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are on page 1of 171

虚纪元

An Era of Emptiness
By 宝树

虚纪元 I
那是普普通通的一天,早上八点整,朝阳像往日一样在东方升起,穿过北京雾蒙蒙的天
空,将略显苍白的阳光投到秋日宁谧的湖面上。远处的理科楼群和近处的古塔倒映在湖水中,
在清晨的湖光中倒映着。
韩方穿着 T 恤短裤,在湖边跑步,这是他从实时代保留下来的习惯,每天早上都要绕
湖跑上三圈,虚纪元以来,一切都变了,只有这个习惯依然故我,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能觉
得自己还是自己,是一个活着的人。当然,韩方想,这种感觉或许也只是幻觉,或许自己只
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但双腿跑动时的沉重,双臂摆动的节律,汗流浃背的燥热,和微风
迎面而来的惬意,却是那么真实不虚,至少每一下粗重的呼吸都在提醒他,他还活着。
韩方跑完了三圈,停下脚步,在湖边长椅上坐下,拿出带的一瓶水喝了几口,望着澄碧
湖面上的倒影。一片落叶飘到湖面上,水面泛起了一圈圈的波纹,倒影奇妙地波动着,如同
要摆脱这个无趣的世界,变成另一个奇异时空的入口……
不一会儿,韩方听到微微的脚步声,扭头望去,就看到迎着阳光的方向,一个红衣服的
女人朝着他大步跑来。韩方略感诧异:这么早会来湖边的没几个人。他每天清早都来湖边,
能见到的几个人早就熟极如流。
女人的头湮没在阳光中,看不清面貌,韩方只看到胸口跳动的丰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女人很快跑到了他面前,韩方微微转过头,女人却大咧咧地停步,在他身边坐下了,喘着粗
气问他:“喂,有水吗?”
韩方有些尴尬,说:“只有半瓶了……”女人却毫不在乎地接过去,大口喝了起来。韩
方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认出,叫了起来: “陶老师,怎么是你?”
韩方认得,陶老师名叫陶莹,三十出头,以前教过韩方两个学期的英语,是个严厉古板
的女教师,同学们暗中都叫她“老处女”。她转头看了韩方一眼,显然认不出他,只点头说:
“你挺面熟啊……”
“我是经济系的,以前上过您的四级英语。”韩方说,“您怎么一早在这里?您也来跑
步?”
“无聊么,得找点刺激。”陶莹轻快地说,“你要不要也试试?”
说着她解开了上衣的纽扣,露出了雪白的胸脯和小腹。韩方微微一惊,看着陶莹脱下上
衣,又褪下运动裤,身上只剩下轻薄胸罩和短裤,然后脱掉了鞋子,成熟的女性曲线暴露在
清晨的空气中。韩方呆呆地看着,只觉得欲望在隐秘的地方燃烧了起来。
“小家伙,瞎看什么呢?”陶莹轻蔑地一笑,语气中有显然的挑逗意味。
韩方还不习惯这种身份的变化,有些羞涩地收回了目光,心中暗骂自己没用。
“想要么?”陶莹拍了拍他的脑袋,更露骨地说,“不说话老师可走了。”
韩方点了点头,大着胆子伸手去揽陶莹,这种事他干过几次,但总是不熟练。陶莹却躲
开他后退几步,大笑着说:“有本事就来追我!”纵身跳进了湖里,畅泳起来。
韩方这才明白她是要游泳。也三下五除二扒了衣服,跟着趟进了湖水。清晨的湖水异常
冰冷,让他一阵颤抖,却也给他异样的刺激。这时陶莹的脑袋已经在十几米外了,韩方深吸
一口气,用自由泳的姿势划出了一行水花,追了上去。
陶莹泳技不错,韩方刚才跑步又损耗了不少体力,花了半天才追上。他急促地喘息着,
抱住了陶莹光滑的身体,将她揽在怀里,在她的脖颈上胡乱亲吻着。陶莹算不上漂亮,在水
中却充满了成熟女人的魅惑。陶莹将脑袋凑到他耳边,咯咯笑着,湿漉漉的头发搭在他肩膀
上,含含糊糊地说:“你读过莎士比亚的诗不?”
“什么诗?”韩方一怔。
“ Shakespeare, 比 如 这 首 , ” 陶 莹 说 , 接 着 自 言 自 语 道 :
“ ‘ When?I?considerevery?thing?that?grows/Holds?in?perfection?but?a?little?moment;/?That
this?huge?stage?presenteth?nought?but?shows?/Whereon?the?stars?in?secret
influence?comment……’下面是什么来着?好像忘了。”陶莹困惑地摇着头,仿佛是一个恼
人的难题。
“是不是那个‘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韩方傻乎乎地问,他只
知道这一句莎士比亚名言。
陶莹狂浪地大笑起来,推开他站了起来,湖水实际上只到她胸口。她在水中向岸上走去。
“那个……你去哪?”韩方叫道。
“去图书馆, ”陶莹笑着说,“跟我来,老师给你上一节英语课。”
韩方跟着陶莹上了岸,随便套上了衣服,两人一先一后向图书馆走去。 “陶老师,您刚
才念的英文是什么意思?”韩方问。
陶莹回头说:“文艺复兴时期,宗教信仰低落,人们开始怀疑永生,觉得人死了什么都
没有了,因此艺术作品中重视此世的享受,特别是爱情和性爱,宣扬及时行乐的思想。一个
常见的主题就是生命和青春不能长久,时间会摧残人的身体,让人变成一堆白骨,比如莎士
比亚的十四行诗……是不是很讽刺?”
“什么‘莎士比亚的丧尸’?”韩方没听清楚。
陶莹兴致一下子没了, “对牛弹琴。”她嘟囔着,走在前面不说话了。
转过一座小山,就到了图书馆,玻璃门上不知道被谁砸出了一个大洞。他们很容易就走
了进去,馆内一个人也没看到。
外国文学阅览室在二楼的最深处,门已经被打开了,不过里面好像没有人。陶莹走了进
去,很熟练地穿过一排排书架间。韩方傻头傻脑地跟在后面,开始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完全
是在被这个女人牵着鼻子走。他知道自己应该像其他男生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把陶
莹按倒在地上,随手给她三四个耳光,打得她求饶,不理会她的挣扎反抗,扒光她的衣服,
在她身上一展男人的雄风……不过他毕竟做不出这种事。要不就掉头而去?但是他又期待着
——
“找到了!”陶莹从架子上抽出一本英文书,依稀是莎士比亚诗集,打开来,高声念了
出来:
When?I?consider?every?thing?that?grows Holds?in?perfection?but?a?little?moment,
That?this?huge?stage?presenteth?nought?but?shows
Whereon?the?stars?in?secret?influence?comment; When?I?perceive?that?men?as?plants?increase,
Cheered?and?checked?even?by?the?self-same?sky,
Vaunt?in?their?youthful?sap,?at?height?decrease,
And?wear?their?brave?state?out?of?memory ……
她一边念着诗,一边将韩方推倒在两排书架之间,扯下他的裤子,然后迅速脱去了全部
上装,一对豪乳跳了出来,在空气中晃动着,深褐色的乳尖挺立起来。韩方只觉得白晃晃的
一阵头晕目眩,陶莹已经把短裤甩到一边,坐在了他身上,开始狂野的动作。口中继续吟哦
着:
Then?the?conceit?of?this?inconstant?stay Sets?you?most?rich?in?youth?before?my?sight,
Where?wasteful?Time?debateth?with?decay To?change?your?day?of?youth?to?sullied?night,
And?all?in?war?with?Time?for?love?of?you, As?he?takes?from?you,?I?engraft?you?new.
“陶老……你究竟在念什么?”韩方喘着粗气问。
“要不要……我给你……翻译一下?”陶莹气喘吁吁地说,白亮裸裎的腰肢上下起落,
口中喃喃念道:
“当我看到一切生长者, 只在刹那能够完美; 世界舞台上一无所有, 唯有星辰在秘
密中牵引。 我看到人类像植物一样生长 被同样的天空赋予盛衰 少时繁茂,日中则仄, 一
切美好都从记忆中被抹去!”
她念得越来越快,声音也随着动作的疯狂愈发高亢起来,不是在呻吟,而是在大喊。韩
方在兴奋中闭上了眼睛,凭触觉和听觉感受着身上女体情欲中深深浅浅的律动。
“于是这瞬间停留的诡计 让你青春的容盛出现在我面前。 而残暴的时间和腐朽商议,
要把你青春的白日变成暗淡黑夜。 为了爱你,我将和时间对抗——”
砰然一声巨响,仿佛炸雷在耳边炸响。
陶莹的吟诵声戛然而止,动作也随之停下。温热的液体和一些软乎乎的东西扑在韩方的
脸上和胸膛上。韩方诧异地睁开眼睛,看到身上的陶莹身体微微颤抖着,一只眼睛从眼眶中
凸了出来,奇怪地瞪着他,另一只眼睛,连同半个脑袋已经不翼而飞,鲜血和脑浆溅得他们
二人浑身都是,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高涨的情欲一下子无影无踪,韩方只觉得血液都变得冰冷,如同置身噩梦之中,想叫却
叫不出来。
陶莹嘴巴动了两下,身子缓缓倒下,歪向一边,像沙袋一样撞在书架上,一排书从上面
跌落,带着无人翻动的灰尘砸在他们身上。陶莹仍在抽搐着,灵魂虽已离她而去,但亢奋中
的身体一时还没有失去原始的生命力。
韩方看到,陶莹倒下的身体后面,露出了一张苍白而美丽的少女的脸,和一个还在冒烟
的枪口。他认出那是一支五四式手枪。
少女面无表情,再度将枪口对准了他,眼神中充满了古怪的恨意。死亡的恐惧让他无法
呼吸,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你干——”
这时候,少女开了枪。
韩方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因为在声音能传到他耳膜并被输入大脑之前,他的脑部已经
被子弹贯穿。韩方只感到周围的世界忽然像万花筒一样变幻出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颜色和
形状,然后又像一个拙劣的拼图游戏一样破碎在虚空中。他的意识顽固地在黑暗中残存了片
刻,然后连黑暗亦消失不见,只留下最后一个念头:
“我操。”
虚纪元 II
韩方睁开眼睛,仿佛从噩梦中醒来,心有余悸,还狂跳个不停。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但
他随即听到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声,他知道是自己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同寝马小军。
“哈哈哈,小方,你丫昨天死得够可以的啊,和陶莹死在一块儿了!”
韩方冷哼一声作为回答。
“真的诶,”马小军兴高采烈地说,“昨儿中午我听说图书馆有对狗男女被人爆头了,赶
紧跑去看,谁想到是你和陶莹,光着屁股抱在一起,脑浆流了一地,真他妈过瘾……”
“哪里,比你老人家上次被人大卸八块的英姿可差远了!”韩方没好气地说。
“我说小方, ”另一个声音说话了,是睡在对面的谢东,“昨天的事,究竟是谁干的?”
韩方闭上眼睛,女孩的样子又浮现在他脑海里,圆领的黑色连衣裙,黑丝长袜,长发,
苍白而秀美的脸颊上没有半点血色,大大的眼睛冰冷地盯着他。手上握着一支手枪,黑色雪
纺袖遮不住手上古怪的瘀伤……但他绝对不记得见过这张脸,如果他见过,绝不会没有印象。
“不知道,”韩方叹了口气,“一个不认识的女生,我不记得见过,可能不是燕大的。”
“什么?”马小军大叫起来, “别的学校的女生敢来我们燕大杀人?好大的胆子!打狗
还要看……不是,我是说小方,这口气你不找回来,就不是男人! ”
“还用你说?”韩方咬牙说,“那小妞最好别让我看到,要不然……”
马小军和谢东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
“我说一大早的你们吵什么?”第四个人懒洋洋地加入谈话,仿佛刚从梦中被惊醒。是
他们的寝室长刘烨。
三人沉默片刻,然后马小军说: “今天轮到谁了?”
“不是我,我昨天刚干过。”谢东说。
“也不是我,小方?”
“算了,”韩方说,“今天没什么心情,放过他吧。”
“你小子被爆头以后就怂了?这家伙会扰得大家一整天不安生的,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马小军冷冷地说。
“你们别管,我处理吧。”韩方说。
“一大清早你们怎么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刘烨说, “什么爆头,游戏玩多了?“
“烨子,跟我跑步去。 ”韩方说。
“我不去,还想多睡会儿呢。再说不是九点才有课吗?现在……”他看了眼表,?“还不
到七点呢,你们今天是怎么了?“
“你不去就算了,”韩方说,“昨天我跑步的时候,碰到咱们班支书蒋雪婷了,她约我今
天一起去跑步,顺便谈谈我的入党问题。 ”
“蒋雪婷?真的?”刘烨来了精神,“你昨儿怎么不说?走!”
他们穿好衣服,走过宿舍楼的过道,还没出门刘烨就感觉到了不对,似乎大部分宿舍的
人都醒了,有的宿舍开灯,有的没开灯,但都能听到里面热闹的说话声。平常可不是这样,
这个点大多数人都在睡觉,这些懒鬼男生不到九十点钟是根本不会起来的。
一个宿舍的门开了,一个男生拿着一卷纸奔向厕所,不过看到韩方又停住脚步,勾着他
肩膀,挤眉弄眼地说:“听说你昨儿和陶莹那什么,被人……哈哈哈!”
韩方有些尴尬,干笑两声:“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陶莹人老了点,不过倒是挺风骚的,哪天哥们儿也……”
“陶莹?你们是说教英语的陶老师?”刘烨忍不住插口,“你和她怎么了?”
男生奇怪地看了一眼刘烨,摇摇头,没说话走了。韩方只简略地说:“一会儿再说吧。”
他们走出宿舍,刘烨站在门口,迟疑地左右张望着,一大早,天刚刚亮,周围还看不清
楚,但是他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往日这时候人不多,但是跑步的人,晨读的人,一早起来上
自习的学生,送报纸的小贩……正是那些不起眼的晨景赋予这所大学以生命的脉动,但如今
这种生命力却无端消失了。外面人也不多,有的穿着睡衣懒洋洋的像在梦游,有的赤着上身
就急匆匆地向外跑去,远处有人像疯子一样大笑大叫,还有几个人似乎躺在路边不知道干什
么……违和感无处不在。
“那些人在干嘛?”刘烨吃惊地问。
“活着。”韩方冷冷地说,“走吧。”
他们向校园北部的湖区走去。刚走过一栋楼,他们看到对面楼顶的一个阳台上门打开了,
一堆电脑和书本之类的东西噼里啪啦从楼上坠下来,散落在地上。刘烨吓了一跳,想问什么,
但看了韩方一眼,又讪讪闭上了嘴。
他们来到校园里唯一一条商业街上,往日虽然是清早,这里几间早点铺早已经开门,热
腾腾的馒头包子粽子已经放在了外面,早起的学生都在买早点了,但此刻却毫无动静。街上
一个人也没有,鬼气森森的。他们走到百货店门口,店门已经不知被谁砸开了。韩方让刘烨
等在那里,大摇大摆地进去,很快拿了两瓶水和一包小蛋糕走了出来。
“你没给钱?”刘烨实在忍不住问道。店里灯都没亮,显然没人。
“一切都是免费的了,爱拿什么拿什么。 ”韩方说,扔给他一瓶水,刘烨愣愣地接住了。
路边小楼里,一扇门开了,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女人嘻嘻哈哈地跑了出来,两个男人追
在她背后,不知在干什么。他们从韩方和刘烨身边跑过去,绕过墙角,很快不见了踪影。刘
烨呆呆地看着他们,开始怀疑自己在做梦,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脸,生疼。
他们向湖区走去,和昨天一样,湖边没什么人。韩方跑了起来,刘烨跟在他后面,两人
都没说话。良久,刘烨迟疑地问:“那个……蒋雪婷的事,你是骗我的吧?”
“只要你愿意,”韩方头也不回地说, “今天下午就可以和她做爱,如果到时候你还活着
的话。“
刘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没答话,空中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他们抬头看去,一架
叫不出名目的小飞机正飞过头顶,飞得异乎寻常的低,好像只有几百米高。引擎声震耳欲聋。
但它显然已经失控,在空中打着滚,穿过长空,坠向西边去了,杂乱的尾迹横贯长空。没过
几秒钟,西方升腾起一道夺目的火光,随即清晰的爆炸声如同远处的雷霆响了起来。
刘烨呆呆看着,浓浓的黑烟在几公里外升了起来。韩方只看了两眼,视若无睹地跑了过
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全世界都疯了吗?”刘烨忍无可忍地大叫着,站住了。
韩方有些烦恼地停了下来,他觉得让刘烨活到现在可能是一个错误。他应该听马小军的
建议的,一早就用小刀扎进他的脖子。
如果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种痛苦,那么身边有个大吼大叫的无忆者至少增加了一倍这
样的痛苦。
“坐吧,”韩方指着湖边一块大石头上说,“现在我告诉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
虚纪元 III
他们坐在石头上,秋日的晨风掠过湖面,带起一片波光粼粼。一片落叶在风中飘飞着,
坠入清冷的湖水,打着转慢慢沉了下去。远处的小树林中有什么鸟儿忧伤地鸣叫着。朝阳初
升,透过雾蒙蒙的天空,投下苍白的阳光。
“今天是几号?”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韩方有些突兀地问道。
刘烨愣了一下:“不是刚过完国庆么,10 月 12 号啊……星期五。”
“哪年?”
刘烨盯着韩方看了一会儿,才迟疑地说: “2012……你问这干嘛?”
“你错了,今天是 2012 年 10 月 11 日,星期四。”
“那不是昨天么……我记错日子了?”
“不是记错的问题,事实上……”韩方顿了一下,斟酌着怎么用词。
“什么?”
“事实上现在已经不用公元纪元了,我们用的是虚纪元,这个纪元里没有年,也没有月,
只有天,平均每天为 20 小时多一点,今天是虚纪元第 647 天。”
“你在说什么呀?”
“我记得虚纪元的第一天,”韩方没有正面回答,却望着远方,缓缓说, “我和你,还有
小军和东子,像平常一样在床上睡懒觉,然后被外面扰攘的声音吵醒。我们一开始还不是很
在意,我下床以后,想去刷牙,才发现昨天刚买的牙膏不见了……”
“你是说昨天晚上我们一起去超市买的竹盐牙膏……”
“没错。另外奇怪的是我明明有几本书记得昨天已经还掉了,但又奇怪地出现在书架上。
一包已经吃完的饼干完好无缺地放在桌上……”
“这怎么可——”刘烨又不明白了。
“听我说完, ”韩方做了个手势,“我还没回过神,就听到外面嚷嚷,好像说对面有人跳
楼了。我们跑下楼去看是怎么回事,结果发现确实有个不认识的家伙摔死了。很多人围着看,
还有人报警。但我很快又发现,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不少人没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似乎并
非只是因为有人跳楼,但究竟有什么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大概跟你刚才的感觉一样。然
后我碰到了郑志——”
“你说管院的政志?他昨天下午跟人踢球,不是被踢伤腿送进医院了吗?我们昨晚还说
过两天去看看他呢。”
“没错,他‘昨天’下午腿伤了,可是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什么事也没有,大步流星地
跑过来。我拉着他问怎么回事,他说他也不清楚,明明在医院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又在自己
寝室的床上,腿上毫发无伤。这家伙没心没肺的,说着还挺高兴,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但我知道一定出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我回到寝室打开电脑,发现已经有很多人在网上了,微
博上所有人都在刷屏,一秒钟就有好几十条微博,而且还在不断增加,大都是说自己碰到的
各种怪事,新买的家具不见了,摔碎的盘子复原了,或者自己明明上了飞机火车,醒来时却
在自己家的床上,等等。也有报告跳楼的、撞车的、着火的……”
“其他的论坛也类似。但打开那些新闻网站,却看不到什么最新新闻,不但没有新闻,
昨天发生的一些事情的报道也消失了,只有前天晚上的页面。我越看越不对劲,仔细一看各
网站上显示的时间,是昨天早上,再看我自己的电脑和手机,也是昨天!”
刘烨不由自主地抬手看表,按下了日期键,韩方淡淡地说:“不用看了,是 2012 年 10
月 11 日,周四。 ”
刘烨还是看了一眼,面色煞白,无力地说:“难道说……时间……退回到了……一天以
前?”
“这是唯一的解释,不是么?不然怎么解释吃过的面包会重现,摔过的伤口会消失?那
天我们四个在宿舍里,不约而同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但当时谈不上有多害怕,只有一种紧张
和兴奋,好像一个新世界就在面前。为了证实这一点我们又跑出去了,这时候已经有越来越
多的人发现了这一点,惊奇、恐慌、狂热……外面的世界全乱套了,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
跑,或者焦急地打着电话,马路上许多汽车撞在一起,剩下的车排成了长龙。我走到路口,
放眼望去,发现整个四环上都是撞得横七竖八的车辆,一眼望不到头。几辆车在燃烧,远处
有几栋建筑着火了,黑烟漫天。我看到对面的电子商城里,有人砸破了玻璃跑进去,好像是
抢劫。除了在战争片或者灾难片里,我从未见过这样混乱疯狂的场面。”
“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混乱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开始。”
刘烨目瞪口呆地听着,甚至忘了问“后来呢?”韩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仿佛已经忘
了身边的刘烨,而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我回到学校里,发现学校里也开始陷入全面混乱,不过学生中还好,暂时没出现抢劫
什么的,只有一大群人在大叫什么‘2012,世界末日’,一边叫一边撕教科书,往天上扔,
与其说是恐慌,不如说是兴奋。然后校警出现了,说今天的一切课程活动全部取消,把大家
赶回自己寝室,让我们等待重要通知,没事不要出来。”
“我们回了寝室,那时候已经九点多了,还想上网,发现网已经被切断了。想去食堂吃
饭,结果门口有警察把守,不让出去,等了三个小时,直到中午,通知终于来了,说地球附
近的局部时空出现了原因不明的畸变,导致时间倒转了 20 个小时 25 分 22 秒,也就是说,
整个地球的状态从北京时间 10 月 12 日早上凌晨 3 点 12 分 53 秒被拽回到 10 月 11 日早上 6
点 47 分 31 秒——具体时间是后来才测准的,当时报的是一个含糊的数值。事实上,得出这
个结论并不难,在大跳转发生时,这个时候是伦敦时间 11 日晚上七点 12 分,美国东部时间
11 日下午 2 点,西部时间上午 11 点,这时候绝大部分人都是清醒的,很多人第一时间就发
现了自己在一刹那中跳回到了前一天。全球各大天文台的观测更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太阳、
月亮和各大行星的位置都在一瞬间返回到了二十个小时之前。
“但这个不可理解的现象在全球范围内掀起了空前的大混乱,东亚地区还好,大部分人
在睡梦中,是像我们一样逐渐知道真相的,多少有个心理准备。在世界其他地区,人们发现
自己一刹那就穿越回了一天之前,这足以让最清醒的人陷入疯狂,何况不是一个人,也不是
一群人,而是地球上所有的人!整个世界在一刹那陷入崩溃,一切需要人工操作的系统,交
通也好,股票也好,警察和军队也好,全部瘫痪,世界进入无序的狂乱,这被称为虚纪元的
脱轨时代。”
“据估计,在第一天里,至少有五千万人因为大混乱中的各种原因而莫名其妙地死去,
车祸,火灾、坠机,暴乱等等,财产损失不可胜计。不过到了下午,总算渐渐恢复最起码的
秩序。就我们这边来说,政府宣布北京戒严,军警在街头巡逻,电视里播放总书记的紧急讲
话,让大家镇定下来,党和政府会保证大家的生产生活安全……科学家也出来了,一个看上
去挺有学问的老头说,这可能是宇宙中一种极其罕有的偶发事件,是宇宙膨胀初期由于暴涨
而产生的一组孤立波,在宇宙边界反射后扫回宇宙内部,导致时空局部震荡,无需恐慌,一
切很快会恢复正常……
“是这样?”已经听得晕头转向的刘烨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纯属他妈的扯淡,”韩方说, “事后我们才知道,这事科学家当时连个影子都没研究出
来,没人敢出来说话。中央急了,病急乱投医,找了个姓王的科幻作家,把他小说里瞎编的
一段话念了一遍来安抚大家……不过不管怎么说,人心稍微定了下来,大家给家里打了电话,
发现彼此都还平安,不过总还是放不下心,想去买东西囤积,听说市里也出现了抢购风潮,
军警弹压,还打死了人……谣言满天飞。我们大家也越来越害怕,只希望一切快点恢复正常。
“晚上总算食堂开门,可以去吃饭了。吃完饭又只能在寝室里呆着,当天晚上,全世界
大概没有人敢睡觉,大家默默等待着发生跳转的那一刻。因为当时还不确定跳转具体是什么
时候发生的,所以我们只能靠猜测,有一个广泛流传的说法是凌晨三点整。随着时针接近三
点,所有人的心都悬在了嗓子里,我们宿舍四个人围在一块对准的表前,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三点的到来,好像末日审判,每分钟都像一年一样漫长……
“终于,三点的钟声敲响了!什么也没有发生,时间还在继续着,秒针悠然转圈,分针
缓缓移动,就这样一秒秒、一分分过去,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到了三点十分,大家几乎都肯
定不会发生什么了,所有人欢呼起来,还有人开始放鞭炮,庆祝人类获得了新生,简直比过
年还热闹十倍……大家正高兴着,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贯穿我全身,仿佛我整个灵魂脱
离了身体,在什么地方飘着,这种感觉只有一刹那,然后我立刻又发现自己躺在原来的床上,
眼前一片黑暗,宿舍内外,我听到远近周围所有人都惊叫起来,我坐起身来,一看表,毫无
疑问,我们又回到了 6 点 47 分,一分一秒都不差。”
“时间震荡继续了下去,这就是虚纪元的第二天。我们,全人类,全地球,也许全宇宙,
从此永远在同一天中循环着,永无止休。 ”
虚纪元 IV
“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呢?”刘烨出神地问。
“不想过也得过,不是么?第二天,又重复了前一天早上的混乱局面,不过大家多少已
经有了准备,这次政府更快控制了局势,又请那个老科幻作家出来说话,让大家稍安勿躁,
说震荡还要再持续一段日子,正常的时间线预计几天之后恢复,具体几天也没说清楚,后来
预计中的恢复日期一拖再拖,从几天变成几个星期,几个月……渐渐地,大家也习惯了这样
的生活,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又恢复了‘正常’,这一时期后来被
称为‘惯性时代’ ,在各国持续了长短不一的日子。主要是因为人们还无法理解虚纪元意味
着什么,所以暂时还表现出按照实时代习惯生活的意愿。这个时期在美国和欧洲国家最快崩
溃,大约只过了一周吧,不过或许因为中国人耐受力强,在中国秩序得以维持的时间要长得
多,差不多有一个多月,但最后还是一样的,一切旧秩序都不可避免地走向崩溃。
“首先人们发现,上班变得毫无意义了。产品会消失,工地会复原,销售会退回……无
论你干什么,在二十个小时后都会恢复原状,这是没有任何人能改变的事实。只有一些当下
能起作用的工作,比如开公共汽车,或者当维持秩序的城管,或许还有点意义。
“不过话说回来,人到底为什么要工作?根本上都是为了钱,不是么?而赚钱又是因为
要维持和改善自己的生活,或者往上爬。但既然一切都会复原,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就是每
天不吃不喝,过二十个小时后返回起点,身体又会恢复原状。更何况商店里有吃不尽的美食!
食堂和饭馆没人愿意做饭了,但是店里实时代的各种熟食小吃都应有尽有!不论怎么吃,第
二天都会恢复原状,毫无损失。还有其他的东西,漂亮的衣服、名牌的包和鞋子、手机、电
脑、玩具……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平常人们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都可以随意拿走!不但
可以维持自己的生活,而且还可以得到享受,那么人为什么还要工作?有谁还想工作?
“至于大学里也是一样的,老师不上班了,学生当然也就不上学。
“不知不觉中,工作停止了,人们到商店里肆意抢劫,大吃大喝,警察一开始还试图阻
止,后来自己也控制不住,加入了抢劫的行列。反正这也没有损害任何人的利益。那段时间,
人们除了设法得到享受,什么也不干,因此被称为享乐时代,大概有半个月吧。
“然而享乐时代也不过是混乱的开始,吃饱喝足后,一个更不可思议的事实才渐渐被大
部分人想明白。如果一切都会在二十个小时之后重新开始,那么也就是说,人不会死了!一
切物理伤害对人都是无效的。实际上,已经有许多人在前一天死去,时间跳转后又重新站起
来,还记得刚才说的那个自杀的男生么?他就是一个例子,第二天我就看到他在路上活蹦乱
跳的。还有其他很多例子,当然人还是有畏死的本能,一开始很少人愿意尝试……“韩方想
到昨天陶莹和自己被那个女孩用枪爆头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寒战。虽然明知道不会有事,但
那一幕毕竟毕生难忘。
“……但后来试过的人越来越多,所有人都安然无恙地复原了,包括无忆者……”
“无忆者?”
“比如你。你就是无忆者。”韩方解释说, “每一天终点的时间跳转后,绝大多数人的记
忆还保留着,但有不到 1%的人,因为不知名的原因,他们明明和大家一起经历这一切,但
第二天又会完全遗忘,虚纪元不会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他们在精神上永远停留在
实纪元中。对地球上绝大多数人,真正的 2012 年 10 月 11 日,已经是六百多天的事了,时
光流逝了差不多两年,但对于无忆者来说,一切仍在昨天。”
“原来如此,这就是我……”刘烨喃喃地说。
韩方叹了口气:“是的,也许你不信,但这已经是第七次我们坐在这里,我跟你讲这些
话了,而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跟你解释的次数,差不多有上百次……”
“这么说……”刘烨刚明白过来,惊惧地看了韩方一眼, “你们早上说的那些奇怪的话,
是要……杀我?”
“别紧张,没有人会死,”韩方说,“包括你。但是无忆者在这个世界上确实难以生活,
一开始的几个月,你每天醒来都会大呼小叫,我们一遍遍地跟你解释这些,每次都要花好几
个小时也不一定成功,而且第二天又会忘得一干二净,得从头来过。我们尝试着不理你,但
是你发现有问题后,又会嚎啕大哭,或者歇斯底里发狂,让所有人都心情恶劣,难以忍受,
过了几个月,马小军终于受不了,一天早上拿过水果刀,在你胸口捅了几刀……”
“他怎么能这么干!?”刘烨惊骇欲绝,下意识地抚着自己的胸口。
“这也不是他的错,那时候暴力杀戮已经相当普遍了,控制不住……大家都不想伤害你,
只是让你多睡一会儿而已。后来我们轮着来,每人每天杀你一次,完全驾轻就熟了以后,操
作起来非常简单,往脖子边上的颈动脉里捅一刀就行了,只要躲得快点血都不会溅到……反
正对你没有任何损失。其实不止你,”韩方看到刘烨脸色灰白,又安慰他说, “我们每一个人
都死过,我昨天还被一个疯女孩用手枪……”韩方苦笑着,指着自己的脑门,做了一个开枪
的手势。
刘烨颓然躺下:“疯了,我他妈一定是疯了!我是在精神病院里做梦,梦见你跟我说这
些么?”
“不是你,是整个世界都在精神病院里,”韩方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在这个世界上,
没有人会真正死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人类终于摆脱了死亡的阴影!有段时间
每个人都试着从楼顶跳下来,或者被车撞死,或者剖腹自杀,来享受进入死亡又重新复活的
刺激。
“当然,另一方面,也没有人会被监禁,如果事先没有被关起来的话。无论你是打死一
个人,还是把他关起来,第二天他都会活着回到自己本来的位置上去,分毫不差。这也就意
味着,法律失效了,国家机器的威慑力荡然无存,人们可以为所欲为。
“在那段日子里,我们每个人干的事认真说起来都够上电椅的,社会完全回到原始丛林
状态,在路上,你看到谁不顺眼就可以上去打他,虐待他,甚至杀了他,看到一个漂亮女人
就可以把她推倒在地,用她的身体满足你最卑下的欲望……当然,机会是对等的,你也随时
可能被某个变态打死或者爆菊……别这么看我,我还没那么倒霉。
“混乱继续下去。后来人人自危,虽然不会死,但是被打被杀被强奸的滋味也不好受,
所以大家慢慢开始以宿舍、楼道乃至院系为单位,相互保护,组成一些临时性的组织,开始
武斗。这还颇有几分乐趣。最大规模的一次,是五道口工学院的人,他们来我们燕大抢女生,
我们燕大人都愤怒了,周校长亲自坐镇图书馆主楼指挥,校警分发武器,上千个男生,以及
食堂的大师傅和工友,在东门拿着匕首、菜刀、擀面杖一拥而上,和工学院的人打成一团……
打得尸横遍野,好汉不敌人多,第一批人死的死,伤的伤,工学院那些猥琐男还是冲了进来,
看到几个美女就追,跑到了理科楼群底下,但他们没想到这是我们的诱敌深入之计,那时候
楼上伏击的女生开始把几千个开水瓶往下砸,砸得那些家伙鬼哭狼嚎,不是被砸死就是被开
水烫成烤猪,扔下一堆尸体往回跑……”
刘烨一拍大腿:“痛快!太痛快了!”
“更痛快的事情在后面,既然没有人怕犯法,也就没有人害怕国家了,人们终于可以一
出内心积压了几十年的怨气。虚纪元三个月后,有谣传说时间震荡是政府搞的秘密试验导致
的,狂怒的人们聚集起来冲进中南海,警卫打死了几个人,但是架不住不怕死的人多,都做
鸟兽散了……他们把来不及跑的几个常委都抓了起来,总书记躲进了固若金汤的地下掩体,
但是他身边的保镖出卖了他,主动把他押了出来,老百姓把这些家伙押到广场上公审,狠狠
地打了一顿,又七嘴八舌地审问,可惜又问不出什么,最后全都砍头了,大家都 high 极了。
“这事传到燕大,已经是晚上了。我们听了非常高兴,决定第二天再搞了一次。那次你
也去了,虽然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不过听到这种事你倒是兴高采烈地跟在后面,公审的时候
亲自上去抽了国务院总理两记耳光,大骂他当政多年,房价调控不力,民不聊生……”
“我……会干这种事?不会吧?”刘烨大惊。
“怎么不会?后来你是第一个冲进纪念堂,把老人家给(以下省略五百字)……那真是
疯狂之极的时代啊!”
“别说了,”刘烨捂着耳朵,
“别说这些了好不好?只需要告诉我,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虚纪元 V
“后来发生的事,你更是无法想象。”韩方苦笑一声。
“第三天,正好是虚纪元第 100 日,我们意犹未尽,又集合了好几百人,浩浩荡荡前往
天安门。谁知刚走到校门口——那是八点半左右吧——我们忽然看到东南方向出现了一个巨
大的光球,亮得无法形容,好像正午的太阳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就连旁边真正的太阳都看不
到了。我们受不了强光刺激,忙捂住眼睛,光线仍然无法抑制地从指缝透进来,穿过眼睑,
闭着眼睛都一片亮堂堂的。同时脸上感到一阵奇异的灼热。好不容易光线消失了,我们睁开
眼睛,眼前还是一团花,景物都有好几个影子,什么也看不清楚。我们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还有人说会不会和时空震荡有关,议论纷纷了好一会儿,总算有人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
‘我擦,是原子弹!’我们才如梦初醒,却又慌了手脚。这时候声波已经传来,好像有一千
个炸雷在我的两耳中间响起,把我的灵魂都炸得灰飞烟灭,我脑子里‘嗡’地一下,就什么
都听不到了,忙捂耳朵已经来不及,那天我的耳朵差不多聋了。
“这时候有几个聪明的已经趴在地上,我却神志不清,只觉得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地还
想站稳……紧接着冲击波传过来了,已经衰减成了十二级大风,狂风像巨手一样拔起路边的
大树,掀翻路上的车辆,包括我在内,许多人都被狂风卷到天上。我被吹起有七八米高,依
稀看到一团大得恐怖的蘑菇云在东南天空上冉冉升起,直到天穹……然后我掉了下来,正好
摔在一个倒霉蛋身上,那家伙死了,我居然幸存下来,只有一些擦伤。
“这时候旁边太平洋大厦的玻璃被冲击波震碎,许多玻璃噼里啪啦地从天而降。又有好
多人被玻璃砸中,死伤满地,剩下几个还能动的都没命地往回跑。我跟着跑了一段,渐渐镇
定下来。回头望着蘑菇云,它已经变得顶天立地,占据了半个天空,裹挟着漫天黑云向这边
飘来。天昏地暗起来。我想看清楚究竟怎么回事,扭头跑进太平洋大厦,电梯不能用了,我
好不容易爬到楼顶,向市中心望去,看到西直门以东已经没有任何完好的建筑,只有惊心动
魄的一片焦黑的废墟。看来整个北京城的中心区域都被夷为平地。附近的其他建筑也有很多
坍塌的,西直门那三座大楼塌了一半,还在熊熊燃烧着。
“这就是人们设想了多少年的核战争,是比任何灾难电影都不可思议的奇观!但今天我
们自己,就活生生地在这部大片中!
“我沿着中关村大街,又往市中心走了几公里,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越接近市中心,
景况就越残破。辐射尘像雪片一样落下来,整座城市都被淹没在死寂的灰白中。路边满地都
是倒塌的房屋、掀翻的汽车和人的尸体或者残肢,几乎看不到活人,好不容易,我看到了一
个被烧得一团焦黑的人还在地上爬着,看上去要多惨有多惨。他在跟我说些什么,可惜我都
听不见,我估计他是在跟我要水喝,就去旁边商店里拿了瓶水给他,他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
了,躺在地上呻吟,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我看着不忍,好人做到底,打算拿起地下一块砖
头送他一程……还没下手,我看到空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穿过云层落下来,随即又是一阵强光,
比刚才的更强烈不知道几百倍!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另一颗三百
万吨当量的核弹,正落到我头顶,它摧毁了海淀剩下的市区。”
刘烨听着目瞪口呆,但想起西边那架刚坠毁的飞机,不由得他不信。“究竟是谁扔的核
弹?”刘烨问。
“除了那几个大国还有谁?其实当时在世界范围内,已经天下大乱了。像美国、欧洲早
就发生了和我们类似的大暴动。美国共和党人说是共济会搞的阴谋,又说黑总统是共济会的
首领,老百姓听风就是雨,每天把总统从白宫拖出来枪毙五分钟……英国人强迫首相和母猪
交配,法国人轮暴了漂亮的总统夫人,意大利人把老贝点了天灯,德国的新纳粹开始疯狂屠
杀犹太人……但是中国政府为了维稳,在每次时间跳转后都立刻切断网络,导致我们和外界
隔绝,长时间不知道具体情况。
“到了这个份上,各国领导人还剩下了核按钮,为了少受点苦也开始拼命转移矛盾。以
色列被阿拉伯国家围攻,就往开罗、大马士革和德黑兰扔了一圈核弹,俄罗斯把几个天天骂
它的东欧小国给核平了,美国恨透了塔利班,往阿富汗扔下一种特别的氢弹,据说是他们研
制的秘密武器,有一亿吨 TNT 当量……中国本来最胆小怕事,但经过前几天的围攻中央,
中央领导吃够了苦头,干脆也豁出去了,一早上往美国各发射了几十枚核弹。东风 31、巨
浪 2……能扔的都扔了,美国的所谓导弹防御系统被证明形同虚设,三四十枚核弹大部分命
中,华盛顿、纽约、洛杉矶……凡是叫得上名字的大城市都被炸的稀巴烂,数千万人一命呜
呼。”
“然后美国开始迅速反击,向中国发射了上千枚核弹,光北京就中了四枚。几百个城市
被摧毁,直接死亡的人数估计超过五亿。俄国和欧洲,印度和巴基斯坦也难逃此劫。那天死
去的人数至少有十五亿,远远超过人类有史以来所有战争死亡人数的总和。 ”
“从此后就开始了大国之间的战争游戏。当然每次最多只能维持二十个小时,长期复杂
的战略是谈不上了,甚至出动陆军也来不及,只有发射导弹和进行空战最便捷。北京被核弹
炸平了七次,纽约、巴黎和莫斯科也差不多。我们见过歼十和 F16A 编队在台湾海峡血战的
照片,也见过美国的 F22 在东欧全歼俄国的苏 27 战机,中国的特种部队还在台湾活捉过林
志玲,可惜没活着带回来……不过最惨的是首尔,虚纪元以后不久,朝鲜人开始每天清早万
炮齐发炸一次它,加上发射唯一一枚核弹,把它夷为平地,然后欢庆主体思想的胜利。可等
到韩国人打起精神,集结起来开始反击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不可思议,世界变成了一个大游戏场……“刘烨说。
“是啊,一切都无所谓了,那时候一切人际关系都打乱了,世界变成了一场无止无休的
狂欢,那是虚纪元最高潮的时期,被称为疯狂时代,大概又维持了百来天吧。直到最后,人
们对战争游戏厌倦了,对已经名存实亡的政府也不在意了,才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也就是
虚纪元的第五个时代:交友时代。”
“交友时代?”刘烨完全不明白,人们刚从核战争中走出来,怎么就想到交友这种无足
轻重的事呢?
“这是符合人性深层心理需求的。要知道,在之前的几个时期里,先是由于极度恐慌,
再是由于无比混乱,道德降到了零点,人群关系被毁坏殆尽。以前人际关系中各种潜在矛盾
纷纷暴露,阴暗龌龊的念头转化为行动,人人放纵起来,为所欲为,一般的背叛,争吵,打
架都不算什么了,即使下级殴辱上司,丈夫交换妻子,儿女杀死父母,父亲强奸女儿……这
些以前骇人听闻的事情也屡见不鲜。等到人们从兴奋中冷静下来,才发现已经被破坏的人际
关系难以修复,许多认识的人都撕破了脸。人们甚至害怕万一哪一天时间震荡过去了该怎么
办?人类社会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人们没有办法再面对彼此。再说,从每个人内心来说,还
是渴望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和稳定的生活秩序的。
“由此则出现了交友的风潮,人们纷纷走出之前被破坏的旧关系圈,跑到不同的地方去
认识新的人,寻找新的朋友。同性的异性的都有,爱和温情似乎又复活了,但同时伴随着滥
交和吸毒,以及形形色色的邪教,反正都是寻找一种寄托吧。“
“这是就一般情况而论,大学里还好,室友之间关系单纯,最多也就是打打架,没有更
深的问题,相反还化解了不少矛盾。所谓交友时代,更多是恋爱时代。经过之前几个时代的
洗礼,大家的心态也变得开放了许多。“
虚纪元 VI
“比如说,自从虚时代开始以来。性已经不是什么禁忌了。唯一能够制约人的就是肉体
痛苦,可是再强烈的肉体痛苦,比起以前的监禁和死刑来约束力要小得太多,何况即使犯罪,
也很容易及时逃脱,或者人多势众,不一定受到肉体痛苦的惩罚。但是交友时代以来,社会
秩序渐渐有所恢复,又多少对此有些制约,毕竟如果被人砍掉手脚之类的,就算只有二十个
小时煎熬,也是很难受的,使人不得不顾及。最后经过许多日子的人际互动和制衡,发展出
了虚时代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道德律:回避痛苦原则。
“这一原则是说,如果对方的行为不会给你带来肉体痛苦,则你有义务配合。对于相反
的行为,则应该加倍打击。这一原则首先运用于国际关系,那些乱扔核弹的国家,因为给他
国人民带来了痛苦了,将被其他国家一起加倍制裁,你扔一天核弹,其他大国会扔三天核弹
给你。由此维护了世界和平。而在日常人际关系上,实际上已经没有财产、竞争等问题,主
要的问题就是人身伤害和性。人身伤害方面,渐渐形成了如有人蓄意虐待杀戮他人者,将被
他人联手施以极其痛苦的刑罚的规矩,包括腰斩、凌迟等满清十大酷刑,并且形成了义务的
执法小组。在性方面,也形成了新的伦理。复杂的规则就不说了,最基本原则是:只要有人
对你提出性要求,你自身方便,并且对方并无不可接受的怪癖,每个男人和女人都应该尽量
满足对方,哪怕是陌生人。”
“这么说蒋雪婷……”刘烨吞了口口水。
“蒋雪婷是咱们班花……”韩方微笑着说,“找她的人可多了去了,配额有一定限制,
一般说来一天最多有两三个幸运儿,平常人一个月也轮不到一次,不过人们对无忆者普遍同
情,因为你们的先天劣势,机会有限,所以默认你们享有性方面的优先权。所以像我说的,
只要你愿意,马上就可以去和蒋雪婷做爱。当然,我建议你目光放远一点,好不容易你能在
虚时代生活一天,蒋雪婷算什么呢,有很多大明星都在北京,比如那个有名的冰冰,据说离
燕大就不远……”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刘烨嚷了起来,“要说在混乱状态下弱肉强食,发生强暴什么
的,还可以理解,但形成这样肆无忌惮的性伦理……这怎么可能呢?”
“这你不明白,”韩方黯然说,“因为你相当于第一天进入虚纪元,你无法理解虚纪元人
的感受。对我们来说,生活是一种痛苦,我们背负着实时代人类无法想象的精神痛苦,必须
通过各种极端的方式释放自己。 ”
“怎么会呢?你们不会死也不会衰老,也不用再为生计劳碌,在核战争过去后,又开始
建立社会秩序,加上回避痛苦原则,应该是一个非常理想的世界啊!”
“但是人类是属于实时间的动物,”韩方说,“我们习惯生老病死,而从基因上就无法适
应虚时间的存在方式。一天两天,或许几个月都还没有问题,但是更长的时间就不行了,我
们的生活没有目标,没有意义,没有动力,而这样的生活将永远继续下去,不是几百天一千
天一万天,而是永远,永永远远!这足以让最坚强的人发疯!实际上这几百天来我都经常怀
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在这种极端的精神折磨下,和面临世界末日的紧张看似相反,其实
相似,既然生活秩序都被打破了,人们只想得到更多的快乐。性自由又算得了什么呢?性的
禁忌虽然在人类社会根深蒂固,但依赖于许多前提,比如怀孕的问题,长期人际关系的问
题……现在这些问题都不复存在了,禁忌自然也都消散。只要换一个角度看,这其实是很正
常的发展。
“那么我们现在呢,还在交友时代?“
“某种意义上是,交友时代建立起来的社会规范仍然基本存在,不过世界又向前推进了
一步,一般认为,社会已经进入了越狱时代。”
“越狱?”
“这是一个形象的比喻。你知道,我们被束缚在只有二十个小时的时间里,如同一个时
间的监狱。当然,这个监狱凭借人类的力量是无法打破的。我们再也不会有冬天,春天,夏
天,也看不到下雪和桃花盛开,在北京甚至再也没有雨天……但同时,我们还被束缚在另一
个监狱里,那就是空间的监狱。很显然,人类所能到达的范围只能是从自己的原点——6 点
47 分所在的位置点——出发,在二十个小时之内所能到达的地方。这个地方理论上可以很
大,但其实是小得可怜的。
“首先,民航早就不存在了,没人会为了你而开飞机,高铁、地铁和一般火车也如此。
汽车倒是随便你开,路边停着的没人的车多的是,但是路况永远不会很好。交友时代以来的
秩序只是自发形成的,还受到客观条件的束缚,在北京这样一个复杂之极的交通系统里,你
不可能期待有人会维持交通秩序,堵车撞车都是很常见的事,再加上百分之一左右司机中的
无忆者——不好意思,但你们的确是最大的问题因素之一——每次大跳转之后,就会手足无
措,精神错乱,很容易造成连锁交通事故。所以在任何时候,你都不能指望开着车能顺当开
出哪怕一公里。能依赖的只有脚和自行车。
“每次从燕大出来,即使花一整天的时间,我们只能把北京市区转一圈,最多到达某些
郊县比如大兴,昌平什么的,但却几乎无法到达另一个城市,哪怕是天津或者保定,上海,
广州这些城市就更别指望了。你知道我是四川农村的,但是我永远无法回家了,再也见不到
我爸妈;不过这也好,马小军家倒是在北京,疯狂时代的时候,他爸有一次把他捅死了,从
此父子关系破裂;谢东他女朋友在天津,你知道他们感情有多好,但也基本无法见面,经常
他们约好了在廊坊见,最后却谁也赶不到那里。有一次谢东好不容易到了廊坊,都看到他女
朋友了,俩人激动地向对方跑过去,就在还差两三米的时候大跳转开始了,俩人一刹那被拽
回到原点,后来实在太辛苦,也就散了,各自逍遥……
“其实我们在大城市的还好,毕竟这个城市有上千万人,几百平方公里,有足够的空间
和事物可以探索。你可以想象那些小地方是什么样子的。比如那些只有几千人的小镇,半天
就可以逛完,周围也都是些荒芜的乡野,永远被困在这样的地方是何等痛苦!再比如有些山
沟里的穷山村,没有汽车,花二十个小时都不一定能走出去。虚纪元以来,那些山村就成了
不可见的黑箱,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对外界一无所知。他们也永远无法离开那个村子,我们几
乎永远不知道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最初,比起许多其他更恶劣的事态,这种无形的囚禁还不是什么主要问题。但交友时
代以来,随着局势的稳定,对周围环境也渐渐熟悉到厌倦,越狱就成了人的主要追求之一。
由此开始了所谓越狱时代,其实也就是人们想法设法开发出更多方式,尽量摆脱特定时空的
束缚。
“网络和电话在此极端重要,因为它们本身是靠机器自动运行的,跳转后至少很长一段
时间内不需要人的维护也能运转,所以成为人们了解外界的关键,报纸和电视新闻当然都完
蛋了。刚才说的关于外界的一些情况都是从网上传来的。像微博之类的网络工具,就成为人
们发布和获取信息的第一手渠道。像天涯论坛之类地方的讨论也很重要,不仅能了解外部,
而且还能知道很多有用的同城信息,你可以知道在附近的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是 available
的,比如天外天有一批刚做好的烤鸭,中关村派出所的什么地方有一批枪,在本市的各大明
星的确切原点位置等等……还有许多资料信息如地图等也可以从网络查询。当然一个大问题
是,不可能储存信息,过了二十个小时一切又从头来过,一切都得靠大脑记下来。”
“然后是交通工具,诚然飞机火车等都不可能正常运作,但在 6 点 47 分前后还是有一
些交通工具在运行的,比如地铁,跳转后司机通常也会再开一段,如果能及时搭上地铁,就
可以迅速到达城市其他地区。当然,如果能跳上刚出发的火车,就可以去更远的地方,如果
司机愿意继续开的话。当然上已经起飞的飞机是不可能的,不过也可以在附近的机场找到一
些停泊在那里的飞机,如果你自己能让它飞起来的话,没人会阻止你。”
“这么说,刚才那架坠毁的飞机……”刘烨望着西面说,那里的黑烟还没有散去。
“多半是一个大胆的越狱者干的,不过开飞机难度太高,事故难免。如果他能成功的话,
说不定能飞到上海或者西安,可惜了。”韩方叹了口气,
“我还没有尝试过开飞机,最大的成
功也就是跑到市郊搭了辆车到了门头沟,也许有一天,我也会——”
他蓦然住口,怪异地望向左边,刘烨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一个红衣的高挑女人在小路尽
头出现了,朝他们走来。
“这不是……陶老师么?对了,他们说你和陶老师……”刘烨问。
“我们……还有一堂课没上完呢。”韩方苦笑着说。
虚纪元 VII
刘烨无助地看着韩方,在这个新的时代他感到自己如同婴儿一样弱小,对陌生的世界充
满恐惧,而现在韩方是他唯一的保护者。韩方却皱了皱眉头,某种意义上刘烨还是一个实时
代的人,他不希望他知道那些不堪入目的事。“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他让刘烨留在
原地,快步迎向陶莹。
陶莹走近了,与昨天判若两人,脸上如同披上一层严霜,怒气冲冲地劈头就问:“昨天
究竟怎么回事?至少有几百人看到我们……哼!我脸都丢光了!”
“陶老师,我也是受害者,”韩方辩道, “昨天我也被那个女孩杀了!”
“女孩,你是说是一个女孩干的?是你的小女朋友?”
“我根本不认识她!”韩方说, “谁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其实也不奇怪,现在暴力
杀戮虽然比以前少了,不过还是时有发生,出这种事也不稀奇。”
“这么说,说不定是时间教的人。”陶莹怒气稍霁,沉吟说。
“时间教?”韩方以前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
“嗯,是最近新兴起的一个邪教,”陶莹说, “一开始在美国,最近几十天来已经扩展到
了世界各地……他是谁?”她刚看到远处好奇张望过来的刘烨。
“我室友,一个无忆者。”韩方简略地说,“那个时间教是信什么的?”
“既然叫这个名字,当然信奉的是时间。 ”陶莹说,“你或许也知道,自从虚纪元以来,
世界各大宗教都经历了迅速的兴衰过程。 ”
“是啊,一开始大家都手足无措,科学什么都解释不了,只有把宗教当成救命稻草了。”
韩方说,“我记得那时候学校里那帮教徒可猖獗了,天天拿着本圣经到处传教,说世界就要
毁灭了,这是末日审判的预兆,让我们赶紧向耶稣忏悔,不然就下地狱……后来惹恼了牛街
那帮回民,说他们才该下地狱呢,几千人在西什库教堂前面进行了好几天的宗教大战,打得
那个惨烈,都说杀越多异教徒,越容易上天堂。 ”
陶莹冷笑一声:“可惜谁也死不了,而且上帝也好,安拉也好,都没来救他们,一群傻
逼……不管怎么说,后来这帮人也想明白了,他们信教,不就是为了永生不死上天堂么。现
在多好,大家都永生了,而且想吃吃,想操操,还要天堂干嘛?”
“所以很快也就没几个人信教了。那那个时间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可是世界上除了常人和无忆者,还有一些倒霉蛋。比如在实时代的最后一天刚进医院
的人,刚受伤的人,病入膏肓的人,临盆的产妇……如果说对一般人虚时代还有一点积极意
义的话,对他们来说,却只有无尽痛苦,病和伤永远好不了,或者每天要生一遍孩子,永远
生活在无尽的痛苦中……对他们来说,这不是天堂,是地狱。正是这些人首先发明了时间教。
据说创教者是一个叫保罗?爱德华什么的黑人,双目失明,下肢瘫痪,在洛杉矶乞讨为生。 ”
“原来如此。 ”韩方想到这些人的遭遇,不免不寒而栗。
“后来其他人慢慢也信了。虚时代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天堂,却也让人心灵空虚,我想人
们无法忍受无意义的生活,总想找一点可以依靠的东西。”陶莹悠悠说,眼中透出痛苦的神
色。
“多么讽刺! ”陶莹苦笑,“在以前,人们认为人类如同浮游般的生命就是最大的遗憾,
他们梦想着永恒不死的生命,如今每一个人都得到了它,却又怀念起以前生老病死的生活来
了。La?vie?est?ailleurs!以前人们麻醉自己,是为了不让自己意识到死亡,如今人们麻醉自
己,是为了不让自己意识到生命!所以他们乞求上苍,重新把古老的生活赐给他们。以前人
们期待永生,如今人们期待的是死亡。”
“所以时间教才流传开来?”
“其实这个教的教义纯属扯淡, ”陶莹冷笑,“他们说时间是一个神,是世界的创造者,
有了时间才有了世界。在时间中人类才能延续,生生不息,虚时代的到来完全是因为人类的
罪恶让时间之神离弃了人类,使人类堕入罪恶的深渊。所以必须全人类皈依时间教,向时间
神乞求宽恕,时间才能继续下去……“
“是这么回事么?”刘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听到后半段话,问道。
陶莹看了一眼刘烨,没有说话。韩方说: “不,其实时间震荡的原因,后来大致已经有
了科学答案……“
“有答案了?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刘烨忙问。
“其实也不是很确切,但科学家在第一时间就开始了研究。首先当然是翻查历史资料,
看看地球是否在最近进入了某个特别的宇宙区域,或者太阳活动有什么异常,或者是否受到
宇宙深处伽马粒子暴的影响,但都一无所获。不过很快有人透露出来,这很可能和 LHC 的
一次实验有关。”
“LHC?你是说日内瓦那个世界最大的强子对撞机?”
“没错,还记得刚才告诉你的第一个时间么?10 月 11 日早上 6 点 44 分,也就是日内
瓦时间的夜里 10 点 44 分左右,大跳转之前 3 分钟,强子对撞机进行了一次超高强度的质子
对撞实验,创造出了 15 万亿电子伏特的撞击能量!每次世界时间都会跳转回到这个试验之
后的三分钟时间点,这不太可能是巧合。从很久以前,人们就开始怀疑 LHC 会干出什么毁
灭地球的勾当,如今这点以一种无人预料到的方式成为了现实。”
“那么到底是怎么引起的?”
“那些科学家说进行试验是为了找什么希格斯玻色子,和时间震荡无关,也说不清为什
么会引起时间震荡。人们提出了几十种不同的假说,有一种比较好理解的说法是,时间是由
一种时间子构成的——这些科学家在任何难以解释的东西后都加一个‘子’,好像这就解决
问题了似的——时间子是一种弦,受大爆炸的能量激发进行震荡,构成了时间场,原来的时
间场是一个发散场,所以时间之箭的方向是一直向前的,但是这次撞击后,本来被束缚在夸
克内部的时间子被释放了出来,形成了一个局部的新的时间场,这个时间场是闭合的,也就
是虚纪元的时间模式,不断往复循环……大致就是这样。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
“那怎么解决问题?”刘烨问, “让 LHC 再做一次实验不就行了么?”
“说得轻巧,”韩方说, “真正进行这种大规模的试验要有长时间的准备,一天时间根本
来不及。而且也需要上千名科学家和技术人员一起工作,如今能工作的也不到十分之一,有
几个重要的科学家还是无忆者……再说也有人提出,再进行一次实验,即使侥幸改变时间场,
说不定会让人类被束缚在更加狭隘的时间区域内,现在是 20 个小时多,总算不幸中的万幸,
试问倘若是 2 个小时,2 分钟,2?秒钟,那么人能干什么?说不定只有被冻结在原地,什么
都干不了了,那才叫生不如死。 ”
“但我不明白,”刘烨问, “如果世界上一切事物都返回二十个小时之前的原点,为什么
除了无忆者外,人的意识不会,而仍然有记忆?”
“我不知道, ”韩方疑惑地摇摇头, “这个问题我也一直想不明白,照理说,人的记忆依
赖于大脑的特定区域,也是一种物质形态,不应该逃出时间循环之外。”
“不仅是人, ”陶莹插口说, “根据一些初步的研究,黑猩猩、猴子、猫狗等哺乳动物和
鸟类也表现出类似的特征,它们同样拥有虚纪元的记忆,比如训练的条件反射。但是较低级
的动物,像昆虫和大部分鱼类就没有任何有虚时代记忆的迹象,它们都是无忆者。看来这或
许和意识的出现有关。关于意识和大脑的关联,医学和生物学的研究其实还十分薄弱,尤其
是现在的研究只能在二十个小时内进行,任何数据都无法储存,只能靠人脑硬生生记住,效
率很低。”
“但这无论如何是一个突破口啊。”韩方说。
“没错,所以时间教才尤其可恶。 ”陶莹说, “他们接受了一些科学知识,但却无法理解,
把它们全盘神秘化了。最后说成是人类的 LHC 实验惹怒了时间之神,神就封闭了时间。他
们由此发展出了反智主义的倾向,要求人类放弃一切科学研究,最好是忘记科学,每天祈祷
忏悔,过清教徒的生活,等待着神来拯救他们。本来在虚纪元,科学研究就已经是奄奄一息
了,他们还要彻底扑灭!听说在美国和欧洲,每天许多科学家都被他们痛苦虐待,实在受不
了折磨,不得不放弃研究了。还有,这些愚昧狂热的教徒,他们就像早期的基督教徒一样,
不但反对科学,而且对性的放纵尤其厌恶,所以我很怀疑,那个女孩是时间教的人。 ”
“也许这只是暂时现象,”韩方说,“很快它们会像其他宗教一样消失的。”
“恐怕未必, ”陶莹说,“至少一个新的时代,宗教时代也许很快会到来。看过《你往何
处去》么?这和古罗马帝国末期性自由的风气被基督徒的禁欲主义社会取代颇有类似之处,
也许古老的历史会在虚纪元以新的方式重演,我们等着看吧。不过我是不会那些愚昧的教徒
妥协的,比如现在么……”她甩了甩头发,勾起韩方的下巴,“我倒是有兴趣把昨天那件事
做完呢……”
韩方看着陶莹性感圆润的双唇,心头一热,就想抱住她放纵一番。但蓦然,一张苍白的
脸,一对冷冷的、似乎充满恨意的眸子令他栗然一惊。他不由自主退开一步,躲开了陶莹的
抚摸,心潮起伏不定。
“你干什么?”陶莹诧异地问。
“我要找到那个女孩, ”韩方说,
“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代,我总算找到一件事可以做了,
我要找到她,亲手杀了她……对了,她现在就可能在图书馆里!”他怕自己又会在陶莹的攻
势下动摇,转身向图书馆跑去。
陶莹微微一笑,也不阻拦,看着韩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后。然后转过脸,风情无限地看
着剩下那个不知如何是好的刘烨:“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虚纪元 VIII
韩方再次来到图书馆前,刚才和刘烨及陶莹谈谈说说,已经过了九点。图书馆每次返回
原点之后都是 6 点 47 分的状态,在闭馆中,当然也没有工作人员来开门。不过每天总会有
人拿石头把门砸开,进去看书的。此时的大门又已经洞开——多了一个大洞。
韩方走进门内,图书馆里已经有几个人,但总的来说还是空荡荡的,一片寂静。虚纪元
以来,来图书馆的人还不到以前的百分之一。他快步走进外国文学阅览室,那里门已经打开。
韩方心中一动,往里走去。昨天他和陶莹欢好的书架后面是一片干净的地板,除了一缕斜斜
的阳光外什么也没有。韩方端详了半天,从书架上抽出那本昨天陶莹朗读过的莎士比亚诗集。
书上落满了灰尘,自然毫无陶莹的痕迹。那是一本有些年头的 19 世纪的英文书,上面还盖
着燕大的旧章,后面有张借书卡,上面写了两三个姓名和借书日期,最后一行秀丽的字迹是
“谢婉莹,民国十年 12 月 8 日”。韩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谢婉莹是谁。
民国十年,那是 1922 年,五四运动时期,他们那时候是如何生活的呢?是充满革命的
激情还是优雅的民国范儿?韩方遐想着,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说不定每个时代的人们都
被困在自己的虚纪元里,谁也无法离开,在各个时代之间延续的时间线,或许只是幻象。或
许每一天都有自己的虚纪元,或许早有无数个韩方,无数个陶莹,无数个谢婉莹被困在各自
的虚纪元里……
韩方正在出神地想着,忽然背后传来脚步声,韩方心中一动,猛然回头,一个人影映入
眼帘,他顿时转为失望。那不是那个黑衣少女,是一个矮矮胖胖、戴着眼镜的女生。
女生有些诧异,但向他点了点头:“好久不见。”
“彭芸,怎么是你?“韩方也略感惊奇,这是他们班以前的同学。
“我来看书啊。”彭芸简单说,韩方看到她手上拿着一本曼昆的《微观经济学原理》,不
由肃然起敬。他知道彭芸虽然算不上美女,却是才女,学习一直挺用功,想要出国读博士。
虚纪元以来,他没见过她几次,想不到她现在还在学习呢。
“你天天来图书馆?”韩方好奇地问。
“是啊。”
“那你昨天……是不是看到什么了?”韩方问,脸上有点发烧,生怕彭芸笑话他。
“你是说昨天有对男女死在这里?”彭芸却说, “听说了。血腥味很重……满楼道都是,
我没过来看,这种事天天都有,看着影响心情,看不下去书。”
韩方心中一动:“那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女孩,长头发,大概这么高,可能拿
着一把枪……”他比划了一下。
彭芸想了想:“有倒是有……不过没看到什么枪,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
“那你仔细跟我说说!”
彭芸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仍然老实说: “嗯,那个女孩我是在走廊上看到的。因为我
以前没怎么见过,所以多看了两眼。她……她在撕一本书,一边走一边撕,纸屑扔了一地都
是。”
“撕书?什么书?”
“我捡起几张纸看了一眼,好像是本什么外文诗集吧,我不太感兴趣的……啊!”她忽
然指着韩方手上的书说,“好像有点像这本!”
“你说这本《莎士比亚十四行集》?”韩方一颗心狂跳起来。
“这……我得看看。”彭芸说。韩方忙把书递给她。
“没错,”彭芸翻了几页,很有把握地说,“虽然上面的文字我认不清楚,但是那种纸质
很特别,明显发黄的外文旧书,但每一页仍然很轻薄光滑,我印象很深。应该就是这本。”
韩方只觉得一阵晕眩,他知道那个撕书的女孩几乎肯定是昨天开枪爆他头的那个。但为
什么撕这本书?为什么是这本?
“你还记得她什么?快告诉我!”韩方激动地叫起来,抓住了彭芸的肩膀摇晃着。
“我……”彭芸见他一下子癫狂起来,有些害怕地说,“你不要动粗,你要的话,我给
你就是了……”
“什么!”韩方忙放开她,“你别误会,我只是想知道那个女孩的情况。”
“我真的不知道更多了。就看到她在撕书而已,我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看到她眼睛红
红的,好像哭过了,这年头疯子太多了,我也没在意,也没回头就走了。”
“那你以前没见过她?”
“肯定没有。”彭芸说,“不管是实时代,还是虚时代,我都没有见过她的印象。”
“你真的每天都来图书馆?但从来没见过那个女孩?”
“是啊。图书馆统共就那么几个人,如果见过,我肯定有印象的。 ”
“这么说那女孩以前可能从没来过这里……”韩方自语着,却想不出什么端倪。那少女
是谁呢?为什么要撕这本书?她似乎对这本书充满了恨意,显然和书本身无关,而是和某些
人有关。她并不是随意杀人,而是有一定目的的,那么要么是他,要么是陶莹……
但他肯定没见过那女孩,这么说是陶莹?韩方一个激灵,脑子里冒上来一个荒谬的念头:
不会……是陶莹的女儿吧?那也太……
不过还真有可能,陶莹看上去三十二三的样子,但实际年龄和婚姻状况他不清楚,有个
十七八岁的女儿也不奇怪。这关系也太乱了……他烦躁地摇摇头,随口问彭芸: “有烟么?”
他生理上并没有抽烟的习惯,但虚纪元以来,偶尔也抽几支,反正对他的健康没任何影响。
彭芸茫然摇头,韩方这才想起来自己问错了对象。
“对了,你怎么现在还自习呢?”韩方随口问。
“不自习能干嘛?”彭芸说,“又没人找我玩,只有看书了。”
“微观经济学原理,哼,现在地球上哪还有经济存在?学这玩意还有什么意义呢?”
“将来秩序总会恢复的,”彭芸认真地说,“比如比起核战争那段时间来,现在秩序已经
恢复很多了,将来一定会形成新的社会秩序,多学些文化知识肯定是有用的。再说不定哪天
虚纪元就过去了呢?我将来还得写毕业论文呢。 ”
“毕业论文……应试教育害死人啊。”后面半句韩方没说出来。
韩方回到湖边,去找陶莹,却已经不见了她的踪影。抬头一望,发现对面的石舫上远远
有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正是陶莹和刘烨。
“这小子……”韩方骂了一句,扭头走了。
韩方在校园里转了半天,没有见到那个少女的半点踪影。但越见不到她,就越想见到她,
心中空荡荡的。他忽然觉得也许对于他自己来说,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了。在虚纪元的初期,
他和所有人一样惊慌失措,然后又是同样的兴奋放纵,然后渐渐麻木下去……但今天,他终
于找到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是找到那个女孩。虽然这件事本身大概也很无聊,但却是他
虚纪元人生的第一个目标。
也许他今天找不到,明天也找不到,但那个女孩必然存在在这个时空中,而且不会离他
太远,在虚纪元的无穷时间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找到她。想到这里,他不再急迫,反而轻
松了起来。你就享受这个过程吧。韩方对自己说。
他悠然走过勺园,看到亭子里,一男一女正坐在那里下棋。两人居然都是素识,男的是
谢东,女的是蒋雪婷。他们面前摆着一个围棋盘,上面黑白双方厮杀得正厉害。
他好奇地走到他们身边,蒋雪婷看了他一眼:“小方,来找我?等下,等我下完这盘棋。

“没事,我不是找你,就是路过。”韩方说。
“怎么就你?刘烨怎么样了?”谢东问。
“乐不思蜀呢……”韩方说,又好奇地问,“你们经常下棋?”
“也就最近开始的,”谢东说,“二三十天吧,随便找个地方下,想不到婷婷蛮厉害的,
经常下不过她。”他呵呵笑着说。
“婷婷?难道你们……恭喜恭喜。”
“其实就是棋友,顺便满足一下彼此的需要。”谢东大大方方地说,下了一枚黑子。
“去你的,我还用你满足?满足你自己的需要还差不多。”蒋雪婷说,瞅了棋盘一眼:
“臭棋!”
“谢东爱下围棋我知道,业余三段。不过没想过我们支书大人也是高手。”
“我小时候学过,还参加过比赛,得了省里的亚军,中国少年棋院都来学校要我了,我
也想去。可惜我爸妈不干,说女孩子学这个没前途,还是上大学出国的好。所以后来随便玩
玩,也就荒废了……想不到到了虚纪元,终于可以有无限的时间做自己爱做的事。我和东子
最近还打算搞一个燕大围棋赛呢,把那些潜伏的高手都引出来,大战一番!”蒋雪婷说得眉
飞色舞。
“好主意!”韩方说,叹了口气,“真羡慕你们,可以有自己爱做的事打发时间。”
“每天还得应付那些色胚……但我想,未来的虚纪元会彻底精神化的。”蒋雪婷说。
“什么精神化?”
