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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是先秦時期繼孟子而起儒學大師。他
在齊國稷下學宮中備受尊崇,曾三任祭酒,
“最為老師”。在漢代,漢儒和經學無不
受荀子的深刻影響,司馬遷作《史記》,
將孟荀合傳,其地位及影響可見一斑。
漢以後荀學受關注較少,幾近沉寂。直至
唐代,楊倞始為《荀子》做注,但在稍早,
韓愈作《原道》,將荀子排斥在儒家道統
之外。
據楊倞《荀子序》所署,倞注《荀子》系在唐憲
宗元和十三年,即西元 818 年。據韓愈年譜,愈
作《原道》應在 40 歲以前。(參見《韓愈年譜》,
北京:中華書局, 1991 ,第 177-178 頁。)韓愈
生於大曆三年( 768 年),故他作《原道》稍早。
不過韓愈評論荀子,語氣尚為和緩,說他
是“大醇而小疵”(《讀荀子》)的人物。之
後的理學家們評價荀子則少了理解之同情,
直接大加申斥,如程子說“荀子極偏駁,
只一句‘性惡’,大本已失”,(《河南程氏
遺書》卷十九)朱子以為“荀卿則全是申韓”。
(《朱子語類》卷一三七)
荀子被視為“不醇之儒”,故被排除在儒
家正統之外。孟子的遭遇正相反,經過“
升格運動”,孟子其人其書的地位逐漸上
升,直至被尊為 “亞聖”,地位僅次於孔
子。
在近代反理學思潮中,荀學才重新進入思
想家的視野,特別是荀子的自然人性論思
想得到了重視,其合理性與積極意義被充
分肯定,這以戴震為突出的代表。另一方
面,在清代考據學興盛的背景下,《荀
子》一改注者不多的窘境,注釋校訂者漸
次增多,其中以王先謙的《荀子集解》最
為精詳、完善。
清末的思想家們則進一步認識到荀子對中
國歷史的深刻影響,不過同樣是深刻影響,
其評價卻大相徑庭,如章太炎對荀子思想
大加推舉,認為自孔子之後唯有荀子配稱
“後聖”,可謂正面肯定;譚嗣同則持激
烈的批評態度,將兩千年之政均視為秦政,
並將其歸咎于荀學,其罪不可謂不大。
之後徐復觀、郭沫若對荀子的批評也主要
集中在其尊君集權的一面。當代新儒家因
接續宋明理學的傳統,重視陸王一系之心
性之學,特別是牟宗三以康得哲學來詮釋
儒學,對荀子做出較低的評價並不足為奇,
倒是唐君毅與徐復觀頗能同情理解荀子。
牟先生的儒學詮釋堪為典範之一,但也為
後來者造成不少壓力,似乎離開這一思路
便無所適從。西方漢學家基於他們自身的
學術背景,反倒沒有陷於“內在”“外在
”二分的窠臼,大有為荀子辯護之勢。
宋儒及當代新儒家視荀子為“不醇之儒”,
有的論者甚至將荀子與思孟學派看成是儒
家中對立的兩極。這種看法是基於孟子“
性善論”與荀子“性惡論”的不同,而未
將孟荀的人性論往深處比較。但我們不應
囿於性善與性惡的簡單的二分法,而要注
意到孟荀是從不同層面來談人性問題的,
並且他們的著眼點並不相同。
陳昭瑛:“單純地將荀子性惡說視為和孟
子性善說對立的看法,並不適當。事實上,
當荀子強調人之性惡時,他的重點不在於
人性之本惡,而是在於人克服性惡傾向所
作的努力。對荀子而言,克服性惡的傾向
的能力是內在的,是植根于人的本性。這
或許可以稱為荀子人性論的辯證法。” 陳
昭瑛:《荀子的美學》,臺北:台大出版中心, 2017 ,
第 24 頁。
一、化性起偽
孟子以本心論性善,本心乃“天之所與我
者”(《告子上》),它是人異於禽獸的類特
性、類本質。存養本心、擴充善端即是
善;相反,“陷溺其心”“失其本心”“
放其良心”便是惡。荀子批評孟子不懂得
“人之性偽之分”,將後天習得之“偽”
歸之於先天本然之“性”。在荀子,性是
指自然稟賦的材質。
孟子曰:“今之學者,其性善。”
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
人之性偽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
可學,不可事。禮義者,聖人之所生也,人
之所學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學,不可
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
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今人
之性,目可以見,耳可以聽;夫可以見之明
不離目,可以聽之聰不離耳,目明而耳聰,
不可學明矣。”(《性惡》)
荀子認為,人性是指人的自然資質,“是
