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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蒲团》事件与中国文学的域外发生 范劲
《肉蒲团》事件与中国文学的域外发生 范劲
海外中国学
《肉蒲团 》事件与中国文学的域外发生
范 劲
中国文学在西方系统中的存在,并非自然而然,而是世界社会演化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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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比较文学 2019 年第 3 期 ( 总第 116 期)
程中的一个重要成绩,因为中西文学说到底是两种世界想象,相互独立的
两个交流系统。如果说五四以后的中国新文学深受西方影响 ,和西方文学
具有观念上的一致性,中国的“文 ”和西方“文学 ”的亲缘关系更像是后来
的塑造结果,由于这种塑造,当代的普遍性“文学 ”系统才获得一个名为
“中国文学”的新成员。 整个塑造过程充满曲折、偶然、误解,绝非一蹴而
就,参与者形形色色,远远超出汉学家范围。 虽说歌德时代的德国人就已
了解到《好逑传》《玉娇梨 》等中国才子佳人小说,然而一直到 20 世纪中
期,中国文学在德国汉学系统内仍是个陌生物,德国的首位中国文学翻译
家库恩( Franz Kuhn,1884 - 1961) 终其一生被拒于汉学界门外,正式的中
国文学专业 1964 年才在波鸿大学设立。
在异域文学接受的问题上,传统的接受 / 影响研究会重点关注: 1. 作品
进入新语境的时间序列( “首位 ”译介者通常最受青睐 ) ; 2. 作品和大的主
体———受到作品影响或对其加以创造性转化的重要思想家和作家 ———的
精神遇合。换言之,体现的是作品个体和接受者个体的静态关系,就像原
作属于作者,作品在新语境中就属于权威的译者和研究者 。 这种平面化的
作者 / 作品( 主体 / 对象) 框架,并不符合跨文化交流的实情。 实际上,外来
作品的接受方并非特别个体而是整个系统 ,不光涉及接受者个人的认知和
美学冲动,还涉及无数社会成员、组织的符号需求和社会整体的意识形态
考量。“中国文学”之所以在西方传播,是因为西方系统已事先完成了复
杂的接纳准备,为之腾出了应有的位置。 然而,为了克服跨系统交流的壁
垒,不但需要象征性交流媒介,如“文学”“世界文学”“精神”“人性 ”,需要
从精神史、新批评到后结构主义的一系列认知规划,更需要一个造成开端
的发动性机缘。此机缘可能并非向异域文学求真 、善、美的高尚动机,倒像
是一个全然不相干的偶然事件,如终于掷出的骰子,一举打破了“不可决定
性”( indécidiblité) 的寂静洋面。
对于二战后德国的中国文学研究来说,李渔正是这样一个“偶然 ”开
端 马汉茂介绍李渔剧论的博士论文 ,不仅是战后新一代汉学家首个获得
。
国际声誉的成果,更开启了李渔研究作为西方汉学中一门显学的过程 。 欧
美汉学界对于李渔的热情不难理解,李渔是非官方的个性人物,符合现代
西方人对于诗人的一般想象,另外,将在中国长期受轻视的李渔提升为世
界文学的经典作家,也彰显了西方汉学的独立性和能力 。 但唤醒这一结构
性需要的,是一个更偶然的文学事件,即 1950 年代末轰动一时的围绕库恩
译《肉蒲团》发生的瑞士庭审事件,该事件不啻为西方系统和陌生来客“中
国文学 ”的不期而遇,其中的攻与防、质询和辩护具有范式意味,披露了中
国文学和西方系统的真实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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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 劲 《肉蒲团》事件与中国文学的域外发生
一、《肉蒲团》事件解析
① 本文中译均为本文作者所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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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堡的天平出版社只将作品售给那些惯于和高水准学术或文学
书籍打交道,且这一特性为销售商所熟知的人 。
谁如果将作品出售、传播,或因为营销目的借给那些已知不具备
以上特性者,谁公开展览,或向不满 18 周岁的青少年展示、转交、供
应、出售或借出此作品,会受到刑法追究。( Li 扉页)