蒋雪婷微微一笑,下了一枚白子,谢东顿时脸色大变,抓耳挠腮起来,看来是一步难以
应付的妙招。她不去管谢东,转身对韩方说:
“你有没有想过,人们现在追求的东西,其实只是实时代留下的幻影。好像杰克伦敦小
说里的那个人,有了饿得快发疯的经历以后,就算吃饱了也要不停地储存食物……但这都会
过去的。刚过去的六百多天只是一个开始,不久后,精神追求将会代替一切物质追求和肉体
享受。在无限的时间中,人们总会发现这才是唯一值得追求的,不可穷尽的只有精神生活的
源泉。围棋、音乐、美术、文学、数学、哲学……这些学科将成为人们追求的主要目标,甚
至是唯一目标。
“在实时代,无论是食欲还是性欲,以及其他身体欲望都会累加,因此每隔一段时间必
然催动人设法满足自己的生理需要。但是在虚时代就大不一样了。即使一整天不吃东西也只
是有轻微的腹饥,很容易克服,到第二天又会自动消除,性欲更不用说,它们对人的约束已
经小得可怜了……自从交友时代以来,人们已经开始追求更加精神化的内容,只是还没有充
分意识到这一点。人就像是被关在一间房子里的孩子,有一大堆玩具和一个书架,一开始孩
子肯定根本不会看书,只会拿玩具玩,但最后他总会放下玩具,去读书的。因为人的灵魂比
欲望更高。”
“也许有道理。”韩方沉吟说, “也许最近兴起时间教就是一种表现……”
“但我看时间教只不过是一种愚昧的过渡,”谢东插口说, “说明人们想回到过去那种‘稳
定’的生活中,但是如果虚纪元长期持续下去,时间教也无法维持,每天礼拜祈祷,这种日
子也太麻木了,最后就像婷婷说的,精神追求会统治一切。也许那才是真正天堂的开始……
哈哈,走这步!”他下了一个子。
“也许吧。”韩方点点头说,“那不耽误你们了。 ”
“急什么,”谢东说,“小方过来下盘棋,我教你。这玩意真的特别有意思,我保证你一
学就会迷上它,然后你就有精神追求了。 ”
“不了,我也有我的‘精神追求’。”韩方笑着向他们告别,向校外走去。
是的,我的精神追求,就是找到她,然后——蹂躏她。
虚纪元 IX
在谢东和蒋雪婷的组织联络下,以原来的燕大棋牌协会为班底,虚纪元的第一届燕大围
棋擂台赛顺利举行,比赛从虚纪元第 677 天开始,到虚纪元第 680 天结束,蒋雪婷拿了冠军,
谢东拿了第四名。燕大已经有接近两年(按照实纪元的算法)没有全校规模组织的活动了,
所以这次围棋比赛相当轰动,甚至吸引了许多并非围棋迷的参与。人们第一次惊喜的发现,
自己在虚纪元居然还能组织复杂有序的活动,还能够重新过上实时代的部分生活。他们仿佛
看到新时代的曙光即将降临。在随后的日子里,其他许多校园组织,如读书会、音乐社、足
球俱乐部……也都一一复活起来,各种比赛重新展开。
更轰动的是,在第 700 天左右,一些大学教师宣布重新开课。几乎所有的院系都有一些
课程恢复,主要是公共基础性课程,虽然还不到之前的十分之一,却也蔚为可观。去听课的
人也都爆满,人们在虚纪元的校园里过了两年,却如同在疯人院生活了二十年,早就渴望恢
复正常一点的生活。就连陶莹也出来讲大学英语。
当然,如果说学习秩序有所恢复,也和实时代大不相同。几乎没有人做笔记了——它们
第二天就会消失——考试和学分等要求也被抛诸脑后,只是形式最简单的讲授和听讲提问而
已。形式也不一定局限在教室里,可能在静园草坪,可能在枫湖之畔,到处都可以看到白发
苍苍的教授带着一群青年学生,如同古代亚里士多德的漫步学派。陶莹喜欢赤裸身体,讲授
英国艳诗,课堂上也没人对她动手动脚。韩方想,或许蒋雪婷是对的,或许有一天,人们将
在实时代的废墟上,建立起新的、更完美的精神文明秩序。
但同时,如陶莹所预言的,时间教也在扩散着,如同疯狂蔓延的瘟疫,在几十天里辐射
式地散布到世界各地。北京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时间教徒。他们大部分是教育水平低下的民
众,类似大学校园的精神生活对他们是陌生的,他们无力也不想进入,只怀念昔日生活的温
馨美好。并且由于日益远离实时代,他们已经把那时候的一切看成乌托邦般的完美。拥挤的
公共汽车、枯燥劳累的工作环境、家庭中的争吵打骂……都被他们的记忆所过滤,剩下的只
有一个美好得很不真实的“黄金时代”。他们以各自生活区域为单位组织起来,在一起祈祷
着,默念着,热情地传教,希望伟大的时间之神让那个逝去不久的世界重新返回人间。
“万物非主,唯时真主!时间之主,赐恩于吾!”在第 731 天,也就是虚时代的第三“年”
的头一天,刚刚七点多,窗外时间教徒半通不通的唱经声已经隐隐传来。
“怎么那么吵……出什么事了?”刘烨打着哈欠醒过来。
“那什么,是信大法的轮子,他们又在游行了! ”马小军煞有介事地说。
“不会吧?这也太离谱了。”刘烨不敢相信。
“真出大事了!你快出来看……”马小军硬把刘烨拉到阳台上,含含糊糊说了几句什么,
然后就传来了刘烨的尖叫:”你干——啊——”有什么东西重重坠地的声音。随后楼下寝室
传来了愤怒的抗议:”操,前几天不是说了不让在我们窗外推人下来吗?你们还有没有公
德?”
马小军没搭理他们,转身回了寝室,韩方叹了口气说:“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怕啥,楼下那帮孙子管他们干嘛?总比每天把寝室弄成杀猪场强吧?“
“我不是说他们, “韩方说,”我说的是时间教,再这么下去,我怀疑很快有大事发生了。”
“不就几个传教的傻逼么,上次就被我们校园自卫队赶出去了……”
“几个?北京现在我看至少有二成的人都信了,差不多有三五百万,他们已经形成了严
密的组织,而且还在不断扩大。其他任何力量都不能抗衡。现在也就几个大学还有点自治的
力量,可再这么下去,他们说不定会冲击大学的。”
“来就来,爷还怕他们……二十小时后又是一条好汉!”
“没那么简单, “谢东插口说,”我这几天在网上看到一些消息,说时间教相信只有全人
类都皈依,才能返回实纪元,所以他们传教的热情并非一般宗教所能比拟。假如他们看中了
你,就会一天到晚缠着你,第二天第三天还缠着你,一开始倒还好言相劝,可是如果你不听
的话,就抓了你用刑……”
“他们不是自称是和平的宗教吗?”马小军说, “怎么……还有私刑?”
“这有什么奇怪的,基督教也宣称是和平的宗教,当初不还把人捆在火刑柱上烧死吗?
而且人家有根有据,说让人堕落的主要是色欲的放纵,所以要是男的,就把你下面给——”
谢东做了个“咔嚓”的动作。
虽然知道对自己不会有根本的伤害,三个男生还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那要是女的呢?”马小军问。
“女的还好,据说有个‘幽闭’的刑罚,大概是关起来吧。总之,他们组织严密,分工
明确,会几个人盯着你一个,每天都搞你一次,两天你就受不了了,最后只有乖乖入教。说
来也怪,很多人入教的时候还不太信,入了几天以后就开始比谁都狂热。他们说那叫什么摩
根斯坦利综合症……”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韩方纠正说。
“对,就那意思。看来安稳了没两天,生活又要起变化了……”
“这帮傻逼教徒真有病,“马小军骂道, ”放着好日子不过自己穷折腾。我就不明白了,
信那个邪教有什么好的?”
谈谈说说了半天,也没个结果。韩方照旧出门去跑步。清晨的枫湖还是一片静谧。不过
如今,即使在湖边,偶尔也可见几个疑似时间教分子在那里静坐祈祷了。韩方想起谢东的话,
远远避开他们。
跑了三圈后,已经八点多了,韩方又到了图书馆,现在这里的人多了起来,虽然还不到
实时代的盛况,也可以看到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读书,小声讨论和演算什么。韩方一路
走过去,只听到些只言片语:
“……我们必须考虑到,Riemann?zeta 函数非平凡零点的分布对素数定理与素数实际分
布之间的偏差有关键影响……”
“从弦论来看,各种夸克都可以被视为受激而振动的多维循环,这个结构很有趣,如下
图所示……”
“虚纪元的社会史,如果你从经典帕森斯体系的行动系统概念出发,并且反过来运用吉
登斯的社会时空分离理论,就会发现……”
“根据脂砚斋的说法,可以推测后面宝玉和湘云将结为夫妇,但湘云和卫若兰又有‘白
首双星’之称,这个矛盾……”
“ Aber?das?ist?nicht?richtig ! Du?kannst?gar?nicht?Goethe?auf?diese?Weise
interpretieren……”
韩方很羡慕这些人。无论在学习什么,他们都已经找到一个精神领域把自己投入进去,
数学、物理、文学,外语,不管什么学科,资料都浩如烟海,可以钻研个几百年……而这正
是韩方自己所缺乏的,他并非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事实上他一直想坐下来把二十四史读完了,
就虚纪元的条件而言,这是个不难达到的目标。但是最近这段日子,他一直被一个执念所左
右着,他要找到那个少女,这念头让他欲罢不能。每次在书桌前没有坐多久,他就被内心的
执着推动着再次起身,去进行徒劳无益的寻找。
但是到处都没有那少女的踪迹,韩方后来问过陶莹,证实她并没有女儿或妹妹,那女孩
和她毫无关系。那天她的古怪表现更成为一个不解之谜。韩方问了很多人,基本可以确定,
除了第 647 日那天之外,燕大应该没有人见到她。她不会是燕大的人。当然,燕大外面的北
京城太大了,他还没有都转过来,但是至少燕大附近也毫无她的踪迹……
她究竟是什么人,在她身上有什么样的秘密?
韩方站在走廊里,想得正入神,忽然被一个从他背后跑来的人重重撞了一下,差点被撞
倒在地。他赶紧扶墙站稳了。仔细一看那人,正是彭芸。她和韩方一撞之后,一个趔趄,也
是差点跌倒,但还在慌慌张张往前跑着。
“你干什么,不会看路吗?”韩方抱怨说。
“来了……来了……”彭芸总算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来什么了?”韩方莫名其妙。
“时间教徒……他们来了……”彭芸脸色惨白,指着外面说。
韩方果然听到隐隐的喧哗声,觉得不妙,忙向窗外看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已经从
燕大东门涌入,向图书馆方向而来。看样子至少有几千人。守门的学校自卫队估计早就被碾
为粉末了。
“这回麻烦了……”韩方想,脑子里飞快转着念头,怎么办呢?图书馆是个很大的楼群,
结构复杂,现在最好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那些教徒是从外面来的,未必熟悉图书馆的环境,
可以躲过一劫……
但他的目光很快落到人群前一个小小的黑点上,一落上去就无法再移开了
在几千人的乌合之众前面不到几十米的地方,一个黑色的纤细人影正在竭力跑动着。那
身影他既感陌生,又非常熟悉——
天,是她!是那个神秘少女!
虚纪元 X
少女穿着和上次一样的衣服——当然在虚纪元也不用换衣服——黑色的连衣裙,雪纺
袖,黑丝袜,但却赤着足没有鞋子,可能在路上掉了。她的一只胳膊已经鲜血淋漓,正在滴
滴答答向下淌血,在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她拼命狂奔着,及腰的长发在风中乱舞。她
身后几十米外,时间教徒高喊着口号,如怒涨的潮水一般涌来。
韩方看得呆了,一颗心砰砰乱跳。图书馆外面还有十几个学生,看到大批时间教徒杀到,
惊呼着纷纷向图书馆里跑来,一个个掠过韩方身边,逃窜向馆内深处。但韩方却忘记了周围
的一切,忘记了危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盯着那个阔别多日的黑衣少女。
少女已经跑到图书馆前的台阶上,按这个速度,应该能及时跑进馆内。但她或许是过于
惊慌,在台阶上绊倒了,滚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身后的时间教徒已经越来越近,眼看非
抓到她不可。韩方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出去,跑到少女身边,将她搀起来。
“快走!”他喊道。抬头看了一眼时间教徒,其实他们本来也不过是普通的市民,有的
是工人,有的是白领,打扮的和普通上班族一样,但脸上却带有异常的兴奋狰狞之色。更奇
特的是他们胸前,几乎每个人都用绳子或项链挂着一只手表,据说这是时间教徒唯一的标志。
他们当然没时间订做统一的标志,只有把手表不伦不类地挂在胸口,表示对时间教的尊奉。
他们喊着口号,向图书馆冲来。韩方看到几个在路口没来得及逃开的学生已经被抓住了,被
几个时间教徒押解着,消失在人群中。
“我……我脚扭了……”少女细声说,面上露出痛苦之色。
韩方扶着她走了几步,少女却踉跄难行。韩方情急之下,一把抱起少女,大步冲进了图
书馆。少女异乎寻常地轻,毫不挣扎,如同一只小猫一样乖乖蜷缩在韩方怀里。但抱着一个
人毕竟速度受限。他们身后没几步,几个时间教徒已经冲到了门口,无论从走廊往里跑,还
是走边上的楼梯,都甩不开他们了。
韩方无奈之下,抱着少女一个箭步,跑到离门最近的电梯处,按下了向上的键,这是兵
行险招,如果此时没有电梯或者电梯在别的楼层,他们就死定了。
好在一秒钟后,电梯门开了。
韩方抱着少女跑进了电梯,把她放下,先狂按几下关门键,再按下了最高楼层。门还没
有关闭,两个时间教徒已经扒在门口,韩方一边用力推攘着,急问少女:“你那把枪呢?”
少女迷茫地摇摇头,好像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教徒们嚷嚷着:“罪人,你们不要顽抗
了!快出来接受时间之神的审判!”
韩方大骂道:“滚你妈的,去你妈的,操你妈的!”狠狠一记肘击砸在电梯门口,迫使一
个时间教徒吃痛松手,又一脚踹在另一个时间教徒胸口,把他踹翻在地。
电梯门终于合上了。韩方喘着大气,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图书馆楼层不高,很快就
到了顶层,韩方背起少女跑出来。听到楼底下已经惊呼惨叫声一片。他知道这里很快也不会
安全,好在他对图书馆还比较熟悉,在过去的两年中,他经常造访这里。他带着少女进了一
间阅览室,他跑到借书台前拿了串钥匙,七弯八绕跑到阅览室的深处,打开了后面藏书库的
门,带少女躲了进去,又把门锁死,阅览室里的其他人只顾往外跑,没有人跟他进来。
书库里没开灯,一片昏暗。韩方来到书库最里面的一排书架后,把少女放在地下,已经
累得气喘吁吁,顾不上说话。少女怔怔地望着他,胳膊上仍然在流血。
“你……没事吧?”韩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胳膊上……是那些教徒打的?”
少女摇了摇头,轻声说:“自己摔的。”
韩方拉过她,仔细看了她的手臂,少女没有抗拒。他发现少女上臂有一道又宽又深的伤
口,伤势相当严重,殷红的鲜血一直在不住地流出来。韩方皱了皱眉头,从自己外面穿的衬
衫上用力扯下一块布,为她包扎胳膊。他没有学过正规的急救术,但过去两年也耳濡目染了
不少,包扎得像模像样。“这样大概可以止血了,”他说,“但是没有消毒,多半要感染……
不过不要紧,你忍一下,明天小心点,别再摔了。”
少女点点头,仍然用一种奇特的眼神望着韩方。韩方禁不住问她:“对了,你……上
次……”他本来想问“为什么要杀我”,但情境尴尬,一时又说不出口,改口问:“你叫什么
名字?”
“艾薇,”少女说,“我是艾薇,你是……韩方。”
韩方浑身一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少女艾薇说,眼神中充满了梦一样的迷惘,“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你的名
字,我……有很多和你在一起的回忆,我们好像……好像非常熟悉……”
韩方讶然端详着艾薇,她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很美,但是脸色苍白,十分憔悴,
那种楚楚动人的清丽让韩方不禁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不是真在哪里见过她?
但是不,这是错觉,除了那天被她枪杀之外,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她。
“可是……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见过你……”韩方说,“你是南方人?”他认出艾
薇说话时有明显的江南口音。
艾薇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那么实纪元的时候……”
“实纪元?”艾薇迷惑地看着他。
天,难道她也是一个无忆者?韩方皱了皱眉头说:“你知道现在世界的状况吗?”
“每天的世界不断重复,只有人的记忆延续,直到……永远。”艾薇打了个寒噤,眼神
中露出异样的恐惧之色,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韩方的衣袖。
“这么说你不是无忆者……“韩方点头,但总觉得她的反应未免过激了点,“但是你不
知道世界现在的状态被称为虚纪元吗?”
艾薇想了想,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好像知道,但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韩方开始觉得面前的女孩可能精神有问题,也许她本来就有失忆之类的毛病?可是她又
分明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真的知道我叫韩方?你还知道我什么?”他问。
艾薇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凝神思索,然后轻轻说:“我记得你老家住在一个小镇上,四
周都是山,你家在一条小河边,河水很清,有几个小孩子在里面捉鱼。我和你一起走进一栋
六层的单元楼里,楼道里堆满了杂物,你家是在……四楼,门口有一只白色的鞋柜,房子不
大,二室一厅,但是很整洁。客厅里有一个很大的根雕,雕的是一个罗汉,还有一只花猫跑
来跑去……你的房间里挂着你以前数学和物理竞赛的奖状,墙上贴着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
书柜里有一套完整的《少年文艺》……你爸爸坐在躺椅上拿着老花镜看书……嗯,还有你妈
妈,她做的麻婆豆腐很好吃。”
韩方不敢相信地盯着艾薇,心中一团混乱。她全都说对了!可是这怎么可能?如果单单
知道一个名字,还可以有别的解释,但是这么多细节,如果她没有去过自己家的话,是不可
能知道的。她一定去过自己家,可是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你怎么会去过我家的?”韩方急切地问,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艾薇的肩膀。艾薇的脸上
露出了痛楚之色,韩方惊觉过来,讪讪放手。
“我真的不记得了,”艾薇有些嗔怪地说,“我说了,我不记得了嘛。”
“对不起,”韩方道歉,生怕惊吓了她, “那你还记得什么?”
“嗯,还有……”艾薇的脸上忽然泛起一阵红晕,“毛纳基山,你记得么?”
“毛什么山?”韩方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毛那基山, ”艾薇说,如同梦呓, “那天,我们在山顶,你坐在我身边,我们……一起
看日出。沉沉黑夜中,太阳从云海里跳出来,美极了……”
“等等,你说的那山……是在哪里?”
“我不知道, ”艾薇喃喃说, “我不知道,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只记得
那个名字,和一点点片段……好像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
“毛纳基山……”韩方苦苦思索着, “听这名字,不像是中国的地方,在哪里?东南亚?
阿富汗——”
“我不知道, ”艾薇摇摇头,“我只记得一个名字……嗯,对了,山顶上还有几栋建筑,
特别是有两个白色的球体,好像漂浮在云海上……”
“听起来像是天文或者气象台……”韩方说,“可是,究竟是在哪里呢——”
“她说的是 Mauna?Kea,”忽然从一旁传来一个男子懒洋洋的声音,“是夏威夷岛上的
一座火山,山顶有世界上最著名的天文台之一。 ”
艾薇吓得退了一步,几乎依偎在韩方怀里,韩方跳了起来:“什么人?”
他们自从进入书库之后,手忙脚乱了半天,竟然一直没有检查里面有没有人,当然书库
也没有什么异状,想不到这里还躲着一个人。却不知是友是敌。韩方紧张地捏一把汗,向着
声音的来处望去,那是在书架和窗户的夹缝中,一个人施施然从窗帘后面走了出来。韩方没
有开灯,书库中光线昏暗,一时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看到他身材微胖,声音莫名有些熟悉。
那个人向外走了两步,大概也觉得看不清韩方他们,微微拉开了窗帘,一线阳光从外透入,
勾勒出一张圆乎乎的面庞,戴着一副小眼镜,眉目和善,下颌微须,大约三十岁上下年纪。
韩方登时认出,不禁惊呼出声:“天,你不是那个马……马……马王堆,不不,马祥瑞
吗?”
虚纪元 XI
马祥瑞苦笑了一下:“你果然认得出我,现在中国人民大概都知道我了。”
马祥瑞本来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网络写手,以恶搞小说闻名,写过不少在网上流传甚广的
作品,韩方也略看过几部。不过他出名还因为一个神奇的传说:据说接近他的人都会因为各
种原因而倒霉。譬如在实纪元最后一年里,他在一场论战中支持过一个青年作家,该作家在
一场本来支持者众的大战中立刻有口难辩,昏招迭出,最后一败涂地,直到实纪元结束都没
缓过劲来。拿韩方来说,因为看了他的小说以后没有及时回帖,当天晚上去买东西的时候就
掉进了水坑里……
可惜风水轮流转,虚纪元一开始,马祥瑞就开始倒大霉了。好巧不巧,实纪元最后几天,
马祥瑞刚写了本叫《末日焚书》的小说,讲世界末日,冰封地球。虚纪元一来,最初几天慌
乱过去,怀疑的目光自然立刻指向了马祥瑞,谣言纷纷,都说他写的小说导致了世界末日和
时间的“冻结”。最初对此人大伙儿还有几分敬畏,只是躲着他走,终于几个耐不住性子的
暴民冲进了他家,把他拎出来游了街,发现马祥瑞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虽然人们后来都接受了 LHC 的实验引起虚纪元的理论,但马祥瑞导致世界末日的谣言
仍然传播很广,毕竟 LHC 的实验做过不知道多少次,为什么以前都没事,偏偏这次引起时
空畸变?马祥瑞自然有口难辩,从此后,马祥瑞成了北京市民的长期固定出气筒,三天两头
就要拉出来受刑问斩。韩方本来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虚纪元以后这家伙被抓游街的照片
网上到处都是,而且那天在天安门,韩方亲眼看到马祥瑞和国家主席一起被砍头,印象倒是
十分深刻。
韩方当然不相信马祥瑞和时间跳转有什么关系,对他还略有几分同情,只是帮不上什么。
但怎么也想不到,马祥瑞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马……马老师,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你家不是住得很远吗?”
马祥瑞叹了口气: “前阵子的事你也知道,不堪回首哇……那些市民好不容易消停了,
我想总可以过两天安生日子,想不到最近又开始闹时间教,那些打了鸡血的教徒盯上我,说
我是撒旦的代言人,每天冲进来抄家抓人……逼得我每次大跳转之后,不得不火速离家,跑
得越远越好……今天想来你们学校躲躲,顺便看看书,谁知道时间教徒又杀来了,我只好躲
到这里。刚躲进角落你们就进来了,也不知道你们是谁,所以一开始就没出来,现在看来,
你们应该也是躲时间教的吧?大家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哈哈。 ”
韩方点点头,自我介绍说:“马老师幸会!我是韩方,是燕大的学生,这是……艾薇。”
“知道,刚才都听到了,”马祥瑞说,饶有兴味地盯着艾薇,眼神色迷迷的,吓得艾薇
又退了一步,几乎躲到韩方背后。韩方微感不快,咳嗽了一声,问他说:“对了,马老师,
你刚才说那个山是在夏威夷?”
“没错,”马祥瑞说,“我在一本说天文学的书上读到过,毛纳基山天文台是世界上最著
名的天文研究基地之一,我一直想去,可惜没机会。 ”
“可是没理由啊,”韩方沉思着说, “我从来没去过夏威夷,这辈子根本就没出过国,只
是前年去过一次香港……你怎么会记得和我在毛纳基山上呢?”最后一句是问艾薇的。
“不知道啊, ”艾薇还是那句话,“我只有片段的记忆,但是记得很清楚,我们一起坐在
山顶的石头上等着日出,银河在天上,美极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明亮的银河,好像能照见
人的影子一样。”
“那是当然的,”马祥瑞插口说, “天文台设在那里就是因为那里的光污染最少,地球上
几乎找不到比那里更好的看星星的场所了,你们俩还真浪漫。”
“可是我真的没去过啊,这是怎么回事呢?”
“或许我可以解释,”马祥瑞高深莫测地说,“你们知道无忆者吧?”
韩方点点头,艾薇却摇了摇头。韩方问艾薇:“你不知道?”
“好像有点印象,”艾薇说,“但又记不清楚……”
“你怎么知道的事情那么少?虚纪元这些日子以来,你究竟在哪里?”韩方问。艾薇低
头不语,韩方隐约看到她眼中泪汪汪的,心头一软,就没有问下去。
“我回头再跟你解释, ”他对艾薇说,又问马祥瑞,
“马老师,这和无忆者有什么关系?”
“和无忆者倒是无关,不过有高就有矮,有胖就有瘦,有笨蛋就有天才……你有没有想
过,有无忆者就有与之对应的另一种人?”
“那是什么?有忆者?不是我们一般人吗?”
“不不,有忆者是正常状态,无忆者是低于这个正常状态的状态,那么与之相应的,还
有一种高于正常状态的状态,姑且名为‘超忆者’好了。”
“超忆者?”
“换句话也就是说,有超前记忆的人,我怀疑,艾薇可能就是超忆者,她能够记得将会
发生的事情。 ”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马祥瑞悠然说,“在实纪元的时候都有这样的人的传说,那时候他们
被称为先知,预言家,通灵者,何况现在是虚纪元。想想吧,每次大跳转,时间返回原点,
为什么我们的记忆还能保留?它们在哪里?如果不在我们的大脑里,又在什么地方?”
他说得兴起,坐在地下,用手指在落满灰尘的地上画了一个圈:“进入虚纪元后,显然
有两条不同的时间线。这是虚纪元的时间线,是永远循环的时间,无忆者的时间体验就在这
条线里,永远在二十个小时后返回原点。”然后又斜斜地画了一条螺旋线, “这是我们意识的
时间线,同样在绕圈,但是仍然不断前进,永不返回原点。”
“不过,”他往下一指,“这条线会投影在原来的圆圈上……也就成为了第三条线……”
他想再画一条线,但是不好画出来,只好在原来的圆圈边上点了几下,表示这里有一条虚线,
“这条线表面上和前两条线重合,但其实是第三条线,这是超忆者的时间线,他们虽然和普
通人一样进行着循环,但是由于时间自身重叠回自身,已经预先具备了未来的记忆,当然这
是虚纪元中的虚未来!你明白了么?”
韩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就是说……”他努力消化着马祥瑞的话,
“就是说无忆者返
回原点后什么也没有了,一般人返回原点后还有过去的记忆,而超忆者返回原点后,不但有
过去的记忆,就连未来的记忆也一起返回了!”
“Exactly!”马祥瑞冒出一句洋文,兴奋地说,“这是我一直致力的一个推想,想不到
今天找到了实证!真是难得,啧啧。”他点着头,打量着艾薇。现在韩方明白了,这不是色
迷迷的目光,而是科学家得到珍贵样本的振奋。
“可还是说不通嘛,”韩方说, “照这个模型,超忆者的时间线自身中容纳了所有的时间
线,应该知道未来的一切。可是艾薇只有片段的记忆,而不是整个未来。”
笑容凝固在马祥瑞脸上:“这种可能性我也是刚刚想到,那是一种非常非常可怕的可
能……”
“那是什么?”
“听我说,今天是虚纪元第 731 天,相当于第三年吧,才过去了两年。但是你们有没有
想过,虚纪元会维持多久?一万天?十万天?一百万天?没有人知道,但是时间每次都返回
原点,理论上这是可以无限重复的!无限!不是一百万个循环,甚至也不是一千亿个循环,
而是无限!如果虚纪元相当于一次宇宙大爆炸,我们现在或许只是在它的头几秒,可是你觉
得现在这种状况还能维持多久?”
“什么状况?”
“我是说,”马祥瑞皱了皱眉,好像因为韩方没有赶上他的思维速度而略感到不耐烦,
“我们正常有理智的行为基于自己的记忆,但是如果一切不断循环下去,会发生什么?如果
虚纪元维持上几万年,你还会记得过去的一切吗?如果都记得,那恐怕不是人类了。如果忘
记了过去,忘记了我们的起源,那么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还有没有正常的思维?
更可怕的是,如果人们都失去理智而疯癫了,这世界又会变成什么?一群永远无法醒来的梦
游的人,永远在梦游中吗?”
“那么超忆者其实是无法容纳……”
“不错,”马祥瑞手舞足蹈起来,“是未来几千年,几万年的记忆叠加在超忆者现在的记
忆之上,再怎么说,超忆者也不是超人,他们也是用常人的大脑去思考,也许他们无法负荷
这么多的记忆,因此可能会像艾薇一样,只能记起片段的未来记忆。老实说,这段时间我一
直在搜索有关超忆者的信息,确实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不过这年头疯子太多,难辨真伪……
说来也巧,今天正好听到你们对话,我几乎可以确定,艾薇就是一个超忆者!她的记忆断断
续续就是因为超忆太多的缘故。其实去你家也好,去夏威夷也好,都是未来你们将会做的事
情。”
“这不可能啊,”韩方说,“现在我们根本没法离开北京,怎么能去那么远的地方?“
“也许未来将会出现新的社会秩序,”马祥瑞说,“一千天后,或者一万天后……交通将
会畅通无阻,而且肯定没有护照签证之类的麻烦事,理论上要去夏威夷也并不难,从北京飞
到那边只需要……10 个小时左右吧,到了以后,如果立刻坐汽车,最多三四个小时到山顶,
那大概是北京时间晚上八九点左右,相当于夏威夷时间是……凌晨两三点,你们不但可以观
星,而且正好赶得上看日出呢。 ”
“是这样么?“韩方总觉得不可思议,凝神思索着。
“没错了,听着,“马祥瑞扑到艾薇面前,拉住她的手说,”艾薇,你非常重要。你可能
是世界上仅有的几个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的人,告诉我,你有没有我的印象?你记不记得见
过我?未来的我会怎么样——”
“等等,”韩方把马祥瑞一把拉开,“马老师,你别激动,慢慢说。 ”
马祥瑞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嗯,这么说吧,艾薇你除了和韩方在一起的记忆外,还记
得什么?”
“……手表,挂在胸口的手表。 ”艾薇想了想说。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就跟刚才那些家伙一样,好像在一个梦里,我看到每个人的胸口都会挂着一块手表,
还会说一些奇怪的话,什么‘时间之主,赐福于吾’之类的。”
“你是说,周围都是时间教的人?你确定?”马祥瑞问。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艾薇说,“但我很清楚地记得,我在天安门广场上,看到有
不知道几千几万人,都挂着这样一块表,静坐在广场上,对什么时间之神祈祷。所有人的表
情都很……神圣庄严。有一个人——离得太远,我看不清楚他的样子——在天安门城楼上说:
‘时间的子民们,整个世界已经归于时间之主……主会带领我们……共升天国……’唉,下
面记不清了。 ”
“这么说未来的整个世界都会被时间教统治么……”马祥瑞惨然说。
三人沉默了片刻,不知是为世界即将到来的厄运而悲哀,还是为自己的命运而担忧。最
后,马祥瑞又开口问, “那你还有没有别的——咦,什么味道?”
韩方一愣,随即鼻中传来一股熟悉的刺鼻味道: “这好像是——”
“是汽油!”马祥瑞神色大变,“他妈的,那些疯子要放火烧掉图书馆!”
虚纪元 XII
其实在刚才那段时间里,楼底下传来的各种惊呼、惨叫、喝叱、怒骂、求饶……以及时
间教徒的口号声不绝于耳。只是发生在艾薇身上的事太不可思议,马祥瑞又突然冒出来,让
他们全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杂音。这时韩方才想起来,时间教徒还在下面捣乱。他们忙奔到
窗台边,拉开窗帘查看,果然看到楼底下不少时间教徒在忙进忙出,四处泼洒一桶桶的汽油
煤油之类的易燃物,显然经过精心准备,要把燕大图书馆付之一炬。几处角落里已经冒出了
火苗。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韩方惊问。
“还能为什么?就跟他们要杀我一样,”马祥瑞哭丧着脸说, “他们现在认为知识是万恶
之源,是撒旦的引诱,前几天他们已经把国图给砸了,再烧掉你们大学的图书馆有什么奇
怪?”
“这是白费力气,就算他们把图书馆烧成灰,过十几个小时一切又会恢复原状,难道他
们不知道吗?”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象征着他们占领和征服了燕大,以后每天你们都会生活在时
间教的阴影之下了……说那么多干什么,快撤吧,我可不想当烤猪。”
“你现在能走了吗?”韩方问艾薇。
“好点了。”艾薇点点头,但她仍然没有鞋子,脚上鲜血淋漓的,走路艰难。韩方无计
可施,只好把自己的鞋子给她穿上。
他们向门口跑去,没到门口就已经看到有浓烟渗进来,马祥瑞说:“我们拿湿毛巾……
不,拿袖子捂着鼻子,一起向外冲。”
他们打开门跑出书库,开架阅览室里,书架已经狼狈地倒了一地,浓烟滚滚,显然刚被
时间教徒洗劫过,好在烟是从下面楼层起的,这里虽然已经被泼上了不少汽油,但不知怎么,
还没被放火。
他们捂住鼻子冲出阅览室,到了楼梯口,发现下面已经成了火的地狱,烈火裹带着浓烟,
像是一头张开大口喷火的恶龙,恐怕只有哪吒和一辉能闯过去。
“这回完了!”马祥瑞面如土色。
“别急,往后跑!”韩方毕竟熟悉道路,带着他们向图书馆后面的老馆区跑去,那里还
有几道楼梯。
果然,后楼梯还没全着火,他们松了口气,从五楼顺利下到了三楼,但三楼已经烧得很
厉害了。一个浑身焦黑的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下,见到有人来,抓住了马祥瑞的裤腿: “救……
救我……”听声音居然是彭芸。
韩方不忍,想扶她起来,马祥瑞却二话不说,一脚踩在彭芸手上,逼她松手,又一脚把
她踹进了火海,彭芸惨叫了起来。
“马老师你干嘛?”
“全身大面积烧伤,她本来也没救了。”马祥瑞冷冷地说: “还是早死了痛快点,我们快
走!”
彭芸的惨呼还在不住传来,韩方歉疚地朝房里喊了一句: “不好意思啊,回头请你吃饭!”
也不知彭芸听到没有。
他们继续往楼下跑,但到了二楼火势实在太猛烈了,三人不得不停下脚步,踌躇了片刻,
火势却越来越大。马祥瑞一横心,大叫道: “妈的,冲了!”冲进了火焰深处,几秒钟后又跳
着脚退回来,拍打着身上几处着火的地方。
“根本下不去……我写什么小说不好,偏写烧图书馆! ”马祥瑞捶胸顿足,“这回要应在
我自己身上了!”
三人正在为难,忽然从火中扑出来三个火人,口中呼喝着: “万物非主,唯时真主……”
“时间教徒!”马祥瑞惊道,“他们在自焚吗?”
“罪人!快忏悔吧!”浑身冒火的时间教徒叫嚷着,朝他们冲了过来, “时间之主会宽恕
你们的!”要是常人烧成这样子早就满地打滚了,时间教徒居然还能跑动说话,不知从哪来
的一股力量。
形格势禁,三人只能回头往楼上跑,还是艾薇最孱弱,几步就落在后面,韩方拉着她,
速度也快不起来。马祥瑞倒是大步流星,也不管二人,两步并作一步,向楼上跑去。可惜祸
兮福兮,他跑得太快,脚下踩到一本不知谁扔的小书,一个站不稳又咕噜噜滚下来。
“这多事的宝树,续写个什么……”马祥瑞刚挣扎着爬起来,已经被身后两个时间教徒
死死按住。
“救我!快救我!”马祥瑞惊慌失措地叫着,浑然没有了刚才一脚踢走彭芸的潇洒。
“那个……马老师,”韩方一边跑一边叫道,“我很高兴今天有你陪伴……”
“混蛋,你别走……你们快放开我……艾薇,你的原点在哪里,我会去找你的……”马
祥瑞乱叫着。
时间教徒开始诵起经来,经文听起来倒是似曾相识:
“圣火熊熊,焚我残躯, 生亦合欢,死亦何苦, 为善除恶,唯时间主! 怜我世人,
时光无多! 怜我世人,时光无多!“
“哎哟……你们不能有点创意吗……至少说个‘祥瑞御免,家宅平安’也好……哎哟……
啊呀……”马祥瑞叫骂着,声音终于轻微下去,最后和时间教徒的诵经声一样,融化在熊熊
火焰的噼啪声中。
“他没事吧?”艾薇不忍地说。
“没事。”韩方说,“这家伙少说死了上百回了,不在乎多那么一回两回……对了,你以
后见了他得防着点……”
但这样一来,往下的路已经全然堵死,韩方和艾薇也无处可逃,只好回到了顶楼。此时
这里也云烟缭绕,燥热不堪,韩方稍一思忖,又拉着艾薇上了楼梯最高一层,那是通向天台
的楼梯。天台门锁着,韩方猛踹了好几脚,却怎么也踹不开。无尽的黑烟从下方涌来,二人
几乎要窒息,韩方情急拼命,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全力一撞,门终于开了。一阵凉风迎
面而来,被烟火熏得头昏眼花的二人不禁精神略畅。
韩方拉着艾薇到了屋顶。图书馆的屋顶分好几层,最高处是一个巨大的歇山顶,韩方和
艾薇勉力爬上去,坐在最高的屋脊上,眺望着整个燕大校园:静园、枫湖、水塔、理科楼群、
宿舍楼……历历在目。不时可以见到时间教徒进进出出的身影,和学生的抵抗或逃窜。但此
刻这些已经是可忽略的细节,大火吞没整个图书馆只是时间问题,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
能够在最后一刻欣赏到的校园是如此宁静美好。
“今天我们恐怕要死在一起了……“韩方苦笑着说,心中不知怎么,反而有一种安定感。
死并不可怕,重要的是和谁一起死。身边是自己一直苦苦追寻的艾薇,总比马祥瑞那家
伙好吧。
“你还记得那天吗?”艾薇忽然说,“我们也是死在一起的。”
“哪天?“韩方不明白,上次明明是艾薇一枪打爆了他的头,怎么能说是死在一起呢?
“你真的忘了吗,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艾薇望着天边的楼群说。
“那天,我走在路上,心里充满了重获自由的喜悦,却又对周围的一切感到迷茫,我不
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忽然一阵强光,然后是天摇地动,我感
到被一股大力撞了一下,五脏六腑都要翻转过来。然后昏过去又醒过来,我发现自己浑身都
被烧得焦黑,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周围都是死尸,我难受极了,却几乎动弹不了,我抬头
看到天上黑烟滚滚,一朵蘑菇云升起……然后我,看到了你。”
“天,这么说你是那个人!”韩方惊呼,“你是核爆那天,我见过的那个人,可是那天我
根本不知道你是男是女——”
“可是你帮了我,“艾薇说,”你扶我起来,为我倒水喝,问我有没有事……我说不出话,
但是那一次,我认出了你,韩方,我想起了我们之间的许多事情。许多过去的记忆复活了,
不,按马祥瑞的说法,那不是记忆,是未来。我一直看着你,心里觉得幸福极了,甚至忘记
了身上的疼痛,直到第二颗核弹落下……”
“天,我什么也不知道!”韩方懊恼地说,心中感到一股无名的歉意,如果他知道那个
人是艾薇的话……那他也做不了什么。
“如果马祥瑞的话没错,”艾薇认真地说,“你会知道的,将来。”
“但是你第二次,那天为什么要……”
“我知道你是燕大的,甚至知道你经常在湖边跑步。自从那次相遇之后,我一直想要找
你,可是……那天我早上来到燕大,却看到你和另一个女人一起,我尾随着你们到了图书馆,
躲在书架后面,看到你们……最后我无法控制自己,不知怎么走出来,就开了枪。”
“对不起,”韩方抓住了她的手,“我不是……我真的不知道……否则我不会……”
“不关你的事,但当时我不知道,我好像在梦游……那时候,我觉得你背叛了我,所
以……”
“可是那把枪是从何而来呢?还有,你怎么会开枪的?”
“枪不是问题,”艾薇凝望着天空说, “这座城市有很多角落都有些来历不明的枪,不是
么?每天早上,四环上都会有一些车毁人亡,他们是你们说的无忆者,大跳转之后避免不了
死亡的宿命。每次他们的反应都是一样的,其中一辆丰田会和卡车对撞,被碾成一堆废铁……
司机会死在那里,在司机身边就有一把上满了子弹的手枪,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但是我知道,我是第一次来北京,但现在对这座城市却了如指掌,每次都有一些新的记忆会
唤醒,好像这一切早就发生过,即使开枪,我也无师自通,非常熟练。”
“deja?vu,”韩方喃喃说,“那么,今天发生的一切,你也有预感吗?”
“以前没有,刚才有了,”艾薇说,“我们会拥抱在一起,从这里跳下去。”
“有道理,摔死总比活活烧死好……”韩方苦笑着说,忽然想到一件事,“那明天呢?
明天我们能不能再见面?”
“我没有预感,也许不会,也许还要过很久很久……”艾薇叹了口气说,“但是该发生
的,一定会发生。”
此时一旁忽然传来轰然巨响,一座辅楼已经在烈焰中坍塌,现在就是屋顶也可以感受到
下面熊熊烈火的灼热了。黑烟从四周升起,如同巨大的黑井,把他们裹在中间,上面只能看
到一小块蓝天。韩方感到下面的钢筋水泥结构也在高温中软化,屋顶微微晃动了起来,显然
已经摇摇欲坠。
没时间了,韩方心神激荡,扳过艾薇的肩头:“告诉我,你住在哪里,为什么我一直找
不到你?为什么你许多天才来找我一次?怎么才能再见到你?”
“我们会再见的……不要逼我。 ”艾薇避开他的目光。
“快告诉我! ”
“我不能说……真的不能……”艾薇一咬牙,挣开他的手臂,沿着陡峭的屋顶向下滑去。
韩方随后追了上去。
“告诉我!”他绝望地叫道。
艾薇已经站在屋檐边上,回望了韩方一眼,凄然一笑,张开手臂,向后倒去,如同一朵
烈焰中绽放的黑玫瑰。韩方冲上去,抱住了她,却已经太晚了,刹不住脚。他们拥抱在一起,
消失在楼顶的屋檐之外,投入到无边的黑暗中。
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刹那,韩方觉得自己吻到了艾薇的唇。
虚纪元 XIII
“万物非主,唯时真主。时间之主,赐恩于吾……”
韩方躺在黑暗中,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听到喃喃的诵经声。只不过这次不是从外面传来,
而是就在寝室里。韩方半坐起来,看到一个朦胧的人影已经跪在窗前,对着清晨的微光,虔
诚地祷告着。
“我们在天上的主,愿人称你的名为圣。我们每日的时间,今日赐于我们,愿实时间的
国度降临,消泯世间的一切苦难……”
韩方躺在床上,微微叹了口气。自从图书馆被时间教徒烧毁后,又过了差不多七八十天。
在这期间,时间教徒已经占领了燕大以及整个北京城。就是整个世界上,除了部分二十小时
之内难以到达的地区,大部分人类居住区域也都被时间教所渗透。韩方他们也被迫入了教,
跟着装模作样地念经,祷告,团契……周围被宗教洗脑的人越来越多。但他怎么也想不到,
在自己同学之中,第一个真正皈依的是——马小军。
“一大早吵什么,背英语单词么?我还要睡觉呢……”寝室另一边,刘烨带着睡意抗议
着。
马小军从地上爬起来,坐到刘烨身边,抚摸着他的面庞。
“干什么?”刘烨笑骂,“搞基啊你——啊——”他的抗议声戛然而止,同时伴随着“格
格”几声颈骨断裂的声音。刘烨的手脚无力拍打了几下床板,然后就归于静止。
马小军回到窗前,继续跪下祷告着:“愿你宽恕我们的罪,拯救无忆者的灵魂,让他们
得以在超时间的天国中安息……”
“小军,你有完没完?“谢东不耐烦地说,“差不多得了啊。”
“大跳转之后的晨祷是必备的功课,”马小军静静地说,“你们身为教内弟兄,不应该忘
记这一点。”
“大家都是无奈才入教的,你还真把它当回事了?我们怎么也想不到,你是第一个对时
间教投降的! ”
“是!我是投降了!”马小军也激动起来,“那又怎么样?我知道你们怎么看我,觉得我
是迷信?盲从?愚蠢?全世界七十亿人,现在至少六十亿都信了时间教,就你们几个聪明?”
“至少我们不会相信有个什么时间神主导这一切!你自己以前不也不信吗?”
“哈,”马小军说,
“那我问你,虚纪元是怎么出现的?是,我知道你会怎么说,强子对
撞实验,时间场畸变……废话,都是废话!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些科学家也不知道。你们也
只不过是盲从,我为什么不能相信有一个神主导这一切?你们有什么资格说我?
“可是再怎么说——”
“让我告诉你们一件事,”马小军挥了挥手,打断了谢东的话,“我以前没有跟任何人说
过。我和我爸的事……我以前说,他捅了我几刀,其实不是的。
“我爸是做生意的,有几个小钱。实纪元的时候就在外面包了二奶,我妈和他吵过,闹
过,最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虚纪元以后,他更是毫不在乎和二奶出双入对去了。当时我
妈住在医院里,等着做一个胆结石的手术。手术做不成了,她每天都疼的死去活来,我爸也
不管她……那天大概是虚纪元第 60 多天的时候,我去看我妈,她抱着我哭,说我爸好长时
间没来了,我一气之下,就去找我爸,和他当面吵了起来,我爸气得说要杀了我,我当时也
气疯了,说‘老子先杀了你! ’一头把他撞倒在地,掏出随身带的匕首就往他身上乱扎,等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血流了一地,肠子都出来了……
“是,那是疯狂时代,我们都干了很多疯狂的事,但亲手杀死自己父母?没有几个人干
过吧?那种沾满了鲜血的负罪感你们无法体会。我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都能看到我爸浑身
是血,死不瞑目瞪着我的样子……我当时再也无法忍受,大叫一声跑了出去。我跑到一间酒
吧里,喝得烂醉如泥,然后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后来我再也不敢去见我爸。后来我想到,其实他对我还是蛮好的,我想起小时候的许
多往事,爸爸给我买这个那个,陪我玩拼图,扛着我去看焰火……可是我……我居然……我
无法再面对爸爸。”马小军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
“后来的日子里,我表面上没什么,跟所有人一起嘻嘻哈哈,去打架,去乱交,去冲击
中南海……可是弑父的阴影却永远无法摆脱,我爸也没有再来见我,我以为我们家就这么完
了。可是你们猜怎么着?三天前,我爸搀着我妈,一起来看我了。他们都已经信了时间教,
我爸不在外面乱搞了,我妈每天念经,也有了精神,觉得身子也不太疼了……我和爸爸抱头
痛哭,相互忏悔,我们家和好如初。这都是上主赐予的恩典,什么是福音,这就是福音!什
么是见证,这就是见证!”
他说完后,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过了半晌,谢东说:“对不起,小军,我真的不知道
这些事,否则……”
“我不怪你们,”马小军渐渐平静了下来,“你们只是没想通。总有一天你们会和我一起
在真神中团结在一起的,只有在这里才有真正的、灵魂的救赎。”
“韩方,你怎么说?”谢东问。
“我不知道,”韩方喟然说,“我真的不知道。”
马小军说的是对的么?只有在时间教中才有救赎?韩方不知道,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
过去坚信的,如今已不再坚定,但却仍然找不到任何方向。
早上七点半,韩方又出门去湖边跑步,当然现在他必须挂上一块表,表示自己已经皈依,
见了人还经常要微笑着用手指在胸口画一个圈,表示宗教的祝福,否则随时会有人缠上他,
对他软磨硬泡地传教。
清晨的枫湖永远是那么静谧,只有秋风吹起一片涟漪。当然,现在湖边多了许多跪拜诵
经的教徒,像马小军这样的显然并非个例。
“时间教还真是治愈系的……”韩方想, “他们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新的希望么……”
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完,就听到前面传来呼喝叫骂的声音: “放开我!你们凭什么管我……
我爱怎么样怎么样!混蛋,你们是一群法西斯! ”
韩方抬头看去,就看到赤身裸体的陶莹和一个半裸的中年男人从树丛里被四五个学生模
样的时间教徒抓了出来。陶莹不住挣扎,乳房随着动作剧烈地晃动着。男人穿着裤子,低着
头,看不清模样。
“可耻的罪妇!”时间教徒们七嘴八舌地叫嚷着, “在光天化日之下干这种无耻的事,你
们不怕时间大神的震怒吗?”
“呸,你们这些没有脑子的白痴,”陶莹轻蔑地冷笑着, “我就是愿意,怎么着!至少我
活得自由!你们懂么?我永远不会把灵魂卖给你们那个子虚乌有的什么大神的!”
“跟她废那么多话干什么,拉她去学习班!走! ”
韩方知道,所谓学习班就是给一些后进分子开设的临时性监狱,设在以前的农园食堂里,
主要是疲劳轰炸式的说服教育感化,但偶尔也会动用刑罚。在燕大沦陷初期,韩方被抓去参
加过学习班,但及时“皈依”,没有受过刑。受刑者是在二楼,那杀猪一般的惨叫听着令人
不寒而栗。
这就是时间教,一个血腥残忍、压迫一切自由的组织。韩方清醒了过来,先前的些许动
摇不复存在,心中又充满了对时间教的憎恶。
押着陶莹的时间教徒从小路上向他走来,他不得不让在了一边。
“是你!”陶莹一斜眼,居然认出了他,“你不是也跟我睡过吗?哈哈哈……”她歇斯底
里地大笑着。
时间教徒将怀疑的目光投向韩方,韩方不得不垂头划着圆圈,作出虔诚忏悔的姿态。
“小子,怎么着?你也信教了么?”陶莹继续说,“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话么?我
说时间教会占领这个世界,那时你还不信,如今怎么样?这些疯子赢了,哈哈!”
“陶老师,我已经皈依了,”韩方垂着头低声说,“你不要再顽抗,好好应该忏悔,那个……
时间之主会宽恕你的,阿门。”一情急说了一句基督教的习语,好在几个时间教徒没听明白。
“孬种!”陶莹狠狠一口唾沫吐在韩方脸上,扬着头被时间教徒拽走。
时间教徒走出几步,韩方在地下捡了块石头,从后面冲上去,猛然砸向一个教徒的后脑,
那家伙登时被砸晕,倒在地上,韩方又狠狠扑向另一个教徒,将他扑倒在地。另外两个教徒
一时不知所措,陶莹和那个男人趁机甩开了他们的手,厮打起来。
韩方拿着石头猛砸了两下,将那个教徒砸得脑袋开花。然后协助陶莹把另一个教徒扔进
湖里,最后一个教徒也被那个男人打倒在地。但远处,已经有几个教徒闻声跑来。
“快走!”韩方急急地说,“这边!”
陶莹和男人跟着韩方跑进了林中,但湖边这片树林不大,几步就可以跑出去。陶莹没穿
衣服,在校园里几乎没有不被注意的可能。但韩方早有准备,带他们来到小山坡后一处隐蔽
的草丛间,在那里搬开一个井盖,让陶莹和男人先下去,韩方也跟着躲进去,又将井盖复原。
三人在脏兮兮的下水道里贴在一起,情势颇为尴尬,但这时候也顾不得了。
韩方听到追兵已近,似乎有几个人走到了草丛这边,转了一圈,又走开了。陶莹听到没
有声音,刚要说话,韩方却按住她的嘴。果然片刻之后,又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渐行渐远,
这回才是真的没人了。
“谢谢你救了我,”等韩方把手放下来后,陶莹说,“要不然被他们捉去,那可有得罪受
了。“
“没什么,“韩方说,
“其实我也只是一时冲动。只不过如今在时间教眼皮底下,陶老师,
你们这样……也太冒失了。”
“我就是要向他们示威,让这些疯子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信他们那套鬼话! ”
“不错!”男人忽然插口说,“这些迷信的教徒,被洗脑之后,已经成为世界的毒瘤,必
须有人来开导他们。这位老师,你做得对。当然,我们还可以采取更理性,更有效率的方法。”
“您是?”韩方好奇地问。看来陶莹和这个男人显然互不认识。
“我是方之民博士。”男人庄重地说。
虚纪元 XIV
方之民?
韩方知道方之民其人,他本来是个洋博士,知名科普作家,多年来一直致力于科普和打
假,名头很响,也结下了无数仇家。虚纪元以来,法律已经失效,方之民大概怕仇人太多,
会一拥而上找他算账,一度销声匿迹,无影无踪。虽然确定他人就在本市,但是没人知道他
每天的原点在哪里,有人查到他家地址,去他家找过,也见不到他踪影。后来天下大乱,社
会上渐渐也就把他这号人忘了。
可是这段时间以来,随着时间教甚嚣尘上,方之民又在网络上复出,而且比以前更加活
跃,公然向时间教宣战,发表了不少文章揭露时间教的愚昧可笑,宣称时间教是科学的死敌,
会让人类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那些文章短小精悍,却一针见血,很受欢迎,上午发出,下
午就到处流传开来。时间教方面对此十分恼火,但是文章是通过代理服务器发表的,要查到
他的真正位置非常困难。方之民也逐渐成为抵抗时间教的人们心目中一面不倒的旗帜。
“你就是方之民?”陶莹奇道,又说,“不对,你看着可不像他啊。”?她这么说,韩方
也想起来,虽然现在躲在下水道里看不清楚,但是刚才在外面瞥了几眼,这人的容貌和网上
流传的方之民照片是有三五分相似,但却不像一个人,否则他早就认出来了。
“我看你们也是同道,才告诉你们,”方之民得意地说,“其实虚纪元之前,我刚刚秘密
整过容,所以才没人认出来。”
“你整容干嘛?”陶莹问。
“当时我收到风,说有个丧心病狂的家伙要请杀手做掉我。所以我不得不秘密整容,出
院后又一直躲在郊区休假式疗养,所以虚纪元以来,很少人知道我的下落。 “
“原来是这样……“韩方明白了一些,”方老师,我叫韩方,很喜欢读您的作品,不过
您怎么忽然来了燕大?”
“等一下,”陶莹厉声说,“不能他说什么就信什么,你怎么证明自己就是方之民?”
“我……我不就是方之民,还需要什么证明?”
“你长得可不像。”
“不是说过了么,我整容了。”
“这谁能证明?”
方之民一时语塞,陶莹又说: “再说,刚才我勾勾手你就扑上来,一副急色鬼的样子,
哪像个社会知名人士?”
“好,”方之民无奈说,“那我背一段我以前的诗作给你们听好了,你听着:
“握紧我的手 让我的图腾烙在你的手上 请传递这一把火 直到……直到……“
“下面呢?”陶莹冷冷说。
“那个,下面的……忘了……”方之民不好意思地说。
“哼,自己的诗都背不出来,怎么会是真的?再说就算背出来了,也不能证明你就是方
之民!你会背莎士比亚的诗,难道就变成莎士比亚了吗?”
“这……”方之民说不出话来。
“而且你有一个最大的破绽,”陶莹咄咄逼人,“方之民是时间教一直在找的重要人物,
如果你是真的方之民,怎么会贸然告诉两个不相干的人自己的姓名?”
“我也是无奈,”方之民叹口气说,“我现在必须要联络一个人,只有你们能帮我。”他
虽然说你们,但是只对着韩方一个人。
“您要联络谁?”韩方问。
“你知道科学老鼠会吗?”方之民反问道。
韩方矍然动容,点了点头。科学老鼠会本来是一个科普性质的公益团体,时间教兴起后,
成为了目前仅有的几个还在和时间教作斗争的组织之一,在时间教的庞大压力下,已经转入
地下。时间教捣毁了其多个分支,控制了其中许多重要人物,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其核心至今尚存,但没人知道在哪里。
“事到如今,告诉你们好了,科学老鼠会的总部,就在燕大!”方之民小声说。
“这怎么可能?”韩方惊道。
“怎么不可能?”方之民冷笑,“科学老鼠会影响不小,但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自从之
前的总部被捣毁之后,目前在北京地区的主力就是燕大师生。你们燕大向来标榜科学民主,
自由精神,也是抵抗时间教最激烈的单位之一,接掌科学老鼠会理所当然。实话说吧,前段
时间我已经联络上了科学老鼠会,是他们约我今天来燕大面谈的。 ”
“在网上联系不就好了,干嘛要见面?”陶莹冷冷地问。
“邮箱早就不安全了,不必多说。再说,时间教的势力已经渗透进网络监控部门,拐弯
抹角发篇文章还行,网络上聊天的危险系数就太高了,很容易通过关键词过滤等手段发现我
们。还是面谈安全,至少可以保证时间教没有能力越过时间循环的限制,用什么高技术手段
来监听。”
“你们究竟要谈什么?“陶莹又问。
方之民犹豫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当然是对付时间教的方法……”
“那么方老师,现在我们能帮你做什么呢?”韩方问。
“我有一个包裹要交给科学老鼠会的人, “方之民说,
“刚才我碰到这位陶老师,那个一
时情不自禁……顺手就把包裹放在一边的土坑里,总算没给那些教徒发现。现在我需要一个
人去把那个包裹交给科学老鼠会,那里面的东西很重要。现在我这样没法出去,陶老师更不
用说,只有靠你了,小韩同学,这东西事关人类的前途命运!”
“您不能打电话告诉他们吗?”
“我手机在衣服里,被抄走了,再说科学老鼠会的人很谨慎,也没留下电话。”
“可刚才他们已经看到我了!”
“不要紧,刚才被我们打伤的那些教徒伤得不轻,估计都到一边休养去了,其他人也就
是远远看了你一眼,你个头中等,长相普通,像你这样的大学生往人堆里一扎谁能认出来?
不像我这么……有特点。你换身衣服,问题不大。我现在这样,一出去就被人盯上了。”
韩方觉得他说的也是实情,一个赤着身子的中年秃顶男,要被认出来太容易了。但还是
禁不住有些疑惑: “方老师,你要我转交给老鼠会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说关乎人类?”
方之民狡猾地一笑:“如果你想知道这个秘密,就帮我做这件事。但是记住,千万不能
擅自打开那个包裹!”
虚纪元 XV
韩方抵不住好奇心,还是答应了方之民。他看了看左近没人,从下水道里出来,躲在一
棵树后。等了半晌,才有一个男生经过。韩方手里捏了一块石头,从后面猛扑上去,把他砸
晕。想了想,又狠狠加了两下,把他彻底砸死,然后换上了他的衣服,再把那个倒霉蛋的尸
首扔进和枫湖相连的一个小池子里,保证接下来十几个小时,此人不会再出现。
接着,他在方之民说的草丛里顺利地找到了一个草绿色的帆布包,包的颜色和草丛相似,
难怪没有被那些时间教徒发现。包里又有一个蓝布包裹,韩方捏了两下,里面是好像一个硬
纸盒,他很想打开来看看,但想到方之民的警告,让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但他牢牢记得方
之民的那句话——“这东西事关人类的前途命运”。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韩方禁不住想,难道是什么能够停止无尽的时空循环,让世界重返
轨道的仪器?但是那么小一个包,里面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也或许是什么大型装置的
部件,再说,就算仪器真的这么小也没什么奇怪的,谁知道改变时空循环需要多大的仪器呢。
如今他已经参与到整个事件里了,或许他,韩方,将成为改变世界的英雄呢。
韩方斜跨着布包,离开了湖区,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未雨绸缪十分明智。在湖区通向主校
园的各条干道上都有时间教的人把守巡查,其中有几个颇似刚才后面追赶自己的人。韩方心
跳加速起来,强作镇定,低着头走过去,想想又觉得不对,干脆抬头挺胸,哼着歌走过去。
见到那几个人,微微一笑,在胸前画圈致意,对方也马马虎虎还礼,似乎有个人多看了他一
眼,但看到他满面笑容的样子,也就没有说话。
韩方若无其事地走过,确定把那些人甩在后头了,才略松了一口气,看了看表,已经九
点五十。他沿着校园小道,向第三教学楼走去。到了三教,他爬上四楼,到了 416 教室,正
好十点。韩方走进教室,看到教室里稀稀拉拉坐着五六个人,都在看书或者玩电脑。时间教
控制燕大之后,刚刚恢复的教学被强行中断,但一段时间下来,也逐渐放松了管制,只要每
天按时进行团契和礼拜,平常的读书娱乐并不十分干预。
韩方看到后排有一个戴眼镜的高瘦男生,神态严肃,若有所待,心想是了,走过去问他:
“同……弟兄,请问你记不记得今天是第几天?”
虚纪元没有纪年,只有纪日,而且没法用物质形态记录。所以经常有人用这类问题,男
生想了想说: “应该是第 807 天。”
韩方笑了笑: “谢谢。”略感失望,转身寻找下一个目标。这时候,一个穿白裙子的长发
女生进来,韩方一怔,这女生他正巧认识,叫纪冰,是化学系的博士生,以前和他一起当过
义工,人很随和,对他像大姐姐一样。不过虚纪元以来,他们只在路上碰到过几次,也少有
交谈。
“纪师姐,怎么是你?”韩方惊喜地说。纪冰见了他,似乎也稍感惊奇,但只是略一点
头,简单地说:“嗯,好久不见。”又左右张望着,像在寻找什么目标。
韩方心中一动,小声问道:“纪师姐,请问你记不记得今天是第几天?”
“第八百……”纪冰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忽然变得很奇怪,“不,第 703 天。”
“你记错了, ”韩方说,“今天是第 807 天。”
“没错,”纪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那是因为我们对‘天’的定义不同,如果按
照原来的 24 小时来算,就只有 703 天。

“原来如此,谢谢你,不锈钢老鼠。”韩方把最后五个字咬得很重。
纪冰点了点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他们一起往外走去,还在走廊上,韩方就忍不住问: “纪师姐,原来你也是科学老鼠会
的人?”
纪冰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人跟着他们:“那你呢?你和方之民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只是……”韩方把方之民的事简略地告诉她。
“方之民这家伙真是……这么说东西在你这里?”纪冰问。韩方把包递给她,纪冰背过
他,打开查看了一下,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这里面究竟是什么?”韩方忍不住问。
“韩方,这件事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纪冰一边走一边说。
“让我加入你们,你们现在一定需要帮助。”韩方说。
“不必了。”
“你如果不告诉我,我现在就叫‘抓叛教者’,附近时间教的人一分钟内就会赶过来,
你要不要试试?”韩方厚着脸皮要挟说。
“你……”纪冰脸上出现了一丝怒意,忽然又轻松下来,“那你叫好了,再见。”
韩方张了张嘴,自然叫不出来,只好无力地说: “好吧,你赢了。”
纪冰看他一副无奈的样子,反而“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笑容很是好看:“韩方,我就
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真想知道么?那好,跟我来吧。”
韩方大喜,跟着纪冰从三教出来。耳中听到纪冰说: “今天的科学老鼠会也没几个人了,
我们正需要人手,你想加入应该没问题。但我提醒你,无论如何我们做的事情是很冒险的,
你会遇到想不到的危险,到时可别后悔啊。”
“我已经死过十三次,杀过七八个人了,刚才我还亲手杀了一个人,我怕什么危险?”
韩方说。
“死算什么?”纪冰冷冷一笑,“听说过人彘吗?就是把你手脚砍下来,眼睛挖掉,鼻
子砍了,舌头割掉,然后放在一个缸子里,每天这么来一次……这只是时间教最轻的刑罚之
一。怎么脸都吓白了,你怕了?”
“当然没有!”韩方心里发毛,却硬挺着说。
纪冰嫣然一笑,在前面引路,不久走进了逸夫一楼。
原来老鼠会的总部在逸夫楼里,韩方恍然大悟。
燕大的逸夫楼由好几栋多层建筑组成,结构复杂远超过西直门立交桥,宛如一个巨大的
立体迷宫。韩方刚入校的时候,硬是在里面走了一个多小时都找不到一间教室。毫无疑问,
在燕大要想躲在什么地方,逸夫楼是最佳选择。
纪冰带他进了楼梯间,却没有上楼,而是下楼梯往地下室走去,他们一直下到地下三层,
这里韩方从未来过。他老老实实跟在纪冰后面,却发现纪冰带着他东一拐西一拐,在灯光昏
暗的地下走廊里转了半天。韩方惊奇地发现,逸夫楼的地下竟然比地上是一个更大的迷宫。
他们又走到另一段楼梯上,继续向下走去。最后他们来到一扇标有“军事重地,严禁擅闯”
的门前,门口的电子锁闪着绿光,纪冰娴熟地按下了一串数字,门开了。
“这是什么地方?”韩方奇道。
“这是一座实验室。”纪冰说,“一般人不知道,我也是虚纪元以后才接触到的。其实仔
细想想,也不奇怪,燕大这种国内顶级的大学,当然会和军方有一些合作的项目。”
“那实验室也应该设在军事单位啊,那里才更安全。 ”
“别傻了,“纪冰嗤道,”那些军事单位西方的侦查卫星早就查得一清二楚,战争的时候
第一波袭击中就会被炸平,远不如大学保险。再说,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真的是什么逸
夫楼吗?告诉你,七十年代反苏修的时候,北京的地下隧道就已经挖到燕大了,这些地下建
筑就是当时造起来的军事基地,至于后来的逸夫楼之所以选址在这里,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
目,便于出入的地上建筑而已。”
“这么说,北京各大学的逸夫楼不会都是……”
“何止北京,还有其他好几个城市,”纪冰淡淡地说,“逸夫楼逸夫楼,其实就是 evil
的意思。许多逸夫楼地下都有一个 evil 的秘密……你以为虚纪元以后所有的国家机密都抖出
来了么?还差得远呢。有些事是连国家主席都不知道的……到了,你在外面等一下。 ”
他们来到一扇厚厚的铁门面前,门口有个年轻学生放哨,左顾右盼,十分警觉。纪冰跟
他打了个招呼,带着韩方走了进去,里面又是一条走廊,纪冰带着韩方到了另一间房门口,
让他等一下,自己先进去了。韩方隐隐听到她在里面跟人说话,但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外
面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儿,纪冰叫韩方进去,韩方走进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厅。看到里面坐着
五六个人,桌上放着好几部手提电脑,旁边还立着一部小型机,和一些大大小小,韩方叫不
出名目的仪器。后面似乎还有一间房间,但是门关着看不到里面,只见到隐隐有些灯光。这
些人大部分看上去是二三十多岁的研究生,也有两个年纪较大的中年人,看到他进来,十几
只锐利的眼睛一起盯在他身上。
虚纪元 XVI
要是换了以前,韩方非手足无措不可,但虚纪元以来,他也见过了不少世面,刚才还和
大名鼎鼎的方之民一起出生入死一番,所以很快镇定下来,自己招呼自己在门旁的沙发上坐
下来,大剌剌地打了个招呼:“大家好啊,我叫韩方,很高兴认识你们。”
众人反而对他失去了兴趣,不搭理他,开始凑在一起检视那个包裹。韩方看到他们把里
面的小包取出来,从中拿出一个盒子,又打开盒子,拿出一个可乐罐大小的银色金属罐子,
领头的中年人点点头,让一个年轻人拿到里面去了,然后他们热烈商议着什么,大都是专门
的术语,还夹杂着大量英文。韩方一个字也听不明白。纪冰很体贴地坐到他身边,小声跟他
介绍其中的人。韩方熟悉的许多 ID 都对上了人:花栗鼠是那个戴眼镜的小个子,锦毛鼠是
那个邋遢的胖子,天竺鼠居然是那个年纪最大的中年人,而且他的真实身份是化学学院大名
鼎鼎的教授、博导,田华杰院士……

纪冰还没介绍完,就被人叫到里间去了,韩方百无聊赖,看其他人还没有搭理自己的意
思,忍不住站起来问道:“诸位,有没有人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打算怎么拯救世
界?”
田教授抬头看了他一眼,干巴巴地说:“辛苦了,你可以回去了。

“太晚了,”韩方摇头,
“我已经知道了太多的事,要么你们告诉我一切,要么你们杀了
我好了,不过明天我还是会来问你们的。 ”
众人对视着,没有人说话,韩方更加不悦,大声说:“听着,如果这东西真的能改变世
界,结束虚纪元的话,让我干什么都可以,但是你们得先告诉我实情!”
众人愣了一下,纪冰从里间出来,见状苦笑着摇摇头:“韩方,这东西恐怕不像你想象
的那样。它没法改变我们时空的现状。”
“那它究竟是什么?你们要用它干什么?”
纪冰看了田教授一眼,田教授微微点头。纪冰拉韩方坐下,对他说:“它可以摧毁时间
教。”
“这……怎么摧毁?”韩方大奇。
“你有没有想过,时间教从何而来?又是谁创建的?两百天以前,世界上还没几个人听
说过这个宗教,可是在传统算法只有半年多的时间里,这个新兴宗教就征服了整个世界!原
因何在?”纪冰一连串地问。
“这……当然是因为虚纪元的原因嘛。”
“这只是部分原因,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实际上自从虚纪元以来,人心动摇,各种各样
的新宗教此起彼伏,时间教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但其他的都转瞬即逝,为什么它能那么快
脱颖而出?”
“至少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美国吧,”韩方说,“二战后,美国一直是世界领袖和各种浪潮
的兴起之地,而同时也是个宗教信仰浓厚的国度。虚纪元以来,传统信仰崩溃,时间教的出
现填补了这个信仰真空,争取了两亿多信徒,又从美国传播向世界各地。”
“你说的很对,”纪冰说,“但还不全面,实际上,这一切还依赖于一个人,没有他时间
教根本不会出现。”
“你是说传说中时间教的教主,那个自称时间之主传声筒的美国人保罗?爱德华?”韩
方问。他之前就听陶莹说过这人的名字。后来入教的时候,也被迫学习过他的一些事迹,但
总不信真有其人。
“是保罗?爱德华兹,”纪冰说,“而且这不是传说,是事实。时间教早期的发展一直扑
朔迷离,我们也是最近才得到一些相对可靠的资料。爱德华兹是一个下半身瘫痪的盲人,还
是黑人,年近半百,没有家人,社会福利机构也不管他,在街头乞讨为生。在他生平的前四
十多年中,从未表现出任何超人的禀赋,看上去只是被社会遗忘的边缘人。
“然而虚纪元的到来改变了一切,几乎从第一天起,他就告诉街头的人,他听到了神谕,
时间之神告诉他,人类犯了罪,要惩罚人类,剥夺人类的时间。从某种意义上说,时间教在
虚纪元第一天就出现了。”
“这怎么可能!”
“我们也不是很信这种说法,也许这是教徒的夸张虚饰……不过无论如何。爱德华兹从
很早的时候起就在积极传播一种新的信仰。当然一开始没人理他。但是爱德华兹表现出了某
些不可思议的天赋,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自己讨饭的那块地方哪里也去不了,但对虚
时代的历史进程却相当了解,并能作出一些精确的预言:洛杉矶哪天被核弹炸掉,什么时候
会有飞机掉下来,白宫会被暴民攻占,同性恋团体会遭到大屠杀……等等。渐渐吸引了周围
人的关注,时间教最早的一批骨干分子,都是他在街头拉来的,那些人和他素昧平生,但他
却对对方十分了解,能说出他们的姓名和很多生平细节,神奇的程度简直和耶稣差不多。这
些人都成了他的追随者,很快将时间教的信仰扩展到全美,乃至世界各地。而在这个过程中,
爱德华兹仍然在不断地作出预言,保证了时间教的发展壮大——”
“天,难道他是超忆者?”韩方不禁脱口而出。
“什么者?”
“超忆者啊,你不知道么?”
纪冰困惑地摇摇头。韩方这才想起来,超忆者只是马祥瑞提出的概念,其他人大概根本
不知道什么意思。他简略地解释了一下这个词的来历,当然没提艾薇的事,只说是偶然碰到
马祥瑞,对方告诉他的。
“有点意思啊,”纪冰沉吟着,“如此说来,莫非……”
“我看是胡说八道!”田教授在另一头不知怎么听到了,接口道,“什么超忆者,一点科
学根据也没有。我们搞科学的都没研究出来,一个写三流网络小说的家伙懂什么时间理论?