無待而然者也”(《榮辱》)。具體而言,
人性主要包含兩部分內容:
一是人“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
好利而惡害”(《性惡》)的生理本能;
二是人“目可以見,耳可以聽”(《性
惡》)的感性認識能力。
人性為什麼是“惡”的呢?荀子解釋說:“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
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
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
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
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
分亂理,而歸於暴。”(《性惡》)人的本
能中不存在道德和理智,如果放縱本能而不
加節制,各種罪惡便隨之而生。
“ 偽”與“性”相對,人為之意。荀子說:
“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
”(《禮論》)“本始材樸”是人天生的
材質,“文理隆盛”是人類的禮義道德。
此乃性偽之分。
性偽雖然不同,但二者又有聯繫。荀子說:
“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
”(《禮論》)
前者需要後者的加工,才能完善美好;後
者沒有前者作基礎,也無法加工。荀子認
為道德是後天習得的,是經過人的思慮的
積累、官能的反復運用然後形成的行為規
範。
孟子所說的人性之善,實際上是偽,即“
人之所學而能,所事而成者”,而非“不
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之性。顯然,
道德、知識是後天習得和“外鑠”的,“
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後出於辭
讓,合于文理,而歸於治。用此觀之,人
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
惡》)
荀子分疏了性、情、慮、偽幾個概念。他
說:
“ 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
“ 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
“ 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
“ 心慮而能之動,謂之偽”(《正名》)。
人的感官本能與外物相接觸而產生的反應,
是無需經過後天努力自然如此的,這叫做
“性”;“性”之中的好惡、喜怒、哀樂
叫做“情”;心對“情”加以選擇叫做“
慮”;心思慮之後,官能為之而行動,叫
做“人為”。
“ 情”與“慮”之分,說明了理智對情感
欲望有選擇、控制與調節的作用,耳口目
鼻體等“天官”往往觸物生情,如果不受
制於心這個“天君”的統帥、“征知”、
支配,就會縱順性情發展下去,好利、疾
惡、好聲色,而產生爭奪無辭讓,人們相
互欺害而無忠信,社會淫亂而無禮義文理,
最後整個人類就陷入犯分亂理而相互仇殺
的境地。偽的作用正在於導情化性。
荀子說:“今人之性,固無禮義,故強學
而求有之也,性不知禮義,故思慮而求知
之也”(《性惡》)。他肯定人有智慧,
可以向善,可以通過後天的學習、教化,
成就自己,這構成了性偽合的基礎。
“ 塗之人可以為禹。”曷謂也?
曰:“凡禹之所以為禹者,以其為仁義法正也。然則仁義
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塗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義法
正之質,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
矣。今以仁義法正為固無可知可能之理邪?然則唯禹不知
仁義法正,不能仁義法正也。將使塗之人固無可以知仁義
法正之質,而固無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邪?然則塗之人
也,且內不可以知父子之義,外不可以知君臣之正。今不
