 同 。 (31) 夏 皮 罗
(Schapiro)相信,如果存在贯穿某一时期整个文化的统一风
格,那么不能视之为理所当然,而是需要对它加以解释,依靠
的手段是把该风格强加给多领域的某个特殊因素。(32)雷蒙·阿
隆支持艺术在社会经济环境方面保持独立性,并维护政治领域
的 相 对 自 主 性 , 以 抗 衡 社 会 史 的 支 持 者 。 (33) 曼 德 尔 鲍 姆
(Mandelbaum)对哲学史的看法很特别,偏好把“文化多元主
义”设想为独立且内在连续的诸多特殊历史。(34)狄尔泰不仅强
调了某一时期统一的生活环境,而且强调存在这样的力量:反
对时代精神的片面性,而后者常常抱残守缺或预见未来。(35)

但是注意某个现象是一回事,意识到其潜在意义又是另一
回事。【149】没有观点证明,已经意识到某时期构成要素的差
异对时间顺序的意义而言意味着什么。例如,马克思作为真正
的现实主义者,即使能够感知并说明“非同步性”,也还是固
守着黑格尔的辩证历史过程观念,遵循传统把同质线性时间等
同为历史时间。

然而,就福西永—库布勒观点而言,有证据表明该等式还
值得怀疑。事实上,历史由事件构成,但是从事件顺序中几乎
不能了解事件之间的关系及意义。事件虽然同时发生,但是内
在并不同步。既然如此,就没有道理把历史过程视为同质时间
流。时间流这一形象掩盖了历史事件序列所赖以显现的不同时
间。提到历史时,应该讲不同历史时间的推移,而不是“抽象
时间的推移”(March of Time)。历法时间非但不能推移,而
且是一个空洞的容器。虽然日历时间概念对科学不可或缺,但
对人类事务并不适用。我们的记忆方式证明了日历时间的这种
不相关性。我可以清晰地回忆起过去发生的事件,却想不起发
生的日期。或许对特征的记忆与时序记忆成反比;对于一生中
重要的邂逅,基本特征记得越清楚,就越容易错误判断时间上
的远近或者弄错时间顺序。记忆在主观时间弧度上的位置已经
确定,将其转移到不曾体验过的时间——时序时间上——的客
观位置,其中的困难导致了前述错误。再没有比体验这种时间
更困难的了。这再次突显了时序时间的形式特征——空洞。
【150】它该怎么承载内容呢?正如瓦尔特·本雅明明智而谨慎
的观察,人性进步这一说法站不住脚,主要是因为这种观点与
时序时间紧密相关,将时序时间视为任何重要过程的基体。(36)

结果,可以说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时期瓦解。从一个有意义
的时空单位转变成一种偶然邂逅的场所——就像火车站的候车
室一样。但并不止这些。因此,拉斯利特(Laslett)意识到,
一般概念被投射回过去时变得不可靠,坚持历史必须努力“在
复杂的细节中……重建”。(37)但是,不能因此放弃对整个社会
以及对影响社会的大型历史转变的理解。它只是变成了这样一
个问题,要么关乎“所有这些微小的运动和反应”,要么关乎
“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或者可以说是残渣”。(38)

因此,在进一步阐明观点之前,我希望重点探讨一个理论
上非常有趣的例子——布克哈特的时期概念。他对时序叙述的
态度不仅模糊,而且多半消极,这影响了他对时期概念的处理
方式。(顺便提一句,请注意他也是先教历史,然后才改教艺
术。)并不是说他避免提供一连串包罗万象的历史场景,而是
拒绝受到编年史的束缚;(39)读一读他的主要著作就会发现,他
明显不愿意承认同质时间流是重要媒介。在布克哈特的著作
《世界历史沉思录》( Weltgeschichtliche Betrachtungen

中,他放弃时间流,代之以永恒世界,旨在一一审核于自由发
展的文化与国家和宗教这两种制度化力量之间(可能)产生的
各种关系;【151】他从世界历史的各个领域收集与时间顺序仅
表面相关的大量例子,借此证明自己的看法是有根据的。《君
士坦丁大帝时代》( Die Zeit Constantins des Grossen
)和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都证明他同样不关心历史过程
的动力学。在这两部著作中,布克哈特让时间停滞,在阻止时
间泛滥之后,他先从静止现象中选取横断面加以详述,然后对
所有现象作仔细审查。他的解释是形态学的描述,而不是按照
时间先后的叙述,只涵盖单一的历史时期。

但是在否认时间顺序的同时,布克哈特也称赞了时间顺
序,他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就是最恰当的例子。
文艺复兴时期的生活千姿百态,从重新发掘古典文化到自由建
立国家,从对个人价值观的新认识到社会风俗和日益兴盛的世
俗化,在这部无与伦比的代表作中,他对此逐一进行了研究。
他是否想证明,他提到的事件尽管同时发生,却有着不同的指
向?共同出现的事件之间未必相互连贯?确实有可能,因为他
指出“艺术的最高形式并不以国家外在的政治生活为转移”
(40)
,这清楚地表明他意识到文化时代之间的不一致性。尽管如
此,他宣称其目的就是把意大利文艺复兴阐释成个人觉醒的时
代——顺便提一句,人们依然把这一概念视为他做出的一项持
久贡献。(41)这不只是总结,而是真正的想法,意味着这种(世
俗的)个人主义精神几乎体现在构成该时期的所有活动、抱
负、生存方式中。因此,不能把文艺复兴视为汇集在一起但互
不相干的事件,而是一个整体,其意义渗入每一个要素。
【152】换言之,布克哈特跳出了时序时间,结果却陷入时间
流。或者看起来是这样。一旦认为某个复杂的时期是一个统一
的整体,有形的区域时间自然就退回到不定状态,伴随总体历
史过程,时间顺序往往再次变得重要。

我最初认为时序时间是空洞的,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上
述对时间顺序的辩护与这个看法直接抵触。现在,我要说明的
是,布克哈特解释文艺复兴,透出的看法和与之相对的反时序
看法一样有根据。库布勒批评艺术史学家过分强调历史分期,
这原本没错,但是几乎排除了各领域发生的事件序列存在汇合
的可能性,因而言过其实。他指出,“瞬间的横断面……就像
马赛克,由发展状态不同的碎片拼成……而不是一种将其意义
赋予每个碎片的激进构思”;(42)他坚持构成某个时期的“文化
束很大程度上是随机拼置在一起的”。(43)这可能符合毕德麦雅
(Biedermeier)时期 (44) (已故的贝多芬是个例外),但未必
对文艺复兴和其他时代适用。缺少自身独特“外貌”
(physiognomy,潘诺夫斯基的表述)的时期确实让人匪夷所
思。因为涉及事件、行为和真实人物的情感,时期有了区别性
的外貌。这有何不可呢?同时代人以多种方式相互交流;因
此,很可能他们之间的交流在当时的成就和相互作用之间建立
了横向联结。 (45) 也不要忘了“脑力经济原则”,根据这一原
则,【153】个人在某一方面的热情投入有时会导致他在其他方
面的惰性(46),会退回到惯例(或自然)之中。你不可能处处都
表现出原创性。显然,该原理——正是由于这一原理,“世
界”这一约定俗成的概念才会顽强存在——显然也偏好建立关
联。结果,尽管同步事件通常在不同形状的时间中发生,甚至
“阶段”也各不相同,但很有可能表现出共同的特征。同步性
可能产生更紧密的关系;巧合可能转化成统一的模式。同理,
我们每个人据信成为自我的那些碎片难道不会聚集而形成一个
整体,或者看起来如此吗?布洛赫曾经评价了心智中令人惊奇
的隔间,他的新评论同样重要:“数学家帕斯卡和基督徒帕斯
卡互不相识吗?……情况也许是这样:如果正确看待相互对立
的事物,那么对立只不过是更深层次相互统一的掩饰。”(47)无
论怎样,源自普遍的渗透过程的某个时期或者形势产生某种精
神,影响该时期或形势的各个领域,从而表现出整体性特征。
狄尔泰分析了启蒙时代的统一结构,把它作为统一性的例子,
认为“这不是可以用某个基本思想表达的统一性,而是通常在
不同倾向之间逐渐形成的相互关联。”(48)某时期多变的统一性
与形成“格式塔”的任何实体之间有着相似之处。布洛赫自
问:“以人类当前的知识水平,尝试解释貌似无法理解的事情
——某个文明的精神特质及其吸引力,这样做是否有用?”(49)

但是时期整体而言难道不是构成历史过程的不可或缺的部
分,【154】从而间接地把同质时间转变成内涵丰富的媒介吗?
不应该忘记,人类曾幻想的遥远未来并未完全脱离时序时间;
也不应该忘记,希腊人即使在纵向时代已经形成了文化发展的
概念:德尔图良(Tertullian)好像已经相信了世俗的进步;
(50)
在给异教徒西玛库斯(Symmachus)的答复中,圣安布罗斯
( St. Ambrose ) 强 调 了 “ 艺 术 的 逐 渐 创 生 和 人 类 历 史 的 进
步”。 (51) 埃德尔斯坦(Edelstein)谈及早期基督教作家信奉
的教条时指出,“垂暮的异教开始维护老者的权威,特别是罗
马元老院对维多利亚的崇拜,此时新信条已经取代了由年轻的
异教所开创的哲学。”(52)先思考以下事实:我们注明自己的生
日,了解自己的辈分,用沙漏表示死神。 ( 两极相通 Les
extrêmes se touchent
):我们的本质存在和最空洞的生成模
式相互交织。皮亚杰(Piaget)同样把数学的根源追溯至物理
学。顺便提一句,史前史越来越清晰,我们因而深信日历时间
的作用无可争辩。

因此,我们面前摆着两个议题,既相互排斥又同等重要。
一方面,可测时间消失了,代之以有形时间束,各种可理解的
时间系列在其中演进。另一方面,记录日期依然重要,因为当
某些时间点对所有时间束适用,它们往往合并在一起。正因为
如此,布克哈特对时序时间态度矛盾,既贬低又赞成。但是他
从未打算揭露其内在矛盾。【155】本雅明热衷于非辩证的研究
方法;他阐明时序时间是无足轻重的,但是根本没有考虑时序
时间的另一面。极少有人承认时序时间存在两个方面。

如何应对我们陷入的这个困境?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后文
将不再讨论不同的领域序列及其特别的时间表,而是重点关注
相对一致的时期或者这些时期汇合后产生的形势。每个时期都
自相矛盾,简要地体现了互不相容的两个时间概念。时期是事
件的编排,其中事件来自时间进度不同的序列。时期并非源自
同质时间流,而是确定自己的时间——这意味着它对时间的体
验方式与较早或较晚的时期可能不完全相同。打个比方,你必
须从一个时期跳跃到另一个时期。换言之,邻近时期之间的转
换是有问题的。该过程可能中断;就福西永而言,时期是意外
“事件”,来自“无名之地”。狄尔泰引用布克哈特的话,谈
论了罗马帝国时期这种看法在来世的传播:“因为深层的原
因,这些新趋势变得强大;单从先前形势无法推知这些趋
势。”(53)同理,用阿尔弗雷德·施密特的话讲,马克思的历史
概念“是关于世界中止的哲学,刻意放弃了同一原则连续推论
的惯例”。(54)乔纳斯相信,只要认为诺斯替教因先前的观念和
信仰而产生,不是 自成一类 sui generis
( ),有着“绝对起源
或全新开始”, (55) 【156】即造成现有观念和动机的“第一
因”(56),就会误解诺斯替教。布鲁门伯格在一篇文章中提出了
类似的观点,解释说历史学家之所以对不同时期之间的“临界
时间”越来越感兴趣,是因为他们受到“历史自身”观点的影
响,而这在古典时期却“被种种表现掩盖了起来”。(57)从这些
陈述可知,所有突出“时间前进”的历史都是幻影——是屏风
上的油画,掩盖了它们假装要呈现的真相。每个时期都有可能
产生一幅新图;一幅接一幅的油画一层层地掩盖了不断增加的
Le
屏 风 , 克 卢 佐 ( Clouzot ) 的 纪 录 片 《 毕 加 索 的 秘 密 》 (
mystère Picasso)典型地说明了这一点,展示了创作中的艺术
家。我们看到:毕加索一旦概述其心中的景象,就立刻在最初
草图上增加第二幅草图,这幅图常常与第一幅间接相关;这样
草图一幅接一幅,对线条和色彩的每一次系统运用几乎都与之
前无关。(58)
事件呈现相同的组合,但并非有意为之,因而违背了历史
过程,这标志着时序时间的某一瞬间理应在其中占有一席之
地。因此,我们应该遵循历史过程,并按照线性过渡、时间影
响及长期发展思考。本章虽然批评了对历史连续性的迷信,但
意图并非完全否认时序时间可能产生影响。为了能够更加确
信,必须证实时序时间在特殊情况下的确存在影响力。我认为
这是历史学家最困难的任务之一。【157】何况因为证据不足,
时序时间的影响力扑朔迷离,有时虽发生作用但不留一点痕
迹。时序时间的影响力非常隐蔽;讲话人很早之前的一句话,
自己都忘了,却能够改变听话人的想法。两三年前,朋友一句
无心的话深深地影响了我;改变了我对人的看法乃至我对自己
整个生活的看法。我们最近久别重逢,追忆过往时,我忍不住
表达了对他的感激。他大吃一惊,已经忘记曾经对我讲过那番
话。重要的影响好像注定不为人知。

我突然产生这样的念头:时序时间的影响飘忽不定,对于
它们唯一能够肯定的就是传奇人物——永世流浪的犹太人亚哈
随鲁(Ahasuerus)。他很可能直接获悉各种历史发展和转换,
因为整个历史上仅他有机会体验自己形成和衰减的过程。(他
看上去一定非常了不起!其容颜一定不会衰老,但是我猜他有
多副面孔,每一副都反映了他经历的一个时期,所有面孔形成
一个新模式,因为他从未停止流浪,旨在以影响他的时代为基
础重建一个他注定要实现的时间。)

从某种意义上讲,兰克似乎意识到历史过程的连续与断裂
之间的矛盾关系。第一章引用的那一段体现了这一点,其全文
如下:

每一刻都出现新事物,它们只能追溯自最初的也
是普遍的起源——人类做过什么和不做什么;【158】
每个事物都是其自身存在的原因;没有事物完全消解
到其他事物中。然而,无法完全摆脱的事物和无处不
在的事物之间关系密切。自由与需求如影随形。需求
已经形成且无法消除,这是每个新生命和新活动的基
础。变化结果与变化过程关联。但是不能随意假想这
种关联;确定是这样,而非那样……一长串的事件
——既相互跟随又同时发生——以这种方式相互关联
在一起,形成世纪或时代……(59)

我刻意强调了时期的两方面;充分描述时序时间的空虚和
重要,这两种企图——还有其他企图吗?——使时期这一概念
显得尤为重要。时间序列否定时间流的存在,相关讨论可能有
助于澄清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

首先谈论克罗齐,他的观点完全错误。(60)他是地地道道的
理想主义者,给了黑格尔先验的形而上学致命一击,却没有因
此而沾沾自喜。他说黑格尔假想了一种绝对精神或者世界精
神,既与生俱来又出类拔萃;这种精神在世界历史的辩证过程
中实现自我,同时超越历史,成为历史过程的目标。克罗齐认
为本体先验论站不住脚。他把绝对精神完全归入现世世界的内
在性,从而终结了本体先验论。他坚持认为这种精神并非绝对
超然变化世界之外,【159】而是在历史之中显现;确切讲,它
为每一特定情景中的具体问题提供了答案——当然,这些因当
下的要求而不同。克罗齐假想存在相对自足的情景或时期,每
个都有其特殊的精神。但是如果这种精神的体现与不同时期的
具体要求密不可分,那么它们在时序时间上的连接虽然有意
义,却带来了许多问题。克罗齐对历史过程深表关切,仍然希
望能够实事求是地看待时序时间。他是如何解决这些因前述任
务而产生的问题呢?他甚至都没有弄明白这些问题。他的心在
苏格兰高地,而不在这里。说得直白一点,他认为偶像已经被
推翻,因思念偶像而内心颤抖。显而易见,从其前提可以推
知,这种精神在历史中并非随处可见,而是仅体现在具体的情
景 中 。 在 其 《 史 学 史 : 若 干 初 步 问 题 》 ( Concerning the
History of Historiography ) (61) 中 , 克 罗 齐 却 忽 略 了 这 一
点,认为无论古代、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还是现在,都体
现了精神,分别与超感觉的辩证过程对应。克罗齐还突出了各
个阶段的渐进性特点。诚然,为了使整体进步这一概念与他对
精神无处不在的基本假设保持一致,他排除了有关绝对善的想
法,强调精神旨在改进任何特定时期状况。但这只是文字游
戏,因为克罗齐一厢情愿,企图把历史的所有进步等同于一种
向前运动——以“自由”为目标的运动。总而言之,克罗齐先
自信地赶走了黑格尔,然后又从后门把他领进去,没有意识到
对黑格尔而言,已经剥夺了一切可能性。事实上,黑格尔的先
验精神完全能够决定历史整体的方向,【160】而克罗齐的内在
精神虽然为特定时期的具体问题提供了具体答案,却无法解释
事件的发展进程。时序时间相互矛盾,克罗齐回避而不是解决
了相关问题。他没有追问,两种时间概念既然相互矛盾,又如
何相互关联——换言之,既然把时序时间归结为虚无,那又该
如何承认其存在——他只是对二者一视同仁,不仅漫不经心,
而且没有使用辩证法。他批评黑格尔辩证法,但最终成为其拥
趸。

普鲁斯特试图解决时间之谜,其方法特别。奇怪的是,尚
无人意识到该方法对历史的重要意义。我将介绍该方法,重点
探讨其小说与本文相关之处。(62)

普鲁斯特把时间顺序贬得一无是处。在他看来,历史根本
无进程可言,既瞬息万变,又杂乱无章——就像云一样,聚散
无常。与他不切实际的看法一致,他不承认自己是历史学家,
也反对有关形成和演进的特点。不存在时间之流。有的只是一
连串的形势、世界或者时期,彼此之间既有中断,也不存在因
果关系。就普鲁斯特而言,必须把它们视为本性的投射或者补
充,正是其存在——但我们是否有理由假设隐藏着完全相同的
存在?——不断把自身转变成本性。不言而喻,这些不同的世
界和形势在不同形状的时间中充分发展并逐渐消失。普鲁斯特
匠心独运,证明每个形势都独立存在,并非从之前的形势中产
生,【161】只有跳跃才能跨越相邻世界之间的鸿沟。整部小说
中,他彻底遮蔽了世界之间的短暂连接。结果,只有当新世界
欣欣向荣,我们才对它有所了解。我们相信事件具有驱动力,
为了完全动摇我们的这种看法,他消除了连续世界——希望
——之间永恒但是最脆弱的关系。马塞尔既是小说的主角,也
是普鲁斯特曾经的化身,他期待在每个形势下都能取得圆满;
但是其愿望刚实现,自我及其产生的魔力就消失了;新自我满
怀(越来越少的)新希望,重新踏上征途。鸿沟难以弥补;时
间并非众生之父,不能创造一切。
为什么不能干脆对之视而不见呢?普鲁斯特正是这样做
的。他提请大家注意时间原子——对事件或印象的记忆片段因
为转瞬即逝,所以尚未受到时间的影响。因为身体的偶然感
受,产生了无意识的记忆,后者与时间顺序完全无关。从本质
上讲,记忆中的事件好像是日常琐事,但是托尔斯泰认为它们
比历史书中的重大胜利和重要英雄还真实,还重要。普鲁斯特
放大这些微观单元,突显其原本的意义。每一个特写都由反
思、类比、回忆等交织而成,无一例外提及人们(包括马塞
尔)经历过的世界,共同解释了事件赖以发散或聚集的要义。
这部小说就这样遍布特写。它们代表着深邃的洞察力,其构成
部分——思考和回忆——形成无数羊肠小径,遍布整幅历史画
卷。【162】从中形成的模式不受时间限制;事实上,其功能在
于将瞬间之物提升至近乎永恒的本质世界。

表面上看,普鲁斯特好像对辩证法不关心,仅限于探讨不
连续的世界及其有形的时间。然而,这不是全部。普鲁斯特即
使模糊了时间顺序,却竭力使其不受影响。由于特写及其混乱
的时间模式,我们往往无法意识到事件流,但是这些特写和模
式不仅指明其产生的形势,而且交织在一起形成叙事,按照时
间顺序展现了马塞尔不同时期的自我。小说总体遵循严格的路
线。用姚斯的话讲,虽然历史时刻时间错乱,被拼凑在一起,
但其背后隐藏着“精确的时钟,体现的是不可逆时间”。(63)

普鲁斯特并不满足于安装时钟,他试图把连续世界——不
知从什么地方冒出的世界——重新嵌入时间流中。因为他想把
时间流变成平等的竞赛对手。他无法解决这个棘手的矛盾,除
非他能够正视两个对立面,使用辩证法调和二者——不连贯的
系列有形时间和同质的时序时间流。他提出了间接的解决方
案:通过回顾确立时间持续性。在小说的结局处,马塞尔与普
鲁斯特已经融为一体,他发现先前无关联的自我实际上是道路
的不同阶段或站点,他虽然沿着这条道路行走,却不曾意识到
存在这样一条路。这条路的唯一目的是让他为艺术职业做好准
备;因此,现在他才意识到这条穿越时间的路是有着目的地
的。也只有现在,艺术家普鲁斯特不仅能够看出不连续的过去
世界在时间上是连续的,【163】而且把其精髓纳入因为永恒而
无懈可击的艺术品中,从而间接让其过去摆脱时间的诅咒。他
试图创作已经书写了的小说。