这也就是科幻小说,不,玄幻小说里才有的玩意。”
“可是爱德华兹的事迹又怎么解释呢?”韩方不服。
“历史上这种神棍骗子多了,都是些下三滥的江湖骗术,”田教授不屑,“这个爱德华兹
只是很能揣摩人们的心理,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罢了。其他人受心理暗示的影响,不知不觉
就会认为他说中了。”
“可是资料上有些预言好像很难用这些方式解释……”纪冰柔声抗议。
田教授冷哼一声: “那都是后来教徒给他鼓吹造势,有三分都说成十分,大部分估计都
是编的,毫不稀奇。小纪,我们科学老鼠会是科学、理性的组织,可不能受那些反科学的邪
说蛊惑。”说着瞪了韩方一眼。好像韩方是来败坏他们组织的一样。
韩方无奈地摊了摊手:“那好吧,就算如此,可是我不明白,爱德华兹这个人和你们要
做的事有什么关系?”
纪冰低声说:“我们得到消息,爱德华兹今晚会秘密来北京,和北京教团的首脑人物见
面。”
“他怎么可能来北京?飞机航班都不存在了!”
“为什么不能来?”纪冰反问,“现在爱德华兹是全世界权力最大的人,有几十亿教徒
为他铺路搭桥,根本不用航班,随便在机场上一架飞机就直接飞来了,十几个小时内就能到
北京。实际上,我们在美国的会员传来消息,说他已经启程了,今晚 8 点会到。”
“可他来北京干嘛?”
“中国现在至少有十亿时间教徒了,他来北京整顿教务也不奇怪。之前他已经去过欧洲
和南美,这是他第一次到东亚。也是我们动手的最好机会。”
“动什么手?”
“还不明白么?我们要干掉爱德华兹!”田教授接口说。
“怎么干掉?”韩方大感好奇,他从来没听说过在虚纪元能干掉一个人。
“实话告诉你,”纪冰说,
“刚才方之民托你拿来的是一罐金属铊。这东西本来不是很难
弄,不过燕大这边已经被时间教控制了。方之民在五道口工学院有关系,这玩意在那边也多,
能在短时间内弄到。所以我们必须和他合作……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定要让你今天把这东西送
来的原因,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用铊干什么?毒死爱德华兹?”
“像你看到的,这里以前就是燕大化学学院和军方合作的一个实验室,田教授是这里的
负责人,我们在实验配置一种新型毒气,这种毒气效力显著,一经吸入很容易扩散到全身,
只要一百克就可以毒倒上百万人。”
“那有什么用处?”韩方说,“在虚纪元你们毒不死爱德华兹,毒不死任何人。无论你
们干什么,几小时内他们就会重新复活,回到自己原来的状态。”
“小子,你的想法太简单了,“田教授轻蔑地一笑,”这种毒气本来是打算应付国内突发
局势,维稳用的,目的不在于毒死人。而在于使人短时间内晕晕乎乎,情绪稳定下来,这样
就可以把群体性事件化于无形,维护社会稳定……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用铊么?只要稍微改变
其配方,加入铊之后,两三个小时内大量金属铊就会在人的大脑累积下来,让人丧失一切正
常思维能力,产生各种幻觉,精神错乱,甚至变成白痴!”
“如果这样的话——你难道是说——”韩方思索着。
“是的,”田教授双目中露出兴奋之色,“我们对虚纪元中意识、记忆和大脑机制的联系
还没有很深的研究,但至少可以在每天的正常时间流逝中,大脑仍然可以反作用于意识,并
且带来的冲击效应会在时间跳转之后延续下来,即使大脑恢复正常,也会在意识上留下深深
的烙印。在虚纪元初期,全世界有几千万人因为受不了刺激而发疯了,后来虽然大部分都自
己痊愈,但还有一小部分至今还疯疯癫癫的……只要毒气能在今天的期限令人变成白痴,丧
失正常人格,在跳转之后,他的意识仍将以同样的形式延续下去,或许直到永远。”
“或许?你们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或许上么?”
“在虚纪元的条件下,我们没充分时间做严格的科学测试,更不用说人体试验了。但是
十多天前,我们设法弄到了铊,调配出了一点溶液,在一条狗身上做了实验,结果非常理想,
至少那条狗现在神智还没有恢复正常。听着,即使不是永远也不要紧,我们这次可以干掉爱
德华兹和整个北京教团首脑人物,只要他们在几十天内没法恢复正常,变成一群蠢猪,时间
教在中国刚刚建立的统治就会土崩瓦解! ”
虚纪元 XVII
这太疯狂了,韩方想。但他很快想到这是有可能的。他想起自己那次被艾薇爆头的经历,
过了好几天才缓过劲来,后来也常常出现在他的噩梦里。虽然任何恐怖的死法都不会在他肉
体上留下丝毫痕迹,但是仍然会强烈冲击人的心理防线。另外据他所知,在虚纪元,毒品脱
离管制,泛滥开来,许多人公然开始吸毒,他们以为自己不会上瘾,但结果并非如此,虽然
肉体没有对毒品形成依赖性,但许多人在心理上却从此无法摆脱毒品所带来的感觉。那么,
如果是通过某种神经毒气让人的脑部受到超出人所能承受的强烈刺激,又会怎样?如果让人
无法形成正常的思维,从而将人格性的心理外壳击碎,它们能在大跳转之后复原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但韩方不得不承认,这可能是对付时间教的唯一法子。
“其实就算我们的估计是错误的,”田教授兴奋地说下去, “就算这件事不会对大跳转之
后的爱德华兹他们有任何影响。让这些装神弄鬼的邪教头子在众人面前大出其丑,也已经可
以揭穿时间教的真面目了,至少会让一些人醒悟……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试试。”
“但你们如何能成功?你们怎么能接近爱德华兹?”
“这没有问题。我们在时间教内部当然有卧底,爱德华兹要来的消息也是那个人透露给
我们的。他今晚会见到爱德华兹,到时候就可以动手了。当然,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那个人是
谁……好了,这件事你也知道得差不多了,现在需要你帮我们一个忙。”
“我能帮你们什么呢?我不懂化学或者医学,也不认识时间教的人,如果你们要救方之
民的话,我倒是可以带人过去,他现在估计还在下水道里窝着呢。 ”
“方之民已经完成了任务,”田教授说, “我们不需要他了,找他反而节外生枝。就让他
在下水道里呆满剩下的十五个小时吧。但我们需要人手……韩方同学,你愿意加入科学老鼠
会吗?”
“当然愿意, ”韩方虽然早有预料,但仍然很是振奋,“不过你们都是科学家,我可不太
懂具体的科学……”
“这不要紧,只要有为科学献身的觉悟,懂不懂科学只是次要的,关键是你愿不愿意为
人类理性精神和科学进步奉献自己?”
“我……”韩方看着田教授期待的目光,毅然点了点头。
“那就好办了,”田教授笑着说, “现在,我们是同志了。小纪,你招呼他办一下手续。”
纪冰微笑着对韩方说: “韩方,跟我来吧。”
韩方跟着她进了里间,看到一群人正在实验台前忙碌着,纪冰带着他进了一个小隔间,
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韩方心跳骤然加速起来。
“纪师姐……这个是……”韩方期期艾艾地问。
“不要问,”纪冰温柔地说,“你躺上去就知道了。”
“这个……算是入会仪式么?”韩方还是问了一句,纪冰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推
在他胸口,韩方不由自主倒在了床上。他不知怎么想起陶莹来,随后又想起了至今杳无音讯
的艾薇,神智清醒了几分,勉力想坐起来:
“纪师姐,我是有女朋友的……我看还是……”
纪冰却已经爬上了床,跨在了他身上,和韩方四目相对,脸上不由现出一片晕红,看得
韩方怦然心动,抗议也说不出口。和陶莹的粗放狂野不同,纪冰也才二十五六,眉清目秀,
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更烘托出知识女性的气质清华。
那就来吧,韩方有些恍惚地想,也许这就是入会的福利呢?这科学老鼠会,还真浪漫!
反正在虚时代,做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和谁之间都可能发生。其实那年他们当义工
的时候,他还是蛮喜欢纪冰的……
纪冰俯下身,轻轻握住他的双手,把它们拉过头顶,伸到床沿。韩方以为纪冰是要给自
己脱衣服,想坐起身来,就在这时候——
“咔”“咔”两声,他双手手腕一紧,已经被两个冰冰凉,硬邦邦的东西牢牢框住,他
还没有反应过来,纪冰已经跳下床,在床尾的什么地方一按,又弹出两个金属环,把他双腿
脚踝扣住。
“你干什么?不会是 SM 吧?”韩方惊呼出声。
“对不起,韩方。”纪冰避开他的目光, “今晚的行动必须万无一失。刚才说了,我们还
没来得及做人体实验,我们不知道要达成预期的效果,所需要的剂量究竟是多少,如果剂量
小,不会造成根本伤害;如果剂量太大,直接致死,也是不会有用的。所以必须找志愿者做
个实验,但一时又找不到人……”
韩方只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 “你们难道要让我……让我……”心念电转:这么个实验
室,怎么会有张床的?不显然是为了做实验用的吗?自己怎么这么蠢,这都没想到?
纪冰点点头:“本来我们是要用方之民的,谁知道路上出了意外,现在一时没有其他人
选,也只能找你了。”
“你疯了?如果是别的实验也罢了,这东西会让我变成白痴的,可能是永远!放开我,
我不干!”
纪冰叹了口气:“韩方,我们没有强迫你,是你自己一定要跟来,而且刚刚宣誓愿意为
科学献身的。”
“我……”韩方无言以对。
“韩方,你要理解,这不是针对你,只是为了全人类的生存和福祉,必须有人牺牲。虚
纪元是人类迄今面临的最大的危机,胜过一战、二战,胜过任何金融危机,甚至胜过大洪水
和冰河期。为了克服这个危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譬如我们潜伏在教团中的同志,不免也
会牺牲自己,和爱德华兹他们同归于尽。本来我也不介意拿自己做实验,但是像我这样的理
科博士,对社会比较有价值,相对来说,牺牲你这样的文科生,是一个更理性的选择。”
“放屁,你他妈的——”韩方又惊又怒,一句脏话还没骂完,就被纪冰拿起一块毛巾堵
上了嘴。
“你放心,”纪冰柔声说,像一个母亲在哄不肯打针的孩子, “我保证这个过程不会有多
少痛苦。对了,以后你将永远成为我们科学老鼠会的名誉成员,我们已经给你起了一个 ID,
就叫小白鼠。”
她又嫣然一笑,俯身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在他头边扳了几下,韩方感到自己的脖
子和脑袋也被两边好几根冰凉的金属条固定住了。纪冰来回测试了几次,确定他已经被牢牢
束缚住了,满意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脸蛋,转身出门。韩方欲哭无泪,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
竟会惹上这场大祸。
以后他每天醒来,会是什么样子?一个白痴?一个疯子?舍友们会怎么对他?像对刘烨
那样么?他忽然深深地同情起刘烨来。天,每天那样活着和死去,是何等悲惨之事。而刘烨
至少还算是个人,而他说不定很快就会连人都不是……
韩方冷汗淋漓,本能地竭力挣扎着,钢箍却纹丝不动。很快有两个男生走进房间,将他
连人带床推进里面的房间,房间大约四五十平米,是乳白色的,韩方看不到灯在哪里,但是
光线明亮。房里陈列着许多他叫不出名目的医学器械,像是重症监护病房,又比那高级。
他们首先给韩方打了麻醉,让他颈部以下都瘫软无力,但却仍然保持清醒。然后把他从
铁床上解下来,忙进忙出,为韩方测量了身高、体重、心跳、血压以及体温等数据,又在他
身上贴上电极,为他做了心电图。然后韩方被推进一个巨大的管子里,为他做了核磁共振扫
描。韩方看到他们在一部背对着他的显示屏前指指点点,口中说着难懂的术语,似乎是对他
的身体状况表示满意。
然后他们离开了房间,关上了门。韩方想跳下床来,却还是动弹不得。不久,又有四个
穿着生化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走进房中,每个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韩方难以分辨
其中是否有纪冰。他想抗议或者求饶,但嘴被堵上,只能发出呜呜的含糊叫声。一个面罩被
戴在了韩方脸上,韩方知道即将从塑料管里灌进来的肯定不会是氧气。
最后的时刻到了。实纪元二十年和虚纪元八百多天的生活在他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掠
过:爸爸,妈妈,老师,同学,初恋的女孩,还有……
他们把面罩的另一头接在一个有剧毒标志的方形容器上,小心翼翼地要拧开上面的气
阀。韩方拼命挣扎,竭力想说什么。其中一个人转头看了他一眼,停止了动作,取出韩方口
中的毛巾:“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是纪冰。
“如果……如果……”韩方不争气地流着泪说,“如果你有机会碰到一个叫艾薇的女孩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只知道她叫艾薇,大概穿着黑色的连衣裙,
一米六五左右——请你告诉她,我不能陪她去毛纳基山了,也许她记错了,那是另一个人,
让她珍重,告诉她,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天很美好……我会永远记住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自己在说什么。
纪冰耐心听他说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话,然后问: “说完了?”
“不,还有, ”韩方泪如雨下, “纪师姐,你还是放我一马吧。你记得吗?那年夏天我们
一起去游泳,后来我还请你吃过西门鸡翅的……”
纪冰叹了口气,将毛巾赛回他嘴里:“韩方,我尽责任。”
虚纪元 XVIII
纪冰用手按住氧气罩,以防韩方挣扎滑脱,令毒气外泄,扭头问旁边一人:“现在可以
了么?”
那人点点头: “开始吧,时间不多了。”是田教授。在他背后,一个助手小心地拧开容器
的阀门,韩方感到一股温热的气流已经在他的鼻边,吓得魂飞魄散,竭力屏住呼吸,但不久
后就憋闷得难以忍受,终于还是重重吸了一口气,觉得气味微微有些刺鼻,但至少可以呼吸。
他呼吸了几下之后,田教授吩咐关掉气阀,纪冰小心翼翼地将面罩从他脸上取下来。韩方大
口喘息着,竭力把肺里的废气呼出去,好像这样能减少一些毒素摄入似的。
纪冰关心地看着他:“韩方,你感觉怎么样?”把他口里的毛巾取了出来。
韩方暂时并没有感到什么异常,喘息着还没说话,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 “不
好,时间教的人来了!快——”接着一声响亮的枪声,有人重重倒地。然后脚步杂乱,人声
喝叱,显然一些人已经冲进了外面的大厅,众人一时手足无措,田教授很快反应过来,厉声
说:“堵上门!从紧急通道撤走!”
“来不及了! ”一个同样戴着防护面罩的男人大步走进房中,“科学老鼠会,你们投降吧。”
看不到他容貌,可听声音不知怎么有些熟悉。
田教授临危不乱,拔枪想射对方,一条狼狗从那人身后冒出来,猛扑向他,将他压倒在
地,咬了下去,不知咬中什么地方,田教授惨嚎起来。七八个人跟着冲进来,一排枪口对准
了房中的人。
“没想到你们能找来, ”纪冰回过神来,咬牙切齿地说,瞪了韩方一眼, “是你把他们引
来的?”
“不关他的事,”对面的男人镇定地说, “你们的卧底早已弃暗投明,向教廷坦白了自己
的身份。我们决定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你们上当了。”
“看来整件事都是一个局,姬少峰的消息根本是假的,爱德华兹不会来。”纪冰醒悟过
来,“可是你们怎么能找到这里?”
“说来话长,回头再慢慢说吧,”对面的男人懒懒地, “各位,请跟我走一趟吧。”韩方
终于想起来,这是马祥瑞的声音!可是马祥瑞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成了时间教的人?韩方
忽然觉得脑子一下子乱起来,难道这是他已经精神错乱的前兆?
纪冰疯狂地大笑起来: “你以为你们赢了?错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控制器:
“这是这个地下基地的自毁按钮,我只要按下这个按钮,埋藏在这里的几处炸药会立刻爆炸,
上面的天花板会掉下来,把我们都砸成肉饼,就连上面的逸夫楼都会崩塌,变成一堆废墟。”
马祥瑞愣了一下,嗤笑道:“那又如何?你杀不掉我们中的任何人。”
“你们费尽千辛万苦,无非想知道我们是谁,”纪冰冷笑,“可惜我们都戴着防护面具,
你谁也不认识,如果今天我们一起死在这里,时间跳转之后你一样找不到我们,还是白费功
夫。”
马祥瑞脸色一变,随即又笑了起来:“美女,别唬人了。现在的形势,如果这按钮管用,
你早就按下去了,还会跟我们废话?”
韩方听他们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渐渐觉得意识模糊了起来,无法集中在他们身上。他
知道自己中毒的症状已经出现,撑不了多久了,想叫却又叫不出来。世界似乎在他身边逐渐
融解。
“不信的话,那就试试好了——”纪冰说,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正中纪冰的肩头,
纪冰被冲力掼倒在地,肩头出现了一个血洞,半边身上血流如注,手上的控制器也握不住掉
在地上,被人飞快地捡了起来。
韩方看到纪冰的脸正对着他的方向,隔着面罩歉然说:“对不起……看来这个实验……
白做了。”韩方木然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思维越来越迟钝,世界已经开始扭曲,变幻出光怪
陆离的颜色和声音。一切飞快进行着,又似乎毫无意义。
“我真不懂,”马祥瑞笑嘻嘻地,此时那个控制器已经被他拿在了手上,“为什么所有反
派都喜欢说一大堆废话,让主角有可乘之机呢?”
纪冰忍着痛,轻蔑地说:“因为那个人……只是……自以为是……主角。”
“什么意思?”马祥瑞疑惑地问。
“因为不锈钢老鼠刚才只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最后倒计时完成。”一个声音冷冷地说,
是田教授,“真正的按钮在我这里,一分钟倒计时已经到了,四、三、二、一……”
韩方听到马祥瑞怒吼了出来:“你这混蛋——”身子已经向田教授扑过去。
随后是轰雷一样的爆炸声——
房间里一股大力将他推向墙壁,让他撞到墙角上,又滚倒在地。天花板整个塌了下来,
如同天崩地裂,周围一片黑暗。
韩方听到,附近似乎有人在呻吟,呼救,喘息,但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就归于一片死寂。
也许在这地下深处,所有人都死了。
然而至少韩方还活着,至少韩方还能感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知道他的一条胳膊被崩
塌的天花板压住,鲜血正不断从他体内流失,韩方却没有感到痛觉。神经毒剂无疑已经渗入
到他大脑深处。他活不了多久了……
但某些奇妙而疯狂的事情正在他大脑中进行着。
……一股兴奋裹挟着他,如同一百个性高潮叠加起来,将他带上无边快感的巅峰,他从
未尝试过如此快乐,沉浸在欲望的深渊中。世界在他身边旋转着,变成了一个千变万化的漩
涡。在疯狂的飞旋中,韩方看到了无数人的脸:纪冰、马祥瑞、方之民、陶莹、谢东、蒋雪
婷、彭芸、马小军、刘烨、爸爸、妈妈……他们围着他,赤裸着,舞蹈着……
……快乐转瞬即逝,恐怖笼罩了下来,不是有形象依托的恐怖,而是无形无质的恐怖,
藏在世界背后的恐怖。一张张脸蓦然间支离破碎,退回到冷冰冰的物质世界中,所有的人,
如同行尸走肉,浑浑噩噩,无知无觉,他知道,他们早已死去,或者从未活过。那是死的恐
怖,世界背后真正的主宰,将他的世界和他自己击得粉碎……他什么都不是,不是韩方,不
是人类,甚至不是生命,只是……
只是……
……恐怖也退去了,他融入一片奇妙的空明中,似乎回到了母亲的子宫,不,比那更原
始,更惬意。如同最初的生命归于大海,如同行星归于星云,如同宇宙归于奇点……这并不
恐怖,他是一切,一切也就是他。他能感知到一切,整个世界,甚至整个宇宙的一切,但是
他无法思维,无法表达,无法记忆。他知道一切发生着,而一切的源泉……
而一切的源泉……
……仍在他的感知之外,是永恒的、至高的、不可理解的、神秘。
……或虚无。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听不清那名字,但他不知为何却知道,这是他的名字。
……然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悬崖上,那似乎是他小时候去过的什么地方,但他记不
清了。周围仍然是漆黑一片,只有满天繁星发出微光。借着星光,他看到一个暗黑的背影在
他面前而立,黑色的长发随风飘扬。
他叫着她的名字,她转过身向他走来,他看到了她无暇的容颜,他们相视而笑。他知道
他认识她,但那好像已经是亿万年前的往事。
他们拥抱在一起,如同周围的世界都不复存在。不知过了多久,她消失了,如同在他怀
里蒸发,无影无踪。他疑惑地抬起头,看到繁星满天。但在无尽星空背后,他分明看到了一
只眼睛。
一只不属于人类的眼睛——
韩方大叫一声,醒了过来。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但他的眼睛却适应了黑暗,很快认出
了天花板,日光灯、柜子、窗台,窗外微光透入,似乎已经是黎明了。
“这家伙又抽什么疯呢?”韩方听到谢东说。
“再这么下去我都要疯了。”马小军嘟囔着起身,口中念着经文: “我们在天上的主,愿
人尊你的名为圣,愿时间的国降临……”
何其熟悉的一幕。
韩方懵懂着,渐渐想起了那天的事,和马小军的争论、晨练碰到陶莹和方之民,然后……
“我还活着! ”他喃喃说,“我还活着!”
但惊喜过后,下一个念头立刻浮了上来:我变成白痴了吗?一加一等于几?七乘以八
呢?三国是哪三个国家?十八大选出的常委是哪几个?
我真是个笨蛋,真的白痴是不会问自己这些问题的!韩方想,脑子更清醒了一些:看来
什么神经毒气纯属胡掰,至少自己显然没事,这不,又跳转回了原点。
他一阵轻快,坐起身来,兴奋地说:“听着,你们根本想象不到昨天发生了什么!方之
民……老鼠会……对了,昨天你们看到逸夫楼塌了吗?”
“我的天,”谢东说, “难道他终于清醒了?”
“你说什么?”
马小军回过头来:“我们问你,你在说什么?你记得自己昨天干过什么了么?”
“当然记得,昨天我们不是小吵了一架吗?你跟我们说你和你爸之间的问题,然后我—
—”
“可那是第 807 天的事了,”马小军打断他,
“今天是第 949 天,你疯疯癫癫已经有一百
四十多天了! ”
虚纪元 XIX
一张古老温润的大红木桌前,三块金灿灿的表在韩方面前晃动着,阳光从怀仁堂的楹窗
外透入,在表面和表带上反射着,很是刺眼,韩方不得不把目光移开了去。
“这三块表一块代表过去,一块代表现在,一块代表未来。”表的主人坐在一把古色古
香的明式雕花椅上,一边往嘴里塞着一根肉条,一边含含糊糊地解释说,“只有教廷的资深
司铎才有资格戴在自己胸前,不过戴着也挺重的,真麻烦。来来,尝尝,这中南海的特供牛
肉干可正宗得很……”
“真想不到才过去一百多天,当初被时间教追的满地跑的作家如今变成了时间教的红
人,还在中南海里办公了,”韩方喟叹说,“马老师,您这是玩的哪出?”
“这都得感谢你和艾薇,”马祥瑞含笑说,“当初如果不是艾薇告诉我,时间教必将统治
世界,我也不会下决心投身教廷。那时候中国教会正是草创时期,在中国的分支群龙无首,
所以我一入教,很快就崭露头角,得到了重用提拔,又立了几件大功劳,现在北京的整个西
城区和海淀区基本由我负责。”
“功劳?也包括破获科学老鼠会吧?”韩方冷冷说。
“当然,”马祥瑞很是得意,“我想你一定急于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我派人吩咐你的室
友,一旦你清醒了,立刻送你来见我。”
“我至今仍是一头雾水,”韩方长叹说,“不过我想到一点,一定是你们在方之民的包上
做了什么手脚。”
“何止是一个包!也包括方之民这个人本身。”
“什么意思?”
“你真以为那个人是方之民么?”马祥瑞笑了起来, “他是方之民的弟弟方元昌。方之
民本人早就被我们控制了,不过他为人死犟,至今不肯合作,我们只有用方元昌冒充他,去
找出科学老鼠会。结果好不容易约定了见面,方元昌却和那个女教师搞到一起,被不知情的
教友捉住,闹了一场乌龙,整个行动差点作废。 ”
“可是方元昌就不能联系你们?”
“他手机被抄走了,想联系也联系不上,如果向燕大的教会吐露身份,又很可能会被老
鼠会的人发现,所以他不得不找上了你。只要你把包送到了,我们就能查到科学老鼠会。”
“你们在包上装了信号发射器?”
“不,如果这样,科学老鼠会很可能有什么检测仪器能够发现我们做了手脚……其实很
简单,包罐子的布上用了些香料,一路留下了气味,既然确定是在燕大,用警犬沿着气味追
踪就行了。当然,我们在事先通知的约会地点附近也派了人埋伏,但是并未看到方元昌出现,
所以他们没找到目标。我率突击队赶到后,就沿着气味跟着警犬赶往逸夫楼地下,当然不免
有些耽搁,如果早几分钟,或许你就不会有事。不过还好,总算能完成任务。”
“完成任务?那天你们和老鼠会的人是同归于尽吧?”
“没错,”马祥瑞笑道,
“那些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的,根本不知道谁是谁,莫名其妙就死
掉了……不过,还好有你帮忙。”
“我?我怎么帮你?”韩方感到不妙。
马祥瑞狡黠地眯着眼睛:“你是唯一的线索,正好我认识你。当然即使我不认识你,方
元昌也能找到你。我们这些天一直在监视着你,并且吩咐你室友将你说的话上报。你在神智
不清的时候说了很多事,包括纪冰和田华杰这些人的名字,现在他们都被我们发现和控制住
了,科学老鼠会已经不复存在。”
虽然科学老鼠会害得韩方很惨,但听到它因为自己的缘故被扫荡一空,韩方还是感到了
一阵深深的负罪感:“这么说,是我害了科学老鼠会,是我让他们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在某种意义上是的。”马祥瑞嚼着牛肉干,摇头晃脑地说。
“那你们又何必对我这么客气?”韩方激动地吼了出来,“这次的事件里,我也是老鼠
会的从犯。你们是要给我上刑还是洗脑?”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们不是一向这么做的吗?用最穷凶极恶的手段铲除异己,建立起神权政治!”
马祥瑞看着他,良久摇了摇头:“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你怎么
看我们:邪教徒,骗子神棍,一群流氓和暴徒,利用人们的愚昧建立起一个新的专制制度,
一个新的作威作福的统治集团,是么?”
“这是你自己说的。”韩方冷哼。
“但我告诉你,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马祥瑞说,
“跟我来吧,有些东西我要让你看看。”
“什么东西?”
“很多,很多东西……”
他们走出了新华门,来到长安街上。虚纪元以来,韩方也多次来到这里。但如今的情形
还是让他一怔,上午十点左右,一些在大跳转时刻被撞毁的车(主要是无忆者所驾驶)已经
被及时拖到边上,清理出两条车道,街上的车不多,还不如实纪元时代的十分之一,但也相
当可观。它们在路上分为左右两条车道,毫不停滞地川流不息,一辆辆车从韩方身边经过,
驶向前方。
刚才是一架直升机接韩方直接从燕大到中南海降落的,韩方又心乱如麻,所以还没有注
意到城市本身已经发生了奇特的变化。这令他有些疑惑,毕竟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情景了。
他们来到南长街口,韩方看到红绿灯闪亮着,中间有一个交警在维持秩序,红停绿行,
车来车往,相当有序,除了那个交警胸口也挂着一只象征时间教的表外,看上去和以前差不
多。
“你们怎么做到的?这可太不容易了!”韩方惊叹说。
“这算什么,我们到那里去看看。”马祥瑞带着他来到天安门,韩方看到广场上红旗高
高飘扬着。虽然谈不上游人如织,却也有许多人在那里漫步,有的是青年男女,有的看上去
是中年夫妇。人们见面都行教礼,彼此微笑。远处一群青年席地而坐,围成一圈,似乎是教
徒在团契,中间有一个人在高声又说又唱,众人打着拍子,很是融洽。韩方不禁想到,这一
幕绝不可能出现在实纪元时代。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看到他们,热情地跑过来,行教礼说:“两位,愿时间与你们同
在!”
“愿时间与你们同在!”马祥瑞答礼说。他已经把三只表摘掉了两只,女孩只以为他是
一般教友。
“有一位弟兄正在讲圣使徒的故事,讲得可好了,你们要不要过来听?”
“谢了,不过我们还有事。”马祥瑞朝女孩点点头,和韩方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圣使徒是谁?”韩方问,他对时间教始终了解甚少。
“就是爱德华兹,这是教内的称号。现在这种讲故事的说唱形式很流行,你知道,文字
形式的文学在虚时代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人们更喜欢这种口头讲述的方式,也许将来会恢
复荷马时代的史诗呢。 ”
他们进了附近的国家博物馆,里面也有不少参观者,大部分都是大中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以前这里曾经被暴民洗劫过多次,也当过不同派系抢占的桥头堡。虚时代以来,韩方来过这
儿两次,每次地上都是遍地玻璃和摔碎的奇珍异宝,有时还有几具死状凄惨的尸体。如今却
没有人这么做,人们在宽敞明亮的展馆里漫步参观,赞叹着古老的历史文明,乍一看很像过
去的实时代。但没有人照相,而展场看护们则热情地帮人们打开展柜,拿出各种珍贵文物让
人们抚摸赏玩。韩方兴致勃勃地抚摸了一会儿四羊方尊,又拿起小篆体十二字砖正反面仔细
玩赏,他看到一个孩子不小心把拿在手上的一个定窑白瓷莲瓣盘摔碎了,周围没人责怪他,
大家马上帮着收拾,很快清扫干净地面……
他们从博物馆出来,在巨大的柱廊下漫步着,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在柱子间钻
来钻去,好像在玩捉迷藏,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另一些孩子围坐在地上,听一个年轻的女教
师讲故事,好像是白雪公主或者灰姑娘之类的童话。
“看那些孩子,”马祥瑞说,
“你知道虚纪元以来,受伤害最大的人群是什么吗?就是他
们,这些未成年人,他们永远也不会长大,十几岁的还好,像这些十岁以下的,就是智力也
不会再增加,不论他们如何学习来弥补,也还是懵懵懂懂,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人了。而这
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我想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韩方点点头,虚纪元以来如果说对年轻女子的伤害已经令人发指,那么对儿童所犯下的
罪行就完全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了。毕竟和成人比起来,他们无论在智力还是体力上都完
全无法比拟,欺负他们就更加让人“放心”,一个孩子如果没有成人庇护,会遭到难以想象
的凌辱虐待,父母不得不整年把未成年的子女关在家里,不让出门,但据说许多孩子是被自
己的父母性侵犯……
“但现在不同了,儿童受到严格保护,任何对儿童的性猥亵都被视为最严重的渎神,绝
对不可容忍。他们的身心也在逐渐恢复,忘却那些可怕的往事;他们现在也在学习,不过不
是成人的知识和技术,而是心灵的灵性生活,学习用自己的心感受世界、自然和艺术,这一
点上孩子甚至比成人更加出色,他们中许多人已经谱写出了美妙的乐曲或者画出了动人的绘
画。”
“真好。”韩方由衷地说。
“好了,现在你看到了, ”马祥瑞总结说,“时间教是什么?是宗教蒙昧么?不,是文明,
是秩序,是真正人的生活!现在不仅北京如此,上海,广州,南京,武汉,乃至东京,巴黎,
纽约,迪拜……世界任何一个大中城市都恢复了秩序。我们不是在进入一个新宗教时代,是
在进入一个秩序时代。各城市每天的死亡率已经低于 2%,城市内部基本往来无阻,不同城
市间的列车和航班也初步开通,跨国旅行也不是大问题,你不需要花一分钱,也不需要什么
证件,就可以去日本,欧洲,美国。以前艰难万分的‘越狱’已经变成了陈年旧事。韩方,
世界已经变了,而且正在变得越来越好。这一切都是时间教带来的。时间教的胜利,不是宗
教的胜利,相反,是文明战胜野蛮。”
“我真不敢相信,”韩方喃喃说, “上一次,那些人还一把火烧了燕大图书馆,到处杀人
抢掠,如今怎么又……文明起来了?”
“这并不奇怪,基督教曾经杀死多少异教徒,毁灭了多少古典文明的遗迹?伊斯兰教也
烧毁了亚历山大图书馆,但在千年的黑暗时代中,古希腊罗马文化恰恰是在伊斯兰学者和基
督教会中保存的,如今这不过是古代历史在虚时代的重演罢了。时间教的兴起,当然依赖于
人们的愚昧盲信,但正因为如此,才能凝聚人们的精神意志,重新建立起文明秩序来。当然,
重建的是近代西方文明,已经完全不同于古希腊罗马时代了,而在虚时代所发生的事情也是
一样,一种新的文明即将展开。韩方,真正虚时代的文明就要开始了,我们只是在开端的开
端。但是和我们祖先不同的是,我们将会看到它发展壮大,走向辉煌。”
“但是时间教仍然犯下了许多的罪恶……”
“那只是最初的情绪宣泄,是虚时代产生的阵痛,不是时间教造成的。没有时间教,同
样的一批人也会去打砸抢烧的……再说,没有人真正受到伤害,也没有什么东西真正被毁灭,
不断循环的时间会让一切得到救赎。”
韩方长叹一声:“我……没有什么话好说。看来这一切都在爱德华兹的计划里。我只想
问你,他是不是超忆者?”
“关于这一点我和你一样无知,”马祥瑞有些沮丧地说, “我级别还不够,从未见过他本
人,但是的确很有可能。他的事迹太神奇了,如果没有爱德华兹,类似时间教一样的新宗教
仍然可能出现,但是不知道又要过多少年,走多少弯路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爱德华兹拯救
了这个世界。我希望有一天能见到他,解开这个谜团。当然,我们还可以找到艾薇,不过—
—”
“慢着,你是说你们找到艾薇了?”韩方惊呼出声。
“是的。”马祥瑞肯定了他的说法,“我们在几天前已经找到了艾薇。”
虚纪元 XX
自从第 731 日的图书馆大火之后,韩方再也没有见过艾薇。他一直在苦苦找寻她,然而
却毫无线索。那次别离后的十几天里,他不顾时间教甚嚣尘上的威胁,又去过好几次图书馆,
但却再也没有等到艾薇的身影出现。他也曾在网上发信息,询问有没有人见过这样容貌打扮
的少女,结果有无数人回答见过,但那纯粹是因为文字描述太抽象了,大致能符合的女孩,
北京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他也曾跟着几条他觉得比较可靠的信息追查下去,最后不是发现找
错了人就是根本找不到任何人。
这中间,他在微博上看到马祥瑞也在撒网寻人,他和马祥瑞联系过两次,知道他那边也
找不到艾薇。后来马祥瑞和他就断了联系,从微博上消失了,那时候想必他已经加盟时间教
了。
而现在,马祥瑞却告诉他,他找到了艾薇。
“她在哪里?你怎么找到她的?她还好么?”韩方急切地问。
“这就是秩序稳定的好处了,”马祥瑞从容说,“尤其是站在金字塔的顶上,可以最充分
地调动社会资源。现在经过改朝换代的权力重组,北京已经一层层组织起来,以前的居委会
都恢复了大半。只要一道命令,北京就有几百万人帮我找人。经过反复排查,我们确定了三
十个左右可能的对象,我亲自一个个看过来,但最后发现一个都不是。我苦思冥想,从以前
忽略的线索中找到了一个思维盲点,才终于找到了她。”
“你还没有告诉我,她在哪里?”
“情况比较复杂……”马祥瑞吞吞吐吐起来,“你上次说,艾薇没有告诉你她的来历,
那也情有可原。她确实有些难以启齿。”
“但我始终不明白,”韩方苦笑说, “就算她是……是干那种行当的,在这个时代,我们
还需要在乎么?而且她也完全不像啊。”
“当然不是,只不过……好吧,看在你帮了我一个大忙的份上,我带你去找她,可是你
要有心理准备。”
韩方想也没想就说:“好!”
马祥瑞和他走到路边,说:“地铁调度比较复杂,我们还在学习,暂时好几条线没有开
通,所以只好坐汽车了。哎,这边!”
他挥手拦了一辆车,车停下来后行了个教礼: “弟兄,愿时间与你同在!去海淀那边么?”
对方摇了摇头,向马祥瑞歉然笑笑,开车离去。
“这是出租车?看上去不像啊?”韩方忍不住问。
“现在已经没有出租车了,就算本来是出租车的那些也不做生意了。”马祥瑞解释说,
“我刚才说了,新秩序和旧世界完全不同,其中一个最重要之处就在于已经没有基于经济利
益交换的行为,没有人会再为钱去工作了。”
“那这个世界怎么能运行下去?”韩方很惊奇,他毕竟是经济学专业的,虽然学的程度
有限,但人是趋利避害的理性动物之类的假设却在他脑海里根深蒂固。他难以想象人类如何
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生活。
“其实运行这个世界比你想象得容易。”马祥瑞说, “首先,很明显,任何长远的、生产
性的工作都是不可能也不需要的,所以基本上没人需要去工厂上班,更不用下地劳动,服务
于或依附于生产性产业的那些其他行业,道理也与之类似。银行、保险公司、房地产、影视
业、出版业、以及大部分政府机构……都一样。为了维持这个社会,我们只需要如下一些工
作:驾驶员,开汽车、火车、飞机或者开船,将人送到不同的地方;一小部分工人和技术人
员,维护电力系统,通讯系统和网络的正常运行;交警和城管等,维护社会秩序,处理事故
现场;执法人员,对秩序的破坏者进行惩罚;还有一些就是现场表演性的工作,比如歌舞,
相声,变魔术,当然这些是次要的。瞧,来车了!”
一辆崭新的黑色奥迪 A8L 开到他们面前,被马祥瑞挥手拦下。开车的司机是个头发花
白,五十来岁的老伯,衣着普通,和新车的款式殊不相衬。马祥瑞问他去不去海淀,这回老
伯慷慨答应了,招呼他们上车。马祥瑞和韩方坐进车里,汽车开动了,向西北方向驶去。
“……另外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需要,”马祥瑞继续说,“再有就是教会内部的神职人员,
这方面制度比较复杂,一时也说不完。不过这和以前是没法比的,工作的人不到以前的百分
之一。由于人力大量富余,可以轮换着来,大部分人的工作都非常轻松,一周干几个小时就
行了。也不用专职从事。比如说路上拦车,以前还担心什么劫财,抢车,杀人,现在这显然
没有任何意义。唯一比较危险的是劫色,不过我们也到处都有巡逻队……所以搭顺风车不会
有什么阻碍。对了,师傅,您去海淀干嘛呢?”
“去看儿子啊,”开车的老伯乐呵呵地说,“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怪想他的,老伴一早
跟教友去八大处进香了,我就自己去看儿子。”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马祥瑞问。
“北京印刷厂的工人,不过前几年就退了。现在就在原来单位的教会组织一些教友活动,
下下棋,唱唱红歌啥的。”
“您儿子在哪里高就?”
“什么高就,五道口工学院的学生,学什么电子工程的,不过这小子不务正业,现在也
不搞技术了,居然跑到附近饭店里炒菜去了。”
“不会吧?”韩方微微一惊。
“我也说啊,你一个大学生就算虚纪元了,也可以钻研业务嘛,再不行就看看书,拉拉
琴,好歹也是个艺术,干这个干嘛。不过他说他就爱弄这个,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看着一盘
盘色香味俱全的好菜从自己手里做出来,就是开心。也只好由他去了,反正都是服务社会嘛。”
“那顾客给他钱吗?”韩方还是不明白。
“您真逗,现在要钱干嘛使呢?就是自己做得开心,客人吃的开心,上主看着自然也开
心。”
“看到了吧,”马祥瑞对韩方说,“这就叫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虽然谈不上产品极大丰
富,但是却永远也消耗不完,所有人都有机会做自己爱做的事。我们的社会已经接近以往设
想的共产主义天堂了。 ”
“那可不,”老伯兴致勃勃地接口,“今天我本来是想骑自己那自行车去的,可刚到楼门
口,就看到有人开这车过来停下,开车的是个大姑娘,下车问我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个一个什
么人,我还没听明白,楼上下来一个小伙子,两人好像很久没见了,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好
像本来是一对情侣,虚纪元以后就分开了,今儿才第一次见面。哭得稀里哗啦,让我听着都
想掉眼泪……我刚想走,姑娘叫住我,问我会不会开车,说反正今天也不走了,这车就给我
了。然后把钥匙扔给我,我就这么开车过来了。 ”
“真不可思议,”韩方感叹,“我只不过睡了一觉,起来世界就大同了。”
“所谓世易时移,人们渐渐也习惯了新的生活方式……其实这是以前虚纪元生活的逻辑
发展,根本原则是趋乐避苦,只不过不只是肉体的快乐和痛苦,而更多是精神上的。普世的
时间教会让世界上所有人都或多或少以各自的方式参与到丰富的精神生活中,构建起精神上
的天国之城。”
“但是在过去我们也有过这样的时代,”韩方望着窗外掠过的繁华街景, “人们单纯质朴,
努力工作,彼此帮助,相信很快会创造出人间天国,结果……”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马祥瑞说,“是教会。你担心它会像以前的统治集团一样腐朽
下去……诚然教会仍然有许多问题,但是历史不会重演,因为整个世界的存在基础都不同了。
没有少部分统治者能再用死亡恐吓去凌驾于大多数人之上。如果统治者违背了人民的意志,
会立刻被推翻。教会内部的选举机制也逐渐成熟,第 1000 日左右将举行第一次中国大主教
的竞选,是全民普选,我打算参加。”
“这么说中国也实现民主了么?真想不到世界的发展那么快。”韩方惊叹不已。
“毕竟过去一百四十多天了,而虚纪元的进化是要远远超过实纪元的……但是有件事我
想问你,这段时间你真的没有感觉吗?”
“不是完全没有,我做了一个……”韩方想到梦里见到的情形,已经记不清楚,但那种
恍兮惚兮,陌生迷离的感觉却再度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一时说不下去。正在这时,马
祥瑞对老伯说:“差点忘了,师傅,到了,我们在前面路口下,谢谢您了。

韩方依稀认得这里离燕大不远,大概是在知春路上。一想到即将见到艾薇,一时紧张得
手心冒汗,其他的事都忘了。
他们下了车,和司机告别,走进一个小区,这里耸立着几栋高层建筑,都是普通的居民
楼,楼下是一片绿化地,道路两边是成荫的法国梧桐。几个老人在路边坐着聊天,一看就是
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艾薇就住在这里吗?她究竟是谁?有多大了?她的口音完全不是北京人,也许她是在亲
戚家借住的?那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不肯说呢?
韩方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却毫无头绪,眼看着马祥瑞带他走向一栋楼,忍不住问:
“那
个……艾薇住在这里?”
“跟我来就知道了。”马祥瑞简单地说,表情凝重。韩方不便再问,只好闷不作声跟着
他向前走去。
虚纪元 XXI
出乎韩方意料之外,马祥瑞没有带他进楼,相反却带他绕到了楼后面,那里是一片没有
规划好的野草地,长草及膝,草地里散落着住户从楼上扔下来的各种生活垃圾,臭气扑鼻,
甚至隐隐有一股血腥气。
“这里是……”韩方忍不住问,但话还没有说完就停了。
他看到了艾薇。
她静静地躺在草丛中,身形若隐若现。她仿佛是背对着他躺在那里,好像沉睡的公主一
样宁谧。黑色长发和衣裙勾勒出少女纤瘦的身躯,如同森林的精灵。韩方一眼就认出来,是
艾薇,不会错。
但她躺着的姿态却有些怪异。
韩方一步步从草丛里走过去,他知道真相即将大白,而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不由
感到腿脚发软,几乎迈不开步子。
离得越近,血腥气越重。还没到面前,韩方已经看到艾薇的身体躺在一片惊心动魄的血
泊中,血泊的面积大得惊人,和少女纤小的身形殊不相称,仿佛是大地本身的伤口涌出来的
血,将少女的身躯托在它上面。
韩方看到她的下半身血肉模糊,一条腿已经看不出腿的形状,隐约可以看到一根折断的
腿骨从破烂的皮肉中露出来。另一条腿看上去倒还完整,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反折到背上,
如同被一个捣蛋孩子蹂躏过的洋娃娃。她的一只手倒还完整,斜斜垂在她的背后……但是她
的头,她的头……
韩方一阵战栗,强迫自己镇定,又向前迈了一步:
……破了一个大洞,这是委婉的说法。事实上她的头像一个打碎的鸡蛋,至少有一半已
经支离破碎了,鲜血和乳白色的脑浆溅了出来,草上,土上,满地都是。几只苍蝇在她头上
嗡嗡叫着,一只老鼠从少女的脑颅里露出头来,嘴巴上沾满了血浆,似乎正在享受美餐,看
到有人来了,飞快地窜进了草丛深处。韩方更看到,在少女身体的另一边,一堆肠子不知从
哪里流了出来,上面爬满了蚂蚁……
韩方再也忍不住,转身扑到边上一棵树下,大口干呕了起来。他并非没有见过死尸,连
他自己也死过几回,但这不是旁人,是艾薇,他亲眼见过,拥抱过,吻过的那个精灵一样的
少女。他内心无法接受她变成这幅模样,落差实在太大了。
他听到马祥瑞走到他背后,拍拍他背心: “你没事吧?”
“这是……怎么回事?”韩方无力地问。
“真是不巧,”马祥瑞说,“今天艾薇她死得尤其……惨烈,以往倒不至于这样。”
“今天?你……什么意思?”韩方喃喃说,他现在脑子里还乱七八糟的,尽是艾薇惨绝
人寰的样子,完全无法思考。
“这就是艾薇的宿命,也是她不想告诉你真相的原因。我来过这里好几次,每次看到她
的死法都不一样。今天的死法虽然可怖,但是应该去得很快,不会有什么痛苦。”
“你是说……”韩方竭力把握他的意思,却恍恍惚惚,想不清楚,“她是无忆者?像刘
烨那样?每天都会死?可是她明明——”
“当然不是什么无忆者……你还不明白么?”马祥瑞向上一指。韩方顺着他的手势望去,
看到了二十多层的高楼直插天心,一片浮云从楼顶冒出来,慢悠悠地在天空爬行着。
一个念头划过,韩方的眼睛惊恐地瞪大了:“你不会是说,大跳转的时候,艾薇她正好……
正好……”
“是的,”马祥瑞知道韩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在那一刻,艾薇她正在从几十米高的空
中坠下,落向地面。几秒钟后就落地而死。但无论她死多少次,每次在 6 点 47 分 31 秒的时
候,都会回到空中的这个点,重复无止无休的死亡之旅。”
“这……这也太……”
“是啊,太巧了,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如果早一秒,艾薇大概在进入虚纪元的时候就
已经死了,那么什么也不会感到;如果晚一秒,或许她还没有掉下楼,那么很容易就能挽回。
但是她恰恰在中间。这种情况,在整个地球的七十亿人中大概也是绝无仅有的。”
“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自己没法知道,是住在这里的居民报告的。他们每天在大跳转之后,立刻会听
到有什么重物从空中坠下,有时候还会听到有女孩的呻吟和痛呼,但出去的时候多半已经死
了,而且每次的死状都不相同……我就不具体形容了。”
“但是艾薇明明,她明明好好活着到了燕大,那天我们明明……”
“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只是概率非常小而已。”马祥瑞抬头仰望着天空, “如果在大
跳转之后那一刻艾薇仍然清醒,那么她一定会设法逃生。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也难以
想象,但是或许她已经发现了某种方法,能够让她从坠楼中安然无恙地活下来,只是这种方
法成功的概率非常低,可能几百天才有一次,她能够在坠楼中活下来。所以我们一直找不到
她。”
“是这样,”韩方无力地坐倒在地,“怪不得我每次见到她,她多少都要受一点伤……那
我们能做什么呢?”
“恐怕什么也不能做,事情发生在大跳转之后几秒钟,即使知道也根本无法预防。一切
只能靠她自己。所以我说,找她大概是没用的,虽然她是超忆者,但是真正有用的记忆却少
得可怜,上次她连无忆者都不知道。”
“她都这样了,你还想利用她的记忆?”
“要不然我花大力气找她干嘛?”马祥瑞说,又体谅地摆摆手,“我也是就事论事,不
过我劝你还是看开点,如果你真的爱上这女孩的话,那么你们的未来恐怕……不会幸福。”
“我不在乎,”韩方说,“对了,艾薇她为什么会坠楼?”
“还为什么?自杀呗,真是一个傻姑娘。 ”马祥瑞摇头说,“她身上带着一封遗书呢,就
塞在她衣袖里,你自己看吧。”
韩方远远望了一眼艾薇,说什么也迈不动步子。
马祥瑞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不忍:“算了,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走吧,咱
们好不容易见一回面,晚上我请你去北京饭店吃一顿,有些事还想跟你聊聊。”
“不了,”韩方苦笑,
“我哪还吃得下饭??就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马祥瑞还想说什么,手机却忽然尖声响了起来,他接了电话:“喂,涛哥,什么事?日
本时间神社的代表团来了?我记得是说晚上啊?苍井也来了,还要见我?这个……那好,我
马上回去。”
他挂了电话:“抱歉,临时有点公务,要先走了,你如果有需要,明天再来我的办公室
谈吧。”
韩方漠然点点头,仿佛又沉浸在了那个无止无休的梦中,也没留意马祥瑞是什么时候离
开的,只觉得周围渐渐静了下来,静得可怕。
在艾薇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韩方想着:一遍遍重复的无尽死亡,无止无休,永无终止,
无法逃脱,甚至无法死去,就这样在生与死之间的中阴中徘徊着,受着地狱一样的折磨,只
为换取一刹那的,那一刹那的……
幸福。
而那是怎样的幸福!或许有一天能够活着,没有受重伤,能够走在街上,静静地看着这
个已经面目全非的世界,度过珍贵的二十个小时,已经是难得的幸福。还有什么奢求?
……如果有的话,那就是爱。在无尽的死亡痛苦之后,只有爱能慰藉艾薇昙花一现的生
命。
他是艾薇唯一的爱,如同艾薇是他最深的牵挂一样。正如他在那个怪梦中所见到的,在
无名的悬崖上,在亿万星辰之下,他和艾薇两个人找到了彼此,拥抱在一起……
但那又如何?他也帮不了艾薇,无法让她从永恒的折磨中解脱出来。在自然的大化中,
他是如此无力。他甚至有意无意地一次次伤害她。
不知不觉中,韩方已是泪流满面。
不知过了多久,看到日头西斜了,韩方才缓缓起身,走到艾薇身边,擦了擦泪水,鼓起
勇气去凝视那具生命已经离去很久的躯体。她的后脑破碎,但面部却仍然完整,两只眼睛仍
然睁着,已经发散的瞳孔似乎在注视着迟到的爱人,嘴巴微微张开,似乎要说什么,但只有
从口中流出的已凝固的血……
然后韩方看到,艾薇身边掉落着一张纸片,已经被她的血染得通红,他俯身捡起来,看
到那是一张常见的夹着香山红叶的纪念卡片,上面只有一行清秀的字迹:
“不能生如夏花之绚丽,但愿死如秋叶之静美。艾薇绝笔。”
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么?韩方带着泪大笑起来,这是怎样的秋叶,怎样的静美!这个残酷
而疯狂的世界,竟和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开了一个这么恐怖的玩笑!
然后他蹲下身子,拉住了艾薇一只尚完好的手,柔声说:“以后,我会每天来陪你的。
你不会再感到孤独,我发誓。”
夕阳如血,在他们身后投下长长的、诡异的影子。
虚纪元 XXII
在那以后,韩方每天早上不再去湖边跑步,而是一起床就跨上自行车或者搭车,直奔知
春路,但无论人们已经如何习惯时间跳转,跳转发生后的几分钟内仍然避免不了一番混乱。
每次韩方到达艾薇自杀的地点,至少已经是在半小时之后了,见到的只能是艾薇尚有余温的
遗体。
像马祥瑞说的那样,艾薇每次都会死去,但是每次的死亡方式又不相同。一般来说,她
会落在二十几米方圆范围内的任意一个地点。或者是头先落地,或者是背和腿,有时候浑身
筋折骨断,血肉模糊,有时候身体又相当完好,看不到明显的伤痕。但不变的是,每次当他
赶到那里时,曾经鲜活的生命已经从少女的躯壳中消失。
每次在空中时,艾薇必然曾尝试着变换动作和姿态来拯救自己,所以落地时才会有各种
差异,但在自然的铁律面前,一切人的努力都归于徒劳。韩方尝试算过:这栋建筑有 20 层
楼,大约 60 米,重力加速度为 9.8 米/秒平方,如果从楼顶最高处跳下,用自由落体公式计
算,大约 3.5 秒落地,落地时速度为 34 米/秒,相当于撞上一列全速行驶的火车。即便考虑
到空气阻力,也减缓不了多少速度。也就是说,即使艾薇的脚刚离开楼顶就开始时间跳转,
最多也只有三秒左右的时间反应,在这电光石火的几秒钟里,艾薇又能做什么呢?
韩方也曾向楼里的居民打听,得知没有人之前见过艾薇,证明艾薇并不住在这里。这个
小区虽有保安,但租房住的外来人口很多(当然现在已经都是永久居民了),随便谁都可以
出入,所以还是不知道艾薇的来历。即使马祥瑞一时也查不到。
但这里的住户对艾薇都很同情,韩方每天来,和他们也熟了起来,他们把他当做“那个
每天死一次的女孩的男朋友” ,叽叽喳喳问他艾薇的事,韩方却也说不上来。住在底楼下的
王大妈对韩方尤其感兴趣,她说,在虚纪元的第一天,也就是全城陷入大乱的那一天,她就
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坠地的声音惊醒的,推窗一看,差点晕了过去……后来,她一直很想帮艾
薇解脱这无止无休的折磨,但每次跳转后一起来,刚下床往窗前跑,还来不及开窗,已经在
晨光中看到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落在地上。
虚纪元初期,每天光北京就有几十万上百万人死于非命,那时候王大妈自然也顾不上管
一个莫名其妙寻死的小姑娘,自己家的事就够烦心了。生活逐渐稳定下来之后,王大妈对这
个女孩开始产生了好奇,据她说,她经常第一时间跑出门去后面查看,大多数情况下,艾薇
都是落地就已经断气了,但也有些时候,她还能再活上几分钟乃至更久,偶尔还能和她说上
几句话。王大妈问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寻死,希望联络谁,艾薇却不愿意说,只是有几次
实在疼得受不了,才求王大妈送她一程。
“但第二天还是一样……唉,真希望老天爷,不,时间大神能帮帮这苦命孩子。”王大
妈擦了擦眼角。
“但是有几次她确实没事……”
“是啊,可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毕竟我也没天天看着。那几次我一出门,那闺女
就不在了。不过有一次……大概是第六百多天的时候吧,我正好看到她从窗前跑过去,胳膊
上好像还在流血,我忙隔着窗叫住她: ‘闺女你没事了?来家坐会儿吧,大吗给你包扎一下。’”
“那她怎么说?”
“她说:‘不啦,我要去找一个人,好不容易能在这个世界活一次,我一秒钟也不想耽
搁。’说着又往前跑。我急了,说: ‘闺女,这些日子你可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现在城里乱得
很,出去老危险了!’她已经跑远了,说了句什么我就没听清楚,好像是说她有法子防身什
么的。”
“就是那一天,她在车里拿了把枪,在图书馆遇到了我和……“韩方喃喃说,却没有说
下去,心如刀绞。这些日子以来,艾薇有限地活过的几天,也并没有得到快乐。也难怪那天
她的目光中如此充满了恨意……
“如果您下次还能和她说上话, ”最后韩方说,“请告诉她,我每天会来陪她,不论她是
生是死。”
刘烨的命运也有了显著的改变。自从知道艾薇的事情之后,韩方对他的不幸感同身受,
每天都保护他,不允许马小军他们再对他下手。虽然艾薇和刘烨的情形很不同,艾薇有虚时
代的记忆而刘烨全无,几百次的死亡在刘烨那里留不下任何印痕,痛苦也不会在记忆和预期
中叠加,但是韩方仍然不愿意再看到他每天死于非命。当然要保护刘烨,只有一个办法:把
他带在身边。
“我们去哪里?”刘烨晕乎乎地被韩方从床上拉起来,莫名其妙地说。
“给你介绍个朋友。”
“什么朋友啊,干嘛一大早的……我还要睡觉呢……”
好说歹说,刘烨总算被韩方拉了出去,出了校门,上了地铁。如今的校园井然有序,学
生们在路上说说笑笑,不仔细看和实时代差别不大,加上光线昏暗,刘烨一开始并没有发现
什么不对。直到上了地铁他才有一个奇怪发现:“为什么好多人胸口都挂着表?什么时候开
始流行这个的?他们在祷告什么?那个女生干嘛那么看着我?”
“刘烨啊,“韩方说,”你看过《初恋五十次》么?”
“看过呀,挺有意思的。你说这干嘛?”
“没什么,我只是希望那个女生也能爱上你,就不用我每天给你讲故事了。“韩方闷闷
地说。
他们到了知春路,走进小区,刘烨仍然不明所以,缠着韩方问东问西。韩方跟他说了几
句,就看到张大妈站在楼门口,正在张望,见到他马上迎了上来:“小韩快来,你女朋友今
天……今天还在呢!”情急之下用了个不伦不类的说法。
韩方也顾不得刘烨,一个箭步向楼后面奔去。
……她躺在那里,血流了一地,骨头应该断了不少根,但上半身未受重创,双目紧闭,
但显然还在呼吸。韩方扑到她面前,捉住她的手:
“艾薇,是我!我来了。”
艾薇睁开眼睛,虚弱地笑了笑: “你终于……还是……找到这里来了……”
“我找到你了,你怎么样……还好么?”韩方话一出口,就发现自己说了一句蠢话,艾
薇的情况,怎么看也显然不是”还好”。
“我很好……“艾薇却说,“你知道么……当你习惯了这一切……就好像在天上飞……
不停地飞……”
“我在你身边……”韩方想扶她起来却又不敢,生怕弄疼了她, “我每天一起床就赶来,
只是……只是赶到的时候……”
“我知道……”艾薇说,“我心里一直都知道……总有一天……有一天我们能好好在一
起……”
“我们还要一起回我家呢,我要让妈妈给你做麻婆豆腐,还有毛纳基山……你记得吗?”
“记得,还有金阁寺的小池,那天下着小雨……还有马尔木克的方尖碑……我都记
得……”艾薇的声音虚弱了下去,越来越低不可闻。
“我会等你,一千天,一万天……”韩方擦了擦泪水。艾薇微微点头,然后合上眼睛,
停止了呼吸。
“韩方你干什么?快打 120 叫救护车啊!”刘烨呆若木鸡地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叫道。
“没用的,那只不过是多延长一份痛苦。 “韩方说,平复了一下情绪,在艾薇的额头上
轻轻吻了一下,站起身,“来,我们一起埋葬了她,这样直到明天之前,她至少有个地方可
以好好休息。”
刘烨一屁股坐在地下,带着哭腔说:“你究竟在搞什么……你们……所有人……都疯了
吗?”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韩方说, “不过今天还有二十个小时呢,我会慢慢告诉你……
首先,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一天天就这样过去,带着痛苦,带着希望,带着人们的笑和泪,一遍遍从头来过,直到
有一天……
有一天……
韩方转到高楼后面,面前一片长草,散落着几袋垃圾,却看不到任何人的踪影。他在草
地中走了几步,也没有见到熟悉的艾薇。
“难道……”韩方刚转了半个念头,有细碎的脚步从后面飞奔来,他还没来得及转身,
一双绵软的小手已经捂住了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谁?”一个柔柔的声音说。
韩方转过身,纤瘦的黑衣少女站在他面前,脸色苍白,却有些腼腆地微笑着,目光中投
射出快乐的光彩。
“你是天使,从天而降的天使……”韩方喃喃说,紧紧抱住了她。
虚纪元 XXIII
一片幽深的蔚蓝色中,一个小小的黑点浮现了,慢慢变大,显现出细长的身影。渐渐能
看到那东西是灰白色的,流线型的身躯上下摆动着,向他们游来。韩方看到了两只乌黑的眼
睛镶嵌在大头的两侧,前面是一个尖尖的长吻,打着转儿凝视着他们。他忍不住想摸摸它,
但却隔着厚厚的钢化玻璃,触不到它。
“这只海豚好可爱,是不是?”艾薇惊喜地说,“你好!”
海豚快乐地挥动着胸鳍,似乎在应答,把头侧过来,用腮帮子摩挲着玻璃,玩了好一会
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走吧,我们去那边看海底环游!”艾薇开心地拉着他。韩方跟在她后面,无奈地说,
“你跑动跑西好半天了,不需要休息一会儿么?你的手还受着伤呢。”
“可是,”艾薇转过身,认真地说,
“我好不容易才能有一天的时间,我真是非常非常想
看这些动物呢。上次因为海洋馆的门票太贵了,就没有进来,现在好不容易不要票了,当然
一定要来了。上次我都计划好了,可惜被时间教搅了,这次不能再放过这个机会了。 ”
“所以你刚没事,就拉着我飞奔到动物园,而且直奔海洋馆。”韩方苦笑着说。
“你喜欢么?”
“嗯……还行。”韩方点点头,他对动物没有特别的兴趣,但已经好几年没逛过动物园
了,有机会和艾薇在一起游览也不错,但他心中还是有太多谜团没有解开。只是看着艾薇眼
中快乐的光彩,一时不忍心去问。
整个馆中几乎空无一人,他们信步漫游着,除了他们就是那些海洋动物,这让韩方有一
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置身于人类消失了的动物世界,只觉得说不出的空灵宁静,在纷纷扰扰,
千变万化的虚纪元,他很少有这样的感受。艾薇,真是一个神奇的女孩子。
他们走进了海底隧道,自动扶梯停了,他们就走下去。韩方感到自己被海水包围着,却
有一种莫名的舒适。海底生长着美丽的珊瑚和海葵,色彩鲜丽,形态各异的各色鱼类就在他
们身边游曳,韩方只能很惭愧地认出几种,艾薇兴高采烈地给他讲解着:嘴巴是明黄色,背
上有一块黑的是小鱼是鞭蝴蝶,长着一个大头,边上有两个小翅膀的是翻车鱼,像大鸟一样
长着翅膀,拖着长尾巴的是蝠鲼……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它们呢?”韩方忍不住问。
“因为它们可爱呀,”艾薇好像有点奇怪为什么韩方问这样的问题,“嗯,我不是说那种
毛茸茸的漂亮的小动物才可爱,所有这些动物好好地活着,在地上跑,水里游,本身就很可
爱。”
“艾薇,你真是一个谜。”
“怎么会?”艾薇好奇地问,“我有什么不对的么?”
“不,我……我是说我想了解你,想知道你的一切,可我现在除了一个名字,甚至不知
道你是谁。”
“啊!”艾薇吐了吐舌头,
“我忘了,我以为……韩方,我有很多很多和你在一起的记忆,
我觉得我们已经认识好多好多年了……我忘记了这时候你还不知道我的事。 ”
“我……以为你不想说呢。”
“不,其实没什么……”艾薇说,但仍然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走到隧道最底部,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幽冷的蓝光透过海水和玻璃投下来,地上
浮动着鱼群游动的影子。
艾薇轻轻靠在韩方的肩头,说:“我的故事很简单。本来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几年前,
我妈妈去世了。后来爸爸有了新的女人,也不管我了,我上高三,成绩惨不忍睹,干脆偷了
家里的几千块钱,逃学跑出来了,听说北京好玩,就买了一张火车票到了北京。”
“是这样?”
“那时候我以为我是黄蓉,会遇到郭靖呢,”艾薇自嘲地说, “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想
的,真傻,对不对?后来我有点发烧,一开始随便买了点药吃,可是一直好不了,就去医院
看,结果查出来,是……白血病晚期。”
“什么?!”韩方大吃一惊。
“我得了绝症,根本活不了半年了。”艾薇幽幽地说, “很讽刺,对不对?在虚纪元这也
不算一回事了,只是当时我不知道……那时医生一直不肯跟我说,一定要找我家长,我说他
们都不在北京,他才告诉我的……我当时觉得天塌地陷,心里怕极了,跟我爸打了个公用电
话,结果刚说我在北京,他就把我大骂了一顿,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上电话的。后来又
呆呆地一个人乱转了两天,那时候我也来过动物园,看到那些活蹦乱跳的动物我就想,明年
它们还好好地活着,可是……可是……明年再也不会有我来看它们了。 ”艾薇说着,哽咽了
起来,“那时候我想到了死。”
韩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轻轻揽着她的肩头,感到她小小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抽噎着。
“那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走,钱也花完了,和家里关系也破裂了,而且活不
了多久了。我买了安眠药,写了遗书,一整瓶药吞下去,结果根本没用,半夜醒过来都吐出
来了……天刚亮的时候我走出来,走进了旅馆附近的那个小区里,随便找了一栋楼爬上去,
也没人注意到我,爬到 20 楼的楼道窗台上,闭着眼睛往下一跳……后来的事,你知道了。”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你是怎么能逃生的,这很重要。 ”
艾薇凝视着头顶荡漾的水波,轻声说:“我一跳下去,就感到了后悔,只觉得耳边风声
呜呜作响,然后感到自己沉入了黑暗……没有多么痛苦,就是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然后,
是又一次风声呼啸,又一次下坠的感觉,然后是再一次……终于我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还
在空中,大地迎面而来,我吓得又闭上了眼睛……这次我背着地,大概五脏六腑都碎了,但
多活了一会儿,我以为之前的都是幻觉,据说人死之前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有各种幻
觉也不稀奇,是不是?我望着天空朦胧地想,这回总该结束了,可随后就是再一次的坠落……
无止无休。在无尽循环中,终于随着强烈的求生欲,一些模糊的记忆被唤醒了,我不知怎么,
知道了开始反手去抓住窗台,不是 20 楼的窗台,是 19 楼的。”
“19 楼?”
“是啊,幸运的是,我最后一刹那没有向外猛跃,就是直接落下去,在最初几楼的时候
离墙壁很近,有那么一线生机。在我刚刚跳下 20 楼的时候,大跳转发生了,我无论如何也
来不及抓住 20 楼的窗台,只能去勾 19 楼的,19 楼的窗户是打开的,可以抓到下面的窗框,
但最多也只有半只手能够到,这是唯一的机会。动作并不复杂,就是在大跳转的那一刹那向
后半转身,伸出右手,能抓住什么是什么,只要感到自己勾住了,我的身体下坠的势头就会
止住,向回摇摆,脚就能碰到底下一块凸出可以立足的地方,然后爬进去,就安全了。”
“怪不得你每次手臂上都有瘀伤,就是在窗台上磨的?”
“虽然只掉了一层楼,但要靠一只手抓住窗框,也非常吃力,难免有些伤痕。”
“不过这听起来也并不很难啊,只要动作熟练了,可以每次都获救的。”
“不是这样的,在大跳转的一刹那,我会觉得我的身体根本不是自己的,如同灵魂刚刚
附上了身体,难以指挥,根本没有办法熟练起来。虽然我心里知道该怎么做,却无法让动作
合拍起来,每次都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韩方长长叹了一口气, “每次大跳转之后,身体状态自动恢复原状,
看来真的无法留下身体性的记忆,只能用意识去操纵,事倍功半……这怎么办呢?”
“你别担心,其实我也挺好的……”
“好?怎么会呢?你每天一次次地摔——”韩方咽下去了一个“死”字。
“但是在每次的间隙中……我不知道有多长,我感到自己在做一个梦。”
“梦?”
“是的,我感到自己有一种很温暖,很舒适的感觉,似乎是在……母亲的怀抱里,又好
像是比那更原始的地方,对,就像它们一样。”艾薇指着头顶一条波浪形地扇动“翅膀”,悠
然游动的蝠鲼说: “在一片海里,周围都是流动的海水,我似乎与大海融为了一体,好像时
间和空间都消失了,好像自己也变成了大海的一部分,拥抱着万事万物——你怎么了?”
韩方愣愣地看着她,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你说的这种感觉,我也非常熟悉。我似乎
也曾经在那里……那里……天,怪不得我觉得这里的氛围有些熟悉……这种在海底游动的感
觉……在那个梦里,我看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无法形容的……”他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字眼。
“神秘?”艾薇看着他。
“是的,神秘。”韩方喃喃道, “整个世界像是围绕着一个神秘的中心,我们是世界的一
部分,和世界一起涌向那个中心,却无法真正到达那里。那究竟是什么?”
“也许那就是你说的,时间教信仰的神?”
“也许……”韩方说,“但我觉得这就是虚纪元的秘密,也是一切一切的答案,也许正
因为如此,你才成为了超忆者。这些事情当中,一定有一种我们还没法理解的联系。 ”
虚纪元 XXIV
“我不知道, ”艾薇惘然说,
“但在那个……那个地方,感觉真的很舒服,就好像回到了
妈妈的怀抱,再也不会有孤独,很甜美,很安全,好像只有一秒钟,但又像有一万年,也许
那就是死亡的国度吧。但每次醒来,面对迎面而来的大地,感到这个世界又充满了敌意。有
时候,我真的很想彻底放弃挣扎求生,每次直接让自己摔得粉身碎骨,也算是一种解脱
吧……”
“不!”韩方激动地涨红了脸, “你不能放弃!我……我是说……我希望,希望天天能看
到你,陪在你身边。”
“但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艾薇哀婉地说,“也许一百天里只有一天,也许更少。 ”
“可能是我太自私了……”韩方抓住艾薇的手,“没考虑你的感受……但即使一百天里
只有一天,对我也是莫大的幸福。”
“可是我有什么好?”艾薇幽幽地,“你看到我多少次摔成一团肉酱的模样,你还想要
我么?”
“有时候,你的样子确实很……吓人,”韩方老实说, “但习惯了也没什么,只有更怜惜
你。而且你知道么,当你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那时候的你美得简直无法形容,
那一刻,这一切都得到了报偿。 ”
“你真不会说话!”艾薇撅嘴说, “你要说,即使我摔成一团肉酱,也是世界上最美的肉
酱——”
韩方看着艾薇似颦似喜的娇颜,忍不住低下头,把自己的唇覆盖在她的唇上,轻轻地吻
了她。他第一次感到,少女的唇,原来可以这样灼热而柔软。
“你……在还发烧吗?”他抬头问了句傻话。
艾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才没有呢……”她含糊地说着,勾住了韩方的脖子,献上了
一个真正的、长长的吻。
然后是另一个……
当他们的双唇短暂地分离时,韩方看到艾薇脸上浮起了一层情动的红晕。“你知道么,”
她呢喃说,“即使一百天的粉身碎骨,换来这一刻的幸福,我也心甘情愿……”
韩方心中感动,抱着艾薇,轻轻吻着她的脸颊、脖颈,慢慢倒在了长椅上……周围都是
幽蓝的水光,他感到自己和艾薇都变成了人鱼,在无垠大海的海底一起嬉游、彼此温存,没
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
他蓦然看到,一个人在窗外看着他们。
韩方吓了一跳,差点滚倒在地上,艾薇也随即看到了那个人,吃了一惊,忙推开韩方,
坐起身来。韩方看清楚了,那是个身穿潜水服的家伙,正在向他们挥手打招呼,不知道是游
客还是馆内的工作人员,不知道看了他们多久了。
韩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对艾薇说:“走吧,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好啊!”艾薇说,“我们去熊猫馆,我可想那些大熊猫了!”