事件参与者众多,但是主体并非数量稀少的读者 ( 首版绝大部分印本
未售出) 。除了译者库恩、瑞士出版商、读者,所卷入的首先是各级司法系
统,这类机构平时难得和一部中国文学作品在公共场合同时现身 。 其次,
事件牵连各专业学科代表。 韦斯纳尔强调,判决是在枉顾“国际知名的专
业人士的证明”、“超过 60 位书报业、东方学和政界名人联名向苏黎世州检
察院请愿”的情况下做出的( 10) 。法院收到的专业鉴定中,有来自荷兰汉
学家、文物保管员杨 · 冯坦 ( Jan Fontein) 的意见。 冯坦认为,作品主题是
“如何在肉蒲团上达到蒲团上才能达到的目标 ”,之所以专注于性而完全
放弃环境描写,乃因为“在真正的静坐冥思时,冥思者的环境会被屏蔽 ”
( 25 - 26) 。法兰克福的哲学家和宗教史家霍尔茨 ( Hans Heinz Holz ) 同样
持正面看法,认为《肉蒲团》按照大乘佛教理论描述觉悟之路,每一男性主
人公对应一个守护神,每一女性角色代表一种向冥思者展示的真理 。 然而
也有对其不利的声音,韦斯纳尔特别提到,“某位 ”致力于从现象学立场探
讨“人是什么”问题的文学理论家,对于《肉蒲团 》态度专横。 另外,除了库
恩、高 罗 佩 ( Robert van Gulik ) 、艾 伯 华 ( Wolfram Eberhard ) 、傅 海 波
( Herbert Frank) 、郭乐知( Roger Goepper) 等汉学家,韦斯纳尔还提到一般
的中国通,如“富有经验的女中国通”甘腾拜恩 ( M argit Gantenbein) 提供了
中国女性在性领域中一般状况的信息,“富有经验的中国通和艺术行家 ”
霍赫斯特斯塔特 ( Walter Hchsterstter) 帮助他理解了明代的精神转型。
最后,事件涉及《法兰克福汇报》《明镜》《基督徒和世界》等诸多公共媒体。
欧洲媒体一般倾向于思想自由,反对官方的书报审查,如 1961 年 8 月的
《明镜》杂志引用了苏黎世《行动》报的抗议: 瑞士人不能老是让自己“被人
蔑称为约德尔歌手和艺术门外汉的民族 ”。
按照韦斯纳尔发布的出版预告,他拟将 3 次庭审档案、各方鉴定和国
内外主要报刊评论汇集为一部《事件白皮书 》发表。 白皮书最终并未付
梓,但这无伤大雅,因为真正的事件已经发生过了,并不会以一部公开发行
物的形式再次发生( 事件性“自我呈现 ”是一次性的 ) 。 相反,白皮书作为
永不出场的“结果”的预告,作为夸大其词的修辞已达成悬念效果,加入了
事件过程。事件的真正内涵也不在各方陈述的具体内容 ,而是各方所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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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征位置表现的“态势”( configuration) 。
事件核心是系统和要求融入系统的外来符号的冲突 ,抗辩人和法庭的
对峙又进一步透露了中国文学符码的语义学结构 :
一、庭审代表了系统的真实态度。 韦斯纳尔刻意渲染法庭的粗暴专
横,但这只是真相的一部分,事实上瑞士联邦法庭 13 页的判决书由于“详
实证据和引用”已成为法学界“一部秘密经典 ”( M üller 101) ,法官判决的
精彩程度绝不亚于他的激情抗辩。 韦斯纳尔的导言未提到,法庭认为,重
要的不是作品是否在当时中国读者中产生了劝善作用 ,而是对当代西方读
者是否产生了这种效果,以至于能抵消淫秽段落的负面作用 。 他也没有提
到,法庭甚至以文学批评的行家口吻论述,小说结尾风流成性的浪荡子突
然转变意识,弃绝世界,显得“牵强 ”; 小说所表达的多行不义必遭报应的
思想,对“今天的西方读者没有太大作用”( 103) 。
即便从韦斯纳尔单方面提供的信息,还是能看出,法院不关心作者和
译者的个人态度,也不关心一部分专业读者的群体需求,而是考虑公共利
益是否受损:
刑法 204 条不会去区分,文字或图片是否公开地属于色情文学作
品范畴,或是否从描述来看是一件艺术或文学作品 。 法律也不会以裁
判对象的制造或传播者的意图为准 ,而只根据被描述内容本身是否客
观上适合于产生有伤风化的效果 [……]( Li 10)
意义上最重要的一部 ”,深不可测的多义性使之成为“中国对于世界文学
中爱情小说的最重要贡献”( 28 - 29) 。《肉蒲团》代表了中国文学的内在特
征: 一方面,它继承了中国小说一贯的道德教化倾向; 另一方面,《肉蒲团 》
体现了中国艺术的“秘示 ”特征,表面是“风流 ”小说,其下是道德的针灸,
继而是禅宗教法,乃至《法句经 》的隐喻 ……,正如中国的每一首好诗、每
一幅画都有表面和背后的意义。
为了让符号进入中国最深处又最大程度地远离中国 ,韦斯纳尔诉诸宗