其解决方案虽然深刻,但是不能因此高估其适用范围。普
鲁斯特采用归纳法,把时序时间重新确立为重要介质;他(或
者马塞尔)破碎的人生尚未展现其完整性就结束了。他先是否
认时间流,后又支持时间流。为了解决这个矛盾,他躲到了艺
术中。这对历史完全不适用。历史既没有终点,也不接受艺术
的救赎。

对立是时间的本质,是无法解决的。或许只有当时间终结
之时,时间的对立才能解决。从某种意义上讲,普鲁斯的解决
方案预示或象征着难以想象的结局——在那个虚构的时刻,分
解之前的亚哈随鲁第一次能够回顾其穿越不同时期的流浪之
旅。
(1) 参 阅 , 譬 如 , 克 里 斯 特 勒 : 《 文 艺 复 兴 人 文 主 义 的 道 德 思 想 》
(The Moral Thought of Renaissance Humanism),收录于《西方文明》
(Western Civilization),第一卷,第三版,纽约,1961年,第290页;他
最先提出,我们必须“承认连续性是历史的基础”。请将此论点与本书146页
注1中克里斯特勒的另一观点加以对比。

(2) 参阅维达尔-纳杰(Vidal-Naquet):《神的时代与人的时代:有
关希腊时代的作品》(“Temps des dieux et temps des hommes. Essai
sur quelques aspects de I’expérience temporelle chez les
Grecs” ) , 收 录 于 《 宗 教 历 史 杂 志 》 ( Revue de l’Histoire des
Religions),第157卷,第一版(1960年1—3月),第55—80页各处。

(3) 参见本书第73—74页。

(4) 参见布鲁门伯格:《“世俗化”:历史非法性范畴批判》,收录于
库恩、维德曼编:《哲学与进步问题》,第243页,其中指出了进步观与末世
论的区别。

(5) 参 见 马 鲁 : 《 奥 古 斯 丁 与 古 代 文 化 的 结 束 》 ( “Das
Janusantlitz der historischen Zeit bei Augustin”),收录于安德烈
森(Andresen)编:《从奥古斯丁到现在》( Zum Augustin-Gespräch der
Gegenwart),达姆施塔特,1962年,特别是第367—377页。

(6) 布洛赫:《封建社会》,第一卷,第91页。

(7) 马林诺夫斯基:《魔法、科学与宗教》( Magic, Science and


Religion
),纽约加登城,1954年(双日出版社铁锚书系),特别是第26、
28—30、33—35页。

(8) 参见本书第39页。

(9) 马鲁:《如何理解历史学家的技能》,收录于萨马朗编:《历史与
方法》,第1476页。

(10) 本书第七章将提供兰克和其他历史学家的例子,更充分地探讨同
时性观点。重点参见第173—175页。
(11) 兰克:《世界史:历史最悠久的民族和希腊人》,伦敦,1884
年,第xi—xiv页;以及引用巴特菲尔德:《人论其往昔》,第124页。

(12) 参见皮雷纳:《历史学家想做什么?》,收录于迈耶霍夫编:
《我们时代的历史哲学》,第88—89页。

(13) 马克·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第47页。[法语版:《为
历史学辩护》( Apologie pour l‘histoire ou métier d’historien
),
巴黎,1949—1950年。]

(14) 福 西 永 : 《 艺 术 形 式 的 生 命 》 ( The Life of Forms in


Art ),纽约,1948年,第10页。

(15) 福 西 永 : 《 艺 术 形 式 的 生 命 》 ( The Life of Forms in


Art ),纽约,1948年,第10页。

(16) 福西永:《艺术形式的生命》,第55页。

(17) 福西永:《艺术形式的生命》,第60页。

(18) 福西永:《艺术形式的生命》,第63页。

(19) 库布勒:《时间的形状》,纽黑文与伦敦,1962年,参阅书中各
处。

(20) 库布勒:《时间的形状》,纽黑文与伦敦,1962年,第12页。

(21) 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第345页。

(22) 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第344页。

(23) 参阅上引书第343页的例子,特别是第344—345页,将现当代史
与史前史的发展水平加以比较:“查阅史前史的发展体系,即便是最有名的事
件也和现当代史关联不大,可能除了……人口大规模发展的某些方面,蒸汽机
的发明,电的发现以及核能的出现。”
马克·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第183—184页,在谈到各部分的
相对独立时认为,仍须考虑各自不同程度的历史。他诙谐地说道,“菲利普·
奥古斯都统治时期的宗教史?路易十五世统治时期的经济史?何不这样呢?路
易斯·巴斯德还说‘格雷维总统时期我实验室里的事’,又或者‘从牛顿到爱
因斯坦的欧洲外交史’。”

(24) 克里斯特勒,同前引,第291页;他解释说,中世纪的形态、文艺
复兴时期的特点,除了其自身的特征外,至少肯定了这一点:“在复杂而又清
晰的文明中,每种文化领域都有自己的发展路线。”

(25) 戴蒙德教授的个人主张。

(26) W. 冯 · 莱 登 : 《 历 史 与 相 对 世 间 的 概 念 》 ( History and the


Concept of Relative Time ) , 载 《 历 史 与 理 论 》 , 海 牙 , 1963 年 , 第 二
卷 , 第 3 期 , 第 279—280 页 ; 引 自 赫 尔 德 : 《 形 而 上 学 》 ( Metakritik ,
1799 ) , 第 一 部 分 , 第 2 节 , 第 84 页 , 收 录 于 《 全 集 》 ( Sämmtliche
Werke),第16部分,科塔,1830年。

(27) 参见本书第五章第117页作者的观点。此处再次被用于时间结构问
题中。

(28) 瓦莱里:《历史与政治》,第十卷,第93页。

(29) 利 希 滕 贝 格 : 《 格 言 集 》 ( Aphorismen, Briefe,


Schriften ),斯图加特,1953年,第21页。

(30) 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第151页。

(31) 库尔提乌斯:《欧洲文学与拉丁中世纪》( European


Literature and the Latin Middle Ages
),纽约,1953年,第14页。

(32) 迈耶·夏皮罗:《风格》(Style),收录于克罗伯编:《今日人
类学》( Anthropology Today
),芝加哥,1933年,第295页。

(33) 阿隆:《历史意识的纬度》,第115—116、270页。
(34) 曼德尔鲍姆:《观念史、思想史、哲学史》(The History of
Ideas, Intellectual History, and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载
《历史与理论》,第五册,海牙,1965年,第50—52页。

(35)
狄尔泰:《人文科学中历史世界的形成》( Der Aufbau der
geschichtlichen Welt in den Geisteswissenschaften
),收入《著作
集》,第七卷,斯图加特-哥廷根,1961年,第178、183页。

(36) 本 雅 明 : 《 历 史 哲 学 论 纲 》 ( Geschichtsphilosophische
Thesen
),收录于《著作集》,法兰克福,1955年,第一卷,第502页。

(37) 拉 斯 利 特 : 《 评 述 》 ( “Commentary” ) , 收 录 于 克 罗 比
(Crombie)编:《科学变革》( Scientific Change
),牛津大学科学史专
题研讨会,1961年7月9—15日,伦敦,1963年,第863页。

(38) 拉斯利特:《评述》,收录于克罗比编:《科学变革》,牛津大
学科学史专题研讨会,1961年7月9—15日,第863页。

(39) 参阅卡埃基:《雅各布·布克哈特传》,第二卷,巴塞尔,1950
年,第185页。

(40) 引自卡埃基:《雅各布·布克哈特传》,第三卷,第95页。

(41) 参见,譬如,克里斯特勒:《自雅各布·布克哈特以来对文艺复
兴 思 想 史 的 观 点 转 变 》 ( Changing Views of the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the Renaissance since Jacob Burckhardt ) , 载 赫 尔 顿 ( Helton )
编:《文艺复兴:对时代理论和诠释的反思》( The Renaissance: A
Reconsideration of the Theories and Interpretations of the
Age),麦迪逊,1961年,第29—30页。
(42) 库布勒,《时间的形状》,纽黑文与伦敦,1962年,第28页。

(43) 库布勒,《时间的形状》,纽黑文与伦敦,1962年,第122页。

(44) 毕德麦雅时期是指德意志邦联诸国在1815年(维也纳公约签订)
至1848年(资产阶级革命开始)的历史时期,现则多用来指文化史上的中产阶
级艺术时期。——译者注

(45) 参见本书第66—67页。

(46) 参见本书第一章第22页和第三章第66—67页。

(47) 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第152页。

(48)
狄尔泰,《人文科学中历史世界的形成》( Der Aufbau der
geschichtlichen Welt in den Geisteswissenschaften
),收入《著作
集》,第七卷,斯图加特-哥廷根,1961年,第185页。

(49) 布洛赫:《封建社会》,第二卷,第306—307页。

(50) 参 阅 洛 夫 乔 伊 : 《 观 念 史 论 文 集 》 ( Essays in the History


of Ideas
),纽约,1960年(摩羯书系),第320页。

(51) 参 见 兰 德 ( Rand ) : 《 中 世 纪 的 奠 基 人 》 ( Founders of the


Middle Ages ),纽约,1957年(多佛平装本),第17页。

(52) 埃德尔斯坦:《古希腊罗马的科学进步观》(The Greco-Roman


Concept of Scientific Progress),载《伊萨卡》( ),26 VIII Ithaca
–2 IX,1962年,巴黎,第57页。

(53) 狄 尔 泰 : 《 人 文 科 学 概 述 》 ( Einleitung in die


Geirteswissenschaften),收录于《著作集》,第一卷,第256页。

(54) 施密特:《马克思学说中的自然概念》,第27页。

(55) 乔纳斯:《诺斯与古代晚期精神》,第一卷,第24—25页。

(56) 乔纳斯:《诺斯与古代晚期精神》,第一卷,第37页。

(57) 布 鲁 门 伯 格 : 《 时 代 阈 限 与 接 受 》 ( Epochenschwelle und


Rezeption),载《哲学评论》( Philosophische Rundschau
),第六卷,
第1/2期(1958年),第94页。
(58) 克拉考尔:《电影的理论:物质现实的救赎》,第200—201页。

(59) 转引自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第192页;原文出自兰克:
《世界史》,第九卷,第xiii页以后。

(60) 参见克罗齐:《历史:理论与实践》,文中各处。

(61) 克罗齐:《历史:理论与实践》,第二卷,第165—314页。

(62) 参见姚斯:《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的时间与记
忆》( Zeit und Erinnerung in Marcel Proust’s “A la recherche
dut temps perdu”),海德堡,1955年,书中各处。我从这一非凡的专著中
受益匪浅,一种简洁而又全面的分析模型得以呈现。同样参阅普莱
( Poulet ) : 《 普 鲁 斯 特 》 , 载 于 《 人 类 时 间 研 究 》 ( Studies inHuman
Time),纽约,1959年(哈珀火炬丛书),第291—322页。
(63) 姚斯,《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的时间与记忆》
( Zeit und Erinnerung in Marcel Proust’s “A la recherche dut
temps perdu”),海德堡,1955年,书中各处。我从这一非凡的专著中受益
匪浅,一种简洁而又全面的分析模型得以呈现。同样参阅普莱(Poulet):
《普鲁斯特》,载于《人类时间研究》( Studies inHuman Time ),纽约,
1959年(哈珀火炬丛书),第87页。
第七章 一般历史和美学方法
最近莫里斯·曼德尔鲍姆提请注意一个“相当奇怪的事
实 ”——“ 有 些 人 曾 经 关 心 史 学 方 法 中 存 在 的 一 般 问 题 ,
【164】却很少探讨‘特殊历史’(比如哲学史,或艺术史,或
技术史,或法律史)的研究方法与所谓的史学实践典型案例之
间有什么关系。”(1) 当我们把历史粗略视为知识分支时,这些
典型案例是最容易记起的一种陈述;我们自然而然想到的便是
人物史或时代史。总之,这种叙事方式自成一类,据曼德尔鲍
姆的定义,被称为“一般历史”或“通史”(“普通”
[general]一词最初用于政治历史,后者在鼎盛时期受到特别的
重视)。无论今天是否取得了极大发展,一般历史都是现代史
学的主要类别。

一般历史的主要特征之一就在于普遍性:其覆盖领域广,
本质上不同于特殊历史。【165】特殊历史学家关注同一领域内
发生的历史现象——而且是相对同质化的现象——而通史学家
则关心构成整个时间序列或某个场景的几乎所有事件。显然,
这种差异必然会带来重要的方法论启示。

一般理论陈述很少揭示细节的方方面面。因此,审视通史
的实际结构不仅有回报,甚至是不可或缺的。比如,原则上通
史学家会调查时空单位,不论其大小;但他们未必都赞成对历
史叙事过于铺陈。实际上,通史属于宏观历史研究。而且,这
两类历史在实践中界限模糊。几乎所有的专门历史调查都会超
出设定的界限。如果某一特定领域中的事件无法与外部活动和
变化分开,那这种“越界”就显得更有必要了。斯塔布斯的
《英国宪政史》( Constitutional History
)和梅特兰的《英
国法律史》( History of English Law
)被誉为中世纪英国
(通)史中的佼佼者;(2) 艺术史居然获得如此殊荣,在我看来
简直难以置信。至于其他领域史,即使在所有方面模仿通史,
仍会保留其特殊性。其身份明显,是因为研究意图不同。专史
学家介入相邻领域,而通史学家则试图整理不同领域中的大量
史实。前者旨在补充自己的特殊见解,后者在研究之初就以综
合为目标。

的确,必须把通史的研究主题视为对整体的呈现。【166】
如果没有统一的参考框架,通史就不复存在。通史的存在正取
决于历史学家是否有可能从相关素材中发现共性。他寻找的共
性是发现的还是被强加的?毫无疑问,史学家往往相信共性为
历史现实的固有共性。而这个共性又包含什么呢?对此没有明
确的答案。曼德尔鲍姆认为,通史总是围绕社会的整体生活,
通史学家因而“关注社会环境中的思想和行为及其社会启
示……”(3) 这一说法显然受到了当前青睐社会史研究的启发,
既片面又狭隘,因而并没有回答上述问题。共同的基础可能是
指经年累月形成的民族身份,也可能是指帝国或有着普遍信仰
的团体。任何基础都可以,都有望产生统一的编排和解释,这
是基于不同元素形成叙事的前提。如果通史学家不能将这些元
素关联起来,突出其连续性和连贯性,那么他最好还是放弃。
但是这意味着其整个工作都建立在不确定基础之上。他需要的
统一——不管是通过寻找还是通过假设——都无法得到保证;
他难以驾驭自己收集的事实。然而,通史仍一直存在。那么这
种令人费解的历史类型何以成为可能呢?

不管通史学家知不知道,他已陷入困境。他必须解决一个
棘手的难题——时序时间的本质矛盾。 (4) 一方面,时间流逝无
疑对整个人类活动产生了部分影响。【167】只有结合某些限制
和环境,谈论某段时间内的发展和已选定时期的共性才有意
义。这似乎一定程度上为通史学家的探索找到了理由。当他打
算描写和解释历史事实的一般趋势,顺风可使得航行相对顺
利。另一方面,他又屡屡受阻,因为他试图关联起来的事件分
属不同的领域,无法置于统一和重要的时序中。之所以很难把
它们融入共同的研究中,很可能是因为它们原本就分属不同的
序列,有着对各自领域独特的时间计划。空洞的媒介——由虚
假单位和一堆琐事构成的时间流——是时序时间完全不同的方
面,但是同样有影响力。在理想情况下,时间曲线由系列现象
构成,现象之间相互连贯,专史学家正是沿着这样的曲线展开
探索。相比之下,通史学家则处于劣势,陷入了纷繁复杂的时
间中。(因为时间的对立性常常遭到忽视,至今很少有人关注
综合化与专门化两种方法之间的区别,这不足为奇。)

回到原来的问题:通史何以成为可能呢?答案很简单:历
史学家设法消除注定使研究失败的障碍,才能实现这种类型的
历史。当然不是让他去弥补暂时存在的分歧,更不是消除这些
分歧;他也不可能将遇到的许多随机事件转变为真实的历史单
位。他只能尽力减弱这些永远存在的干扰。为此,通史学家必
须求助于旨在操控的计策和手段,【168】从而自信地推进其历
史叙事。这让我们(及历史学家本人)忘记了时序时间这条高
速公路实际上并非坦途。

以下两种情况可以促进史学家这方面的研究。其一是“视
角原理”效应。通史学家与证据保持一定的距离,从宏观层面
上对它们进行检查。在他站立的地方,细节变得模糊,空气变
得稀薄。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独自一人——而且比他在宏观维
度上面对铺天盖地的史实时还要孤单。但是受到史实的压力越
小,就(越能)更自由地塑造历史。自然就能放开手脚使用各
种计策,做出各种调整。(5)

其次,史学家讲的故事具有较强的一般性,做出的概括似
乎可以脱离最初的语境,能轻松用于其他任何情况,这种假象
帮了历史学家大忙。这些概括一旦被接受,就会宣称自己是独
立的,可用于诸多场合。它们普遍适用,对擅长综合的历史学
家而言可谓梦寐以求。为什么史学家不应该借助这些概括,继
续讲述自己的历史故事呢?当然不能,因为这么做冒着一定的
风险。概括是脆弱的,须谨慎对待。一旦脱离原来的土壤,服
务于陌生的环境,就失去了声音,失去了赖以存在的意义。在
《欧洲史》(A History of Europe
)中,皮雷纳对查士丁尼大
帝治下的形势做了如下总结:【169】

众所周知,查士丁尼关闭了雅典学院……但是,
宗教教义和宗教仪式为追捧辩证法提供了丰富的素
材,使辩证法数百年以来都保持着希腊思想特色。基
督教一出现,东方就充斥着异端邪说;大都市内发生
激战,议会之间相互攻击……(6)

追捧辩证法?充斥着异端邪说?概括的蒙太奇特色晦涩难
懂,表现得最为充分。为了故事的连续性,这些概括会遮蔽本
该唤起的场景。

毫无疑问,通史学家最关心叙事中难以驾驭的内容。为了
满足需要,也许最明显的做法就是改编这部分内容,以适应历
史的表现方式,反映那些假装涵盖和解释整个历史进程的宏大
哲学观念。(还需要我重申哲学观点与历史观点互不相同
吗?) (7) 很多通史似乎不是充斥着进步或发展观念,就是两者
兼而有之。这些观点好像不是被叙述者硬塞到历史材料中,它
们无处不在,对叙述者而言似乎是不证自明的天赐之物。事实
上,叙述者依赖这些观点寻求本质上的一致性时,可能看不出
它们只是抽象思辨的产物。这通常可在历史著作的典型用语中
找到佐证;J. H.赫克斯特是当代历史学家,眼光独到,认为
“趋向、发展、趋势、进化、增长”等词语是历史著作中经久
不变的习惯用语。(8)【170】(受这些概念的实质影响,历史学
家有时把民族史及其他历史描述成延续至今的系列历史事件。
最终讲述了一个差不多完整的成功故事,这个故事依赖目的
论,不仅产生了大量虚假的事后之见,强化了叙事元素之间的
联系,而且消除了所有现存的裂隙、遗漏、徒劳和矛盾。)

哲学不仅提出许多观点,均支持进步、完善和/或不同形
式的达尔文方案,还提出了呈周期性变化的模型概念。哲学的
生物学版本——针对自然发展和衰变这一循环过程的形象化描
绘——同样为历史学家提供了便利,使他们得以成功地把过去
尽可能包装成既连贯又清晰的事件序列。这种形象化描述的内
化程度不亚于进步概念,甚至在原本无涉生物学类比的叙述中
也会提到前述形象化描述。“在罗马帝国建立之初”,尼尔森
(Nilsson)说道,“世界就已疲惫不堪。”(9)很明显,哲学观
念起初只是对阐释的勇敢尝试,后来往往转变为麻醉剂和危险
物标识。

我提到过这些以观念为导向的历史,只是为了从一开始就
把它们排除在外。因为思辨回避问题的实质,认真负责的历史
学家对思辨小心翼翼,试图在没有此类意识的支撑下继续摸
索。事实上,很多一般性叙事都避免对历史方向和意义作出先
验假设;它们既不将其等同于进步运动,也不将其假定为循环
运动。例如,皮雷纳未曾想过接受哲学总体看法的引导或误
导。【171】可以说,这些未经篡改的叙事特别有趣,让人们能
够认识到推进故事发展所需要的一般手段——作者必须利用这
些手段,才能讲述他们希望传达的故事。可以肯定的是,有责
任心的历史学家当然不希望操控故事的内容;但是如果他们不
做出适当的调整,整个故事架构就会轰然倒塌。因此,他们在
无意识的情况下,违心地从事不得不做的一切。这类历史就是
这么迫使历史学家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调整时犹豫不决,而
且修整的幅度非常小,施加的压力也很轻微——就像玩魔术一
样让人几乎觉察不到。

然而,毕竟做出了调整。可以理解的是,许多修整旨在加
深有关时间连续性的印象。现在时间序列随时都有可能分解成
不同类别的事件,因此维持前述印象存在着可想而知的困难。
难怪在如此绝望的情况下,连严谨的历史学家也只能使用想象
出的论据,以支撑统一的序列。随意举两个例子就能说明这一
点。

保罗·文德兰(Paul Wendland)在他的经典著作
《希腊罗马文化》( Die hellenistisch-roemische
Kultur
)中,对罗马帝国时期迷信的兴起描述如下:
“在帝国时期,严苛的宗教生活狂热地转向了东方的
迷信,这是有征兆的。外因促成了这一变化。”他简
要地列出外因,然后补充道:“文化的衰落和科学的
衰退产生了各种迷信。”(10)