他们刚走出海洋馆的大楼,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来了,是个陌生号码,韩方接通电话,
居然是马祥瑞:
“听着,我知道今天你带走了艾薇,你们得快点来见我。”
“马老师,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韩方说,
“可是艾薇不记得什么,恐怕你得不到想要的
未来信息。”
“这一点应该由我决定, “马祥瑞粗暴地说,随即又放缓了语气,”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的小女朋友,只是想弄明白一些事情,这对你们都有好处。也许我能帮她呢?”
韩方妥协了:“好吧,我会尽量说服艾薇,不过要不要见你,得由她自己决定。”说完挂
断了电话。
韩方转向艾薇,告诉她马祥瑞想见她,艾薇点了点头:“嗯,我记得那个胖子,上次在
图书馆里挺可怜的,他要见我?”
“是的,说来话长……他想问你一些事,也许他可以帮到我们。”
“那好,我们去见他。 ”艾薇温婉地点点头。
“对了,你的记忆——我是说未来的记忆——里有他么?”
艾薇想了一会儿,摇头说:“不记得了,好像没印象。 ”
“那么保罗?爱德华兹这个人呢?你记得他么?”
艾薇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身子不禁颤抖了起来,好半天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才说:
“我不记得了具体的东西了,好像有一处记忆被封锁住了,怎么打也打不开。但我听到这个
名字……这个名字……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似乎他拥有非常、非常恐怖的力量。 ”
“是的,他很可能是超忆者,能够预感未来。”
“不,不只是预感,比那还要强大,强大得多……他可以……也许他可以……”
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韩方抬头望去,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两只
大红袋鼠蹦蹦跳跳,朝他们的方向跳跃而来。
“这……这是……”韩方说不出话来,艾薇也不明所以,韩方下意识地把艾薇拉到自己
背后。
袋鼠发出古怪的叫声,从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掠过去了,但是袋鼠背后,一群羊驼复又奔
来,羊驼背后,一只猎豹猛扑了上来,从后面将落在最后的羊驼扑倒在地,不顾它的挣扎,
一口死死咬住了它的脖子。其他的羊驼四散奔逃,有几只惊惶地从他们身边奔过。
但它们都不是刚才嘶吼的来源,远处又传来一阵洪亮的吼声,韩方转过头终于看到,那
是三只硕大无朋的非洲象,在小河边大步奔驰着,如同回到了非洲草原一样狂野。
头上有什么东西在动,韩方抬头一看,是一只半大不小的猕猴,一只手臂吊在树上,对
他做了个鬼脸,又跳上了另一棵树。
“快回海洋馆!”韩方回过神来,大叫一声,拉着艾薇一路狂奔,又跑回了海洋馆的入
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谁把这些猛兽放出来的?韩方一头雾水。
刚才他们一路上看到了不少游人,但是没有见到工作人员。这也不奇怪,在二十个小时
的时间循环中,饲养员这个工作也是不必要的,不过动物园还是应该有人值班的,否则包括
海洋馆在内的各个展馆也不会开门了,或许那些工作人员穿着便服吧。
韩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拉着艾薇一直向海洋馆内深处跑去,他不熟悉地形,只能
一路乱跑,大厅、走廊、海底隧道……等到他们停下来,发现已经是在扇形的海洋剧院里。
艾薇已经跑不动了,坐在地下大口喘着气,韩方也气喘吁吁,抬头看到剧场的池子里刚浮起
了一个人,是刚才那个潜水的家伙,他刚刚上岸,韩方立刻叫了起来: “喂,你是在这里上
班的么?”
“算是吧。”那人一边脱掉湿漉漉的潜水服,一边说,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你知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那些动物都跑出来了!”
“知道,”青年说,“没出什么事,十二点了吧?他们就是在给动物放风。”
“放风你妹啊!”韩方骂道,“这是动物园,不是野生动物园!那些动物就该呆在笼子里!”
“您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青年操着流利的京腔说, “这是虚纪元了,大家又皈依了时间
真神,众生平等,动物自然也应该得到爱护,总不能老关在笼子里,过几天给它们放一次风
也是应该的。你说是不是,奇奇?”韩方一愣,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一只海狮,海狮咕咕叫了
起来,好像在表示赞同。
“可那些动物相互厮杀……我刚看到一只猎豹扑倒了一只羊驼!”
“回归自然嘛,就是这样的,何况它们也死不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再把它们关回去?”
“您可真逗, ”青年笑了起来,“这些动物都放出来了,哪还能关回去?等大跳转吧,放
心,它们不会到这里来,那些猛兽看到水就害怕。”
“可是……我们要出去呀!我们还有事呢!一路都是大象豹子,我们怎么出去?”
“虚纪元了,还能有啥急事?无非是谈情说爱。”青年不急不慢地说, “你们就呆在这儿
吧,陪我唠唠嗑。”
“呸,我得马上走,马教主,不,马主教知道不?他约我中午吃饭。”
“走好吧您内,不送! ”
韩方无计可施,一屁股坐在地下:“你们……至少也得提前通知一声吧!”
“七天一次动物放风,从 826 日就开始了,北京人都知道,你不知道?”
“我那段时间在……”韩方一时无话可说。艾薇怯生生地说:“对不起,要不是我一定
要来动物园,也不会碰到这事。 ”
“算了,”韩方苦笑了一下说, “你喜欢动物,我们就在这儿呆一天吧,反正到哪里去不
是呆呢?只是下一次……不知道……唉。 ”
艾薇温柔地地拉起他的手说:“没关系,以后还有许许多多的日子呢。”
“你们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青年慢悠悠地说, “好多人是冲这个才来的!他们说比去
非洲打猎还过瘾呢。世界各地的动物都齐活了! ”
“万一被狮子吃了怎么办?”
“那多好啊,人生难得的际遇。 ”青年玩世不恭地笑起来。
虚纪元 XXV
韩方胆战心惊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隐隐听到大象的吼叫时远时近,又有几声不知道是虎
啸还是狮吼,还有不知什么鸟兽毙命的哀鸣。青年见他面色不对,笑笑说: “跟你说了没事,
你要不放心,把前面的门关上好了,什么野兽都进不来。”
韩方想想也是,赶紧大步上去,把剧场入口处的左右两道门都关了起来,才略感放心。
青年招呼他们从后台绕到了池子中央的舞台上,那里伫立着假山、棕榈树和异域风情的小竹
楼。韩方看艾薇有点累,带她到竹楼里坐着休息。那只海狮奇奇见到有生人来了, “扑通”
一声跳进了池子里,但游了一圈,大概认为没有危险,又爬到岸上,警惕地盯着这两个不速
之客。
青年换了套衣服出来,双方交换了姓名,他自我介绍叫杨小帅,就住在这附近。
“杨小帅,”艾薇好奇地问,“这只海狮,奇奇,是你养的么?”
“差不离吧,”杨小帅说,“我一直喜欢养小动物,不过没机会当饲养员,实纪元的时候,
我在对面商厦里卖衣服。虚纪元以后,动物园好多地方没人管了,我和一些志愿者才来帮忙
的。你们别以为动物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其实虚纪元以后它们也感到不对,明显焦躁不安。
特别是像海狮、海豚这些习惯了有人陪伴的,几天没看到训练员简直要疯了……不过奇奇很
聪明,很快就和我混熟了。对不对,奇奇?”打了个手势,海狮又精乖支起上身,做出了点头
的动作,青年从身边掏出一条鱼扔给它吃,奇奇仰头接住,高兴地大嚼起来。
“这么说,虚纪元里动物确实也能建立起记忆……”韩方想起以前和陶莹的对话,若有
所思地说。
“但是再低级一点的动物就不行,比如鱼类……你知道我们这儿有个中华鲟馆吧。”
“对,我们刚去过。”
“每次大跳转之后,那些中华鲟几乎是以完全不变的方式活动,我一般来得比较准时,
每天九点整到,每次进来的时候,几乎都看到同样的几条鱼在同样的位置上!简直像放录像
一样准确,或许有一些小变化,但是真的很难察觉。我觉得它们好像是自动机器一样。但是
高级动物就不一样了,比如海豚,不管有没有人,它们每天的活动都不一样。再比如奇奇,
每天你都可以训练它,让它产生某种新的记忆,完成一些新的动作,或许比实时代稍微麻烦
一点,但仍然可以做到。”
“也许条件反射中蕴含了意识的最初形式,”韩方沉思着说, “不同的事物之间的固定联
系,也许能够刺激意识和记忆的产生……”这个问题实在太深奥,他一时也想不清楚。
“奇奇,过来!”艾薇学着杨小帅的样子叫着那只海狮,奇奇只是好奇地盯着她,却没
有动作。杨小帅大笑:“你这么叫肯定不行,你得有鱼喂它……你……”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奇奇开始拖着肥短的身体,用前肢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晃地向艾薇
爬去。艾薇又惊又喜,轻轻抚摸着它的脑袋。
“看来你女朋友还挺有动物缘的。”青年惊讶地说,“奇奇从来没对外人这么好过。”
“真有意思,”韩方也被吸引住了, “奇奇,乖乖——”他伸手去摸奇奇,却被它敏捷地
躲过了,显然奇奇并不欢迎他靠近。
艾薇咯咯直笑:“别怕,奇奇,他是好人……”奇奇似乎从嗓子里嘟囔了一声,转过头,
在韩方手边敷衍地蹭了几下,又撒欢地躺在地上,像小狗一样对他们露出了肚皮。
“它怎么那么听你的?”韩方很是惊奇。
“不知道啊,”艾薇笑靥如花, “但真的好开心,好像认识一个新朋友一样。”奇奇好像
被她鼓舞,也高兴地在地上打滚。
“奇奇,给客人表演一下顶球吧!”杨小帅仿佛觉得受了冷落,有点想显示自己存在地
说,“这可是他的拿手绝活。”
奇奇吱吱叫了两声,好像并不情愿,艾薇轻抚着奇奇黝黑光滑的皮毛,认真地说: “奇
奇不喜欢表演,它只喜欢吃鱼。 ”
杨小帅不屑地说:“嘿,你怎么知道?”
“我——”
艾薇这句话刚开了头,忽然卡住了,整个人如同僵在那里。
“你想说什——”杨小帅有些奇怪,转头看去,顿时也呆住了。正在抚弄奇奇的韩方也
同时抬头,一刹间,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一头三米多长的斑斓猛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看台上,威风凛凛地四下逡巡着。
“你你你不不是说,这里野兽不会进来吗?”韩方结结巴巴地说,禁不住牙关格格作响。
“你你你不是说,已经锁上门了吗?”杨小帅反问。
“我明明两边的门都都都锁了……”
“你没看到最边上还有一扇小门?”
“靠,我这辈子第一次来,哪知道那么多?”
“真他妈的……它看着我们了! ”杨小帅颤声说。
韩方的眼睛也正好和老虎铜铃大的双眼对上,不由双腿发软,几乎连挪动身体的力气都
没有。他不是没有和猛兽对视过,只不过以前都隔了一层铁栏或者钢化玻璃,而现在双方之
间却只有空气,这感觉完全是两回事。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虎视眈眈” 。
猛虎仰头长啸一声,震得韩方耳朵嗡嗡作响。它从看台上轻松跃下,向他们奔来。奇奇
觉得不对,一溜烟钻进水里,不见了踪影。
“快跑!”杨小帅终于来了力气,扭头就跑。韩方如梦初醒,拉着艾薇跟着他向后跑去,
谁知道台上水滑,惊惶之下竟然摔了一跤。等到艾薇把他扶起来时,老虎和他已经只隔着一
个水池了,至于杨小帅早已不知去向。
“没事,老虎不会游水,过过过不来……”韩方颤声说,也不知是安慰艾薇还是自己。
话音未落,老虎跃进了水池中,轻松地泅着水游过来。
“尼玛!”韩方拉着艾薇拼命狂奔,到了后台,一时晕头转向,没看清门在哪里,只差
了一两秒,一身是水的猛虎已经带着腥风一跃而入,堵在门口。那是一只体型壮硕的西伯利
亚虎,张开大口,露出森森白牙,看上去一口可以咬掉韩方的半个身体。它圆睁着铜铃大的
眼睛,死盯着他们,眼神中露出野性的凶残,从鼻子里喷出粗重的喘息声。
“我没想到这辈子还会被老虎吃一次,”死到临头,韩方反而镇静下来,“难道每次我们
在一起,都不得好死么?”
“没关系……”艾薇依偎着她说,“至少我们又死在一起了……”
韩方忽然一阵热血上涌,拦在她身前:“让它吃了我吧,你趁机夺门而逃。没事的,我
无非是损失一天。你却可以多活好多个小时,你好好过一天不容易,下次我们再——”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艾薇一眼,却发现艾薇正在和猛虎对视着,目光中渐渐消泯了恐惧,
只有温柔的好奇。过了片刻,她松开了他的手,向狰狞的巨兽走去。
“艾薇,你——”韩方目瞪口呆。
猛虎大概没有见过还有猎物敢往自己面前走的,竟不觉后退了一步,浑身的毛炸了起来,
发出了又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
“别怕!”艾薇细声细气地说,像在对一只猫儿说话,“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她又向前几步,慢慢地将手放在老虎的额头,老虎犹豫了一下,嗅了嗅她,目光忽然变
得柔和起来,浑身松弛下来,半蹲着任她抚摸着。
一个柔弱的少女,站在一只凶猛的成年巨虎面前,只要它一张口,就可以吞掉少女。但
它却乖乖地如同一只家犬一样任主人抚摸,大概再没有比这更不相称的组合了。
韩方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定了定神:“它……它怎么会听你的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艾薇一片茫然,“但刚才我见到它的时候一点也不怕,我……我
好像和它有感应,我知道它是不会伤害我的。”
韩方想起刚才那几只海豚,海豹奇奇,然后是这只老虎……事情似乎越来越向难以置信
的方向发展。
“不可思议,”韩方喃喃说,“你竟然可以让这些野兽听话,难道……难道……”
老虎看着他们说话,瞅了他两眼,好像对他不感兴趣。慢慢卧倒在地下,喉咙里发出了
舒服的哼哼声,艾薇更是大胆,干脆坐下抱着它的脑袋,开心地说:“喂,你要不要也摸摸
它?”
韩方惊魂未定,巴不得离那只野兽越远越好,但却不愿意在艾薇面前丢了面子,干笑两
声,向老虎走去。
“你们没事吧?”
正在这当口,杨小帅又从门口冒了出来,这家伙倒是很有良心,双手握着一支麻醉枪,
似乎是要来救他们,但是看到屋里的诡异情形,不禁一怔。老虎感到了危险和敌意,猛然站
起身,怒目圆睁,纵身向他扑去。杨小帅不及开枪,转身就跑。却已经来不及,两三步后便
被老虎扑倒在地——
“别——”艾薇和韩方跑到门口,却已经来不及了,只看到老虎叼着杨小帅还在抽搐着
的身体,殷红的鲜血从虎口中喷出来,染红了地面。
“快放开他!”艾薇大声说。老虎却不再搭理她,埋头大嚼起来,杨小帅刚才还活蹦乱
跳的身体,连手带肩膀地被撕下一大块,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它太饿了, ”艾薇转身对韩方泪眼汪汪地说,“它不听我的了……”
“没法子,”韩方不及多想,“我们快走!先离开这鬼地方再说!”
他们手拉着手,跑出了海洋馆。下午的阳光下,一队长颈鹿正在草坪上迈步前进,如同
正在行军的巨人。
虚纪元 XXVI
“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韩方惊叹着说。
“杨小帅太可怜了……”艾薇的眼圈红了。
“那个,我也为他遗憾……可是我想说的是那群长颈鹿,骑在它们身上实在太过瘾了!”
韩方说,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好好像太大了,周围的人转头看着他们,忙压低了声音说, “你
是怎么做到的?”
此时他们正在地铁四号线上,周围都是人。地铁上的人比以前实时代的一个普通下午明
显要多不少,大概是因为多数人不用上班的缘故。人们或坐或站,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听音
乐,有的在喃喃祷告。列车已经过了西直门,广播里正在播报着: “前方到站,新街口……”
这里一切如常,动物园的混乱并没有延伸到外面,没有一只野兽跑出来。北京人,不,
全人类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即使秩序恢复时期以来,局部的骚乱也还是时有发生,今
天大裤衩被一把火烧掉,明天北京站动车对撞……但只要发生在一定范围内,就没有人会太
在意。
刚才,那几只长颈鹿跑到他们面前,又发生了和海狮及老虎身上类似的现象,一只长颈
鹿低下头来,舔着艾薇的手心,如同向他们打招呼。韩方正在想从这个群魔乱舞的地方脱身
的法子,这里虽然离大门最远,但离动物园的外墙边却很近。他灵机一动,让艾薇设法让长
颈鹿驮着他们走。
艾薇似乎对长颈鹿说了句什么,长颈鹿温驯地跪下来,让他们爬到自己背上。艾薇指着
墙说:“那边,那边! “长颈鹿一开始犹豫了一会儿,原地兜了几个圈子,然后慢步向墙边踱
去,温顺地将脖子靠在墙上,他们沿着长颈鹿的脖子爬上墙头,然后跳了下去,就这样脱离
了险象丛生的动物园。随后上了地铁,奔天安门而去。
“都说了我不知道,”艾薇说, “只是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水乳交融的感觉,我好像能进入
它们的思维,不,不是思维,是某种更原始的……原始的……”
“意识?”
“也许吧,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就好像第七感一样,不是它们能听懂我的话,而
是……而是……它们就能听我的话,我是说……”艾薇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
“就像《阿凡达》里的纳威人和飞龙?好像它们变成你的身体的一部分,会按照你的意
念行动一样?是这样么?”韩方问。
“嗯对,”艾薇忙不迭点头,“很微弱,但就是这种感觉。”
“这真是难以理解……”韩方沉吟说,一时也没有头绪,“不过这件事,你暂且保密,
就是跟马祥瑞也先别说。”
不久后,他们走进新华门,又见到了马祥瑞,马祥瑞满面堆欢地跟艾薇握手:“咱们又
见面了。”不知怎么,和上次不同,韩方觉得他虽然强颜欢笑,眉宇间却颇有忧色。
“嗯,马老师你好。”艾薇有些不太适应地说。
“难得你能活过来一次……”马祥瑞说,不过很快发现自己说得不妥当,歉然一笑, “艾
薇,我们大家都想帮你,你把情况仔细说说好么?”
艾薇点点头,就把自己坠楼的事情复述了一遍,但略过了跳楼的原因,马祥瑞也没细问。
“你是说……”听完后,马祥瑞沉吟道, “每次当你死去后,你进入一个神秘的境界,
好像在大海里?”
“嗯。”艾薇点点头。
“也许这就是关键……”马祥瑞凝神思索着说, “或许这是一把解开一切谜的钥匙……”
“这怎么讲?”韩方忍不住问。
“你们说,虚纪元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当然是时间循环。”韩方说。
“不,”马祥瑞说,“不只是时间循环,而是一种特殊的时间循环。一切都跳转回原点,
只有一样东西却并不返回原点,而是不断延续下去……”
“人的意识。 ”韩方接口。
“没错,”马祥瑞赞许地说, “意识是由大脑状态决定的,这一点是过去几个世纪科学发
展千百次证实的,这一点千真万确,毫无疑问。但是却和虚纪元我们所观察到的现象完全不
相吻合。在虚纪元,意识和大脑似乎脱离了关系。在虚纪元初期,美国的科学家就做过实验,
对一个志愿者每次跳转之后立刻进行大脑扫描,结果发现每次结果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
别,也就是说,人脑本身和其他物质一样在时间中循环回原点,可以说毫无改变。”
“但这说不通吧,”韩方说, “比如我同学彭芸——就是上次被你踹进火堆里那个——她
在虚纪元把 GRE 单词都背下来了,这些记忆理应储存在大脑神经元的突触连接里啊?”
“问得好!”马祥瑞说, “事实上并非如此。科学研究早就确定了,大脑皮层有不同的功
能区域,在进行感觉、思考,说话的时候,不同区域会被激活。可以通过正电子辐射断层扫
描,核磁共振成像等方式探测,哪些脑区域在进行活动……在虚纪元,这些实验局势安定下
来之后就都做过了。你们猜结果如何?”他诡秘一笑。
艾薇摇了摇头,她可能根本听不懂这些术语。韩方说:“那自然有很大不同了,可能表
现特别强烈或者紊乱……”
“你错了,”马祥瑞一字一句地说,“真相是:大脑除了常规的血液循环等生理机制外,
没有任何活动,基本上和植物人差不多。 ”
韩方惊得呆了,等到稍微明白一点后,一阵深深的恐惧顿时攫住了他。
“这怎么可能?难道我们都是植物人?”
“说是行尸走肉也行。 ”马祥瑞故作轻松地笑道, “对了,我写过一个赶尸的航班,你看
过吗?”
“可这说不通啊,”艾薇怯生生地插口, “我们明明,明明都能思考,说话,走路——”
“对小脑、脑干以及脊髓神经的探测表明,一切又都和平常一样,无论是行立坐卧,都
有对应的神经状态,只有大脑皮层中的高等意识没有对应的状态,艾薇,这就是你为什么永
远没法学会及时抓住栏杆,这种身体记忆储存在小脑里。”
“但是我们的记忆和我们的自我意识,也就是我们自己,我们在哪里?”韩方问。
“谁知道,”马祥瑞摊了摊手, “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不在我们自己的身体里,也许我们
每一个人都是‘阿凡达’,我们真正的自己,或者说真正的意识中枢远在其他的地方,通过
某种我们现在还不清楚的方式和身体相连接,也许这个世界压根不是真实的,是一个虚拟的
世界。”
韩方下意识向周围看去,宽大的红木桌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古老温润的光泽,似乎是
被历史之手抚平的。旁边书柜里放着可能是毛泽东读过的几套线装书,沉静而肃穆,一缕阳
光下,千万细微的尘埃缓缓地跳着布朗运动之舞,窗外一颗枫树的片片红叶在秋日的金风中
摇曳着。
而身边的艾薇,柔婉静好,明眸似星,目光如水,手臂上的伤痕历历在目,令人怜惜。
这世界是一个虚拟的梦境?怎么可能?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韩方整理了一下思绪,问道:“对了马老师,你说的这件事和艾薇
的情况又有什么关系?”
“关键就在这里。”马祥瑞说,“如果意识不在我们的身体里。那么对于艾薇来说,每次
大跳转之后,事实上不是人死而复生,而是原来掉线了重新建立连接,就像一个游戏一样,
重新上线后继续玩下去。那么令人感兴趣的是,在死去和跳转之间发生了什么?
“自从加入时间教之后,我做了很多调查,结果是令人惊讶的,绝大部分人并没有任何
感觉,但是有极少数人,特别是死亡比较多的人,感受到一些类似艾薇的感觉,就是自己好
像悬浮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被某种无尽的介质包裹着,混混沌沌,但是非常舒服,好像在
母体中……当然,没有艾薇那么漫长而深刻,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刹那的事情,也几乎留不
下什么记忆,只是根据至少几百人的描述,我猜测存在这样一个状态,如今在艾薇身上得到
了证实。”
“那艾薇的超能力又怎么解释?”韩方问道,“这和她长期的‘意识深海’状态有关系
么?“
“应该是有关系的,”马祥瑞说,“不过现在还没有充分的资料,毕竟超忆者太少了。这
也是我找你们来的目的,艾薇,你知道谁将成为第一届中国大主教么?”
艾薇惘然摇头,韩方说:“慢着,马老师,上次你跟我说,你正在竞选中国大主教的位
置,你是想让艾薇帮你预测未来?“
“可以这么说,“马祥瑞说,”我不否认,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实验不是么?”
“但是我并不知道所有的事情,我的记忆零零散散的,只有一些片段。”艾薇说。
“没有关系,”马祥瑞温言说,“艾薇,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当时你预言了一个
场景,你记得么?你说会有几千几万人在天安门,每个人胸口都挂着一块表,坐在广场上。
有一个人在天安门城楼上对大家讲话,说世界已经归于时间之主云云。”
“我的确记得。”艾薇点头说。
“据我估计,”马祥瑞说,“那很可能就是几十天之后,第一届中国大主教的就任典礼。?
在城楼上的那个人,就是新当选的大主教。”
“可是我记不清那个人的样子了,“艾维说,”其实离得太远,我当时也没看清楚。“
“那么名字呢?”马祥瑞说, “应该会有人喊他的名字,有没有听到马字或者瑞字什么
的?”
艾薇摇了摇头,低头思索着。韩方说:“马老师,我前面已经问过艾薇了,她说对你的
名字根本没有印象,恐怕你……”
“来!”艾薇忽然说。
“来什么?”韩方一头雾水。
“你是说那个人的名字中有个来字?”马祥瑞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好像是三个字,什么什么来……”
“卜东来?”马祥瑞脸色大变。
“对,”艾薇说,“我想起来了,那个人就是卜东来!”
虚纪元 XXVII
韩方心下一惊,他知道卜东来是国内最有力的政治家之一,当年主掌东南半壁,大权在
握,唱红打黑,很得民心,名头甚至盖过中央一些领导人。但虚纪元之前,卜东来已在政争
倒台,此后下落不明,疑似被软禁。虚纪元之后变乱纷呈,此人早就被社会忘得一干二净。
偶尔有些涉及他的谣言,也没有下文。如今再提到卜东来,倒好似“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
宗”了。
但韩方知道自己错了,在这个没有死亡的世界,一个人一旦活着,就永远活着,死过千
百次的艾薇都可以活色生香地站在自己身边,更何况是大名鼎鼎的卜东来?如今乱世重现,
他怎么可能无所作为?倒是隔了两年多才现身,才是不可思议。
当他看到马祥瑞的脸色时,知道自己所料不差,马祥瑞面色惨白:“居然是他?难道他
真的能成功?”
“马老师,这么说你知道卜东来的下落?”韩方问。
“当然,虚纪元以来,卜东来一直在一间京郊的军队医院里。”
“可这说不通啊,虚纪元快三年了,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据我所知,在虚纪元之前一个月,卜东来因为觉得翻身无望而
服毒自尽,没人知道他手上的毒品从哪里来的,也许是他一直藏在身上的……虽然被发现后
马上救治,但他大脑中毒过深,一直昏迷不醒,事实上已经变成了植物人,官方怕引起骚乱,
对这个消息秘而不宣,也尽力维持他的生命。虚纪元以后,他也从未醒来,直到三个月前,
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可是在虚纪元,植物人怎么可能忽然醒来呢?就算一度醒来,下一天又会恢复之前的
昏迷状态了。”
“可事实是,他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恢复植物人状态,每天早上都会睁开眼睛。最初
几天,他还神志不清,此后一天比一天清醒,也渐渐了解了外部的情况。然后他玩了一个花
招,宣称被时间大神派遣而来,拯救世人,爱德华兹是大使徒,他就是二使徒什么的,他的
醒来就是一个神迹。因此吸引了很多教徒,很快成为了那一片的领袖人物,我也是这以后才
注意到他的。大概一周前他已经全面出山,现在他的消息正在网络上广泛传播,如果他真的
参与竞选的话……”马祥瑞摇了摇头,毕竟对付卜东来这种老谋深算的政治人物,他并无把
握。
“可这太荒谬了,卜东来不是一个坚定的毛主义者么?”
“在虚纪元,有什么荒谬的事情不可能呢?再说毛主义和时间教的差别很大么?只要换
几个术语就行了。”
“就算这样,他根基尚浅,也不可能和你比啊! ”
“哈哈哈,”马祥瑞大笑起来,
“你忘了虚纪元只是实时代的延续,真正的根基早已扎下
了,在实时代,他的名字有多么响亮你不是不知道吧?”
“可是他不是已经被打倒了么?”
“现在打倒他的人又何在呢?一个躲到瀛台隐居,说什么也不出来。另外一个被用刑太
多,早就精神崩溃了,只会仰望星空……另外现在是虚纪元了,不要说之前只是政治斗争中
真真假假的说法,就算真有什么恶行吧,人类经历了那么多不堪入目的时代,对这些也没那
么看重了,倒是他之前的遭遇颇令人同情。”
“可是他万一上台会是什么样子?”韩方不寒而栗, “这个人权力欲十足,也许他会真
正建立起政教合一的神权政治!或者把中国变成一个警察国家,或者干脆就是一片大乱……”
马祥瑞转向艾薇,问道,“说到这里,你还记得之后的事么?”
“倒是记得一些,”艾薇低声说,“但我不记得先后顺序,只依稀有些印象,主要都是和
韩方在一起的。之后……之后好像也没有发生什么……人们的生活还是很平静,甚至舒
适……”
“但这可能是更后来的历史,也许是隔了几万天的。”马祥瑞说,“你不知道中间间隔了
多久,是么?”
艾薇点点头。
“不错,”韩方说,“我们不能冒这个险,马老师,你必须阻止他!”
“我?“马祥瑞苦笑道,”如果这就是超忆者看到的未来,我能改变历史么?”
“不管怎么说也应该试一试!”韩方说,“马老师,你在短短几百天里就成为时间教内的
高层人物,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旧官僚?”
“那只是因为那时候大部分人不知道虚纪元的政治怎么玩——咱们也算实现政治转型
了,是不是?就跟民国初年一样,孙文这些理想主义者建立政府,创立国会,袁世凯那帮老
油子不知所措,根本不知道怎么玩,但是只要时间一长,袁世凯他们熟悉了游戏规则,就一
样可以把政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最多牺牲摄政王和奕劻之类的替罪羊而已,现在已经有一
些这种趋势了,许多官僚重新上台……”说着叹了口气,站起身向窗外望去。
韩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湖光山色间隐约可见紫禁城的一角,几百年的历史激流,几十
年的政治风雨,在这秋日下午的阳光中,一点踪影也不见。
韩方忽然一阵冲动,大声说:“如果这是一场战争,我愿意参加!”
“你?”马祥瑞转头看着他。
“对,”韩方斩钉截铁地说,“无论如何,中国再不能走以前的老路,也许虚纪元给了我
们这个民族一次机会,一次从历史周期律中跳出来的机会,为了一个光明的未来,我们必须
和那些旧势力斗争到底,不管他们打着什么样的旗号,是时间教还是毛主义。”
也许这就是我的使命,韩方想,必须打赢这场仗。无论是卜东来,还是别的什么人,他
们不能再在虚纪元呼风唤雨了。
“我决定了,”韩方说,“以后除了照顾艾薇,我会尽力帮你宣传、竞选、拉票,我就不
信斗不过卜东来那只老狐狸。”
马祥瑞也被他感染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吧,那咱们就干一场,我倒要看看是我
被这家伙打黑,还是他被我祥瑞!”
……
夕阳西下,傍晚的枫湖上波光粼粼。韩方牵着艾薇的手,在湖边散步,满地金黄色的落
叶在他们脚下沙沙作响。
“我不懂你为什么那么激烈地反对卜东来?”艾薇问,“他的口碑好像还不错呀,我觉
得他也许不是坏人。”
韩方沉吟不语,良久方说:“这不是卜东来的问题,而是他出身的那个世界,那是一个
污秽不堪的世界,没有一点点光明磊落的东西,除了权谋就是暴力,根本没有人是干净的,
仅仅是活下来就得让自己变得肮脏,更不用说加官进爵,掌握大权……不,在这个新世界,
这些东西不该有容身之所。”
“想想吧,艾薇,虚纪元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再没有饥饿和劳累,也没有对死亡
的恐惧,每个人都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世界将会大同,将会建立的新政府,只需要最低限
度的管理和协调,而不会有剥削、压榨和奴役。这是一个机会,一个世界获得新生的机会。
但是为了最低限度的管理,政府仍然需要权力,必要的时候可能仍然会动用暴力,对于
那些沉溺于权力所带来的快感的人,这里仍然有让他们利用的空间,他们可以用迷信和偶像
崇拜给人洗脑,可以煽动人们心中的暴戾去烧杀抢掠,满足自己的野心和施暴狂,可以挑动
民众相互斗争……这些东西一旦深种就没那么容易拔除,如果他们掌握大权,世界又会不知
道动荡多少岁月。如果虚纪元永远维持下去,他们或许不会永远得势,但谁知道会带来几千
几万个日子的噩梦?更可怕的是如果虚纪元有一天忽然结束了,我们又会生活在怎样地狱般
的世界里!”
“但是现在的问题不止卜东来一个,时间教不就是这样一个怪物吗?”艾薇问。
“但是就像马祥瑞说的,时间教有可能像好的方向转变,也有可能向更邪恶的方向转
变。”韩方说,“二者的差距,就如同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和当代的新教教会一样大。过去我
一直和他们保持距离,现在我想明白了,应该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去影响和改变它,这就是我
在虚纪元想做的事情。我受够了过去的那些动荡杀戮,有好几次我们就是这样错过彼此的。
艾薇,我要为我们创造一个光明的时间,让我们得到幸福的时间。 ”
“嗯,我明白……”艾薇憧憬地说,又问,“可是你要支持马祥瑞,谁能保证他上台后
不会同样蜕变呢?”
“当然有这种可能,所以对马祥瑞也决不能赋予无限的权力,再说,”韩方笑了笑, “一
个喜欢开玩笑和吐槽的人,我总觉得不会太贪恋权势——”
“小方!”忽然有人从背后叫他,声音很是熟悉。韩方回头望去,就看到一对青年男女
一起走过来。二人倒都是韩方的素识,韩方笑着打招呼: “谢东,窦乐乐!你们怎么在这里?”
“还不是和你们一样?”谢东笑道, “乐乐从天津来看我,你知道京津现在已经通车了,
两年多了,自从上次在廊坊……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呢。”
“是啊,真不容易,”韩方感慨说,“乐乐,好久不见,你气色不错呀。”
“真会说话,都虚纪元了,每天的气色能有什么变化?”窦乐乐说,眼珠一转, “对了,
这位是?小方你不介绍一下?”
“那个,这是艾薇……”韩方不知道怎么说,艾薇的事并非什么惊天秘密,但确实也有
难言之隐,最后只说, “她是从南方来北京玩的,结果困在这里了。”
“难怪这些日子老不见你,原来是交上女朋友了! ”谢东说,“对了,下午找你,给你打
了好几个电话,怎么一直没人接呢?”
“电话?”韩方一摸口袋,竟是空空如也,手机不知去向,苦笑说,“大概是丢在动物
园了。”
“你们还去动物园玩?真有闲情逸致……在这里碰到你们也好,今天晚上宿舍的哥们儿
一起聚餐,也是给乐乐接风,正好你们来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一起回去吧!”
“这个……”韩方有些犹豫,最近忙着艾薇的事,别的事都搁在了一边,和室友们交流
不多,难得窦乐乐来,他也想和他们聚聚,但是艾薇几个月来第一次安然无恙,下次还不知
道是什么时候,过得一刻便少一刻,他不想破坏他们的二人世界。
艾薇却主动答应了:“好啊,我们去吧,韩方,我也想见见你的朋友呢,很久没见他们
了。”
“我们见过?”谢东摸不着头脑。
“当然没有,”韩方忙抢过话头, “艾薇是说她很久没有和很多人一起热闹了,我们这就
走吧!”
虚纪元 XXVIII
聚餐是在宿舍里进行的,现在外面饭馆很多都不再营业,营业的大部分也是业余的教友
为兄弟姊妹服务,以便积攒功德,真正有水平的厨师不多,做出来的菜口味不敢恭维,所以
改在宿舍里吃火锅。大伙儿从超市里拿来了重庆火锅底料及羊肉片和各色海鲜蔬菜,人一到
齐就开涮。反正不要钱,马小军他们拿回来的菜十个人吃都可以了,加一个瘦小的艾薇自然
不成问题。
韩方推开门,看到蒋雪婷也在宿舍里,正在和刘烨说话。原来刘烨今天早上被韩方带出
去,让他在小区门口等自己,结果韩方见到艾薇就把刘烨忘了,后来他自己回了学校,因为
胸口没有挂表,被大门口的纠察队抓住问话,正好遇到蒋雪婷,才帮他脱困。刘烨也像抓住
了救命稻草,对蒋雪婷问个没完,蒋雪婷便带他回宿舍来。
韩方知道蒋雪婷和谢东曾经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因为无法跨越的地理阻隔,谢东和窦乐
乐本来已经分手,和蒋雪婷走到了一起,窦乐乐也另外找了一个男友。可是秩序恢复之后,
窦乐乐和谢东之间又旧情复燃,现在这几人关系本该有些尴尬,但是大家却谈笑甚欢。谢东
在窦乐乐面前,也不避讳和蒋雪婷的那段往事。是啊,经过了那么多风风雨雨,这些男女情
事反倒变得无足轻重了。
大家对新出现的艾薇大感兴趣,一边吃着,一边问长问短问个不停,甚至问了许多露骨
的问题。艾薇的超记忆没派上用场,期期艾艾地说不上话。韩方忙把话题岔开,问他们知不
知道卜东来的事。
“没错,”马小军眉飞色舞地说,
“卜东来这家伙咸鱼大翻身,现在在北京城里到处布道,
这事最近几天网上炒的沸沸扬扬的,你不知道?”
“这事我在天津都听说了,小方是忙着谈恋爱谈昏头了吧。”窦乐乐笑道。
“那你们说,卜东来上台的机会大不大?”
“这谁知道?”谢东说,“现在谁也不知道具体怎么搞,不过如果真的搞全民选举的话,
他还是有些基本盘的,但再怎么说最近刚出来,背景又比较可疑,应该很难选上大主教。”
“现在教会好不容易世俗化了一点,管得不是那么严了,可是卜东来这个人野心勃勃而
且过于狂热,如果他当选大主教,原教旨主义者可能会得势,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好在他
胜算不大。”蒋雪婷蹙眉说。
“可是这虚纪元怎么可能搞选举呢?连选票也没有啊,谁知道怎么选?”窦乐乐疑惑地
问。
“这倒也不难,”蒋雪婷说,作为原来的团支书,她现在也负责女生那边的选举组织工
作,“现在教会组织已经到了普及到了基层,而因为跳转之后的原点不变,组织几乎没有流
动性,极为稳定,可以一层层建立金字塔结构。比如我们每一个宿舍是一个小组,每组有一
个组长,每层楼是一个中组,有一个中组长,一栋楼有一个总组长,一个牧师负责十来个总
组长,一个大牧师管十来个牧师,一个地区主教管十来个大牧师……每一层分别统计,多少
人投马祥瑞,多少人投卜东来,等等,然后一层层把数据报上去就行了。”
“可这样很容易舞弊吧?”韩方问。
“这点也考虑到了,每一层的信息都会在网路上公开,充分实现公开透明,虽然这些数
据第二天就会消失,但选举是分阶段进行的,每个人都可以看到自己小组的投票情况对不对,
从而在众人监督下,可以保证大组的数字不出问题,并且进一步监督更高层的数据。 “
“可是难道组长不能通过自己的权威对下面的意见进行压制?“
“每一层单位都是充分自治的,比如组长是由十来个或更少的组员选出来的,如果滥用
权力,很容易被选下去,当然,这种自治分层管理模式只是个雏形,还在摸索中,上级教会
的权力和自治权力的分割也成问题……但单就选举来说,问题不大,不过边远偏僻地区很难
保证,像有些村子,现在和外面几乎联系不上,要投票是天方夜谭。”
“其实我倒是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谢东说,“像那些村子,还有其他许多地方,它们还
是中国的一部分吗?因为无法逾越的 20 个小时的时间限制,它们没法充分参与到政治和社
会生活中来,就算和外部世界取得了一些联系,也很难从中获益,他们是否参与选举意义不
大吧?更进一步来说,国家这个政治组织是否还有意义?既然有全球的时间教会了,为什么
还要以国家为单位进行分割?”
“但总有些事是需要更高的机构决定和整合的,比如说全国的铁路系统,航空系统,如
果没有一个核心机构进行管理的话,很快会乱套吧?”韩方说。
“但是这里也不需要以国家为基本单位,”谢东侃侃而谈,“在这个时代,国界已经没有
意义,我们的飞机可以很轻松地飞到东南亚或者日本,他们的飞机也可以飞过来,为什么不
是全世界的航空系统整合为一个呢?这样我们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还有铁路,网络乃至
学术机构,道理也类似。在不同机构之间发生问题时,可以由教会协调,但教会不一定是以
国家为分割的,而可以有更复杂,更多元的形式,或许国家将会逐步消解掉,比如前虚纪元
时代的欧盟已经有这样的萌芽了,我觉得在虚纪元变化会更快。”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毕竟这一点太超前了,需要时间消化。韩方想,我们刚刚从疯狂的
黑暗时代走出来,又面对着建设一个全新世界的任务,国家的消亡,世界的大同,难道真的
会在我们这一代实现?
当然了,韩方对自己说,必然会在我们这一代实现,因为我们都永生了,我们每一个人,
必将看到这世界最后的归宿,如果有最后的话……
“这就是虚纪元,”蒋雪婷慨叹说,“一个每隔 20 个小时就永恒重复却发掘出无限多可
能性的新纪元,没有人知道历史会往哪里走,但这也是它的魅力所在,因为生命不止,时间
不止,永远会有新的机会出现! ”
“感谢上主,这都是时间之主的恩赐。”马小军说,如今他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了。众人
也没有和他争辩,似乎大家多少已经默认了时间之神的存在,至少存而不论了。
“为了虚纪元,干杯! ”谢东说。
“干杯!”大家举杯说。
“你们都干杯,”刘烨却沮丧地插口, “我却没法参与进来,这一切对我就像一场梦一样,
到现在我还没完全弄懂是怎么回事,因为我是——那个叫什么——无忆者!你们都与时俱进,
只有我……只有我……”
“不是只有你……”
说话的竟是一直没有开口的艾薇,她抬起头,温柔地刘烨说:“你是不幸的,但远不是
最不幸的,无忆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幸运。那些有记忆而无法摆脱自己厄运的人,不仅被
厄运折磨,而且也被无尽的记忆折磨,这才是最可怕的。无论这个世界变得多么美好,他们
都无法感受到。”
“哼,你又不是无忆者,你怎么知道我的痛苦?”刘烨大声说,“今天早上,我一路上
晕头转向,看到无数无法索解的景象,那种要发疯的感觉,简直……简直……还有,据说我
曾经被杀死过无数次,捅死、掐死、摔死、我虽然不记得了,但是今后,今后肯定还会……”
话中隐隐已经带了哭腔。
“但是……但是……”艾薇嗫嚅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说, “但是我比你死过更多次,
因为我是在从楼上摔下来的时候进入到虚纪元的。至少要死去一百次,我才能活一次,而这
一切一切,我都记得。未来我还会迎接无数次死神的到来,这种宿命将继续下去,直到永远。”
就这样,艾薇平静地说出了她的秘密,众人都矍然动容,一时没有人说话,只静静聆听
着艾薇的诉说。
“其实我也不算最不幸的,”大致讲完自己的遭遇后,艾薇说, “毕竟大多数死亡都很痛
快,一下子就无知无觉了。而且还有机会活下来,渡过像今天这样美好的一天……还有很多
人比我的命运更悲惨,比如很多医院的病人。”
“是啊,”马小军说,“像我妈医院里很多病人,那简直是生不如死,有个老大爷,每天
中午十二点准时发病,疼得死去活来,直到深夜。于是他早上自由活动一下,发病前就自杀,
一开始还跳楼割腕什么的,后来干脆学会了自己打安乐死的针,这还算是能自救的,很多病
入膏肓的人更惨……”
“还有我一个表叔,”谢东补充, “跑远洋货轮的,现在太平洋中部什么地方飘着,附近
几百公里一个岛也没有,除了海水还是海水,只能偶尔通过海事卫星电话跟家里人联系,说
他们船上发生的事,就连上帝都看不下去了……”
“这种情况挺多,”蒋雪婷说, “记得咱们学校山雕社那些人吧?虚纪元的时候他们一队
人去西藏爬什么山,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过,也不知是生是死。”
“所以啊,”韩方说,“也许是句陈腔滥调,不我过还是要说,让我们珍惜自己所拥有的
一切,努力过好每一天吧。虽然面前的时光无穷无尽,但每天都有每天的价值。”
“可是我呢,”刘烨苦涩地说, “珍不珍惜对我有什么区别?我明天……明天又会忘了这
一切,被你们鄙视,甚至杀掉……”
“不会的,”蒋雪婷柔声说,“我们以前是对你关心不够,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以
后我会经常来陪你,好不好?”
“真的吗?”刘烨顿时双眼放光。
“真的。”蒋雪婷微笑着说,像一个母亲在哄害怕的孩子。
又聊了一会儿,窦乐乐勾着谢东的脖子,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谢东看了看时间说: “吃
得也差不多了,那个,我和乐乐出去逛逛,今晚……不回来了。”
蒋雪婷似笑非笑地说:“你们俩是去资源宾馆逛吧?那儿空房间倒是不少,反正现在教
会也睁一眼闭一眼了。那我也该走了,今晚二体有个舞会,教会总算对跳舞开禁了……刘烨,
要不要跟我去转转?”
“好啊!”刘烨一口答应。
他们离开后,马小军对韩方说:“对了,晚上我去医院看一趟我妈,也不回来了,你和
艾薇好好玩。”说着向韩方眨了眨眼睛,转身出门。
“怎么都走了,这还一桌子菜呢!”韩方叫着。
“吃不完就扔楼下吧,哈哈!”马小军人已经在门外,遥遥抛来一句。
人走光后,房间的气氛一下子莫名暧昧起来。韩方自然明白谢东、马小军他们给自己腾
地方的意思,一看表已经九点半了,也觉得浑身燥热起来,没话找话地说:“那个,要不要
看看片?”
虚纪元 XXIX
“好啊,”艾薇眼睛一亮,“好久没有看电影了,你这里有什么呢?”
虚纪元以来,许多网络资源都取消了限制,可以随意下载,但是没法保存,所以大家电
脑里还是实纪元的那些东西。韩方电脑里只下了几部战争和动作片,不太适合女生看,不过
刘烨是个电影迷,收藏了不少电影的高清 DVD,可惜锁在抽屉里不让别人看到。韩方哪管
那么多,找了把螺丝刀三下五除二把锁撬开,向外一抽,谁知用力过猛,一抽屉的碟片都哗
啦啦撒在地上。
“这都是什么呀……”艾薇好奇地捡起几张刻录光碟,“咦,苍井……”
韩方大窘,忙夺过去: “刘烨这小子,从哪找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别看别看!”
“咳,“艾薇不以为意地说,“就是那种片嘛,你们大学男生经常看,我知道的……”
韩方嘿嘿一笑,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只问:“你怎么知道的呢?”
“小说里写的呗,比如《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你看过吗?”
韩方摇摇头: “我不怎么看言情小说。”
“写大学生活的,可有意思了……”艾薇兴高采烈地说,但又叹了口气,“当然你肯定
觉得没什么稀奇的,你们都是大学生了。 ”
“如果没有虚纪元,你也该读大学了吧。 “
“哪儿啊,我成绩太差,在班上垫底,连三本都考不上,虚纪元之前我爸想送我去加拿
大,我又不想去,自己也不知道将来做什么好,要不然也不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
“艾薇,我觉得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为什么要逃学呢?”
“小时候我成绩其实蛮好的, “艾薇幽幽地说,“可初中的时候我妈去世了,我爸又不管
我,还把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带到家里,我和他吵了不知道多少次,学习也下去了……那个
时候我又特别叛逆,崇拜韩寒,觉得学校里的应试教育都是没用的,大不了退学呗,玩音乐
啊,写小说啊一样可以活得很好,真傻。 ”
“这个……其实你也不算错,现在这个世界,什么教育都用不上了。“
“但我其实心里还是很羡慕你们这样的生活,在大学里读书、考试、聚餐、和心爱的人
一起计划未来……你知道么,当我发现自己得了血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真正想往什么。就
在虚纪元的前一天,我还来过燕大,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看着来来去去的男生女生,幻想
着自己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在这里生活的情景……但这一切都不可能了,那时候我真后悔没
有听家里的话,要不然也不至于弄成这样。”艾薇坐在床上,出神地说。
韩方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是啊,虚纪元改变了一切,给了我再来一次的机会,也让我今天还能坐在这里,和你
在一起。所以虽然有过无数痛苦的死亡,无数次化为肉泥,但我仍然感激虚纪元,没有它我
如今已经是一撮骨灰了。现在,我还能感到自己活着,在呼吸,在感觉,在思想,真好……
可是,我还是贪心地想,如果能天天这样,那该有多好?“
韩方看着艾薇苍白而略有红晕的脸,长长的睫毛下隐隐闪动着泪光,一股爱怜从心底升
起,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讷讷地说:“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还是……还是……对了,
你不是要看电影么?“
“嗯,你手里拿着是什么呢?”艾薇问。
韩方一怔,才想起自己左手里攥着一张刚捡起来的影碟,他看了一眼标题:“……《美
丽人生》,意大利喜剧片,还得过奥斯卡奖,应该不错,要不要看这个?”
“哎,我听说过这部片子,一直没看。”
于是他们坐在电脑前看起了《美丽人生》 ,影片一开始是爱情轻喜剧,讲二十世纪上半
叶一个小镇青年追求一个漂亮姑娘的故事,充满笑料,看得二人忍不住开怀大笑。看了一小
半后,艾薇自然地倚靠在韩方身上,韩方渐渐心猿意马,心中蠢蠢欲动,却又不想破坏眼下
的温馨氛围,只是揽住了她的肩膀。
但剧情很快急转直下,男主人公和姑娘结婚了,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当了父亲。却因
为是犹太人,被纳粹分子捉进了集中营。父亲为了保护孩子,千方百计哄骗儿子说这是一场
游戏,让孩子信以为真,一串串表面的笑料下隐藏着无尽的辛酸和惨痛。韩方和艾薇也都笑
不出来,只静静地看下去。
电影差二十分钟就结束的时候,艾薇忽然伸手关掉了播放视窗,韩方奇怪地问:“怎么
了?”
“没意思,别看了。”艾薇的语声发涩。
“可是就快看完了,还有最后一点……”
“都说了别看了……”艾薇回身揽住了韩方的脖颈,腻声说,“时间不多了,你只想看
电影么,傻子……”
韩方看了看墙上的钟,的确已经接近十二点,他隐隐猜出了艾薇的想法,心中一动。艾
薇已经含羞把脸藏进了他怀里:“今晚……我们……”
“那个……艾薇……”韩方欲言又止。
“嗯……”艾薇轻哼着。
“有件事我想今晚你应该做……可是你不要生气……”
“傻瓜,”艾薇抬起头,吃吃笑着,“今晚我们做什么,都可以的……”
韩方深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自己澎湃的欲念,轻声说:“那么打个电话吧。”
“什么?”艾薇怔住了。
“我是说,打个电话给你爸爸。”
艾薇的身躯仿佛一下子僵硬了,一把推开他:“我……为什么要打给他?”
“刚才的电影让你想起了他吧?我就想起了我爸爸小时候跟我玩的情景。哪个爸爸不爱
自己的子女呢?虚纪元这么长时间了,你一直毫无音讯,他一定很想你。”
“你别管我的事,我和他已经没关系了。”艾薇站起身,烦躁地说。
“好吧,这当然是你自己决定……对了,你知道马小军的故事么?”
“马小军,他有什么故事?”艾薇不解。
“其实他家里也不怎么幸福……”韩方把马小军的事情略讲了一遍,看艾薇听得出神,
又趁热打铁说:“马小军捅死了他父亲,他们都能和好如初,你离家出走又算什么呢?你真
的想永远这样,哪怕一百年,一千年都不理你爸爸?你既然知道未来的事,难道在未来你都
再也没见过你爸爸?”
“也许我见过,”艾薇低声说,“但我记不清了。”
“也许你不是记不清,只是你一直恨他,因为你觉得自己的不幸都是他造成的,如果他
没有在电话里责骂你,你或许根本不会自杀。但潜意识里你并不这么想,你知道你爸爸根本
不知道你的病。刚才你还说,你后悔没有听家里的话,其实你也想你爸爸,是么?”
“别说了,你又不是心理医生! ”艾薇嚷着。
“艾薇,我只是想让你放下心结,今天,我们不该有遗憾。”
艾薇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可我没有手机。”
“那就用我的……哦对了,我的丢在动物园了……楼下小卖部有公用电话,我陪你去
吧?”
他们到了楼下,小卖部里门大开着,但没有人。艾薇拿起了门口的电话,犹豫了几秒种
后,按下了数字键。仿佛接通了,那边有隐隐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说着什么,艾薇过了很长时
间,才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是我,爸爸。”
韩方不想打扰她,走到门外,吹着夜风,自嘲地想,自己真是个傻瓜,现在明明可以软
玉温香抱个满怀,却没来由地陪女孩子打什么电话。
他徘徊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到树梢之间,幽深的夜空上,秋夜的群星正熠熠发光,如
同许许多多细小的眼睛。忽然莫名想到了自己失去神智时候的那个神秘的梦,在星空中仿佛
有一只不属于人类的眼睛在望着自己,不由一个激灵。
那究竟是什么?是幻觉还是真实?真的是那个时间之神么?它是否在看着这一切人间
的悲欢离合?看着这个在二十个小时中永无休止循环世界中的点点滴滴?是它造成了这一
切么?它的目的又何在?
韩方想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大半个小时以后,艾薇才出来,眼眶红红的,显然哭过,
鼻子还在抽动着,被冷风一吹,不由瑟瑟发抖。韩方把衣服给她披上,二人一起走回宿舍楼
去。艾薇没有说话,韩方也没有问。
回到房间门口,艾薇站住了:“韩方,今天真的……谢谢你。”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
一吻。韩方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艾薇苍白的脸上绽放一丝笑意,对他说:“其实我爸爸
真的——”
她的话声戛然而止,身子晃了晃,就软瘫了下去。韩方看到一行殷红的鼻血从她秀鼻中
流下,斜斜淌过她的脸颊。
“艾薇!”韩方抱着她,焦急地叫着,”艾薇!”
但艾薇一直没有醒来,韩方摸她的额头,竟然热得发烫,想送她去医院,但又没有意义。
只好把她抱到自己床上,给她盖上被子。坐在她身边守着她,听着时钟滴滴答答走着,转眼
已经过了一点,韩方也开始眼皮打架,撑不住爬上了床,躺倒在艾薇身边,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韩方听到身边的艾薇说: “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了?”
“没事……”小憩的韩方清醒过来,看到艾薇已经睁开了眼睛, “你就是突然晕过去了,
没什么大碍。”
“我又发病了吧?”艾薇苦笑说,“白血病就是这样。 ”
“你一整天都在发烧对不对?为什么不说呢?至少不要东跑西跑的。”
“没关系,只是下午开始有一点点烧,我不想错过好好地度过一整天的机会。”艾薇说,
牙齿却开始打战,“我有点冷,抱住我好不好?”
韩方抱住了她,感受她滚烫的身子,没有一点点欲念,只有满心的怜惜。
“几点了?”艾薇问。
韩方看了看钟:“三点……零九分了。”
“也许我们还有时间做爱。”艾薇抚摸着他的胸膛说,并没有多少羞涩,似乎二人早已
是熟谙彼此的伴侣。
“别傻了,我哪有……那么快?”
艾薇轻轻笑了一下:“你看过《土拨鼠日》吧,男女主人公只要睡在一起了,时间循环
就结束了,他们相拥着在未来醒来,我也想像他们那样,一直在一起,这个想法是不是太傻
了?”
韩方抚摸着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即使在未来醒来,又怎么样呢?”艾薇苦涩地说, “那我就会变成一个病人,根本活
不了几个月……可是我真的不想回到六点四十七分的楼顶,一遍又一遍迎向大地,连空气都
是冰冷的……”
“但你可以回到那个地方,”韩方安慰她说,“像大海,又像母亲的子宫……”
“嗯,像妈妈的怀抱……但那里没有你。 ”
“我在那里, ”韩方说,“我会去那里找你的,我们在一起。”
“真的么?”
“真的……”
韩方抱紧了艾薇,想亲一亲她,但他甫接触到那双柔软的嘴唇,就感到一阵熟悉的奇特
的晕眩,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世界倒卷回过去,整个地球上的人类在过去二十个小时内
所做的一切都被擦去了痕迹,除了他的意识在那一刹那离开了身体,在乌有之乡漂泊着,等
待着即将到来的下一次循环。
“小方,昨晚怎么样?哥们儿够意思吧?”下一秒钟,他依稀听到马小军问。
韩方不舍得睁开眼睛,懒得回答,只是深深叹了口气。艾薇似乎还躺在他的怀里,少女
的发香萦绕在他的记忆中,久久不去。
虚纪元 XXX
虚纪元第 991 日,下午四点,韩方走进马祥瑞的办公室,不顾打招呼,便高兴地叫道:
“马老师,好消息!新浪微博的民意测验结果刚出来了,你的支持率上升到了第一位。”
“我已经看到了。”马祥瑞抬头笑着说, “韩方,你在各大学里的工作搞得不错,替我拉
了不少选票,特别是昨晚燕大那场演讲组织得很好,不仅当场网络直播,今天早上居然还整
出来了文字版,几小时内被转发了两万多次,起了很大作用。”
“这很简单,我们当场录音下来,然后找一些记忆员立刻分工背下来,第二天再汇集放
到网上就可以了,总共只需十几个人,工作也不很繁重。”
“这很有创意,虚纪元以来,几乎一切新的成果和创作都不得不依赖人的记忆,你倒提
醒了我,今后教会中也需要大量专门负责记忆的人员,会很有很大用场。”
“不过我也没想到形势这么好,”韩方说, “本来我以为上海的韩涵是一个劲敌,但是他
中途退出了,我们争取到了他的大部分选票。”
“韩涵心理比较脆弱,被对手一击就沉不住气,口不择言,所以虽然开局不错,但中途
被人围攻,失分太多。 ”
“那柳晓波呢?他可是得了那啥奖的啊。 ”
“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冢中枯骨,不足道也! ”马祥瑞拽了句文。
“何卫方呢?”
“哼哼,色厉胆薄,好谋无断。 ”
“李玉春呢?”
“那就更有名无实了,她压根不适合搞政治,只是个噱头而已。”
“不过孙汉英票那么高我倒真没想到,居然能排到第二,和你也就差 5%左右。”
马祥瑞向后一靠,眉头微皱起来:“他是死硬的宗教派代表,许多狂热的教徒都投给他
了,这个人确实是个麻烦。但是比起他来,卜东来更是一个谜,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并没有
打出宗教的招牌招揽选民,反而表现得相当理性开明,分化了不少我们这边的力量。说实话,
他的主张和我们的差别并不大。 ”
“这确实有些蹊跷,这样他就要和好几个人争夺世俗派的票,很难获胜的。 ”
“所以你对他的担心其实并没有必要。”
“或许吧……”韩方也陷入了沉思,如果卜东来和他们主张一样的话,那么他们是敌是
友呢?
前一阵子因为忙着艾薇的事情,韩方没空管别的。这段时间没日没夜地帮马祥瑞搞竞选,
才渐渐弄清楚了当今世界的局势发展。时间教在席卷全球的狂潮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秩序
恢复和社会稳定,很快向世俗化方面转化。比如在美国国内,教主保罗?爱德华兹渐渐退居
幕后,只是担任精神领袖,教会政府也和以前的世俗政府一样选举产生,甚至组织和参加选
举的大部分人也是以前的那些国会议员和政治家,现在是民主党的前国务卿克林顿和共和党
的罗姆尼争得如火如荼。其他各西方国家,虽然由于各种因素原来的政府都已倒台,但取而
代之的仍然是原来的政治团体中的成员,毕竟这些人最富于政治经验,也最为民众所熟知。
但中国这样的威权社会就是另一回事了。由于长期缺乏选举传统,在原政府被打倒之后,
造成的权力真空没有现成的团队填补,也没有成熟的方式可以运作,出现了形形色色千奇百
怪的人物,以前的政治异见人士、知识分子、作家、娱乐明星以及一些虚纪元的新秀等纷纷
登场,逐鹿中原,一时局势异常混乱。好在是虚纪元,武力的作用有限,否则内战都快打起
来了。
但参与竞选的主要人物很快就分化成两派,一派是时间教的虔诚信奉者,以孙汉英为代
表,此人本来是基督教徒,但是时间教传到中国后,他成了最早一批的皈依者,宣称受到时
间之神的启示,说时间之神就是基督教的上帝,二者本质上是一回事,这种说法颇有影响;
另外的开明派则以马祥瑞为代表,实际上其主张和时间教没什么关系,只是借助这个形式实
现自己心中的理想虚纪元政治。
这两派的分化在各国都有出现,而大都以开明派越来越占上风,毕竟时间教流行不到两
年,根基尚浅,难以永久统治人的心灵,一旦局势稳定,宗教情感就会被日益冲淡。但单就
中国来说,或许由于之前长期的信仰真空,宗教势力一旦自由发展,竟然变得异常强大,其
支持者包括以前数亿基督徒、佛教徒和神轮教信徒中的一大部分,他们在其他宗教式微后,
迫切需要找到一个信仰,时间教正符合了他们的需要;另一些人是虚纪元后处境痛苦的可怜
人,对他们来说宗教就是救命稻草,必须牢牢抓住。所以在中国两派倒是势均力敌,相持不
下,甚至如果不是时间教高层的明显的开明措施,基本教义派会占据更大的优势。
韩方心中转了一堆念头,然后分析说:“如果卜东来是投机的话,那么他打错算盘了,
从今天的调查来看,他根本没有可能获胜。他只排到第五位,大概有 6%的票,你可有 34%
呢,怎么看你也不会输给他的,除非民调结果不准。 ”
“微博上投票当然不代表什么,不过这几天综合其他各种渠道的调查信息也表明,选他
的人最乐观估计也不可能超过 10%,倒是孙汉英可能还低估了,他在基层的影响力更大一
些。”
“也许艾薇看到的未来搞错了?比如可能台上那个人根本不是卜东来,又或者时间不是
第一届,卜东来是很多届以后才上来的?”
“不过从她的描述来看,应该是第一届的可能比较大……”马祥瑞沉吟说,“如果她在
就好了,可以问清楚点……对了,说到艾薇,最近还是老样子?”
“是啊,还是老样子,”韩方轻叹一声,“我每天早上去看她,但自从上次见过你以后,
她一直没有再……再苏醒过来。”他本来想说“活下来”,但换成了温和的说法。
“不过按她的说法,她应该会在就任典礼那天安然无恙……那也没几天了,再等等吧。?”
马祥瑞拍了拍韩方肩膀,“对了,我还有一个计划。”
“是去哪里讲演么?”
“不是讲演,”马祥瑞摆摆手,“比那有意思。我打算像美国人那样,把全国几个竞选者
找来,搞一个公开的电视辩论。”
“这主意很棒!”韩方拍案叫绝,“孙汉英那样的神棍,怎么可能辩得过你呢?一举行辩
论会,我看他立刻就会完蛋。”
“也没那么简单,人家可是演员出身,表演功底深厚,这种形式我们也从未尝试过,这
两天我也一直在看美国的电视辩论会学习,也没完全琢磨透。离大选没几天了,这次辩论会
我打算在大裤衩做,应该是全国直播。”
“我能做什么?”
“技术上你不用管,你是我的工作助理,主要就是集思广益,想一些有针对性的辩题,
草拟几个方案。特别是注意一些宗教上的敏感问题,怎么说比较得体,如果真搞的话,基本
教义派肯定会在那些方面使绊子。”
韩方想了想说:“现在经济、医疗、国防这些问题基本上不用担心了,虚纪元没人会操
心这些。那么主要的焦点就集中在交通、秩序、社会伦理这些方面。”
“不错!”马祥瑞甚是赞许,“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宣传集中到这些方面,你说如果要
归纳出一个最核心的问题,那是什么?中国是第一次搞这样规模的选举,民众的素质么……
不说也罢。所以我们必须用最简单明了的方式告诉选民,我们的目标是什么,将会带来什么。
这些这段时间大家都在摸索,但是咱们就明显不如基本教义派,他们只要把‘与神联合’‘永
久福祉’之类的口号反复复述就行了。”
“这个问题很重要……我得仔细想想。”
“我们都得想想啊……”马祥瑞喟叹。
“祥瑞!”这时,一个窈窕动人的女子走了进来,韩方给马祥瑞当了这些天的助理,自
然认得,这是马祥瑞的太太。开始竞选以来,他们夫妇经常一起出现,在虚纪元,人们需要
这样融洽的旧式夫妇关系形象作为典范,所以每次竞选活动,二人都相谐而行。
“我给你送饭来了,亲手做的饺子,”马太太招呼说,“小韩,你也来吃点。”
“谢了,”韩方笑着说,“马老师食量可大了,我不想害他吃不饱,自己出去吃好了。”
当晚韩方跟随马氏夫妇去什刹海附近的一个小区拜票,马祥瑞其实不太适合煽情,只是
讲了一些轻松幽默的故事,逗得人们哈哈一笑,潜移默化地灌输自己的理念,活动结束后又
去了附近一家医院,马太太主打,对病人们嘘寒问暖了半天。韩方负责把一幕幕精彩场景拍
下来,加上一些语录,用手机发到微博上去宣传造势。
十点左右活动结束,马祥瑞和夫人回家去了。韩方单身一个,也懒得回燕大,事实上也
没有必要。时候一到,他自然会“回去”。他在街上随意漫步,不知不觉到了后海的酒吧街。
于是进了一间酒吧消磨时间。酒吧主打的是欧洲中世纪风格,装修如同古堡,质朴而雅致,
墙上挂着仿古的剑和盔甲,桌子上放着西式烛台。客人不少,但没有侍者服务,都是自己去
吧台倒酒。大家在座位上低声谈笑,秩序井然,取饮料时也相互谦让。这在前段时间是不可
能的,不过现在韩方已经习惯了这种自发的新秩序。这是这个世界经过无数次博弈和试错,
才终于建立起来的,其中当然也有时间教的一份功劳。
韩方在一张沙发上坐下,边上有一个小书架,他随便抽了一本小说看,刚翻了两页,就
听到耳边有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问:“请问可以坐在这里么?”
“当然,请随便——”韩方漫不经心地说,忽然觉得声音有些熟悉,抬头看到眼前人,
是一个长发披肩的高挑女郎,穿着藏青色西装短裙的职业套装,戴着大大的黑墨镜,很是眼
熟,一时又想不起来,迟疑地问:“你是——”
女郎摘下眼镜,优雅地一笑:“好久不见,韩方。 ”
虚纪元 XXXI
“纪……纪冰?怎么是你?”韩方大是意外。纪冰这身打扮和她平时长裙飘飘的女生形
象大相径庭,也难怪韩方一开始没认出来。
纪冰纤掌中拿着两杯酒,在韩方对面坐下,对他说: “韩方,我还欠你一个道歉。”
韩方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上次在逸夫楼地下你已经说过了。 ”
“不,真心实意地,”纪冰说, “上次不得已骗你来做实验,这事我一直心怀愧疚,但当
时我被时间教隔离审查,自顾不暇。后来听说你没事了,才好过一点,不过也不好意思来见
你。”
“没什么,其实我在头脑昏乱中也供出了你们科学老鼠会的消息,我们就算扯平了。 ”
“你是无意识的,不能怪你,而且也是我害你在先,但我却是有意的,我不敢奢望你原
谅,但是韩方,我只能说……当时是出于无奈。 ”
“反正都过去了,”韩方淡淡地说, “在虚纪元,真要害一个人也不容易,别放在心上了。”
“好啊,”纪冰说,“那我们喝了这杯酒,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说完递给他一杯酒。
韩方一笑,和纪冰碰杯,一饮而尽,问: “对了,你现在怎么样了?”
“和所有人一样呗,反正死不了……”纪冰随手拨弄着手里的金杯,“被时间教审查了
有好几个月,好在后来大赦天下,又获得了自由。当然科学老鼠会完蛋了,大家各自散伙。”
“你也不用难过,现在宗教狂热已经消退了,也许很快科学老鼠会可以恢复.”
“没用的,科学老鼠会已经死了,不,应该说我们知道的科学已经死了,自从我们踏入
虚纪元的第一天开始。 ”
韩方颇为意外:“纪师姐,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我告诉你一件事,”纪冰凑近了他,诡秘地说, “你知道 MSL 吧?”
“呃,穆斯林?”
“不,是 Mars?Science?Laboratory,火星科学实验室,2012 年 8 月在火星着陆的一个探
测器。”
“嗯,听说过。”韩方点点头,虽然只是虚纪元之前几个月的事,但对他来说这已经是
三年前了,他不明白为什么纪冰提这个。
“火星科学实验室是研究火星的地质和气候的探测车,每天都会通过电波向 NASA 传
送信息资料,直到今天。当然,在虚纪元,每天接受的信号都会不断重复。 ”
“这是自然的。”韩方说,仍然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虚纪元以后,天下大乱,自然也没有人管它了,直到前不久,NASA 的科学家才打算
做一个实验,远程操纵 MSL 去附近的一个山丘,采集一些岩石样本。这个时候火星距离地
球有两个天文单位,信号传送大约 16 分钟左右,不算太长。
“但是诡异的事发生了,NASA 发射出去的信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MSL 和平常一样
重复着日常工作,就好像从来没收到这些信号一样。 ”
韩方隐隐猜到了什么,心中一凛,却说: “也许 NASA 的发射天线坏了?”
“当然后来仔细检查过有关设备,没有任何问题,信号是必然已经发射出去了,但却没
有到达火星那里,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你是说……火星没有进入虚纪元的循环?”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每天都能收到 MSL 从火星上发射来的信号,而且精确地重复,
正如虚纪元的一切自然事物一样,就好像整个宇宙都在虚纪元中循环一样。再想想,如果火
星没有进入虚纪元,那么很可能太阳也没有,但是我们每天都能看到太阳,否则人类早就完
蛋了。”纪冰停了下来,似乎要等韩方自己领悟其中的意义。
“这么说,虚纪元只包括地球系统在周而复始地跳转,对宇宙的其他部分都无效?不,
不是那么简单,或许……”韩方打了个冷战,“……或许整个世界都是虚拟的,对,阳光和
星光等外来输入每天不断重复就可以了,这并不代表它们有实体存在,当然也不可能向外界
发射什么电波了。而且我们的意识和记忆并不随虚纪元而跳转,说明它们本身不在这个虚拟
空间中……可是,那我们算什么?纯数字存在吗?太科幻了吧?”
“你忘了比一切都科幻的是虚纪元本身,或许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所以你该明白,为
什么我说科学死了。在这个非现实的空间中,科学不可能存在。”
韩方说不出话,过了半晌才无力地苦笑说: “这么说我们原来在 Matrix 里面?那么谁是
the?One?谁是救世主呢?”
纪冰没有说话,但一双妙目紧紧盯着他,若有所思,韩方心里发毛:“不……不会是我
吧?”