然。塗之人者,皆內可以知父子之義,外可以知君臣之
正,然則其可以知之質,可以能之具,其在塗之人明矣。
今使塗之人者,以其可以知之質,可以能之具,本夫仁義
法正之可知可能之理,可能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
今使塗之人伏術為學,專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縣久,
積善而不息,則通於神明,參於天地矣。故聖人者,人之
所積而致矣。”(《性惡》)
聖王創制的仁義禮法有“可知可能之理”,
而普通的人都有可以認識仁義禮法的材質,
也都有可以實行仁義禮法的條件,因此,
普通的人也可以成為聖王。所謂“可以知
之質”是指人的理性認識能力,有了此能
力便可以認識“可知之理”,有了這樣的
認識也就有了“可以能之具”。
荀子肯定了人畢竟是人,他所謂人“知仁
義法正之質”的“質”,猶如孟子所謂“
如水之就下也”之“性”,是動物所不具
有的。不過孟子是說本善,荀子是說趨善。
如果普通人專心致志地學習仁義法度,深
入地思考並仔細地考察,年深日久地積累
善行而不休止,那就能通於神明,與天地
相並列了。
聖人就是由人們積累仁義法度而成的。人
具備了向善的本質,方能為善;人若不具
備仁義之質,仁義與人便無法相合。孟子
認為人性本善,荀子也未最終否定掉人的
趨善本質。
孟荀雖從其不同的人性論出發,經過不同
的途徑,但在根本上卻是殊途同歸的:孟
子強調內向、存養擴充、求放心、自得重
思;荀子強調外求、化性起偽、長遷不返、
積靡重學。
荀子性惡論的主要意圖是要改變人的惡性
之質而遷於善,在他看來,凡是善的、有
價值的東西都是人努力的結果。
如果說孟子主張初始的善,那麼荀子則主
張完成的善。但孟子主張“人皆可以為堯
舜”,荀況提出“塗之人可以為禹”,均
凸顯道德的平等意識,可謂異曲同工。在
荀子看來,人性惡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樣
的,而且經過改造,人的惡性可以“合於
善”。
不論是聖人或受聖人之禮義教化的塗之人,
皆是同類。聖人之化,並非外在的教化,
而是人類自身的自我教化,聖人是最早完
成自我教化的人。荀子:
“ 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榮辱》);
“ 聖人之所以同于眾,其不異於眾者,性也
”(《性惡》);
“ 凡人之性者,堯舜之與桀蹠其性一也;君
子之與小人,其性一也。”(《性惡》)
人是天賦平等的,但“可以為禹”僅表示
一種可能性,事實是“塗之人能為禹,未
必然也”(《性惡》)。雖然人人都具有“可以
知之質,可以能之具”,但“可以知”未
必就知,“可以能”未必就能。
荀子:
雖不能為禹,無害可以為禹。足可以遍行
天下,然而未嘗有遍行天下者也。夫工匠
農賈,未嘗不可以相為事也,然而未嘗能
相為事也。用此觀之,然則可以為,未必
能也;雖不能,無害可以為。然則能不能
之與可不可,其不同遠矣,其不可以相為
明矣。(《性惡》)
普通的人可以成為禹,那是一定的;如果
說一定能成為禹,那就不一定了。雖然不
能成為禹,但並不妨礙他可以成為禹。足
可走遍天下,但從來沒有人能夠走遍天
下。工匠、農夫與商人,未嘗不可以對調
工作,但並沒有誰能夠對調工作。由此看
來,可以做到,不一定就能做到;即使不
能做到,也不妨害可以做到。能夠不能
夠、可以不可以之間的差別是很大的。
二、君子之學
孟子說性善,故他的教育學說偏重“自得
”一方面。荀子說性惡,故他的教育學說
趨向“積善”一方面。荀子認為,就稟賦
而言,上天並不是偏袒任何人,資質、本
性、智慧、才能,君子、小人是一樣的,
現實當中的聖凡之分,並非“性”之不
同,而是“偽”之不同。聖人的可貴在於
他們接受教育,改造人性之惡而合於善。
荀子說:“凡貴堯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
偽”(《性惡》);“聖人積思慮,習偽故”
(《性惡》);
又說:“塗之人百姓積善而全盡,謂之聖人。
彼求之而後得,為之而後成,積之而後高,
盡之而後聖。故聖人也者,人之所積也。”
(《儒效》)
由小人進而為士君子,由士君子進而為聖人,
非一朝一夕之功。所以荀子特別重視學,而
學之歷程則稱之為“積”;積是由少而多的
逐漸積累。
“ 積”是個體努力的功夫,它是由少而多
的逐漸累積。偽就是積,所以荀子常將“
積偽”連用(見《性惡》篇)。他說:“