教层面的语义重组。这一策略不仅暗合欧洲的传统观念 ,即宗教最深刻地
体现了艺术精神,也源于他个人的比较宗教学倾向。 还在之前撰写的《肉
蒲团》后记中,韦斯纳尔就用犹太教概念来比附中国文史传统 ,称《肉蒲
团》为中国的哈加达 ( Hagadismus) 文学,和维护儒家经典的哈拉卡 ( Hala-
chismus) 传统相伴而生。1965 年版导言进一步发挥说,《肉蒲团 》是“罪
孽、过失和通奸的精神化把握 ”,触及到了“神秘深处 ”( 623) ,和天主教神
学、歌德《亲合力》处于同一层级,和使徒保罗、《鹦鹉经 》采取了同样途径。
同时,《肉蒲团》又显示了中国宗教的自我分化。 韦斯纳尔将佛教塑造为
儒家的挑战 者,儒 家 代 表 了 严 格 伦 理,佛 教 代 表 了“远 离 尘 世 的 个 人 主
义”。在佛教和儒家的关系上,他认为明代有一个“完全的精神转变 ”,读
书人远离儒佛两家的哲学和宗教争执而转向艺术 ,艺术第一次在中国成为
“生活内容和自我目的 ”,佛教比之于日趋僵化的儒学对于艺术的启迪更
大。清代的儒学更沦为巩固异族统治的工具 ,精英阶层则在佛教中寻求出
路———与其蓄起辫子效忠异族,不如削发入空门。 这就是说,佛教不但有
利于艺术,还助成了个体的独立性。正因为李渔在佛教引导下脱离了儒家
的窠臼,才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第一个伟大的唯美主义者和女性崇拜者 ”,
以唯美眼光将女性首先看作情人和性爱伴侣,让女性迈出了“从传统束缚
获得人格解放的第一步”( 30 - 33) 。 反之,铁扉道人体现了正统儒家的女
性观,将女性视为传宗接代的工具,毫不关心夫妻的灵魂关联。 最后,韦斯
纳尔又把李渔塑造为老子的竞争者 ,将其提升至老子的精神层级,认为“笠
翁之学”放任自然,一反“老子之学 ”的清心寡欲。李渔由此成为最高的中
国智者,教导人们,即便远离“山中 ”,在“家中 ”和在心爱女子身边一样可
以获得真知( 34) 。
反过来,既然李渔的精神性和宗教性保证了进入普遍的可能 ,就可以
从普遍层面来纠正西方系统的偏颇 。韦斯纳尔宣称,基督教在道德教化方
面大有缺陷,它对性的不当处理让厄洛斯饮了“毒药 ”,使人无法坦然面对
肉体。李渔的意义首先就在于提醒西方社会重视伦理教化 ,基督教也应该
发展出自己的教化方式: “对作为比较文学学者和出版人的我来说,《肉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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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的重大意义就在于它非同寻常的清晰和优美的道德哲学论证 ”( Li
21) 。其次,李渔的启示在于要以巧妙而有效的手段进行教化。 枯燥的伦
理教训无论在哪里都不受欢迎,而李渔的例子说明,中国很好地解决了性
的自然化和严格的儒家伦理的矛盾 。
事件在预期之外,“非存在 ”突然出场引发了系统的惊骇。 事件的本
质为从非存在向存在的转换本身,非具体实存,但又和实存密不可分,这就
是巴迪欧用“空的边缘”( au bord du vide) 、“通过存在而成为非存在 ”( ce-
qui-n'est-pas-l'être-en-tant-qu'être) 等术语而暗示的事件特性( Badiou 1988:
210 - 211) 。“风流”小说《肉蒲团 》恰适合于充当事件性开端,因为它是文
学又非文学,符合事件的“非存在”性质。《肉蒲团 》引起系统的兴趣,一方
面是因为,它不符合欧洲人对“好”文学的定义或对中国文学的一般想象。
鉴于它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独一性 ”( Einmaligkeit) ,冯坦称之为“稀物 ”
( Unikum) 。为了消除其怪诞性,韦斯纳尔等人煞费苦心地将其界定为“参
禅帮助”和“悟道仪式”,性爱上升到超越层面从而和文学重新相遇。 魔法
学徒未央生在孤峰那里获得的教育 ,和西方秘教中以利扫和塞伊斯所经历
的没有区别,都是对本质的亲身体验。 怪诞让符号脱离了既有知识范畴,
进入“空”的场所,“空”敞开了一种新的可能性———有个体创造性的中国
作家。为了实现和以前的中国文学语义学的断裂 ,以夸张和过度标出界限
是必要的,《肉蒲团》事件以戏剧化方式表明,中国在士大夫文人之外也存
在以写作为业的作家,文可以和道分离。 但在另一方面,韦斯纳尔抗辩的
底气来自一个隐蔽事实: 《肉蒲团》并不违背欧洲人对于中国文学的预期。
如巴迪欧所说,“事件性变异制造之前序列的真相 ”,一事件的后果只有在
下一事件中才彻底呈现 ( Badiou 2013: 70) 。《肉蒲团 》的三个特征———感