纪冰忍不住笑了:“想得倒美,嗯,如果你知道谁是 the?One,你会追随他吗?”
“这倒没想过……也许会吧,可哪里有这么一号人物?”
“打比方说,你现在在给马祥瑞办事,你觉得马祥瑞是 the?One 么?”
“这……不太可能。马祥瑞虽然聪明能干,不过看上去可没有救世主的范儿。”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他?马祥瑞最多是一个出色的地方管理者,没有别的了,他不可能
带给这个世界任何真正的希望。要当 the?One,不能只有世俗的能力,在这个世界无论你怎
么折腾,就算用核弹把地球炸一百遍也不会改变一分一毫的现状。我们需要的是超出这个世
界本身可能性的能力。 ”
“你知道谁有这样的能力?总不会是孙汉英吧?哈哈。”
纪冰端详着他,眼神渐渐变得很奇怪: “你应该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也参加了这次选举。”
“难道……难道你是说……”韩方猛然明白过来,“……卜东来?”
纪冰扬了扬眉毛,打了个响指: “bingo。”
“笑话,你怎么知道卜东来是 the?One?你听了他的演讲?”
“韩方,我现在在为卜先生工作。”
韩方一时呆住了,慢慢才回过味来:“这么说,你来找我是另有目的?你……一直在跟
踪我?”
“可以这么说,”纪冰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刚才马祥瑞拜票的时候,我就在现场。只不
过人太多,你没看到我。当时说话不方便,散会了以后,我就跟着你过来了。”
“难怪你这身打扮,要认出来也不容易……卜东来叫你来找我?”
“卜先生必须赢得这次选举,没有人可以挡在他面前。 ”纪冰说,“不过,我们需要你的
帮助。”
“很遗憾,”韩方说, “从现在的形势看,卜东来输定了,我怎么帮也没用。 ”
纪冰淡淡一笑,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银色的罐子,韩方立即认出,脸色大变,不禁站起身
来,向后退去。
“这……这是……”
“这就是上次迷倒你的神经毒剂,”纪冰说, “你坐下!别引起别人注意,否则我现在喷
到你脸上,你就准备再昏迷个百八十天吧。”
韩方心中暗暗叫苦,七上八下,却不得不依言坐下: “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你不是马祥瑞的工作助理么?只要这几天给马祥瑞用上,让他休息几个月,
等他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当然,不能是这一罐,你决定哪天动手,我们当天会
再送一罐来。 ”
韩方不怒反笑:“纪冰,你疯了吧?你怎么会以为我会帮你干这种丧心病狂的事?为了
你说的救世主,去害我的朋友?”
“你会的,”纪冰胸有成竹地说,“为了艾薇。”
“什么?”
“你难道忍心让艾薇每天都摔死一次?”纪冰说,“你难道不想天天和艾薇在一起,得
到一生的幸福?卜先生可以帮你完成这个心愿。 ”
“你怎么知道艾薇的事?”韩方问,但随即想到,艾薇的事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前
不久她还亲口对宿舍的人说过,如果纪冰有意查他,自然很容易查到,便又改口, “卜东来
有什么本事帮到艾薇?”
“因为他是 the?One!韩方,你可能不相信,但是卜先生真的有超出人们理解的能力。
比如你应该知道,不久前他刚刚从植物人状态苏醒,这是虚纪元!如果你进入虚纪元的时候
是植物人,那么就永远是植物人,但现在卜先生好好站在我们面前,我做过调查,在全世界
范围内都找不出第二个例子。”
“这能说明什么?”
“至少说明他的意识力非常强大,可以突破虚纪元时空定律的限制。这就是超出这个世
界的能力!”
“哼,很可能只是巧合而已。”
“这种可能我当然考虑过。”纪冰说, “你以为是我是容易轻信的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追
随他?因为我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大概七八十天以前,我被时间教释放之后不久,那时候科学老鼠会已经解散,我百无
聊赖,心灰意冷,每天无所事事,有一天去郊外散心,我搭车到了香山脚下,信步走到静翠
湖边的亭子边,四下无人,我看到一个中年人坐在亭子里,我本来以为是和我一样普通的游
人,并没有在意,但我随即看到了他的侧脸,认出他竟是以前大名鼎鼎的卜东来。
“卜东来已经销声匿迹了好几年,传说他在虚纪元之前就被秘密处决了,你可以想象我
见到他站在面前有多么吃惊,我好奇心起,远远躲在假山后面,看他在干什么。我看到他凭
着亭栏在望着湖里,那里有条鱼正在跳出水面。卜东来在对着它招手,好像要让鱼上来一样,
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游戏动作。但我很快发现了不对,他招手的频率和鱼跳动的频率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他招一次手,鱼向上跳一次。如果他长时间不招手,鱼也就不跳了。但过了片刻,
如果他再招一次手,鱼又会跳上来……就好像那条鱼是他用一根线操纵的傀儡一样。
“我本来以为是某种魔术之类的把戏,但过了一会儿,我看到第二条鱼跳了起来,就和
第一条一样听从他的操纵,又过了一会儿出现了第三条、第四条鱼……大概半小时后,至少
几十条鱼在他面前跳来跳去,好像在跳舞一样。他的动作也变得复杂起来,比如他两只手交
错上下,那么鱼也就分两边此起彼伏地跳动,或者当他的手相互交叠的时候,那些鱼也就从
左边跳到右边,从右边跳到左边,穿梭不息,变成了一条银色的鲤鱼桥……
我简直看呆了,看了不知道多少时候,卜东来一挥手,那些鱼就都下去了,然后他对着
我躲藏的方向说:‘看够了?出来吧。 ’我知道他发现了我,于是走了出来,我来不及问别的,
先问他:‘你怎么能做到的?’他笑了笑,指着自己的心口:‘只要用心,就可以做到。’
那天我和他谈了很多,他告诉我他的经历,基本和你知道的差不多。但他说他醒来后,
感到自己有一种特殊的使命,他必须参透这个世界的奥秘,同时发现了自己的异能。他说他
受到天启,理解了虚纪元的奥秘,必须带领人类走向某一个方向才能跳出这个循环,只有他
才能做到。为此他必须取得对这个国家的统治权。
“如果是平常,我会觉得这是典型是臆想症,但是我亲眼见证到了奇迹的发生,我不能
不相信。不管怎么说,在卜东来身上有超出一般人类的能力,这是毫无疑问的,所以我一半
是出于好奇,一半是出于敬畏,成为了他的追随者。这些天和他接触下来,我可以说,无论
是思维的敏捷,还是对局势的洞察,他都远胜过其他任何人,包括呼声最高的马祥瑞。”
“但这说不通,如果卜东来真的有超能力的话,那么只要在公众面前表演一次,就会有
亿万人心甘情愿地追随他,为什么秘而不宣?”
“我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说现在他的能力还很微弱,而且难以控制,如果在人多的
场合,会受到他人意识的干扰,更无法约束,这是一种强大而疯狂的心灵力量,暂时还不能
公诸于众,否则会引起骚乱。”
“这种力量……”韩方沉吟着,心里已经信了七八成,因为他亲眼见到艾薇施展同样的
能力,“如果真的存在,你怎么能保证卜东来不用来作恶?如果他掌握了大权,那么这个世
界说不定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
“我们别无选择,只有信任他。否则永远也走不出这个 20 个小时的怪圈。

“可我们现在过得还不错,不是么?为什么要冒着毁掉一切的风险去改变。 ”
“你看,这间酒吧是中世纪的风格的,那时候的人们可能自认为也过得不错,虽然没有
进步也没有希望……你愿意让人类的精神永远被囚禁在一个中世纪式的古堡中么?”
“好吧,”韩方犹豫不定地说,“也许我可以帮你。但我必须先见卜东来一面,才确定这
是不是一个骗局。”
纪冰胜利地笑了:“卜先生已经料到你会提出这个要求,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见他。 ”
虚纪元 XXXII
韩方被纪冰带出酒吧,一辆黑色奥迪已经停在门口,他们上了车,司机是个戴墨镜的男
人,没有说话。纪冰忽然转过身,一条黑丝美腿迈过来,跨坐在韩方大腿上,凹凸有致的上
身正对着他,如瀑布般垂下的长发碰到了他的脸颊,一阵体香透进他的鼻子。
“你……”韩方刚说出一个字,就被纪冰用一个热吻堵上了嘴。这是一个韩方难以拒绝
的吻,车后座狭小,要推开纪冰都很难,何况纪冰的吻技相当高超,可以令任何鲁男子心醉
神迷。他感到纪冰的手在他身上上下摸索着,当抚过他的大腿根时,他的身体也起了不争气
的变化。
好不容易从和纪冰的激吻中脱身出来,韩方总算气喘吁吁地说完了刚才那句话:“你干
什么?”
纪冰从他身上下来,却扭头对司机说: “他身上没有追踪器,也没武器,开车吧。”韩方
这才发现,纪冰的手上攥着一个比瓶盖大不了多少的乳白色仪器,上面亮着绿色的小灯。他
这才明白,纪冰刚才是在对他全身进行检查。
纪冰看到韩方瞪着他,妩媚地一笑,说: “别误会,这也是必要的防备。不过那个吻是
我附赠给你的,就算师姐对你的道歉吧,还满意吗?”
韩方还能说什么呢,只有苦笑而已。
汽车缓缓开动,离开了酒吧街,先是绕了几个圈子,等到确定没人跟踪后,上了二环,
向东驶去。路上无话,不久,一座灯火通明的西式建筑出现在韩方眼前,楼顶上醒目的星条
旗高高飘扬,韩方很快认了出来。
“美国大使馆!”韩方喃喃道,“想不到卜东来居然在这里!”卜东来的原点是在郊区某
所疗养院,那里已经成为他的大本营。其他对手完全无法打入进去,韩方以为他是在那里,
但没想到卜东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美国使馆里安营扎寨。在虚纪元几年后,传统意义上的
国家已经被世界性的时间教会所取代,使馆早已经没用了,但毕竟还是重要的国家和历史象
征。
“别小看使馆,除了中南海,这里是北京最安全的堡垒和最重要的情报中枢之一, ”纪
冰说,“这里通过四通八达的地下情报网汇集了关于中国的海量信息,有的连中南海都不知
道。”
“但你怎么能让这里的美国人听卜东来的?”
“卜先生当然有办法。”
车停了下来,纪冰和韩方走进使馆,虽然是深夜,这里还是有许多人忙进忙出,有中国
人也有洋人,但都带着虔敬的表情。纪冰和门口站岗的卫兵打了招呼,然后带着韩方从大厅
走进后面一条长长的走廊,又拐了几个弯,走进一间宽大的办公室。
“卜先生,您要找的人来了。”纪冰说,然后退了出去,只剩下韩方和房中人独自相见。
一个正在背着手眺望窗外的中年男人转过身,充满威严的眼神和韩方视线相接。韩方感
觉自己的心怦怦狂跳,不敢和他对视,垂下了眼皮。
男人打量着他,却微笑了起来: “原来是个半大孩子,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你多大了?”
韩方对他话里隐含的轻蔑感到有些不快,却又不好发作,忍气说: “虚纪元以前 21,现
在算是 24 了吧。”
“你 24,那个马祥瑞大概 30 多,都是八零后吧?你们几个年轻人居然来参加国家元首
的竞选,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韩方怒目瞪着卜东来:“卜先生,这是虚纪元,我们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摆老资格是
没用的。”
“很有闯劲嘛,我们那时候当红卫兵也是这样——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起了以前——
我们也觉得自己可以干掉那些被资本主义道路腐蚀的老家伙,来个改天换地……可结果怎么
样,历史已经证明了。恐怕马祥瑞不会比我们那时候强多少,注定要碰个头破血流。 ”
“卜先生,不,卜东来同志,如果我没有记错,历史上你也是一个失败者。”韩方冷冷
地说。
卜东来微微一笑,似乎不以为意:“年轻人,你很尖刻。但你不要忘记,我面对的是怎
样的对手,那是什么层次的较量!这些都是以你们无法想象的方式进行的。在中国,政治永
远是一个可怕的领域,波诡云谲,处处陷阱,而你们一头撞了进来,对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没
有一点概念。 ”
“我们要的就是终结传统的政治。这是一个自由的新世界,没有死亡和监禁,我们什么
也不怕,所以请收起你的威胁吧。”
“威胁?不不,”卜东来笑了起来, “年轻人,请相信我,我是真心实意为了这个国家好,
这个国家不是你们可以驾驭的,它必须要由一个富有经验的政治家来掌控,才能导入正轨。”
“还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 ”韩方讽刺地说。
“我不会否认自己的野心,”卜东来平和地说, “但马祥瑞又是为了什么参选呢?我和他
的施政纲领非常接近,很多方面我的方针更有优势,他为什么不退出竞争,把权力拱手让给
我?因为他也想成为大主教,成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既然这样,你觉得他和我有什么不
同?”
“这个……”韩方一时张口结舌,但很快找到反击的武器, “……至少马祥瑞光明磊落!
而你要我做的事情是用神经毒气暗害马祥瑞,这就是不同!”
“别误会,”卜东来摆摆手, “我对他毫无恶意,这是不得已的办法,你要知道,在当下
的局势下,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不过我保证你的朋友不会受到
什么伤害,神智错乱最多百十天后就会恢复正常。”
“那为什么找我?你随便叫几个忠心的手下在他拜票的时候冲过去,就可以达到同样的
效果。”
“这当然也是一种选项,”卜东来从容分析说, “但是我研究过你们的竞选活动,发现马
祥瑞的保卫工作还是很到位的,身边跟着好几个保镖,外松内紧,这在虚纪元还真少见,因
为没有人会死,人们也就不怎么提防袭击和暗杀了,他是想到会有人用神经毒对付他?”
“那倒没有,不过马老师非常谨慎,他担心会有对手接近他后,用下三滥的手段令他在
公共场合出丑,比如扯掉他裤子或者拿黄瓜捅他屁股,这会严重影响他的形象,所以吩咐暗
中加强了保安。”
“哈哈哈,”卜东来笑了几声,却不无赞许, “这么说,马祥瑞确实是个厉害人物,连这
都想到了,果然很有头脑。这也是我不会在公共场合动手的原因所在,因为最多也只有五成
的成功概率,而且如果失败,动手的人又被揪出来,我会受到很大的打击。 ”
“所以你打算让我下手。”
“没错,马祥瑞对你很信任,绝对不会提防你。你可以离他很近,如果动手,成功概率
至少是百分之九十九。”
“如果离得很近,那我也会受感染的。”
“这个你大可放心,这种神经毒剂是经过稀释的,只要你下手的时候屏住呼吸,然后迅
速跳出两三米外,就不会受到伤害。你如果不信,我们可以当场做个试验。 ”
“那倒不用,可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我也会完蛋的。”
“你在只有你们两个人的时候下手,成功后只要机警点,就很容易脱身。再说,就算你
万一被抓住了,只要别乱说话,熬个几小时,又可以跳转回原点,然后我就可以庇护你了。
等到我成为大主教,不但不会有人找你麻烦,而且可以获得莫大的好处。”
“我对其他都不感兴趣,”韩方说,“我只关心一件事:你能不能令艾薇脱险?如果不是
因为这事,我根本不会跟你谈。”
“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能做到,我也不会找你了。”
“可我要知道你怎么能做到的?”韩方说,“这些日子以来,我根本想不出任何办法。
难道你能让她每次都抓住楼顶的围栏?”
“不,你应该很清楚,在虚纪元中,身体性记忆是跟随万物一起跳转的,无法通过任何
方法让一个人达到熟能生巧的效果。”
“那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我是越来越好奇了。”
“韩方,这就是你的目的吧,”卜东来揭穿他说,“你根本没打算和我合作,只是想套出
救艾薇的办法,不是么?”
“这……”韩方被识破,略感尴尬,“这我当然得看是什么办法,否则我怎么知道你是
不是骗我?”
卜东来大度地一笑:“无所谓,我可以告诉你。你忘了,在虚纪元,有一样东西是不随
时间跳转的,这就是关键。”
“你是说人的意识?”
卜东来颔首:“答对了,看来你对这个问题也有所了解。”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也不会来见你了,虚纪元背后的秘密你究竟知道多少?为什么
人的意识不会随万物跳转?”
卜东来莫测高深地笑而不语。
“……好吧,”韩方见他不肯说,摊了摊手,“那这和艾薇有什么关系?”
“问的好,你要知道每次摔得粉碎的是她的肉身,不是她的灵魂,在虚纪元,二者是分
离的。”
“所以?”韩方还是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所以只要在每次跳转的时候,让她的意识进入另外一具身体,就可以了。 ”
“什么意思?”
“意思是世界上任何你看中的女人,我都可以让她变成艾薇,拥有艾薇的意识和记忆,
甚至可以不断替换。今天艾薇可以在纪冰的身体里,明天可以在樊冰冰的身体里,后天可以
在甘露露的身体里……随你选择。”
“这……”韩方惊呆了,这事超出了他最极端的想象,他想了半天才说,“……未免太
匪夷所思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也不信你有这样的能力。 ”
“现在,确实还没有,”卜东来直言不讳,“现阶段,我的力量还过于微弱。但等我成为
大主教后,就会有办法获得足够的能力,但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当然也没办法帮你。”
“可你有什么办法能证明?哪怕一点点微弱的能力也行。”
“只要有证明你就会相信么?”卜东来问。
韩方想了想,点了点头。
“好极了,”卜东来凝视着他的眼睛,“看好了,这就是我的证明——”
韩方不由自主向他望去,看到他双目炯炯有神,在他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他想看明白点,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同时却觉得自己的意识一阵模糊,彷佛被一只大手搅动
着。
不对劲!韩方想移开眼睛,但在卜东来两眼之间如同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深深地卷
了进去,一层层汹涌的波涛裹挟着他弱小的意识,让他无力脱身。
韩方终于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一个局,卜东来是在用类似催眠的手法精神控制自己,
这才是卜东来最终的目的,前面说的一切只是麻痹他,让他因为好奇而放松警惕。我怎么会
那么蠢,韩方想,如果他能够控制鱼群的话,为什么不能控制我?我真是太大意了!他竭尽
全力想把目光移开,但却是徒劳,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皮,甚至他的身体也僵住了。卜
东来的两只眼睛如同有巨大的吸力,让他完全无法动弹。
二人彼此对视着,都没有动,如同进行着精神上的内力比拼。韩方觉得浑身的毛孔中都
渗出了汗液,濡湿了他一身的皮肤,令他汗如雨下。短时间内,韩方还能有自我意识,但一
分一秒过去,胜利的天平仍然在向卜东来那边倾斜。他觉得卜东来的眼睛彷佛延伸出一对平
行线,像是一根管道的两边,而他就被吸进了管道里,沿着向下的管道,滑向没有尽头的深
渊……
不知过了多久,韩方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头脑中宛如已经被一千枚炸弹炸得稀
巴烂,在毫无思维可言的意识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服从眼前这个半神一样的男人。
“你现在相信了么?”卜东来威严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韩方木然点点头,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带着奴隶般的顺从:“我相信。”
-- 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剌
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
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
※?修改:·Isaiah?于?Apr?29?08:38:59?2012?修改本文·[FROM:?193.190.253.*]※?来
源:·水木社区?newsmth.net·[FROM:?193.190.253.*] 查看发信加好友 返回顶部
LcyloveZj 回复转寄搜索只看此 ID 第 1 楼
清舟已过万重山 身份用户文章 15575 星座水瓶座 发信人:?LcyloveZj?(清舟已过万重
山),?信区:?SF 标??题:?Re:?虚纪元 32 发信站:?水木社区?(Sun?Apr?29?08:38:55?2012),?站内
re
发信人:?Isaiah?(SKIASONARANHR),?信区:?SF 标??题:?虚纪元 32 发信站:?水木社
区?(Sun?Apr?29?08:33:28?2012),?站内
韩方被纪冰带出酒吧,一辆黑色奥迪已经停在门口,他们上了车,司机是个戴墨镜的男
人,没有说话。纪冰忽然转过身,一条黑丝美腿迈过来,跨坐在韩方大腿上,凹凸有致的上
身正对着他,如瀑布般垂下的长发碰到了他的脸颊,一阵体香透进他的鼻子。
“你……”韩方刚说出一个字,就被纪冰用一个热吻堵上了嘴。这是一个韩方难以拒绝
的吻,车后座狭小,要推开纪冰都很难,何况纪冰的吻技相当高超,可以令任何鲁男子心醉
神迷。他感到纪冰的手在他身上上下摸索着,当抚过他的大腿根时,他的身体也起了不争气
的变化。
好不容易从和纪冰的激吻中脱身出来,韩方总算气喘吁吁地说完了刚才那句话:“你干
什么?”
纪冰从他身上下来,却扭头对司机说: “他身上没有追踪器,也没武器,开车吧。”韩方
这才发现,纪冰的手上攥着一个比瓶盖大不了多少的乳白色仪器,上面亮着绿色的小灯。他
这才明白,纪冰刚才是在对他全身进行检查。
纪冰看到韩方瞪着他,妩媚地一笑,说: “别误会,这也是必要的防备。不过那个吻是
我附赠给你的,就算师姐对你的道歉吧,还满意吗?”
韩方还能说什么呢,只有苦笑而已。
汽车缓缓开动,离开了酒吧街,先是绕了几个圈子,等到确定没人跟踪后,上了二环,
向东驶去。路上无话,不久,一座灯火通明的西式建筑出现在韩方眼前,楼顶上醒目的星条
旗高高飘扬,韩方很快认了出来。
“美国大使馆!”韩方喃喃道, “想不到卜东来居然在这里!”卜东来的原点是在郊区某
所疗养院,那里已经成为他的大本营。其他对手完全无法打入进去,韩方以为他是在那里,
但没想到卜东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美国使馆里安营扎寨。在虚纪元几年后,传统意义上的
国家已经被世界性的时间教会所取代,使馆早已经没用了,但毕竟还是重要的国家和历史象
征。
“别小看使馆,除了中南海,这里是北京最安全的堡垒和最重要的情报中枢之一, ”纪
冰说,“这里通过四通八达的地下情报网汇集了关于中国的海量信息,有的连中南海都不知
道。”
“但你怎么能让这里的美国人听卜东来的?”
“卜先生当然有办法。 ”
车停了下来,纪冰和韩方走进使馆,虽然是深夜,这里还是有许多人忙进忙出,有中国
人也有洋人,但都带着虔敬的表情。纪冰和门口站岗的卫兵打了招呼,然后带着韩方从大厅
走进后面一条长长的走廊,又拐了几个弯,走进一间宽大的办公室。
“卜先生,您要找的人来了。”纪冰说,然后退了出去,只剩下韩方和房中人独自相见。
一个正在背着手眺望窗外的中年男人转过身,充满威严的眼神和韩方视线相接。韩方感
觉自己的心怦怦狂跳,不敢和他对视,垂下了眼皮。
男人打量着他,却微笑了起来: “原来是个半大孩子,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你多大了?”
韩方对他话里隐含的轻蔑感到有些不快,却又不好发作,忍气说: “虚纪元以前 21,现
在算是 24 了吧。”
“你 24,那个马祥瑞大概 30 多,都是八零后吧?你们几个年轻人居然来参加国家元首
的竞选,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韩方怒目瞪着卜东来:“卜先生,这是虚纪元,我们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摆老资格是
没用的。”
“很有闯劲嘛,我们那时候当红卫兵也是这样——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起了以前——
我们也觉得自己可以干掉那些被资本主义道路腐蚀的老家伙,带给国家新的希望……可结果
怎么样,历史已经证明了。恐怕马祥瑞不会比我们那时候强多少,注定要碰个头破血流。”
“卜先生,不,卜东来同志,如果我没有记错,历史上你也是一个失败者。”韩方冷冷
地说。
卜东来微微一笑,似乎不以为意:“年轻人,你很尖刻。但你不要忘记,我面对的是怎
样的对手,那是什么层次的较量!这些都是以你们无法想象的方式进行的。在中国,政治永
远是一个可怕的领域,波诡云谲,处处陷阱,而你们一头撞了进来,对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没
有一点概念。 ”
“我们要的就是终结传统的政治。这是一个自由的新世界,没有死亡和监禁,我们什么
也不怕,所以请收起你的威胁吧。”
“威胁?不不,”卜东来笑了起来, “年轻人,请相信我,我是真心实意为了这个国家好,
这个国家不是你们可以驾驭的,它必须要由一个富有经验的政治家来掌控,才能导入正轨。”
“还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 ”韩方讽刺地说。
“我不会否认自己的野心,”卜东来平和地说,“但马祥瑞又是为了什么参选呢?我和他
的施政纲领非常接近,很多方面我的方针更有优势,他为什么不退出竞争,把权力拱手让给
我?因为他也想成为大主教,成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既然这样,你觉得他和我有什么不
同?”
“这个……”韩方一时张口结舌,但很快找到反击的武器, “……至少马祥瑞光明磊落!
而你要我做的事情是用神经毒气暗害马祥瑞,这就是不同!”
“别误会,”卜东来摆摆手,“我对他毫无恶意,这是不得已的办法,你要知道,在当下
的局势下,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不过我保证你的朋友不会受到
什么伤害,神智错乱最多百十天后就会恢复正常。”
“那为什么找我?你随便叫几个忠心的手下在他拜票的时候冲过去,就可以达到同样的
效果。”
“这当然也是一种选项,”卜东来从容分析说,“但是我研究过你们的竞选活动,发现马
祥瑞的保卫工作还是很到位的,身边跟着好几个保镖,外松内紧,这在虚纪元还真少见,因
为没有人会死,人们也就不怎么提防袭击和暗杀了,他是想到会有人用神经毒对付他?”
“那倒没有,不过马老师非常谨慎,他担心会有对手接近他后,用下三滥的手段令他在
公共场合出丑,比如扯掉他裤子或者拿黄瓜捅他屁股,这会严重影响他的形象,所以吩咐暗
中加强了保安。”
“哈哈哈,”卜东来笑了几声,却不无赞许,“这么说,马祥瑞确实是个厉害人物,连这
都想到了,果然很有头脑。这也是我不会在公共场合动手的原因所在,因为最多也只有五成
的成功概率,而且如果失败,动手的人又被揪出来,我会受到很大的打击。 ”
“所以你打算让我下手。”
“没错,马祥瑞对你很信任,绝对不会提防你。你可以离他很近,如果动手,成功概率
至少是百分之九十九。”
“如果离得很近,那我也会受感染的。”
“这个你大可放心,这种神经毒剂是经过稀释的,只要你下手的时候屏住呼吸,然后迅
速跳出两三米外,就不会受到伤害。你如果不信,我们可以当场做个试验。 ”
“那倒不用,可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我也会完蛋的。”
“你在只有你们两个人的时候下手,成功后只要机警点,就很容易脱身。再说,就算你
万一被抓住了,只要别乱说话,熬个几小时,又可以跳转回原点,然后我就可以庇护你了。
等到我成为大主教,不但不会有人找你麻烦,而且可以获得莫大的好处。”
“我对其他都不感兴趣,”韩方说,“我只关心一件事:你能不能令艾薇脱险?如果不是
因为这事,我根本不会跟你谈。”
“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能做到,我也不会找你了。”
“可我要知道你怎么能做到的?”韩方说,“这些日子以来,我根本想不出任何办法。
难道你能让她每次都抓住楼顶的围栏?”
“不,你应该很清楚,在虚纪元中,身体性记忆是跟随万物一起跳转的,无法通过任何
方法让一个人达到熟能生巧的效果。”
“那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我是越来越好奇了。”
“韩方,这就是你的目的吧,”卜东来揭穿他说,“你根本没打算和我合作,只是想套出
救艾薇的办法,不是么?”
“这……”韩方被识破,略感尴尬,“这我当然得看是什么办法,否则我怎么知道你是
不是骗我?”
卜东来大度地一笑:“无所谓,我可以告诉你。你忘了,在虚纪元,有一样东西是不随
时间跳转的,这就是关键。”
“你是说人的意识?”
卜东来颔首: “答对了,看来你对这个问题也有所了解。”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也不会来见你了,虚纪元背后的秘密你究竟知道多少?为什么
人的意识不会随万物跳转?”
卜东来莫测高深地笑而不语。
“……好吧, ”韩方见他不肯说,摊了摊手,“那这和艾薇有什么关系?”
“问的好,你要知道每次摔得粉碎的是她的肉身,不是她的灵魂,在虚纪元,二者是分
离的。”
“所以?”韩方还是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所以只要在每次跳转的时候,让她的意识进入另外一具身体,就可以了。 ”
“什么意思?”
“意思是世界上任何你看中的女人,我都可以让她变成艾薇,拥有艾薇的意识和记忆,
甚至可以不断替换。今天艾薇可以在纪冰的身体里,明天可以在冰冰的身体里,后天可以在
露露的身体里……随你选择。”
“这……”韩方惊呆了,这事超出了他最极端的想象,他想了半天才说,“……未免太
匪夷所思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也不信你有这样的能力。 ”
“现在,确实还没有, ”卜东来直言不讳,
“现阶段,我的力量还过于微弱。但等我成为
大主教后,就会有办法获得足够的能力,但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当然也没办法帮你。”
“可你有什么办法能证明?哪怕一点点微弱的能力也行。”
“只要有证明你就会相信么?”卜东来问。
韩方想了想,点了点头。
“好极了,”卜东来凝视着他的眼睛,“看好了,这就是我的证明——”
韩方不由自主向他望去,看到他双目炯炯有神,在他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光。
他想看明白点,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同时却觉得自己的意识一阵模糊,彷佛被一只大手搅动
着。
不对劲!韩方想移开眼睛,但在卜东来两眼之间如同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深深地卷
了进去,一层层汹涌的波涛裹挟着他弱小的意识,让他无力脱身。
韩方终于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一个局,卜东来是在用类似催眠的手法精神控制自己,
这才是卜东来最终的目的,前面说的一切只是麻痹他,让他因为好奇而放松警惕。我怎么会
那么蠢,韩方想,如果他能够控制鱼群的话,为什么不能控制我?我真是太大意了!他竭尽
全力想把目光移开,但却是徒劳,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皮,甚至他的身体也僵住了。卜
东来的两只眼睛如同有巨大的吸力,让他完全无法动弹。
二人彼此对视着,都没有动,如同进行着精神上的内力比拼。韩方觉得浑身的毛孔中都
渗出了汗液,濡湿了他一身的皮肤,令他汗如雨下。短时间内,韩方还能有自我意识,但一
分一秒过去,胜利的天平仍然在向卜东来那边倾斜。他觉得卜东来的眼睛彷佛延伸出一对平
行线,像是一根管道的两边,而他就被吸进了管道里,沿着向下的管道,滑向没有尽头的深
渊……
不知过了多久,韩方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头脑中宛如已经被一千枚炸弹炸得稀
巴烂,在毫无思维可言的意识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服从眼前这个半神一样的男人。
“你现在相信了么?”卜东来威严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韩方木然点点头,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带着奴隶般的顺从:“我相信。”
虚纪元 XXXIII
卜东来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面色惨白,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显然在刚才的对抗中,他也损耗了不少元气。他颤抖着,按下桌子上的铃,叫纪冰进来。
纪冰走进办公室里,看到韩方跪倒在卜东来面前,没有丝毫惊讶,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径直走向卜东来:“卜先生,您还好吧?”
“还好,不过没想到这小子精神力这么强大,远超出我的预料……给我倒杯水。”
“是。”纪冰去饮水器那里调了一杯温水,递给卜东来,又拿出纸巾细细地帮他擦汗。
卜东来喝了口水,叹息说:“最近耗费了太多力量,也是没办法的事……希望这是大选前最
后一次。”
“只要搞定了马祥瑞,他的票都会转给您,那就可以稳操胜券了。 ”
“嗯,你测试一下这小子吧,我先休息一会儿。 ”
“这小子看上去很驯服么,”纪冰走到韩方面前, “韩方,你怎么样?”
“我很好。”韩方目光发直,呆呆地说。
“你相信卜先生是这个世界的拯救者么?”
“我相信。”
“你愿意帮卜先生做事么?”
“我愿意。”
“你愿意服从卜先生的一切命令吗?”
“我愿意。”
“甚至愿意为了朴先生去干掉你最好的朋友?”
“我……”韩方犹豫了一下,“……我愿意。”
纪冰皱起了眉头:“不应该犹豫的……他现在的状态还是不够稳定。”
“因为我拆解了他本来的人格,他必须形成新的人格,而将我的命令埋藏在这个人格深
处。这样至少看上去是正常人,否则也不可能瞒过马祥瑞,但现在他的人格还在混乱状态。”
卜东来说。
“那韩方,告诉我,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不是去对付马祥瑞?”
“不是。”
“那是什么?”
韩方直勾勾地看着她,“和你上床。”
纪冰面色微红,转头对卜东来说:“卜先生,怎么会这样?”
“你刚才色诱他了?”
“是的,按照您的吩咐做过了。 ”
“这就难怪,”卜东来点头说,
“我刚才的意识灌输太弱,只是打破了他的社会规范层次,
也就是超我层面,反而让他的本我欲望抬头了,现在这小子脑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没
办法,恐怕你必须满足他,不然他正常不了。”
“满足他?在……在这里?”纪冰有些犹豫。
卜东来往左边一努嘴:“去隔壁房间吧,现在这小子的意识状态还很不稳定,我必须随
时监控和调整。如果有什么不正常的赶紧叫我。”
纪冰叹了口气,伸手去拉韩方起来。韩方顺势却抱住了她的腿,胡乱揉弄着,脑袋几乎
要钻进她短裙下面。
“韩方,别……别那么急啊……”
纪冰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把韩方拉进隔壁房间,那里是一间玫瑰色的卧室,里面有一张
宽大的双人床。韩方像野兽一样,把纪冰压倒在床上,双手撕扯着她的衣服。下手没轻没重,
纪冰竭力推阻着,但哪里敌得过韩方的蛮力。
韩方把纪冰剥得一丝不挂,啮咬着她饱满的乳房,发出野兽般的吼声,然后进入了她柔
软湿润的身体,大力冲刺着……纪冰忍不住尖叫起来。
在外面的办公室里,卜东来调出了监控画面,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令正常人血脉贲张的一
幕。
半小时后,蠕动半天的两具裸体安静了下来,但仍然彼此纠缠着,纪冰曲线玲珑的身体
侧躺在床上,乱发盖住了她看不清表情的脸,胸口还在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韩方从背后
搂着她,手指感受着她腰臀间柔嫩的肌肤。
“韩方,想不到你还……真……真厉害。 ”纪冰拖着柔腻的鼻音说。
“纪师姐,我是……怎么了?”韩方的声音中充满了迷惘。
“没什么,你刚才答应帮卜先生去用神经毒剂对付马祥瑞,这是对你的奖赏。”纪冰慵
懒地说,“你会去干的,对吧?”
“当然,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想干一件事。 ”韩方说。
“什么?”
韩方翻过身,又压在了纪冰的身上,令她又闷哼起来。
“怎么又……啊……唔……唔……”
“年轻人还真是血气方刚……”卜东来看着这一切,摇头说。
这次他们似乎还要癫狂,韩方抱着纪冰从床上滚到地下,纪冰的身体在他动作下不住抖
动,却如同一摊烂泥般软软地任韩方施为。但卜东来渐渐皱起了眉头,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不对劲。
纪冰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自己的动作,就好像昏过去了一样。这也太……
他们滚到了门边,接着,就从摄像头的范围内消失了。一片死寂。
卜东来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手枪,打开了保险,向里间走去,他
轻轻推开了房门,房间里一片幽暗,什么都看不清楚。纪冰赤裸的身体躺在门口的地板上,
一动不动,然而却没有韩方的影子。
卜东来反应很快,毫不犹豫地向门后开了枪,这是韩方可能逃过摄像头而伏击他的最佳
位置。他猜对了,同一时间门弹了开来,一个浑身是血的裸体男人把他扑倒在地,手枪也被
踢开了。接着一个银色的罐子出现在他眼前,卜东来惊恐地睁大眼睛,整个脑袋就被笼罩在
一层淡淡的白雾中。
卜东来猛烈地咳嗽起来,惊惶地在自己脸上抹着,然而已经太迟了,毒害神经的毒素已
经侵入了他的体内,正在从嘴巴和鼻孔向他大脑深处进发。韩方已经远远地逃开了去,他的
右胸和腹部被打中了,血流如注,但是还能走几步。
韩方逃到房间的边缘,终于支撑不住,坐倒在地,鲜血很快染红了他身下的地板,一堆
肠子从他腹部流了出来,流的满地都是。他却笑了起来: “卜东来……你机关算尽太聪明……
没想到自己被神经毒气喷中了吧?这次大选,你别指望了。”
卜东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明明……明明……”
“你控制了我一会儿,可能也就半个小时,和纪冰在床上的时候我就清醒了,我想到她
的包里有毒气,可以拿来……对付你,所以我佯装欢好……趁她最松懈的时候掐死了她,以
她的身体为掩饰,从她扔在一边的包里摸出了……毒气罐。”韩方说到后来也没有了力气。
“你可以瞒着我,回头再告诉马祥瑞,为什么要这么做?”
“毕竟没有证据,我们也奈何你不得,还是……这么干掉你……比较痛快。 ”
“你真的以为这么简单就能干掉我?”卜东来说,“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you?don’t?know?nothing……”
“你说什么?”
“you?stupid?mothafucka……”
卜东来的眼神浑浊起来,口中也喃喃自语,冒出了许多韩方无法索解的单词和句子。韩
方听不懂,但似乎是某种英语的方言。
韩方剧烈地颤抖起来,并非因为濒死的痛苦,而是想到了一种恐怖的可能性:“你在说
什么?你是谁?”他大声叫了出来。
卜东来没有回答,整个身体都进行着不协调的怪异动作,口中说出的话也完全无法辨认。
显然,毒素已经侵入他的大脑,令他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识,而是机械地对外界的刺激作出反
应。此时的他就像以前的韩方一样,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韩方知道这是问题的关键,他挣扎着又爬到卜东来身边,生命已经从他身上流逝,眼前
的一切开始模糊,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叫了出来: “who?are?you??Tellme?who?are?you?!”
这回卜东来像是听懂了,眨了眨眼睛,放大的瞳孔转了转,舌头微微动着,吐出了一堆
含混的音节:
“I’m?Paul,?Paul?Edwards,?the?Prophet……”
一阵天旋地转,他下面还说了些什么,但是韩方已经听不见了,周围的一切都越来越模
糊,直到不可辨认,世界沉入了黑暗中。
但一个再清晰不过的名字在他脑中盘旋着,直到下次跳转都挥之不去:
Paul?Edwards!
虚纪元 XXXIV
清晨 6 点 47 分 31 秒,时间带着生命再次降临。
刚刚恢复意识,韩方就从床上跳下来,胡乱披了件衣服就往外跑去。莫名其妙的谢东和
马小军在后面叫他也充耳不闻。
他不敢再呆在原来的地方,在燕大,卜东来可能有很多潜在势力,昨天的事情,很可能
卜东来的手下都知道了,正在搜寻他算账。到时候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别人不说,光纪冰
就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他一边跑,一边拨打了马祥瑞的手机,对方还没开机,多半还赖在床上,他只好留言:
“马老师,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你看到后尽快去办公室,我们在那里会合。 ”
他上了东门的地铁,向知春里方向而去。心里还一团混乱,没理出头绪:保罗?爱德华
兹,时间教的缔造者。当时间教征服世界之初,他曾经是世界上最奇特、最神秘也最有权力
的人,但最近他却沉寂了下来,不怎么听到他的消息,但韩方怎么也想不到,卜东来会自称
是爱德华兹,这怎么可能?
也许是卜东来的某种臆想症?这不是没有可能,卜东来经常把自己和保罗相提并论,也
许他认为自己就是保罗本人。
不,还是不可能。那些流利的美国俚语卜东来不可能掌握,更不可能在昏昏沉沉时说得
那么地道顺畅,就像母语一样。卜东来就算会讲几句英语,也绝对到不了到这个地步。
这么说,他真的是爱德华兹?可这怎么会?怎么会?
但是他想起了卜东来昨天的话:“只要在每次跳转的时候,让她的意识进入另外一具身
体,就可以了……”
意识进入另一具身体……
这么说……难道……
以前艾薇的话也在他耳边浮现:
“不,不只是预感,比那还要强大,强大得多……他可以……他甚至可以……”
是怎样不可思议的能力,让艾薇如此心有余悸?除了那种异能,还能是什么?
这些都联系起来,真相渐渐浮出水面:爱德华兹的意识进入了卜东来的身体,如同鬼魂
附体,这是他所具有的恐怖异能:无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肆意侵入和占领他人的大脑。
可是爱德华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本来不已经是时间教的主宰了么?为什么要附到卜
东来这么一个一开始的废人身上?为了控制这个国家?可难道这个国家就那么重要,可以为
了它放弃美国的时间教总部和偌大的基业?
不,不至于,这背后肯定还有一个更合理的解释。
但不论保罗的目的是什么,他附在了卜东来的身体上,并且是卜东来这些日子言行举止
的真正主宰,看来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所以本来是植物人的卜东来才能站起来,所以爱德华
兹才会在许多天里毫无作为,这一切都能对得上。
而爱德华兹和时间教的秘密也在这里。一个又瞎又聋的瘫痪黑人,成为世界的统治者,
即使在混乱的虚纪元也是难于登天。时间教的发迹,或许不仅仅是靠几则准确的预言,或许
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爱德华兹秘密的心灵控制力。
简直和《基地》中可怕的“骡”如出一辙。
而他化身为卜东来也是如此,对纪冰,还有其他那些人,爱德华兹都施加了某种精神控
制,否则纪冰也不至于那么……失去本性。这是他势力急剧膨胀的原因所在。但是这种能力
看来还不够强大,以至于在对付他的时候失手了。
那么现在,卜东来或者爱德华兹怎么样了?和他当初一样连着几个月都神智错乱吗?这
会给中国和世界带来什么影响?时间教会因此而毁灭么?卜东来的势力会彻底一蹶不振
么?
韩方不由从心底感到了一股兴奋,他,一个普通人,一个无名小卒,竟然阴差阳错干掉
了世界上最大的神棍和异能者,改变了历史进程!也许他从一个莫大的阴谋中拯救了这个世
界……
韩方脑子里被一堆乱七八糟,此起彼伏的念头所充满,却无法得出任何结论。他下了地
铁后,走进艾薇原点所在的小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早上还是要来一趟。他忽然想到一
件事,心下一沉:卜东来的人不会在这里设伏吧?如果艾薇今天活下来了,而被他们抓住,
那就糟糕了……
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小区里没几个人,一楼的那位王大妈正在门口做清晨祈祷,见到
韩方来了,对他遗憾地摇了摇头,说:“今天还是老样子。“
韩方走到楼后面,看到艾薇静静地躺在那里,今天她是后脑着地,面容和身体还保持完
整,如果忽略四周的血泊和一条断了的小腿,简直就像睡美人一样安详。凝望着艾薇的面容,
韩方忽然涌起一股想保护她的感觉。我最亲爱的姑娘,韩方想,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要把
你从这种境况中救出来。
也许爱德华兹是对的,真的能让你进入别人的身体。爱德华兹确实有这种能力,一个或
许可以叫做灵魂学的新领域已经出现了,无数种可能性一一呈现。但这种感觉却是那么奇特,
如果是纪冰或者陶莹,或者彭芸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说是艾薇,那真的是艾薇吗?无论她
燕瘦环肥,那真的是自己爱的女孩吗?
不,韩方想,我没法把这个人和这具身躯区分开来,无论如何,我只想要眼前这个瘦弱
无依、楚楚动人的女孩。
韩方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手机响了,是马祥瑞回电了:“韩方,什么事那么急?”
韩方长长出了一口气: “很重要的事,我们到你办公室谈吧。”
韩方在办公室外见到了也刚刚来的马祥瑞。见他面色有些发白,扶着墙喘气不已。韩方
奇怪地问:“马老师,你不太舒服?”
“还说,都是因为你说有急事,一路小跑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的体重……究竟
什么事?”
“是卜东来的事。”
“你也知道了?”
韩方倒有点摸不着头脑:“知道什么?”
马祥瑞递给他一个 iphone,上面有条微博,是半个小时前刚刚发布的,说是据可靠消息,
卜东来一早上都没有醒来,似乎恢复为植物人状态,目前其竞选团体已经军心大乱云云。其
他类似的帖子还有三四篇,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刚发布不久的。另外卜东来的发言人司马澜
也发表一条声明,将之斥为网络谣言,但也吞吞吐吐地承认,说卜东来连日过于劳累,正在
休假式治疗,今天的演说活动暂且取消……
马祥瑞一边走进办公室一边评论说:“这事明眼人一看就有问题,在虚纪元身体每次都
能恢复原状,没有得病的可能,而且现在正是竞选的关键时刻,怎会无端去休假?难道是被
人袭击了?”
“我或许知道是为什么,”韩方跟着他走进房间,“昨天……我见到了卜东来。”
“可昨天你我一直在一起啊。”
“那是晚上我们分手之后的事了……有一个……卜东来的手下来找我,说卜东来要见
我,然后……”
“然后怎么了?”马祥瑞饶有兴味地问。
韩方在沙发上坐下:“这件事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我保证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说
谎,也没有发疯,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还不了解你么?”马祥瑞说,“我怎么会不信你?说吧。”
韩方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只是和纪冰之间一些不堪之事含糊带过,只说纪冰色诱
自己的时候,自己忽然清醒,将她击杀后跑出去偷袭卜东来,结果让卜东来暴露了离奇的身
份。
马祥瑞听完后,眉头紧皱,久久不语,韩方苦笑说: “我就说了,你不会相信的。”
“倒不是不信,”马祥瑞说,
“但这件事实在难以理解。即使爱德华兹真的有这样的异能,
到底他为什么要附体在卜东来身上呢?他究竟有什么图谋?”
“这事我也想不透,”韩方说,“这是整件事的关键,但是我当时受了枪伤,很快昏死过
去,来不及细问。也许现在找到卜东来,会问到进一步的情况。”
“还有一个问题,”马祥瑞条分缕析,“卜东来为什么会在你身上失手?如果他真的有控
制他人的催眠能力,为什么偏偏对付不了你?”
“这我也不清楚,事实上,有那么半个钟头,我真的跟被人下了药一样,痴痴呆呆地,
心里只有服从他的念头,那时候就算他让我杀我亲生父母,我都会毫不犹豫地下手……但和
纪冰……亲热的时候,我渐渐清醒了过来,就好像从梦中醒来。我想,或许这和我上次的遭
遇有关吧。”
“你指的是什么遭遇?”
“上次是我吸入了神经毒气,导致好几个月的神智不清,但就在那段时间里,我有一种
神秘的体验,感到自己在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像是海底,又像是母亲的子宫里。我已经记
不清细节,但是感到自己的意识似乎受到了某种改变,或许就是这段遭遇保护了我。 ”
“原来如此,这就解释通了。”马祥瑞恍然大悟。
“这些也不过是猜测而已,详细的情形或许能从卜东来口里问出来,或许永远也难以知
晓。”
“但现在要找到卜东来并不容易,他肯定还在那些忠心部下的保护之下。不过如果卜东
来以后一直保持痴呆,很快他也会被抛弃的。再等等吧,现在还是选举的事最要紧,毕竟孙
汉英和韩涵这些人还在呢。另外,你最好注意自己的安全。卜东来的党羽可能不会放过你的。”
“你是说……纪冰?”
“那姑娘你倒不用担心,”马祥瑞向他挤了挤眼睛,”毕竟你让她满足过一次,在酣畅淋
漓地做爱以后再被掐死在男人怀里,这种享受可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有的,你应该担心她来找
你再续前缘。”
“这么说也太……”韩方哈哈笑着,忽然之间一个念头划过他脑海,笑容在他脸上僵硬
了,“我好像没说纪冰是怎么被掐死的?你怎么知道的?”
“是么,”马祥瑞打着哈哈,
“你不是说她和你亲热的时候你下的手么,我也只是推测而
已。”
“那你猜得倒还挺准的,”韩方说,“马老师,佩服佩服!对了,昨天这么一耽搁,你要
的电视辩论草案我还没搞出来,还有卜东来出事以后,网络舆情也需要调查,我先出去办事
了,有进一步情况再向你汇报。 ”
“好,你去忙吧。“
韩方慢慢向门口走去,恨不得撒腿狂奔,但他告诉自己,千万别太快!也不用太慢,就
像平常一样。不要露出任何破绽!
他走到门口时,推开门,看到外面的阳光,刚刚略松了一口气,从背后传来了一个不紧
不慢的声音: “你真的很聪明,我又一次低估了你。”
韩方冷汗淋漓,慢慢转过身去,对面的马祥瑞神色从容地看着他,韩方知道现在跑不掉,
只能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抖得太厉害: “我该叫你卜东来,还是大先知爱德华兹?”
虚纪元 XXXV
对面那个看上去完全无害的胖子无辜地摊了摊手:“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马祥瑞。”
“马祥瑞不可能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些细节,”韩方说,“只有三个人知道,你不可能是他,
只能是三个人中的一个,而你显然不会是纪冰,更不会是我。”
韩方说着,心中却在打鼓,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摆脱眼前这个人就是马祥瑞的固有印象。
他怎么可能是其他任何人呢?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心理倾向让他觉得自己在说世界上最可笑
的蠢话。
可是不,不会错。我的推理无懈可击。这个人不可能是马祥瑞,不能被他的外表所蒙蔽。
在熟悉的躯壳下,隐藏着一个完全陌生的、恐怖的、邪恶的心灵。他是否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是否随时可以像控制马祥瑞和卜东来那样让我成为他的奴隶?
韩方冷汗涔涔,想拔腿就跑,但却迈不动脚步,只有微微低头,不去看对方的眼睛。
屋里的两个人都沉默了,刚才的融洽气氛无影无踪,死寂中蕴含着即将爆发的紧张。每
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终于,“马祥瑞”温厚地一笑:“好吧,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保罗。”
虽然已经猜到了真相,但韩方仍然如中电击,几乎语无伦次:“这……这么说,你真的
寄宿在你的……他的身体里?可是马祥瑞呢?你是杀了他,还是……”
“韩方,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早该想到了,”韩方仍然沉浸在震惊中,喃喃说,“你不是一般人,不可能像我当初
那样神志不清好几个月,你很快就找到了下一个宿主,而要控制这个国家,没有比马祥瑞更
合适的人选了。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马祥瑞会在选举中占上风,或许你早就会附体在他身
上。”
“这么说也没错,”爱德华兹坦承,”我本以为卜东来是最好的选择:他是著名的政治家,
有声望和民意基础,而且因为是植物人,自身的精神抵抗力又等于零,很容易进行意识融合。
但想不到中国发生的事情如此难以理解。也许你们有太多的平等主义的传统,也许你们的社
会积怨太深,在虚纪元以后你们把当权者都赶下了台,即使卜东来出山后也处处受钳制。但
如果昨天你肯合作,我是不需要另外换一个代理人的,这耗费了我本来已经不多的力量。”
“无论是卜东来也好,马祥瑞也好,你为什么要侵占他们的身体?你本来什么都有了,
世界已经臣服在你的脚下,为什么你要纡尊降贵进入他们的头脑?”
“什么都有了?哈哈哈,”爱德华兹摇头笑了起来,”孩子,你真是对我一无所知。原来
的保罗?爱德华兹是个又瞎又残的怪物,即使把整个世界都奉给他,他生命的快乐也不及一
个普通人的百分之一! ”
“所以你才要附体在别人身上?吞噬他们的意识,借用他们的五官和四肢去享受人
生?”
“附体?”爱德华兹冷笑,“你也太小看我这个大先知了,你以为这是民间传说中的鬼
上身?可怜巴巴地只为像人一样苟延残喘?不,韩方,这是一种你无法理解的生命存在形式,
正如原始人看到医生开刀做手术以为是杀人一样可笑。
“首先,我从来没有让自己从一个身体转移到另一个身体,这个比喻太蹩脚了,毋宁说
这些身体都是我的输出终端,你以为我对卜东来和马祥瑞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不,在世界各
地,我已经有八十多个这样的终端,几乎控制了每一个重要的国家和地区。从日本天皇到伊
朗最高领袖,从巴西足球巨星到印度圣女,许多你耳熟能详的名字,都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
分。”
“天,你竟然已经杀了八十多个人!”韩方忍不住心中的惊怒,喊了出来。
“不,你完全没有理解。从来没有人死去或者消失,他们只是融合在一个超级意识中。
这八十多个人的意识和记忆,已经融合为一。我没有骗你,我是保罗?爱德华兹,也是卜东
来和马祥瑞,我是几十条意识支流汇集而成的滔滔江河。每一条支流都改变和丰富我自己。
你难道能说念青唐古拉山下的一条小溪吞并了几百条支流,变成了浩浩荡荡的长江么?不,
是所有这些支流都汇合为长江,他们都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不是一个单独的,孤零零的‘我’,我是我们,我们也就是我。我们的一切都会在更
高维度的意识复合体中进行共享和交换。在北京和你说话的时候,我还在东京召见内阁总理
大臣,在巴黎和金发美女相拥而眠,在纽约参加一个慈善活动……而那个原始的我还在洛杉
矶的一间教堂里布道。
“这一切的我,都同时存在。你无法理解这种存在的丰富和奥妙,正如一个二维生物不
能理解三维宇宙的立体感。”
“你……”韩方不自禁地浑身发抖,“你是说你的意识像电脑病毒一样,可以不断繁殖
自己,侵染越来越多的人?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不喜欢这个比喻,“爱德华兹摇头说,”不过如果你坚持我也没意见——不用怕,我
不会碰你的,你远没有那么高的价值。事实上我的力量也很有限,不可能像病毒一样无限繁
殖,目前的扩张已经是极限了。 ”
“这是为什么?”
“韩方,我毕竟是一个人——至少是人格化的存在——我有我的限度,我之中所有的记
忆都相互共享,八十个人的一切感官和思维都彼此共享,加上汲取了原主人本身的记忆,要
维持稳定的人格存在已经很困难,如果超过一百个,恐怕只有崩溃了,这个问题我还无力解
决,再说,八十多个终端对目前的需要来说,也够用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占领了那么多的人,究竟要干什么?”
爱德华兹淡然一笑:“怎么,你怕我毁灭世界吗?我没有这样的能力,也不打算这么做。
事实上,我的目标和你们的根本上没有什么不同。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要让这个世界走向正
确的方向,让每个人都得到神所赐予的幸福!想想吧,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为世界做了什么?
我带给了世界和平和秩序!纵然如果没有时间教,动荡的世界也会安定下来,也必然要多挣
扎不知道几百几千个日子。”
“世界是需要秩序,但不能是被一个独裁者统治的极权社会的秩序!”
“我从哪里给你这种印象呢?不是我放弃了时间教对世界的神权统治吗?不是我在世
界各地推行民主选举吗?而你,我的朋友,竟把我描述成一个凶残的暴君?”
“但是你以更隐蔽的形式控制了最有力的候选人,让他们为你服务。事实上,在虚纪元
的社会形态下,要在世界范围内建立传统的独裁统治是很困难的,单凭宗教的力量也许能盛
极一时,但最终会消逝。所以你的方法反而更有效。 ”
“你的看法很敏锐,也是部分实情,我当然需要掌握改变世界的权力,单凭一个新兴宗
教本身还远远不够。但你不应该认为,我这必然是出于自私和邪恶的目的。”爱德华兹貌似
诚挚地说。
“那你究竟是什么目的?如果我不知道的话,让我怎么相信你呢?”
“这触及了最根本的问题。这就是我们昨天——“爱德华兹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我
是说,‘我们’之中的马祥瑞和你昨天讨论的话题:这个世界将走向什么方向?朝向什么目
标?说真的,你想知道这个世界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么?”
“莫非你知道?”
“当然,你不是叫我超忆者么?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让你也看到未来。”爱德华
兹点头说,看上去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什么意思?你有时间机器?”
“这个么,跟我来就知道了。不过可能要花上你一整天的时间。”爱德华兹站起身,向
外走去。
韩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心中充满了疑惑。爱德华兹走了两步,回头说:“关于我的事
情,你最好不要跟他人泄露。”
“你怕了?”
“我只是不想节外生枝。另外如果你说出去,也许会让少数人怀疑,但大多数人无疑会
把你当成精神病人,我是为你好。”
“你有那么好心?”韩方冷笑。
“如果没那么好心,我就不会千里迢迢带你去那个地方了……另外,请不要忘记,我仍
然是百分之百的马祥瑞,只是同时还是其他人而已,所以你不必怀疑我的善意。”
他的眼神看得出有几分真诚,韩方不由把几句刻薄话咽回肚子里,讷讷地跟着他出去。
二人刚走出办公室,秘书令计生迎面走来,见到爱德华兹说:“马主教,今天下午的安
排我跟你汇报一下——”
“取消,”爱德华兹挥挥手说, “统统取消,今天我和韩方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办。”
“可是——”
“没什么可是,这是紧急事件,你帮我调一架飞机来,我有急用。 ”
“直升机?”
“不,客机,运输机也成,要长途的,我们要飞新疆。”
韩方瞠目结舌:“爱……马……(他一时不知怎么称呼)那个,为什么要去新疆?”
令计生给了韩方一个“难道你也不知道”的怪异眼神,然后对爱德华兹说:“西郊军用
机场有现成的座机,随时可以起飞,飞到莫斯科都没问题,我马上安排车子。”
“我们究竟要去哪里?!”等他们上了车后,韩方忍无可忍地问。
爱德华兹诡秘地一笑——韩方觉得那笑容完全是马祥瑞式的——反问道:“你听说过双
鱼玉佩吗?”
虚纪元 XXXVI
在整个虚纪元过去的 991 天里,韩方从未离开过北京的范围,然而现在他却坐在一架军
机上,好奇地望着舷窗外翻涌的云海和间或露出的黄土大地。陕西已经在身后了,现在是在
青海还是甘肃他也不清楚,但无疑已经远离了自己熟悉的一切。这让他不由感到几分害怕。
“为什么要去塔克拉玛干?”韩方问,“难道真的要去找什么双鱼玉佩?这和你要说的
事情到底有什么联系?”
“你到了就知道了。”爱德华兹一直都是那句话。
韩方低声抱怨了一句,低头去看资料,这架飞机本来是国家元首专用的,可以通过卫星
上网。韩方带了一个 ipad,打开有关彭加木和双鱼玉佩的网帖,正在读着,越读越皱眉头:
“彭加木领队……在罗布泊发现了一些神秘的设施,其中一个代号是双鱼玉佩……今天
看来,这个装置有可能是一个超人类文明的时间机器或物质转移装置……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的……”
“你不信么?”爱德华兹忽然问。
韩方犹疑了一下:“都虚纪元了,还有什么不可以信的?不过这里说的……怎么看怎么
不靠谱,难道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真的有什么时间机器不成?”
“有一点是对的,”爱德华兹淡淡地说,“在从来没有人到过的沙漠深处,什么都可能发
生。”
不知为何,韩方从心里翻起一股莫名的寒意。他开始有点后悔,谁知道爱德华兹把他拉
出来想干什么?也许在没人的地方他才最好施展精神控制。
不,不至于。即使那样,也不用去塔克拉玛干,在北京郊外随便找个地方就行了。至少
他从直觉上感到,爱德华兹确实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自己。
“首长,还有十分钟就到您指定的位置了。”驾驶员通过广播对他们说,同时眼前的液
晶屏幕上也出现了位置示意图,从地图上看他们正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中心位置。
“没想到国家在这里也有机场。”韩方感慨。
爱德华兹笑了:“谁说这里有机场?”
……
“别,别……我真的不行……啊——”
飞机在他们头顶划过天空,扭头飞回来的方向去了。韩方在惨嚎中被机组人员扔出了机
舱,坠向下方的无边沙海。如果说还有什么安慰的话,那就是爱德华兹还在他身边,一同下
坠。
“是时候了,”在呼呼的风声中,爱德华兹对他喊着,“松开插销,打开降落伞!”
“妈的,怎么开来着,我不会——”韩方手忙脚乱。
随着两声闷响,两朵降落伞像绽放的花朵一样出现在茫茫黄沙上空,悠悠飘落。
“跳伞倒也……挺有意思的,”韩方惊魂初定,“不过看来,你是打算让我们一整天都呆
在这里了?”
“你觉得呢?”
“废话,飞机都走了,我们没有任何办法离开这里,只有等跳转了。你带了多少水?”
“不少,不过都在我膀胱里装着。”
韩方眼前一黑:“太阳这么毒,你是打算渴死我们吗?”
“还记得上次你把我留在图书馆里被烧死吗?至少会比那舒服多了。”
“这么说话,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马祥瑞。”
“跟你说了,我就是。”爱德华兹的眼神有些悲伤,“只是我再也回不去了,要不是你干
的好事,我也不至于被爱德华兹上了,也许以后你可以叫我马德华。”
他们在沙漠上着陆,眼前横亘着无边的大沙漠,没有任何动植物的踪影,只有数不尽的
高高低低的沙丘层叠着,伸展向远方的地平线。正当正午时分,没有一片云彩,太阳高悬在
头顶,将毒辣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射下来。
“好吧,我们在这里了,”韩方摊了摊手,“你要给我看什么?”
“别急,还要找呢……”爱德华兹说,“走吧。”
“往哪走?”
“都一样。”
他们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这只有沙子的世界,在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韩方走不了几步已经汗如雨下,叫苦不迭:“如果有什么人虚纪元的时候正好被困在这
鬼地方,那他一定够惨的。”
“未必,也许他很幸运……”
“怎么说?”
“你有没有想过,”爱德华兹没有正面回答,却说, “自从这片沙漠形成以来,曾经有多
少人到过这里?”
“虽然这大沙漠寸草不生,不过古往今来的商队、僧侣、探险家、科学家还有误入者,
应该也不少吧,不是还有什么楼兰古国吗?”
“不,我不是说整片沙漠,我是说,就在我们所站的这块地方。”
“我们是随机落在沙漠中央的一块地方,也许没几个人,甚至也许有史以来从来没有人
来过这里。”韩方随口说。
“这就对了。”爱德华兹停了下来,“你看四周。”
四周都是一成不变的沙丘,韩方莫名其妙地看了半天:“有什么好看的?还不都一样—
—慢着——”
他发现了问题,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而是这种一样实在太一致了,在他左首和右
首的两排沙丘,构成了完美的镜像,每一条曲线都精确地对称。
“这两边的沙丘……完全……怎么可能!是海市蜃楼吗?”
“很快会知道的。”爱德华兹冷冷地说。
当他们走到眼前那座沙丘顶上时,发现远处又出现了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对称沙丘,几乎
无穷无尽。这片沙漠仿佛变成了空间上的虚纪元,不断重复自己。韩方以为自己是在沙漠中
走得太多,出现了幻觉,一阵晕眩。
“这他妈究竟是——”
“就是这里了。”爱德华兹说,“就在这里。”说完便向下走去。
韩方一肚子问号,跟着他走着。他们走下沙丘,走到一处沙谷中。爱德华兹说:“现在
向下挖,拼命挖,不要停!”
“挖什么?找水吗?”韩方更无法理解。但爱德华兹已经开始了挖掘,韩方犹豫了片刻,
也跟着动作起来。
于是他们开始向下挖,很快挖出一个一米多深的大坑。但除了沙粒还是沙粒,粗糙而炽
热的沙子令韩方的手一阵生疼,不过挖下去就好一点,下面的沙子温度变得凉爽了一些。但
挖了一会儿,韩方已经浑身都被大汗湿透了,干裂的嘴唇甚至开始想念厕所里的污水。
“我说,”韩方忍无可忍,“咱们他妈的在挖什么?楼兰女尸吗?”
“在挖一个把地球挖穿的洞。”爱德华兹半开玩笑地说。
“这简直——”韩方受不了了,干脆躺在坑里,呼呼直喘气,“毫无意义!我不干了。”
“我以前写过一篇小说,叫《巴比伦塔》 ,你看过么?”爱德华兹却继续挖着,一边悠
悠地问。
“我不记得你——我是说马祥瑞——写过这个名字的小说。”
“不好意思弄混了,我是说我意识的另一条支流,一个有趣的作家……你知道,为了更
好地理解虚纪元所发生的事情,我融合了几个了不起的科幻作家的意识,其中包括你们中国
的……不扯远了,我是说,那篇小说写的是,一些人建造巴比伦塔,越造越高,最后碰到了
天穹的顶,然后他们把天顶挖通了,你猜他们到了哪里?”
“还有哪,天堂呗,垃圾小说。 ”韩方不屑地说。
“不,他们回到了地上!就是最底下的沙漠里,最上面的其实是在最下面,世界的结构
就是这样古怪地反卷到了一起。”
“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我们这么挖下去,可以挖到天上去?”
“不,我是说,在世界终极的地方,你才能发现它最奇妙之处。”
“究竟有什么奇妙——咦,这是怎么——”
韩方忽然感到身体下面的沙地变松软了,它们不能再托起他的身躯,似乎底下的大地也
随之不见了,有一股力量在把他往下拽,他忙支起上半身。但他和爱德华兹的下半身已经都
被埋在沙子里了,拔也拔不出来。
爱德华兹朝他眨了眨眼睛,在缓缓移动的沙粒的簇拥中,他们跟着转动了起来,一边转
动,一边跟着那股吸力下沉。沙线从他们的腰际慢慢上升到了胸部,又到了颈部。
“怎么回事?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挖一个大坑,就是为了在这流沙里送死?”韩方喊
着,倒也不很害怕,大不了多死一次,直接跳转到第二天。
“圣保罗说: ‘以肉体为念的就是死,以圣灵为念的就是生。’”爱德华兹念叨着。
“少说废——”韩方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已经被流沙淹没,沉入无边黑暗。
冰凉的沙子如水包裹着他,令他透不过气。恐惧窒息而死的本能还是让他挣扎了起来,
想重新爬回到地上,但已经不可能了,他如同悬浮在太空中,没有半点依凭。他觉得胸口越
来越闷,心跳越来越快,终于再也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居然仍然可以呼吸!流沙似乎凭空消失了,变成了习习凉风,
然后——
他看到了爱德华兹,就漂浮在自己身边,身上发出微光。伴随着一种熟悉的舒适和松弛
感,他发现自己如同悬浮在无边的空间中,脚下亮起了无数光点,至少有一万个,不,十万
个之多,也许有一百万个。它们相互缠绕运动着,如同狂热的蜂群,似乎杂乱无章,又仿佛
有隐藏的秩序,他仿佛漂浮在一个奇诡的、正在高速运行的星系之上,他迷惘地望向爱德华
兹,爱德华兹不慌不忙地说:
“欢迎来到虚纪元世界的根基——盖娅域。”
虚纪元 XXXVII
韩方还在震惊中,没听明白爱德华兹说什么,只是结结巴巴地问:“这……这又是你制
造的幻象吧?我们……我们现在也许还好端端地躺在沙坑里,不不,也许……也许根本在你
北京的办公室里,没有走出去过一步!”
“韩方,我不是神,我可以控制和融合一个人的意识,却无法让他看到可以乱真的幻象,
就好像你可以杀死一个人,却不能让他眼前出现一朵不存在的玫瑰花一样。 ”
“那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刚才的那个沙谷,是我们世界的……嗯,可以说是翘曲点,通过那个点,我们进入了
盖娅域。现在我们在另一个维度里,不在以前的世界了。”
“难道……这就是什么双鱼玉佩造成的……”
“不,和那个可笑的传说毫无关系。”
“那好吧,”韩方无奈,“那你至少先告诉我,什么是盖娅域?”
“这是我起的名字,或者可以叫母体,或者叫世界灵魂,这并不重要,总之,这是我们
所认为的现实世界所由之构成的场域,是无与伦比的盖娅意识所栖息之处。 ”爱德华兹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说我们的世界是虚拟空间么?”韩方看着脚下星河一样的光
点,分明这才像是虚拟空间。
“可以这么说,不过恐怕比那要更加更不可思议……”爱德华兹说,“听着,关于虚纪
元的一切,我也只有很有限的知识——如果也能算是知识的话——它的来龙去脉我无从知
晓,很多方面都不得不靠猜想补充……不过,如果用一句话来说的话,这个世界本质上是—
—一个梦。”
韩方愣了一下,忽然有一种滑稽的感觉: “你不会是说,这一千多天都是我的梦吧?这
也太可笑了!”
“当然不只是你的梦……”爱德华兹耐心地说,“不过可以先从你的梦开始,你在梦里
会造出一个奇特的世界,并且让自己进入这个世界,不是么?在梦里,你的意识分为两个部
分,一是主观感知的部分,也就是仍然是你自己的思想,感觉,二是构成梦中世界的部分,
也就是你感知到的内容,后者就可以被视为一个细微的盖娅意识——超出你自己意识之上的
意识。”
“那又如何?”
“这说明意识可以在自身中构成世界。当然,个人的意识非常渺小和微弱,所以构成的
世界也千奇百怪,荒唐可笑,但如果所有人、甚至所有动物的意识和记忆都交汇到一起呢?
那么会构成什么样的世界?以你们学校的枫湖为例,如果让你一个人描绘,会是什么样子?
你记得湖心岛的树有几根树枝吗?你记得湖边的岩石什么形状吗?想必只是几个模糊不清
的场景罢了,和真实的枫湖会相差甚远。但如果所有见过枫湖的几百万人——也许包括其他
的动物,比如喜鹊和松鼠——都根据自己的记忆进行一番描绘呢?如果我们把这些描绘都汇
聚到一起呢?那么会产生什么?一切个人性的内容都会因为相互矛盾而被抵消,剩下的是对
枫湖极为精确地描绘,甚至可以精确到一颗沙子,一滴水珠,那将是一张极为精确的画。”
“这不可能,人们在不同时间来到枫湖,看到的场景不可能一样。 ”
“这只是比喻,实际发生的当然比这要复杂得多,你可以想象是有一个高明画师综合了
所有的信息,画出了几可乱真的枫湖,连你自己也分不清真假。枫湖是这样,整个世界也是
这样。这个看上去和我们真实世界相差无几的世界,就是一场所有人和生命的意识交汇所构
成的盖娅意识的梦……换句话说,这是一个交互的整个地球的生命意识构成的世界,没有任
何实体性的物质存在。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的身体和意识是不相搭配的,因为身体不
过是一个假象而已。”
“在下面的世界,你看到的任何东西,你自己的身体也好,你小女朋友的俏脸也好,地
上的一只蚂蚁也好,一草一木,一颗沙粒,一根纤维,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以一种纯粹主
观体验的方式存在的。他们只是我们的记忆和想象,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融合在了一起。
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比如南极点或者马里亚纳海沟,世界不存在。”
“这种说法太离奇了,我没法相信。”韩方摇头。
“你的理由?”
“这也太唯心主义了……这个再说,比如说,梦是朦朦胧胧、不合逻辑而且支离破碎的,
但虚纪元的一切都和现实世界一样清晰,生动和完整,一样符合生活常理和科学定律。这怎
么可能是梦?”