不積頗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
成江海。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
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
捨,金右可鏤。”
人性是隨著不同環境和教育可以多途發展
變化的,人們“可以為堯禹,可以為桀蹠,
可以為工匠,可以為農賈,在勢注錯習俗
之所積耳。”(《榮辱》)之所以有這些不同,
是由於個體所處的不同生活環境和習俗長
期磨練而造成的,“人積耨耕而為農夫,
積斫削而為工匠,積反貨而為商賈,積禮
義而為君子。”(《儒效》)
但要化性而起偽,還須重視環境對人的熏
習的力量。環境的作用,荀子稱之為“漸
”或“靡”。“積”是主觀努力,“漸”
是客觀影響。荀子說:“蓬生麻中,不扶
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蘭槐之根是
為芷,其漸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
其質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故君子居必
擇鄉,遊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
”(《勸學》)
荀子又說:“夫人雖有性質美而心辯知,
必將求賢師而事之,擇良友而友之。得賢
師而事之,則所聞者堯舜禹湯之道也。得
良友而友之,則所見者忠信敬讓之行也。
身日進于仁義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
今與不善人處,則所聞者欺誣詐偽也,所
見者汙漫淫邪貪利之行也;身且加于刑戮
而不自知者,靡使然也。傳曰,不知其子,
視其友;不知其君,視其左右;靡而已炙,
靡而已突。”(《性惡》)
有什麼樣的環境,就受什麼樣的影響。人
即使有了資質的美好,而且頭腦善於辨別
理解,也一定要尋找賢能的老師去事奉他,
選擇德才優良的朋友和他們交往。所以要
“謹注錯,慎習俗”,慎重選擇環境。環
境、教育和個體努力的共同作用,使人“
長遷於善”,就能“長遷而不返其初”。
荀子強調積偽,但它並非聞見之知的積累,
而是積善積德。他為教育下的定義是:“
以善先人者謂之教”(《修身》)。用善良的言
行來引導別人的叫做教導。他教育學說以
為學問須要變化氣質,增益身心。
荀子發揮了孔子“為己之學”的說法,他
說:“君子之學也,入乎耳,箸乎心,布
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蝡(蠕)而
動,一可以為法則。”君子學習,聽在耳裡,
記在心裡,表現在威儀的舉止和符合禮儀的行動
上。一舉一動,哪怕是極細微的言行,都可以垂
范於人。而“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
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
哉!”小人學習是從耳聽從嘴出,相距不過四寸
而已,怎麼能夠完善他的七尺之軀呢?
荀子接著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
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
也,以為禽犢。”(《勸學》)古人學習是自身
道德修養的需求,今人學習則只是為了炫
耀於人。君子學習是為了完善自我,小人
學習是為了賣弄和嘩眾取寵,將學問當作
家禽、小牛之類的禮物去取悅於人。
可見在荀子,學習也不僅是知,亦是行。
他又說:“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
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學至於行
之而已矣。行之,明也。明之為聖人。聖
人也者,本仁義,當是非,齊言行,不失
毫釐。無它道焉,已乎行之矣。故聞之而
不見,雖博必謬;見之而不知,雖識必妄;
知之而不行,雖敦必困。”(《儒效》)
能實行才是真正地明白了事理,真正地明
白了事理就是聖人。聖人以仁義為根本,
恰當地判斷是非,言行一致,不出現絲毫
的差錯,這並沒有別的道理,就在於他能
把學到的東西付諸行動罷了。