文德兰显然渴望描绘出各种历时影响的支配作用,完全虚
构了一种生活经历——这种迷信很大程度上因“教化”(如沃
纳·耶格所说)和科学的衰退而产生。【172】是这样吗?的
确,多兹在《希腊人与非理性》( The Greeks and the
Irrational
)中做了类似的论证:他认为古代晚期“勇气的缺
失”(吉尔伯特·默里的说法)使人们接受了占星术,现代人和
古人一样——更准确地说,如果不是心理疗法的干预使我们摆
脱任何新式的古迦勒底教,我们也将对占星术深信不疑。(11)但
恕我冒昧指出,也有理由支持相反的解释,现代意义上的希腊
占星学以伪科学计算和指示为特征,与今天流行的心理疗法一
样,都算不上让人头脑清醒的矫正方法。与文德兰不同,或许
有人相信:科学的进步导致迷信的增加。
有时,连马克·布洛赫也对线性发展强调过度。
在《封建社会》中描绘了阿拉伯人、匈牙利人和斯堪
的纳维亚人入侵所带来的灾难后,他宣称“社会不可
能永远处于恐惧中而不受到惩罚”,还加上如下这段
话作为过渡:“然而,这场浩劫不单造成了破坏。这
种混乱导致西欧内部组织发生了某些改变——其中一
些影响深远。”(12)

反过来讲,这段话介绍了对浩劫结束后法国和英国发生的
变化展开的粗略调查。所有这些一定程度上积极的变化都是入
侵带来的直接后果吗?布洛赫认为的确如此,他讲到侵略者给
欧洲带来的那场灾难并非只是造成了破坏。但他还是以这种方
式果断地让侵略背负了过多的意外责任。

时间连续性与意义的整体性不可分割。【173】通史学家不
仅强化这种连续性,而且习惯性地尝试将自己关注的任何历史
时期组织成一个整体。这就要求对故事内容进行调整,使他可
以模糊共存事件之间的差异,将焦点转向它们之间的共性。他
出于自身的目的,对自己杜撰的历史相互影响所体现出的清晰
区域序列视而不见,这几乎不可避免。

从兰克到现在,上层领域不乏这样的例子。每当兰克透过
政治历史去审视如艺术、哲学、科学等邻近领域时,都会坚持
结合某个时期的国家或民族整体去解释这些领域正在发生的事
情,他叙述的正是这些国家或民族的命运。换句话说,为了让
我们觉得该时期的文化事件符合常理,他制定了一个临时方
案,努力把这些事件融入其中。但他迫切想找到这些事件的共
性,把它们纳入变化的整体中,这妨碍了对事件的本质及其真
正的历史地位的调查。兰克虽然主张历史应当“据实直书”,
但他呈现的却是历史事件的扭曲画面。在《宗教改革时期的日
耳 曼 史 》 ( Deutsche Geschichte im Zeitalter der
Reformation
)中,伊拉斯谟的形象如同熟练的宫廷画家笔下的
画作,虽然惟妙惟肖但又毫无生气。 (13) 他在《教皇史》( Die
Geschichte der Paepste
) 一 书 中 , 对 圭 多 · 雷 尼 ( Guido
Reni)、帕莱斯特里纳(Palestrina)和意大利16世纪晚期文
化的其他倡导者做出的评论,不仅无关痛痒,而且用词浮夸、
业余,连今天的大学生都不屑于阅读。(14)尽管如此,布克哈特
年轻时能够背诵书中的部分内容。(15)(无论壮观的景象多么无
用,谁也无法不受其影响。【174】我记得年轻时完全迷上了托
马 斯 · 曼 [Thomas Mann] 的 《 托 尼 奥 · 克 勒 格 尔 》 [ Tonio
Kroeger
],书中表达了对金发碧眼的仰慕对象的思念,哀伤又
有些荒谬。事实上,整整一代人都对此感到痴迷。)

兰克模式一直为后人沿用。事物原本相距甚远,讲述者往
往情不自禁,试图从其中发现关联,然而不夸张地讲,其陈述
最终却相当牵强。幻想的统一性只能靠空想出的证据去验证。
在《早期教会史》( History of the Early Church
)中,汉斯
·李茨曼(Hans Lietzman)详述了晚期古代艺术的衰退。他指
出彼时的雕塑已丢失了传统面貌,然后以如下这句话开始了下
一段:“3世纪后半叶,经济不景气也破坏了文学精神。”(16)
为了统一历史,他把经济状况和艺术表现联系在一起,做出的
前述论断不过是即兴发挥,缺乏现实依据。第一次世界大战之
后,文学精神在德国蓬勃发展,此时经济处于大萧条时期。
再举文德兰为例。他在书中题为“论个人主义”的章节
中,把许多发展都归并为个人主义:

这种个人主义倾向,把科学分成专业部门,使各
个领域产生劳动分工,限制研究兴趣并把它们相互分
开,这种倾向在文学创作中表现也很明显。(17)

一种真实化了的概括——“个人主义倾向”——在这里得
到提升,成为各种现象的主因,虚构因而变成了现实。然而,
看一看这些现象本身,【175】就会发现该“原因”不可能导致
科学专门化等。文德兰不仅因果颠倒,而且找错了原因。(此
外,他的《希腊罗马文化》一书中就充斥着这类调整,最著名
者当数他那句精辟但错误的话:“凭借神奇的力量,奥古斯都
在他的时代烙下了统一的印记。”(18)建立起时代的统一性,再
也没有比这更绝对、更模糊的方式了。)

然而,所有的调整自然而然都受到与之相关的史料的限
制。历史变幻莫测,事件支离破碎,与一般历史所要求的连续
性格格不入。如果史学家试图改变故事内容,只是为了适应于
通史,那么后者可能因缺乏实质而岌岌可危。为了维持通史的
连续性,史学家不仅做出前述种种尝试,还必须辅以历史的结
构和内容。几乎没有通史不诉诸历史的结构和成分。叙述者在
内容层面上无法实现的,就期待在审美层面上成功。

这让历史与艺术之间由来已久的争议备受关注。这一极端
观点深受古代修辞学家和古物学家的关注,至今仍很典型也很
重要。在小说《我,克劳狄亚斯》中,罗伯特·格雷夫斯介绍
了罗马历史学家李维(Livy)和波利奥(Pollio)——正是这
位波利奥在小说中声称“历史是年长者的游戏”——让他们为
相互矛盾的思想流派代言。罗伯特·格雷夫斯就是这样巧妙地
概括了这些观点。尽管李维指责波利奥保守,但后者坚称不能
把诗歌和历史混为一谈:

“难道不能吗?但事实上,我可以,”李维说
道。【176】“你是说,我不可能用叙事诗写出一部历
史,因为这是诗歌的特权……?”
“我就是这个意思。历史真实地记录了发生的事
情以及人们的生活和死亡、行为和言语;叙事诗只会
扭曲历史记录。”(19)

在对话设定的框架中,这个争辩一直延续至今;总的说
来,模糊态度在分析和争论中占了上风。伯里对修昔底德的看
法摇摆不定:修昔底德否定了希罗多德对叙事诗的设计,倾向
要求文学像历史一样精准,伯里对此表示赞赏;但替他的“演
讲”辩护,认为这满足了“动作暂停的艺术目的”。(20)这种不
确定性占据主导地位,体现在历史是科学也是艺术的普遍观点
中。(21)历史学家即使现在强调科学方法和社会变革,依然从这
种遮掩而非解决紧要问题的准则中得到慰藉。(22)

要想解决这些问题,就必须区分艺术在历史作品中所发挥
的两种不同作用。其中一个作用至关重要。迈内克对该功能语
焉不详,(23)布洛赫补充了细节,抓住了问题的实质,详述了艺
术的关键作用:
“人类活动,”他说,“本质上非常微妙,很多
方面都无法精确测量。为了讲清楚、弄清楚这些现
象……有必要使用精准的语言和语调。”他还总结
道:“对物理现实和人类现实的表述有着天壤之别,
【177】就像凿岩和造琴一样:两者虽然都精确到毫
米,但前者借助精密工具,而后者依靠听觉和触觉的
敏感度……还会有人否认可以不靠文字和手指去感受
吗?”(24)

如果艺术不是历史学家追求的目标,而是其结果的话,那
么艺术将发挥不可或缺的作用。从本质上讲,历史学家的探索
要求使用一种让人印象深刻的审美语言;而语言独特的美仅表
明了他理解的深度;语言是衍生品,不是既定的目标。历史学
家只有创造艺术时,才是完美的历史学家而非艺术家。这就是
为什么纳米尔把伟大的历史学家和伟大的“艺术家或医生”相
比较。(25)重点就在于医生的高明医术;之所以如此比较,是因
为医生和历史学家都在生活世界中处理人类的现实问题;为了
理解和影响这些问题,历史学家需要具有医生一样的审美情
感。布克哈特知道这一点——他也一定会知道的。在1847年给
戈特弗里德·金克尔(Gottfried Kinkel)的信中,他写道:
“真正的历史作品要求写作者生活在完美的知识之河中,这条
河流从遗迹、艺术和诗歌甚至历史学家……开始,流向研究者
本人,而这是这些人以及其他少数人无法认识到的。”(26)

艺术的另一个功能对媒介无关紧要。从这种意义讲,艺术
是附加物,是装饰。因此,艺术依然可以满足合理的外在目
的,使专家的描述更容易被外行人接受。历史也是公共事务;
其风格上的技巧未必妨碍学术上的准确性。美国历史学家协会
(The Society of American Historians)表彰那些融“学术
和文学造诣”于一体的历史作品。(27)如果追求“文学造诣”仅
仅意味着历史学家应该密切关注其行文,【178】那么仅有专业
人士对协会的做法表示质疑,他们认为忽视行文方式才能算得
上博学。(28)然而,历史学家对美的追求并非不受限制,如果超
出这一限制,其追求往往变成了偏见。(已故的加勒特·马丁
利[Garrett Mattingly]有关西班牙无敌舰队[Armada]和阿拉贡
的凯瑟琳[Catherine of Aragon]的故事就接近这个极限;我怀
疑这些故事时而超过这一限制。)一旦历史学家渴望获得艺术
家的身份(除了历史学家的身份)——冒称自己拥有和艺术家
一样的自由,根据想象塑造历史素材——那么调查中获取的意
外之美就会被刻意追求所取代。其艺术成绩往往战胜历史成
因。因此,历史是科学也是艺术,只有当它把艺术视为内在品
质而非外部元素这种说法才成立——这种艺术之所以无名,是
因为它主要体现为历史学家的自我消解和自我扩展的能力,及
其诊断式探究的意义。

如今,通史学家不能充分设计叙事,除非他特别关注历史
形式。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争取或者真正实现“文学造诣”;事
实上,他可能是蹩脚的作家。但这确实意味着他必须模仿一心
塑造历史素材的艺术家,使用专门的文学手段。【179】也就是
说,就通史而言,艺术的非本质功能变成了本质功能;对素材
的美学安排由外在修饰转变成了内在要求。连同故事内容承受
的压力,这些设计出的美学安排形成模式,把无关的内容关联
在一起,建立了虚幻的语境,最终加强了时间序列之间的整体
性。读者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引导,安全走完时光之旅。与在
欧洲各地遇到的度假游客情况几乎一样,他们无小路可选择,
没有机会偏离各自旅行社预定的路线。一般叙事完全取决于这
方面的形式调整,即使是最敏锐的工匠也无法不受其影响。维
尔纳·卡埃基指出布克哈特的《文艺复兴》包含着构想,“你
无法确定,它们是因为对主题的精心思考,还是因为对形式描
述的造型需求而成形。”(29)

虚假的过渡转折是权宜之计,肤浅但受到偏爱。它们让人
产生连贯的错觉,用克罗齐的话讲,“用表现上的美学连贯取
代了难以实现的逻辑连贯”。(30)以下例子引自尼尔森:

奥古斯都时期的艺术重返古典主义,在以下皇帝
治内都出现过各种趋势,与此同时,在公元2世纪哈德
良统治时期出现了浪漫的复古风……(31)

除了摆弄毫无价值、千篇一律的概括外,尼尔森在前述引
语中还架起了桥梁,把属于前后不同时期的艺术运动连接起
来。然而,这是一座纯粹的语言桥梁,靠的就是一个词——并
不可靠的“与此同时”(while)。【180】至于轻信的读者可
能幻想他们正跨过一座真正的桥,则是另一回事了。

皮雷纳的《欧洲史》中满是类似的托词——也许是因为该
著作粗略评价了多个话题,而这些话题又必须以某种方式整合
到一起。
在讨论意大利走向文艺复兴的种种发展时,皮雷
纳首先阐述了意大利北部的资产阶级——全段满是对
佛 罗 伦 萨 城 的 赞 美 。 接 下 来 谈 到 教 皇 国 ( Papal
State)。他是这么引入这个话题的:“教皇国无论财
富,还是政治、社会和文化活动,都与伦巴第或托斯
卡纳区不同。它呈现的是……”(32)

这种老套的过渡,以多余的比较或矛盾为基础,证明了对
文体衔接的固执追求。

此外,皮雷纳还探讨了阿方索五世(Alfonso V)
的统治及阿拉贡对西班牙的重要性:“庇里牛斯山把
西班牙与欧洲隔开,阿拉贡则为西班牙开辟了唯一可
能的交通要道,即地中海的高速公路。”接着他又想
激起大家对卡斯提尔的兴趣。但是,难道这一话题转
变不让我们感到震惊吗?为了缓和这种转变,他插入
了一个过渡句:“然而,卡斯提尔而非亚拉贡,才是
真正的西班牙。是卡斯提尔……”(33) 紧接着是对卡斯
提尔风土人情的介绍。

这句话使我想起那个动物学专业的学生,他的教授让他讲
讲大象。由于只上过苍蝇方面的课程,他回答道:大象比苍蝇
大得多得多。至于苍蝇……

如果不与其他更为实质性的对策保持一致的话,这种文字
上的润色自身几乎没有什么意义。总之,他们旨在让一般叙事
的结构更加紧凑,看起来像是一个整体,【181】让人想起艺术
作品。没有意识形态支撑时,就更加需要此类结构安排。从审
美层面模拟衔接有许多解决方案。事件或状态前后相继,叙述
者可以将其组织起来,使其与史诗相仿。或者像剧作家一样关
注戏剧悬念。抑或设计历史故事,不含特殊情感——就像赫伊
津哈所著的《中世纪的衰落》一样。

此处发生的事情在电影中都能找到对应。影视故事的质量
有高低之分,与镜头—现实的透明度成正比。既然这种现实是
偶然和未定的,部分被模式化——就像事件持久的历史世界一
样——可以轻易从中发现故事或者故事的碎片。(想想弗莱厄
Nanook
蒂[Flaherty]的《南努克》[ ]等等。)这些故事都大同
小异。插曲式电影也不例外,插曲源自生活之流又消失于其
中。准确地说,插曲式电影的艺术风格是其孔隙度的一个功
能;对生活的偶然表现必须能够渗透于电影之中。现在许多商
业电影已偏离了电影的真正含义。他们向成熟的艺术致敬,讲
述的故事要么改编自(成功的)舞台剧或小说,要么模仿其结
构和意义。“院线电影”顾名思义,摒弃孔隙度,青睐紧凑结
构;剧情的展开僭越了镜头下的现实,而非渗透于其中。在戏
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弗里亚尔(Friar)未能及时把朱丽
叶的信送到,这个情节重要,是因为它预示了命运的安排。但
是在卡斯特拉尼(Castellani)执导的电影《罗密欧与朱丽
叶》中,同一事件却让观众以为是一种外来的干预,而非之前
情节发展的结果。这是对故事的扭曲,无端地改变了故事走
向。【182】整个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并非理想的电影模式。
这种虚假的过程,只有从心理上分解后,对镜头下的生活才不
可或缺。(34)
一般叙述类似于院线电影。二者都由情节的需要设定基
调。在罗马简史中,罗斯托夫采夫把斯巴达克斯起义归结为小
事、琐事,不经意间屈从了情节的需要。(35)毫无疑问,作者本
不该如此。但他不愿推倒自己即将建起的结构。

所有这些手段和技巧都遵循一种对照统一的调谐倾向——
也就是说,其潜在意图与当代艺术的潜在意图明显不一致。作
为现代小说的先驱,乔伊斯(Joyce)、普鲁斯特和弗吉尼亚·
伍尔夫(Virginia Woolf)不屑于参照旧体小说描写人物生平
和时间顺序;相反,他们果断地分解了(虚构的)时间连续
性。没有人是完整的,完全不可能认识一个人,因为当我们弄
清楚对他的最初印象时,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他了。该信念构
成了普鲁斯特的整部作品的基础。 (36) 正如埃里希·奥尔巴赫
(Erich Auerbach)所言,这些现代作家“更喜欢利用随机的
日常事件,时间跨度不超过数小时或数天,不喜欢按时间顺序
完整地描述……他们相信,不可能基于表面上的连续性,在做
到完备的同时还凸显出本质。他们也不愿赋予其研究对象——
生活——以原本不存在的秩序”。(37)换句话说,他们在原子状
的事件(每个事件都被视为巨大的能量中心)中寻找现实,也
从中发现了现实。【183】如果不考虑这些事件,“生命的秩
序”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事实上,他们不确定真实生活赖
以形成的小型随机历史单位之间是否存在有意义的相互关联,
从而使历史整体的模糊轮廓在远处显现。

通史学家从艺术理想中获取创建通史的灵感,而这一灵感
来源从根本上遭到了现代艺术的挑战。由于随之而来的情感变
化,对美学一致性的追求也失去了吸引力。他能够达到的“文
学造诣”也不可能与我们的观察方式、风格观念相协调。(38)马
丁利撰写的历史故事虽然了不起,但是其优美的文辞已经过
时。

现代作家和艺术家意在破坏;与之相仿,综合叙事强调
“总体外在连续性”,历史学家和思想家对其疑虑越来越大。
找到这些相似性的共同来源是很有吸引力的。但时代精神纯属
幻想;相互间的影响常常被各种分歧抵消。布克哈特一方面强
烈地感受到人之常情的间断性,另一方面又不掩饰对艺术品的
整体和谐的偏爱。

在探讨我心中的疑虑和批评之前,有必要提醒读者,现在
核实和质疑通史学家的记述是否忠实于历史现实,与它们并非
一回事。从一开始,现代史学先综述,后分解,就像贞妇佩内
洛普(Penelope)一样,织好之后又解开,其工作永无完成之
日。这不是重点。我想强调的是对通史的消极态度。【184】通
史受到多方面直接和间接的反对。

若不是因为笃信自然科学研究方法,瓦莱里对通史的反对
可能还是很让人信服。他敏锐地注视着知识世界,不仅批评通
史没有解释混乱,而且赞同福西永—库布勒的主张,支持研究
所谓的“可理解性系列”——后者正是专门历史的特色。“通
过阅读建筑、几何、航行、政治经济学、战术等专门历史,我
对现在和过去有所了解。在前述每个领域中,每个事件显然都
孕育于另一个具体事件中”,相反,“所有通史中,每个事件
似乎孕育于千万个事件中,反之亦然。”(39)
瓦莱里指出了关键问题:通史学家要为所有的弃儿找到父
亲,这种倾向是致命的。他错把溯源视为解释。(40)正是痴迷于
“亲子鉴定”,过分地追寻起源、整体走向、历时影响,通史
在当代饱受诟病。例如,通史学家无论是否信奉马克思主义,
都坚信封建时代之后土地贵族衰落,资产阶级随之崛起,赫克
斯特试图推翻这一观念。他认为这一观念所表明的直线型发展
不过是一种“想象中的建构”,旨在造成事件发生具有连贯性
和一致性的印象。他说,这事实上既不能解释各种变化,也无
法展示其必然性。提出批评的同时他还提出如下建议:如果
“历代史学家重新考察重点关注的地点和时间,【185】摒弃仍
在使用的陈旧词汇,设计出一套能够更充分展示特点的新词
汇,以讲述在限定的时间和地点发生的事情,那么历史学就可
能改善。”(41)

同样地,历史学家习惯于根据中产阶级和资本主义经济的
出现等大型社会经济发展解释所谓的17世纪科学革命,彼得·
拉斯莱特对此不屑一顾。作为17世纪社会的学者,拉斯莱特否
认了斯图亚特王朝时期存在现在意义上的中产阶级;出于同样
的原因,他批评教科书把理性科学观的发展与经济理性化关联
起来。总之,可以看出他反对利用想象出的统一概念,并将其
用作解释的手段。(42)

进步观念是历史末世论的世俗化,汉斯·布鲁门伯格反对
这一普遍观点。在该观点看来,对世俗进步无止境的渴望源自
对终极救赎的宗教渴望,从超自然层面转移到了精神世界层
面。现实中,不存在这类谱系关系。布鲁门伯格指出,古人和
今人的较量导致了进步概念的产生,认为对宗教起源的信仰完
全是幻觉。(43)这种幻觉能够得以延续,归咎于世俗观念承担的
额外功能:它背负着满足人类需求的义务,而这些需求曾经出
现在弥赛亚的预言中。尽管《共产党宣言》激起的期望的确与
预言唤起的期望相同,【186】但宣言的内容、实质并非源自后
者。布鲁门伯格既反对精神史 Geistesgeschichte
( ),也反对
精神史对线性发展的偏爱。在我看来,他之所以反对,是因为
他认为我们有权谈论自发产生的想法和观念,这个前提至关重
要。(44)