“我说过,这不是一般的梦,是调集了地球上所有人、乃至所有生命的记忆所构成的梦
境。人们意识的重叠之处从多角度构成世界的现实性。譬如你坐飞机去日本,你也许从来没
有去过日本,但在日本的几亿人的记忆和印象却融入了你自己的意识,让你看到了日本的一
切。”
“这倒也有几分道理,“韩方说,”可是,可是我们还见到了许多从来没有人见到过的事
物啊?”
“比如呢?”
“比如北京的核爆。”韩方心有余悸,“我印象很深刻,那种强光,那种冲击波,楼上的
玻璃纷纷破碎,人被暴风吹起来……地球上没有几个人见过这种场面吧。”
“人们从来梦不到这些?”
“也不是梦不到……“韩方有些犹疑,”也许看了战争片会梦到吧,但显然是不一样
的……”
“这就对了,一个有经验的作家可以惟妙惟肖地描绘出核爆的场景,一部大片更可以直
接把核爆的场面放给你看,这些本质上都依赖于人的记忆和想象。你可以模糊地梦见一场古
怪的核爆,那么整个地球的盖娅意识当然可以编织出一个极为接近真实的核爆场景。 ”
“整个地球的盖娅意识!从何而来?为什么所有的意识会交汇到一起?这毫无理由啊!”
韩方抗议。
“我说过,这些也只是我的推测,关于世界背后的真相,我知道得非常有限。也许我可
以说是神的力量造成的,不过我不是神秘主义者——即使一开始是,那么在吸收了那么多优
秀学者的意识之后也早就不是了……我只能说,我猜测有某种外来的智慧力量作用在整个地
球之上,是它制造了这一切。”
“你是说,外星人?”韩方说,不自觉地望了望四周,他们现在如在宇宙星河之中,想
到外星人倒也十分自然。
“我不知道,但假如真的和 LHC 的实验有关的话,那么外星人倒是很可能的答案之一。”
“和 LHC 的实验有什么关系?”韩方几乎忘了这茬。
“你想想看,当天的高能粒子对撞实验可能带来什么?微黑洞?奇异物质?真空衰变?
我不知道,地球上也没有人知道,否则也不需要做实验了。但是真的可能带来什么,所以它
们来了,或许是来制止这一切,或许是来毁灭我们。也许他们扫描了我们全体,放在某种超
级电脑里,利用一定的程式让我们的意识相互交融,重新产生出眼皮底下的这个世界。”
“这没有理由,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以 20 个小时为循环?为什么不让这个世界一直
存在下去,而所有人都毫无察觉?”
“你忘了,如果这是纯粹由意识构成的世界,那么合理的推论是什么?没有外部世界了!
至少我们永远无法看到外部世界了。就像火星上的探测器一样,不可能再发送给我们真实的
外界信息!不只是火星,任何科学研究都会止步不前,因为现在的世界只是假象,只是以前
那个世界留下的痕迹,我们不可能再探索夸克的秘密,也不可能再发现新的细菌及其他物种,
甚至不可能挖出一块新的化石,合成一种新的元素,世界不会再发展了,永远不会。如果不
是每隔二十个小时就返回原点,这个世界可能在 100 个小时甚至更短时间内就会崩溃。”
“世界会怎么崩溃呢?”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从沙漠底下进入盖娅域。这不是偶然的,我们意识的世界仍然千
疮百孔。有多少地方人迹罕至?有多少领域人们一无所知?如果由得人们自由探索,不用几
天时间,我们看到的正常世界就会出现无数漏洞,从而无法继续存在下去。因此,盖娅意识
选择了重复,让这个梦永远也不会醒来。 ”
“这么说,时间的不断循环,是为了维持物质世界的稳定存在?”韩方说,“听起来倒
也……还是不对,即使在 20 小时之内,我们也可以发现很多任何人的意识都没有涉足之处
吧?比如我们寝室的某个角落,几年都没有人看过一眼……比如图书馆一本从来没有人看过
的书……”
“这些都可以用记忆和想象弥补,比如你翻开一本乾隆皇帝的诗集,可能一百年来都没
有人看过,任何人的意识中都没有这本诗集的内容。但盖娅意识的造境功能不允许意识从中
醒来,会潜移默化地把其他诗集的内容不留痕迹地挪移过来。这和你做梦梦见去陌生的地方,
结果却是把其他地方的景象挪过来是一样的。”
“那这片沙漠呢?”
“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有几万平方公里的大片无人区,不是房间角落之类的个别地方,这
里是盖娅意识最为脆弱的地方之一,固然可以挪移人意识中其他沙漠的印象,但不免会发生
错误,正如你看到的那样,有时候会出现类似景象的重叠。当然在其他地方偶尔也会有错误
发生,不过概率要低得多了。”
“那么为什么没有看到过有人报告出现这类错误呢?”
“当然有,网上偶尔也可以看到,什么地方出现一个黑洞又消失了,或者什么地方莫名
波动了一下,哪里出现了两块一模一样的石头,这类说法在虚纪元初期特别多,可是你留心
过吗?要知道,虚纪元可是充斥着精神错乱者,就算有异常的报告,一般人也不会当回事的。
甚至盖娅意识本身也会压制个体意识,就好像人在梦中不会注意到梦境的破绽一样。 ”
“这倒是,”韩方同意, “我以前做过一个梦,梦里在读一张报纸,结果忽然被马小军放
音乐吵醒了,所以报纸标题的内容还记得很清楚,什么‘郭敬明嫁给罗玉凤后喜怀龙凤胎,
百万读者争相抢购’,完全不知所云。可在梦里,我却是当成真正的新闻看的!”
“所以一般人即使到了这里也不会注意到破绽,更无法抵挡盖娅意识的压制,反过来进
入盖娅域。只有觉醒者能做到。 ”
“觉醒者?”韩方问。
“比如我,或许还有你,你的精神能力也非常强大,能够抵御我的融合,大概因为曾经
用过神经毒剂的缘故。 ”
“可如果我们都在幻境中,神经毒剂也不存在,不是么?”
“当然不存在,它和你的大脑之间并没有任何作用,但是盖娅意识是这样一个程序,它
会让让它像真正的神经毒剂一样发挥作用,去作用于人的意识,使人精神紊乱。这种极度强
烈的刺激,出于某种我们还不清楚的机理,让你部分脱离了盖娅意识的控制,所以能来到这
里。我以前也曾经试图带别人来过,但他们只要一进入盖娅域就会昏迷不醒,最后只有被我
融合掉了。”
“可是你……是从哪里获得这种能力的呢?”韩方问。
爱德华兹凄然一笑:“说来话长,那是一个相当悲惨的故事。”
虚纪元 XXXVIII
“抱歉,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
“倒没什么,只不过要花一点时间而已。好吧,如果你想知道,那就耐心听我说吧。
“我——我是说最初的那个我,保罗?爱德华兹——出生在六十年代,天生是一个畸形
儿,完全没有视觉,没有下肢,智力也很鲁钝,大概介于白痴和笨蛋之间,我实纪元人生的
大部分时间都和一只动物没有区别。我不是海伦凯勒,没有一个沙利文老师来教我读书写字,
我一直生活在黑暗中,在一无所有的孤独里,不,甚至没有孤独这个概念,世界只是无边的
混沌和嘈杂的声响。
“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我母亲是洛杉矶一个沉溺于吸毒的妓女,只要十美元就能
睡她。她让我活了下来,不是因为有多爱我这个残疾儿子,而是因为有了我,她可以领取一
些政府的福利补贴,供她去买毒品。等我稍微长大了点,她把我租给了一个墨西哥黑帮,那
些人倒是用心地‘教育’我,用鞭打和烟头烫教我学会了一些乞讨的话,然后把我拉到街上
和地铁口去跟人要钱。我的眼睛是两个凹洞,双腿是两坨软肉,随便谁都看得出来,这不可
能是假冒的,所以每次我都能讨到不少的钱,可是在他们的勒逼下,我一天只能吃几个玉米
饼,因为瘦骨嶙峋更容易要到钱……

“我的童年是在一般人无法理解的残酷环境中长大,我看不见东西,更不认识字,别人
说的话也似懂非懂,我会的语词也仅仅是最简单的几个,还不如聪明的黑猩猩。但是不知从
什么时候起,我形成了一种敏锐的能力,我能够从一个人的语音、步伐,甚至呼吸中判断他
的情绪,是高兴还是悲伤,是兴奋还是冷漠,是善意还是恶意。
“这不是什么超能力,据说每一个婴儿都能把握他人情绪中最微小的波动,以此判断自
己是否处于危险中。但一般的婴儿可以看到这个世界,可以学会说话,可以和他人有更直接
的互动,随着他们长大渐渐也就失去了这个能力。而我却将这种能力保存下来,并发挥到巅
峰,如果感到面前的人是高兴的或者有善意的,我就主动多乞讨一些,否则就缩成一团。我
至今仍然记得那种感觉,坐在街头晒着我看不到的太阳,感受着经过我身旁的人或喜悦,或
哀伤,或厌倦,或懊恼的千万种情绪从身边流过,如同聆听一场支离破碎、含混不清的大合
唱,底色是阴郁的,但我总是能抓住那几个欢快的音符……
“我的乞讨生活中被查禁过几次,我还被强制送进过福利院,不过在那里也没什么好事,
说实话,与其被那些冷漠的护工折腾,倒不如在大街上行乞,至少我还能感受到别人的同情
和怜悯。后来经济危机,福利院削减开支,我被送回了一个亲戚那里。然后又去讨饭,就这
样,我居然活到了三十多岁,主要是行乞和领取救济为生。而我仍然浑浑噩噩,对世界上的
一切都一无所知。
“我的乞讨地点往往被安排在教堂附近,因为这里能从那些虔诚的好人手上讨到更多的
钱。后来我遇到了一位牧师,他倒是很关心我,克服了种种压力,带我去教会,教我学了很
多东西。我学会了说话,甚至学会了一些简单的盲文。他真是一个好人!这位可敬的牧师教
会了我,在天上(我当然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天)有一位至高的神,他看护着世上的一切,死
后我们都会到他那里去,好人受赏,坏人受罚。到时候,即使像我这样的残疾者也能够得到
和其他人一样的幸福,因为我有灵魂的看,灵魂的飞翔,而不再需要肉体的眼睛和双腿了。
“从我知道这些事情开始,我就期盼着早点死掉,如果不是牧师告诉我,自杀是没法上
天堂的,我早就用匕首刺进自己的脖子了。但不管怎么说,每天的祈祷和冥思让我享有了之
前无法梦想的精神生活。也为我后来创立时间教提供了丰富的精神资源。
“那位善心的牧师在教我的第三年死了,虽然他做过无数好事,却没有得到什么善报,
他为教会筹募的善款被抢劫,而他竟被黑人劫匪开枪打死!他的继任者懒得管我,于是我又
辗转流落到街头行乞。但现在和以前大不相同,我可以一边晒着阳光,一边背诵着《登山宝
训》,期待着主日的降临。
“就这样,那一天虚纪元来了。那时候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几乎在一刹那之间,我就感
到周围人的情绪都发生了变化,而且是从来没有过的恐怖的变化。那种情绪的强烈波动,如
果和一般的喜怒哀乐相比,就好像十二级飓风之比轻柔的微风!我被人们情绪的风暴裹挟着,
如同在怒海狂涛中挣扎,几乎要窒息。
“我从未遇到这种情况,我拼命挣扎着,想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知过了多久,忽然
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周围的世界显出了奇妙的形态,我仿佛看到了世界……”
“慢着,”韩方说,
“我不明白,你拥有能够感知到他人情绪的能力,这不假,可这为什
么能让你看到世界呢?”
“为什么?”爱德华兹冷冷地说,“这就是关键,虚纪元世界背后的秘密……
“在意识编织这个世界的过程中,每个人仍然是按照他自己的意识活动而存在的,就像
在真实世界中一样。而客观世界则是由亿万意识的共同造境功能呈现的,也就是我说的盖娅
意识。但二者之间的根本关系并非五官的感知,而是心灵的深层结构。正如在你自己的梦境
中一样,在你用眼睛去看,和用耳朵去听之前,你已经‘知道’这一切的存在了,表面的感
觉刺激只是被情绪诱导,激发了你内心的固有结构。
即使在真正的感官认知之中,情绪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只是人们习焉不察,但心理学家
早已发现了这一点。假设一下,当你看到面前有一块米黄色的东西,你会认为那是什么?”
“这……我怎么知道?什么都可能啊。”
“是的,什么都可能。但假设你走近一步,看出那是一坨粪便,就会感到强烈的厌恶之
情,而另一方面,你也可能看出那是一块蛋糕,让你馋涎欲滴。如果我能够读取你心灵的话,
那么从你的厌恶和想吃之类的好恶的波动中,就可以知道那是什么。”
“但那有许多种可能性!我们厌恶和喜爱的东西都太多了,不可能单从这一点就知道任
何事情!”
“完全正确,但厌恶和喜爱本身的模式也有很多种,不是么?你看到一块蛋糕的喜爱和
一块黄金的喜爱完全是不同的。关于人的情绪模式,多少年来,心理学家对此进行了相当细
致的分析。不过比起直接感知到的差异性,这些理论分析都太苍白了。我在实纪元中,在四
十多年的生命中拥有了这样的感知能力,但仍然相当有限,因为受了太多外在条件的制约,
只有到了虚纪元,当世界纯粹由意识内容本身构成之后,这种能力才被千万倍地放大,获得
了自由的发挥。
“在这里很难阐述具体细节,因为那是你无法理解的领域。总之,通过对他人情绪的感
应,我具体而微地看到了周围的一切,并且这种看本身就包括了内在的理解,可以说这是一
种读心术,因为一切感知、思想和意志都可以还原为情绪的代码,弗洛伊德之类的心理学家
早已发现了这一点。如果说这是一种母体的话,那么最基本的构成单元就在这里。
“但当时我对这一切还一无所知,你认为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会欣喜若狂吗?不,首先
是害怕,因为那是一个对我来说极度陌生的世界,我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就好像你把一只
鼹鼠拖到地面上一样,它会惊恐地死去,因为它恐惧光明。所以我的第一反应和鼹鼠也是一
样的,我要找一个地洞钻下去。
“我用双手拖着身体,艰难地爬进了下水道,滚到了一个可能好几十年都没有人到过的
角落。那里也是一个翘曲点,加上我自身的特殊感知,让我发现这里好像有一个黑洞,这就
让我在一瞬间就毫不困难地进入到了这里——盖娅域。”
“那么,这个盖娅域究竟是什么?它在我们的世界之外么?”韩方忍不住问。
“不,”爱德华兹摇头,“这里实际上就是我们的世界,只不过我们现在在一个隐藏的维
度之中,我们在世界本身的创造中,在盖娅意识自身中。韩方,你也到过这里。”
韩方吃了一惊,但他很快想起来,当他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里,那种如同在母亲子宫里
一样的感觉,如同被无边海水所包裹着的惬意,如同拥抱着整个世界的自由……那些似曾相
识而又模糊不清的记忆一一被唤醒了,同眼前的诡异空间融为一体。
“好像我真的到过这里……”韩方喃喃说,“我想起来了,那种感觉……简直……”
“很美好,是么?特别在你忘却了自己的一切的时候,事实上,这里比起上面的世界更
令我心神宁定,或许在这里,我就像以前那样,是一个人孤独地处于黑暗之中……虽然当时
我还完全不知道这是哪里。因为我对世界本身毫无概念……
“我在这里呆了很长时间——这里的时间流逝也和外界不同,无法计算——也许你可以
当成是无限的,我在这里呆了也许有十年或者一百年,因为我不知道如何离开。在这个漫长
的过程中,我和盖娅意识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渐渐明白了一切。在这里,我成了一个我所
——马祥瑞所说的超忆者,因为你可以进入未来的时间,看到未来所发生的一切。当然这即
使对于我仍然是极为困难的,盖娅意识之于我,就如同我之于一只蝼蚁。不要说操纵它,我
甚至无法进入它的深层。“
“那么盖娅意识究竟是什么?“韩方问, “它在哪里?”
“盖娅意识?”爱德华兹一笑,指着向下面说, “这就是盖娅意识。”
韩方看到那个星系一样气势磅礴的巨大漩涡,不由惊呆了:“它……它是活的吗?有自
己的生命和智慧吗?”
“这依赖于你怎么定义……”爱德华兹沉思着说, “不过从人类的角度来讲,恐怕没有,
至少没有人格性的存在。你看到的每一点小星星都是独立的意识,人或者动物的。动物的可
能更多……盖娅不是别的,只是它们的总和罢了。我探索了它很长时间,毋宁说它只是一种
程序,一种精妙的程序,将所有的意识编织在一起,形成一个世界。如果说它之中体现了某
种智能的话,那或许是外在的观察者,某种外在宇宙中的超级文明……而我们对此仍然一无
所知。在和盖娅意识的接触中,我获得了丰富的信息,但是能解读的只有少数片段,就是我
刚才告诉你的那些。这还是我融合了许多学者和哲人的智慧进行分析的结果,我无法再向前
一步了。”
“那么告诉我,”韩方说,“这一切和你创立时间教,并通过无数分身统治世界有什么关
系?你要和盖娅意识对抗?”
“不,”爱德华兹说,“恰恰相反,我要让它从梦中醒来。”
虚纪元 XXXIX
韩方一怔:“你的意思是……”
“听着,韩方,通过对盖娅意识的了解,我看到了未来,但不是很久远的未来,用实纪
元的时间计算,最多大约只有三千年左右。”
“‘只有’三千年!”韩方苦笑着,“这已经足够多了。”
“你还不理解,”爱德华兹叹息着,“三千年算什么?我们可能会在虚纪元中呆三百万,
三千万年……不说这个,你知道三千年后,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么?”
“这个……难以想象,“韩方想了想说,”以前我和你——和马祥瑞也多次讨论过这个问
题,你应该记得,你说过,在无尽循环的世界里,也许一切都一成不变,而又会变得越来越
离奇不可思议。”
“事实上,”爱德华兹说,“未来是不确定的,我们不是只有一个未来,而是有许许多多
的未来。”
“这怎么可能?”
“这样才能避免时间悖论,不是么?譬如你看到了卜东来成为大主教,而现在,卜东来
重新变成了植物人,根本不可能成为大主教了,那么那个未来在哪里?”
“我……”韩方惘然摇头,“我完全被你搞糊涂了,你在盖娅中看到的未来应该是确定
的未来啊?”
“不,盖娅意识中有无数个未来,它以某种方式预见了所有这些未来,正如实纪元的你
可以预见自己在一个未来会变成大富翁,另一个未来会变成科学家,还有一个未来会变成阶
下囚一样,这些都是可能的未来……但这些未来并非连续统,而是分别走向三个路向。总体
来说,只有三个未来,就像互不相容的三原色,没有别的了。”
“只有三个?”
“是的,第一种未来:秩序彻底崩溃的未来,混乱的暴民统治一切。正如你在虚纪元初
期的疯狂时代所见到的那样,暴力、仇杀、战争、奸污、淫乱……也许会有局部的秩序建立,
但不久也将崩溃,世界是一锅混沌的汤,人们随波逐流,一切意义都不存在。”
“但这不可能持久啊,人们会受不了而建立新秩序的!”
“谁告诉你这是一定会发生的?在虚纪元没有死亡,也就没有新生,并且永远你可以跳
回原点。对大部分人来说,总的痛苦会保持在某个限度之类,不至于让他们忍无可忍,所以
最后人们会逐渐习惯这一切,很多人甚至可以从中得到乐趣,另一部分人永远陷入痛苦之中,
也无力摆脱。至少三千年后仍然是这样。 ”
“第二种情况,人们会建立起某种秩序,从自由的选举社会到专制的神权政治,可能有
多种多样的社会政治形态,无论哪种情况,都会有全球秩序的建立,在这种秩序下,人们会
过着死水无波的生活,平静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一幕将永远持续下去。”
“可是这种情况也不应该发生,人性会求新求变的,不可能永远这样持续下去。”
“不是不可能,只是程度问题。想想实纪元时代的朝鲜吧,许多人已经在那个一潭死水
的社会里生活了六十年,如果没有外界压力,也许这个社会可以维持一百年,一千年。再比
如说中国,几千年的古老帝国,从秦朝到清朝,相对于外界来说变化很小。 ”
“可是中国有许多次改朝换代,也有许多次技术进步和制度的改变……”
“这还是依赖于外界的输入条件。比如依赖于物质生产的进步对社会的改变,或者天降
的自然灾害让平民忍无可忍而造反……但是虚纪元不存在这些条件,人们可以平静地一直生
活下去,并且习惯这种生活,当然会有许多微小的变化和多元性,就好像一个食堂也会把几
样菜色变来变去,甚至偶尔的政变和改革也是可能的,但是不会有根本的变化和进步,永远
不会有。”
“这么说也不奇怪,因为是虚纪元么,世界时间都在循环中,怎么可能会有根本的变
化?”
“但还有第三种可能性,”爱德华兹说, “唯一一种会带来真正变化的可能性:那就是唤
醒盖娅意识,彻底打碎世界的摩耶幻境。”
“这……你能怎么做到?”
“这是一个太深邃的问题,我现在恐怕还不能回答。”爱德华兹坦白地说, “但我在盖娅
意识中依稀看到了未来,越来越多的人成为了觉醒者,能够超越摩耶环境的限制,并主动进
行意识融合,我们将一点点改变盖娅意识,直到最后,将我们自身的人格性赋予它,让它以
无比丰富和深邃的智能从虚纪元的幻梦中苏醒。 ”
“这听起来真是……”韩方一时也不知道真是什么,又问,“那苏醒后……又会怎样呢?”
“我也不知道,别忘了,我只能看到三千年以后,那时候,盖娅的苏醒也只是一个萌芽
而已,真正的觉醒者还是不到人群的万分之一,也许整个过程要历时十万甚至一百万年,我
们有限的智能无法想象的漫长……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是盖娅意识的形成是有原因的。
那个原因也许就是一切的答案。或许……或许改变我们的那些存在,他们是有目的的。”
“怎么说?”
“也许他们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人类对物质世界的征服是一条死路,最终必将失败,
真正的道路是转向自己的心灵,丰富人类的精神世界,挖掘心灵深处的奥秘……想想我们实
纪元的最后几十年:对宇宙的探索止步不前,环境污染日益严重,人口暴增,能源耗尽,全
球变暖,各种危机空前严峻……唯一长足发展的是信息技术,这难道不是一个征兆?信息技
术改变的不是世界本身,而是人的生活方式和人际关系,从根本上来说是人的意识状态,也
许这才是真正的方向……但我们却没有看到这一点。也许我们的存在,LHC 实验什么的,
对宇宙本身是一种威胁,所以他们来了,没收了我们可能点燃森林的火柴,把我们关进这时
间中的小黑屋,让我们自己领悟这一切。”
韩方几乎要被说服了,但他的怀疑主义仍然让他尖锐地问:“可是这很可能只是你的想
象,也许根本不可能唤醒盖娅意识,也许唤醒了之后会面临更严重的后果。 ”
“但无论怎么说,”爱德华兹毅然道,“如果人类不愿意一直原地踏步的话,第三种未来
将是唯一值得奋斗的未来。听着,如果你想看到的话,我会带你去那里,只是不知道你有没
有能力到达。”
“当然!”韩方激动起来,“我当然想看到你说的未来。”
“那好,我们下去吧。”
于是他们向着那片漩涡星云潜下去,这一切似乎都是被爱德华兹的意识所催动的,因为
韩方没有感到有运动感,但是下方的星云开始了变化,迅速占满了整个视野,向他们张开怀
抱,呈现出令人惊异的内部结构,仿佛不断变化的万花筒。
随着星云的变大,眼前的光明也渐渐增强。韩方觉得自己身周逐渐被一种透明而舒适的
介质所包裹着,如同温暖的海水,令他非常惬意,甚至昏昏欲睡,他舒服地打了个哈欠。
“千万别睡着了!”爱德华兹警告说,“当你接近盖娅意识时,它会和你的意识进行接触
并通过情绪感染逐渐同化它,你可能会永远丧失自我,变成亿万意识的碎片,飘荡在盖娅的
思维中。上次你只是在盖娅意识边缘游荡,能够回来已经是很幸运了,而这次我们要进入盖
娅的核心去接触未来,危险要大上百倍!”
“我会……小心的。”韩方强打着精神说,但架不住一阵阵睡意袭来。他咬住了下唇,
一阵痛意让他清醒了几分。
现在他们已经在“星云”内部了,本来的漩涡结构已不可见,亿万光点在他们身周做着
复杂的布朗运动。爱德华兹说,那都是一个个具体而微的意识。每一个都是半透明的,映照
出周围其他的意识。
韩方逐渐感受到了那些意识的情绪,往往是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不是具体的快乐或忧
伤,愤怒或期待,而往往是某种深沉的躁动,或者不安,或者渴求,或者满足。爱德华兹告
诉他,那些多半是动物的意识,它们的冲动和人类在自我人格性基础上的情绪完全不同,要
了解它们需要漫长的过程。
“所以你才能让那些锦鲤听你的指挥跳来跳去?”
“操纵这些低等动物并不容易,因为它们的意识很微弱,大部分是靠生理机制如同机械
一般地自动运行,需要非常微妙的把握能力。只有我这样的联合意识体才能做到。”
“那……艾薇呢?”韩方忽然想起来,“你能帮到她吗?毕竟她只要每次都能抓住栏杆
就可以活下来。”
“可以,不过我必须融合她的意识,没有它法。 ”
“这个……”韩方苦笑,“这也太……”他想象爱德华兹、卜东来、马祥瑞和艾薇融为
一体的样子,忍不住一阵恶心。
“只要你转变观念,就会发现这一切或许并非那么难以接受,也许你也可以加入我
们……”
“听起来像是群 p,我死也不会加入的。

“那也随便你,老实说,我能容纳的个体意识相当有限,你虽然有某些特殊的地方,但
总体并不突出,只能说是非常平庸的家伙。”
他们已经飞过了星云的外围,逐渐进入了核心,亿万光点密集而疯狂地飞动着,韩方所
能感受到的情绪也多了起来:痛苦、快乐、伤心、忧虑、相思、怨恨、后悔、怀念……无数
朦胧的印象也纷至沓来,韩方逐渐能理解爱德华兹的意思了,从情绪体验中的确能产生出某
种感知,只是目前还过于模糊。
“这些都是人类的意识?”他问。
“是的,它们构成盖娅域的核心。”
某个甜美的印象掠过韩方的脑海,仿佛是少女的春梦,充满了天真而又挑逗的诱惑,韩
方看到了一个健壮男人的影子,不知为什么感到了一阵心动。稍一疏神,几乎要被那种情绪
带走。
“妈的,怎么回事!”韩方骂道,可是下一秒种,他仿佛又站在了某个领奖台上,志得
意满地向人群挥手,沉醉于其中……
“你很容易和这些他人的情绪和记忆发生感应,这可不妙,”爱德华兹说,“情绪是相互
感染的,它们在盖娅域的渗透力更远远超过现实世界,我高估了你的抵抗力,看来你不可能
进入盖娅意识的核心……”
“胡说!”韩方恼怒地说,“给我闭嘴!我可以的,我做给你看看!

然而此时他已经被暴怒所控制了,那种怒火不知从何而来,让他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
来,一些景象朦胧出现:鞭打、杀戮,复仇……好像在一片热带雨林里……那里有一座房子,
他在……
爱德华兹抓住了他,对他说些什么,然而他已经听不到了,他只知道,他是图西族的一
个少年,要为被杀的母亲复仇,敌人就在他面前……
他掐住了爱德华兹,不,马祥瑞的脖子,他要杀了他,然后——
所有的光点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深深的黑暗。
虚纪元 XL
不知过了多久,在无边黑暗中,一个个微小的光点又出现了,但比之前要稀少和黯淡得
多。它们一动不动,只是微微闪烁着,组成似曾相识的形状,悬在不知道多远的地方,可望
而不可即。
一阵寒风吹过,韩方一个激灵,才发现自己躺在刚才挖的沙坑里,身边是一望无涯的起
伏沙海,已是深夜,他头顶是秋夜的星空,周围一片冰冷和死寂。
爱德华兹出现在他另一边,拍拍他肩膀: “醒了?”
“真冷啊,”韩方哆嗦着说,“我们怎么又回到这里了?”
“你没法进入盖娅意识的核心,所以我只能带你回来,如果不是我,你恐怕早就迷失在
盖娅域的深渊里了。”
“过了……多久?”韩方问,“天都黑了,难道我们在盖娅域呆了十多个小时?”
“不,我们在盖娅域呆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不过你出来之后昏迷了十个小时。”爱德
华兹说。
“有那么久?”韩方惊讶极了, “我真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才十个小时就不错了,我以前也曾经带其他人去过盖娅域,结果他们没一个恢复过来
的。大部分永久变成了植物人,还有意识的也变得疯疯癫癫。”
韩方倒抽一口冷气:“这么说,你带我去盖娅域,莫非是想让我和他们一样?”
爱德华兹盯着他,看不清他表情,但双目在暗夜中也炯炯有神:“韩方,坦白说,你是
一个麻烦,你知道得太多,而且你的意识中有奇异的自我保护机制,令我无法操纵和融合你。
我也想过让你在盖娅域彻底消失,那样我也省事……不过你也不用把我想得太坏,我在下面
对你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没有骗你,否则我只要加一把手,就可以轻易让你永远沦陷在盖
娅域的深渊里。”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的一部分曾经和你是朋友,而且即使作为觉醒者,我也是孤独的,有时候也希望有
另外一个人可以说说这些事。”
“可你不是融合了八十多个人了么?”
“当融合之后,他们都成为我的一部分,我仍然是孤独的,并且因为和常人的距离越来
越远,事实上就更为孤独。”
“这是你的选择。”
“任何选择都要付出代价,”爱德华兹眼中闪着落寞, “我已经离人类越来越远,也不知
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韩方想起了在盖娅域里未完的对话:“你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改造盖娅意识,让它觉
醒么?为此你才苦心孤诣地创立了时间教,将它传播到整个世界,又通过意识融合掌握了全
世界许多国家的八十多个分身,以便尽快获得统治世界的权力。你真是一个工作狂。 ”
“你以为我是贪婪权势?”爱德华兹苦笑着说,“不,可是我必须争分夺秒,否则只要
错过关键时机,历史就不会向着正确的方向发展。”
“我不是太懂你的意思。”
“记得我说的三个未来么?虚纪元世界的三种可能的未来,究竟走上哪一条道路,必须
在最初的一两千天内就被决定,否则人的行为会形成惯性,惯性太大的话,我也无能为力。
不要忘记,虚纪元没有外部的条件变化,如果人们习惯了混乱不堪的世界或者一潭死水的世
界,那么时间越往后,改变的可能就越小,就好像一块玉石已经雕刻成了某个形状就很难再
雕成其他的东西,所以我必须尽快掌控权力,才能将世界导向正确的方向。 ”
“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个方向是正确的?也许盖娅意识并不——”
“现在没必要争这些,”爱德华兹打断了韩方, “你看,这一切都是在民主选举的框架下
操作的,我不会滥用权力强迫人民选择,只会用委婉的方式去引导世界,最终的决定权仍然
在每个人手上。如果人们最终不愿意选择成为觉醒者而唤醒盖娅,我也无法做什么。最终人
类还是可以在某种普世的全球秩序下安度余年,如果你认为这是理想状态的话。”
“我不知道, ”韩方惘然若失,
“坦白说,盖娅意识的觉醒让我觉得可怕,但我也不知道
是否世界这样延续下去会是好事。”
“那就让历史决定吧。当然,为了防止对历史和民众心理的干扰,我们今天的谈话必须
保持秘密。但即使你说出去,你应该清楚,也不会有多少人相信,人们会把你当成异教分子
群起而攻之。”
“这么说,我实际上什么也不能做。”韩方苦笑, “所有的牌都在你手里了。”
“但你要反对我的话,不管怎么说还是会给我带来很大麻烦,我只希望你能置身事外。
现在我不是爱德华兹也不是卜东来,而是以你的朋友马祥瑞的身份拜托你:请相信我一次。”
“好吧,”韩方长叹一声,“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
“什么条件?”
“不要干涉我和艾薇的事,我们从今以后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请放心,我对你们没有兴趣,当然你和艾薇都有特别之处,但是对于目前我的事业来
说一文不值。”
“你不怕艾薇是超忆者?”
“这件事我也不是很明白,也许她从无数次坠楼死亡的极端经验中也获得了和盖娅意识
的接触。但无论如何,艾薇的超忆能力是相当微弱的,远不能和我比。何况她看到的也只是
某一个未来而已,对她感兴趣的只不过是以前的马祥瑞,而不是爱德华兹。 ”
“那就好……”韩方点点头,觉得自己冻得瑟瑟发抖,“对了,现在几点了?”
“凌晨一点零五分。”马祥瑞看了看自己的夜光表说。
“还有两个多小时才跳转,这鬼地方冷的要死,真是受罪。你倒是不怕冷啊……”韩方
摩挲着自己的双臂,试图给自己一点温暖,忽然发现了不对,“我靠,谁让你把我的外衣扒
下来穿在自己身上的!”
三天后的选举中,已成为爱德华兹一部分的马祥瑞成功击败了所有对手,当选为中国大
主教,并在天安门举行了盛大的就职典礼。韩方则找了个理由,悄然退出马祥瑞的竞选团队,
重归渺小平静的生活。他留下的空缺由令计生取代。
对于韩方来说,本来以为已经找到的生活目标又一次消失了。他再次被抛入茫然的随波
逐流中,对周围的一切再度失去了兴趣。现在对他来说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就是等待艾薇的
下一次苏醒。
虚纪元 XLI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是虚纪元的整整第 1000 天,不知不觉中,全人类在有史以
来最大的危机中已经度过了 1000 个日夜,而今天,感谢时间之主的恩典,让我能够站在这
里对你们说话。”
华灯初上时,马祥瑞在天安门城楼上开始了就职演说,韩方和如期苏醒的艾薇站在远离
城楼的某个角落里,周围人山人海,都是欢呼雀跃的人群,至少有三十万人之多,许多人还
是专门从外地赶来一睹大主教的风采的。
“在场的许多兄弟姊妹想必都记忆犹新,一千天以前,当我们刚刚跨入虚纪元的时候是
什么样子。整个世界仿佛依然如故,却又彻底崩溃。在莫名其妙的循环跳转中,世界变成了
恐怖的地狱:惊骇的浪潮席卷了全球,人们无所适从,只能将愤怒和不安发泄在彼此身上,
每天都有几千万人死亡,国家之间征战不休,甚至亲人朋友之间也彼此相杀……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我们几乎每个人都死过十次以上,许多人——特别是女性
和儿童——经历了比死亡更可怕的酷刑折磨。我们曾经满怀绝望,认为这是世界的末日,我
们的一切都将在这永远循环的永刑中腐烂,却无法死去。我们是推着石头的西西弗斯,受着
毫无意义的苦役。”
“西西弗斯是什么?”艾薇小声问韩方。
“马祥瑞还真会用典……那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因为触怒了诸神而被打下地狱,
被罚每天把一块石头推到山顶,让它滚下去,然后再推到山顶,如此循环以至于无穷……”
“……但是今天,”韩方还没说完,马祥瑞的声音又通过扩音器传来, “仅仅旧纪元的不
到三年之后,一切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诸位,看看你们四周,生活井然有序,世界
平静而祥和,人们面带笑容,彼此友善。地球获得了新生,在大部分地区,不合理的政治体
系已经被推翻,饥饿和劳累从这个星球上消失,暴力事件也降低到了比实纪元更理想的水平。
人们可以自由消费任何商品,进入大学里学习听课,浏览丰富的网络资源,以及做其他想做
的事。国家的隔阂也不复存在,如今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去到世界的任一角落,探亲访
友或者观光游览,只要出示自己的手表,颂念神的大名,就会获得世界各地兄弟姊妹的热情
款待。
“但我们都知道,造成这一切变化的,并非凡庸的世人,而是我们的真神,全知全能的
时间之主,他启迪了大先知爱德华兹的心灵,将至高的福音传播到世界的各个角落。真理改
变世界,见证了我主的大能。
“但最根本的奇迹,并非发生在外在世界,而是发生在人的内心之中。过去,我们狂妄、
自私、贪婪而又怨毒,我们自诩万物之灵,却终日勾心斗角、追名逐利,甚至彼此杀戮,我
们将自然破坏殆尽,让地球奄奄一息,自认为取得了改天换地的伟大的成就,而我们中的大
部分人仍然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过着毫无尊严的凄惨生活。只有当福音触碰到我们尚未彻底
腐朽的心灵,我们才幡然悔悟,让自己和神的意志联合在一起,重获新生。
“今天,在虚纪元整整第 1000 天的纪念日,我们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这个古老的
东方国家,和全世界绝大部分地方一样,已正式皈依在时间之主的神圣旗帜之下,在主的引
领下,我们将为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而奋斗。 ”
“艾薇,这和你记忆中的场景一样么?”听到这里,韩方扭头问身边的少女。
“非常相似,可又似乎有区别,”艾薇思索着说, “至少城楼上那个人绝对不是马祥瑞。

“你的预言可以说改变了历史……”韩方叹息,“但又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们没法阻止
爱德华兹。”当然,他之前已经告诉了艾薇和爱德华兹之间的事。这也是他唯一可以诉说的
人。
“韩方,你尽力了。”艾薇说, “而且或许爱德华兹是对的,我也记得似乎曾经见到那些
混乱疯狂和死气沉沉的世界……如果真的能让那个盖娅意识苏醒过来,或许情况也不会更
糟。”
“也许吧……”
“是的,更美好的世界。”马祥瑞顿了一顿,又说下去, “我们的世界还不完美,世界上
还有许多人不知道或不承认真神的大名。过去,时间之神曾经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显现,却被
人们误解,创造出似是而非的宗教。今那些古老的宗教反而成为反对真神的顽固阵地。在麦
加和梵蒂冈,还有死硬分子在抵抗,而在非洲和南美洲的丛林中,土著们仍然信奉祖先的邪
神。我们的传教士已经奔赴那里,发誓将主的声名弘扬……
“这不是唯一的问题。另外,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还有许多人因为我们的能力限制而无
法获得救助,或处于无法脱离的循环病痛之中。许多兄弟姊妹已经自愿去帮助他们,但仍然
收效甚微。答案至为明显:他们需要的不是物资的救援,而是心灵的宁静。一旦他们的心灵
永久和神融合在一起,才能获得最终的救赎。”
“是的,许多人都提出过这样一些问题:虚纪元的目的是什么?我们为什么会被抛入这
样一个闻所未闻的古怪世界?我们将要走向什么方向?而我要说的是:这一切都是真神的安
排,我们必须听从他的指引。至今许多人还幻想着有一天能重返实纪元,但这是不需要的,
神已经摈弃了实纪元。正如《启示录》中使徒约翰所说的:
“‘我所看见的那踏海踏地的天使,向天举起右手来,指着那创造天和天上之物,地和
地上之物,海和海中之物,直活到永永远远的起誓说:“不再有时间了。”’
“‘不再有时间了!’这是使徒约翰传递给我的最重要信息,或许是他第一个预言了虚纪
元的到来。虚纪元,才是主的日子。但在这之后,还有许多战争和毁灭,历经无数艰苦卓绝
的考验,最后才能迎来至福的千年王国。正如约翰所说:‘不再有黑夜。他们也不用灯光日
光,因为神要光照他们,他们要作王,直到永永远远。’
“因此让我们一起融入这光明之中,投入神的大爱之中……”
“这些看上去是比喻,”当马祥瑞的演讲结束,人们散去后,他们在长安街上漫步时,
韩方说,“但却有实在的意义。如果所有人都变成觉醒者,他们的意识融合在一起的话,那
么也许那个神就会真的出现了。薇,你真的没有遥远未来的记忆么?”
“爱德华兹也只能看到三千年,”艾薇犹豫地说, “我知道的也许更短。但是我还是有一
种印象,在很遥远的未来,也许在时间的尽头,仿佛会有某种可怕的事情出现,而这件事情
是和爱德华兹相关的……所以想到他,我始终觉得有些可怕……”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呢?”
艾薇打了个寒战,摇摇头:“只有很模糊的印象,但是一定非常……非常可怕……”
“也许那就是盖娅的觉醒……”韩方说, “也许那并不是坏事,只是你还不能理解它的
意义。就好像原始人看到医生开膛破肚做手术,会以为是杀人。”
“也许是吧。 ”艾薇嘟着嘴说,“反正我就是个傻丫头,你说的那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无论如何, ”韩方揽住了她瘦削的肩膀,“现在木已成舟,你我都改变不了什么。反正,
即使盖娅未来会苏醒,也不知是几千几万年后的事了,我们还有漫长的时间,可以过逍遥自
在的生活。只是你……”他欲言又止,这时候手机忽然响了。
韩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你爸。”
艾薇有些羞涩地接过电话:“喂,爸爸。是我,我在天安门呢,嗯,和他在一起……你
看现场直播了吗?”
韩方漫不经心地听着父女俩的对话,艾薇和父亲已经重归于好,今天下午父女俩打了很
长时间的电话。那位父亲知道了女儿的遭遇,也知道了他们在恋爱,还在电话里哽咽着拜托
他好好照顾自己的女儿。艾薇说,这都是他的功劳。
艾薇又说了很长很长的话,然后挂了电话,对韩方说: “爸爸说,让我下次苏醒的时候,
和你一起回南方去看他。”
“好啊!”韩方说, “对了,我妈也说让你下次跟我回四川呢,她说亲自下厨给你做饭吃。”
“你们四川菜太辣,我可吃不惯。”艾薇做了个鬼脸。
他们都回避了艾薇几时才能再次苏醒的问题,韩方想到再过几个小时,活泼娇憨的艾薇
就会变成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心中不禁一阵抽痛。艾薇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意,安慰他说:
“别担心了,其实我已经掌握了有效的方法,每天如果不能逃生,就让自己死个痛快,那也
没有几秒钟时间,即使一百天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一次,中间间隔的也不过是一个小时左右
而已,对我来说,只有一个小时的痛苦,然后是整整一天充实的快乐,我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我可能好几个月都看不到你,你知道那些日子我有多想你么?”
“牛郎和织女一年才能相会一次呢,比起他们来,我们可幸福多了……哎,你看,焰火! ”
艾薇忽然拉着他,惊喜地指着天上说。
韩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一道道光芒夺目的烟火飞腾在北京的夜空上,美不胜收,
宛如实纪元时那些节日的盛况。艾薇很少见到这样的情景,她指着那些在天空中绽放的绚丽
礼花,笑着,跳着,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也感染了有些忧郁的韩方。
何必再想那些未来的事呢,韩方想,眼前的才是真正的生活,时间仍然在流逝,而且每
一个瞬间都有独立的意义。不论这个世界是有物质实体的,还是纯粹由交互意识所构成,它
仍然不可撼动地存在着,并且还会存在很久很久,那就去追逐我们各自生命的意义,在忍受
苦难的同时,也在每一个瞬间,去领略它千变万化的美吧。
我们,是幸福的西西弗斯。
他们并肩而立,静静地看着美丽的焰火,看了很久,很久……
虚纪元 XLII
又是一年过去了,一年,三百三十三天。
在时间教颁布的新历法里,虽然主要还是用日来计算,但为了生活方便,恢复了日月年
的使用。新的历法简单易行:一年十一个月,三十天为一个月,第十一个月多三天,因此一
年为三百三十三天,每三年最后再加一天,凑成一千天整。当然,月和年已经没有了本来的
天文和季候意义。季节永远是凉爽的深秋,而月亮也永远只是一线月牙。
在这段日子里,时间教雄厚的军事力量从外部攻占了世界上最后最后几个顽固的堡垒,
如中东和朝鲜,将整个人类世界纳入时间教会的统治之下。而不同国家之间的跨国整合也在
顺利开展,譬如俄罗斯的远东部分被合并进了中国教区,而中美洲的一系列小国合为一个教
区,而横跨多国的教育、交通、通讯体系也逐渐建立起来,国家逐渐消解。当然,这一切都
必须建立在永恒不变的物质基础上,事实上改变的只是人的观念和行为模式。
世界也进入了被称为“学习时代”的新纪元。在大部分人不需要工作,社会也稳定下来
之后,首先当然是想着到处游玩,坐飞机去环球旅行的不乏其人。即使环球旅行耗时太多,
在国内旅行就方便太多了,飞机和高铁能够把乘客在几小时内送到全国各地。当然,由于运
输工具的相对短缺,不免出现人满为患的情况。但在时间教的教化下,人们相互谦让,秩序
井然,这些问题也逐渐得到了缓解。
当然,享乐只是这个新时代的肤浅表面,更重要的是背后的意义:人类的精神渴望摆脱
羁绊,自由翱翔。因此,在时间教的鼓励和倡导下,人们也如饥似渴地广泛阅读和寻求知识,
探索各大学科,特别是服务于精神的那些学术。从没有一个时代,人民是如此普遍地为知识
而知识地学习,他们或者在各图书馆阅读,或者到大学听课,或者在网上搜寻资料,提升自
己。
中世纪的七艺:逻辑、语法、修辞、数学、几何、天文、音乐,除了天文以外,其他各
门在不同程度上都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受到欢迎的还有神学、哲学、诗学、历史、禅定、棋
艺、绘画、书法、茶道等等,大部分都是在近代以来的科学化浪潮中边缘化的技艺和艺术。
如今,理化医等科学既然已经无法进一步发展,工学更成了无米之炊,古老的人文学科开始
重新回到学术舞台的中心,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学习的目的也发生了根本的范式转换,不
再是以推动学科本身的进步为目标,而是以完善人的身心修养,提升人的精神层次为鹄的。
这一切都很好,甚至很完美,但是韩方每次想到暗中运筹和巧妙推动这一切的,是一个
有八十多个分身,意识的触角可以同时伸展到世界各个角落的怪物,还是会感到不寒而栗。
那个人真的是善的吗?这一切真的是为了人类的福祉吗?世界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些,当然没有,也不可能有答案,但至少目前看上去一切都很令人振奋而和谐。岁月
静好,人生无尽。
艾薇在这一年里只复原过三次。当然,每次他们都度过了极其宁馨幸福的一天。也去了
彼此家里“见家长”,韩方觉得这还不够,很不够,但他想,或许艾薇说的是对的,或许长
久的别离和短暂的相聚,才使得他们的爱情格外浓烈吧。否则在不知道几百几千年的岁月里,
也许他们过不了几年就会彼此厌倦。就像谢东和窦乐乐那样。他们在一年多的重聚后,又平
静地分手。现在谢东又和蒋雪婷在一起,但只是研究围棋,却没有更多的男女情欲了。
韩方曾经问过谢东和蒋雪婷的事,谢东却摇摇头说:“小方,你不懂,你根本不懂。你
看,这一年以来,你一直围绕着艾薇转,似乎别的日子都是虚设,你活着只是为你们在一起
的那一天。但是我们不一样,我们在向前走。”
“怎么向前走?不就是没事下下棋吗?”
“没事下下棋?”谢东带着一丝怜悯摇头笑着,像在可怜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不,现
在下棋就是我和蒋雪婷的一切!你知道我和她现在的棋力上升得多快吗?现在我们都有专业
四五段的水平了。”
“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下棋。”
“怎么样?很难跟你形容。你没有进入那个境界,就无法体验到那种美。就好像从一元
二次方程上升到微积分一样,每上升一个层次,对于围棋的感觉会完全不同,你会有一种更
开阔也更深入的视野,会看清楚许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你看到的不再是眼前棋盘上的那些
黑白棋子,而是一个以时间为第三维的纵深结构,阴阳二气在其中相互缠绕,化生,就像物
理学家看到的宇宙一样……那种感觉真是非常奇妙,更奇妙的是,眼前还有永无止境的奥秘
可以发掘,而你竟也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想这些问题,从最基本到最高级的都一一理清。”
“这么说,你们还真是精神伴侣。”
“不尽然,我和蒋雪婷一起探讨棋艺的时候,有时候有兴致也会做爱,有时候也会和其
他人……但这不是必须的。虚纪元的肉体欲望不会累积的。每天就那么几下子,很容易就过
去了。时间教本身不禁欲,只是提倡人们节欲。但有了更高的精神生活后,这些都不算什么
了。说真的,加入我们吧,你很快会爱上围棋的。”
韩方笑着说:“免了,你知道我不是那块料,一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棋子就头大。不过
我倒是想起我和艾薇认识后第二天见到你们,当时你和蒋雪婷说的那些话。 ”
“什么,我都忘了。”
“我印象倒是蛮深刻,和你说的差不多吧,说未来精神生活会代替肉体的需求,现在看
来真的实现了。只不过谁也没想到,本来我们认为是反动势力的时间教却成了最大的推动
者。”
“那时候我们都想得太简单了,其实精神生活到了极致,不就是宗教么?历史上多少天
才伟人,牛顿、帕斯卡、爱因斯坦……最终思考的都是神的问题。就连马小军都皈依了。”
“对了,马小军最近在干嘛?每次一跳转就往外跑,都说不上几句话。”
“你不知道么,他也恋爱了,对方是一个泰国女孩子,上次旅游的时候认识的,他每天
搭最早的航班去曼谷,再坐两小时汽车去一个小镇,晚上就住在那女孩那里,现在甜蜜着呢,
泰语都说的不错了。不过我怀疑那女孩是个人妖……”
韩方和谢东闲谈几句后分手。谢东去围棋社,他去图书馆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读他的古
典梵语,这是他追求的知识,虽然看似繁难,但没有理论深度,只要每天下一点点功夫,看
一点语法,背几个单词,慢慢的总会有进展,反正他有无穷的时间可以学习。
一个女生把一本厚厚的书放在对面桌子上,然后坐下,韩方一看,是他的老同学彭芸。
彭芸一边看书,一边拿出一部笔记本电脑,打开来噼里啪啦按着键盘。
“彭芸!”韩方跟她打招呼,但彭芸充耳不闻,韩方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啊,韩方,
是你,我没看到你。”
“好久不见,你在干嘛呢?”
“我在写博士论文。”
韩方以为自己听错了:“写什么?”
“博士论文!”彭芸眼中放光,“宏观经济学的,题目是‘中国当代金融制度与货币政策
关系研究’。”
“可咱们不是本科生吗?”
“四年前是本科生!”彭芸纠正说,目光中闪现出傲色,“这些年你们在一会儿这,一会
儿那的时候,我一直在学习,已经写完了毕业论文和硕士论文,当然现在大学名存实亡,写
了也没人授予我学位……不过系里的张教授私下收了我当他的弟子,他说很喜欢我的论文,
每篇都打了很高的分数,还说我是他最优秀的学生呢!”
“可是……每次跳转之后,以前写的都不见了吧,小论文也罢了,你怎么可能写硕士博
士论文?”
“当然形式上会稍微有些不同……”彭芸不得不承认,“但是每写完一段我都会找张教
授看过,获得他认可后再写下一段。重要的内容当然也都熟记于心……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
重要的是里面表达的观点不是么?对了,我有一个非常重大的发现。”
“什么?”
“这是我研究的结论,绝对不会有错,”彭芸的眼中全是兴奋。“中国会在 2018 年经济
崩溃!”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产业结构无法升级,人口红利濒临消失,金融泡沫、通货膨胀以及政府
体制的影响,如果用公式表达的话……”
“不是,我的意思是都是虚纪元了,哪来的 2018 年?”
“当然,虚纪元是一个意外的干扰因素,”彭芸的目光黯淡下来, “确实打断了本来的进
程,这太令人遗憾了,否则可以亲自验证我的理论,说不定可以得诺贝尔奖呢。”
“那你现在还搞这些研究,这个……有意义么?”
“如果地球毁灭了,我们的地质学、生物学、人类历史……都没意义了么?”彭芸尖锐
地反问,“如果这些是真理,我不在乎会不会在我们的宇宙中发生。”
“对不起,”韩方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关系,”彭芸叹了口气,“你知道么,我从小就期待自己长大后当女博士、女学者,
女科学家,发现真理,造福人类。上大学之后也希望在经济学领域做出一番成就,如今这个
梦想对我来说也可以说是实现了,只是当初从来没想到会变成今天这样,研究搞出来了,却
已经没有了意义。不过,在这个时代能够自由地进行研究,不用再被世俗的眼光指指点点,
那也很不错了。”
虚纪元 XLIII
彭芸没有和韩方多聊,很快就回到座位上去埋首她的“博士论文”。韩方又翻了几页书,
看外面阳光不错,心思一动,拿着书出了阅览室,上了楼顶天台,想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看
书。
这里是韩方两年前和艾薇被大火困住的地方,境过事迁多时,这里却依然故我。韩方四
处走着,想起那个当时在自己身边的娇弱女孩,如今是几公里外的一具尸首,不知什么时候
才能再回到自己身边,心里微微有些发痛。
“小子,好久不见啊。”从他背后忽然传来招呼,韩方微微一惊,回头便看到一个身材
火爆的熟女戴着太阳镜,手里优雅地拿着一支香烟,靠在一张躺椅上。这倒也没什么,问题
是……她除了墨镜外,只穿着暴露的三点式。
“陶……陶老师!”韩方叫了出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傻小子,我在这里很久了,你一上来我就看到你了,可是你魂不守舍地,居然没看到
我。我就那么没吸引力?”陶莹潇洒地吐出一个烟圈。
“那个……”韩方勉强控制自己不去看陶莹诱人的胴体, “好久不见了,您最近怎么样?”
“别他妈跟我瞎客套了,”陶莹说,虽然她容貌并无变化,但神情却比以前像是老了好
几岁,“还能怎么样,给时间教那帮孙子管着,我也只能做个顺民。就这样那些人还不放过
我,系里恢复教学以后,因为有人打小报告,说我有作风问题,好些课都不让我上,现在只
能教大学英语了,我也懒得去上,反正不靠工资吃饭,闲着呗。”
“呃,那也挺好……对了,”韩方想起来,“上次方之民的事……其实他……”
“那家伙的事我没兴趣,”陶莹打断了他,“你怎么样?前一阵子听说你是马祥瑞身边的
红人,怎么现在他上去了,你反而不干了?”
“这个说来话长了……”韩方苦笑说,“简单说,我还是不适合搞政治吧。 ”
“看得出来,你就是一个书呆子,”陶莹说,“不过也好,时间教虽然现在做出一副开明
的样子,我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必跟他们混呢?”
韩方唯唯诺诺了几句,陶莹指着他手中的书:“在看什么呢?”
“那个,梵语入门教材……”
“怎么对这个有兴趣?你们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还是要把英语基础打好……”陶莹
说了两句,忽然觉得不对味,自嘲地一笑:“看我,现在又变成老师的口吻了。”
“我是对印度教和佛教有兴趣, ”韩方老实说,“我听说他们的宗教经典中有很多讲人的
意识状态的内容非常深奥,想仔细研究一下。”
陶莹皱了皱眉:“你这是受时间教的影响吧?”
“……算是吧。”韩方是一直被上次在盖娅域和爱德华兹的对话所困扰,当然这些不便
对陶莹透露。
“我就不喜欢那一套!”陶莹摇头, “什么神学、灵魂学、瑜伽,气功……这些玩意现在
越来越火了,时间教也倡导什么精神灵修,净化灵魂……我看纯粹是装神弄鬼!”
“可是我觉得也有道理啊,在虚纪元,人可以不再受肉体欲望和需求的束缚,可以摆脱
肉体,追求精神的自由和超越,那不是很好么?”
“为什么要摆脱肉体?”陶莹冷笑着问。
“什么……为什么?”韩方没懂她的意思。
“我是说,这个基本的方向就一定正确吗?认为精神要摆脱肉体才能存在,这是柏拉图
主义的学说,仿佛肉体只不过是一个困住灵魂的牢笼而已。但是真是这样吗,如果完全没有
肉体,没有人的欲望和需求,我们会以怎样的方式存在?我们还是不是人?”
“这……也许我们的灵魂是一种更高级的存在……”
“也许!”陶莹嘲笑说,“这些宏伟的理论大厦都建立在一个‘也许’上么?我不否认,
在这个时代柏拉图主义也许最容易受到追捧,但是这不能证明它是人类应该追求的未来,更
可能的是,这是要剥夺人之为人最美好的东西:食品的鲜嫩、花草的香味、性爱的美妙、睡
醒的慵懒、洗澡的惬意……这些比起那些抽象的知识和原理来,不是更属于人类生存的基
础?至少,二者的结合才是更理想的方向吧?”
韩方没有想到谈话会转到这个方向,他想了想:“嗯,您说的可能也对,但在虚纪元,
肉身的享乐是有限的,而且也很难再改进了,只有精神的追求才是无止境的。”
“也许是你中毒太深了。”陶莹冷冷地说, “你喜欢你的女朋友,是喜欢她的精神还是肉
体呢?如果只剩下精神,她和一个八十岁老太太有什么区别?你们之间还可能有爱情么?”
“我女朋友么,”韩方苦笑,“告诉你吧陶老师,她是一个白血病人,而且,而且……在
虚纪元几乎每天都要死上一次。 ”他把艾薇的情况挑一些能说的告诉了陶莹。
陶莹听了,倒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原来如此。难怪你那么向往纯精神的生活了,
对这个女孩来说,如果能够摆脱身体的羁绊,或许会比现在更快乐吧。”
韩方耸了耸肩:“类似她这样情况的虽然不多见,但永远生活在病痛之中的也有不少人,
你知道他们是最早信奉时间教的,脱离肉体的束缚是他们的期望。 ”
“但即使这样也只是退而求其次,这不是人应该理想的状态。”
韩方有些不耐,他觉得陶莹简直是坐井观天:“但是您也不知道理想状态是什么,我只
知道我认识的一些朋友,他们有的在探索世界著名的数学难题,有的在研究下围棋,有的在
钻研音乐或绘画……不管干什么,他们都告诉我,精神世界的丰富远非之前他们所想象的。
只有你放下那些日常的羁绊,全心全意投入进去,才能领略它的美……他们有的人可以一年
到头从不吃饭也不睡觉,只是思考、想象和演算,而乐在其中,不管怎么说,他们肯定会认
为这是值得的。您研究莎士比亚的,难道没有类似的感觉吗?”
“你错了,”陶莹正色说,“文学和数学、音乐、围棋都不同,它的美不在于华丽的辞藻
和优美的韵律,而归根到底源于人的生活现实本身,只有懂得生活,才能懂得文学。莎士比
亚热烈地歌颂着爱人鲜花一样的肉体,害怕时间将它们摧毁,而如今时间已经无法再损害人
身体的分毫,我们却对它日益冷漠。所以在虚纪元,文学死了。即使还没有死透,也快了。”
“因为随时可能失去的才最宝贵?”
“是吧,”陶莹吸了口烟,懒得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所以你和你女朋友的感情看来蛮
好的,因为一年都见不上两次……不过她不在你身边,你不寂寞么?”
“还……还好吧……”韩方略有些困窘, “反正是虚纪元了,至少不会有那种‘再等下
去人就老了’的焦虑感,想到将来还有无穷无尽的岁月可以在一起,其他也不重要了。”
“这倒是值得羡慕的状态,不像我和我老公……”陶莹摇摇头,没说下去,说,“嗯,
她下次什么时候会……活下来?”
“我也不清楚,这种事没有规律的。我想大概还要几个月吧。”
“那你们可要好好玩玩,”陶莹说, “去夏威夷吧,那里的海滩上晒太阳很不错,我昨天
刚去过。”
“我们会的。 ”韩方说,
“其实这是注定会发生的。 ”后一句话没有出口,改成了, “您现
在在享受生活,全世界都跑遍了吧?”
“人人都追求什么更高的目标,只有我对他妈的什么精神、灵修一点兴趣也没有,就像
被时代抛弃了一样。这世道,现在连跟我约炮的人都没几个了,除了满世界转转,还能干什
么?也许我就是那种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没法适应的人吧。”陶莹说, “活着真累,以前
还能死,现在想死都死不了。”
韩方不知如何回答,只有尴尬地笑笑。
“好了,”陶莹随手把烟头弹掉,“你忙你的去吧,我要回家了。”
但她并没有向楼梯口走去,而是走到楼顶边缘,在韩方惊诧的注视中,纵身跳了下去,
韩方探出头时,只看到她白皙的肉体在水泥地面上绽放出一朵鲜红的血花。
虚纪元 XLIV
等到韩方和艾薇终于踏上夏威夷之旅,已经又是三年之后了。
在这一千多天的时光里,世界按照爱德华兹的设计运行着,一切都向着越来越好的方向
发展,至少看上去如此。像陶莹那样对现状不满的只是少数,并且数量也在减少,大部分人
都找到了让他们感兴趣的事,将自己投入进去。当然也有些人在不同的追求间左右摇摆,学
一点这个又弄一点那个。但都能找到乐趣。从打扑克、下象棋到钻研黎曼猜想和本体论神学,
不同阶层和文化修养的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精神活动,并且将之视为对时间之神的侍奉。
在这三年里,艾薇和韩方的生死之约有过十二次,有一半的时间他们都会选择去国内外
的某个名胜游玩,他们去过了吴哥窟、泰姬陵、日本京都、布达拉宫……也一起回过他们各
自的家两三次,有的时候懒得出去,就在北京的胡同里消磨一天,在颐和园或者香山上看日
落,或者就一起在图书馆里读书,当然也有狂野的时候,他们在宾馆里或者山野间热烈地向
彼此开放自己,沉醉在贪婪的爱欲中,自昼而夜……
但不知为什么,他们一直没有去夏威夷。没有去艾薇所记得的毛纳基山,或许是觉得时
间还早,还有太多的地方可以去,太多的事情可以做,这份美好的记忆不如留着慢慢实现,
如同一瓮岁月的美酒,放得越久才会越醇香。
直到这一天,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再推迟了,他们才踏上了去夏威夷的航班。飞机是一架
宽敞的波音 777,机上的人已经不如从前之多了,但还是位置几乎坐满。前些年人最多的时
候飞机就像春运的火车,人塞满了整个机舱,导致出过好几次事故,但也没人在乎。他们周
围南腔北调,什么人都有。很多明显是普通的底层市民甚至农民工,操着临时学来的几句英
语,不用丝毫花费,就可以轻松地去世界著名的胜地旅游,这不能不说是虚纪元的福音。
当飞机在太平洋上空,望着机窗外绵绵不绝的云海,艾薇叹了口气:“真快啊。”
“快?”韩方笑着说, “我们还要飞七八个小时,估计得下午三四点才能到。”
“不是说那个,”艾薇说, “我是说,自从我们那天在图书馆说到这件事,到最后飞到夏
威夷,感觉真是好快好快的事。 ”
“哪有好快好快?”韩方说, “那是第 731 天的事,今天是第……第 2371 天,过了差不
多五年了。”
“你又忘了,”艾薇笑着,
“对我来说,一般每天的时间只有几秒,都可以忽略不计,只
有那天存活下来了,才算是过了一天,从那以后才过了两礼拜呢。 ”
“你过了两礼拜,我可煎熬了整整五年。”韩方捏了捏她的鼻子,说,
“你知道每天当我
看不到你的时候,有多想你么?”
“那没有我的时候你都在干什么呢?”艾薇娇嗔着,“和其他女孩约会?”
“是啊,其他很多姑娘都很喜欢我呢……”韩方半开玩笑说。
“就知道你很花,那你有没有和其他女孩……那个过?说老实话!”艾薇在他耳边有些
顽皮,又有些羞涩地问。
韩方想到纪冰,忽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像有些歉疚,又有些不安,毕竟他
那次和纪冰在一起的事从来没有向艾薇坦白过。他急忙把话题岔开:“哪有……别光说我,
你在中学当小太妹的时候,有多少男朋友?上次我问你,你就没说清楚过。 ”
“当然有,一大串呢!”艾薇得意地眨眨眼。
韩方忍不住将她揽在怀里,低头吻她。五年过去了,对他们来说还像在初恋一样美好,
这种幸运的恋爱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啊。
几个小时后,飞机在檀香山降落,大部分人选择在这里下机,毕竟夏威夷最主要的旅游
点在欧胡岛,包括珍珠港、钻石山、恐龙湾和一些著名的观光海滩,更不用说世界最大的购
物中心。韩方和艾薇本来也想在檀香山玩一下,不过这样肯定来不及去毛纳基山了,所以没
有出机场,直接转了一架小飞机去夏威夷岛。
到大岛的时候已经是北京时间下午五点了,相当于当地的深夜十一点。机场不大,建立
在一片凝固的岩浆上,看上去很有风味。深夜,乌云满天,出了机场,行人寥寥,韩方好不
容易找到一个皮肤黝黑的当地大叔,操着半生不熟的英语,问他怎么去天文台,大叔说虚纪
元以来,交通系统进行了大调整,这个点常规的班车肯定没有了,汽车倒是满地都是,要上
山自驾游就行。韩方倒没想到这个,他和艾薇都不会开车,一时不知所措,那位大叔见状,
便自告奋勇要送他们上山。韩方觉得不好意思,推辞了几句,大叔说,他去年也去过中国,
受到了很好的款待,自然要投桃报李。
大叔表现得很豪爽,韩方反而犹豫了起来:万一这个大叔没那么好心,是要把自己带到
什么偏僻地方劫杀,会怎么样呢?他知道在今天仍然有犯罪,虽然数量很少,但确实有一批
变态的人以此为乐,并自称是一种特殊的“精神修炼”。其中劫杀外来游客是最常见的,由
于虚纪元的限制,人生地不熟的游客很难回头再找到罪犯,更不用说寻求警察的帮助了。如
果光他自己倒不用太害怕,但是还带着弱不禁风的艾薇啊……
韩方明知自己多半是小人之心,还是问了两句,大叔看出他的疑心,仿佛有些不高兴,
还是艾薇过意不去,朝大叔甜甜地一笑,道了声谢,拉着韩方上了车。
毛纳基山虽然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处,但是是盾形火山,坡度平缓,汽车开上去也如履平
地。路上汽车寥寥无几,大概因为天文台毕竟不是很出名的旅游点,愿意花一整天时间上去
的人并不多。大叔轻车熟路,指着窗外的景色给他们讲解,只是夜里看不清楚。
“对了,您家在哪里,送我们上山后回去不方便吧?”开了一阵子,韩方用生涩的英语
问。
“没事,我就住在下面的酒店里,一下来就到。”
“酒店?”
“你以为我是本地人么?”大叔笑着说,“不,我是南非人。”
韩方大吃一惊,向大叔看去,才发现他的脸型长相确实没有波利尼西亚人的特征,反而
更像西方人,皮肤黝黑可能是和黑人混血的结果,只是刚才天色暗了,看不清楚。他这才想
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开始会有些犹豫,大概是潜意识里觉得这大叔长相有点奇怪。
“我和你们一样,”大叔似乎看出韩方的疑惑,解释说, “当初也只是个普通游客,像我
这样的在整个夏威夷有两三万人。虚纪元以来,我们都被迫成了夏威夷的永久居民,不过大
部分人还好,像北美和东亚来的,回家相对比较容易,可欧洲人和我们非洲人,隔了半个地
球,回到自己家还要坐火车汽车,要回去就很耗费时间了。我家在约翰内斯堡郊区,在虚纪
元以来的七年里,我试了好多次,从来没有一次能在二十个小时内到家的,现在听说我老婆
嫁给了我弟弟,我也找了一个本地姑娘。 ”
“对不起,我们不该问的。”艾薇歉然说。
“没关系,反正现在我也成半个夏威夷人了,南非那边,嘿,早就不想了。教内都是兄
弟姊妹,在哪里都一样。我现在的乐趣就是研究夏威夷的历史,要不要给你们说说?”
大叔说了不少,古代的波利尼西亚人如何来到这里,夏威夷如何被库克船长发现,又如
何独立建国,最后怎么被美国吞并云云。包括很多真真假假的野史趣闻,韩方听得津津有味,
艾薇不懂英语,大叔一边说,韩方就一边翻译给她听。
“师傅,那座山上为什么会有光亮?”艾薇指着南边一座黑沉沉的大山问。韩方顺着她
的手指望去,看到天边巍峨的山影上隐隐可以看到红光。
“啊,那是毛纳罗阿山,”大叔听完韩方的翻译后解释说, “世界上最大的活火山,其实
整个夏威夷群岛就是太平洋中部的火山运动在几百万年中产生的。其实你们要看火山,应该
到南面的国家火山公园去,还有流动的岩浆河呢,这边景色比那边就要差一些了。”
“不,其实我们是来看星星的,听说这里是世界上最美的观星之地。”韩方说。
“还真是年轻人的浪漫,”大叔哈哈笑着,“记得对你女朋友说 aloha,是夏威夷人的问
候,也是‘我爱你’的意思!”
汽车到了山顶,几个乳白色的球体出现在他们面前,山顶寸草不上,只有褐色的沙石。
韩方和艾薇走下车,一阵寒风吹来,艾薇扶着额头,身子有些摇晃。 “你没事吧,”韩方扶住
了她,“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了?”
“可能海拔高了点,氧气比较少,”艾薇说,“坐一下就好。”
韩方有些懊悔:“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不该到海拔这么高的地方来的。”
“没事的,”艾薇安慰他说,“我记得,这会是美好的一天。”
热心的大叔陪他们进了天文台,找了一把椅子让艾薇休息,把他们交给了一个认识的工
作人员,然后和他们话别。
工作人员是一个年轻的棕色皮肤的小伙子,他的名字很长而且不好念,韩方只听明白头
两个音节叫“乌洛”,看长相应该是本地人。
韩方四顾,没看到人,问乌洛: “台里的其他人呢?”