所以只聽不見,雖然聽到的很廣博,但必
定有謬誤;見到了而不真正瞭解,雖然有
所認識也必定有錯誤;瞭解了但不實行,
雖然瞭解的內容充實也必定感到困惑。這
是荀子的知行合一說。
荀子強調君子的全而粹,重視君子的道德
操守。荀子:“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
以為美也。故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
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之。使目非是無欲見也,
使口非是無欲言也,使心非是無欲慮也。及至其
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聲,口好之五
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權利不能傾也,群眾不
能移也,天下不能蕩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
是之謂德操。德操然後能定,能定然後能應。能
定能應,夫是之謂成人。天見其明,地見其光,
君子貴其全也。”(《勸學》)
君子掌握的學識不全面不精粹不能算是完
美,因此誦讀群書以求融會貫通,思考探
索以求領會通曉,效法良師益友來實踐它,
排除那些有害的東西來培養保護它。達到
好學之極的境地,一心考慮如何有利於天
下。
這樣,權勢利祿不能夠使他傾倒,人多勢
眾不能夠使他改變,天下萬物不能使他動
搖。活著是這樣,到死也是這樣。這就叫
做有道德操守。有道德操守,然後才能堅
定不移;堅定不移,然後才能隨機應變。
能堅定不移,又能隨機應變,這樣就稱得
上是完美的人。上天顯現出它的光明,大
地顯現出它的廣闊,君子則十分珍惜自身
德行的完美。
孔子講智仁勇三達德,孟子講道德之大勇。
荀子也講勇,荀子:
“ 有狗彘之勇者,有賈盜之勇者,有小人之勇者,
有士君子之勇者。爭飲食,無廉恥,不知是非,
不辟死傷,不畏眾強,恈恈然惟利飲食之見,是
狗彘之勇也。為事利,爭貨財,無辭讓,果敢而
振,猛貪而戾,恈恈然惟利之見,是賈盜之勇也。
輕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義之所在,不傾于權,
不顧其利,舉國而與之不為改視,重死、持義而
不橈,是士君子之勇也。”(《榮辱》)
只要是義之所在,不屈服於權勢,不顧及
自己的利益,即使整個國家的人都來反對
他,也不改變自己的看法,珍惜生命卻能
堅持正義而不屈不撓,此乃士君子之勇。
可見荀子看重的也是道德之勇,而非血氣
之勇。
在《性惡》篇,荀子又說:“有上勇者,有
中勇者,有下勇者。天下有中,敢直其身;先王
有道,敢行其意;上不循於亂世之君,下不俗於
亂世之民;仁之所在無貧窮,仁之所亡無富貴;
天下知之,則欲與天下共樂之,天下不知之,則
傀然獨立天地之間而不畏:是上勇也。禮恭而意
儉,大齊信焉,而輕貨財,賢者敢推而尚之,不
肖者敢援而廢之:是中勇也。輕身而重貨,恬禍
而廣解苟免,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期勝人為
意:是下勇也。”
天下有道時,敢於挺身而出;先王有治國
之道,敢於忠誠地執行先王的意志;對上
不服從亂世的君主,對下不與亂世的人同
流合污;符合仁義,就無所謂貧窮,喪失
了仁義,就無所謂富貴;天下人瞭解他,
就與天下人共甘;天下人不瞭解他,就巋
然獨立於天地之間而無所畏懼,此乃上勇。
三、善惡的辯證法
荀子否定先天的善性,道德只能靠人為的努
力,在當代新儒家看來,這消解了成德的內
在根源。如牟宗三認為,荀子將禮義歸為人
為,實質上丟掉了終極本源:“自孔孟言,
禮義法度皆由天出,即皆自性分中出,而氣質人
欲非所謂天也。自荀子言,禮義法度皆由人為,
返而治諸天,氣質人欲皆天也。彼所見於天者唯
是此,故禮義法度無安頓處,只好歸之于人為,
此其不見本源也。”如此一來,價值世界的終
極根據旁落了。
牟宗三:《名家與荀子》,台北:學生書局, 1994 年,第 214 頁。
徐復觀說:“荀子認為性惡,只能靠人為的努力
向外面去求。從行為道德方面向外去求,只能靠
經驗的積累。當經驗積累到某一程度時,即可改
變人的惡性之質而遷於善。”又說:“孔子將禮
內化於仁,而荀子則將禮外化而為法。……他既
主張性惡,道德不由內發而須靠外面力量的漸
靡,即孟子之所謂‘外鑠’,則自然重視禮‘以
制其外’的作用。”