除了这些正面攻击,还有对通史的消极抵制。据观察,纳
米尔一直拒绝提供连续叙事。(45)出于某种原因,布克哈特认为
遵从时序序列的转折和偏斜是合适的,这恰恰显现出他对通史
根深蒂固的怀疑。他经常使用德语“nun”一词——很像英语里
的“now”(现在)——在这种情况下颇具启发性。比如,他叙
述了希腊暴君时代发生的系列事件:他指出许多专制君主试图
讨好民众,靠的是赦免繁重的债务和没收贵族地产,但是似乎
认定这些手段收效微乎其微;群众虽然被暴君收买,但是并不
忠诚,马上意识到如果没有了强人压迫,生活可能会更富裕。
但此处“现在”一词打乱了时间顺序:“Und nun
”(斜体字由
我所加)。布克哈特继续说道,“——那么现在他(暴君)一
定体会到了夺权容易守权难的道理”。(46)历史故事充斥着这类
“现在”。这些字眼实际上毁掉了历史故事,成为叙述者可以
利用的窥孔。通过这些字眼,他一次次地摆脱了时间顺序的专
制,进入了不受时间限制的领域,可以随心所欲地描绘各种现
象、交流经验、表达对人性的洞察。可以肯定的是,他讲述的
仍然属于故事类,但是在承“前”启“后”方面,其影响已然
式微。布克哈特对此并不是很关心。【187】比起可能起因,他
更关注过去事件对子孙后代的意义、对同时代人福祉的影响。
因此,他问希腊城邦做了什么,使其个体成员感到幸福和苦
恼。(47)他思考了历史中的“幸运”和“灾难”(48),持续评论了
旁观者眼中的多彩场景,由此提出一些道德问题。在这里,道
德关怀以难以解释的方式与审美趣味融合在一起。艺术爱好者
也会评价美丑。值得注意的是,与通史学家的美学安排相反,
布克哈特虽然躲进了美学层面,但其旨趣不在于强化时间连续
性,而是宣称历史处处存在偶然性,对此必须从容应付。

然而,这并非全部。就像对通史的反对意见貌似合理一
样,他们无法不怀念综合和大型叙事。通史体裁虽然注定要灭
亡,但结果却坚不可摧。在专家对各种宽泛主题和空间的恐惧
下,通史似乎正慢慢消失,但依然吸引了很多研究者。“如果
问自己,”一位当代历史学家说,“历史学家们一直艳羡什
么,就会发现……他们羡慕的是……(想象力像作家一样丰富
的)历史学家,不仅从多个维度描绘人类、社会或形势,而且
同时涉及多个相互交叉的层面……”(49)

这些大师们取得的成就甚至吸引了历史学家,后者完全清
楚所有研究者都会陷入的方法论困惑。我一直在考虑采用某种
方法,使历史在理论上重获尊重。一方面建立历史事件长期的
发展模式,另一方面又承认所有与之相违背的事实和情况,前
述尝试不出所料,都试图调和这两者。【188】有人公开对通史
体裁表示反对,做出了这样一个尝试。赫克斯特的研究明显缺
少结论,但这恰恰最能证明通史具有永久的吸引力。一方面,
他批评一般叙事泛泛而谈,必然沉迷于纯粹的虚构,声称取而
代之的应当是范围更为有限的历史。另一方面,他提议妥协,
以维持通史这一体裁的存在。赫克斯特认为,如果叙事者在遇
到每一重大变迁时,先停止讲述故事,把该变迁与当时的情况
联系起来,就能够减少通史最严重的缺陷。因此,叙事者不可
避免地关注各种持久的影响。事件沿着“时间走廊”发展,由
不同要素组成(并消失在其中)。对前述要素间的相互影响的
研究,时而检验着这种关注。(50)该妥协方案是否可行,还有待
观察。

通过通力协作编写包罗万象的宏观历史,可以看作这方面
的又一个尝试。艾克顿公爵(Lord Acton)的《剑桥现代史》
(Cambridge Modern History
)是该类历史的典型代表。编写
工作分成多个部分,编者把专家撰写的专著编排在一起,调整
彼此以相互适应,希望能够做到一石二鸟——既呈现整个时间
顺序,又避免叙事中经常出现的扭曲和缩减。他们希望通过编
排系列微观历史来构建宏观历史。但这种手段缺乏灵活性。历
史一般性程度不同,需要的处理方法也不同;而整体性是通史
的 精 髓 , 汇 集 而 成 的 专 著 完 全 不 可 能 实 现 这 种 精 髓 。 (51)
【189】

@这些(可能还有更多)妥协方案甚至都没有尝试去解决通
史学家的难题。这些难题有解决办法吗?唯一真正的解决方案
——如果算得上的话——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提出。能够再次
发现这一方案,归功于罗伯特·默顿(Robert Merton)。他目
光敏锐,从《项狄传》中发现了这一解决方案。(52)对如何看透
迷雾,崔斯特瑞姆(Tristram)的回答令人难忘,我忍不住想
引述其原话:

撰史人,能像骡夫赶骡子那样,把他的历史,
——一直朝前赶吗?譬如说,他会从罗马一路直奔洛
雷托( Loretto
),途中从不左顾右盼一下,——或许
他会贸然向你一时不差地预言他什么时候到达旅程的
终点;——但这种事,从道理上说,是不可能的:因
为,如果他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一路走去,他会把直
道偏离五十回,不是跟这帮人结会儿伴,就是同那帮
人搭会儿伙,他难免要这么做的。途中还有不断吸引
他的目光的各样景致,他是绝对忍不住要驻足观望
的;再说,他会有各种各样的——
记述要核实;
逸事要搜集;
铭文要辨认;
故事要编造;
传说要筛选;
人物要拜访;
颂歌要贴在这家的门上;
谤文要粘到那家的门上;——凡此种种,赶骡人
和骡子都是不会干的。总而言之,每一站都有要查的
档案,还有公正时不时地把他召回去查阅的案卷、记
录、文件和没完没了的家谱:简而言之,这种东西是
没有止境的……(53)

当然,难就难在这里。就像崔斯特瑞姆自己,童年之后的
叙述就再无进展——而童年有太多的事情要记述,【190】要研
究——“从道理上讲,”任何历史学家都不可能一路跟随崔斯
特瑞姆,最后抵达洛雷托。他毕竟不是骡夫。(54)

通史属于混合类型,介于传说和普洛兹(Ploetz)编年史
手册之间。为了熟记什么日期战争开始或结束,什么日期国王
登基或退位,我们做学生时用过该手册。通史体裁本不可能存
在,但持续之久让人诧异,这又该如何解释呢?所谓的“想象
性建构”往往是通史存在的理由。我们对历史进程的痴迷植根
于事关人类命运的宗教预言、神学计算和形而上理念。与所有
基础研究一样,追寻帝国和人民的命运,同样始于“自上而
下”的研究——这种理解和推理模式直到现代社会才为“自下
而上”的研究所替代。然而,并没有完全被取代。旧问题、旧
目标和旧幻想继续存留,与历史学家的研究需求和兴趣合流,
这些需求与兴趣来自历史学家想要介入到所处时代的人类事务
之中。这都要求历史学家解释时间顺序,把过去看成一个整
体。事实上,在现代和传统关切的影响下,他不由自主地赶着
骡子直奔洛雷托。若非服务于非历史目的,那么通史就更容易
受到抨击。

(1) 曼德尔鲍姆:《观念史、思想史、哲学史》,载《历史与理论》,
附刊五,海牙,1965年,第42页。
(2) 参见黑尔:《引言》,载黑尔编:《英国史学的发展:从培根到纳
米尔》,第59页;以及赫克斯特:《重新评估历史》,第165页。

(3) 曼德尔鲍姆,《观念史、思想史、哲学史》,载《历史与理论》,
附刊五,海牙,1965年,第44页。

(4) 当然,通史学家还必须解决历史斑杂结构所造成的困难(参见本书
第五章),但为了省事,此处不予讨论;此外,它们还与各类历史学家相关。

(5) 参见本书第五章,第122—123页;第八章,“一般和特殊”一节,
第203—206页。

(6) 皮雷纳:《欧洲史》,纽约,1955年,第40页。

(7) 参见本书第101—103页。

(8) 赫克斯特,《重新评估历史》,第213页。

(9) 尼尔森:《希腊宗教史》( Geschichte der griechischen


Religion
),第二卷,慕尼黑,1961年,第324页。相关内容请对比马鲁的作
品:《如何理解历史学家的技能》,收录于萨马朗编:《历史与方法》,第
1530—1531页:“有多少文明理论家并不同意将某些事物视为理所当然的整
体,他们将复杂的历史现象与活生生的、会成长、会衰退、会死亡的生物进行
比较……说到将整个文明简化为单一的概念,如果这就是哲学家的理想的话,
那正如我们所知,史学家只能将它归为危险的幻想了。”

(10) 文德兰:《希腊罗马文化》(《论新约手册》,第一卷,第二、
三部分),图宾根,1912年,第152页。

(11) 多兹:《希腊人与非理性》,第252—255页。

(12) 马克·布洛赫:《封建社会》,第一卷,第41—42页。

(13) 兰克:《宗教改革时期的日耳曼史》,科隆,费顿出版社,第128
—130页。
Die roemischen
(14) 参 见 兰 克 : 《 过 去 四 个 世 纪 的 罗 马 教 皇 》 (
Paepste
in den letzten vier Jahrhunderten
),阿格里皮娜出版社,科
隆,第193—204页各处。关于帕莱斯特里的音乐,兰克在第203页说道:“仿
佛大自然被赋予了音调和声音,万物都在发声,追求着自由与和谐,似大海在
吟唱,渐渐接近欢欣喜悦的天堂。”

(15) 参阅卡埃基:《雅各布·布克哈特传》,第二卷,第71页。

(16) 李茨曼:《早期教会史》,第二卷,克利夫兰,俄亥俄州,1961
年(子午线图书),第32页。

(17) 文德兰,《希腊罗马文化》(《论新约手册》,第一卷,第二、
三部分),图宾根,1912年,第49页。

(18) 文德兰,《希腊罗马文化》(《论新约手册》,第一卷,第二、
三部分),图宾根,1912年,第62页。

(19) 格雷夫斯:《我,克劳狄亚斯》,第108—109页。

(20) 参阅伯里:《古希腊历史学家》,第81、91、106、112、118—
119页。

(21) 参阅,譬如,古奇:《十九世纪的历史与历史学家》,第175页和
书中各处。古奇似乎以他老套的方式支持学术和艺术意图的融合;因此,他赞
扬了米歇尔在法国大革命时期提出的“艺术和历史的统一”。

(22) 参阅格肖伊(Gershoy):《历史学家工作的若干问题》(Some
Problems of a working Historian),收录于霍克编:《哲学与历史》,
第75页;在此,他说道,“艺术和科学、个人参与和客观探究”是历史的“两
重性”。

(23) 参见迈内克:《历史主义及其问题》,收录于斯特恩编:《史学
集锦》,第270、272、283页。

(24) 马克·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第26—27页。
(25) 纳米尔:《历史学》(History),收录于纳米尔:《历史的途
径》,第8页。

(26) 马克斯·布克哈特选编:《雅各布·布克哈特书信集》,第165
页。

(27) 陶 伯 曼 ( Taubmann ) : 《 历 史 作 为 一 门 文 学 》 ( History as


Literature),《纽约时报》,1966年3月30日。

(28) 注意,我在这里说的是作为技艺的写作,而非作为著名历史学家
—诊断家专利的写作。对史学家来说,行文的艺术取决于阐释的艺术。诚然,
他必须能“用文字去感受”,以便充分表达见解,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他就是
完美的作家。

(29) 卡埃基:《雅各布·布克哈特传》,第三卷,第691页。

(30) 克罗齐:《历史:理论与实践》,第35页。

(31) 尼 尔 森 , 《 希 腊 宗 教 史 》 ( Geschichte der griechischen


Religion),第二卷,慕尼黑,1961年,第二卷,第324—325页。

(32) 皮雷纳,《欧洲史》,纽约,1955年,第310—311页。

(33) 皮雷纳,《欧洲史》,纽约,1955年,第489页。

(34) 参阅克拉考尔:《电影的理论》,第220页。

(35) 罗 斯 托 夫 采 夫 : 《 罗 马 》 ( Rome ) , 纽 约 , 1960 年 ( 银 河 书


系),第120页。

(36)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两卷,纽约,1932和1934年,书
中各处;譬如,参见卷一,第15、656页。

(37) 奥尔巴赫:《模仿论》( Mimesis),普林斯顿,1953年,第548


页。
(38) 怀 特 ( White ) : 《 历 史 的 负 担 》 ( The Burden of
History),载《历史与理论》( History and Theory
),康涅狄格州米德尔
顿,1966年,第五卷,第2期;他强调了现代美学观念之间的差异和大多数历
史学家相当过时的风格偏好,这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这一观点。他(在第126
页中)称,许多谈论历史的“艺术”的史学家“似乎都将艺术的概念铭记于
心,使得19世纪的小说成为一种流行”。除此之外,他所采用的方式与我不大
相同。

(39) 瓦莱里:《历史与政治》,第515—516页。该篇摘自他于1906年
9月写给安德烈·莱贝的信。原文请参照《瓦莱里作品集二》,巴黎,1960年
( 七 星 文 库 ) , 第 1543 页 。 里 面 写 道 : “j’ai tiré du fruit de la
lecture, çà et là, d’histoires particulières de I’architecture,
de la géométrie, de la navigation, de I’économie politique, de
la tactique. Dans chacun de ces domaines, Ies choscs sont filles
visibles les unes des autres,”whereas in “Thistoire générale
chaque enfant sernbls avoir mille pères et réciproquement.”

(40) 参阅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第32页;他说道:“任何一
项寻找人类活动起源的研究中,都隐藏着混淆祖先和阐释原因的危险。”

(41) 参见赫克斯特,《重新评估历史》,第39、202、213页。

(42) 再 次 参 见 拉 斯 利 特 : 《 评 述 》 , 收 录 于 克 罗 比 编 : 《 科 学 变
革》,第861—865页,尤其是第864页。同时参阅拉斯利特:《序言》,收录
于赫克斯特,《重新评估历史》,第xi—xiv页,特别是第xiii页。

(43) 参阅姚斯:《“古代与现代之争”中进步观念的起源和意义》
(“Ursprung und Bedeutung der Fortschrittsidee in der ‘Querelle
des Anciens et des Modernes”),载库恩、维德曼编:《哲学与进步问
题》,第51—72页各处。

(44) 参见布鲁门伯格:《“世俗化”:历史非法性范畴批判》,收录
于库恩、维德曼编,《哲学与进步问题》,第240—265页各处。另参见上文第
六章第155页。
(45) 梅塔:《钩爪鸟的飞行》,《纽约客》,1962年12月15日;关于
纳米尔作品的这一特点,引用了A. J. P.泰勒(第70页)和巴特菲尔德(第
111页)的评论。

(46) 布克哈特:《希腊文化史》,第一卷,第175页[1929]。

(47) 布克哈特:《希腊文化史》,第一卷,第271—272页。

(48) 参见布克哈特:《世界历史沉思录》,第七卷,第192—208页。

(49) 伯林:《历史与理论》,见《历史与理论》,第一卷,第1期,第
31页。

(50) 赫克斯特,《重新评估历史》,第22—23页。

(51) 即将出版的《人类的历史》( History of Mankind


),由联合国
教科文(UNESCO)组织编写,是国际团队合作的成果。从第一卷可以判断,其
内容组织方式稍显灵活。但是即便如此,全书仍留有妥协的痕迹——更不用
说,有些方面还颇具争议性。

(52) 默顿:《站在巨人的肩上》( On the Shoulder s of


Giants
),纽约,1965年,第163—164页。

(53) 斯 特 恩 : 《 项 狄 传 》 ( The Life and Opinions of Tristram


Shandy
),纽约,1940年(奥德赛平装本),第36—37页。

(54) 正 如 我 在 别 处 提 过 的 , 追 随 “ 崔 斯 特 瑞 姆 时 尚 ” ( Tristram
fashion)的历史学家和电影艺术家之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引用我自己的
话,即“可以想见,真正的电影艺术家大抵如是:原本他要讲述一个故事,然
而当他真正开始描述这个故事,却在拍摄过程中被自己与生俱来的欲望所淹
没,以至于所有的物质现实都被掩盖——为了站在拍电影的角度来讲好这个或
者任何故事,即便被欲望缠绕,他仍须奋力克制——竭力深入到物质现象中,
如若他不付诸努力回到原处,那么很有可能他会迷失自我。”(参见克拉考
尔,《电影的理论》,第255页)
第八章 前厅
与摄影现实一样,【191】可把历史现实领域比作前厅区域
(anteroom area)。两种现实都不适合明确限定。两个领域有
着特殊的素材,无法通过系统思考加以把握;也不能以艺术作
品的形式加以塑造。就像在照相机的帮助下,对物质现实的陈
述一样,我们因为关注而对历史现实做出的陈述不只是看法,
肯定超越这一层面;但是这些陈述也不会如哲学和纯艺术那样
能够传达或获得终极真相。它们与所记录、探索和了解的素材
一样,生来都是暂时性的。一般认为,在我们形成看法的模糊
地带和孕育人类最高抱负的高级领域之间,不存在自足的知识
领域。在该传统偏见基础上产生的错觉,遮蔽了包含摄影和现
代历史的整个领域。因此,要么误以为摄影是一种已经确立起
来的成熟艺术,要么将其视为一种记录介质,【192】仅仅产生
没有多少用处的印象;历史同样被误认为是无关紧要的观点或
话题,完全可以交给哲学家和艺术家处理。在这一部分,我将
致力于探讨历史,就像在《电影的理论》 (1) 中探讨摄影媒介一
样——对这一未被充分认可和重视的中间地带,揭示其特殊性
质并加以描写。

这意味着,从哲学或艺术的角度看,当我们将历史看作自
足的研究领域达成临时性的观点时,我们可以说仅仅进入了前
厅。但是待在前厅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我们不该直接处理最后
的事情,而不是徒劳无益地关注终结前的琐碎事(the last
before the last)?显然,除非对前厅之见的含义加以思索,
否则我的研究任务就不算完整。在《电影的理论》中,我指出
摄影媒介让我们似乎第一次熟悉“我们所栖居的地球家园”
(加布里埃尔·马塞尔[Gabriel Marcel]语),从而帮助我们
克服自身的抽象性;(2) 摄影媒介帮助我们 借助 事物思考,而不
是超脱事物。换言之,摄影媒介使我们更容易表现稍纵即逝的
外部世界现象,因而使我们能够记住这些现象,将它们从被遗
忘之中挽救回来。对历史而言,情况也是一样。

领域的初步划界
为了后续研究,我将暂时性地先对历史编纂学所属的领域
进行划界。第一章和第七章已经详细解释了历史与科学和艺术
之间的差异。也没有必要专门区分历史知识和纯粹见解。那么
剩下要考虑的就是历史和哲学之间的关系了。【193】

但是如何从一般意义上定义哲学呢?如果没有确定的参考
框架,也就不可能给出此类定义。要描述哲学推理的特征,可
能最好是抓住那些让历史学家印象深刻的特殊性。在对哲学进
行历史考察的结果加以总结的一个段落中,狄尔泰说:“哲学
往往追寻普遍性和起因,向往既定世界的整体性。我们发现,
其洞穿整体之本质的形而上学冲动与其知识普遍有效的实证主
义要求之间总是在相互争斗。二者均属于哲学之本质,并且正
是这两点特征将哲学与其最相似的文化领域区分开来。与科学
相比,哲学试图解决世界之谜和生活之谜;但是与艺术和宗教
相比,哲学又希望提供普遍有效的解决方案。”(3) 从本例和其
他例子可知,(4)历史学家偏好赋予哲学以下特征:
第一,哲学旨在发现关于人类终极关怀的真理——知识、
善、美、一般存在以及历史的性质。解决的是终极事物,对其
存在提出假设或怀疑。因此,某种程度上,哲学宣称具有最重
要的意义。

第二,哲学自然而然包含所有特殊性,因而其陈述具有最
高的普遍性。几乎所有历史哲学都致力于解释整个历史。哲学
之所以宣称自己最重要,是因为相信对世界的一般性陈述完全
能够包括这个世界。

第三,哲学陈述渴求客观有效性。或者说如果历史学家意
识到自己依赖实证,那么哲学陈述对他们而言至少如此。大致
说来,人们可能会讲,【194】无论假设存在绝对还是否认存在
绝对,哲学都希望做出最权威的陈述——不受时空限制的陈
述。这是人之理性所在。这就是为什么当代哲学痴迷于历史主
义的启示。

第四,历史学家可能会被他们通常所认为的彻底的激进主
义和刚正的哲学真理所迷惑。激进主义和哲学真理貌似与历史
学家感兴趣的某些细节不一致;往往在某种程度上忽略、遮掩
或者轻视历史学家所看重的差异。耶格在《教化:希腊文化理
想》(Paideia: The Ideals of Greek Gulture
)一书中批评
了“苛责的哲学史家”,说他们“把柏拉图对苏格拉底的描述
中所展现的整体特征仅仅视为诗学装饰。这种装饰似乎处于高
级别的抽象思想之下,而抽象思想才是哲学家存在和思考的基
础”。(5)
历史编纂学在前述方面与哲学均不相同。它不像哲学那样
以陈述历史的意义或无意义为起点,而且也不以此为最高追
求。历史编纂学是实证科学,正如摄像媒介呈现并深入我们周
围的物理世界,它以完全相同的方式探索和阐释特定的历史现
实。与哲学相比,历史与没有止境、充满了偶然性和不定性的
“生活世界”( Lebenswelt
)——胡塞尔对日常生活基本维度
的称谓——更为接近。因此,历史学家不应该幻想自己的发现
和结论像哲学陈述那样具有概括性和有效性。他不关心高度抽
象的概念和绝对准则;至少这不是他的首要关注。

例如,观念史就体现了两种研究方法之间的差异。【195】
在处理观念史时,哲学家特别强调某些观念的内在潜力,认为
这些潜力是观念史发展的动力——例如,乔纳斯的“诺斯”
(灵知)——历史学家(只要不像库布勒那样对行为科学听之
任之)则希望从布满荆棘的历史灌木丛中爬梳观念,这一观念
是在他所记录的时间中缓缓展开的(乔纳斯就试图这样做);
想想丹尼尔·阿列维(Daniel Halévy)(6)或者伯里的《进步的
观念》。事实上,正如我们所知,许多历史学家对哲学方法持
有疑虑与怀疑。甚至可以说,历史学家怨恨哲学方法——他们
之所以感到沮丧,是因为在历史领域并没有可以与哲学相媲美
的工具。反过来讲,从高高在上的哲学领域看,历史学家忙忙
碌碌于终结之前的琐碎事,但离终极目标总有一步之遥,安心
待在某个类似前厅的领域。(但正是在这一“前厅”中,我们
呼吸、行动和生活。)
历史编纂学与哲学之间的界限并不分明。存在同时属于二
者的概念,正好说明了这一点。普遍历史概念和进步概念是神
学和形而上学思辨的结果,但也是历史学家的关注对象。下文
将对它们的模糊性质展开思考,这与两个对哲学和历史而言都
非常重要的问题——历史性(historicity)和一般与特殊之间
的关系——相关。这些思考将使人了解前厅的构造。