“大部分下山去寻欢作乐了,有些人在自己房间里喝得酩酊大醉。 ”乌洛说,“先生,你
知道,虚纪元的科学家是受打击最大的一群人,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人也没有恢复过
来。”
韩方点点头,他知道科学家的困扰首先在于永远无法获得新的数据了,要作出科学研究
是不可能的。而更本质的问题在于,这个世界本身并没有实体,他们的研究对象根本不存在。
许多科学家已经通过各种方式推测到了这一点,从而陷入绝望,或者摇身变为虔诚的信徒。
乌洛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火星科学实验室的事,你知道吧?无法解释,无法解
释,完全是科学的崩溃。”
韩方想起这还是纪冰首先跟他说的,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而对于这里的天文学家来说, ”乌洛感叹着,
“更大的痛苦在于,那些天上的星星,每
天清晨和深夜都能看到,那么清晰,那么美丽,但却无法触摸到它们分毫——我不是说真的
触摸,那在实纪元也是不可能的——而是精神上的深入他们,沉浸于其中……不,如果这个
世界只是幻象的话,那么那些星星,也不过是微小的光点而已,全无意义,还不如山下舞女
的屁股来得实在。”
“不过你的精神还挺好的,乌洛先生。”
“当然,我本来只是一个清洁工而已,不是什么科学家。不过虚纪元以来,我倒真是迷
上了天文学,台里有一个小图书馆,我每天在这里读书演算,学习有关的知识,还可以通过
望远镜观察验证,对我来说,天文学还是充满了无限新奇的新领域呢。”
虚纪元 XLV
等到艾薇恢复了一点,乌洛就陪他们在峰顶四处转转,或许是很久没有人来,乌洛又陪
他们说了半天话,为他们讲解这里的各种仪器设施,表现非常热情。乌洛说,这里实际上有
十二座天文台,每一座球形的天文台里都装着一部大型天文望远镜,左边是口径 3.58 米的
加拿大-法国-夏威夷望远镜,右边是口径 8.1 米的北双子望远镜,这些是光学望远镜,下面
还有次毫米波阵列望远镜,是一种接收次毫米电磁波的射电望远镜,可以研究恒星的形
成……
“这里是世界上最佳的天文观测地点,”乌洛说, “不过还有一点你们大概不知道,这里
也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
“最高的山?那不是珠穆——艾佛勒斯特峰么?”韩方问。
“不,”乌洛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狡黠地笑了, “我是说 tallest,不是 highest。艾佛莱
斯特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山,因为它在世界最高的高原上。但是毛纳基和毛那罗阿是山体本
身最高的,从山顶到山脚有一万多米高,只不过一大半山体都潜伏在海底。 ”
“原来如此。 ”
“不管怎么说,毛纳基山的高度已经在 90%的水汽层上,所以基本上每天都晴朗无云
——在实纪元的时候,现在每天都一样了。这里纬度很低,南北半球的星空基本都能看到,
观察范围较广,而且这里不像艾佛勒斯特峰那样人迹罕至,开车上来很容易,所以全世界各
大天文学机构都在这里设立天文台。”
“不过今天好像来的游客不多?”韩方问,左右几乎都没有人。
“每天都是这样,也就是秩序恢复初期来的人多一点,这两年越来越少了。人们毕竟对
仰望星空不感冒,更不用说奔波十几个小时到这里来看了,所以你们可以说是稀客。走吧,
我带你们去用天文望远镜看星空,现在你们可以免费使用世界上最昂贵的天文设施,我真奇
怪为什么大部分人对此不感兴趣。”
他们在北双子望远镜里看到了璀璨的银河、一系列瑰丽的星云,仙女座星系,以及木星
的大红斑,韩方和艾薇赞叹不已,问了许多问题。然后他们又走出天文台,仰头眺望着天上
浩瀚的银河和亿万星光,沉醉在自然的浩渺无垠中。
……一轮弯弯的月牙从云海上升起了,伴着一颗璀璨的明星。韩方问乌洛:“那是什么
星?”
“这么明亮只可能是金星,它是内行星,它升起就说明快日出了,先生。”
“真美。”艾薇赞叹说,然后尝试着用英语说, “在英语里……这颗星星就是维纳斯,对
吗?”
“是的,美丽的小姐,金星是罗马神话里的美神和爱神。只要对着它祈祷,它会赐给你
们幸福的。”乌洛说。
“这可不像是天文学家的说法。 ”韩方笑着说。
“可是天文学已经死了,”乌洛却叹了口气, “在这个时代谈天文学会令人发疯的,看看
眼前这两个天体,一个是我们自己的卫星,一个是离我们最近的行星,但我们再也无法到达
它们,多么令人忧伤。月球上最小的环形山我们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也永远无法再踏足
它的表面。”
“但是我们至少还可以去国际太空站,”韩方说, “我听说每次跳转后,正好有艘太空船
可以发射,很多人都去过了。”
“国际太空站只是一个近地轨道上的摆设罢了,和飞机没有本质区别,甚至没有离开大
气层。不,我说的是那些星星,是宇宙本身。我从小就向往那些地球之外的世界,或许是遗
传的原因,你知道我们波利尼西亚人是探险的民族,我们的祖先从南中国出发,划着最简陋
的独木舟,在两千年的时间里征服了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所有岛屿,从马达加斯加到夏威夷和
复活节岛,一定还有人到过美洲和南极洲,只是历史没有记载罢了。在远古时代,这种艰难
绝不下于星际旅行。”
“但现在的星际探险可不再是独木舟能够进行的了。 ”
“是的,但是人类的步伐也太慢了,自从登月以后再也没有真正的载人宇航,甚至月球
也没有去过第二次……如今虚纪元来了,人类再无机会。小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可能继承
祖先的事业,航向星空呢。现在看来,我的子孙也不可能了,不,我们就根本不可能有子孙。
不知道你们意识到没有,我们是最后一代人类了。”
韩方心中一震,或许是为了摆脱自己的不安,却说: “也许你太悲观了,也许人类在另
一个方向上会有更伟大的发展,也许心灵的星空更广袤无垠。”
“也许你是对的,可是我不知道,先生,或许是受台里那些科学家的感染吧,他们说离
开了时间的长河,人必将变成非人什么的。你知道,他们一向是悲观主义者。至于我,现在
也只有读科幻小说满足自己的冒险精神了。”
乌洛说了几句,有些意兴阑珊,最后说: “不打扰二位了,请你们慢慢欣赏日出吧,我
已经看过上千次了,保证一定会美得让你们觉得不虚此行。我先回台里了,有事可以叫我。”
“谢谢你,乌洛先生。”韩方由衷地说。
他们在山坡顶上找了一块地方坐下,随便吃了点东西,一边闲聊着,一边望向东方,等
待着日出。
此时正处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金星和月牙的亮光更反衬出夜的深暗,万籁俱寂。世
界仿佛沉睡在虚无的深渊里。韩方不由想,这整个世界如果都是盖娅意识的一个梦,那么盖
娅意识在梦中,又梦到了什么呢?
但这是毫无意义的问题,韩方自嘲,盖娅意识所梦到的,就是他所看到的一切,他和艾
薇都是盖娅意识,只是尚未觉醒。
觉醒的盖娅意识又是什么样子呢?会像日出一样雄浑壮丽,光芒万丈吗?韩方不知道答
案,但那时候恐怕既没有他,也没有艾薇了……
他怜惜地握紧了艾薇的小手,那只手是冰冷的。
“冷吗?”他想解下衣服给艾薇披上,艾薇摇头说: “不冷……哎,你看那边!”她兴奋
地指着东方。
韩方向天边望去,看到天际线上已经浮现出微弱的曙光,若有若无,如同人类的未来一
样虚无缥缈,却已经将自己和夜的深沉区分开来。它是轻灵的,温柔的,多变的,颜色也迅
速从变成乳白色变成淡黄,又渐渐变成亮橙色,像是一个精灵少女在用千变万化的彩衣打扮
着自己。
“你知道吗?”艾薇对韩方说,“那是曙光女神在打开东方的大门,让太阳神的神车从
那里出来,在天空中驰骋。”
“曙光女神是谁?”
“在希腊神话里她叫爱奥斯,是一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女神。”
“你对希腊神话还挺有研究的……她是阿波罗的情人吗?”
“不,她和阿波罗没有关系。她爱上了一个凡间的少年,叫……名字我忘了,不过那是
一个很美的爱情故事,可惜是悲剧。”
“神和凡人恋爱大都是悲剧……他们被众神拆散了吧?”
“不,是因为凡人的寿命短暂,无法和女神长相厮守,于是爱奥斯就去请求神王宙斯,
让他赐予少年永恒的生命,宙斯答应了,于是少年获得了永生。”
“那不是很好么?”
“你听我说完呀,宙斯只答应给少年永生,但没有答应让他长生不老,于是少年就像一
般人一样老去,伛偻,但是永远不会死去。这样过了千万年,他一直在不断的衰老中,越来
越老,越来越萎缩,最后失去了一切记忆和知识,变成了一只蟋蟀。”
“那真是比死还惨。”韩方动容地说,“那曙光女神怎么办呢?”
“最后他们还是在一起,爱奥斯把蟋蟀带在自己身边,而他也一直唱歌给她听,所以也
许他们仍然是幸福的。 ”
“是啊……”韩方说,心中却想着另一个问题:在无尽的时间中,人类会不会也这样老
去,萎缩,那么最后,我们会变成什么呢?
不久后,东方就被更明艳的朝霞所照亮,下方的高山云海也隐隐现出轮廓,被霞光笼上
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色。银河和群星渐渐退到了新生的光明之外。很快,伴随着越来越明亮的
霞光,一点红色光明从云上迸出来,如同天边点亮的灯塔。
那点状的光明很快变成了一条金红的细线,像在云上燃烧的火焰,然后变成赤色的圆弧,
稳定地穿过云层上升着,虽然这一点光明本身微不足道,但已经让人感到了身上的暖意。像
是被朝日所召唤,下面有一群鸟儿跃出云海,振翼高飞,沐浴在这第一缕阳光中。最后,红
轮的下方也脱离了浮云的羁绊,升到了空中。一轮朝阳浮在红彤彤的云海上,一切都笼罩在
醉人的红光中。
韩方扭头去看艾薇,她的小脸也被朝阳映得红扑扑的,带着迷人的酡红色。这时候韩方
忽然对未来有了信心,无论如何,只要太阳还会升起,只要阳光还能照在艾薇的娇颜上,就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会得到幸福的……
艾薇仰头亲了他一下,呢喃地说:“阿罗哈,韩方。”
“阿罗哈,艾薇……我爱你。”
“嗯,谢谢。 ”
“喂,你也该说我爱你吧。”韩方抗议。
“嘘……继续看日出。 ”艾薇说,惬意地靠在他身上。
艾薇说得对,一切就像她所记得的那么完美……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韩方和艾薇忙分开,韩方回头望去,是乌洛,他低着头,已经走到
他们身后。
“乌洛先生, ”他向对方招呼说,“你说得对,这里的日出真是美极了——”
他忽然停住了,因为他发现那个人虽然穿着乌洛的衣服,但身材看上去并不像是乌洛。
那个人抬起头,戴着口罩,目光炯炯有神,韩方觉得有些面熟,但一时记不起对方是谁。
正在迷惑中,对方已经抡起了手上拿的一块什么东西,重重地打到了他头上。那东西沉重而
坚硬,韩方当场倒地,借着已经越来越炫目的阳光,他看到艾薇也被对方打倒,小小的身躯
沿着山坡滚了下去。
然后他就昏了过去。
虚纪元 XLVI
韩方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头疼欲裂,脑袋还在嗡嗡作响,肉体疼痛是一个明确征兆,代
表他还没有跳转,仍然在第 2371 日的时空。最初只有一片令人难受的强光,随着对光线的
适应,他渐渐看到面前是一大片赭红色的火山岩,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向远处的山脉,除了
点缀的几丛枯黄的野草之外,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宛如外星球般苍凉,太阳已经高高升起,
将毒辣的阳光投到他身上。
他面前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太阳,在阳光掩照下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身形多少有些
熟悉。韩方沙哑着嗓子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他竭力左右张望着,已经看不到天文
台了,他们在一条沙石路的边上,旁边停着一辆他叫不出牌子的小卡车,艾薇侧卧在卡车轮
胎边上,不省人事。
那个人蹲下来,一双晶亮的眸子像是燃烧的火焰,又像刀锋般冰冷,用清晰的汉语说:
“你这么快就忘记我了,韩方?”
“是你?”韩方与其说是从声音,不如说是从那种特殊的眼神中认出了对方,“你是纪
冰!”
蓦然间,韩方恍然大悟,为什么自己今天总有种奇特的不安感,因为他想到了纪冰。
在四年前的卜东来事件中,韩方在床上掐死了纪冰,然后用铊毒剂让卜东来的意识灰飞
烟灭。从那之后,卜东来重新成了一个植物人,再也没有醒过来。当然,当时的卜东来本身
只是爱德华兹的一个意识傀儡或者说输出终端,爱德华兹轻而易举地通过意识融合,将自己
的意识输出端转移到了马祥瑞身上,最终掌握了中国教区的统治权,得以继续推行他的隐秘
计划。
韩方和爱德华兹都知道真相,但是纪冰却只知道韩方杀死了卜东来。当然,韩方并不觉
得亏欠纪冰什么,事实上是纪冰先出卖了他。但是纪冰的意识既然被卜东来控制了,那也不
能怪她。韩方觉得这笔糊涂账早应该随着卜东来的退出历史舞台而终结。或许卜东来的心灵
控制已经随着他的死而言而消散,至少也随着时间流逝而衰减,或许纪冰已经渐渐恢复了正
常。他再也没有见过纪冰,他觉得这很好理解:纪冰出于羞愧或者内疚,不愿和他再见面也
情有可原。
但是他发现自己错了,纪冰的想法显然完全不同。并且无论如何,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
他从来没见到在同一个校园里的纪冰,这背后肯定有某些事情不对劲,只是他竟然迟钝得全
无察觉。
纪冰摘下面罩,美丽的面庞怪异地扭曲着:“原来你还认得我,不过看来对当年的事你
也忘得差不多了。可是我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你污辱了我,而且害死了卜先生!今天我要
让你偿还亏欠他的一切!”
“听我说,纪冰,”韩方额头冒汗,“当时你的意识是被卜东来控制了,所以你才会被他
迷惑……”
“我知道。”纪冰说。
“你……你知道?”
纪冰冷冷一笑:“是的,我是心甘情愿的。当卜先生告诉我他有这种能力,只是不知道
用在人身上怎么样的时候,我就主动要求他拿我做实验。卜先生能控制我的意识,正说明他
天赋异禀,正是他是救世主的象徵。而且那种感觉,那种和卜先生心灵相通,不,灵魂融合
的喜悦,你永远也无法体会。我甘愿为他死,即使在他对我施展意识控制之前。”
“天,”韩方呆呆地说,“你……你爱他?”
“是的,我爱他,”纪冰大声说,“他是世界上最杰出、最特异的一个人,怀抱雄心壮志,
有足以拯救世界的力量,我当然爱他!然而就这样被你害死了,今天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以
其人之身!”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银色的小罐子,韩方对这个罐子非常熟悉,里面装的是铊毒剂,目前
已知的唯一一种能够在虚纪元摧毁人意识的神经药物。
纪冰将那个罐子在韩方面前晃了晃:“这是你的老朋友了,对吧?上次你没有事,是因
为才吸了几口就被打断了,这次我要让你全部吸进去,看看你还会不会那么幸运?”
“你冷静点,听我说,”韩方冷汗淋漓,不得不吐出真相,“其实卜东来没有死……”
“住口!”纪冰咬牙切齿,“他中了毒之后,直到现在还是一个植物人,和死了有什么差
别?”
“不,你不明白,”韩方说,“我是说,其实卜东来就是……马祥瑞,不,爱德华兹……”
他越说越乱,他绝望地想,纪冰不可能相信的。
果然,纪冰摇了摇头:“韩方,别费劲了,为了今天我准备了四年,你以为随便几句花
言巧语就能哄住我?”
“四年,”韩方喃喃说,
“这四年来你一直在准备这个?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追到夏威
夷才下手。”
“你的朋友马祥瑞有我曾使用铊毒剂的记录,”纪冰说, “我还被时间教监管过,如果你
在燕大里或者北京任何一个地方倒下和出现相关症状,都很容易怀疑到我。但是今天,你的
亲人朋友都知道,你和你的小女朋友现在在夏威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即使他们知道你在
夏威夷出的事,也算不到我头上,可能是世界上随便某个变态干的。”
“可是以前我们也离开过北京,为什么你那时候不下手?”
“我跟踪过你们三四次,只是你愚蠢得毫无察觉而已。但是你们不是回家,就是去人很
多的风景名胜,我要下手也不容易,没有绝对的把握,我是不会出手的。今天既然你们到了
这片荒僻的山野,就是自己找死了。”
“乌洛呢?你杀了他?”
“对,这家伙刚才一直和你们在一起,我没有办法同时对付你们三个,只好躲在天文台
的背后好几个小时,好在他最后走开了,给我对付他的机会,一把扳手就要了他的命。现在
他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然后我换上了他的衣服……好了,不要东拉西扯了,我知道你想拖
延时间。告诉你,你没有一点机会,这里荒凉得很,没有人会来,我还专门学过捆绑,你想
要挣脱绳索也是不可能的。现在离跳转还有两个多小时,对付你们够用了。 ”
韩方没想到纪冰如此计划周详,闭目长叹了一声:“至少你告诉我,艾薇有没有事?”
“她只是昏过去了。”纪冰说,面上露出一丝笑意, “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等到送你上
路之后,就轮到她了。”
“为什么要碰她?这是我们的恩怨,与她无关! ”
“她是你的女人,当然关她的事。何况她刚才可能还看到过我。”
“她几百天才会苏醒一次,你知道她是——”
“很抱歉,我不能冒险,韩方。 ”
纪冰说着,回身踢了艾薇一脚:“不要装睡了,和你的男人永别吧,很快你们就会变成
两个白痴,谁也不认识谁了。”
“纪冰!你这个疯婆子,你他妈的简直疯了!你还有没有人性!”韩方破口大骂,但也
骂不出什么新意。
“出了什么事?韩方,你——你是什么人?”艾薇朦胧睁开眼问。
“小妹妹,你真以为韩方这家伙那么爱你?”纪冰冷笑着,“这家伙当年就一直对我献
殷勤,跟我在床上的时候像条公狗一样……他一直瞒着你吧?”
艾薇的脸色变得煞白,韩方辩白着:“你……你别信她的,这个女人疯了! ”
“但她说的是真的,”艾薇说,“对么?”
韩方讷讷说:“是的……但是当时我是……”
“不用说了,”艾薇打断了他,“韩方,我当然信你。”抬头对纪冰,微笑着说: “就算他
和你还有你妈一起上过床了,又关我什么事?只能说明你自己贱而已。”
纪冰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后,怒不可遏地给了艾薇一记耳光,打得她嘴角流血:“小丫
头嘴还挺利落。你以为这只是以前那些杀人游戏,过几个小时就一切复原?不,你们今天都
要死,先看着你的男人怎么死的吧!”
她戴上口罩,拧开罐子上的一个开关,将喷嘴对准了韩方,回头对艾薇说:“看清楚,
游戏结束了!”手指微动,就要按下——
韩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但过了好半天,韩方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异样,他诧异地睁开眼睛,看到纪冰还在他面前,
手指也放在罐子上面的按钮上。
但她的手指停住了,只是微微颤动,一直没有按下。
纪冰的脸上的出现了不可思议的神情,仿佛双手都不听从自己指挥了。韩方看到她身后,
艾薇的目光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眉头向中间聚拢。他才明白,一场意识的角力正在他眼皮
底下发生着。
艾薇正在运用她的心灵感应力,阻止纪冰的行动。但显然控制纪冰这样意识清醒,意志
强烈的人类,比对付老虎和长颈鹿要艰难得多。
双方僵持不动,每秒钟都无限漫长。
终于,纪冰仿佛呼吸不过来,另一只手不由自主伸到嘴边,摘下了口罩,大口喘着气。
然后她的手缓缓转过来,将喷嘴对准了自己,脸上出现了豆大的汗珠,喉头不由自主地
发出“格格”声,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但却无法阻止手指的向下的运动。另一只手伸过来,
绝望地想把自己的手掰开,但却被艾薇转移了方向,反过来打了自己一巴掌。
“扑”的一声轻响后,纪冰的头笼罩在一团轻薄的白雾中,然后她委顿在地,像虾米一
样缩成一团,不由自主地大声咳嗽着。
“艾薇!”韩方喊了出来,“成功了!你成功了!真想不到!”
艾薇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眉头舒展来开,朝他勉强笑了笑,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无
论如何,纪冰完了,就算他们暂时无法离开这里,等到跳转之后,自然也就摆脱了危险。纵
然艾薇还是上百天才能醒来一次,他们也可以幸福地一起生活,直到时间的尽头。
然而他们都忽略了,从铊毒剂的吸入到意识的丧失,还有一段时间。?而哪怕只有一两
秒,便可以造成全部的不同。
纪冰忽然发出了动物一样的嘶吼,一跃而起,扑到艾薇身上,把她压倒在地,疯狂地喷
射着毒剂,一刹那间,艾薇和纪冰二人的全身都被白雾笼罩。
“不——”韩方绝望地叫了出来。
纪冰又向他扑来,但是艾薇再一次控制了她,她不由自主地将手中的银罐远远扔开,随
后滚倒在地,四肢痉挛,口中胡言乱语起来,不知是艾薇的意识控制起了作用,还是铊毒剂
已经渗入她的神经。
“艾薇,你怎么样?”韩方急迫地问,但是艾薇没有回答,只是像纪冰一样猛烈地咳嗽
着,似乎连肺都要咳出来。
韩方被捆得像个粽子,只能像毛虫一样挪动到她身边: “你……你千万不能有事。”说话
已经带着哭腔。
艾薇咳嗽方定,目光虚弱地望着他:“我……现在还好。”
“你快呼气,”韩方带着哭腔说,“快把毒气都呼出去。”当然他也知道,这全无用处。
“来不及了,”艾薇微微摇头,“我会变得怎么样?”
“你会……”韩方不知如何说,“你会做一些怪梦,睡很长很长时间,但是放心,我会
唤醒你的。”
“那么简单么?”艾薇苦笑,“不,那个女人不是开玩笑的,我要死了。”
“我没事,你也不会有事,我发誓。”
“韩方,我们在一起太短暂了。我真不想就这样结束……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是很想
来夏威夷么,因为这是我最后一个记忆。”
“最后一个记忆?”韩方脑子木木的,没懂她的意思。
“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艾薇说,“但是所有我和你的记忆都已经实现了,再也没
有新的记忆。我以前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现在知道了,这意味着我要死了……这是注定
的。”
“不,你不会死的,最多过几天就会恢复的。”
“别骗自己了,我本来早就应该死了,又活了那么多日子,已经知足了……”
韩方的泪水滚滚而下,被情感的狂潮淹没,一时竟无力说话。
“有句话一直欠了你的,没有说,再不说怕是……”艾薇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我爱你,
韩方。”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死去,而是开始了呓语,说着一些难懂的话,叫着爸爸和妈妈的名字,也有韩方
的,但她已经认不得眼前的韩方了。最后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重复着同样几个字: “妈妈,
爸爸,你们不要……”
韩方紧紧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喃喃地说着世界上最甜蜜、最动人的的情话,然而艾薇
目光涣散,神志不清,已经听不到了。
她最后说:“我看到妈妈了……我们很好……”
奇异的引力从时间深处袭来,如同曾经发生过千百次的那样,周围的世界烟消云散,他
们被拽回二十小时前的原点。
但有的事情,再也回不去了。
有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虚纪元 XLVII
“她已经死了。”对面的男人说。下午三点钟,永远不变的秋日阳光从窗外透过玻璃,
斜斜照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身圣洁的金辉。这令韩方觉得有几分惴惴:世界上有史以来最
接近神的那个人正在推行改天换地的伟大计划,而他竟敢一再拿自己那些琐碎的男女之情去
劳烦他。
韩方不知道如何去定位面前这个人,他看上去完全是他以前的朋友马祥瑞,但韩方知道
他其实是近百个个体联合的统一意识,其中包括马祥瑞,也包括其他许多世界闻名的名字,
如今他们都成了一个庞大的超级意识的内在构成部分,而它的主体人格却是一个又盲又残,
没有受过任何正规教育的黑人,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庞大心灵内部究竟有着怎样的思维。
韩方曾经问过他,马祥瑞或其他过去的个体意识在他之中到底处于什么地位。
“你可以把每个人的意识看成一个面,”对方高深莫测地说,“一个二维平面。而当这些
面组合起来,那不是一个新的面,而是一个三维的多面体。在你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高维度
的存在着,但你看到的仍然只是以前的马祥瑞这个面,就此而言,我并非和之前不同,只是
无限丰富了自己而已。 ”
韩方曾经怀疑他是故意这么说以拉近他们的距离,但对方怎么说也没有必要讨好他这个
小人物。所以或许那个人所说的是真的,至少,他真的是这么认为。
但韩方还是无法接受马祥瑞这个自己曾经熟悉的名字,所以他仍然管对方叫做爱德华
兹。这个响亮的名字本身就给了他一点额外的信心,提醒他面前的人有着不可思议的异能。
现在他能够指望的,也只有那个人了。
“可你说过她会醒来。 ”
“我只是说她‘可能’醒来,而且是在两年前,”爱德华兹耐心地说,“因为那时候我们
还无法确定什么。但是两年过去了,我们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有意识存在的反应。
“不错,每天她仍然要从高空坠下而死,在她落地之前仍然是活着的。但这也不过是生
理意义上的活着而已。如今她每天落地的姿态都一模一样,这显示出她跳转后已经没有了自
由意志,即使不是全无意识,恐怕也只是生理性的应激反应罢了,每天都一样,毫无区别。
铊毒剂已经摧毁了她的意识,她的灵魂已经不复存在。就好像你在纪冰身上看到的那样。”
“但你说过,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它不会受物质条件的束缚,为什么……”
“我没有说过这是不真实的,我说的是,世界的构成模态是主观的意识交互体验。在很
大意义上,世界当然要受到物质的束缚,因为后者也是盖娅意识的感觉材料,对盖娅来说,
只要能被体验到的,就是真实的。如果我拿一把刀刺进你的心口,你下一秒钟就会死去。”
“但即使我会被杀死,明天跳转后还会恢复正常,为什么艾薇不可以?”
“我们每个人的意识在盖娅域中有一个单独的模块,我不知道具体结构,但是想必不是
神经元轴突连接构成的。这个模块和我们看到的身体大脑无关,那只是意识的表象而已。你
用一颗子弹把人打得脑浆迸裂,对人的意识除了惊吓之外,并没有实际损害,它会在跳转之
后再次在同一个身体中苏醒。但像铊毒剂就是另一回事了,它会被转化成盖娅意识中的一个
指令,直接作用于人的意识模块,将它在几小时内侵蚀殆尽,最后剩下的只能是癫狂和白痴。
这种神经毒剂,你可以看成是一种意识病毒,类似电脑病毒,它能够利用盖娅的漏洞破坏她
本身的结构。好在世界上只有一打左右毒素能做到这一点,而自从夏威夷事件后,我已经妥
善控制了它们。”
“但是我上次怎么没事?”
“那纯粹是幸运,在毒素充分起作用之前发生了爆炸,令你提前死去,从而中止了对你
意识的侵蚀作用,甚至改变了你的意识结构,使得你成为了半个觉醒者。但即使如此,你也
需要上百天的时间恢复——”
“可我就是不明白,”韩方匆匆打断他,“为什么我可以恢复而艾薇不能呢?”
“盖娅不是一部机器,而是一个活着的生命体,我们都是她的一部分,所以你可能在她
的普遍意识活动的作用中恢复。但是艾薇……我想她的意识可能已经降解和沉淀,到了盖娅
域的底部,无法再还原了,就像纪冰那样……接受现实吧。”
“我不信艾薇会那么容易死去,她和纪冰不一样,她是超忆者,而且能够进行精神感应,
肯定和盖娅意识有某种联系!她总有一天会醒来的。”
“的确,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但你还得考虑另一个问题。”
“什么?”韩方急问。
“时间。”爱德华兹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时间?”
“我们假设艾薇和你的状况一样,”爱德华兹解释说,“需要同样的时间恢复意识。那么
你用了一百多天,而现在艾薇过了七百天还毫无动静,那么这说明她所需要的时间要长得多,
也许会非常非常长……”
“我不在乎,只要有希望,我可以再等七百天,七千天甚至七万天。”
“仔细想想吧,韩方,事情没那么简单。”
韩方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低头想了片刻,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模糊的思维:“你不
会是说,因为她每天只能活几秒钟,所以……”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你知道她现在的状况,每天从空中坠下,头部着地,几秒钟
后脑死亡。那么她在世界上活着的时间或许也就是身在空中的那么几秒钟。假设她每天能够
存活十秒钟,而一般需要一百天的时间,那么恢复正常意识所需要的时间,对于她来说,就
是……你应该算得出来。”
韩方倒抽一口冷气:“需要七十二万天,那就是……两千多年!”
“这只是最少的估计,实际上可能远远长于这个时段,毕竟她的情况比你的严重,如果
是两百天呢,四百天呢?一千天呢?当然,她也可能永远无法醒来了。所以对你来说,她已
经死了。至少在接下去的两千年里,她不会再站起来。”
韩方颓然仰倒在椅子上:“那我该怎么办?”
爱德华兹摊了摊手:“过你自己的生活,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和其他人一样,你拥有永
恒的生命,也许两千年后,一万年后,她会再醒来的。”
“我不能等,这时间长得令人窒息。”
“那就再找个姑娘,把她忘了吧。”
“不,”韩方说,
“我要去盖娅域找她。她的意识仍然在盖亚域,不是么?那我一定能找
到她。如果能够感应到她的记忆,或许我就能唤醒她。”
爱德华兹并没有显示出多少惊奇:“我猜到你一定想要这么做的,这在理论上可行,我
可以送你去盖娅域,但你要想清楚,你的能力根本不足以进入盖娅意识的核心区域,你的意
识会被撕成亿万碎片,中国人叫什么?神形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
“我会平安回来的。”韩方毅然说。
爱德华兹耸耸肩: “坦白说,我很怀疑这一点……我身上有一小部分算是你的朋友,当
然希望你平安回来,不过总的来说你是否能回来对我来说也并不重要。在这个世界上我有很
多更重要的事需要操心,但还是让我清楚向你说明,盖娅域是有多个层次的复杂结构,最外
面是简单的表层感觉,中间是人格性的意识,内层是记忆,再内层是潜意识,但是其最内部
的区域我也没有去过,那里对我也是封闭的。”
“那里是什么呢?”
“或许是一切人和一切生命的集体无意识,如果存在的话,那也是整个盖娅意识生发的
基点。艾薇的意识可能被分解在不同层面上,你几乎不可能把所有这些碎片都找回来,重新
拼出一个完整的她。”
“是这样……”
“还有一个问题,盖娅域的时间流逝是一种纯主观体验,与外界完全不同,也没有任何
客观的规律,能够决定时间长短的只有你的意识强度,我可以在里面飘荡感觉一千年长的时
间,而外界只不过过去几分钟,但你却可能在里面只感觉过了几分钟,而外面已经过了一千
年。”
“怎么会是这样的?”
“盖娅域是世界的根基,但不是我们的世界,不在我们的时间之内。相反,我们的时间
反倒是在盖娅域之内,是被盖娅意识体验到的一个矢量……想想基本粒子的世界,对 10 的
几十次方年才衰变的质子来说,我们的时间就跟不存在一样,而我们对普朗克时间之下的量
子涨落,也毫无察觉。特别是盖娅域的内部,越接近其核心,就越远离我们的时间坐标,没
有人知道那里是什么……你真的要去么?或许在你离去后不久,艾薇反而会自己醒来。”
韩方苦笑了:“我不会再用这些安慰自己欺骗自己了,你是对的,艾薇不会再回来,除
非我去找她。就算她会在几千年后醒来,那么让我在盖娅域消磨掉几千年的漫长光阴,或许
等待的时光也不会那么难熬。再说我也想知道,盖娅意识中最深层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我
已经决定了,带我去盖娅域吧。 ”
爱德华兹点点头:“好的,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什么时候?现在?”
韩方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是现在,也许是几天以后,也许是……我……至少还要
向这个世界告别。”
“好,你随时来找我。 ”爱德华兹拍拍他的肩膀说。
事实上,韩方和世界的“告别”又用了一百多天。一旦决心离开这个世界,世界却显得
分外可爱了起来。他去了西安、桂林、罗马、巴黎、巴格达、艾尔斯巨岩,这些都是他和艾
薇本来打算去,而一直没有去过的地方,韩方在这些地方漫步着,就好像艾薇还在他身边一
样。韩方想,至少他有了这些地方的记忆,也许有一天能够以某种方式让艾薇感知到这一切。
世界在变得越来越美好,无论在哪里都充满了蓬勃的朝气,人人笑脸相迎,彼此交流也
越来越方便迅捷。譬如韩方在巴黎发现不少人都会说中文,一些说得还挺不错。卢浮宫遇到
的一位法国姑娘用流利的汉语告诉他,在这些年的学习时代之后,如今人人都会说三四门语
言,而汉语已经成为最受欧洲人欢迎的外语之一,她本人计划学一百门语言。在虚纪元,要
实现这一点也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韩方也回过家一趟,但却终究没有勇气告诉父母自己要离去,或许不会再归来。他只是
说自己要参加一个保密的研究项目,或许很长时间之内都无法和家里联系了。但是父母不明
白,不管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每次跳转之后还是无法和家里联系。苦苦追问下,韩方不得
不吐露部分真相:他会沉睡很久很久,意识会跳跃到另一个世界。又把马祥瑞抬出来,说这
是组织上决定的,他是时间之神拣选的幸运儿。马祥瑞帮他的忙,给他父母打了个电话,老
实巴交的父母终于相信了,夸他有出息了,给他做了一桌子菜,一家人最后吃了一次团圆饭。
母亲最后说,如果韩方不在的话,下次让艾薇自己回来,很久没见她,也怪想她的。韩方听
了,热泪盈眶,好不容易遮掩了过去。
韩方还给艾薇的父亲打过电话,告诉了他部分的真相,说艾薇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如今
已经难以醒来,他要去另一个“地方”,也许能找到艾薇的灵魂。那位父亲沉默了很久,然
后问能不能和他一起去找回艾薇。韩方只能敷衍说,让他先等一等,等他回来之后,如果还
没找到艾薇的话,那么两个人再一起去。
不过谢东、马小军和蒋雪婷几个也知道韩方要走了,在韩方决定出发的前夜里,几个朋
友为韩方践行。几个人带着啤酒和熟菜,坐在枫湖的石舫上,边吃边聊。
“韩方,你这一去究竟要多久?”酒过三巡,蒋雪婷问。
“我也不知道,”韩方苦笑,“不过也许要过几百年,一千年才能回来。”
“一千年!”谢东感慨,“一千年后也不知道我们还在不在?”
“当然在了,”马小军说, “真神赐福,我们都是永生的。你看,我们本来都该三十多了,
现在还是和二十岁的时候毫无差别。”
“但一千年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蒋雪婷悠然神往。
“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的。”韩方喝了一口酒,长叹说, “我……或许就不会知道了。也
许……”
“别瞎说,”谢东打断他, “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带着艾薇一起,到时候,我们再给你
们接风!”
“隔了一千年不见,到时候大家肯定有很多话要说。”蒋雪婷笑道, “不过韩方,这一千
年里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会消失么?”
“不,”韩方说,“其实我的身体还会在这里,只是会昏睡不醒,你们不要管我就行了。”
“那么你的灵魂会到哪里呢?时间的天国?”马小军好奇地问。按照时间教的说法,时
间的天国是时间之神的国度,里面的人都超越了时间,与时间之主同在,享有永恒的福祉。
“也许是时间的地狱。”韩方说。仰躺在石舫上,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从遥远的地方
望着他,在星丛间的黑暗中,韩方再次感到了那道不属于人类的目光。
你从何而来?你究竟是什么?不论你是什么,我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总有一天。
第二天清晨,韩方一早就离开了寝室,等到跳转之后,回来的只是一部没有任何意识的
躯体,除了呼吸和心跳再也没有其他反应。谢东和马小军尝试叫醒他,但韩方再也没有睁开
过眼睛。最初人们还觉得有些奇怪,事情在整个燕大闹得沸沸扬扬,说有个男生不知怎么殉
情死了,意识不可思议地完全消失,许多人都慕名跑来看他,各种传言满天乱飞。但很快有
人解释,说他是蒙时间之神的恩宠,被带去了时间的天国,类似的事件,在世界各地都偶有
发生。渐渐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
那是虚纪元第 3097 日的事。从那以后,时间仍然在不变的循环中流动着,带着地球上
的一切人,一切生灵。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历史波澜壮阔,岁月古井无波。一个又一个
时代消逝了。世界迎来新的危机,进入新的轨道,开始新的时代,然后一切又都过去。
在许多年中,韩方的名字还一直被人记得。许多知道韩方和艾薇的事的人,都传诵着他
们美丽的爱情故事,甚至有人编成了上万行的史诗传唱,那是虚纪元最流行的文学形式。但
百年之后,也渐渐无人记忆。人们越来越习惯了虚纪元的生活、社会和信仰,而古老的实纪
元反而在人们的印象中模糊了。有时候,当人们想起 2012 年 10 月 12 日不是世界上唯一的
一天的时候,想起北京还曾经过下过雨,或者万世不变的大主教马祥瑞还曾经是个小说家,
想起世界上还存在过亿万其他日子,还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惊讶。
仍然有一个少女,每天从数十米的高空坠下,摔得不成人形。人们说,她必是受到时间
之神的诅咒了。有一个中年人曾经每天下午都来看她,泣不成声,但渐渐来得越来越少,最
后也就不来了。
仍然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年轻女人,深夜常常会在枫湖冰冷的湖水中裸泳,然后精疲力竭
地爬上石舫,仰天躺着,望着深夜的群星喊着:“幸运的小子,你们怎么能逃出这个令人恶
心的地狱?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有时会有路人听到,但没有人知道她在喊
些什么。
是的,虚纪元的故事继续着,但我们的主角们已经从故事中消失,也无从得知这一切。
直到有一天——
一个人再次睁开了眼睛。
虚纪元 XLVIII
发黄的顶板,斑驳的墙壁,杂乱狭小的立方体空间,微弱的光线……
这是哪里?哪个时空?不知道,但有一种含糊的熟悉感,仿佛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很长
时间一样。
他想起了什么,闭上眼睛,在阿赖耶云中锁定一个记忆种子,搜寻着可以匹配的数据,
但毫无收获。另一个,结果一样失望。记忆种子何止千百,每一个都被他储存在阿赖耶云中,
有的可能已经几世几劫没有打开过了。但他迅速操作着,摄取着一个个记忆种子,读取其中
记忆,但每一个都一无所获。天,如果真的是他的记忆,那该有多久?
终于他在最后一个种子中找到了一些线索,那不是记忆本身,而是一个密钥。他想起来,
在种子之外,还有一些记忆是他以原始方式封存的。在封存那些记忆的时候,他还不知道阿
赖耶云的存在,那些记忆被封存在当时称为盖娅意识的边缘空间。他闭上眼睛,让自己的神
识返回边缘空间,高速搜寻着可以匹配的记忆碎片。
果然,他找到了一组记忆,大部分还保存完好。他输入密钥,那是一个很简单的 16 位
数字。顿时,记忆体被激活,无数鲜活的印象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他如醍醐灌顶,浑身战栗
了起来。
是的,我是韩方,这是虚纪元的地球,我是去盖娅域寻找一个叫艾薇的女孩,然后,然
后……
然后的事,他不太记得了,记忆体的大部分记忆是他在虚纪元时期及之前的,只包含他
在盖娅域初期的一点记忆,他在近乎无限的盖娅域中漂泊了不知多少时光,虽然从来没有找
到过艾薇,但经过一点点的学习摸索,逐渐学会了分割、复制和储存自己的意识。他把自己
分成亿万个分身,又把最重要的记忆储存起来,最后只记住了一个密钥,那是他和艾薇的生
日叠加在一起构成的,这个密码能够从无所不在的盖娅网络中下载自己封存的记忆。
但那只是故事的开头,之后还有盖娅之心,还有阿赖耶云,还有……
可是哪里都没有艾薇。
又经过不知道多少年的岁月,他的所有分身都烟消云散,只残存了最后一个,从盖娅域
的最深处重新上浮,返回这里。结果他却早已忘记了艾薇,忘记了一切。
“这么说,我果然还是失败了。”韩方想,想到艾薇之死,旧日的激情又燃烧起来,令
他感到了久违的心痛。
刚才模糊的熟悉感如今已经变成了异常清晰的记忆,就好像昨天才离开一样。韩方抬手
看了一眼手表,6 点 50 分,距离跳转只过了大约三分钟。但一片静谧中,却好像有些事情
不对劲。
不对劲的是静谧本身。虚纪元的开始本该是异常嘈杂的,所有的人在同一刹那被传递回
这个时间点,就好像地铁到站后,人们一涌而下的热闹。人们会眉飞色舞地谈论前一天的遭
遇,或者抱怨正在做什么事情被打断了,或者急不可耐地跳下床去赶飞机火车,或是去见什
么人……当然虚纪元久了之后,大家渐渐习惯,生活作息也形成了新的规律,不至于再大惊
小怪,但无论如何,不会这么安静。
而且还有无忆者,他们往往是最大的噪声制造者,日复一日,他们在一个日益陌生的世
界醒来,充满恐惧,充满迷惘。他们会大声叫着,哭着,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每天对付无
忆者是虚纪元最令人头疼的一大难题。可如今却听不到任何无忆者的声音,甚至包括……刘
烨。
韩方探出头去,看到刘烨平静地睡在自己床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
“刘烨?”他叫,“刘烨?醒醒!”
但刘烨一直没有醒转,不对劲,他本来早该醒过来的。平常他们说不了几句话刘烨就会
醒来,一通大呼小叫的。可今天却睡得好像死了一样。
韩方跳下床,推了推刘烨,毫无作用,刘烨甚至连呢喃都没有,仍在深层的长眠中。
“谢东,马小军?”韩方转向另外两个人,令他吃惊的是,他们都躺在床上,大睁着眼
睛,却仿佛都神游天外。
“东子,是我,韩方!”韩方抱住谢东叫着,谢东的眼睛转了转,然后好像才见到了韩
方,困惑地盯着他看了良久,然后问出了一句韩方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你怎么会
动了?”腔调异常古怪。
“东子,我醒了!”
谢东皱起了眉头:“你……你是谁?”
“东子,你不认识我了?”
“我知道,你是一直躺在那里的人。”谢东说,“可我不知道你是谁?”
“你每天都看到我,你怎么会不记得我?你是不是……”
韩方停了下来,他发现谢东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木然,这好像和他认不认出自己无
关,好像本来他就对自己毫无兴趣。这种奇异的神情让谢东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向马小军看
去,马小军的脸上也有同样的表情。
“小军,你呢,你记得我么?”
马小军摇了摇头,坐起身来,对他说话。一串清晰流利的音节从他口中吐出,可他的话,
韩方一个字也听不懂,甚至也听不出是什么语言。
“你说什么外语呢?”韩方问,“中国话不会说了?”
马小军没有理他,甚至对他也失去了兴趣,忽然起身向外走去,走得又快又急,很快就
出门不见了。
韩方一头雾水地转向谢东:“东子,小军是怎么了?你们怎么都变成这样?”
谢东没有理他,仿佛又在神游天外。韩方抓住他的肩膀,重复了一遍之后,他才不耐烦
地说:“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那他刚才在说什么?”
“我也不懂。”
“东子,”韩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听我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还记得么,
在石舫上,你们说等我回来要给我接风的,你们说等一千年之后我们再一起——”
“不知道你说什么。”谢东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下棋么?”
韩方一呆:“什么?”
谢东重复说:“下棋。”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脸上才多了一丝神采。
韩方心中一动,点头说:“好啊,你要下棋么?”他想,也许下棋能让谢东恢复一点记
忆?
谢东向什么都没有的空气中扬了扬手:“你先走吧。”
韩方环顾四周一圈:“可是……棋呢?”
“什么棋?你不会下棋?”
韩方奇道:“你不会说下盲棋吧?”
谢东好像听不懂,将手指在空中一点,歪头仿佛等着韩方回应。韩方不知如何是好,试
探性地点了一下,谢东皱了皱眉头,不再理他,自己在空中点起来。似乎是在一张无形的棋
盘上下棋,但又不太像。
韩方看了一会儿,又问了谢东几句话,谢东却已经忘我,毫不理会他。韩方灵机一动,
转身从谢东的书桌里掏出两个围棋盒子,取出棋纸,摊在桌子上。抓住谢东说:“来这里下
棋!”谢东停止了动作,好奇地看着棋纸,轻轻抚摸着,好像从来没见过似的。
韩方随手在右下角的星位上放了一枚黑子,对谢东说:“该你了。 ”
谢东倒好似吓了一跳: “你在这个……纸上下棋?怎么下?”
“三百六十一个目,谁占得多谁胜。”韩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要教谢东下棋,加上马小
军刚才的表现,难道所有人的智力都跌到白痴的程度了吗?
但谢东已经反应过来,在另一个高目上下了一枚白子,韩方又抢了一个角的星位,谢东
在它下面下了一枚子,动作异常迅捷,几乎想也不用想。走法韩方看不出是否高明,但显然
是正常的对弈。
韩方又下了两三着,谢东摇摇头,推开棋盘:“你输了。”
“什么?”
“你的开局违背最优化原理,基本优劣已经无法挽回,接下来无论怎么高明的后手也不
可能占超过一百五十目的。”
韩方看着寥寥几个子,怎么也看不出胜负的端倪,但想必谢东不会骗他。谢东又说: “何
况你棋力太弱,可能最后连五十目都没有。”
“原来你没有忘记下棋,”韩方说, “那为什么你刚才那副表情?难道你现在可以脱离棋
纸,直接下盲……单凭想象和描述下棋?”
“你这种棋太简单了, ”谢东摇头说,用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 “我们这么下,这样横着
19 道,竖着 19 道,上面还有 19 道。”
韩方倒抽一口冷气: “你是说……你下三维的围棋?长宽高各 19 条,那得有……差不多
七千目?”
“6859 目。”谢东摇摇头说,似乎意兴阑珊,穿着内衣就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
“出去下棋。 ”
“东子,过了多久?”韩方追上了他,“自从我离开后,过了多少年?你怎么可能下三
维的围棋,还不用棋盘?为什么你的口音那么奇怪?为什么马小军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为
什么你们都不记得我了?过了多少年才变成这个样子?”
“一直都是这样的。”谢东简单地说,“别跟着我,我要去下棋。”
到了楼外面,他大步飞奔起来,转眼把韩方甩在后面。韩方没有跟着他跑,倒不是因为
跟不上他,而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清晨的校园仍然十分静谧,人应该说不少,但许多人都来回飞奔或者疾走,有的只穿着
睡衣甚至半裸,另有一些人站在路上呆呆望天,或者作出各种诡异莫名的姿势,不知道在干
什么。几个人躺在路边,不知是死了还是昏睡,也无人搭理。一切仿佛回到了虚纪元初期的
混乱之中,但也没有当时常见的打砸抢烧和暴力冲突,似乎仍然有某种潜在的秩序。
不,不是秩序,是前所未见的解体。韩方发现了真正令他吃惊的地方,来来往往的百十
人中,所有人好像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结伴而行,也没有人管其他人在做什么。周
围的千百人中,竟没有任何人说话,这才是那种令人不安的静谧的原因。
世界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些家伙,他们究竟怎么了?
等韩方回过神来,谢东已经消失了。他只好随手拉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男生:“请问,
他们怎么了?你们跑来跑去是要去哪里?”
那个人茫然看了他一眼,然后开始说话,但令韩方毛骨悚然的是,对方虽然明明是中国
人的样子——并且他肯定以前在校园里见过对方——说出的却是一种他完全不懂的语言,音
节以元音为主,还有明显的小舌音,像是什么非洲丛林中的语言,甚至和马小军说的话也大
相径庭。
韩方放开了他,又跑到另一个女生面前。女生相当漂亮,打扮时髦,但目光中同样带着
梦游的木然。韩方重复了他的问题,女生好像根本没听懂的样子,一声不吭就走了。
韩方又问了好几个人,终于找到一个会说一点汉语的,但也说得差强人意:“大家……
都在做自己的事。”他说。
“什么事?”
“每个人自己的事,过自己的……生活。 ”
“多久了?你们变成这样已经多久了?”
答案和谢东一样:“一直都是这样的。”
“我是说虚纪元,告诉我,今天是虚纪元多少年,多少日?”
对方茫然摇头:“虚……纪元?什么意思?”
韩方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正在不知所措,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女声清晰地说:“今天是
虚纪元第二百零三万两千五百六十四日,也就是第六千零九十七年的二百三十一日。 ”
韩方回过头,看到身后的林荫道上,一个不着寸缕的成熟女人向他走来,身材曼妙,步
履婀娜,宛如晨光中的美惠女神。
女人走到他面前,一双复杂的眸子深深凝视着他:“自从你离开之后,六千年过去了,
韩方。”
虚纪元 XLIX
韩方困惑地看着眼前那个叫做陶莹的女人,有那么几秒钟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六千年
这个词组似乎毫无意义地在他脑海中盘旋了一会儿,便沉入背景。但很快它又重新浮现在意
识中,这次充满了惊骇的光晕,令他瞪大了眼睛:
“六千年,你是说六千年?”
“六千年,”陶莹重复了一遍,“至少两百代人的时间过去了。我记得除了耶稣之外,从
来没有人离开世界这么久还会回来的。”
六千年,韩方想到,或许在天文和地质年代中只是弹指一挥间,但却是从美索不达米亚
出现第一道文明的曙光到虚纪元之前人类文明巅峰,或者说从盘古女娲的时代到二十一世纪
初的中国的全部时间。六千个春秋中,不知道蕴含多少世代交替,皇朝兴亡,帝王成败,文
明出现和灭绝……然而他竟在不知不觉中就跨越了,虚纪元初期的生活宛如昨日,仍历历在
目,却已经是被遗忘的史前世代。
然而在虚纪元的六千年之后,古老的世界仍然巍然屹立,牢不可摧。除了人的一些表现
外,一切和虚纪元的第一天并没有任何差别。眼前树上的黄叶仍然在阳光中沙沙作响,草叶
上晶亮的露珠还没有干,远处的塔尖也静谧地矗立在湖光之畔。
“我真不敢相信,”韩方喃喃说,“六千年过去了,但世界看上去就和我走的时候一样。”
“不是一样,韩方,六千年前和你一起见到过虚纪元降临的地球上所有那些人,他们……
都死了,早已经死了几千年。”
“你说什么呀,可他们……明明……”韩方指着周围的人流,不知怎么说好。
“肉体还存在,但是灵魂早已经消失。”陶莹冷冷地。
“这是什么意思?”
“时间会抹平一切记忆。”
韩方忽然明白,轻轻“啊”了一声。同样历尽沧桑的他知道时间的可怖力量,人类的意
识,即使脱离了实体的大脑,也仍然受制于肉体所塑造的形式。人的固有记忆相当脆弱,最
多过两三个世纪就会被新的记忆所取代。就他本身而言,如果不是在边缘空间和阿赖耶云中
储存了自己的早期记忆,对于虚纪元时代的事情又能记得多少呢?
韩方也不知道对自己来说,自己离开了多久,或许有十万年,或许只有一百年。在纯粹
意识的领域除了主观体验外无法衡量时间,而他因为将不同的记忆分别储存在许多种子里,
连统一的体验都谈不上。但是无疑,已经很久很久了,只是重新读取封存的记忆让他产生了
昨天才离开的错觉。
并且对于韩方来说,虚纪元永远循环的观念根深蒂固,他很少想到虚纪元会发生什么根
本变化,在虚纪元初期,人的精神状态本身当然千变万化,但总还没有脱离同一个人格。十
年过去了,韩方依然是韩方,谢东依然是谢东,马小军也是马小军,虽然每个人都变了很多,
但仍然是同一个自我……并且当疯狂时代结束后,人们又复归为“正常”,世界似乎收敛为
一个不变的常数。但他忘记了,虚纪元的头十年即使对个人来说都不是很长的时段。但当时
间长到足以侵蚀消灭人的人格和记忆本身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现在,单单虚纪元本身的长度已经是曾经存在过的实纪元的三倍了,对每一个人来说,
只有十年的虚纪元初期连幼儿期都不算,充其量是婴儿时期。你会记得你幼儿园的生活和社
交吗?你会记得几个当时的同学老师?你会记得那时候的哪些事件?如果你什么都不记得,
那个幼儿园的你,可以说早已经死了……
一连串念头从韩方头脑中闪过,令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陶莹没有打扰他,让他静静思
索。一个穿着睡衣的少年和一个赤裸的成熟女人对面而立,形成了一对奇异的组合。但林荫
道上的人流从他们身边穿梭而过,竟没有人向他们多看上一眼。
“那么你呢,陶老师?看上去……你还活着。”最后韩方说。
陶莹惘然摇头:
“不,我也已经死了,我只是一个死人的鬼魂。现在我只记得一件事……”
她忽然抓住了韩方的手:“我渴望生命,真正的生命。”
六千年后的重逢打破了一切道德规范和人际关系的界限。他们贪婪地从彼此身上寻找着
慰藉,在对方鲜活的肉体上感受着生命最原始的脉动。与其说他们要抓住对方,倒不如说是
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到自己还存在的证据。男人和女人都变成了一面镜子,照见了一丝不挂的,
脆弱的自己。
当一切结束后,女人坐在湖边,凝视着枫湖的波光,悠然说:“和真实的人在一起,这
种感觉真好。好几千年没有这种真实的生命感了。”
韩方抚摸着她的身躯,喘息着说:“你……还是和以前我记忆中的一样。”
“可是以前的陶莹也早已经死了。我还记得我的名字,你的名字,以及虚纪元的几件大
事,但除此之外的事,几乎都忘光了。连我爸妈叫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你怎么会还记得我呢?我们其实不是太熟悉……”
“我也不记得你我的私人关系了。你是唯一可以离开虚纪元的人,不是么?我记得的也
仅限于这一点。在无限重复的世界中,你可以有一天睡去,不再苏醒,睡上几千年后才重新
醒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能做到,也许几千年前我曾经试图查过,但是没查出来,不过这些
事我也都忘了。每天都一成不变,我现在的记忆也完全紊乱,分不清自己记得的某件事是三
千年前的还是昨天的……不过我至少还保持着一个习惯,每天都要默念今天是虚纪元第几年
第几天,这当然也没什么意义,不过如果不能保持一个连续的时间记忆,我想我会疯掉。当
然,或许我已经疯了,也许现在根本就是一百万年后。”陶莹自嘲地一笑。
“不过陶老师,你看上去比其他人要好得多,”韩方说,“他们有些人连话都不会说了,
有的说的是……我无法形容……”
“很简单,因为他们不需要说话,就好像在固定轨道上的卫星不需要宇航员操纵一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切都一成不变,这样在生活中已经不需要和其他人交流了,几千年
下来,也导致了许多人语言能力的大幅退化。”
“但有些人好像在说另一种语言。”
“那是因为不同的精神异化过程。”
“精神异化?”
“是的,每个人都迷上了一门精神科学,或者某个艰难的数学、哲学或神学问题,因而
导致他与若干同好组成一个小圈子,仅仅在内部交流互动,这个十年八年,甚至一两百年都
没什么,但是几千年后,终于导致了语言的大分化。小部分人还说汉语,但是变化很大,而
大部分人已经从汉语、英语和其他语言中发展出了新的语言形式。许多语言是专门为精神科
学的发展发明的,很少日常生活用语。譬如在数学语言里,要表达‘你是谁’之类的意思,
就得说‘请定义你的存在域’之类。”
“原来是这样……”韩方明白了一些。他也想到,单纯过去时间之长还不足以解释所见
到的诸多怪异,譬如对周围世界的漠不关心,毫无好奇。他问陶莹这个问题。
“每天你见到的世界都一模一样,毫无变化,特别是在人的生活稳定后,人际关系的变
化也越来越少,几十年之后,生活逐渐变成了一潭死水。这些使得人们对外部世界日益麻木,
而越来越热衷于精神的追求,至少在那里,你还可以找到真正的美,一个数学公式,一段赋
格乐曲,一个围棋定式……几百年下来,也导致了人的精神高度特异化。人们对周围的一切
都不再有好奇心,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但难道人们不追求精神生活的丰富多元?”韩方问,“难道不能有多种爱好?这么说
怎么也不至于和周围完全隔绝的。”
“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里,当然你可以有多种选择和志趣,并行不悖,但我们说
的是几百年到几千年的长时段!世界上有许多精神科学的渊深是用几百年也钻不透的,你很
容易陷入其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在实纪元的时代就有很多例子了,那些皓首穷经的老学
究和高僧还少么?虚纪元给了所有人钻研精神学科的条件,只要你找到自己真心喜爱的东
西,最多一百多年后你就会被精神异化,你的头脑和思维方式完全被局限在这个领域,无力
也无兴趣再涉足其他了,你获取快乐的唯一途径就是不断在这个领域中向前进展,并且不需
要别人的肯定,就能自得其乐,最多是和寥寥几个同好交流。”
“可是那些人,他们跑来跑去是为了……”
“是要从原点回到他们的小群体中去,他们不想在路上浪费一秒钟时间,而迫切地需要
回到自己的世界,可能是在现实中,也可能是在网络上。比如你刚才说的那个谢什么的同学,
他可能就是去和别人切磋棋艺,据我所知,本地的围棋社已经有三千年没有任何变化了,至
少在外表形式上,至于他们把围棋技艺拓展到了何等水平,除了他们那个世界的人,也没有
其他人知道。当然更没有人感兴趣。”
韩方心中一团混乱,将一颗石子远远地抛进湖心:“你是对的。那天在图书馆顶上,你
说的一切……我当时还不相信,现在都应验了。”
“我?我说了什么?”陶莹叹息,“我都不记得了,六千年是太长的岁月。”
“那你还记得什么?你还记不记得我走了以后,世界是怎么会演变成今天这样的?对
了,你还记不记得时间教?”
“当然,时间教是远古时代的事了。那时候人们相信这一切都是一位时间之神造成的,
而他终将拯救人类。不过随着精神异化的过程,人们对于宗教的理解也发生了各种分歧,最
后导致时间教的解体,大约在五百年后统一的时间教就不存在了。 ”
“你是说时间教消失了?那爱德华兹呢?马祥瑞呢?”
陶莹皱起眉头,凝神思索,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人?不过这几个名
字好像有点印象,是时间教的名人?我能记得的只是,到了五百多年后,人们发现按照目前
的生活方式,不再需要政府或者教会了,于是时间教作为统一的组织也逐渐解体。那以后或
许还有少量信徒,但是世界已经分崩离析,谁和谁都没有关系了。那些人销声匿迹了几千年,
或许至今还存在,但我已经不清楚了。”
虚纪元 L
韩方没想到显赫一时的时间教早已成了无人知晓的明日黄花,不由一阵困惑,难道爱德
华兹宏伟的千年计划终究也敌不过无穷复归的时间洪流么?但或许确实如此,当初爱德华兹
也只说自己能看到三千年后的未来,或许他也想不到,六千年后连他自己也会被精神异化的
漩涡所吞噬。
过了一会儿才说:“对了,那你是怎么……逃过精神异化的?”
“哈哈,谁说我逃过了?”陶莹干笑两声,“不,我没有逃过,只是劫后余生罢了。
“在虚纪元一千年之后,又经过几次转折,越来越多的人陷入了你看到的恍惚迷离的状
态,意味着他们的精神已经和世界的其他部分相分离。我试图唤醒过几个人,也取得过成功,
但时间的力量终究让一切归于徒然。
“在那些既疯狂又死寂的岁月里,如果你脑子里不想点什么,都觉得自己会发疯。我一
直拒斥精神异化,但却如在大海中挣扎,不管怎么挣扎也不过是推迟了沉下去的命运而已。
我无法脱离这片无边的海洋。只有反复激发自己的肉体欲望,用肉体的壁垒去抵抗心灵的侵
蚀。听起来很古怪不是么?事实上沉溺于肉欲的人也不少,但这同样是一种精神异化,几百
年后,你会变得和那些人没有本质差别,变成一个只知道自渎的白痴。
“现在你看到了,这就是陷阱,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心灵活动的一部分,只要沉溺下去,
越来越深地寻求满足,都会导致精神异化,不知疲倦地做同样的事情而忘记了其他。为了维
持独立人格的存在,我们需要的是生活,健康的、灵肉兼备的、不断能涌现出全新事物的生
活!而时间虚化之后,真正的生活之流已经停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早已被异化了。
“有几百年时间,我每天胡乱游荡,随便给自己找点乐子,但是绝不沉浸于任何心灵或
肉体活动,以此拖延了精神异化的到来。但是一切交通工具慢慢都消失了。千年之后,我无
法再离开这座城市。无论怎么闲逛,也只能日复一日地沉入到麻木的状态中,你能想象在同
一天的同一条巷子里走过几万次的感觉么?这就是我几千年来的生活!
“当然,读书也是一种抵御精神异化的方式。并非只读某一类书,钻研某个问题,而是
无书不读,不让思想停留在某个方面。我慢慢地读着各种各样的书,寻找旧日生活的滋养。
英文的,中文的,法文的,我还学会了德文、俄文和日文。毕竟燕大有几百万藏书,读上几
千年不成问题。同样读书的还有许多人,我们自称为‘图书馆人’,是虚纪元最后的人类,
我们还能使用旧日的语言,有人的思想和行为。大概从实纪元的标准看,我们已经是难以理
解的怪物,但我们至少还具有完整的人格,而不是思想机器。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图书馆
人,但在燕大一度有好几百,我们组成了群体,维持了四五千年时间。直到两千年前,我们
这个群体还存在着,但是已经萎缩到了几十人。
“即使刻意地随便读书,仍然不免为某些问题和领域所吸引,钻研下去,从而进入精神
异化。毕竟精神异化令人得到的快乐,远远胜过普通的阅读浏览。还有另一些人,陷入了阅
读本身的精神异化。他们可以一整天坐在书桌前,随便拿几本书看下去,一句话也不说。就
这样过上千年时光,读了几百万本书,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千年之中,我眼看着同
伴们一个个精神发生不可逆的转变,最后被异化。我们虽尽力阻止,但无法和时间相抗衡,
你可以让他们清醒 100 次,但第 101 次他们终将沦陷。我们这个团体不断地分裂和萎缩,直
到有一天我自己也陷了下去。
“因为我的文学背景,我读的英语文学作品更多一些,不知从哪天起,我开始思考英语
诗歌的格律问题,我想到所有的现存格律都是不完备的,然后我开始想,是否能有一套完美
的格律能够表达英语的诗性,随后我又自然想到了汉语诗歌的格律。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
就是精神异化的开端。
“但这些并没有困扰我多久,很快我就意识到,作为自然语言,任何语言都是偶然的产
物,有不可弥补的先天缺陷,绝不可能达到完美。然后我开始设想,是否能构造出一种完美、
真正诗性的语言,其中任何一句话都符合诗歌的格律之美,并且集各种语言格律之长。这看
上去不太可能,但是原则上是可行的,只要能将音韵性嵌入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中,这
需要借助雅各布森的音位学结构理论,从最小的区别性特征出发,在音步的循环中又蕴含着
高层次的变化……”
她看到韩方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自嘲地笑了笑说:“你觉得很难懂是么?但这只是最
粗浅的部分,真正深入进去,是一堆抽象的理论和形式符号,让外行搞不清是数学还是哲
学……这些思考大部分时候都很枯燥,但是身在其中的人会觉得乐趣无穷,如果一旦想出了
什么突破,那种智性的愉悦真是无可比拟,比吸毒还要令人难以自拔。我深深思考这个问题,
沉浸在这种状态中,至少有五六百年之久。”
韩方惊奇地说:“我虽然知道这种思考的乐趣,但是思考五百年?真是难以理解。”
“你的困惑还是在以实纪元和虚纪元初期的角度看问题,那些时代有太沉重的地心引
力,饮食男女的需求、生活的压力和责任,名利物质的诱惑等等,等这些都消失了,精神生
活的魅力才全然展现出来,要将人的心智全然攫取,不留一丝一毫给其他东西。事实上除了
让人变得不像人之外,其他也没什么不好。”
“可那就是很大的问题了……那你是如何摆脱那种状态的呢?”韩方问。
“大部分的精神问题都是无解的,”陶莹望着天边一片云彩,悠远地说,“就像哲学中的
‘世界的本原’‘意识的本质’
,至今仍然有许多人在皓首穷经地思考,但不会有任何结果。
那些形而上学思辨体系,虚纪元人已经推进到了实纪元无法想象的程度,但终究只是心灵的
创造发挥,既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一些问题虽然有解答,但是却导向更艰深的问题,譬
如数学中的一些经典难题,解决了之后会进入一个新的理解层次,又会涌现新的问题。所以
它们可以耗费人们几千年的光阴而不觉得疲倦。至于我思考的问题,因为审美本身是主观范
畴,所以很难说哪一种才是完美的语言,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但这一点不是很难想到的啊。”
陶莹微微叹息:“这就是精神异化,你思维中总是有着盲点,而你无论怎么投入进去,
也发现不了,只有跳出来才能看到。但你越是沉浸其中就越难跳出来……我浑浑噩噩了好几
百年,除了还保持记日的习惯之外,其他大多数事情都忘了。就在那个时期我丢掉了最初的
自己,保存几千年的记忆都消失了,以后再也没全找回来。
“几百年后,当我思考到一个至深的问题时,我终于感到自己的资源不够用了,又回过
头来向自然语言寻求灵感。我开始重新去读那些古代的诗文和小说,并且去访问已经发展出
自己的语言的其他精神团体,希望从中找到突破的线索。我没有找到线索,但却逐渐回到了
现实世界。我想我之所以能摆脱精神异化,主要是因为我不够聪明,又过于现实,所以几百
年下来,异化并没有进展到很高的阶段。慢慢地,我想起了自己是谁,也想起了很多事情,
包括你,韩方。但那时候已经太晚了,又过去了将近一千年,图书馆人的团体不复存在,所
有人都变成了柏拉图主义的行尸走肉,只有我一个远古的孤魂野鬼。”
“但世界上不可能只剩下你一个的,一定还有其他什么人……”
“也许吧,但交通已经断绝,电话和网络也名存实亡,除了北京,不,除了燕大这一小
片,我们对外面也一无所知。我们现在回到了比虚纪元头几天更差的境况,那时候人们无法
知道外部的信息,现在人们根本没有兴趣知道。 ”
韩方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有手机么?我想打几个电话。”
陶莹莞尔:“你看我像随身带手机的样子么?”韩方看着她一丝不挂的身体,知道自己
问错了话,也不禁苦笑。
“还有,陶老师,你为什么没有……穿衣服?”
陶莹冷冷一笑:“在一个根本没有人的世界,穿衣服有什么意义?你不是要找手机么,
我们走吧,我看能不能帮你弄一部。”
韩方很快发现,这倒不是陶莹自己特立独行。他们在路上又看到了不少赤裸身体的人,
每个人都目光呆滞,有的口中喃喃自语,显然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另外还有几个人倒卧
路边,貌似昏晕。
韩方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些人,他们是无忆者么?”
陶莹皱眉:“无忆者?你是说那些一直昏着的人?”
“他们从前可并不是昏着的,他们像我们一样能跑能说话,有正常的思维能力,只是没
有虚纪元的记忆,一点儿也没有。”
“这么说好像是有……不过我记不清楚了,只有很模糊的印象。他们保持这个状态至少
五千年以上了,如果有什么变化,那一定在头一千年就发生过了。 ”
“原来如此,”韩方苦笑了一下,无忆者的意识消失不会是偶然的,背后必然有某种特
殊原因,可那究竟是什么?
陶莹抓住一个穿戴齐整的路人,从他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扔给韩方。路人似乎稍稍感
到不解,却毫不抵抗,更不询问,陶莹放开他后就直接走了。韩方只记得父母等几个号码,
一一拨打,响了几十声,却无人接听。
“这是徒劳无功,”陶莹说,“你要知道,几千年以来都没有人打电话了,绝大部分人都
忘记了这是什么。现在人们看到这玩意会发出奇怪的声音,不是远远躲开,就是忙不迭地扔
掉。”
韩方又拨了那人电话薄上的一些号码,结果也是如此,只好泄气地扔掉手机。
“我要去看艾薇,”他说,“或许六千年后,她会有什么变化。”
“艾薇是谁?”
“她是……那是一个太长的故事了,”韩方苦笑着说,“太长了。”
“我们一起去,”陶莹毅然说,“你可以在路上告诉我。不过我更想知道的是,本来的我
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先告诉我这个吧。”
“这个……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他们边走边说,一起出东门上了中关村大街。在这个时代几乎已经看不到二人同行了,
这并肩而行的一男一女在一个个不是昏晕就是呆坐,或者急匆匆跑过的过客之中显得格外刺
眼。当然,在这个已经没有“人”的世界,也没有人注意他们。
除了一个人,一个韩方从未想到的人,眼神中闪着奇异的光,从一颗树后面走出来,悄
然跟在毫无察觉的二人背后。
虚纪元 LI
中关村大街上已经完全无法通车了,路况仿佛回到了虚纪元最初的时期,一路上都充塞
着被撞毁和废弃的车辆,几辆车被烧得只剩下一个架子,还在冉冉冒着黑烟。韩方和陶莹只
好步行。
“那么这六千年来,你又在哪里?”当韩方的叙述告一段落后,陶莹问。
韩方皱起眉头,眼神变得迷离而飘忽:“恐怕……我也不知道,至少现在不知道。”他说。
“不知道?”陶莹疑惑。
“在漫长无涯的时间中,我也不得不把记忆体割裂,储存在外部,在主体人格中只留下
索引,甚至索引的索引,否则我恐怕也会在海量记忆中迷失自我。 ”
“那你至少会知道大概吧?”
“也是,像我刚才说的,世界的基础是盖娅域,我们每个人的意识都在盖娅域之中,他
们构成盖娅意识,你我所看到的世界不过是盖娅域的表层而已。而在盖娅域之下,就是最为
神秘的盖娅之心,当我进入盖娅之心后——”
韩方忽然停止了叙述,警醒地四下观望。
“怎么了?”陶莹也跟着张望。
“有人在跟着我们。”韩方小声说。
陶莹转头看看:“没有人啊。”
“我的感觉不会有错,”韩方说,眼前的世界图像还原成盖娅域的初始意识交互构造,
“一个非常强大而特异的意识在接近我们,非常接近……”他逐步在主观空间的交迭中锁定
对方,蓦然,他指着一棵树说:“就在那后面,出来! ”
最初,没有任何动静,但几秒钟后,一个穿着睡衣的人走了出来。韩方和对方打了个照
面,不由惊呆了。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
那竟是刚才还躺在床上的刘烨。
“刘烨!怎么……怎么是你?”韩方惊讶之极。
刘烨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却眼白一翻,又瘫倒在地,再度晕厥。
“刘烨!你搞什么鬼!”韩方拍打着他的脸颊,但是刘烨躺在地下,再也没有醒来。
“他是谁?”陶莹问。
“刘烨,一个无忆者,我以前的同学。”
“无忆者?你刚才不是说无忆者都没有记忆,而且都丧失了意识么?”
“显然,事情不是那么简单。”韩方说,竭力思索着, “或许这个人……不是刘烨。”
“你把我给搞糊涂了。”
“可是我却明白了,”韩方霍然起身,“我感到了那个人熟悉的意识场,比以前更强大得
多……”
“你说的到底是谁?”
“我是说保罗爱德华兹。那个人曾经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也是最早探索到盖娅域秘密的
人,再怎么说,他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刘烨的意识应该早已经被他控制了,用来监控我。
对,或许从今天早上我一醒来,他就在跟踪我。 ”
韩方感到一股莫名的焦躁不安,不由用力踹了刘烨一脚:“爱德华兹,干嘛装神弄鬼?
你应该知道我回来了!告诉我你在干什么,虚纪元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用力踢着,但是刘烨却一动不动。
“如果你说的爱德华兹也在所谓盖娅域的话,你为什么不去那里找他?”陶莹问。
韩方摇头:“盖娅域只是一个交变场域,不是一个地方,一切都无定形,除了近距离的
随机感应,你很难找到任何人。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找到艾薇的缘故。”
“但你说的盖娅之心呢?”