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上海:上海三聯
書店, 2001 ,第 219 、 223 、 224 頁。
孟子以禮義具于人心,“思則得之”,師
對於弟子,只是居於誘導啟發的地位;一
個人的上進,還是決定於自己,所以他說
“子歸而求之,有餘師”(《孟子 · 告子
下》)。但荀子則以為“禮義法正者,是
聖人之所生也”(《性惡》),不僅與人
之本性無關;而且心知無法直接洞悉仁義
法正,而須要靠師、法之力,來保證心知,
心始能知仁義法正。這樣,人便失去了教
育中的自動性,而受教者完全處於被動的
但荀子則以為“禮義法正者,是聖人之所
生也”(《性惡》),不僅與人之本性無
關;而且心知無法直接洞悉仁義法正,而
須要靠師、法之力,來保證心知,心始能
知仁義法正。這樣,人便失去了教育中的
自動性,而受教者完全處於被動的地位;
師則有決定性的意義。
而且在師之外,還要加上“君”,並臨之
以執,換言之,要以政治的強制力量作為
教育的手段。荀子將君師並稱,並把師提
到與天地、祖宗並列的地位:“天地者,
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
治之本也。”(《禮論》)
可見,荀子的教育精神,帶有強烈地強制
性質,與孟子的“樂得英才而教育之”的
樂,及“有如時雨化之者”,“七十子之
力孔子,心悅而誠服也”的精神,形成鮮
明的對照。
當代新儒家基於孟子學的立場,得出荀子教
育思想重外在強制的結論,並不足為奇。蔡
仁厚的解釋頗具代表性:儒家講心有兩條進
路,一是以仁識心,所識的是道德性的德性
心,這是孟子及其後學所講述的通義。一是
以智識心,所識的是理智性的認知心,這是
荀子所彰顯的獨見。荀子所說的心,能知、
能慮、能擇、能辨,乃是以清明的思辨與認
知為主的智心(理智心)。智心的明辨,不
但可以“定是非、決嫌疑”,而且還可以“
治性”。
因此,“心知”乃成為荀子思想中的“由惡
向善”的通路。在荀子,心只是一“見理”
的認知心,而非“具理”的道德心,雖然也
可以在道德實踐的意義上說心,但畢竟不是
以仁識心的道德心,所以心雖然知善(“知
道”),卻不即是善,亦不能發動實際的行
為以成就善。因此,就心作為道德實踐之根
據來看,並不能如孟子般悟出心性之善,而
即就此善心之自然流露處開出沛然而發的道
德實踐之動源。 參見蔡仁厚:《孔孟荀的哲學》,台北:學
生書局, 1984 ,第 519 、 477 頁。
當代新儒家之所以對荀子“師法”、“禮
法”、“禮義”做了外在性的解讀,將教
化視為外在權威的壓迫,是因為沒有看到
荀子所謂化性的力量同樣是根植於人性的。
荀子的性惡論中,性與惡相互規定,但並
不直接等同。
“ 在同一命題中,主詞等於賓詞,也就是賓詞。
在‘性惡’中,性與惡相互規定,但並不相等,
並不是同一命題。‘性’除了是性惡之性,也是
化性之性,即可被教化之性;‘惡’除了是性惡
之惡,也是一切事物中可能存在之惡。” 陳昭瑛:
《荀子的美學》,台北:台大出版中心, 2017 ,第 196 頁。
荀子雖然提到一種純粹的惡:“元惡”,
元惡之人無法教化,但如果接受他對人的
規定:“知仁義法正之質”、“能仁義法
正之具”,嚴格說起來,元惡之人不能稱
之為人,就像孟子說的,無四端之心,非
人也。
在荀子,惡是有待克服的否定性,是消極
的、負面的屬性;相反,性善是一種肯定
性,是積極的、正面的。“荀子性惡說即
具有戲劇張力,在人性的轉化過程,通過
教育,消除性中之惡,無疑讓性中之惡與
性中追求完善的資具、才能之間進入衝突
狀態。而成功的教化就是衝突的和解。自
我對待性中之惡,是視為敵人,則惡是自
我中的他者。” 陳昭瑛:《荀子的美學》,台北:台大出
版中心, 2017 ,第 192 頁。
荀子認為道德修身的世界充滿誘惑、紛爭
與混亂,人必須有足夠堅強的求善意志才
能一一克服挑戰,通過一道道艱難的嘗試,
而止於至善。“化性”的積極主張才是性
惡說的主旨。克服了他者的自我乃是更堅
強、更確定自身的自我。
陳昭瑛:“荀子是從存在主義觀點看性之
惡,非從本質主義觀點看待性之惡,亦即
荀子主張的是惡的現象學,而非惡的實在
論。在惡的現象學中,惡是被規定的,亦
即惡不是原生的,而是派生的;惡是賓詞、
謂詞,而非主詞。主詞亦即主體,主體可
以選擇惡也可以選擇善,才證明主體的自
由。” 陳昭瑛:《荀子的美學》,台北:台大出版中
心, 2017 ,第 194 頁。
性之惡是有待轉化的,這種人為的努力即
是“偽”,它是人自由的選擇。或者說,