历史性
问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19世纪的历史主义,关于人类历
史性的意识才得以确立,即相信时间跟地点一样具有塑造力。
【196】狄尔泰可能是第一个完全明白这种信念之影响的人。根
据这一信念,不存在“永恒的真理”;相反,我们的所有思考
均为时间的一种功能。意识到人是历史存在,就必然意味着相
信人类知识的相对性。(众所周知,魏茨泽克认为自然法则也
并非一成不变,尽管自然参与历史进程的速度非常缓慢。(7))

一旦认为历史性对人类处境不可或缺,就产生了如下问
题:如何协调随之而来的知识相对性与理性追求普遍有效性之
间的关系?这是现代哲学的关键问题。所有哲学都试图找到某
种出路,以摆脱当代思想面临的困境;换言之,他们试图证明
理解绝对真理的努力是正当的,有时甚至既认为绝对真理可以
实现,同时又肯定历史性这一观念。相关尝试可以被分为两
类:

两类“解决方案”。首先,一些可以称之为“超验”的解
决方案。总体而言,这些都是世俗神学概念和传统形而上学的
余波或回音,借进化概念进行调和。它们一开始就宣告永恒真
理的可能性,假设了一个由绝对价值、规范等组成的世界。兰
克和德罗伊森都属于这一类,某种意义上还包括舍勒
(Scheler)(8) 、李凯尔特 (9) 、特勒尔奇(Troeltsch) (10)、迈
内克(11)等。他们虽然不得不维护历史相对主义,但都试图摆脱
其束缚。受理性的驱使,他还试图重新进入失落的天堂——他
们因怀旧而想象出的存在于时间之外的世界。他们是如何做的
呢?坦率地讲,靠的是各种花招。【197】情况总是一样:你仍
然认为自己正在时间的河流中游泳,却突然发现已经抵达岸
边,直接面对永恒。看到这些思想家向他们的空中楼阁爬去,
非常有趣。在途中,他们的表演就像印度人著名的攀缘悬空绳
索一样。

另一类解决方案我称之为“内在主义的”(immanentist)
方案,与第一类相反。他们拒绝永恒概念和一切本体论假设。
在他们看来,历史性是基本原则,一旦采纳,将阻碍对永恒真
理的追求。因此,对该派哲学家而言,拯救绝对真理的唯一可
能性就是投身于无所不在的历史进程中,使历史性达至其最终
的逻辑结论。在狄尔泰的不懈努力下,最近开始有一些真正的
尝试。狄尔泰拒绝承认永恒规范、目的和价值的独立存在(12),
而是赞同“即使那些自称是绝对的价值和规范,也具有内在的
历史意识,这一点应该得到完全承认”。(13)他试图说明普遍有
效的真理可能产生于历史本身。他说:

这最初看起来像无解的谜语。我们必须从局部构
建整体,只有在整体中才能发现有意义的元素,从而
决定局部的位置。但是我们已经看到,正是这推动着
历史本身……历史本身创造价值,这些价值的有效性
源自对蕴含在生活中的各种境况的解释,如契约之神
圣性,或对个体尊严和价值的认可等。这些真理之所
以普遍有效,是因为一旦应用于历史中的某个时间
点,它们将使规则成为可能。(14)

在另一处,他总结说,“不是世界观的相对性,【198】而
是与其相关的心智自主性以及对心智的多种存在方式的积极意
识,才是贯穿所有世界观的心智定论”。(15)对狄尔泰立场的评
价:他依然沉浸于他所反对的哲学传统。他对大型规划和编排
的着迷也说明了这一点。克罗齐和科林伍德同样希望从时间流
中引出目标。海德格尔撰写了《存在与时间》( Sein und
Zeit),他在狄尔泰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拓展了该方向;他提
出自为的历史性,因而彻底否定了主—客关系以及内容和实质
这些神圣古老的观念。(但是极端主义不一定可取;汉斯·乔
纳斯明智而审慎地说道,主—客关系“不是人类的过失,而是
其特权、重担和职责”。 (16) )内在主义趋势是存在主义的基
础,产生了大量调和性文献——例如,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1924年的文章《历史主义》(Historismus) (17) 借
鉴了狄尔泰、韦伯等人的观点,表现出无关紧要的分类技巧。
曼海姆拒绝使用静态绝对性概念,支持历史学家不存在绝对真
理的假设。只有使用透视法才能把握真理和价值。但是并不需
要因此感到绝望,因为我们有理由相信每个“真理”在其具体
环境中是最终定论,不同的视角在整个历史进程中形成了一个
层级结构。——显然,此类解决方案一定把历史“绝对化”,
以从中得到绝对性。这正是伽达默尔在受海德格尔影响的《真
理与方法》中的做法,(18)其中他适度融合了内在主义主旨。有
迹象表明,他与狄尔泰一样,同样重视“实际影响的语境”
( Wirkungszusammenhaenge ) 和 “ 效 应 的 历 史 ”
(Wirkungsgeschichte) (19) 。【199】事实上,在他看来,内
在主义的非存在主义主流已臻完成:他神圣化了历史的持续性
和时下传统,但并没有从外部寻找真理的标准。但正是这样,
历史成为一个沉闷的封闭系统,与黑格尔的格言“凡现实的都
是合乎理性的”(20)相一致,排除了失败的事业和未能实现的可
能性。历史是一个成功的故事——布克哈特永远不会接受现代
阐释学的基本假设。

历史相对性。所有这些解决方案都是错误的、虚妄的。它
们之所以不能有效解释历史主义的启发,是因为它们过分依赖
简单化的历史相对性概念。超验主义的拙劣模仿者和内在主义
者都以如下前提为出发点:历史是一种在同质时间中展开的连
续体。如果情况属实,那么历史相对性事实上不可避免;可
是,所有为本体论绝对性或其他绝对性的理性追求辩护的努
力,必然涉及权宜之计和不可靠的智识花招。

然而,正如我在第六章试图说明的,历史时间的传统观念
尚须进一步证明。由于时间以二律背反(antinomy)为核心特
点,不仅符合水流的传统形象,还必须把时间想象成非水流。
我们生活在时间的瀑布中。在这些时间的流水中,有“贮囊”
和空隙,让人隐约想起那些干扰现象。因此,姑且可以这样
说,从这种“贮囊”中产生的某些想法具有“有限的”相对
性。因此,原本理所当然的历史相对性反而变成一个让人困惑
的问题。我在第四章探讨了马克思或布克哈特(21)等人的历史观
念,【200】这些探讨当然也适用于一般哲学真理:它们必须被
认为是既在流动的时间之内又在其外。它们理直气壮地宣称不
受时间约束,这有道理吗?或者它们都表现出历史相对性,因
而也受到时间约束?

建议。在提出这些问题的同时,我提出一个与超验和内在
主义解决方案均不同的建议。超验的解决方案聚焦于由绝对价
值和规范组成的世界,这些价值和规范与任何短暂现象均不相
同。这个区别表明绝对性比时间有限性或相对性更重要,但
是,一旦认识到时间的矛盾性,前述区别将失去意义。另一方
面,就内在主义者而言,时间性完全抵消了绝对性,好像可以
使有限真理变得永恒。但是如果不再认为时间持续流动,那么
这个解决方案将失去效果。

就我的提议而言,哲学真理具有双重性。既不能去除永恒
中残留的暂时性,也不能把永恒完全包含在暂时性之中。我们
不得不假设真理的这两个方面同时存在,二者相互关联,但它
们的关联方式从理论上难以确定。(22)或许可以比作量子物理学
中的“互补性原则”。我的假设是,关于宇宙整体本质的思索
需要卡夫卡意义上的“赌注”,或者说这种赌注是不可或缺
的。(23)它们偶尔登场、不可预测,但有着明确意图,可能实现
了至关重要的功能。

两方面同时存在,的确让人难以想象,【201】这常常暗示
所谓的超验主义的替代方案并非真正的替代方案,因为它青睐
本体论或者内在主义,全盘接受历史性及其存在主义关联。即
使它们指向相反,也必须同时加以考虑,用“两者并存”
(side-by-side)关系替代“非此即彼”(either-or)关系。
(24)
因此,洛维特(Loewith)颇为赞同地提及古代宇宙论及其
观点,试图借此摆脱历史性的影响,这不无问题;这一尝试重
回单调的本体论超验主义,而不是及时应答我们当前的知识现
状。(25)相反的做法同样容易受到批评——阿多诺不受约束的辩
证法完全排除了本体论。(26)他拒绝任何本体论限定,偏好洞穿
一切具体事物和实体的无限辩证法,这不仅无法避免某种随意
性,而且在这些系列物质性评价中缺失了内容和目标。那么,
乌托邦这一概念,他必然是纯粹从形式上加以象征性的使用,
就如一个模棱两可的概念最终一定会像“救星”( deus ex
machina)一样突然冒出来。但是乌托邦思想只有呈现为有明确
内容的眼力或直觉时才变得合情合理。因此,辩证过程的完全
内在性将失去意义;需要做一些本体论的限定才能赋予其意义
和方向。

那么,该如何在相继出现的普遍真理之间建立起关联呢?
如果把同质时间流作为重点,那么使各阶段前后贯通的进化与
进步等观念必定变得更加重要。因此,狄尔泰假定相关知识在
历史进程中增加和发展,试图以此确定精神科学的客观性。如
果反过来认为时序时间没有实质意义,只是个空洞的容器,那
么,【202】在前后相继的真理之间建立有意义的关联就相当困
难。狄尔泰虽然采纳了进步观念(27),但一旦他开始质疑时间流
不具有魔力,便放弃了这一观念;他更愿意思考“各种类型的
世界观”(Weltanschauungen)。(28) 他这方面摇摆不定,让我
印象深刻。黑格尔的“世界精神”和海德格尔的“能在”
(Sein koennen)代表了狄尔泰所走过的极端,否认了一切客
观性和系列真理之间的所有关系。只有应用于整个历史时,进
步概念(受益于学习过程这一不恰当的类别)才能充分发挥其
影响。但是进步概念能这样不加区分地加以应用吗?我们知
道,布鲁门伯格认为,之所以这样使用进步概念,是因为该概
念原本仅限于理论过程和美学领域,现在却削足适履,以适应
末世论这一混杂的神学概念。结果,进步概念“不得不对其原
本有限的……范围加以拓展,并进一步牵强附会……以回答受
神学之毒害却被其忽略的问题。这一问题就如无主的幽灵在空
中游荡,难以餍足”。(29)对于这样一个内在对立性的概念(产
生于普遍真理的双重性),任何定义都注定会失败。我提出一
个定义,尽管片面,但还是有必要的:进步观念在不同时期有
不同的体现,但把这些时期串联在一起不一定等同于进步。

有一扇屏幕将我们与我们力图理解的真相隔离开来,观念
和哲学真理最容易刺穿这一屏幕。在《上帝的洞见》( De
visione Del
) 中 , 库 萨 ( Cusa ) 把 “ 对 立 面 的 统 一 ”
( coincidentia oppositorum
)称为“上帝居住其后的天堂的
围墙”,(30)这一对立面的统一不会出现在屏幕的这一边。

一般和特殊【203】
知识世界。第二个问题对前厅的构造至关重要,源自有关
人类终极关怀的哲学真理之高度普遍性。这些真理(例如康德
的绝对命令)适用于它理应涵盖的一切特殊现象,这被视为是
理所当然的事情。是这样吗?(31)我因此提出有关历史世界非同
质化结构的看法。(32)如果做一些有意义的拓展,该看法对现在
讨论的主要问题颇有助益。事实上,历史世界只是一般知识世
界的非典型情况。我认为如果是对历史世界适用的,对知识世
界也有效。我们的知识世界同样并非同质;在知识世界中所经
历的交通障碍并不比历史轨迹中的要少。要自“上”而“下”
到达——也就是说,从哲学抽象原理到所涵盖的具体见解——
就必须在该过程中引入一些新的定义。把绝对命令用于个案所
需要的解释框架和应急手段就是其中一个例子。另一个则是暧
昧不清、陈旧刻板的国民形象。它们虽然符合一般事实,但是
一旦涉及具体情况就站不住脚了。这种难以琢磨的特点让人感
到奇怪,但是做一番分析可能会有所获。同样,在第一章中
(33)
,我们分析了蒂利的著作《旺代战争》中的一些对策和主
题;根据当前语境,其中一般与特殊之间的关系也应该与这一
问题加以比较。

总之,哲学真理仅仅部分适用于所概括的经历和事情。
【204】你或许能够从诸多实证观察中提炼出(或者偶尔得出)
这些真理,但是如果从真理回到具体现象,就需要做出许多补
充性的假设。一般不能完全包含特殊。(欲全面了解这一理
论,请参考我的《作为科学的社会学》[ Soziologie als
Wissenschaft. Eine
erkenntnistheoretische
Untersuchung]; 亦可参考狄尔泰。 )
(34) (35)

普世史。与进步概念一样,这一模棱两可的概念同时属于
哲学和历史,我将详细解释其内在辩证逻辑。英语世界的经验
主义和实证主义,对一般形而上学的“虚幻”性而言是一次重
要的反叛。这些思想流派赞同特殊,反对一般——但是代价何
其大啊!就这一点而言,康德的观点特别重要。在其《世界公
民观点之下的普遍历史观念》( Idea of a Universal History
from a Cosmopolitan Point of View
)一文中,他称赞了经验
主义历史的形成,强调说“精通”经验史是具有哲学头脑的必
要条件,但是又明确主张这种观点“毫无疑问在某种程度上具
有先验特点”。(36)康德预言说,正是因为“我们现在书写历史
所依托的这些值得赞扬的细节”(最后——出于所谓的脑力经
济原则,“为了处理传递给它们的历史重负”(37)——),我们
“遥远的子孙后代……肯定只会根据他们感兴趣的内容角度出
发评估远古历史,而这些有关遥远过去的文献记录可能早已遗
失……”(38)

基于一般与特殊之间的二律背反,我相信普世史如果不承
认历史的这一基本二律背反性,将失去合法地位。“自上而
下”地思考——即从对普世史的哲学构想出发——已不再合
理。【205】采用该方法,我们有可能陷入痴迷于一般性观念并
受其蛊惑的危险境地。我们必须“自下而上”地寻求真正无害
的观念。但是,汇集和整合历史研究结果就可以自“下”产生
世界史,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特别需要批判。列维-斯特劳斯和
瓦莱里已先行一步,他们提出的批判第五章已有引述。(39)《教
科文版世界历史》( Unesco World History
)就是应用相关批
判的典范,维特拉姆(Wittram)准确地判断该书“确立了一个
相当大的框架,却没有搬弄任何激励或说服性概念”。(40)
有一点前文已经提及(41),此处还应该加以说明——普世史
观念往往召唤存在主义的研究方法,当把历史整体考虑在内,
存在主义体裁最有可能出现……叙事涵盖的范围越大,就越容
易让人想到启发式的假设和统一看法。在高度抽象的层面,现
实变得模糊,人则孤独地只能凭靠自己……或者现实会对人类
做出应答?……

并存。一般和特殊之间实际存在的这种关系带来了非常有
趣的启发。只要哲学真理宣称其最高意义在于它们无所不包,
可以借助逻辑归纳适用于具体见解和个别事实,那么这一宣称
不啻为一种幻影。可以说,只有当能够从包含特殊的一般中自
然而然地推导出前者时,这一宣称才会有效。但事实并非如
此。譬如,不存在美的一般定义,从中能够直接推导出适用于
某一具体艺术作品独特之美的恰当定义;【206】一般定义的范
围比后者大,但其意义的详尽程度却不如后者。诚然,哲学真
理有其自身的意义,但并非只有体现为规则并能够确定甚至是
穷尽包含的特殊性之意义时才有价值。因此,把同时出现的特
殊思想归因为一般概念,把后者说成支撑前者的“哲学”,这
种做法是徒劳的。譬如,历史学家的思想和概念可能完全不会
汇集为某种哲学。即便能够汇集,历史学家的特殊见解也不需
要以哲学为根源。一般真理和相关具体概念可以共同存在,但
二者之间的关系却不能归结为如下事实:抽象逻辑上必然包括
具体。需要根据具体情况“灵活”定义这种关系。

事实上,确立一般性和确定特殊性是两回事。社会学家,
我认为也包括哲学家,提出了二者之间的包摄关系,这种关系
被视为理所当然,但在马昆德(J. P. Marquand)的小说《无
路可退》( Point of No Return
)(42) 中遭到了辛辣的讽刺。小
说的主人公发现针对其家乡的一项社会学调查把自己儿时就非
常熟悉的人归为上层偏下中产阶级、中层中产阶级等类别,他
对此感到极其困惑。他对这些突如其来的身份认定感到吃惊,
这突出显示了他们的逻辑分类有些不切实际——俗话说,例外
反证规则——如果借助例外了解是什么遵循了规则,就会觉得
这话特别有道理。

布克哈特【207】
在详细解释这些思考对哲学和历史领域之间关系意味着什
么之前,我想展示可被称为前厅思维和行为的一个典型案例。
布克哈特的代表作某种程度上反映了这些观点。他好像没有意
识到其做法所依赖的理论基础,也没有打算将其公之于众。但
是他注意到时间现象以及知识世界的不均衡结构,其应对的精
准度可以媲美地震仪,这种敏感性现代历史学家无人能出其
右。

布克哈特的某些态度和观点可能会引起批判。他对群众运
动和革命的憎恶,以及对未来的看法,都使他对进步观念的态
度有失偏颇,这与历史全景相抵触。(43)他常常对伟大的历史进
程不知所措。这解释了他提出的大型目的论思辨为什么是荒谬
的,这包括他坚持认为历史往往会补偿不幸和受苦受难的人这
种 看 法 。 如 前 所 述 , 他 的 “ 幸 福 ” ( Glück ) 和 “ 不 幸 ”
(Unglück)概念把道德关怀与美学兴趣融合在一起。他有时像
一名直言不讳的反犹太主义者。(44)他还赞扬战争。(45)另外,布
克哈特还崇拜天才,这与他厌恶所有将历史变化归结为群众运
动的历史观点相关联。但是他承认二律背反决定历史思维,这
一务实观点的重要性并不会因上述看法而降低。

一般历史性。此处应该提及布克哈特在历史方面是外行,
对此他并不隐讳。【208】布克哈特以一种随意的方式接近他的
研究材料。他故意不成体系,否认一切从外部强加的解释。他
在某处宣称概念和时期必须要保持流动。他经常思考各种可能
性,但是不偏好其中任何一种。他在历史的世界中闲庭信步,
随手挑出自己对过去感兴趣的片段;他也从不解释选择的原
因。

布克哈特当然是一位专业人士,即便如此,在对待历史方
面,他也像一个全凭个人喜好的业余人士。之所以如此,是因
为其专业知识使他坚信历史并非科学。布克哈特在一封信中自
称“狡黠的业余爱好者”(46)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充分探讨历
史。众所周知,业余爱好者变成了专业人士;但是这里,专业
人士为了特殊的研究主题却坚持做一个外行。

在对个人和事件进行价值判断时,他也没有任何顾虑。作
为业余爱好者,布克哈特不仅具有历史意识,而且极富同情
心。他从来没有忘记事件中个人及其遭受的痛苦。每当为暴政
结束而感到庆幸时,他都指出暴君为了获得和巩固权力所犯下
的罪行无论如何都是非正义的。他的仁慈很明显以神学为基
础。他虽然是基督徒,但也受到古典传统的影响:因此,他既
同情失败者,也崇拜具有世界意义的历史壮举,常常在二者之
间摇摆不定。

时间。已经探讨了布克哈特有关时间顺序的模糊性以及他
对时期的理解。他对时序时间和有形的历史时间之间的辩证关
系颇为敏感,倾向于描述有其自身意义的事件模式,【209】而
不是考察其时间顺序,他意识到任何时期都具有不连贯性,这
些在以前的章节中已经提及。(47)现在还需要指出他在嗜古爱好
和当前趣味之间的摇摆不定。虽然布克哈特宣称其意图仅仅是
叙述他“感兴趣”的东西,但他并不认为我们对过去的观念片
面地由当前的需求所决定。布克哈特作为历史学家的成就说
明,虽然每个人都基于当前形势看待世界,但这并不意味着其
看法完全由当前的世界形势决定。他预测各种灾难,并站在当
前立场表示忧虑与绝望,但他对过去的关切并非完全来源于
此。他之所以不得不关心过去的某些片段,还因为作为一个当
代人,他只是由于过去本身的缘故而拥抱过往。他说,“无论
怎样,都应该暂时性地彻底抛开兴趣,转向知识,因为知识非
常重要;人们必须能够思考知识,特别是历史知识,即使这些
知识与我们的幸福或不幸没有直接关系;如果知识确实与我们
的生活存在直接关联,人们也应该具有客观看待它的能力。”
(48)
某种程度上,他对当前表示关切,他受同情心的驱使迫切希
望对过去各种未酬事业加以揭示,两者不分伯仲。他不仅基于
当下审视过去,而且主要是通过积极介入过去来关注当下。