性、自然、说教———正是 19 世纪欧洲人界定中国文学的三个核心特征,《肉
蒲团》在此意义上并不出格,或者说,中国文学在欧洲意识中本来就极为出
格。长期以来欧洲人认为 ,因为东方精神陷于自然意识阶段 ,整个东方
文学的特征都是感性 ; 但是中国是中庸的国度 ,中国文学有别于印度 、西
亚之处在于形式上比较有节制 ,不会任由想象力恣肆表演 ; 中国文学的
一贯特征是说教 ,因为中国是大家庭的社会结构 ,文学也服务于家长 、国
君对于子女 、臣民的管教目的 。 欧洲人欣赏《肉蒲团 》和《金瓶梅 》写色
情毫不遮掩的自然态度 ,韦斯纳尔关于《肉蒲团 》所说的 ,正是别人关于
《金瓶梅 》也说过的话 ,如弗里德兰德在《时代 》报上评论,“西门这个中
国的唐璜完全没有罪的感觉”,“他在肉和灵的完全和谐中无忧无虑地享
受性爱历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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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对所有感官体验一视同仁,故缺乏我们西方人所习
惯的身体和精神的二元对立,这种二元对立———以“内心冲突 ”的形
式———常常构成我们的小说的真正对象 。( Friedlaender 1958)
同样,对于韦斯纳尔来说,《肉蒲团 》虽然摒弃了迂腐儒家,中心特征
仍是 理性清醒”。 中国古人早已解决了个人的性问题,李渔之所以写一
“
部性爱小说,只是因为“这些问题在他看来确实值得思考 ,而且一定要用他
所运用于其上的实事求是和公开性 ,而不顾及他那时代已大大弱化的儒家
正统及其陈规”( Li 19) 。
二、德国的李渔研究与汉学控 / 辩
《肉蒲团》可以说是中国文学在战后欧洲诞生的事件标志,其事件意
义一方面体现在,它引发了事件的连锁反应。 对于李渔研究来说《肉蒲
团》是一个事件,对于西方的中国文学研究来说李渔是一个事件 ,对于西方
知识系统来说中国文学是一个事件。《肉蒲团 》让西方公众关注李渔,汉
学界的李渔热导致中国传统文学的现代性成为主题 ,而这又是中国文学进
入西方知识系统的入场券。《肉蒲团 》作为文学 / 非文学的阈限,在李渔阐
释中实际上居于枢纽地位,在此意义上李渔神话的指称是《肉蒲团 》而非
《闲情偶寄》。中国文学 / 西方文学的阈限则是李渔,李渔在中国被视为末
流,在西方人眼中却代表了文学的核心———创造性,在此意义上李渔具备
了指称中国文学神话的可能,作为中国文学可能性的极限同时包容中西文
学理念,成为一个具有孕育能力的“空”。 事件的另一意义为,《肉蒲团 》庭
审以难得一见的坦率方式展示了西方中国文学研究的交流模式 ,而从韦斯
纳尔对于李渔的夸张重塑,可以看出系统对于一个合格中国文学符号的基
本要求。将个别符号塑造为系统性象征媒介 ,是汉学家处理中国文学作品
的必经之路。汉学的主要功能是文化中介,汉学的文学阐释因此肩负有三
重任务: 1. 接受系统质询; 2. 和系统建立关联; 3. 赋予符号以系统内位置。
汉学家集抗辩者和法官于一身,面对大系统时,他是中国文学符号的代理
人,面对中国文学时,又是代表系统审查符号准入资格的法官 ,两种角色的
交替构成了 汉 学 的 元 框 架 和 元 理 性,在 此 框 架 和 理 性 内 才 谈 得 上 汉 学
认识。
库恩已开始了李渔的象征化过程。 早年库恩因为沉迷于中国文学而
被高延逐出师门,抗辩成了他一生的姿态。他把自己从《金瓶梅 》到《儿女
英雄传》的每一部译作都描述为世界文学的伟大作品,在局外人看来颇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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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从他所处的时代看,却是在系统面前为中国文学符号争取合法性的唯
一合理姿态。在瑞士版《肉蒲团》“译者附言 ”中,库恩用神秘的口吻讲述
宝藏的来源。他说,他是在 1943 年春,从“一位”来弗莱堡访问的年轻中国
学者口中得闻《肉蒲团》之名,库恩向客人提到大名鼎鼎的《金瓶梅 》,可是
对方“相当神秘地,也就是以耳语告诉我 ”,中国文学中还有一部类似之
作,即《肉蒲团 》。 除了神秘线索之外,一年后,他又从鲁迅《中国小说史
略》中发现了现实证据,鲁迅对《肉蒲团 》的肯定不啻为作品价值的铁证,
因为“鲁迅的权威[……]是无可动摇的”( Li 591 - 593) 。
《金瓶梅》不仅是《肉蒲团》的范本,也是 19 世纪以来欧洲最有名的中
国小说,理所当然成为定位的参照。库恩抗辩的思路简明,即《肉蒲团 》不