人性是惡的,但人自由選擇為善。正如張
岱年所說:“孟子所注重的,是性須擴充;
荀子所注重的 , 是性須改造。雖然一主性
善 , 一主性惡,其實亦並非完全相反。”
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1982 ,
第 192 頁。
荀子以“感而自然”論性惡,不似孟子以
“感而自然”論性善。由性善而行善,孟
子思想中善的主體如抒情詩的主題,自言
自語、傾述滿腔子內在情感。所言所行即
是所思所想,主體是一單純的自我同一,
無有一絲雜質與矛盾。
荀子的人性論中卻存在著自然和自由的對
立:自然而惡,自由為善。相較於孟子性
善說中的抒情主體,荀子性惡說中的主體
是敘事的、戲劇的,充滿矛盾與掙扎。對
荀子而言,善是千辛萬苦,千回百折而
得,非如性善說是天生而有、天降而得。
在描述性情惡的傾向中,荀子奠基於“精
神”與“肉體”的二元論。荀子所謂性惡
是“自然惡”,惡是人的直接意識,是人
的自然傾向,而自然的位階低於精神,自
然的直接性處在有待精神加以提升的狀態。
因人“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
是,故淫亂生。”(《性惡》)
亂、治出於自然的肉體欲望。而由亂歸於
治,所謂“使天下皆出於治,合於善”,
“合於道”,則在於人以“可以知仁義法
正之質”及“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認
識了並實現了“仁義法正”的“可知可能
之理”。
荀子認為順從人之性情,則歸於暴亂,若
施以師法之化,則歸於治。在荀子,善惡
的對立不再是上古時宇宙中的神魔對抗,
而是在人自身內部發生的二元對立。性之
惡也就導向自我對惡的內在體驗
荀子說:
1. 見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見不善,愀然必
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
善在身,菑然必以自惡也。(《修身》)
2. 是故刑罰綦省而威行如流,世曉然皆知夫
為奸則雖隱竄逃亡之由不足以免也,故莫
不服罪而請。(《君子》)
由第一段引文中的“自存”、“自省”、
“自好”、“自惡”,可見荀子的“自己
”、“自我”至少含兩層,為善或為不善
的自我是一個自我,自好與自惡的自我是
另一個自我,這正是兩個自我,或自我中
的兩個層面。不論自己為善或為惡都是另
一個自己進行好惡的判斷,這便是有自覺
的自我。將自我的兩層連結於善惡兩面,
是教化必然預設的自我結構。
第二段引文中犯罪的“己”與知罪並自請
服罪的“己”,也是兩個自我,而且在知
“罪”的那一刻,這兩個“己”已趨向合
一。依荀子,人自除惡的能力是固有的,
人出於自覺的運用此一質具而為善,即是
“偽”。偽是一種違法自然的作為,它是
“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後然者”(《性
惡》)。荀子的“自惡”說開發了人類心靈最
內在的深處及其中追求自由的能量,未嘗
不具有當代新儒家所謂的“內在性”意涵。
荀子的理論在先秦思想史中的關鍵意義在
於深化了由宇宙論到人類學的轉向。荀子
的性惡論並不以宇宙的二元論作為基礎,
即宇宙中善、惡兩種力量的鬥爭,而是以
人類學的二元論為基礎,即人的精神與肉
體的二元對立及其和解。人類通過自身的
力量,自己的努力作為,維持住宇宙的秩
序(治),避免回到混沌(亂)。
荀子性惡說奠基於精神與肉體的二元論,
而“偽”的概念指向人的主體性的建立。
在西方哲學史,宇宙論的“神魔對應善惡
”的二元對立,到了人類學時期即轉為“
靈肉對應善惡”的二元對立。對荀子而言,
從神話思維走出,並走進理性思維的階段,
“惡”也需由宇宙之魔轉化。
為了讓“惡”從宇宙間不可測不可抗拒的
黑暗力量轉為人可以處理可以掌握的物件,
“惡”乃由“性”所規定,而成為人的主
體力量的一部分。這個部分以人之自我中
的他者而存在。由於惡本身是一種否定性,
且是一種必然的否定性,在人自身是一完
全的他者。教化中的自我面對存在於自身
的他者,惟以克服此一他者為念。自我與
他者的相遇、對立、鬥爭及最終的和解構
成了惡的故事。這是荀子性惡說的原創性
所在。
綜上所述,荀子認為通過不斷的教化、學
習,人能自除內在之惡,並追求內在之善。
就“感而自然”而言,人是“自然惡”;
就人有能力自除惡來看,人是“根本善”。
善惡是對立的,人的主體具有雙重性。這
種對立性必須走向和解,人格的發展才臻