一般和特殊。毫无疑问,布克哈特赞同“绝对性”——比
如,他对人的刻画和对人类不变性的深信不疑;他有关艺术的
著 述 偏 爱 拉 斐 尔 ( Raphael ) , 歧 视 米 开 朗 琪 罗
(Michelangelo)的“超常伟大”,表明他(多少有些俗气
地)信奉正常状态;(49) 他当然也支持(文化)连续性意识,
【210】而且不掩饰所做的努力,下文将会提及。但这些长久以
来的印象与下面这一事实并行不悖:他都把具体事件和人物描
绘成独立存在的现象。他的描述和刻画不是直接例证他的一般
观点;毋宁说,这些描述和刻画与他的一般观点通常处于间接
性关联之中。1848年布克哈特在巴塞尔做了有关“三十年战
争”时期的系列讲座。据卡埃基讲,他在课程导论中否认仅用
一个高度概括的术语就能描绘那一时期的全貌。(卡埃基认为
布克哈特当时脑海中想的是“反宗教改革”这一字眼。)“打
算用一个词准确证明并涵盖一切是错误的”,他说,“……欧
洲人生性想同时实现多个目标。”(50)这里,一般和特殊在某种
程度上共同存在,这一点需要仔细分析。

布克哈特虽然明确否认普世史,却为普遍历史所吸引。他
贬低“世界史视角”(51),谈及需要“摆脱单纯叙事,代之以手
册”。(52)他讨厌系统研究方法,偏爱感兴趣的观察资料、典型
实例调查等,认为后者揭示了“反复发生的现象,既稳定又典
型”,而这些现象“我们不仅理解,而且引起共鸣”。(53)一般
文化史以某种独特的方式与当下产生关联,但是布克哈特好像
在对普世史的结论中将其排除在外。“人格形成在民族和国家
之间及内部均存在关联”,他事实上将“人格形成的前后层次
和文化运动”视为自己的指导思想。他后来补充说:“实际
上,人们应该特别强调那些事实,思路正是从它们开始,
【211】抵达我们的时代和人性。”(54)
布克哈特对哲学和神学的论述也具有同样的模糊性或者
“对确定性的恐惧”(这方面他与伊拉斯谟相似)。他对历史
哲学的评论如下:“历史哲学是人首马身的怪物,是矛盾体;
历史做的是协调与并列,因而是非哲学的,哲学做的是征服与
归属,因此是非历史的。”(55)他谈及黑格尔时指出,“贸然期
待一个世界计划会产生错误,因为该计划的前提是错误的——
我们并不清楚也无法了解永恒智慧的目的。”(56)虽然存在诸多
疑虑,但是他承认受到黑格尔的影响,有时还是忍不住像黑格
尔一样进行哲学推理(57),正如温德在文章中指出的:“但是我
们依然对这个人首马身的怪物心存感激,在历史研究的森林边
缘偶尔碰到他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58)

历史哲学与神学之间也存在同样的模糊性。虽然布克哈特
拒绝神学,但他有时完全沉溺于荒谬的神学思辨,甚至向天意
求助。

前厅式思维方式
目标。至此我才能接近我的最终目标——重新定义并修正
历史学家特有的思维方式。这些思维方式不只为历史学家独
有。他们的辩论和思考方式在历史置身其中的另一领域也随处
可见——该领域与世俗生活接壤——这就是“生活世界”——
而且扩展到了纯哲学的边缘。这个领域是一个典型的中间地
带。在这一领域,通常情况下我们对终结前的终极事务的重视
超过那些琐细小事。【212】
我在此处提及修正,是因为在历史领域中发挥重要功能的
一些范畴长期被哲学传统所遮蔽。从哲学家的角度看,正如我
在本章开头所言,必须把这个中间地带描绘成前厅。这一领域
中的陈述不存在哲学陈述中固有的那类真理价值。前者在综合
性方面不如后者;也不寻求后者具有的约束力和广泛的有效
性。另一方面,多数历史学家对哲学宣称的至高无上感到不
安。他们认为,哲学家的研究方法使历史学家的努力失去了固
有的意义和合理性。

我对知识世界非均质化结构的看法,连同对历史性概念的
批判,可用来有效地鉴定这种典型的前厅式思维模式。概言
之,我的观点是哲学真理不能完全涵盖它逻辑上包含的特殊
性。哲学真理虽然有很强的一般性,但是范围有限。它们在其
自身层面上获得的特殊意义和品格,与很多一般性较弱的观点
和判断并没有必然联系。

程度问题。既然就像时间的双重性一样,一般和特殊共同
存在,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构成一个整体,那么程度方面的
差异,其重要性就有可能会提高:例如,我在第三章所强调
的,参与程度是区分“存在主义”历史学家和真正历史学家的
决定因素。 (59) 【213】哲学家可能会忽略掉区分过程中的这些
差异,这些差异关注的是一般原则而非这些原则表面上涵盖的
现象。事实认定意味着阐释,因此历史学家不可能获得纯粹的
事实:一旦克罗齐和科林伍德做出这一陈述,并认为这是无可
辩驳的真理,那么他们肯定认为一切都已大功告成、无须多言
了。(60)因此,在他们看来,事实化为乌有。但他们也只是原则
上正确——这并不意味着一切。这方面真正重要的是,历史学
家在接触已有数据时能够多大程度上不受个人影响。赫伊津哈
为荷兰史学派进行辩护,批评了德国史学派对于时间的研究方
法。他指出德国历史学家常常苛责荷兰史学派,说他们从来没
有跟从某一问题直至其逻辑目的。“德国历史学家尤其会对缺
乏适合系统化、图示化的清晰结论这一点感触颇深。”赫伊津
哈当然赞同荷兰史学研究的不严谨,他这样解释这一表面上的
缺点:“(他们)并非迫切想要通过图示化的抽象概念来理解
事物,而是要通过对这些事物的想象与展望来理解它们。”(61)
在评论米什莱(Michelet)的《历史即复兴》( L’histoire
c’est une resurrection
)和泰纳的《历史差不多就是观察前
人 》 ( L’histoire c’est à peu près voir les homines
d’autrefois ) 时 , 他 指 出 , 重 要 的 是 “à peu près” , 即
“大约近似”。他说,这是一种复活,“发生在梦的领域,是
看见无法触摸的形状,是听见一知半解的语词”。(62)考虑到赫
伊津哈在同样的语境下表现出的复古兴趣,(63)关于历史学家尝
试在观念领域有所建树方面,这是我迄今为止读到过的最贴切
的定义之一。这表明赫伊津哈意识到其观点虽然源自主观性,
但是又超越主观性,因而一举解决了关于历史知识主观性程度
的争吵。事实上,停在中途可能是前厅中的终极智慧。【214】
因此,在本书中,我始终关注细微差别和近似相同。同理,在
《 定 性 内 容 分 析 的 挑 战 》 ( The Challenge of Qualitative
Content Analysis)(64)一文中,我已经指出:社会科学家迷恋
严谨的伪科学方法,诋毁“印象主义”研究方法,但是前者对
特殊主题的描述还不及后者。基于统计数据的精确详述,往往
还不如近似相同的准确度高。
匿名。 哲学真理一般性强、抽象度高,因而常常显得极
端。它们偏爱非此即彼的定论,对排他性有一种嗜好,往往会
僵化成为教条。一旦共同观念的相关方面开始凸显差异、无视
联系,不同的哲学教义就拒绝任何调和,这就像一个政党刚开
始有着某种信念,后来分裂成两个或多个团体——然后彼此争
斗、钩心斗角。(65)这些真理之间似乎除了裂隙,再无他物。或
者说,传统观念笃信高度概括能够包罗万象,受此影响,这些
真理的间隙之间存在的事物从一开始就被贬低为只是些折中主
义的大杂烩,是一种妥协的产物。(正是由于在宗教教义和宗
教改革之间摇摆不定,伊拉斯谟不也被认为是折中吗?)这可
能给潜在的真理蒙上阴影,或者让人对之无端生疑,而潜在的
真理与无奈的妥协唯一的相似之处在于它们存在的位置,即存
在于这些真理的间隙之间,譬如马克思与早期社会主义者、计
划经济与市场经济,以及任何能够唤起我们想象力、观点鲜明
的理论分歧之间。之所以急于毁损此类真理,是因为笃信一般
真理是无限的。【215】但是这种根深蒂固的看法是没有根据
的;了解知识世界的非均质化结构就会发现它站不住脚。在现
有一般性强的教义之间的缝隙中,假定存在着难以名状且有待
认可的可能性,而承认知识世界的非均质化结构,就为承认这
些可能性做好了理论准备。

如何认识这些隐匿的可能性呢?当然不能从那些教义中演
绎出来;任何这类企图都将以妥协而告终。但是如果教义裂隙
中的真理不能从既定的观念或原则中演绎出,那么很可能从对
特殊细节的编排整合中产生。“但是,如果这种日渐确信的意
识开始对自身产生怀疑,”布鲁门伯格在《梅兰希顿反对哥白
尼》(Melanchthons Einspruch gegen Kopernikus
)中指出,
“因为失败者无知,反对者隐现;即使狭隘顽固,拒绝使用伽
利略望远镜观察木星卫星来观看被禁止景象的人,也可能发现
著名学者对哥白尼的迟来的辩护:对理智的人而言,赞同他并
非不可能”。(66)早些时候我曾经指出,从微观历史研究中产生
的一般看法不必与建立在相应宏观历史基础上的看法完全相
同。(67)换言之,如果A从“上”向“下”移动,B按相反方向移
动,那么二者未必在中途相遇或者到达彼此的起点。马克思提
供了一个很好的例子。他在《巴黎公社》( ) Pariser Commune
中不拘泥于小资产阶级的一般定义,尽管他把这个定义作为整
个分析的基础;相反,在描写该时期的小资产阶级时,【216】
他尽量摆脱并超越一般理论概念。这样的做法在他的作品中比
比皆是,却很少被人注意到。(68)因此,卡夫卡“虽然把绝望心
态和积极意志奇怪地糅合在一起,但二者没有相互抵消,而是
在彼此斗争中得到提升,以极其复杂的方式表现出来”(布罗
德语)。(69)诸种高级别抽象陈述、原则和教义规约着真理,从
其间隙中演绎出真理存在困难,但这并不能说明真理完全是幻
觉。有时被非此即彼所掩盖的真理,可能因为在特写边缘处写
下的无心话语而大放光彩。

桑丘·潘萨。我提出的“并存”原则对永恒与暂时以及一
般与特殊之间的关系都同样适用。这对历史学家和其他秉承前
厅思维的人意味着什么?这需要他们承认哲学真理对其宣称的
客观有效性的可能意义(这排除了海德格尔及其存在主义的再
次发展),同时还需要他们认识到在绝对性和控制力上的局限
性(这排除了任何确切的本体论立场)。模糊性在这个中间地
带至关重要。在这里,人们需要不懈努力,以满足他们在道路
转折处遭遇的相互冲突的需求。他们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危险的
境地,引诱着他们与绝对性、与有关普遍真理的各种堂吉诃德
式不切实际的想法赌博。这些先入为主的特殊看法产生了一些
特别的态度,其中之一显示出真正的前厅精神,因而特别合
适。在给尼采的信中,布克哈特谈到了尼采的《见解和箴言杂
录》( Vermischte Meinungen und Sprueche
),而这封信就体
现了前述态度。【217】布克哈特信中的这段话洛维特概括如
下:“身为‘懒惰的朝圣者’,他虽然从未进入思想的圣殿,
但是一生都满足于在圣殿外的厅院流连,满足于想象;因此,
带着‘恐惧又愉悦的混杂情感’,他只是观望尼采稳稳地踩
着‘令人目眩的悬崖’,试图想象悬崖下方和远处的风景,却
不 敢 跟 随 尼 采 的 步 伐 。 ”(70) 他 有 时 称 历 史 哲 学 是 “ 一 种 消
遣”。(71)如果不是对这些怪异且无法证实的猜想流连忘返、反
复揣摩,我们这些淳朴的人难免会堕入无聊和凄凉的境地。布
克 哈 特 某 种 程 度 是 一 名 享 乐 主 义 者 —— 有 点 像 桑 丘 · 潘 萨
(Sancho Panza),让我们想起卡夫卡对这一普通而又令人难
忘的人物的如下刻画:“另外,桑丘·潘萨从不炫耀。这些年
来,他晚上耽读了大量的骑士小说和绿林小说,将后来被他称
作堂吉诃德的魔鬼从自己身边成功引开。堂吉诃德于是为所欲
为,干出一件件最疯狂的勾当。不过由于事先没有确定对象
——桑丘·潘萨本该是这个对象——并没有危害任何人。桑丘
·潘萨是个自由自在的人,也许是出于某种责任感,他沉着冷
静,紧跟堂吉诃德,视之为了不起的有益消遣,直至其终
日……”(72)卡夫卡把桑丘·潘萨定义为“自由自在的人”,这
具有乌托邦特色。显示出存在于中间地带的乌托邦——一个处
于已知地带间的未知领域。

(1) 克拉考尔,同前引,书中各处。

(2) 马塞尔:《电影艺术的可能性和局限性》(“Possibilités et
limites de Fart cinémato-graphique”),载《国际电影杂志》( Revue
Internationale de filmologie) , 第 五 卷 , 第 18—19 期 ( 1954 年 7—12
月),第164页。

(3)
狄尔泰:《论精神科学的基础》( Abhandlungen Zur
Grundlegung der Geisteswissens chaften
)(《精神哲学导论》第一部
分),收录于《著作集》,第五卷,斯图加特-哥廷根,1957年,第365页。

(4) 最近的论述可参见明克:《历史理解的自主权》,载《历史与理
论》,第五卷,第1期,特别是第24—27页。

(5) 耶格:《教化:希腊文化理想》,第二卷,纽约,1944年,第36
页。

马鲁《论历史知识》(第四版),在对比思辨的历史哲学家与职业历史
学家( historians de métiet
)时说,他们认为,“那种完全统一的解释,
能够抚慰心灵,满足内心的需求”,这也表明他们采用了“一种对原本真实的
历史无效的方案”,马鲁又补充道,“如果哲学家事先就告诉我们,就其本质
而言,历史究竟是什么,那么,历史又有什么意义呢?”(同前引,第198—
199页)弗鲁德(Froude)也持相同的观点,援引自黑尔编:《英国史学的发
展》,第52页。在一次演讲中,他表明:“我对所有的历史理论都很反感,我
讨厌它们故意破坏对事实的观察。”

(6) 譬如在《蒲鲁东的青年时光》( La jeunesse de Proudhon),巴


黎 , 1913 年 ; 《 夏 尔 · 佩 吉 与 〈 半 月 笔 谈 〉 》 ( Charles Péguy et les
Cahiers de la Quinzaine) , 巴 黎 , 1918 年 ; 《 尼 采 的 一 生 》 ( Vie de
Frédério Nietzsche),巴黎,1909年;以及《尼采》( Nietzsche),巴
黎 , 1944 年 ; 《 蒲 鲁 东 的 婚 姻 》 ( Le maria ge de Proudhon ) , 巴 黎 ,
1955年。

(7) 参见本书第一章第21页。

(8) 参见克拉考尔:《天主教与相对主义》(“Katholizismus und


Relativismus” ) , 载 《 法 兰 克 福 报 》 , 1921 年 11 月 19 日 ; 转 载 于 克 拉 考
尔:《大众装饰》,第187—196页。

(9)参见李凯尔特:《历史主义及其问题》( Der Historismus und


seine Probleme
),海德尔堡,1924年。李凯尔特认为,历史主义的虚无主
义和完全相对主义必须终止:“作为一种世界观,它使得没有原则成了原则,
因此,历史哲学和哲学都必须以最具震慑力的方式与其斗争。”(同前引,第
130页)因此,作为一名理想主义哲学家,李凯尔特强调了客观历史哲学和普
世历史哲学的必要性,他基于“一种文化心理学……探究并系统阐述了总体文
化的价值,并据此提供了历史事件的原则体系”。(同前引,第116页)

(10) 在 《 历 史 主 义 及 其 问 题 》 ( Der Historismus und seine


Probleme
,阿伦,1961年,第174页以后)一文中,曼德尔鲍姆在《历史知识
的问题》(纽约,1936年,第160—161页中)中引用了特勒尔奇的观点:“经
验主义的历史学家会发现他的任务在于了解个体发展的知识并加以呈现……但
是他自己也无法避免地将他的现在和未来放入这些联系之中,然后意识到更深
层的含义……他致力于形成普遍的发展观,然而还要立马从中抽身,因为在经
验给定的发展领域中,连续性并不稳固,他可能会将其与自己的实际情况联系
起来……最终,他的信仰是形而上学的,这也将使他不局限于经验主义的确立
及特征……”

(11) 迈内克关于“世界史”的观念,暴露了他对德国理想主义的认知
不足。这种唯心主义的世界历史概念与神学概念交织在一起,而神学概念本身
也包含着世俗进步的思想。譬如,参见《历史主义及其问题》(收录于斯特恩
编:《史学集锦》):“毫无疑问,文化和自然,或者我们说上帝和自然,是
一个统一体,但它本身其实是一个分裂的统一体,上帝想要挣脱自然,却痛苦
不已,充满负罪感,又身处险境,所以随时都有可能退缩。对于冷漠又忠实的
观察者而言,这大概就是定论了——然而,此刻它不可能作为定论被接受。只
有信仰才能解决生活和文化中难以解决的问题,而这种信仰的内容必须不断充
实且越来越普遍,还要无休止地与猜疑做斗争。”(同前引,第282页)
(12)譬如,参阅《精神科学导论》( Einleitung in die
Geisteswissenschaften
),收录于《狄尔泰著作集》,第一卷,第403页;
以及《精神科学中历史世界的构造》( Der Aufbau der geschichtlichen
Welt in den Geisteswis senschaften
- ),收录于《狄尔泰著作集》,第七
卷,第105、116和262页。

(13) 《精神科学中历史世界的构造》,第290页,另参阅格哈德·鲍尔
(Gerhard Bauer):《历史学》( Geschichtlichkeit
),柏林,1963年,
第39—72页,尤其是第70—71页;以及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第250页
以后。

(14) 《精神科学中历史世界的构造》,第262页。

(15) 《精神世界》(Die geistige Welt),第一部分,第406页。


(16) 乔纳斯:《生命的现象》( The Phenomenon of Life ),纽约,
1966年,第258页。

(17)曼海姆:《历史主义》,载《社会科学与社会政策文库》
(Archiv für Sozialwissenschaft und Sozialpolitik
),第五十二卷,
第1期(1924年);尤其参见第12、13、25页及其后,第40—41、43、44、46
—47页。

(18) 参见本书页下码第289页注。

(19)对于这些概念的解释,请重点参阅《历史世界的构造》( Der
Aufbau der geschichtlichen Welt
),第137—138页。另参见:同上引,
第 165 页 , 在 此 , 狄 尔 泰 谈 及 “ 实 际 影 响 的 语 境 ”
( Wirkungszusammenhang
),似乎“史上最重大的事件,如基督教的起源、
宗教改革、法国大革命以及民族解放战争……都揭示了历史的发展方向,它们
形成合力,并以统一的走向推翻了所有的阻力。”

(20) 黑格尔:《全集》( Saemtliche Werke),《法哲学》序言,斯


图加特,1955年。

(21) 参见本书第99—103页。
(22) 这里涉及某种机智。参见本章第205—206页“并存”和第214—
216页“匿名”等节。

(23) 关于卡夫卡,请比照本书第224页的内容。

(24) 比照乔纳斯作品的结尾处,在《海德格尔与神学》
(“Heidegger and Theology”)中,他告诫那些推崇海德格尔的神学家不
要试图消除所有的客观特征,因为“说到内在的痛苦……对上帝的理解不应该
归结为人的自我理解”。参见乔纳斯,《生命的现象》( The Phenomenon of
Life
),纽约,1966年,第261页。

(25) 参阅洛维特:《论文全编》( Gesammelte Abhandlungen


),斯
图加特,1960 年。在第177 页,洛维特持这样的观点:“但是,是谁告诉我
们,世界是为人类和人类的历史而设计的,没有我们,世界就不复存在,然
而,没有世界,也不可能会有人类。”

(26) 此处探讨的辩证法的概念,主要是由阿多诺提出的:《否定辩证
法》( Negative Dialektik
),法兰克福,1966年,书中各处。

(27)
文中证实进步观点的实例见《历史世界的构造》( Der Aufbau
der geschichtlichen Welt
),第272页:“北美独立战争和二十年后的法国
大革命消除了历史意识中存在已久的、阻碍全面发展概念的障碍;过去就取得
了超越一切的进步,而且在新的、最重要的领域取得了进展,如思想领域、经
济领域、法律领域以及社会层面。人类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内在力量。”

(28) 譬如,参见《精神世界》,第一部分,第404页。在此,狄尔泰区
分了世界观的两种基本类型,其一包括唯物主义、自然主义、实证主义,与之
相对的类型包括客观唯心主义和“自由唯心主义”,“每种类型都存在一定的
吸引力和持续发展的潜力,从我们所持的态度和内在、固有的规律中,就很好
地阐释了生活和思想的多样性”。

(29) 布鲁门伯格:《“世俗化”:历史非法性范畴批判》,收录于库
恩、维德曼编:《哲学与进步问题》,第249页。

(30) 援引自埃里希·穆特(Erich Meuthen):《库萨的尼古拉斯与


统 一 》 ( Nikolaus von Kues und die Einheit ) , 载 《 新 苏 黎 世 报 》
( Neue Zürcher Zeitung),1964年8月9日。
(31) 生活着的上帝这一神学观点是唯一的高度抽象概念,只有这一概
念可以完全具体化所有情况。

(32) 参见本书第五章第122—127页。

(33) 参见本书第29—31页。

(34) 克拉考尔:《作为科学的社会学:认识论调查》,德雷斯顿,
1922年。尤其参见《社会学问题》(“Problematik der Soziologie”)一
章,该章论述了从“形式社会学”“纯粹社会学”到“物质社会学”(努力掌
握知识,体验生活实际)的困境。(同前引,第133页)