亚于、且超过《金瓶梅 》,是当之无愧的世界文学。 他认为,两者第一个共
同点是以性为题材,但《金瓶梅》写市民中层的放荡生活,而《肉蒲团 》涉及
上层儒生,视野范围也更广,因此其描述“更完整、更广泛 ”。 第二个共同
点是都有大量女性主人公,但《金瓶梅》重视细节描画,而《肉蒲团 》不在外
部细节驻留,简笔勾勒,更近于中国的水墨画。《肉蒲团 》相比《金瓶梅 》的
优势在于性格刻画更细致,心理描写更细腻、更现代。《金瓶梅 》人物性格
无发展,相反《肉蒲团 》人物性格随外部事件和内心经历而起伏变化。 性
格、心理是西方小说理论的核心,中国小说无性格塑造则为西方的传统偏
见,《肉蒲团》有性格发展,说明它超越了中国小说传统。 库恩认为,《肉蒲
团》已摆脱一般明代小说的脸谱化,同时处处透露出作者的剧作家本色 ,全
无中国古代小说记流水账的弊病 ( 594 - 598) 。
库恩列举的《肉蒲团 》的“无可否认的优点 ”,几乎囊括了西方人对优
秀小说的所有要求: “戏剧般清楚而紧凑的材料塑造 ”,人物的“鲜明而生
动的性格化”,“细致的心理描绘”,“精神的高水准 ”,插入诗词的“语言优
雅和思想高度”,对于儒佛两家的艰深思想和性爱敏感主题的“观点的成
熟”,以及“深思熟虑的幽默”( 598) 。这些特征说明了思想艺术的成熟,和
作者的 23 岁年纪本应是一对矛盾,会招致挑剔批评家的怀疑,然而,库恩
用天才说化解了难题———李渔 23 岁完成《肉蒲团》,说明他是莎士比亚、莫
扎特、舒伯特一类的早熟天才,堪称“中国的莎士比亚 ”。 他别出心裁地提
出,炎热南方比寒冷北方更容易催生天才,李渔乃生于南方的“纬度 28 度
和 30 度之间的区域 ”。 为进一步祛除怀疑,库恩又设想《肉蒲团 》为自传
作品,未央生不过是李渔自己。李渔在写成《肉蒲团 》后 2 年考取秀才,说
明作品成于一个应试者饕餮知识的特殊时期 ,为应试而储备的巨量知识在
艺术创造中适当释放,再自然不过。 未央生去孤峰长老处求道,正是中国
古代童生去名山向先生求学的写照 ( 598 - 600) 。 可单是文学革命者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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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李渔还应该是社会革命者。“社友 ”一词启发了库恩,李渔当属于一个
政治团体,因为“青年学生、文学爱好者,还有政治改革家、狂飙突进者结成
一个社团”是中国历来的风俗,学生在中国天然具有革命气质: “只要想想
唐代推翻了不受欢迎的专权宰相的成功的学生造反 ,想想 1911 到 1920 的
风暴十年间公开的学生抗议。 政治革命和文学革命并肩而行! ”在明朝大
厦将倾的风暴年代,“炽热的爱国主义者 ”李渔不可能袖手旁观,不去思考
救世良策( Li 603 - 605) 。
库恩甚至大幅提升了小说在中国文学中的等级。 他宣称,在没有电
话、收音机、电视、电影的中国古代,小说就是传播革命思想的媒介。 中国
文字极难掌握,成为小说家殊为不易,故中国古代小说数量稀少。 然而读
小说也非寻常事,中国小说受众是人数不多的上层文人,这些人自然具有
强烈的道德感和批判精神。 由于这些原因: “一部小说在古代中国具有某
种珍稀价值,地位很高,比起如今西方图书市场上泛滥成灾的成千上万小
说中的一部来,更有希望在社会中坚圈子中受到尊重 。”( 609)
普实克是当时欧洲最权威的中国文学专家 ,其评论态度却类似于瑞士
法官,认为库恩掩盖了《肉蒲团》作为色情文学的真相,高估了它在中国文
学史上的地位。他说,李渔绝非库恩说的“理想主义者和改革者 ”,而是无
任何政治理想和社会批判精神的轻薄文人 。未央生皈依,不过是明代色情
小说一般套路,作者打着劝善的幌子,兜售诲淫场面。《肉蒲团 》也谈不上
库恩所谓比《金瓶梅》还要精细的性格描写,相反,《肉蒲团 》中的角色形同
木偶,唯一功能就是演出情欲主题,失去了人性的所有真实。 但正因此,
《肉蒲团》作者当属李渔无疑,因为小说的轻薄调子和李渔为人及其作品
风格完全一致,情节安排复杂老练,只能出于李渔这样的高手笔下 ( Pruek
78 - 79) 。
首位系统地研究李渔的西方汉学家是马汉茂 ,在他主持下,第一部李
渔全集在中国台北出版。《李笠翁论戏曲》是他 1966 年在海德堡大学完成
的博士论文。鲁毕直说,此前还没有一篇德国汉学博士论文,刚写出来就
激起如此反 响,得 到 像 法 国 的 雷 威 安 或 俄 国 的 李 福 清 这 样 的 名 家 称 赞
( Bieg 27 - 29) 。在中国文学研究尚未独立的年代 ,马汉茂首先要做的是向
汉学系统证明李渔的价值。 马汉茂说,西方迄今的中国文学研究处于“自