于圓滿,這正是荀子“化性”的目標。
但在荀子,惡是個體所犯的惡,善卻要依
賴群體的力量方能達成,因為教化是群體
的事業。“師法”、“禮法”、“禮義”
等化性之理,其重點非在於某些學者詬病
的“外在性”、“權威性”,其重點在於
“群體性”。禮義、禮法是人類作為類的
個體集合所共同成就的。善就其本源,是
出自人類的群體生活秩序的需要。
因此,禮義、禮法所化成之“善”,非個
體之善,乃是共同之善,因而是“至善”。
荀子性惡論的主旨在於以共同善來化解個
體惡。而這種群體性的社會生活是人優異
于自然萬物、乃至戡天役物之所在,也即
人之為人之所在。這是另一種形式的人禽
之辨。
人們的生存離不開社會,一個社會的組成
及其秩序化,靠社會分工和等級名分制度
加以確立。禮、義則是維繫一個社會正常
運轉的紐帶。人是社會性的動物,人的社
會性是人與動物的根本區別。而自覺到人
的社會性,就是人的自由。犯罪者即帶有
反社會的人格。元惡應是徹底的反社會人
格,無法教化即是無法形成類意識,無法
對其他人有同類感。
荀子認為,人與動物的區別就在於能“群
”,人之所以能 “群”是因為人能“分”,
人之所以能“分”是因為人有禮、義。他
說:“(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
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
”(《王制》)能群有分正是人與禽獸的區別,
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所在。
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孟荀是從不同層面
來談心性的:孟子從本心言性善,荀子由
自然本能之惡講向善。借用現代哲學的術
語,荀子對人的理解是一種社群主義式的
理解,更接近黑格爾而不是康德。黑格爾
認為每個人都是作為個人的類,也是作為
類的個人。孟子對人的理解則位於自由主
義與社群主義之間
孟子論心性多少有點本質主義的傾向,而
荀子的“性”是指人的自然( nature ),
非指人的本質( essence )。孔子以人己
統一說人,孟子以“端”、“心”來說明
仁的主體性,荀子更進一步以“類”概念
提出人己統一的普遍性客觀性的基礎。孔
子皆主張“愛人”,而荀子進一步指出,
愛人是因為“有知之屬莫不愛其類”,亦
即愛他人是因為其他人與自己同類
“ 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
義。”(《王制》)人必須走出自然狀態,聯合
成社會群體,禮義乃是使每個人在群體中
各得其所、皆得其宜,使社會和諧繁榮的
“明分之道”。所謂“明分”,首先是指
通過對人與人之間的分辨或區分而確立的
親疏、尊卑、貴賤、等級等的名分之分,
“禮樂以成,貴賤有分”(《賦》);“故尚
賢使能,等貴賤,分親疏,序長幼,此先
王之道也。”(《君子》)
但在荀子看來,貴賤、尊卑的等級、名分
之分,既不是預定的,亦非一成不變。對
於已處高位的人,其地位必須是與其德性、
能力以及貢獻相稱。不相稱者應廢上就下,
而優異者可從下而上。
“ 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也,不能屬於禮義,則歸
之庶人。雖庶人之子孫也,積文學,正身行,能
屬於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荀子 · 王
制》)這意味著,所謂尊貴的層次是向所有人
敞開的。
“ 我欲賤而貴,愚而智,貧而富,可乎?曰:其唯
學乎?……上為聖人,下為士君子,孰禁我哉!
”(《儒效》)尊貴與卑賤是人後天造就的結果,
上升的管道是向所有人開放的。
依荀子,人的本質是“類”。每個人都是
作為個人的類,也是作為類的個人。但人
不是天生自由,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意識到
自己是類的存有,而僅具有成為自由之人
與類之個人的潛能,人必須通過不斷的學
習和教養,克服人性中自然的直接性,而
最終成為社會中的一員。
在荀子的人文教養規劃中,成為人是艱辛
的事業,人雖天生為人,但那只是充滿感
性意識、自然意識的人,要成為一個真正
的人,是需要學習的。因此嚴格來說人並
非天生為人,而是學習成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