(35) 譬如,《精神科学导论》,第96页:“历史哲学的这些‘自视甚
高’的总体概念,不过是斯宾诺莎描述的自然起源和科学思维下命运的走向。
——这些抽象的概念,旨在说明历史的进程,当然,只是抽离出其中一个方面
罢了,在存在差异的前提下,每种哲学都是从这些宏伟的蓝图中选材。”

(36) 引自加德纳编:《历史的理论》,第33页。

(37) 关于脑力经济原则,重点参见本书第一章第22页和第五章第130
页。

(38) 同注1。

(39) 参见本书第137页。

(40) 维特拉姆:《历史学的兴趣》( Das Interesse an der


Geschichte ),哥廷根,1963年,第128页。

(41) 参见本书第75页。

(42) J. P.马昆德:《无路可退》,波士顿,1949年。

(43) 参 阅 亨 佩 尔 : 《 两 位 历 史 学 家 》 ( Zwei Historiker ) , 哥 廷


根,1962年,第37—39页。
(44) 譬如,在《历史断想》( Historische Fragmente
)中,对于阿
里乌教派(Arianism)的失败所导致的社会影响,他这样说:“而后,整个正
统的中世纪都在压迫犹太人,并不时地迫害他们,换句话说,即试图摧毁他
们。如果西欧的阿里乌获胜,犹太人将在一两个世纪内掌管所有财富,且日耳
曼人和罗马人将会成为他们的奴隶。”(译自《布克哈特全集》,第七卷,第
264页)

(45) 在《世界历史沉思录》中(同前引,第125页),布克哈特如此定
义“正义之战”:“相比个人的野蛮利己,战争更道德;在最高将领的领导
下,在有助于展现英雄美德的严明纪律下,战争使得人类的力量和服务水平得
以发展。实际上,只有战争向人类展示了普遍服从这一宏伟景象和远见。此
外,只有真正的权力才能保证持久的和平与安全,而这种权力正是由战争所建
立,所以说,战争本身就承载着今后的和平。但如果可能的话,这应该是一场
正义、光荣之战,比如一场防卫战……”

(46) 马克斯·布克哈特选编:《布克哈特书信集》,第237页。

(47) 参见本书第六章第150—152和155页,以及第七章第186页。

(48) 《世界历史沉思录》,第13页。

(49) 柏拉图认为,大恶的根源在于本性过“满”,而非天性软弱,本
性软弱既难以行大善,又不能做大恶。但是鉴于一些原因,温德(Wind)表
明,“从柏拉图的言论可以明显看出,他与雅各布·布克哈特并不相同,因为
布克哈特曾认为平庸是世界上的邪恶力量之一。”《艺术与无政府状态》
(Art and Anarchy
),伦敦,1963年,第5页。

(50) 参阅卡埃基:《雅各布·布克哈特传》,第三卷,第290页。

(51) 《世界历史沉思录》,第192页。

(52) 《历史断想》,第251页。

(53) 《世界历史沉思录》,第3页。

(54) 《历史断想》,第225页。
(55) 《世界历史沉思录》,第1页。

(56) 《世界历史沉思录》,第2页。

(57) 经典段落引自《世界历史沉思录》,第67页:“此处争论的问题
并非君主制是否可取,而是罗马帝国是否真正实现了自己的目标。”据称,该
目标体现了古代文明中最大的平等化,“为了传播基督教,修复日耳曼人带来
的破坏,这是唯一的方式”。(引自布克哈特:《权力与自由》[ Force and
Freedom
],波士顿,1964年,第175页)

(58) 援引自温德,同前引,第109页。

(59) 参见本书第73—74页。

(60) 参见本书第三章第63—64页。

(61) 援 引 自 卡 埃 基 : 《 历 史 沉 思 》 ( Historische
Meditationen ),苏黎世,第28页。

(62) 赫伊津哈:《文化史的任务》,收录于《人与观念:赫伊津哈随
笔》,第54—55页。引用泰纳的表述:“历史意味着几乎可以看到另一个时代
的人。”

(63) 赫伊津哈:《文化史的任务》,收录于《人与观念:赫伊津哈随
笔》,第55页。

(64) 参见克拉考尔:《定性内容分析的挑战》,载《舆论季刊》( The


Public Opinion Quarterly
),第十六卷,第4期(1952—1953年冬),第
631—642页。

(65) 参见拙文《观念论群体》,载《社会科学与社会政策文库》,第
四十九卷,第3 期(1922 年),第594—622 页;转引自克拉考尔:《大众装
饰》,第123—156页。

(66) 布鲁门伯格:《梅兰希顿反对哥白尼》( Melanchthons


Einspruch gegen Kopernikus
),载《公共研究》( Studium generale ),
第十三卷,第3期(1960年),第174页。文中,布鲁门伯格转引自巴兹尔·威
利:《十七世纪之背景》,第22页。

(67) 参见本书第五章第126—127页。

(68) 阿尔弗雷德·施密特提供的个人信息。

(69) 布罗德(Brod):《卡夫卡传》( Franz Kafka ),法兰克福-汉


堡,1963年(费舍书库),第54页。

(70) 参见洛维特:《雅各布·布克哈特》,第20页。

(71) 参见洛维特:《雅各布·布克哈特》,第78页。

(72) 卡 夫 卡 : 《 中 国 长 城 建 造 时 》 (Beim Bau der chinesischen


Mauer
) , 柏 林 , 1931 年 , 第 38 页 。 译 文 引 自 卡 夫 卡 : 《 寓 言 与 悖 论 》
( Parables and Paradoxes
),纽约(平装版),1966年,第179页。
代后记(摘自作者笔记)
关于这个世界存在诸多武断信念,【219】这些信念之间留
有空隙;专注于隐藏其间的“真实”之物,从而确立未竟事业
之传统;为迄今尚未命名者赋名。

……可是一旦一个人到来,他带有一些原始真实
的素质,所以他不会说,应该原原本本接受这个世
界,他说的是:不管世界的原样如何,我保持自己的
一种固有的简单本性,并不出于对世界的好感或世俗
快乐而想改变它;这句话被人听到的一刹那,在整个
存在中发生了变化,就像在童话中——一句话出口,
施了魔法达数百年之久的宫殿便再次敞开,一切生命
又恢复了:存在同样关注着一切。天使们有事可干
了,他们好奇地四处张望,想知道将发生什么,因为
恰恰是这引起了他们的兴趣。另一方面:阴森可怕的
魔鬼已闲坐了很久,吮吸着自己的手指,他们会跳起
来,伸展四肢,因为,他们说,“这里有我们的名堂
了。”……(1)

(关于:真诚)

——卡夫卡引自克尔凯郭尔

(布罗德,卡夫卡,18of., 1963)
(1) 《 克 尔 凯 郭 尔 创 作 日 记 选 集 》 ( The Journals of
Kierkegaard)中插入了克尔凯郭尔文章的英译本。见《克尔凯郭尔创作日记
选集》,亚历山大·德鲁(Alexander Dru)编,纽约,1959年(哈珀火炬丛
书),第247页;书中有两处小改动,是布罗德为保持与卡夫卡的德文相符而
做 出 的 。 感 谢 赫 尔 曼 · 施 韦 彭 霍 伊 泽 教 授 ( Professor Hermann
Schweppenhaeuser)在克尔凯郭尔的著作中找到这一引文。
参考书目
Acton, Lord John Emerich, Cambridge Modern
History, Cambridge, 1934.

Adono, Theodor W., Negative Dialektik, Frankfurt


a.M., 1966.

Aron, Raymond, Dimensions de la conscience


historique, Paris, 1961. (Recherches en Sciences
humaines, 16).

Auerbach, Erich, Mimesis: The Representation of


Reality in Western Literature, Princeton, 1953.
Aydelotte, William O., “Notes on the problem of
historical generalization,” in Gottschalk, Louis,
ed., Generalization in the Writing of History ,
Chicago, 1963, pp. 145-77.

Bacon, Sir Francis, “Advancement of learning,”


quoted in“Introduction” by J. R. Hale in Hale, J.
R., ed., The Evolution of British Historiography
from Bacon to Namier , Cleveland and New York, 1964,
p. 17 (A Meridian Book).
Bagby, Philip, Culture and History: Prolegomena
to the Comparative Study of Civilizations,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1959.

Bailyn, Bernard, “The problems of the working


historian: a comment,’’ in Hook, Sidney, ed.,
Philosophy and History
, New York, 1963, pp. 92-101.

Bark, William Carroll, Origins of the Medieval


World, Garden City,New York, 1960 (A Doubleday
Anchor Book).

Bauer, Gerhard, Geschichtlichkeit, Berlin, 1963.


Becker, Carl L., “ What are historical
facts?,” in Meyerhoff, ed.,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in Our Time
, pp. 121-37. [Written in 1926],
Garden City, New York, 1959 (A Doubleday Anchor
Book).

Benjamin, Walter, “Geschichtsphilosophische


Thesen,” in Benjamin, Walter, Schriften
, vol. I,
pp. 494-506. Frankfurt a.M., 1955.

——, Schriften, 2 vols., Frankfurt a.M., 1955.


——, “Ursprung des deutschen Trauerspiels,”
in Benjamin,Walter, Schriften
, vol. I, pp. 141-365,
Frankfurt a.M., 1955.

Berlin, Isaiah, The Hedgehog and the Fox: An


Essay on Tolstoy’s View of History, New York, 1953.
——, “History and theory: the concept of
scientific history,” in History and Theory (The
Hague, 1960), vol. I, no. 1, pp. 1-31.

——, Karl Marx: His Life and Environment , New


York, 1959 (A Galaxy Book). [First published, 1939.]

Besson, Waldemar, ed., Geschichte, Frankfurt


a.M., 1961 (Das Fischer Lexikon).

Bloch, Marc, The Historian’s Craft, New York,


1959. Original title: Apologie pour l’histoire ou
métier d’historien, Paris, 1950, 1964(Cahiers des
Annales, 3).

——, Feudal Society


, vol. I, II. Chicago, 1964
(A Phoenix Book). Original title: La Société
Féodale, Paris, 1949.

Blumenberg, Hans, “Epochenschwelle und


Rezeption,” in Philosophische Rundschau(Tuebingen,
1958), 6. Jahrg., Heft 1-2:94-120.
——, “Das Fernrohr und die Ohnmacht der
Wahrheit,” in Galileo Galilei, Sidereus Nuntius,
Frankfurt a.M., 1965.

——, Lebenswelt und Technisierung unter


Aspekten derPhaenomenologie, in Sguardi su la
Filosofia Contemporanea
, vol.LI, Torino, 1963.

——, “Melanchtons Einspruch gegen


Kopernikus,” in Studium Generale (Berlin,
Goettingen, Heidelberg, 1960), 13. Jahrg., Heft 3:
174-82.

——, Paradigmen zu einer Metaphorologie, Bonn,


1960.

——, “Saekularisation, Kritik einer Kategorie


historischer Illegitimitaet,” in Helmut Kuhn und
Franz Wiedmann, eds., Die Philosophie und die Frage
nach dem Fortschritt, Muenchen, 1964,pp. 240-65.

——, Die Kopernikanische Wende, Frankfurt,


a.M., 1965.

Bock, Kenneth E.,The Acceptance of Histories:


Toward a Perspective for Social Science,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1956.
Brod, Max, Franz Kafka: Eine Biographie,
Frankfurt a.M., 1963,(Fischer Buecherei).

Brodbeck, May, “Methodological individualisms:


definition and reduction,” in Dray, William H.,
ed., Philosophical Analysis and History, New York,
1966, pp. 297-329.

Brooke, John, “Namier and Namierism,” in


History and Theory (The Hague, 1964), vol. III, no.
3: 331-47.

Buckle, Henry Thomas, History of Civilization in


England, London, 1901.

Bullock, Alan, “The historian’s purpose:


history and metahistory,”in Meyerhoff, Hans, ed.,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in our Time ,pp. 292-99.
Garden City, N.Y., 1959 (A Doubleday Anchor Book).
[In History Today
, (Feb. 1951), vol. 7, pp. 5-11].

Bultmann, Rudolf, History and Eschatology: The


Presence of Eternity, New York, 1962 (A Harper
Torchbook), [Originally published New York, 1957].

Burckhardt, Jacob, Briefe, select., ed., by


Burckhardt, Max,Bremen, 1965.
——, Griechische Kulturgeschichte, Leipzig,
(Vorwort 1929)Kroeners Taschenausgabe, Baende 58,
59, 60.

——, “Historische Fragmente aus dem


Nachlass,” in Jacob Burckhardt-Gesamtausgabe
, Bd.
VII, Stuttgart, Berlin, Leipzig, 1929, pp. 225-466.
[English transl., On History and Historians
,New
York, 1965. A Harper Torchbook].

——, Die Kultur der Renaissance in Italien,


Phaidon Verlag, Wien,no date.

——, “Weltgeschichtliche Betrachtungen,” in


Jacob Burckhardt-Gesamtausgabe
, Bd. VII, Stuttgart,
Berlin, Leipzig, 1929, pp.1-208. [English transl.,
Force and Freedom: Reflections on History ,Boston,
1964. A Beacon Paperback].

——, “Die Zeit Constantins des Grossen,” in


Jacob Burckhardt-Gesamtausgabe
, Bd. II, Stuttgart,
Berlin, Leipzig, 1929.

Burckhardt, Max, sei. & ed., Jacob Burckhardt:


Briefe, Bremen, 1965.

Bury, John Bagnell, The Ancient Greek


Historians , New York, 1958(A Dover Paperback).
——, The Idea of Progress: An Inquiry Into Its
Origin and Growth,New York, 1955 (A Dover
Paperback).

——, “The science of history,” in Stern,


Fritz, ed., The Varieties of History, From Voltaire
to the Present , New York, 1956, pp. 210-23 (A
Meridian Book). [In Temperley, ed., Selected Essays
of J. B. Bury, Cambridge, 1930, pp, 3-22.]

Butterfield, Herbert, Christianity and History,


New York, 1949, 1950.

——, George III and the Historians, New York,


1959.

——, Man on His Past: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Historical Scholarship, Boston, 1960 (A Beacon
Paperback). [First publishedin 1955.]

——, “Moral Judgments in History,” in


Meyerhoff, Hans, ed.,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in
Our Time, Carden City, N. Y. 1959,pp. 228-49. [In
History and Human Relations
, London, 1931, pp.101-
30.]

Caillois, Roland, “Le Cinéma, le meurtre et la


tragédie,” in Revue internationale de filmologie
(Paris, n.d.), vol. II, no. 5, pp. 87-91.

Carlyle, Thomas, [Letter] to John Stuart Mill,


quoted in“Introduction,” in Hale, J. R. ed., The
Evolution of British Historiography from Bacon to
Namier, Cleveland and New York, 1964, p. 42 (A
Meridian Book).

Carr, Edward Hallett, What Is History? New York,


1962.

Collingwood, R. G., The Idea of History


, New
York, 1956 (A Galaxy Book). [First published in
1946.]

Comte, Auguste, The three stages of human


progress, in The Positive Philosophy of Auguste
Comte, transl. H. Martineau,London, 1896, [Cours de
philosophic positive
, Paris, 1877.]

Conversations-Lexikon der Gegenwart, Brockhaus,


Leipzig, 1840,Bd. 4. Article: “Raumer, Friedrich
von.” (Author’s initials unidentifiable.)

Croce, Benedetto, History: Its Theory and


Practice, New York, 1960. Transl. by Douglas
Ainslie. [Original title: Teorla e storia della
storiografia
, Bari, 1917.]
Curtius, Ernst Robert, European Literature and
the Latin Middle Ages, New York, 1953. Transl. by
Willard R. Trask. [Original title: Europaeische
Literatur und Lateinisches Mittelalter , Bern, 1948.]

Dilthey, Wilhelm, Gesammelte Schriften,


Stuttgart, Goettingen.

——, Einleitung in die Geisteswissenschaften,


Gesammelte Schriften
, vol. I, 1959, 1962.

——, Die geistige Welt, Gesammelte Schriften,


vol. V, 1957, 1961;vol. VI, 1958, 1962.

——, Der Aufbau der geschichtlichen Welt in den


Geistes-wissenschaften, Gesammelte Schriften
, vol.
VII, 1958, 1961.

Dodds, E. R., The Greeks and the Irrational


,
Boston, 1957 (A Beacon Paperback). [First published
in 1951.]

Dray, William H., ed., Philosophical Analysis


and History
, New York, 1966.

Droysen, Johann Gustav, Historik; Vorlesungen


ueber Enzyklopaedle und Methodologie der Geschichte,
Muenchen, 1960.
Edelstein, Ludwig, “The Greco-Roman concept of
scientific progress,” Ithaca, 26 VIII -2 IX, 1962,
Paris, pp. 47-61.

Eder, Josef Maria, History of Photography, New


York, 1945.

Feininger, Andreas, “Photographic control


processes,” in The Complete Photographer
(New York,
1942), vol. 8, issue 43, pp.2795-2804.

Ferguson, Wallace K., in his Introduction to the


Torchbook Edition of Alfred von Martin, Sociology of
the Renaissance , New York, 1963, pp. v-xiii (A
Harper Torchbook).

Festugière, A .J., La Révélation d’Hemès


Trismégiste. vol. I: L’Astrologie et les sciences
occultes, Paris, 1944.

Finley, John H. Jr., Thucydides


,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63(An Ann Arbor Paperback).

Focillon, Henri, The Life of Forms in Art, New


York, 1963.[Translated from Vie des formes by
Charles Beecher Hogan and George Kubler.]
Frankfort Hemi, “The Dying God” [part of
article, “Three Lectures by Henri Frankfort, 1897-
1954.”] 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tauld
Institutes(London, 1958), vol. XXI, nos. 3-4, pp,
141-51.

——, The Birth of Civilization in the Near


East, Garden City, N.Y., 1950 (A Doubleday Anchor
Book).

Freund, Gisèle, La Photographie en France au


dix-neuvième siècle ,Paris, 1936, p. 92. Quoted in
Kracauer, Siegfried, Theory of Film
,New York, 1960.

Froude, James Anthony, quoted in Introduction in


Hale, J. R. The Evolution of British
ed.,
Historiography from Bacon to Namier ,Cleveland and
New York, 1964, p. 52 (A Meridian Book).

——, “The science of history, scientific


method as applied to history, lectures,” in Short
Studies on Great Subjects
. vol. 1: 2,London, 1898.

Gadamer, Hans-Georg, Wahrheit und Methode,


Tuebingen, 1960.

Gallie, W. B., “The historical understanding,”


in History and Theory (The Hague, 1964) vol. III,
no. 2, pp. 149-202.

Gardiner, Patrick, ed., Theories of History,


Glencoe, III, 1959.

Gershoy, Leo, “Some problems of a working


historian,” in Hook,Sidney, ed., Philosophy and
History, New York, 1963, pp. 59-75.

Geyl, Pieter, Debates With Historians, New York,


1958 (A Meridian Paperback).

——, “Huizinga as Accuser of His Age,” in


History and Theory
(The Hague, 1963), vol. II, no.
3, pp. 231-62.

Gooch, George Peabody, 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 Boston, 1959 (A Beacon
Paperback). [First published in 1913.]

Gottschalk, Louis, ed., Generalization in the


Writing of History ,Chicago, 1963 (A Report of the
Committee on Historical Analysis of the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

Graves, Robert, I, Claudius, New York, 1934 and


1961 (A Vintage Book).
——, The Greek Myths, Baltimore, Maryland,
1955, 2 vols.(Penguin Books).

Guizot, Francois, L’Histoire de la révolution


d’Angleterre , Bruxelles, 1850.

——, L’ Histoire de la civilisation en Europe


et en France, Paris, 1882.
Guthrie, W. K. C., “People and traditions,” in
Tradition
Guthrie, W. K. C.,and B. A. Van Groningen,
and Personal Achievement in Classical Antiquity ,
London, 1960, pp. 7-22.

Hale, J. R., ed., The Evolution of British


Historiography from Bacon to Namier, Cleveland and
New York, 1964 (A Meridian Book).

Halévy, Daniel, La Jeunesse de Proudhon, Paris,


1913.

——, Charles Péguy et les cahiers de la


quinzaine, Paris, 1918.
——, La Vie de Frederic Nietzsche, Paris, 1909.

——, Nietzsche, Paris, 1944.

——, Le Mariage de Proudhon, Paris, 1955.


Harnack, Adolph, History of Dogma, New York,
1961, vols. 1-7,bound as four. [Translated from the
3rd German edition by Neil Buchanan.]

Hegel, Georg Wilhelm Friedrich, Saemtliche


Werke Vorrede zur Rechtsphilosophie
. ( ). Stuttgart,
1955.

Hegel, Georg Wilhelm Friedrich,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New York, 1956 (A Dover Paperback).
Heimpel, Heimann, Zwei Historiker, Goettingen,
1962.

Heine, Heinrich, “Lutezia, ” in Saemtliche


Werke, Bd. 9, Leipzig, 1910.
Hempel, Carl G., “Explanation in science and in
history,” in Dray,William H., ed., Philosophical
Analysis and History
, New York and London, 1966, pp.
95-126.

Herder, Johann Gottfried, “Metakritik” in


Saemmtliche Werke,Stuttgart, Tuebingen, 1830.
Hexter, J. H., “The education of the
aristocracy in the Renaissance,” in Hexter, J. H.,
Reappraisals in History, Evanston,III., 1961, pp.
45- 70.

——, Reappraisals in History, Evanston, III.,


1961.

History and Theory. Studies i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Middletown,Conn., and The Hague), vol. 1,
no. 1, 196o ff.

Hook, Sidney, ed., Philosophy and History: A


Symposium , New York, 1963.

Huizinga, Im Bann der Geschichte:


Johan,
Betrachtungen und Gestaltungen, Basel, 1943.
——, “The Problem of the Renaissance,” in
Huizinga, Johan, Men and Ideas
, New York, 1959, pp.
243-87 (A Meridian Book).[First published in De
Gids, LXXXIV, 1920, part 4, pp. 107-33, 231-55.]