闭状态”( M artin II) ,既缺乏对西方文学的认知,也不关心文学研究方法
论,导致对中国文学的介绍不超出猎奇阶段,中国文学经典无法进入读者
的意识。问题首先在于评判标准,对于中国文学传统长期以来存在两种评
价模式: 一是受儒家影响的传统方式; 另一种是中国在文学革命后兴起的
模式,其特征是全盘否定自身的批评传统,过度强调小说的地位。 西方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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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家还未找到一种新的独立的立场,有效调和中国传统理想和西方标准。
正因为此,了解中国本土批评资源和观念就大有必要,这就是李渔剧论的
价值所在。换言之,李渔成了一个象征符号,将负担起引导德国汉学进入
专业文学研究,融合中西方文学观念的重要职责 。
马汉茂从三方面来谈李渔剧论的特点 : 戏剧的任务、对史实的态度、形
式构造。为了呈现李渔的世界地位,马汉茂拿他和西方、日本、印度的戏剧
理论作对比。马汉茂认为,李渔戏剧有一个三层任务结构,最表层是儒家
对民众的教化,继而是舞台作为情之表达,最下面是取悦观众的喜剧,即是
说,理论和创作之间存在矛盾。 相比之下,世阿弥的能乐理论是摆脱了道
德诉求的纯美学理想,演员的技艺胜过一切。 在婆罗门牟尼眼里,戏剧任
务是无所不包的宇宙教化,所有的智慧、技艺、行动、情感和人的形象,都可
在剧中得到表现,不限于道德—美学这一对立项。欧洲戏剧学同样未背负
中国戏曲的道德重担。亚里士多德将诗和戏剧的成因归溯到模仿和喜悦
两种自然反应,诗的教化功能与此相关( 模仿是学习之始,而学习是最令人
愉悦之事) ,经过贺拉斯而演为“寓教于乐 ”的欧洲传统。 由此可见,儒家
的教化要求在世界范围内是一种例外 ,而中国剧作家也往往会巧妙地绕过
这一束缚。另外,马汉茂认为,李渔对历史真实的要求,无论和中国传统还
是和其他地区的文化传统相比,都只是一种夸张修辞,不可当真。 日本能
乐采用历史、史诗、抒情诗和幻想材料,却不像李渔那样严格区分。 印度戏
剧完全依赖于从传说中取材,或由诗人凭想象力对各种形式进行混合 。 亚
里士多德重视可能真实而非现实状态 ,诗高于历史正是因为能传达普遍的
真实,这成为后来欧洲戏剧学的正统。故莱辛允许诗人有脱离历史真实的
自由,为了塑造他所珍视的典型人物性格 ,会将人物置于一个理想化过程,
这却正是李渔所反对的“叠加”效应( M artin 64 - 65) 。
以李渔一人和欧洲、日本、印度进行系统层级的比较,显然是将李渔上
升为整个中国戏剧理论的代表符码的象征化行为 ,必须超出事情本身。 法
国汉学家雷威安的批评就凸显了这一点 ,他认为如此宏大的参照体系华而
不实,无实质效用。他质疑是否有一种“亚洲的戏剧学和戏剧 ”存在 ( 因为
亚洲只是地理概念而非文化现实 ) ? 将李渔和遥远的亚里士多德、巴哈拉
塔( Bharata) 或世阿弥相比较,又是否会丧失了他在中国传统中的位置、在
其时代中的独创意义? 如果对其文学观念的直接先辈作一个系统考察 ,岂
不是可以更好地理解其戏剧学的独特主张? 简言之,他希望看到一个“更
严密和更具体的李渔分析”,“过早 ”的比较反倒淹没了李渔的优点 ( Lévy
198 - 199) 。
马汉茂的导论多少游离了直接论证 ,但批评者雷威安忽略了其隐蔽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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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即在符号和系统之间进行斡旋沟通。 在符号和系统的互动框架之中,
才生成了“科学”研究的场所。同样,浮夸的理论导论之后,马汉茂才开始
展示语文学功夫,进行那一时代所公认的汉学工作 ,即翻译、注疏、考证,翻
译为《闲情偶寄》剧论部分,考证针对作品和生平中某些疑问,其中仍然涉
及《肉蒲团》。美国汉学家海陶玮( James Hightow er) 质疑《肉蒲团 》是否为
李渔所作———可见怪诞性仍未消除。马汉茂比较了《肉蒲团》和《十二楼 》
的人称使用和典型习语,发现两者间差异不大,又通过比较两部作品中以
演员和戏剧为喻的段落,证实了库恩的观点,即李渔习惯从戏剧家角度来
思考问题。可见《肉蒲团》确为李渔所作,考证结果如下: 1. 现存最早《肉
蒲团》版本是“叙”作于康熙“癸酉”年 ( 1693) 的刻本; 2. 日本 1705 年刻本
( 即库恩所据原本之一 ) 有删改; 3. 作者为李渔; 4. 小说当撰于 1660 到
1680 年之间; 5. 克洛索夫斯基( P. Klossow ski) 的法译较库恩更为准确,但