——, “The Task of Cultural History,” in


Huizinga, Men and Ideas ,New York, 1959, pp. 17-76 (A
Meridian Book). [First published in Huizinga, J.,
Cultuurhistorische verkenningen
, Haarlem, 1929.]

——, “Renaissance and realism,” in Men and


Ideas , New York, 1959, pp. 288-309 (A Meridian
Book). [First published in Huizinga, J.,
Cultuurhistorische verkenningen , Haarlem, 1929.]

——, The Waning of the Middle Ages, Garden


City, N.Y., 1954 (A Doubleday Anchor Book).

Husserl, Edmund, Die Krisis der europaeischen


Wissenschaften und die transzendentale
Phaenomenologie. Husserliana, Bd. VI, Den Haag,
1962.

Ivens, Joris, “Borinage— A documentary


experience,” Film Culture (New York, 1956), vol.
II, no. 1, pp, 6-9.

Jauss, Hans Robert, “Ursprung und Bedeutung der


Fortschrittsidee in der ‘Querelle des Anciens et
des Modernes’,” in Kuhn,Helmut, and Wiedmann,
Franz, eds., Die Philosophie und dieFrage nach dem
Fortschritt, Muencben, 1964, pp. 51-72.

Jauss, Hans Zeit und Erinnerung in


Robert,
Marcel Proust’s “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Heidelberger Forschungen, vol. 3],Heidelberg, 1955.

Jaeger, Werner, Paideia: The Ideals of Greek


Culture, vols. I, II, III,New York, 1939-45.
[Translated by Gilbert Highet.]
Jedin, Hubert, Bischoefliches Konzil oder
Kirchenparlament?: Ein Beitrag zur Ekklesiologie der
Konzilien von Konstanz und Basel.[Vortraege der
Aeneas Silvius Stiftung an der Universitaet
Basel,H], Basel and Stuttgart. 1963.

Jonas, Hans, Gnosis und spaetantiker Geist, vol.


I (3. verbesserte und vermehrte Auflage),
Goettingen, 1964, vol. II, Teil 1,Goettingen, 1954.

——, The Phenomenon of Life. New York, 1966.


Kaegi, Wemer, Jacob Burckhardt: Eine Biographie;
3 vols., Basel, 1947, 1950, 1956.

——, Historische Meditationen, Zurich, no date.


Kafka, Franz, “Die Wahrheit ueber Sancho
Pansa,” in Beim Bau der chinesischen Mauer , Berlin,
1931, p. 38.

Kant, Immanuel, Idea of a Universal History from


a Cosmopolitan Point of View, in Gardiner, Patrick,
ed., Theories of History,Glencoe, III., 1959. p. 22-
34. [Original title: Idee zu einer allgemeinen
Geschichte in weltbuergerlicher Absicht.]
Kierkegaard, Soeren, The Journals of
Kierkegaard,
select, transl.,ed., by Alexander Dru,
New York, 1959 (A Harper Torchbook). [A German
edition: Soeren Kierkegaard: Tagebuecher. Eine
Auswahl,Wiesbaden (1947).]

Klapper, Joseph T., The Effects of Mass


Communication , Glencoe,III., 1960.

Kolko, Gabriel, ‘‘Max Weber on America: Theory


and Evidence,”in History and Theory
(The Hague,
1961), vol. I, no. 3, pp.243-60.

Kracauer, Siegfried, “The Challenge of


Qualitative Content Analysis,” in The Public
Opinion Quarterly (Princeton, N.J.), vol.16, no, 4,
Winter 1952-53.

——, “Die Gruppe als Ideenträger,” in Das


Ornament der Masse,Frankfurt, a.M., 1963, pp. 123-
56. Reprinted from Archiv fuer Sozialwissenschaft
und Sozialpolitik (Tuebingen, August 1922),vol. 49,
no. 3, pp 594-622.

——, “Katholizismus und Relativismus,”


Frankfurter Zeitung ,Nov. 19, 1921; [Reprinted in
Kracauer, Siegfried, Das Ornament der Masse,
Frankfurt a.M., 1963, pp. 187-96.]

——, Das Ornament der Masse, Frankfurt a.M.,


1963.

——, Soziologie als Wissenschaft. Eine


erkenntnistheoretische Untersuchung. Dresden, 1922.
——, Theory of Film: The Redemption of Physical
Reality, New York, 1960.
Kristeller, Paul Oskar, “Some problems of
historical knowledge,”in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February 16, 1961, New York), vol.LVIII, no. 4, pp.
85-110.

——, “The moral thought of Renaissance


humanism,” in Chapters in Western Civilization , 3rd
edition, New York, 1961, vol. 1,pp. 289-335,
[Reprinted in Kristeller, Paul Oskar, Renaissance
Thought II, New York, Evanston and London, 1965, pp.
20-68.]

——, “Changing views of the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the Renaissance since Jacob Burckhardt,”
in Helton, Tinsley, ed., The Renaissance
(Madison,
Wis.), 1961, pp. 27-52.
Kubier, George, The Shape of Time: Remarks on
the History of Things, New Haven and London, 1962.
Laslett, Peter, “Commentary (on part nine:
‘Problems in theHistoriography of Science’),” in
Crombie, A. C., ed., Scientific Change ..., London,
1963, pp. 861-65.

——, “Foreword,” in Hester, J, H,,


Reappraisals in History ,Evanston, III., 1961, pp.
xi-xix.

Léger, Fernand, “A propos du cinéma,” in


L’Herbier, Marcel, ed., Intelligence du
cinématographe , Paris, 1946, pp. 337-40. [First
publ’ished in 1931.]

Lévi-Strauss, Claude, La Pensée sauvage, Paris,


1962.

Leyden W, von, “History and the concept of


relative time,” in History and Theory
(The Hague,
1963), vol. II, no. 3, pp. 279-80.[Quoting Herder’s
Metakritik]

Lichtenberg, Georg Christoph, Aphorismen,


Briefe, Schriften,Stuttgart, 1953. [Kroeners
Taschenausgabe, Bd. 154.]
Lietzmann, Hans, A History of the Early Church,
Cleveland, Ohio, 1961 (A Meridian Book). [Book

I: vols. 1 & 2, Book II: vols. 3 & 4. Translated


by Bertram Lee Woolf.]

Loewith, Gesammelte Abhandlungen: Zur


Karl,
Kritik der geschichtlichen Existenz, Stuttgart,
1960.

——, Jacob Burckhardt: Der Mensch inmitten der


Geschichte,Luzern, 1936.
——, “Mensch und Geschichte,” in Gesammelte
Abhandlungen: Zur Kritik der geschichtlichen
Existenz, Stuttgart, 1960, pp. 152-78.
Lovejoy, Arthur O., Essays in the History of
Ideas, New York, 1960(A Capricorn Book). [First
published in 1948.]

——, “Present standpoints and past history,”


in Meyerhoff, Hans, ed.,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in Our Time, Garden City, N.Y. 1959. [In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Aug. 31, 1939), vol.XXXVI, no. 18,
pp. 477-89.]
Lowe, Adolph, On Economic Knowledge, New York,
1965.

McPhee, William N., Formal Theories of Mass


Behavior, Glencoe,III., 1963.
Macaulay, Thomas Babington, History of England
from the Accession of James II (published in 1849-
61, 5 vols.). Passage from Chapter 3, in Hale, J.
R., ed., The Evolution of British Historiography
from Bacon to Namier, Cleveland and New York, 1964,
pp. 222-40 (A Meridian Book).

MacDonald, Philip, Murder Gone Mad, New York,


1965 (An Avon Book).

Maitland, Frederic William, History of English


law before the time of Edward I,(1895). Quoted in
Hexter, J. H., Reappraisals in History, Evanston,
111., 1961, p. 195.

Malinowski, Bronislaw, Magic, Science and


Religion, Garden City,N.Y., 1954 (A Doubleday Anchor
Book).

Mandelbaum, Maurice, “The History of Ideas,


Intellectual History,and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in History and Theory, Beiheft 5: The
Historiography of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The
Hague, 1965), pp. 33-66.

——, The Problem of Historical Knowledg


e; An
Answer to Relativism, New York, 1938. [New York,
Evanston, and London, 1967 (A Harper Torchbook.) ]

——, “Societal Laws,” in Dray, William H.,


ed., Philosophical Analysis and History, New York,
1966, pp. 330-46.

Mannheim, Karl, “Historismus, ” in Archiv fuer


Sozialwissenschaft und Sozialpolitik
, vol. 52, no.
1, 1924. pp. 1-60.

Marcel, Gabriel, “Possihilités et limites de


l’art cinémato-graphique,” in Revue internationale
de filmologie(Paris, July-Dec.1954), vols. V, nos.
18-19, pp. 163-76.

Marquand, John P , Point of No Return, Boston,


1949.

Marron, Henri Irénée, “Comment comprendre le


métier d’historien,”in Samaran, Charles, ed.,
L’Histoire et ses méthodes , Paris, 1961,pp. 1467-
1540.
——, “Das Janusantlitz der Historischen Zeit
bei Augustin,”in Andresen, Carl ed., Zum Augustin-
Gespraech der Gegenwart. Darmstadt 1962, pp. 349-80.
——, De la connaissance historique, Paris,
1962. [Fourth revised Printing.]

Mehta, Ved, “The flight of crook-taloned


birds,” The New Yorker
,Part I, Dec. 8, 1962, pp.
59-147; Part II , Dec. 15, 1962, pp. 47-129.

Meinecke, Friedrich, “Historicism and its


problems, ” in Stem,Fritz, ed., The Varieties of
History, New York, 1956, pp. 267-88 (A Meridian
Book). [Translated by Julian H. Franklin. First
published under the title “Kausalitaeten und Werte
in der Geschichte,” in Staat und Persoenlichkeit
,
Berlin, 1933, pp.29-53.]

Merton, Robert K., On the Shoulders of Giants: A


Shandean Postscript, New York, 1965.
Meuthen, Erich, “Nikolaus von Kues und die
Einheit,” in Neue Zuercher Zeitung, August 9, 1964.
Meyerhoff, Hans, ed.,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in Our Time,Garden City, N.Y. 1959 (A Doubleday
Anchor Book).
Mills, Wright C., 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
New York, 1959.

Mink, Louis O., “The Autonomy of Historical


Understanding,” in History and Theory (Middletown,
Conn., 1966), vol. V, no. 1, pp.24-47.

Mommsen, Hans, “Historische Methode,” in


Besson, Waldemar,ed., Geschichte
, Frankfurt a.M.,
1961, pp. 78-91.

Murray, Gilbert, Five Stages of Greek Religion,


Garden City, N. Y.,no date (A Doubleday Anchor
Book). [Third edition, 1951; first published in
1912.]

Nagel, Ernest, “Determinism in History,” in


Dray, William H., ed., Philosophical Analysis and
History
, New York, 1966, pp. 347-82.

Namier, Sir Lewis B., “History” in Namier,


Avenues of History
,London, 1952, pp. 1-10.

——, Avenues of History, London, 1952.

——, “Human nature in politics,” in Stem,


Fritz, ed., The Varieties of History. New York,
1956, pp. 381-86. (A Meridian Book).[Originally
published in Namier, Sir Lewis B., Personalities and
Powers, 1955.]

Newhall, Beaumont, The History of Photography


from 1893 to the Present Day, New York, 1949.
Niebuhr, Reinhold, “The Diversity and Unity of
History,” in Meyerhoff, Hans, ed.,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in Our Time
,Garden City, N.Y., 1959, pp.
313-31. [In Niebuhr, ed., The Nature and Destiny of
Man, New York, 1953, II, pp. 301-21.]
Nietzsche, Friedrich, “Vom Nutzen und Nachteil
der Historie fuer das Leben,” [Unzeitgemaesse
Betrachtungen, Zweites Stueck],in Friedrich
Nietzsche, Werke, erster Band, Leipzig, 1930, pp.
95-195.

Nilsson, Martin P., Geschichte der griechischen


Religion, vol.I, 1955; vol. II, 1961. [Zweite
durchgesehene und ergaenzte Ausgabe.]

Novikoff, Alex B., “The concept of integrative


levels and biology,”in Science
(Lancaster, Pa.,)
March 2, 1945, vol. 101, no. 2618,pp. 209-15.

Panofsky, Erwin, Renaissance and Renascences in


Western Art,Stockholm, 1960.
Republic, Oxford, 1894, Cambridge, 1966.
Plato,

Pirenne, Henri, A History of Europe: From the


Invasions to the XVI Century, New York, 1955. [First
published in 1938.]

——, “What are historians trying to do?,” in


Meyerhoff, Hans,ed.,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in
Our Time, Garden City, N.Y., 1959, pp. 87-99. [In
Stuart A. Rice, ed., Methods in Social Science,
Chicago, 1931, pp. 435-45.]

Poulet, Georges, “Proust,” in Poulet, Georges,


Studies in Human Time , New York, 1959, pp. 291-322.
[A Harper Torchbook.]

Proust, Marcel, Contre Sainte-Beuve, Paris,


1954.

——, 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 New York, 1932


and 1934, 2 vols., Translated by C. K. Scott
Moncrieff, except for the last part, “The Past
Recaptured,” which has been translated by Frederick
A. Blossom. [Original title: 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Paris, 1954, vols. 1-3. 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
Rand, Edward Keonard, Founders of the Middle
Ages, New York, 1957 (A Dover Book). [First
published in 1928.]

Ranke, Leopold von, Deutsche Geschichte im


Zeitalter der Reformation, Koeln, no date.
——, Die roemischen Paepste in den letzten vier
Jahrhunderten,Koeln, no date.
——, “The Ideal of Universal History,” in
Stem, Fritz, ed., The Varieties of History
, New
York, 1956, p. 57 [A Meridian Book].

——, “Universal history: the oldest historical


group of nations and the Greeks,” London, 1884, pp.
xi-xiv and 2, quoted by Butterfield, Herbert, Man on
His Past, Boston, 1960, p. 124.
——, Weltgeschichte, Leipzig, 1883-88.

Ratner, Sidney, “History as Inquiry,” in Hook,


Sidney, ed., Philosophy and History, New York, 1963,
pp. 325-38.

“Raumer, Friedrich von” (article about him,


author’s initials unidentifiable), in
Conversations-Lexikon der Gegenwart,Brockhaus,
Leipzig, 1840, Bd. 4.

Rickert, Heinrich, Die Probleme der


Geschichtsphilosophie: Eine Einfuehrung, Heidelberg,
1924. (Dritte, umgearbeitete Auflage).

Ritter, Gerhard, “Scientific history,


contemporary history and political history,” in
History and Theory (Middletown, Conn, and The Hague,
1961), vol. I, no. 3, pp. 261-79.

Rostovtzeff, Michael Ivanovich, Greece, New


York, 1963 (A Galaxy Book).

——, The Social and Economic History of the


Roman Empire, 2 vols., Oxford, 1926.
——, Rome, New York, 1960. Translated by J. D.
Duff. (A Galaxy Book). [First published in 1927.]

Sadoul, Georges, L’Invention du cinéma 1832-


1897, Paris, 1946(Historie générale du cinéma, I) .
Sainte-Beuve, Charles-Augustin, Causeries du
lundi, Paris, 1881.
Samaran, Charles, ed., L’Histoire et ses
méthodes, Paris, 1961. Encyclopédie de la Pléiade.
Schapiro, Meyer, “Style,” in Kroeber, ed.,
Anthropology Today,Chicago, 1953, pp. 287-312.
Schlesinger, Arthur Meier Jr., The Age of
Jackson, Boston, 1945.
Schmidt, Alfred, Der Begriff der Natur in der
Lehre von Marx,Frankfurt a.M., 1962. (Frankfurter
Beitraege zur Soziologie, Bd.11).

——, “Zum Verhaeltnis von Geschichte und Natur


im dialektischen Materialismus,” in
Existentialismus und Marxismus: Eine Kontroverse
zwischen Sartre, Garaudy, Hyppolite, Vigier und
Orcel, Frankfurt a.M., 1965, pp. 103-55 (edition
Suhrkamp, 116).

Schopenhauer, Arthur, “Die 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 in Saemtliche Werke, Wiesbaden, 1949,
vol. 2.

Schuetz, Alfred, “The Stranger,” in The


American Journal ofSociology , May 1944, vol. XLIX,
no. 6, pp. 499-507.
Sève, Lucien, “Cinéma et méthode,” in Revue
internationale de filmologie (Paris, July-Aug.
1947), vol. I, no. 1, p. 45; see also pp. 30-31.

Snow, Charles Percy, The Two Cultures and a


Second Look: An Expanded Version of the Two Cultures
and the Scientific Revolution. Cambridge, Eng.,
1964.

Spengler, Oswald, “The world-as-history”, in


Gardiner, Patrick,ed., Theories of History, Glencoe,
III., 1959. pp. 188-200.[Reprinted from The Decline
of the West, 1926, from vol. I, Ch. 1 &3 Original
title, Der Untergang des Abendlandes.]

Stern, Fritz, ed., The Varieties of History from


Voltaire to the Present. New York, 1956 (A Meridian
Book).

——, “Introduction,” in Stem, F., ed., The


Varieties of History…pp. 11-32. New York, 1956 (A
Meridian Book).

Sterne, Laurence,The Life and Opinions of


Tristram Shandy, Gentleman. Edited by James Aiken
Work, New York, 1940 (An Odyssey Paperback).
Strand, Paul, “The Photographer’s Problem...”
in Seven Arts, 1917,vol. 2, pp. 524-25. Quoted by
Newhall, Beaumont, in The History of Photography
from 1839 to the Present Day. New York, 1949, p.150.
Strauss, Leo, “On Collingwood’s philosophy of
history,” in The Review of Metaphysics (Montreal,
June 1952), vol. V, no. 4, pp.559-86.

Stubbs, William. The Constitutional History of


England, Oxford, 1929. [Originally published 1874-
78.] Quoted in “Introduction”in Hale, J. R., The
Eevolution of British Historiography from Bacon to
Namier, Cleveland and New York, 1964, p. 59 (A
Meridian Book).

Talmon, J. L., “The ordeal of Sir Lewis Namier:


the man, the historian, the Jew,” in Commentary
(New York, March 1962), vol.33, no. 3, pp. 237-46.

Taubmann, Howard, “History as Literature,” New


York Times,March 30, 1966.
Tennant, John A., “Review of a New York
Stieglitz exhibition,” in Photo-Miniature, no. 183,
1921, pp. 138-39. Quoted by Newhall,Beaumont, in The
History of Photography… New York, 1949. p.144.
Tilly, Charles, “The Analysis of a counter-
revolution,” in History and Theory (The Hague,
1963), vol. Ill, no. 1, pp. 30-58. [This study has
been expanded into a book, The Vendée,
Cambridge,Mass., 1964.]

——, The Vendée, Cambridge, Mass., 1964.


Toqueville, Alexis de, Souvenirs de Alexis de
Tocqueville , Paris, 1893, 1944. [English
Translation, The Recollections of Alexis de
Tocqueville, New York, 1959. A Meridian Book.]

Tolstoi, Leo Nikolaevich, Anna Karenina,


Muenchen, no date.

Tolstoy, Leo Nikolaevich, War and Peace,


Baltimore, 1957, 2 vols.,translated by Rosemary
Edmonds. (Penguin Books). [German edition, Krieg und
Frieden , 2 vols., Bern, 1942.]

Toynbee, Arnold J., ed. and transl., Greek


Historical Thought , New York, 1952 (A Mentor Book).

——, Reconsiderations. A Study of History, vol.


XII. London, New York, Toronto, 1961 (A Galaxy Book,
1964).
Troeltsch, Ernst, Der Historismus und seine
Probleme, Aalen 1961,quoted by Mandelbaum, Maurice,
The Problem of Historical Knowledge: An Answer to
Relativism, New York, Evanston,London 1967, pp. 155-
65 (A Harper Torchbook).

Valéry, Paul, History and Politics, New York,


1962, Collected Works,Vol. 10. (Bollingen Series,
XLV). [Original title, Valéry, Paul,Oeuvres, vols.,
1, 2 Paris 1957, 1960. 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

Vico, Giambattista, Scienza Nuova, First edition


1725. English Edition, New Science, from the 3rd
ed., 1744, Ithaca, 1948.

Vidal-Naquet, Pierre, “Temps des dieux et temps


des hommes,” in Revue de l’histoire des religions,
vol. CLVII, no. 1 (Jan.-March 1960), pp. 55-80.

Vossler, Otto, Geist und Geschichte: Von der


Reformation bis zur Gegenwart, Gesammelte Aufsaetze,
Muenchen, 1964.

——, “Rankes historisches Problem,” in


Vossler, Otto, Geist und Geschichte… Muenchen,
1964, pp. 184-214.
Weizsaecker, Carl Friedrich von, Die Geschichte
der Natur,Goettingen, 1958. [Kleine Vandenhoeck-
Reihe, 1.]

Wendland, Paul, Die hellenistisch-roemische


Kultur in ihren Beziehungen zu Judentum und
Christentum. [Handbuch zurn Neuen Testament, Bd. 1,
Teil 2 & 3.] Tuebingen, 1912.

White, Hayden V., ‘The Burden of History,” in


History and Theory (Middletown, Conn., 1966), vol.
V, no. 2, pp. 111-34.

Willey, Basil,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Background, Garden City,N.Y., 1953. (A Doubleday
Anchor Book.) [First published in London, 1934.]

Wind, Edgar, Art and Anarchy, London, 1963.


Wittram, Reinhard, Das Interesse an der
Geschichte, Goettingen, 1963.
Table of Contents
书名页

版权页

目录

序言(美国平装第一版)

初版前言

说明

导论

第一章 自然

第二章 历史方法

第三章 当前趣味

第四章 历史学家的旅程

第五章 历史世界的结构

第六章 亚哈随鲁,或时间之谜

第七章 一般历史和美学方法
第八章 前厅

代后记(摘自作者笔记)

参考书目

You might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