所有转译均由库恩译本而来。
斯多肯( Andrea Stocken) 的博士论文《感知的艺术: 李渔 ( 1610 - 1680)
〈闲情偶寄〉及其生平著作中的美学观念 》出版于 2005 年,是德国汉学界
最新一部李渔专著。斯多肯以李渔的理论和全部生平作品相参照来总结
其美学观念,免不了要为名声欠佳的《肉蒲团 》辩护,从而调和李渔的两大
焦点———《闲情偶寄》和《肉蒲团 》———的问题。 她认为,李渔的美学原则
为简朴 、自然 、独创,《肉蒲团 》并不违反简朴原则 ,恰相反 ,铁扉道人的形
象说明,“淡 ”的理想一旦推到极端 ,就变成强迫和僵化 ,对受他教育的玉
香产生致命后果 。 未央生要将她引向另一极端 ,最终造成了她的毁灭 。
《肉蒲团 》主旨在警告不要走极端 ,既不要道学 ,也不要风流 。 未央生的
皈依最终仍是自恋的表现 ,他因为害怕丢人而逃离社会 ,但即便在新环
境 ,还想要成 为 佼 佼 者 ,正 违 背 了《闲 情 偶 寄 》中 的 颐 养 原 则 ( Stocken
172) 。
自然,随着中国文学研究在德国逐渐成为自治的交流系统 ,控辩关系
日益隐蔽,《肉蒲团》也不再抢眼( 因为人们发现李渔是一个如此全面的作
家) 。但控辩关系从未消失,只不过从争辩可否进入大的社会系统变成可
否进入一个小的专业文学系统,从李渔是否可以接受变成李渔是否为西方
意义上的“好”作家。 大系统设有法庭,小系统也不例外。《肉蒲团 》作为
美学中的悖论问题也时有冒出,考验系统标准的弹性限度。《肉蒲团 》问
题进一步抽象化,就成为非道德和文学的关系问题 。文学自治造成了文学
的自我道德( Eigenmoral) ,世俗意义上的非道德反而是文学编码独立的表
现。不少汉学家以包容色情为骄傲,视其为和中国大陆“清教 ”式文艺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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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 劲 《肉蒲团》事件与中国文学的域外发生
想相区分的手段。① 大系统的道德是社会风化,而在固守启蒙时代以来主
流思想的德国汉学系统内,文学的自我道德就是个体性或主体性 。 人们普
遍认为,中西方文学的最后区别就在于个体性自我的有无,中国文学不具
备西方文学的核心要素,如悲剧、英雄、史诗。 汉学系统“审理 ”一部中国
文学作品,就是审理它有无自我,李渔虽说是非道德的中国文学符号 ,但能
否符合汉学系统认可的非道德,有待进一步抗辩。
从文学史总结最能看出,李渔的哪些特质符合系统需要。 当代欧美汉
学推出的各种中国文学史中,李渔均占据醒目位置,表明李渔已从一般文
化符号被专门化为经典文学符码,李渔的个人特点被专门化为文学创造的
特点。在顾彬( Wolfgang Kubin) 编的 10 卷本中国文学史中,李渔在短篇
小说、长 篇 小 说、散 文 和 喜 剧 四 个 领 域 都 被 标 为 代 表 人 物。 莫 宜 佳
( M onika M otsch ) 极 力 强 调 李 渔 创 造“新 视 界 ”( neuer Blick ) 的 能 力
( M otsch 224) 。李渔话本小说最突出的特点是创新精神 ,这首先体现在对
传统进行反讽和翻新的能力。 镜子主题在李渔小说中的创造性化用尤为
精彩,《夏宜 楼 》甚 至 以 西 洋“千 里 镜 ”取 代 传 统 的 镜 子,更 是 出 神 入 化
( M otsch 226 - 227) 。关于其长篇小说,司马涛总结道,李渔完全在人性框
架中描写性,人物描述因此显得可信。《金瓶梅 》人物程式化,而《肉蒲团 》
主人公有发展变化,因此是有创新特点的 ( Zimmer 474 - 475) 。 散文方面,
顾彬认为李渔具有反叛色彩,不守儒家正统,推崇的价值是“享受生活、家
居之乐和平凡事物 ”( Eggert 102) 。 最后,顾彬亲撰的戏剧卷把李渔和洪
昇、孔尚任并列为清代最著名的剧作家。 他和莫宜佳一样为其“非道德 ”
辩护,认为李渔既非不问政治亦非无德 ,只是不愿使用国家、世界之类夸大
的词语,而将视线投向小人物,关注和描写其痛苦( Kubin 259) 。
如果非道德性被欣然接受,《肉蒲团 》就不再是试金石,进入系统的阈
限又在何处? 那就是是否为真正的精神革命者的问题 。顾彬强调,李渔绝非
推翻圣像的革命者,他的求新不出习俗的传统框架。人物只是类型而非“个
体”,没有“主体性”“内在性”或“个体化”,正因为此,“他的舞台角色不会
真正感人至深”,《奈何天》中的小丑虽一反陈规“翻”成主角,却“不能让他
成为讨人喜欢的角色”( Kubin 265) 。这类判决显然不是依据清代中国观众
的反应( 因为没有给出任何材料依据 ) ,更像是法官从当代西方“健全的人
① 马汉茂甚至把为情色小说正名和反对文革和群众运动联系起来,在他眼里,新中国压制
“情”造成的心理伤害可以和文革造成的道德伤害相提并论,文革期间对于爱情主题的静止,无非
加剧了双重道德的盛行。参见 Helmut Martin,“Wolken-und Regenspiel: Die chinesische erotische
Literatur”,Traditionelle Literatur Chinas und der Aufbruch in die Moderne. Chinabilder I,Dortmund:
project verlag,1996,S.5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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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比较文学 2019 年第 3 期 ( 总第 116 期)
民感觉”角度做出的主观推测。如果莫宜佳力图为李渔的创造性辩护 ,顾彬
则坚持李渔在意识形态上的“落后 ”。顾彬以《比目鱼 》为例分析李渔喜剧
的特点。刘藐姑曲终投水,为肉体毁灭选择了一个符合自己处境的剧目 ,让
自己成为一个为情而死的文学形象,从而融合真假世界,演示了戏中戏的
高明技巧。然而,剧中没有“现代性 ”的任何征兆,最终是河神降临,消除人
世不公,恢复了神圣的宇宙秩序,“由这一神奇事件,最初也许还具有革新
意味的情节也变得平庸,因为戏中戏被熟悉的线索所接替 ”( Kubin 268) 。
可以设想,如果将此问题和《肉蒲团 》相联系,顾彬会认为,即便李渔的非
道德触犯了儒家保守派,也不代表西方式的个体精神,因为非道德不过是
正统秩序的另一表达,甚至不过是油滑,《肉蒲团 》的个性和创造性只是更
新了说教方式,不具备任何革命意义。顾彬的立场代表了汉学系统内的一
种保留态度,断言中国人不可能在李渔时代,即欧洲的浪漫派兴起之前近
两百年就拥有了现代性。和黑格尔一样,顾彬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未曾达到
以主客斗争为特征的精神的层次 ,不可能有真正的个体性和创造性 。
艾默力( Reinhard Emmerich) 编《中国文学史 》体现了某种折衷,明清
文学中李渔一节的标题即为“介于习俗和创造性之间 ”( Emmerich 262) 。
编者认为,情爱和色欲的复杂关系,是李渔小说的中心话题,其形式创新通
常不超出现有框架,但实现方式堪称卓越。《肉蒲团 》演绎了佛教的果报
原则,对于女性性需求和性权利的承认超越了日常的道德框架 ,同时作品
巧妙结合了彼时的文学趋势,将之有意地夸张使用,正体现了李渔在固定
框架中推陈出新的高明技巧。
结 语
事件和系统的互动所牵涉的不仅是对异域文学接受的理解 ,更是如何
呈现“真实历史 ”和如何介入历史的问题。 如果“真实历史 ”以事件为依
托、自行其是地展开,介入历史的路径就只能是进入历史 、委身于事件。 除
了系统论和事件理论,福柯的谱系学设想也揭示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
西方思想界在此问题上的转向。 谱系学要求人们克制形而上学冲动而去
倾听历史自身的声音,因为崇高事物的起源可能并非某个永恒、神圣的内
在秘密,而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 Foucault 371) 。 福柯在《尼采,谱系学,
历史》( 1971) 一 文 中,仿 效 尼 采 的 思 路,拒 绝 人 为 建 构 的“神 圣 起 源 ”
( Wunderursprung) ,而只关 注 具 体 可 见 的“发 生 ”( 德 文 Entstehung; 法 文
émergence) 和“来历”( Herkunft) 。“来历”往往超出主体一切预料,正如理
性可能出自偶然,科学精神可能源于科学家相互竞争的虚荣,自由概念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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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 劲 《肉蒲团》事件与中国文学的域外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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