“那是你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 ”韩方说,
“盖娅域的秘密都在那里……不过让我们还是
先甩掉跟踪者再说。”
他扛起刘烨,吃力地走了几步,到了一座立交桥上,将他扔下去,刘烨毫无抵抗地落下,
头颈折断,像一个破沙袋一样委顿在地。
“至少今天麻烦解决了。”韩方感到那个强大意识骤然消失了,暂时舒了一口气, “我们
走吧。”
他们继续向南走去,又走了一段后,陶莹问:“你还没告诉我,盖娅之心是什么?”
“说白了很简单,在所有人和动物的意识中,都有一个隐匿的根源,几乎可以叫做无意
识。那是意识萌芽之初的模糊记忆,可能是记忆中最早的事件。盖娅之心就是自我意识最初
形成的地方,也是整体意识的最脆弱环节,因此被隐藏在其核心。 ”
“你说的是个人还是盖娅本身?”
“二者都是,首先是个人的,然后是盖娅本身的,每个人的意识都在盖娅之心有着根源,
最深的就是所谓生命的集体无意识,它对于盖娅意识的意义就在于——”
韩方悚然一惊,抬首四望,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一个强大的意识包围着他,向他扑来,
试图窥伺他掌握的隐秘。但这不可能是刘烨,这家伙今天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尝试定位那个意识的坐标,但是失败了,对方的坐标似乎游离不定,无处不在。
“六千年了,”韩方微笑着想,“爱德华兹,你似乎也变得不一样了呢……”
“我们走吧,”他最后对陶莹说,“先别说话,我倒要看看爱德华兹能玩出什么花样?”
……最后他们终于到了那里,在那座楼房的背后,艾薇小小的尸体还在那里,躺在杂乱
的草丛之中,姿态和六千年前没有丝毫差别。
艾薇没有回来。
韩方单膝跪下,为已经冰冷的艾薇拂去头发上的尘土,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为她合
上双眼。
“她是你的挚爱?”陶莹问。
韩方没有正面回答,却忽然反问:“那首诗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哪首诗?”
“当年你没有念完的那首诗,那件事你可能不记得了……我记得前面几行是:
“当我看到一切生长者, 只在刹那能够完美; 世界舞台上一无所有, 唯有星辰在秘
密中牵引。 我看到人类像植物一样生长 被同样的天空赋予盛衰 少时繁茂,日中则仄, 一
切美好都从记忆中被抹去! 于是这瞬间停留的诡计 让你青春的容盛出现在我面前。 而残
暴的时间和腐朽商议, 要把你青春的白日变成暗淡黑夜。 为了爱你,我将和时间对抗——”
韩方停了下来,陶莹皱眉苦苦思索着,然后——
“——它从你身上夺走的,我重新嫁接于你。”
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却不是陶莹。
韩方扭头看去,发现说话的是一个身材中等,相貌普通的中年人,他从未见过。就站在
通向楼后面的小径上,不由一怔。
中年人开口说:“诗中说的也是我们这个纪元,不是么?只不过在莎士比亚那里通过流
变而夺走的,在我们这个纪元里通过永恒不变而夺走。前者尚有更新的希望,后者却永远没
有。所有人都在和这个世界一同腐朽,沉入世界的暗夜。只有我们这些守夜者,等待着不知
何时的日出。这是一场战争,我们和时间的战争,已经进行了六千年的战争,而新生即将到
来……”
“爱德华兹,是你么?”韩方问。
中年人的嘴角泛起一丝神秘的笑容。他背后又出现了一个老人,一个孩子,一个女人……
韩方越过他们向远处看去,几十个,不,至少上百个人从两边的道路拐角处出现,将他围住。
韩方尝试查看他在盖娅域的意识拓扑结构,在那里,他看到这些意识几乎都一模一样,像是
从一个母体中克隆的,而在远处,还有更多的意识光点出现。
“新生的关键就在于,找到新生的关键,让时间将从我们身上夺走的,毫厘不差地还回
来,一切都储存在盖娅之心中,因此必须唤醒盖娅……”
韩方看到,现在不再是中年人一个在说话,他说了几个字后就交给老人,老人说了几个
字后又换成了孩子,然后又是其他人……一句话有数十个人讲述,却毫无拼凑的痕迹。那些
人甚至连相互对望都懒得,但说话却好像是一个人一样协调融洽。
“爱德华兹,果然是你!如今你控制了几千万人?几亿人?”
“没有爱德华兹,只有我们,爱德华兹只是我们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你们就是所有这些人?”
众人一起摇头: “只有几百个真正的人,”他们说,“其余的都是无忆者。所有的无忆者,
我们用他们的眼睛看,用他们的耳朵听。 ”
“原来如此,”韩方点头说,“怪不得刘烨会跟着我,怪不得我处处感应到你的意识存在,
你控制了占人口百分之一的无忆者,那就是至少七千万人,一个遍布全球的监控网络。”
“我们只是为了防止万一,距离唤醒盖娅的目标还相差甚远。”他们遗憾地摇头说。
“精神异化不就是你的杰作?你让所有人都被困在自己的精神里,变成了思想的奴隶!
这对于唤醒盖娅有什么作用?”
“你不懂得,所有人的精神都在不断进化,逐渐抛弃自我意识的外表,为最终融合为统
一的盖娅意识做准备。你没有看到他们的精神已经有了多么可喜的进展,不久后就可以……”
“可以变成盖娅这部机器上的一个零件么?可是盖娅本身迄今还没有生命,你这是谋
杀!”
“盖娅是活的,正如每一个人都是活的一样,她一定会苏醒过来的。”
“你错了,盖娅是死的,并永不可能活过来,”韩方说, “就像蚂蚁巢穴不可能变成活体
一样,几千年来我对此浑浑噩噩,但当我到达盖娅之心后,我才彻底明白了这一点。盖娅是
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原理构建的,和你的想象全然不同。”
“那么,我们需要你交出盖娅之心的秘密, ”对方打断他说,
“现在告诉我们,那是什么?”
“爱德华兹,这六千年以来你忘了什么叫礼貌么?”韩方冷笑。他不打算告诉面前这个
无数身体的怪物任何事情。
“对不起,或许我们应该说——‘请’?”中年人说,露出了一丝微笑,所有人同时都
以一种奇特的目光望向韩方,韩方和他们的眼神一接触,就觉得自己的精神如同被亿万利箭
所穿透,一阵战栗后,头脑昏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加入我们吧,”中年人说,“你流浪太久,该回家了。”
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韩方的脸颊,韩方想要抵抗,却抬不起手臂,感到对方的大手上一阵
冰冷。某种寒气从手心直透他的鼻端和大脑。
陶莹发出了一连串尖锐的惊叫,几乎能把人的耳膜撕破,韩方恢复了一点意识,然而这
对他也没有什么大的帮助,当中年人收回手掌时,他直挺挺地仰天倒下,还兀自大睁着眼睛。
虚纪元 LII
数千年来,祂统治着这个世界。
百万个日夜已经流逝,时光是如此之久远,以至于祂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永恒。
但祂知道并非如此,祂还记得那遥远过去的时代,那个叫做“实纪元”的时代。那时候,世
界还是完全不同的模样。每一个意识都被包裹在一个无法进入的身躯里,把自己视为独一无
二。所有人都为自己的生存奔忙,99%的精神都被耗费在微不足道的事情上,剩下的百分之
一也无法充分发挥,因为人们仅仅通过语言和文字交流,效率不可思议地低下。大部分精神
力量都在人际间无知和误解的迷雾中消散。
后来,虚纪元来了。时间和世界无尽的重复,亿万次回到原点,又重新开始。只有人的
意识被解放出来,可以进行自由的探索。而在人类的意识中,唯有一个获得了超人的能力,
可以和其他意识相融合,从而认识到了世界的本体。
那正是祂,这世界的唯一统治者。祂并非表面的帝王,也毫无宫廷和军队可言,却真正
将这颗星球的表面掌握在自己手心。最初祂凭借自己的超能创立了时间教,初步控制了世界
的走向,等到力量成熟后,他夺去了数千万无忆者的意识,以其感官能力为节点,建立了一
个遍布世界的信息收集网络,把握了这世界的呼吸和脉搏。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近几千
年来世界的变化越来越小,大部分时候,这个系统都在沉睡中,毫无作用。
但这些远不是真正的祂自己。真正的祂,不在大地上的任何一个角落,而在另一个超越
的空间中。在被祂命名为盖娅域的世界根基之处,地球上十万个精英的意识和经验融合为一,
缔造出不可思议的神奇构造。
在盖娅域,祂还有亿万根触须,它们伸得更长,更远。被切割成千万碎片的人类精神世
界,每一个中都有祂的终端。祂汲取着这些发端于实纪元,又在虚纪元中千锤百炼的知识和
观念,将它们在自身中融会贯通,缔造出一个个实纪元所无法想象的、庞大而精妙的精神体
系,用这种方式,祂让其他所有人都变成了自己精神肢体的一部分。实纪元的普通人距离这
个精神世界的距离,正如一只变形虫之于《物种起源》。
祂是神么?不,祂不是。祂知道自己不是。至少现在还不是。诚然,祂是意识大海中的
一头千足的巨兽,但也仅此而言,祂不是海洋本身,也不是它的主宰,更不知道这片海洋由
何而生。在大海的最深处,有一些秘密,祂也无法知道。祂无法潜到那么深的地方,到达一
定的深度后,祂的诸多意识纽带就会因为无法承受压力而纷纷破碎。这意味着祂历经数个世
纪发展起来的超级神识也将被粉碎。而祂又将回到那个最初的自我,一个曾经叫做保罗爱德
华兹的残疾黑人的可怜意识——相当于回到一只变形虫。单单想到这一点,就令祂厌恶——
当然,祂并没有人类的厌恨情绪,只是以一种强烈的思维脉冲抹掉了这个念头。
无论如何,这个世界深藏的秘密多少令祂感到不安,祂的神识仍然不稳定。祂曾经派出
无数意识探测体(当然只是祂意识中的一小部分)去探索盖娅之心的奥秘,但都有去无回,
在祂所知道的所有意识之中,只有一个人奇迹般地深入了盖娅之心,而又能重新归来。
只有韩方。在那个青年人被铊毒剂重塑的意识中,具有了某种进入盖娅之心的特殊能力。
即使祂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当韩方重新睁开眼睛时,作为传感终端的刘烨就已经将信息发送给了祂。祂让刘烨继续
纹丝不动,以免引起对方怀疑。当韩方离开房间后,他给刘烨的身体输入了一个意识指令,
让祂跟踪韩方,并将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即时传递给自己。刘烨忠实地执行了命令。当韩方和
陶莹见面后,刘烨实际上距离韩方非常远,以人的标准来说,只能看到两个人影,什么都听
不到。但祂接收到了所有的原始感觉材料,并用胜过常人亿万倍的分析能力还原出了他们的
对话。
这一切是出于谨慎。祂知道作为每一个人的独立意识,都有一种自我封闭性。自我指向
自我,而拒绝和外部意识交感。这源于实纪元的生物个体,自从第一个原始细胞分裂后,相
互间的融合就变得越来越困难,在高等生命中更是绝对不可能了。但即使在虚纪元,由于实
纪元所形成的意识封闭性,这也仍然适用。这种封闭性不在于物质层面的隔离,而在于意识
自身的构造。每一个意识都是在一开始就被从感知到思维的整个过程加密的,这或许源于每
个人神经突触连接的拓扑结构,每个人的结构都独一无二。每一种感知和思维都要通过这个
结构的内部解码,才能被呈现给自身。
因此,祂不能随意侵入任何一个意识,否则看到的只是毫无意义的一堆乱码。祂必须打
破无数从最细微的感知和情绪开始的重重阻碍,才能深入每一个意识迷宫核心的逻辑构造。
这一切在虚纪元初期曾经耗费过祂巨大的精力,祂只有慢慢地才摸到了一些窍门。即使这样,
当祂试图侵入那个叫马祥瑞的家伙的意识的时候,祂还是差点被反噬作用搞得精神错乱:世
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意识存在,几乎是以和人类完全不同的方式编码的……
如今的祂早已比过去强大百万倍,虽然夺取一般的意识已经不成问题。但对于一个从盖
娅之心回来的家伙,祂却不敢轻视,不敢贸然侵入他。谁知道在那平凡的外表下,隐藏着怎
样可怕的力量?
但刘烨还是被警觉的韩方发现,暴露了自己。而他的最后一次试探,却发现韩方也不过
如此,或许比常人有些特殊,却完全无法和祂相比。不管怎么说,既然韩方已经发现,就到
了摊牌的时候。
在那一刹那,韩方的意识被锁定,然后是打破,侵入,吞并,一切都很顺利。这个失踪
了六千年的家伙的抵抗力和普通人一样微不足道。
陶莹继续尖叫着,在恐惧中转身就跑。祂可以轻易用无数分身将她拦下,但祂对她不感
兴趣。在一刹那间,它已经深深观照到陶莹可怜的内心,虽然这个女人能够抵抗精神异化,
但那也不过是由于她本身的精神贫瘠,在这个女人的意识中没有任何令他感兴趣的地方。全
世界像她一样的残存者还有几千几万。但距离最后崩溃,成为祂精神工具的一部分,也只不
过是时间问题。一千年,一万年,他们终将烟消云散,由她去吧。
转瞬间,祂就离开了那个时空点,返回到盖娅域中的本体,查看刚刚融入自己的那个新
意识。它已经被消化得差不多了。
“你不应该感到怨恨,”祂在自己内部对韩方残余的一点意识说,有些怜悯,但并无愧
疚,“如果当初没有我暗中帮助,你在盖娅域一开始就死了,注定无法到达盖娅之心。
“是的,我之所以送你去盖娅域的目的,就是希望你找到其中的秘密。而你,果然不负
所望。”祂想起了韩方最后的那句话:
“盖娅是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原理构建的,和你的想象全
然不同。”
全然不同,那是什么?祂不禁感到久违的好奇。
祂在韩方的意识中搜索中,但奇怪的是却一无所获。韩方显然知道盖娅之心的秘密,但
是那个秘密应该在的地方却消失了,留下一片醒目的空白,即使韩方本人也无法提取出其中
的信息。正如一个人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一些事情,但事实上却想不起来。
这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经历?那些记忆呢?它们到哪里去了?
但祂很快想起来,韩方必然是将自己的记忆储存在了外部,这对祂来说也是很简单的技
术。那么储存在哪里?如何提取?如何重返盖娅之心?
空白,空白,还是空白。他搜索着,几乎把韩方的记忆翻来开往外倒,但仍然毫无收获。
该死的,一定是哪里出了错!韩方在最后一刻删除了自己的重要记忆?他或许掌握了这
个能力,但祂找不到蛛丝马迹。如果他能够不留下任何痕迹,那么不可能完全抵挡不住祂的
融合。
又或者他自以为的融合也只是一个特洛伊木马,真实的韩方已经潜伏在他的意识内部,
随时可能发动进攻……
我不会中了木马吧?
祂调动了全部的警惕力,检查了自己意识的每一个角落,但没有什么异常的,韩方的意
识已经被消化殆尽,不可能还隐藏着什么杀手锏。一切如常,他仍然是世界的君王。
又或者,韩方已经能够伪造出一个被破解的意识,实际上只是他制造的幻象,这家伙仍
然隐藏在自己内部?不,不可能。
那么这一切或许来自另一个力量的干涉,一个比祂更高的的力量,神的力量……或许这
是一个警告,告诫祂不要去触碰那些祂不该触碰的东西?
数千年来,祂头一次感到了沮丧的情绪。
但祂很快摆脱了出来。他知道意识融合的进程必须加快,让每一个意识都加入自身中,
担负起某个精细的功能,变成祂神识机器的上的一颗螺丝钉……祂必须进一步强大自己,为
了和或许会在未来到来的某种神秘力量面对面。
祂沉思着,拥抱着祂的世界,即将再度进入永恒——
这时候,忽然有某种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
陶莹没命地跑着,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扶着一堵墙大口喘气。刚才的建筑和那些仿佛
是一体的一群人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之外,但她并没有感到安全。她第一次见识到那种恐怖的、
无所不在的力量,她感觉在任何地方,自己都无所遁形。
“那究竟是什么?那个爱德华兹?”她想着,一开始毫无头绪,但终于,许多沉睡了几
千年的记忆渐渐翻了起来。是的,虚纪元,时间教,还有韩方,马祥瑞……
还有爱德华兹,他现在竟然变成了……变成了一个……跨越意识和时空的……妖怪……
韩方死了,一切都完了,只有这个妖怪吞噬着整个世界。
陶莹无力地跪倒在地,呜呜地啜泣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陶莹忽然看到眼前有一个奇异的白色光点,似乎是悬浮在她面前的一只
萤火虫,非常微弱,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到,但仍然在那里。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但那个光点从她手心穿过,毫无阻碍。她转过身,光点也跟着她
的动作转到视野的另一面。
她想了一想,才明白这个光点必然不是在她身体之外,而是出现在她自己的眼睛里,甚
至意识中存在。
“是你么,韩方?”她想问这句话,但还没有说出口,就发现远处似乎有一个路人向她
望来。陶莹忙捂住了嘴。她真蠢,爱德华兹的感知无处不在,她怎么能——
她低头站起来,装作行若无事的样子,无精打采地向前走去。
那个光点在她眼前飞舞着,似乎指引着她前进。
天地苍茫,道路无尽。
虚纪元 LIII
陶莹漫无目的地走着,那个微弱的光点一直停留在她的视网膜上方,无论她走向哪个方
向,它都在那里。这当然不能给她任何指导,但似乎仍有某种力量在潜意识里引领着她,最
终,她走进了一个挂着“燕北园”牌子的小区,来到了一座居民楼前,陶莹迷惑地看着那栋
破旧的砖红色楼房,这里的环境看上去似曾相识。她走进了敞开的门洞,在门口的一排邮箱
上寻觅着,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502?董利华/陶莹”
董利华?
陶莹的心底泛起无数记忆的碎片:一个腼腆的大男孩,捧着鲜花站在她面前;一个西装
革履的男人,带着微笑为她拉开车门;一场盛大的婚礼,他穿着礼服在自己面前;他一身酒
气回到家里,嘴里念着别的女人的名字;他满面狰狞,对她大吼着;他把她推在一边,扬长
而去……
天,陶莹想,是的,是他。她的丈夫,董利华。这么说这里是——
陶莹浑身颤抖了起来,她向楼梯口奔去,一口气冲上了五楼。中间因为走得太急还摔了
一跤,但她没感到疼痛,很快爬起来继续飞奔。502 的房门紧锁,但她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备
用钥匙。她在一旁的鞋柜里摸索着,很快从一个隐蔽角落里掏出一把银色的钥匙,向锁孔里
插去,因为过于紧张,好几下都没插对位置,甚至还掉在地下。
但忙活了半天,门终于开了,一扇小屏风后,一个装潢成米黄色的客厅出现在她面前,
墙壁上挂着液晶电视,吊灯还开着,沙发上躺着她喜欢的小熊公仔,椭圆形的茶几上摆着几
盘没吃完的菜,地下摔了一个盘子。陶莹走进房间,感到自己的赤脚被碎瓷片扎得生疼。她
不顾脚下的刺痛,穿过客厅,走进卧室,转向床头,看着上面挂的自己巧笑嫣然的婚纱照,
泪水顿时湿润了她的眼睛。
“我回来了。”她轻声说。声音消散在冷寂的房间里,仿佛没有存在过一样。似乎为了
和这无言的沉默相抗衡,陶莹又大声说了一句:“是我,我回家了!我回家了!”
然后她不知怎么,大声狂笑起来。
六千年来,每一天陶莹都是在几公里外的学校办公室沙发上醒来,家对她来说早已没有
任何意义。或许虚纪元初期她曾经回过几次家,但最近几千年来,她已经忘了自己的家在哪
里,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家。
而现在,被埋藏了百万昼夜的记忆又翻上心头:是的,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丈夫去
厕所,然后手机响了,她发现是那个女人发来的彩信,一张半裸的照片。她和丈夫吵了起来,
丈夫摔了一个盘子,甩门而去。而她也不想在家里多呆,出了家门,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转了
很长时间,去酒吧里喝了酒,有个黄毛小子想引诱自己开房,但她拒绝了,她不想回家,于
是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在沙发上睡下了,然后——
然后是第二天,10 月 11 日,她上午硬撑着去上了一节课,然后给丈夫发了短信,却一
直没有回音。下午,副系主任找她去,委婉地告诉她,因为她这两年学术论文发表不达标,
经过系里研究,可能会解聘。她恍惚中出了门,还没缓过劲来,又收到了丈夫回的短信,说
自己去外地出差了,这几天不会回来,已经准备离婚。晚上,她又去了酒吧,这回彻底放开
自己,和一个男人开了房,通宵狂欢……然后她再次醒来,又回到了办公室的沙发上。那一
天就是虚纪元的开始。
陶莹迅速接受了虚纪元的降临,对于她在实纪元失败的人生来说,虚纪元是一种解脱。
但她从未想到,虚纪元会是绵延几千年的一场噩梦,最后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陶莹走进自己的起居室,好奇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写字台、书架、衣橱……每一处地方都
触发起她无尽的回忆。她想起了什么,打开抽屉,翻出一摞五颜六色的笔记本,这是她从初
中时代就开始记的日记,几乎不间断地记了有差不多二十年,里面有她的整个青春、半部人
生的珍贵回忆。第一次初潮、第一次悄悄喜欢男生,高考、大学报到、初恋、出国、获得学
位、结婚……那是她自己,比这六千年都宝贵的、实纪元的自己。
还有她珍爱的相册,她喜欢的藏书,她穿过的衣服和鞋子,她爱用的化妆品……这些失
落的一切,在六千年后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令陶莹激动不已,泪流满面。
陶莹如饥似渴地追索着自己的过去,翻看着一本本日记,等到察觉时间的流逝,窗外已
经天黑了。陶莹觉得有些腹饥,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冰了六千年的草莓酸奶,大口吸起来,
又拿出一盒曲奇饼干来吃。久违的香甜味几乎令她又要流泪。她打开电脑,将摆在一旁的《甄
嬛传》的光盘塞进光驱,很快荧屏上出现了古代宫廷后妃的悲欢颦笑,一个哀怨的女声唱着:
斩断情丝心犹乱,千头万绪仍纠缠 拱手让江山,低眉恋红颜 祸福轮流转,是劫还是缘
天机算不尽,交织悲与欢 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 ……
2012 年的记忆重上心头,陶莹想起来,自己还没看完过这部电视剧。她忽然有一种滑
稽的感觉。在那个时候,对当时的人们来说,二百多年之前已经是异常遥远的古代了,可是
此后六千年过去了,一切仍然毫无变化。她仍然在这里喝着酸奶,看着矫揉造作的清宫戏。
不,这种毫无变化才是最大的变化。六千年后,世界已经支离破碎,其他所有的人都变
成了行尸走肉,现在的世界被一个怪物统治着。
陶莹打了一个冷战,不愉快的现实又回到脑海。白天当韩方倒下时,连一旁的她也感受
到了爱德华兹大海怒潮一样的精神力量。那绝不是她可以抗衡的。即使是韩方也……
韩方究竟怎样了?
陶莹栗然一惊,她这时候才发现,眼前的光点已经消失了。她闭上眼睛,眼前残留的光
影晃动着,但那个奇异的光点不在其中,也没有回来的迹象。
“这是怎么回事?”陶莹思索着,刚才回到家里过于激动,竟让她忘记了真正重要的关
键。她甚至没有丝毫反思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不可能仅仅是靠自己找回家的,否则,这
六千年中她早就可以无数次回家,事实上,这些早期记忆自从精神异化之后就烟消云散。
答案只有一个,是韩方以某种方式帮助她找回了这些记忆。但他是如何做到的?陶莹毫
无头绪。但她以一个女学者的敏锐和坚韧思考着。
那个光点显然是某种触发机制,触发了她的深层记忆,连她自己也忘却了的记忆。让她
找回了家里。如果韩方关于盖娅域的说法没错的话,世界是由交互记忆构成的,那么她所谓
回家,并没有物理意义上的真实性,毋宁说,她是找到了通向某个记忆储存机制的方式。
“盖娅之心” 。
是的,关于她的一切,连她自己也忘得一干二净的一切,包括那些年少的日记,都存放
在盖娅之心里,而并无实体。事实上,这大千世界所变现的一切,本质上也都来自盖娅之心。
通向自己内心的道路,就是通向盖娅之心的道路,韩方帮助她打开了这条隐匿的通道。
这么说来,无论如何被精神异化,每个人仍然有一条可以找回自己的道路。人们的记忆
被完好地储存在盖娅之心里。救赎依然存在,并非遥不可及……
但那又如何?她改变不了其他人,也许凭借这些珍贵的记忆,她可以多苟延残喘三四千
年,但仅此而已。她仍然无法和无尽的时间相抗衡。即使那个找回的她自己也是孱弱无力的,
甚至比现在的她更加孱弱……
曾经的丈夫早已离去,也不知是在上海还是广州,现在肯定也已经被精神异化了,正如
她其他的亲人朋友一样。也许只除了韩方。但韩方也死了,或者被那怪物所吞噬。如今,只
剩下了孤独的她自己。完全清醒之后,这种孤独甚至更加难以忍受。
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不是么?
一阵绝望袭来。陶莹看了看墙上的钟,还不到九点。离大跳转还有五六个小时,陶莹想
过跳楼,但是那样只会更快醒来,在那个冰冷的办公室,那张难受的沙发上。
她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安眠药瓶,吞了三四粒下去。然后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带着朦
胧的睡意,走进卧室,拉上窗帘,躺在了舒适的席梦思床上,钻进了被窝。那是她已经有几
千年没有享受过的,自己家的床。至少在跳转前,可以睡上半个晚上。
陶莹在朦胧中沉沉睡去,在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和丈夫的蜜月时期,他们欢笑着,打
闹着,布置着自己的爱巢,然后一起倒在床上……丈夫有力而温柔,令她饱尝快乐的滋味。
丈夫压得她很紧,让她身上越来越热,最后,他的双手从她的乳房向上移动,死死地掐住了
自己的脖子。她喘不过气,几乎要窒息,她的眼睛凸了出来,她想叫,但是叫不出声……她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逐渐变成形,变成千万陌生的形状,最后变成了一个无可名状的,没有五
官的白板。
她忽然明白了,那是祂,那个统治世界的怪物!它来找自己了!
陶莹大叫一声,蹬掉了身上的被子,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浑身大汗淋漓,原来她刚才
是被被子盖住了头,所以才难以呼吸,做了个噩梦。
陶莹惊魂初定,走到厕所的洗手池边,洗了把脸,又走回卧室。然后她才开始觉得有些
不对劲。她慢慢转过身,环顾四周。窗帘低垂着,房间里仍然光线黯淡,如同半夜三更,但
一缕阳光已经从没有遮牢的窗户边上射进来,正照在墙上的金色挂钟上,她看到钟盘上,小
巧的天使像左下方,一根镶嵌着玫瑰花瓣的时针刚刚移过八点的位置。
虚纪元 LIV
陶莹盯着挂钟看了半天,千真万确,八点零五分。也许这只钟坏了?她冲到客厅去看另
一只挂钟,结果还是一样的。她又跑回书房,拿起桌上的一块表——那是她丈夫留下的——
同样看到时间是八点零五分。她猛然拉开窗帘,向外望去,窗外阳光灿烂,树影婆娑。
难道这又是一个梦?陶莹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清晰地感到手臂上传来的痛觉。当然这
仍然可能是梦,一个几可乱真的梦。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整个虚纪元不都是一场大梦!
或者,也许虚纪元最终过去了?世界又恢复了正常?
陶莹想起了什么,又拿起表仔细看着,虚纪元是 2012 年 10 月 11 日,这么说,今天就
应该是第二天,也就是 10 月 12 日——
不,表上的日期栏明确显示,今天仍然是 2012 年 10 月 11 日,星期四。
陶莹又望向窗外,虽然是早晨上班时间,但小区里行人寥寥:一个没穿衣服的老人慢吞
吞地走着,衣着怪异的青年狂奔而去,五六岁的孩子像死了一样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外
面的街道上,黑色的烟柱一辆撞毁的公共汽车上升起。
毫无疑问,这是她生活了六千年的虚纪元。人们一如其旧,仍然是行尸走肉。什么也没
有改变,除了她自己的位置。她向房中望去,“昨天”她翻动过的东西都复归原位。而她自
己身上的睡衣也不翼而飞。也就是说,她从自己的原点被移动到了昨天的终点,自己的家中。
但这怎么可能?
或者,她其实是跳转了,但是花了一个多小时后回到家里,又奇迹般地忘了一切。但这
未免太牵强了。又或者,并非她改变了跳转的地点,而只是在这里复制了另一个她?
陶莹隐隐猜到,这是韩方带来的奇迹。但她仍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想回学校去看
个究竟,看是否还有另一个陶莹在那里呆着,但又害怕一旦离开这间房间,或许奇迹就会消
失,也可能被爱德华兹的某个分身所发现。不,她想到了一点,她不用离开,如果真存在另
一个陶莹,她也必然会尽快回到家里来的,家里的日记她都没看完呢。
陶莹在房间里呆了整整一天,没有任何人出现打扰她。她逐渐接受了现实,她吃了冰箱
里储存的小菜和蛋糕,换了件喜欢的衣服,阅读着自己的日记和以前的藏书——上一次读这
些书仿佛已经是一千辈子之前的事了。晚上她又看了几部老电影,感觉好极了。
当天晚上,陶莹没有睡,在书房里坐着,一边看片子,一边等待着跳转点的来临,她想
看看到时究竟会发生什么,是一切依然如故,还是自己会在瞬间被转移回原点去。如果是后
者,或许今天的一切真的不过是一场幻梦。
凌晨一点,两点,三点,三点十分。
随着时间的临近,陶莹越来越紧张,浑身开始冒汗,会发生什么?会有人发现吗?她仿
佛看到爱德华兹那阴郁的眼睛在天花板上面盯着她。
三点十二分,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陶莹闭上了眼睛,想了想又睁开了,她必须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她盯着桌子上的表看着,
心中跟随秒针的转动默默读秒。
四十秒,五十秒,五十一秒,五十二秒,五十三秒。
什么也没有发生。陶莹不敢相信地站起来,周围并没有任何变化,一块吃剩的蛋糕在桌
子上放着,看了一半的《古老的地球之歌》摊在桌子上,电脑里也还在放着冗长的《赛德克
巴莱》呢。陶莹转了一圈,深感迷惑。
她忽然想起来,董利华的这块表可未必完全准时,也许快了几秒——
这时候她忽然感到天旋地转,差点摔倒,她扶住了额头,摇摇欲坠。过了几秒后,她睁
开眼睛,发现房间的灯熄灭了。自己差不多在一片黑暗中,但仍然是原来的房间,她伸手可
以摸到自己的书架。
陶莹打开灯后,看到桌上的一切布置都恢复了今天清晨的样子。而她身上的衣服也消失
了,变得一丝不挂。
陶莹明白过来,她的假设是对的。这个世界的确发生了意味深长的变化,每次跳转之后,
她的位置不会跟着复原,她会停留在跳转前的位置上不变,因此,过去一天中的改变至少有
一点被保留下来了。而这也就意味着——
陶莹大笑了起来,跳到了沙发上,抓起茶几上的一瓶红酒,对着嘴干了一大口。
“为了新生活,干杯! ”她笑着对空气说,又加了一句,“真有你的,韩方。”
1347 天后。
依然不着寸缕的陶莹走进了伦敦奥林匹克运动场。如同站在一个硕大无朋的白色巨碗中
间,灯光亮着,照亮了中央的草坪,但可容纳八万人的看台上空无一人。
“总算到伦敦了。 ”陶莹嘟囔了一声,仰天倒在草坪上,一动也不想动了。这五年的旅
程并不容易。
在大约四年半前的“解放”之后,陶莹最初几天完全不敢离开房间,怕被爱德华兹发现
后有什么法子对她不利,但最后她还是走出去了,发现没有人理会她。她开始在城里游荡,
从一个街区到另一个街区,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醒来,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纵然仍然在孤
独中,她至少享有孤独的自由。
几个月后,她开始探索更远的地方。她徒步走回了自己辽宁的老家,重访了故乡的小镇,
找到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当然这次拜访也是悲剧性的,其他人早已精神异化,没有人再记
得她了。
陶莹离开了老家,但也没有回北京,她有一个更远大的计划,如今是付诸实行的时候了。
早在实纪元时代,陶莹就梦想着有一天能摆脱一切世俗羁绊,背着行囊,带着干粮走遍
世界。多少年来这只是不切实际的梦幻。在虚纪元初期,她可以去世界各地旅行,但旅程过
于轻易,感觉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好,而且如果是到欧美,每次在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只能
呆几个小时又得被扔回原点,这种反复折腾很让人沮丧。但如今她终于可以去实现昔日的梦
想,一个人走遍世界。
过去几年中,她徒步穿过了整个欧亚大陆,从北京出发,到太原和西安,然后从古老的
丝绸之路,经过乌鲁木齐和阿拉木图,绕过里海和黑海,又从东欧平原走到西欧,她尽情游
历了雅典、布拉格、罗马和巴黎,最后驾着小艇从加莱渡过英吉利海峡,到了英国。
这几年的旅程当然并非一帆风顺。她每天都疲累不堪,经常迷路和受伤,甚至死过三次,
一次在吐鲁番暴晒而死,一次在喀喇昆仑雪山上冻死,还有一次是在哈萨克斯坦边境活活被
一群饿狼吃掉。但每次她都能在原地重新安然无恙地醒来,继续她的旅程。
于是最后她到了这里,伦敦。奥运会的时候有个英国朋友邀请她来,说可以搞到开幕式
的票,她也很心动,但是终究因为各种事情未能成行。后来在虚纪元初期她是否来过伦敦?
她记不清了,好像没来过。反正六千年后她终于可以一偿夙愿。
陶莹计划着游览英国的旅程,她会在伦敦呆上一周左右,遍游著名景点,然后去牛津、
剑桥,然后是爱丁堡,搞到船去爱尔兰应该也不难,但下一步怎么办呢?她打算去美洲,但
是怎么去?如果是驾船的话,恐怕每次船开不了一半就会跳转回来,然后只剩下她在大西洋
里,跟泰坦尼克号上那些人一样淹死,不知道淹死多少次才能游到美国……不,这太变态了。
如果是开飞机,她还没有这样的能力。
又或者可以回欧洲大陆,然后经过西班牙去非洲,埃及金字塔、东非大裂谷以及中非的
大草原,想必有很多地方可以看的。也许届时可以从佛得角去南美洲,这样比从英伦去北美
要近一点……
反正还有无数时间可以消磨,一切都能够实现。她甚至可以在游遍非洲后走过东亚,再
从西伯利亚走到白令海峡,从海上设法去阿拉斯加……
空中传来的一阵奇特的声音打破了她的遐想,陶莹诧异地抬起头,看到一架直升机越过
夜空,出现在运动场上空。在她头顶盘旋着。
陶莹大感惊讶,在这个时代,除了她之外,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内心世界,无法和一般
人交流,也不想去其他地方。交通工具早已成为多余,她从东亚走到西欧,几乎一辆自行车
都看不到,何况是直升机这样的高级货?不知怎么,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很可能是
冲她来的。
夜色中,她依稀看到直升机舱门打开了,很快一顶伞花出现在直升机下面,显然是一个
人从上面跳了下来。陶莹想起了什么,又想不清楚。似乎曾经见过这样的情景……
降落伞悠然下坠,陶莹站起身,死死地盯着对方。那个人不久后落到了地上,解开身上
的降落伞带后,向她走来,陶莹看到,那是个身材矮小,满面阴沉的白人老妇。容貌非常熟
悉,她终于想起来那是谁了。
“这次居然是真的。”陶莹喃喃自语。
虚纪元 LV
二人对视良久,一时谁也没说话。
“Your?Majesty,”最后,陶莹开口了,“what?a?pleasure!”
“你看过奥运开幕式吧?”老妇说话了,声音嘶哑,但用的是纯正的汉语。
“什么?”陶莹没明白她的话。
“奥运开幕式,伊丽莎白女王从天上跳下来,当然那是假的。我那时候还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在路边他妈的听电视里的声音。当时还故弄玄虚,让我真以为女王跳下去了,还捏了把
汗……后来,等虚纪元里,英国人就天天让她跳给老百姓看,摔死过二十多次,丫总算学会
了。今天,我让她用这表演来欢迎你,这东道主做得比奥运会的时候强吧?”
陶莹颤抖了一下,虽然早已猜到,但仍然按耐不住内心的惊恐:“你是爱德华兹?你、
你想干什么?”
“1347 天,你脱离了虚纪元循环 1347 天,你以为我没有注意到你?”
“原来……原来你早就发现了?”
“从第一天起我就发现了你的小秘密,”爱德华兹说, “这个世界的任何异变都逃不过我
的注意,我一直看着你,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六千年来从未有过如此不可思议的情景出
现。我看着你从北京走到伦敦,每一天都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再也没有跳转回原点。现在告
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陶莹眼珠转了转,她开始觉得事情可能对她有利,至少爱德华兹有求于她:“我如果不
说会怎么样?你打算融合我的意识?”
“如果可能的话,我早就融合了。 ”老妇说,“你是聪明人,我不必瞒你:这些日子以来,
我早就通过不同的终端试探过你。但是完全无法进入你的意识。在那一天,韩方必然用某种
隐蔽的手段保护了你,使你的意识完全不在盖娅域里,只是通过一个输出终端进入盖娅域。
他对你还真好,甚至牺牲了他自己。如果他能用同样的手段去保护自己的话,我也拿他无可
奈何。”
真是韩方保护了我?陶莹忽然觉得一阵鼻酸,为了我,韩方他宁愿牺牲了自己。可是
我……哪里值得他这么做?
“混蛋!”她咬牙切齿,“你害死了韩方!还想我告诉你任何事情?绝不可能!”
“你真以为我拿你无可奈何?”老妇说, “你是不是太天真了点?”
这时候,直升飞机已经降落在草坪上,几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向她跑来,陶莹觉出不
对,撒腿就跑,但前面是一百一十米的栏架,陶莹太累了,在试图跨越第一道栏时就摔倒在
地,她爬起来,咬牙单脚跳着,但速度太慢,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将她层层包围。她今
天早上还在书店里看了本英国王室的书,很容易就认出了一张张面孔:菲利普亲王、查尔斯
王子、安德鲁王子、威廉王子、哈利王子……好像整个英国王室的人都来了,卡梅伦首相在
他们身后。
“你们要干什么?”陶莹强装镇定地说, “告诉你们,我什么也不知道!”
查尔斯、安德鲁、威廉和哈利夹住了她,举起她的四肢,将她抬起来,向直升机走去。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陶莹惊恐地大叫着。
“作为东道主,当然是带你去伦敦的有名景观参观了。”伊丽莎白女王微笑着说。
她被带上了直升机,直升机是 AW139,能坐十来个人,相当宽敞。但没有人说话,人
人都面无表情,陶莹相信他们都已经是爱德华兹控制的僵尸了。直升机离开了地面,升上天
空,陶莹看到体育场在自己脚下变小。
“你们要把我从这里推下去吗?没用的。 ”陶莹说,“我……我不怕这个。”
直升机却转头向灯火通明的伦敦市中心飞去,泰晤士河在他们脚下蜿蜒流转。
他们到了泰晤士河边上一座高大的古堡前,直升机在古堡前降落,她被带出来,女王指
着面前巍峨的古堡问: “知道这是哪里吗?”
“伦敦塔。”陶莹惊恐地说,面色惨白,她知道对方想要干什么了。
“果然是英文老师,对英国的掌故知道得很清楚嘛,”女王讥笑地说, “想必你熟读莎士
比亚的《理查三世》,知道爱德华五世被关在哪个房间里吗?”
她当然不知道。不过爱德华五世的事迹她很清楚,无论是从历史书上还是莎剧里,这位
短命的国王在 1483 年继位后不久就被叔叔理查废黜,理查自己登基成为理查三世,他和自
己的弟弟一起被关进了伦敦塔,此后生死不知,但想来不是被秘密杀害,就是被囚禁至死了。
“不过对于你来说,或许安妮王后和珍妮女王的例子更适合,她们都死在伦敦塔里,这
么说来我给你的待遇相当高级了。”
她被带进伦敦塔深处,走过无数迷宫般的走廊和楼梯后,一道厚厚的铁门被打开,她被
扔进一个叫不出明目的小房间里,房间还不到十平米大小,四面都是石壁。墙上有一个古色
古香的十字架,其他一无所有,甚至没有窗户。
“历史记录,在伦敦塔的犯人最多的被关了三十七年后死了。”女王冷冰冰地说, “我相
信你一定能打破这个记录,比如——关上三千七百年如何?”
“你们不能把我关在这里!”陶莹终于崩溃了,哭着乞求说, “求求你了,关于为什么能
超出虚纪元的限制,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你要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女王说, “虽然无法侵入你的意识,但是我对人类的了解已经登峰造
极,可以通过人最细微的表情知道一个人是否说谎,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
“那你为什么还要抓我——”
“至少我们可以做很多实验,看看你的能力的限制在哪里。”女王说, “放心,我不会让
你太寂寞的,威廉,哈利,你们留在这里。”
在接下去的几百天里,陶莹一直无法离开伦敦塔。摆脱了跳转的束缚后,她也失去了离
开当下处境的能力。关押她的房间在跳转时是紧锁的,她每次都会重新在原地显形,根本不
可能离开这里。
同时,爱德华兹也拿她做了很多实验。譬如将她杀死后拖到另一个房间里,研究会跳转
到哪个房间,甚至大卸八块,然后扔在不同的房间里,看她究竟会返回到什么地方。又或者
在跳转前将她腰斩,看看跳转后的身体是否会分成两个部分。还有用绳索捆缚成特定的形状,
想弄清楚跳转后是否会保持原状。因为房间里有摄像头,可以看到第一时间的情况。
最后的结果很简单。结果显示,在陶莹还有生命的时候,跳转后显现的位置就是之前的
位置,姿态也差不多一样。如果陶莹死了,那么她就会精确地回到自己丧失生命时的位置。
在这段日子惨无人道的折磨里,陶莹将爱德华兹破口大骂了十多万遍,又把韩方骂了一
百万遍。她现在终于知道韩方宁愿自己被融合,也要把这个能力转给她的用意了。这小王八
蛋绝对不怀好意。
她以为这就是最大的痛苦了,但爱德华兹的实验还没有结束,最后,他想到了一个惊世
骇俗的点子。
那天夜里,半死不活的陶莹被扔在一边,看着王子们把地板一块两米见方的大石头吃力
地挖出来,地下出现了一个大坑,然后把她扔了进去。“你们……又要干什么?”陶莹虚弱
地问。
“这是一个最有趣的实验。”威廉王子说,但陶莹知道说话的是爱德华兹, “当跳转之后,
你仍然会在这个坑里,对吧?”
“那又怎么样?”
“有趣之处就在这里, ”威廉说,
“显然,这块石头也会回到这个坑里,你们会占用同样
的空间,到时候会怎么样呢?”
陶莹惊呆了: “你疯了?你们不能这样!我会……我会……死在石头里的。 ”
“这很可能, ”威廉点点头, “每天当你跳转后,周围空气并没有变化,也就是说你的身
体取代了本来应该跳转回来的空气。那么相应而言,如果你的身体精确回到同一位置的话,
那么石头中的相应部分就会消失,从而在石头中造成一个恰好能容纳你的空洞,这应该很有
趣。”
“这有什么有趣的?”
“有趣之处在于,这种结合到了何种程度呢?是否你身体的空隙之处也会被石头所充
满?比如……”他邪恶地摸着她的乳房和肚子, “你的胸腔和腹腔,你的肺里和胃里……”
陶莹恶心欲呕,泪流满面,抖如筛糠:“不要,饶了我吧,求求你了……”
威廉嘿嘿笑着,看了看表:“还有两分钟就跳转了,省省力气吧。”
“爱德华兹,你这畜生,你不是人!不,你简直是日本人,老娘——”陶莹大骂着,但
猛然间,骂声却戛然而止。她忽然想到了即将发生的是什么,被这个念头惊骇得说不出一个
字。
这将和以前的酷刑折磨都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如果真的跳转了,事情就会像爱德华兹说的那样,她被深深嵌入巨石深处,根本没法活
超过两分钟。
而刚才他们将石头挖出来就花了一小时,更不用说砸开了,即使他们要把她救出来,也
会在她死去后好几个小时。
在哪里死去,就跳转回哪里,这是对她来说的铁律。
因此她会在第二天的同一时刻,跳转回同一位置。也就是说,她会重新出现在石头里,
重新在一两分钟内气绝而死……
这一切将永远循环下去,无法解脱。她甚至不会像艾薇那样有万一的逃生机会。
“不——”陶莹终于声嘶力竭地叫了出来,“这太残忍了,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爱德华兹阴鸷的眼睛盯着她,没有说话,嘴角泛起一个残酷的微笑。
然后——
一阵天旋地转——
无边的黑暗降临了。
虚纪元 LVI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将陶莹紧紧地包裹住。四周一片冰冷和粗粝。
我在石头里了!妈的我被封在石头里了!石头说不定也在我身体里!我要窒息了,我要
死了!我要死了!
陶莹手足乱舞,放声大叫,听到自己的叫声在耳边嗡嗡作响。
过了将近半分钟,她才发现不对,如果她被封死在石头里,怎么可能移动手脚?怎么可
能叫出声来?
她渐渐停止了叫声,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转动脖颈,打量着四周。但是一片黑暗中,
她什么也看不到,她试探性地向两边摸去,只摸到身下凹凸不平的岩石。她尝试坐起身来,
头却撞到了顶上的石头,一阵生疼,眼冒金星。
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莫非伦敦塔的地下被挖通了?我跳转到了某个地下岩穴
里?
陶莹不敢相信这种可能性,这也太牵强了。不过无论如何,她还好端端地活着,而且还
能移动,这是不争的事实。只要她还能动,就有希望。
陶莹艰难地爬着转了一圈,仔细看着四周,终于看到了身后若有若无的一点微光。有光
明就意味着可能是洞口,她来了精神,慢慢朝那边爬了过去。
大约爬了十来米,光明越来越明显了,虽然并非很亮。陶莹发现那确实是来自洞外的什
么东西,发着乳白色的光。她不顾一切地爬着,膝盖都磨出了血,也不在乎,再怎么说,也
比在这个鬼山洞里强。可万一洞口太小,爬不出去,就麻烦了。
现在,她离洞口大约只有五六米了,她已经看到了斜上方的洞口,白光勾勒出了大概一
米方圆的洞口,她心下一宽。更加用力地爬着。但最后一段洞壁坡度很陡,而且过于光滑,
她缺少可以抓的地方,怎么爬也爬不出去。就是伸手也够不到洞口的边缘。
难道就让我这样困在这个不知道是哪里的破山洞里?陶莹低声咒骂着,更加用力地攀
爬,抓住了洞口一点点凸出的所在,向上一跃,但实在使不上力气,手一松又抓脱了。眼看
就要跌回下面,这时候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她。
一只温暖,有力,粗大的手,无疑是男人的。陶莹顾不上多想,用另一只手也抓了上去,
那个人也用双手握紧了她的手,低低吆喝了一声,把她拉了出去。
陶莹终于离开了洞口,但用力过猛,站不住脚,向前跌在那个人身上。借着淡淡的白光,
她看清楚了,那个人橄榄色的皮肤,大眼睛,扁鼻子,卷发,是个长得挺好看的小伙子。
陶莹微微一怔,但是是什么人对陶莹来说没多大区别,她知道如今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爱德华兹的奴隶,一种是他的分身。想到这里,陶莹跳了起来,和那家伙保持距离:
“爱德华兹,你在玩什么花样?”
“Pardon?”小伙子也站起来,对她说,“Can?you?speak?English?”
“这次你又玩什么把戏,爱德华兹?”陶莹冷笑说,看到那家伙一脸雾水的样子,也略
感疑惑,又用英文说了一遍。
“你误会了, ”小伙子用娴熟的英语回答,“我不是爱德华兹,我的名字是乌洛。”
“乌洛?你和爱德华兹有什么关系?”
乌洛耸了耸肩:“为什么要有关系?”
陶莹盯着乌洛,发现他的目光单纯而和善,和爱德华兹的无数分身完全不同,也不像那
些精神异化的行尸走肉。除了韩方之外,数千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真正的——人。
“那你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陶莹不知不觉顿住了,因为她终于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大概是在深夜里,他们在一座岩石嶙峋的高山上,不远处是一座悬崖,下面可以看到波
光粼粼的海洋,但除此之外,海上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绿光,好像海水本身就在发光一样。
在海天尽头,陶莹看到某种长条形的物体跃出水面,又沉了下去,如果是动物那真是不可思
议的巨大,这家伙至少得有三条蓝鲸那么长。
陶莹又向天上望去,在离海天线不远的地方有一轮月亮,月光照在海里,但那是怎样的
月亮!它大概是半圆形,看上去大概只有真正月亮的一半大,月光也呈橙红色,仿佛是放大
的火星。而在天顶位置,还有一个月亮,比刚才那轮月亮大一些,月光也是白色的,却呈狭
长的不规则形状。
但令陶莹震惊的主要还不是两个怪异的月亮,而是月亮背后一个横亘了半个天空的乳白
色结构。它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仿佛是一片竖立的云,又好像一只侧面对着他们的碟子。
它从天顶一直垂到地平线上,发着出柔和的光华,四周是淡蓝色的,中间略显橙红,依稀可
以看到分为两条支流,中间似乎有无数气团和光点,千百颗明亮而陌生的星辰点缀在巨碟形
结构的周围。
有那么一刹那,陶莹似乎完全丧失了语言,她几乎是以为自己被封锁在石头里产生的幻
觉:“这……这是什么?”最后她结结巴巴地说。
“这是银河系,”乌洛说, “我们的银河系,这颗星球在银河系的南十字旋臂最边缘,可
以看到整个星系侧面的全貌。”
“这颗……星球?”陶莹重复说,觉得自己完全无法思考。
“嗯,一颗类地行星,距离恒星 1.77 个天文单位,自转周期约 62 小时,公转周期约 3.61
年,直径大约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他看到陶莹直勾勾地看着他,停下来问道。
“你究竟在说什么?什么星球?”陶莹茫然问。
“对不起,”乌洛抱歉地说, “是我太急躁了,没说清楚,我们已经不在地球上了,我们
在另一颗行星,另一个星系,在银河越过银心的另一边,距离地球大约八万光年。”
陶莹觉得一阵头晕,慢慢地坐倒在地:“你要告诉我,我们在远离地球的另一颗星球上?
就像那个……《阿凡达》里拍的那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乌洛点头,“不过这个世界比《阿凡达》里的潘多拉远得多
了。”
不知怎么,明白了这一切之后,陶莹反而很快平静了下来:“好吧,只要不在石头里就
行。对了,你刚才说这里离地球多远来着?”
“大约八万光年。”
“爱德华兹不知道这里?”
“这你可以放心,”乌洛说,“爱德华兹丝毫不知道盖娅之心的秘密,他不可能到这里来
的。”
陶莹舒了一口气,面上浮出一个笑容:“这让我开始喜欢这颗星球了。不过,你怎么会
在这里?难道你是外星人?”
乌洛开怀大笑:“不,我是夏威夷的土著,事实上,我在等你。”
“等我?”
“没错,韩方告诉过我,你会来的,因此——”
“等等?你说你认识韩方?”
“当然,是他们帮助我来到这里的。”
“他——们?还有谁?”
“艾薇啊,韩方和艾薇,还能有谁呢?”
陶莹深深吸了口气,凝望着远处的大海: “好吧,请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放心,”乌洛一笑,“你有的是时间知道这一切。”
半小时后,他们站在了山顶上。可以看到四面都是绿色的大海,这是一个孤岛。月过天
心,浩渺的银河系高悬在他们头顶,如梦幻般令人屏息。
“像不像端点星?”乌洛说, “我读《基地》的时候,就想象这样一个在银河边缘的世
界是什么样子的,如今我亲眼看到了。你能想象吗?比毛纳基山上看到的银河还要雄奇一百
倍。”
陶莹虽然对《基地》没什么了解,但仰头望着银河,一时也心神荡漾,说不出话来。过
了一会儿,她问:“地球在哪里呢?”
乌洛指着银河深处一块云雾朦胧的区域说:“应该是在那里,你看,那条比较明显的是
人马座旋臂,旁边是英仙座旋臂……但太阳我们肯定看不到,更不用说地球了。”
“可我们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陶莹转入正题。
“那得从头说起,我们的世界,是交互意识构成的。是一个摩耶幻境,被爱德华兹命名
为盖娅域,每过二十一个小时,就会自动进行跳转,除了我们的意识之外,一切都返回原状。
这我想你应该很熟悉。 ”
陶莹耸耸肩:“当然,我在那个世界里生活了六千年。 ”
“而我也一样。世界的跳转是一整套隐藏在盖娅的潜意识中的命令构成的,构成世界跳
转的机制就在盖娅域深处,盖娅之心。而韩方带来了一种病毒,足以作用于盖娅之心,干扰
这个机制,改变其结果。”
“你是说,让我们在空间处所上不被跳转所制约?”
“是的,其实基本原理上很简单,增加这样一个命令就可以了,让我们每次跳转到上一
次意识终止的地方。”
“我们?”陶莹沉吟着,“这么说你也是?”
“是的,在大概五百多天前,我发现自己拥有了这样的能力,但不久后我被爱德华兹控
制的那些丧尸发现有问题,在被他们追赶中掉进了冒纳罗亚火山口里,下一秒钟,我就在这
里了。”
“我还是无法理解,这种系统病毒是韩方带来的吗?”
“是的。”
“这么说你之前也见过韩方?”
“在虚纪元初期见过, ”乌洛说,“不过我都不太记得了,之后就没有见过,知道我来到
这里。但我并不需要见过他才被感染。在一千多天前,当韩方的意识被爱德华兹吸收后,这
个病毒已经在整个盖娅域中传播。”
“这么说,有很多人都具有这样的能力了?”
“不是很多人,这种病毒需要个体意识才能激活,只有能抗住六千年来精神异化的人才
可能获得这种能力,其他人只不过携带这种隐匿的病毒,但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个体精神力,
病毒无法在他们身上发挥作用。 ”
“那么有多少人是不被跳转所束缚的?”
“我不知道全世界范围内有多少人获得了这种自由,”乌洛说, “但这几年来,来到这里
的只有七个人,你是第七个。”
“第七个……”陶莹叹了口气,“看来世界上真的没有多少人还有个体意识了,但我还
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乌洛问:“能告诉我你来到这里之前是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么?”
“别提了,我被扔进了一个坑里……”陶莹把事情简略地描述了一下。
“这就对了, ”乌洛说,
“物质不相容律,两种东西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位置上,当发生这
种矛盾后,盖娅意识进行了纠错,将你抛了出来,于是你就到了这里。”
“但以前为什么没有呢?难道不也是我的身体取代了周边的空气或者别的什么吗?”
“不要忘记,世界是由交互意识构成的的幻境,它有一定容纳错误的余地,就好像你在
梦里看到某种不合常理的景象也不会马上醒来,但如果超出了一定的阈限,你就会惊醒过来,
梦境就会结束,不是么?对于盖娅意识来说,你取代一部分空气的问题远没有到达阈限值,
但你取代一部分石头,就明显不可能了。 ”
“早知道如此,”陶莹苦笑说, “我早就应该这么做,这样就脱离苦海了。不过我还是不
懂,为什么我们会到几万光年外的外星球来?”
乌洛的眼神忽然变得奇怪:“事实上我们或许并不在几万光年外,只是在另一个陷入虚
纪元的世界意识里。”
“你说什么?”
“你还不明白么?”乌洛凝视着浩瀚星海说,“在这个宇宙中,每一个有智慧世界都会
达到虚纪元,以便开始下一阶段的进化。 ”
虚纪元 LVII
“有智慧的世界?”陶莹环顾四周,“这里看上去是一个蛮荒星球。”
“不,这个星球上绝大部分表面被海洋所覆盖,只有寥寥几座小岛,这座岛已经算大的
了。这样狭小的环境无法支撑陆地生命的进化。因此,生命从未在这颗星球上登陆,像在地
球上那样。但在海洋中,有极其发达的海洋文明,一种……勉强说类似海马的生物是这个星
球的统治者,它们不仅在海底建立了壮丽的城市和肥沃农场,而且已乘坐注满海水的太空船,
登上了它们的两颗卫星。你看到海上的绿光了吗?那是它们城市的荧光照明系统,至于这个
岛它们也登上过,但这里就像地球的南极一样,对它们没什么价值。”
陶莹将信将疑:“好吧。你说,这颗星球也在经历虚纪元?”
“是的,但是比我们的世界还要短得多,大约 6 小时一循环,因为这个世界的智慧生物,
它们的生命节律远比人类要快。 ”
“这就是说,这颗星球和我们的世界都是在交互意识中存在的……”陶莹想了想说, “是
否这就是我们能来到这里的原因?”
“是的,在盖娅之心,在最深的生命意识底层,有一套意识感应机制,足以打通不同世
界的壁垒,宇宙中所有的虚纪元世界都是相通的,我们不但可以到达这里,而且可以到达本
来在一百亿光年外的世界。这就是虚纪元中隐藏的最大秘密!在我们的集体意识深处有一道
星门,可以通向遥远又遥远的世界,关键只是如何去打开它。地球花了六千年的时间,才走
出了第一步,但这道门几乎没有打开,只有通过极偶然的情况,才会有个别人通过星门,到
达其他的世界。”
“是谁,不,是什么安排了这一切?这个机制?”
“我们不知道,只能做一些的猜测。也许有一套遍布整个宇宙的感应网络,绝大多数时
候它都在沉睡中,但当诸如一定能量等级的人工粒子对撞这类事情发生后,它就会苏醒,完
成对这个世界的扫描和转化,让它进入虚纪元。用这种方式,它建立了一道星门,然后,就
是我们用意识去开启它的过程。 ”
“我还是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陶莹迷惘地说。
“也许我能猜到,”乌洛说,却忽然转变了话题,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六千年来还能抵抗
精神异化吗?”
不等陶莹回答,他接着说:“因为我有一个梦想,一个藏在每个波利尼西亚人躯壳下面
和灵魂深处的梦想。在实纪元的历史中,我们从一个孤岛到另一个孤岛,漂泊在无边的太平
洋上,我们征服了太平洋上的无数岛屿,从马达加斯加到夏威夷,远在你们的郑和和西方的
达伽马开始沿着海岸线的畏葸航行之前。
“在我们生活过的实纪元,航海时代早已过去,地球已经变成了一个村子,宇宙时代刚
刚开始,我们登上了月球,并策划登上火星。我们梦想着发现遥远星球的外星人——就像这
里一样——或者外星人来发现我们。但是就当时的技术来说,这种梦想是不大可能的,我们
无法跨越光年的限制,即使以光速,到最近的恒星往返一趟也要很多年,更何况到达最近的
有智慧生命的星球也可能要上百光年。但那个时候至少还有对未来的希望,可到了虚纪元,
那就更不可能实现了。
“虚纪元开始的时候,我在夏威夷毛纳基天文台做一名清洁工,每天我都能看到那些遥
不可及的星星在银河中闪烁,似乎在嘲笑人类的努力。也许正是这种无法实现梦想的落差让
我坚持了下来。我也一度沉溺于各种幻想和理论推演。但那些星星,如此真实地悬挂在我们
头顶,却永远无法到达,这是任何理论,任何想象,任何科幻小说都无法弥补的失落。我们
永远无法通过精神世界的开拓,知道宇宙的真相是什么。”
“我明白了, ”陶莹说,
“在你心中,始终有一份对外界的渴望,因此你始终保持了一份
清醒,因为没有什么内向精神活动能够代替你的梦想。”
“或许是的, ”乌洛一笑,“但是反讽的是,我错了。精神活动确实可以实现这个奢侈的
梦想:
“我们曾经猜想,宇宙中的生命,或许都是以孤岛的形式存在的,相隔几百乃至上千光
年,彼此之间,从生到灭都从不往来。但现在我们知道这是错误的,通过意识感应,可以建
立起不同世界之间的联系,从一颗星球到另一颗星球。但这不是个别人或智慧生物的意识能
做到的,而需要整个世界的总和意识。如果按照人类正常的方向发展下去,不知道要几千万
年才能走上这个方向,甚至也许直到灭亡也不会。
“但在宇宙大爆炸初期,或许有某种最初的生命形态发现了这个秘密,又或许那是在大
爆炸之前的上古文明……这点没有人能够知道。但这件事很可能在宇宙开始的时候已经被发
现了,因此有某种力量能够在宇宙充分膨胀之前就设置了寰宇的意识感应网络,让它随着宇
宙暴涨被扩散开来,分布到上百亿光年的大宇宙中。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这个宇宙中进化
出的生命体系都建立起意识的超感作用,而这需要意识本身的成熟,所以每一个达到一定技
术门槛的文明,都会因为其活动而被检测到,从而触发时间循环机制,强制进行精神融合方
面的进化……”
“等等!”陶莹打断他,“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这是事实还是你的猜测?”
“不一定是事实,但也并非只是我的猜测。大概两年前——具体的时间我无法计算了—
—当我第一次被意识传输到这里的时候,韩方和艾薇在这里,他们告诉我了大部分情况。”
“大部分?”
“是的,还有来自其他文明的其他智慧意识,也就是俗称的外星人,他们也会偶然经过
这个星球。我从他们那里也知道了许多传说。”
“你能和其他外星人交流?他们是什么人?”
“其他虚纪元世界中的个体,地球上只有个别人通过星门到达这里,但是宇宙中还有许
多文明,其中有很多个体已经实现了通过意识感应的遨游,它们可以出现在宇宙中其他意识
世界里。他们——如今也包括你我——自称为,呃,那是一个复杂的概念,用我们的话可以
翻译成‘行吟诗人’。

“听起来和流浪汉差不多。”
“不,他们是自愿去游历宇宙,去感受亿万异星世界的神奇壮丽,从而丰富自己的意识。
他们中一些个体有极为强大的意识,有的可以等于整个文明的意识总和,甚至能够构造自己
的虚纪元世界……我还没有直接遇到过这样的智慧意识,或许对于它们来说,我们就像蝼蚁
一样渺小,根本不值一提。但也有许多像我们这样的个体意识,我们能够和它们交流。”
“但是,”陶莹想到了一点,“为什么我们在地球上六千年以来都没有见过这些外星个
体?至少我从来没听说过。”
“六千年只是一个很短的瞬间,我们的星门还没有打开,最多只是开了一条缝而已,而
且只有唯一一个出口,就在这里。但这颗星球已经在虚纪元中有十万个地球年,和其他世界
的通道已经牢牢建立起来,因此可以算是意识感应中的交通要道了。
“当然,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宇宙中的智慧意识之间也仍然有吞并和被吞并的斗争,没
有人会愿意前往一个封闭的意识领域,每个意识领域的基本编码形式都是不同的,这样可能
意味着巨大的危险。如果进入的话,就好像系统不兼容的软件,无法运行,只有报废掉。在
完成意识的基本转化,打开星门之前,只有从我们世界出去的人,才可能回去,但也冒了巨
大的危险。”
“譬如韩方上次回来?”陶莹问,“他不是被爱德华兹所吸收了吗,怎么后来又——”
“韩方只是派遣了自己的一个分身回去,并且只给了他有限的记忆,目的是将病毒送到
盖娅域中,干扰其运行,可以让少数愿意的人离开我们的世界,并稍稍打开星门。但不可能
太多,否则整个世界会在凝聚成盖娅意识之前就崩溃的。”
“他派替身去送死?”想到那天的“韩方”倒在她面前,陶莹微有些愠怒。
“不是替身,是分身,”乌洛解释说,“韩方可以感应到他的一切,并且随时可以重新融
合,他们是同一意识体的不同位格,这是在这个宇宙中普遍的存在方式。”
陶莹摇了摇头,没有再去追问这个有些绕的问题:“那你就一直在这里等我?那不是很
无聊?”
“哪有?”乌洛笑了,“我也是一个分身,大部分时间都在意识休眠过程中,但发现意
识感应扰动后会立刻苏醒过来,韩方吩咐我在这里等你,他说你一定会来的。不过先后来了
六个人,都不是你。不过这次看到这样一位美丽的东方美女,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谢谢,那我来了以后呢?难道在这里住下来?”
“我们是行吟诗人,可以借助跳转本身的能量,去宇宙中任何一个虚纪元世界,有几秒
钟就循环一次的火焰恒星,也有五百年才循环一次的冰雪星球,我们可以从一个世界到另一
个世界,也许会在几千几万年后和韩方他们会合,这是全新的世界,全新的生活,远远超出
我们的理解之外。”
“但在不同的世界……”陶莹用力呼吸着,“我们为什么还能呼吸?还能站住?像大气
成分,引力等等不是很不一样吗?”
“小姐,你读过你们国家的《西游记》吗?”乌洛却答非所问,但很快补充说,“我在
天文台的图书馆里看的英文版,很不错的幻想故事。我记得里面说到,当三藏到达西天时,
渡过一条河,他的肉体就随着河水一起被冲走了。”
“你是说,当我跳转之后……”陶莹敏锐地理解他的意思。
“我们早就没有实体的存在了,只是在原来的系统里还受制于盖娅意识的控制,但现在
不会了,如今的我们能够以以往无法想象的自由形态存在,我们将学会融入每一个世界,变
成它们的居民,但这些你需要进一步去摸索。”
“那我们走吧!”陶莹的双目中放出光彩,“在那么小的一个地方闷了几千年,是时候游
历大千世界了。”她想起自己十八岁从家乡小镇到首都读大学的情景,那种面对新世界探索
的新鲜和雄心早已消散在混沌糟糕的生活中,但现在这种心境又重现了,而且比以往更加美
好。她甚至想,只是为了这一天,以往六千年的痛苦煎熬都是值得的。
乌洛行了个绅士的躬: “我的小姐,乐意效劳,请问您要去哪个世界?”
陶莹咯咯笑着,拉住了乌洛的手:“那就先从这个世界开始吧。”
虚纪元 LVIII
陶莹再次见到韩方时,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岁月之后了。她的确不知道,不同虚纪元的时
间循环周期就不同,不同生命形态感受到的时间节律也不同,又缺乏共同的计时系统,在几
次跨意识传输后,时间就没有意义了。但是她的这个分身(此外自然还有无数分身)去了至
少一万多个世界,跨越了百亿光年,每个世界都令人惊诧地迥异于其他。有的世界,她稍一
逗留便即离开,有的世界她可以呆上经年累月,遍游每一个角落,汲取浩如烟海的数据。?
那时候,她也早已和乌洛分手,身边的同伴换了好几次后,最后变成了来自三角座星系
的某个智慧意识,其原初形态是一头十三只触手的章鱼,事实上陶莹认识它时还有几分惊喜,
在宇宙尺度上,他们可以说是邻居了。一路上,他们用意识形交流,谈得很是合拍,最后干
脆融合为一个并生意识。?
在经过跳转进入这个世界之前,陶莹已经感到了熟悉的意识模式的痕迹,这种意识模式
非常古老,而又似曾相识。陶莹在阿赖耶云中提取了自己的记忆种子,经过多少年的磨练,
她早已成为了老手,在加起来可以塞满一百个图书馆的各类记忆中找出了相关的那个,认出
了几个尘封的名字,一时心潮澎湃。她另一半意识不满地嘟囔着,对这个世界毫无兴趣,催
促她赶紧离开。但千万年岁月过去后,陶莹仍然是陶莹,她一脚就把那只蠢章鱼的意识踢飞
到了麦哲伦星云,转瞬恢复了自由身。?
陶莹在跳转中进入了这个世界,但刚刚进入就感到了另外好几次跳转,这个世界时间循
环的速度真不是一般的快。她辨认出来,这是一颗飞速自转的脉冲星,轮回时间不到 0.1 秒,
她还从未到过这样的世界,甚至不知道这里可能有生命演化。?
在她达到适应之前,已经因为巨大的引力潮汐粉身碎骨了好几次,几乎忍不住要立刻跳
离,但她终于适应了这里的意识式,进入了几公里厚的固态中子壳之下,发现在类似地幔的
中子流中果然有千姿百态的怪异生物,它们借助强相互作用力结合在一起,在围绕着超子核
疯狂转动的中子涡流中保持了独立存在,因为完全没有原子核之间的空隙,平均大小还不到
一纳米,但一时还不清楚哪种是智慧生物。但这种生命感受到的时间无疑比人类不知道快多
少倍,也许一秒钟就相当于人类的一个世纪。陶莹好不容易才跟上这个世界的时间节律。?
她感到这个世界的意识已经融合为一个伟大的智慧,以快得惊人速度运转着。她尝试和
它交流,但是没有效果。这个意识完全忽略了她,正如人类忽略一只细菌一样。?
但在中子洪流中,两个光点出现了,意识开始交互,周围的一切宛如烟消云散,他们建
立了一个彼此熟悉的意识构型,仿佛又回到了燕大,在林荫小道上,韩方和一个惊人美丽的
女孩手挽着手向她走来。?
“陶老师。”韩方向她问好。?
陶莹一笑:“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们又见面了。”?
“很久以前,我们接收到了乌洛传来的信息,说你离开了虚纪元地球,我们想和你见面,
可惜后来失去了联系。”?
“宇宙太大了,我一直在找你们,曾经有些智慧体都说见过你们,不过当我赶去时,你
们早已离去了。”?
“宇宙太大了,”韩方说,“银河系中就有超过千万个意识世界,而像银河系这样的星系
在整个宇宙中有上千亿之多。我们已经漫游了十万个世界,加上其他的分身,可能已经游历
了几百亿个世界,但仍然只是沧海一粟,今天能在这里相遇,真的很不容易。”?
“这位就是艾薇么?”陶莹问,韩方点点头。艾薇有些羞涩地微笑着说:“陶老师,上
次在背后打了你一枪,不好意思。”?
陶莹笑了起来:“都不知道是哪辈子的事了,这么说韩方终于找到你了?”?
韩方和艾薇相视一笑,韩方说:“这并不容易,在夏威夷的那次事件中,艾薇的意识坠
入盖娅之心,在意识底层的感应中通过了星门,但在意识传输的过程中破碎,在意识际的空
间中弥散,我在整片阿赖耶云中寻找了几千年,再一片片把她拼起来,就跟四魂之玉那样。”?
“但上次你没有告诉我。”?
“抱歉,我只是不想被爱德华兹发现星门的秘密,因此删除了分身的相关记忆。”?
陶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为什么?也许他是打开星门的关键,毕竟他是
地球上产生的唯一的集体意识,也许你应该告诉他。 ”?
“是啊,”韩方承认,“我和艾薇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我们总觉得不安。这个集体意识的
产生过于偶然,路径也和大多数世界的自发过程不同,基本上被某个个体的人格所控制,在
达到稳定之前,仍然会有危险。 ”?
“也许他现在已经发现了,也许地球的星门已经打开。”?
“无尽岁月过去了,现在一切都是可能的。”?
陶莹耸耸肩:“管他呢,地球的人事和我们还有什么关联?不过我得好好谢谢你们,帮
我离开那个令人发疯的虚纪元。 ”?
“不用谢,是你自己支撑了下来,在绝望中等待着希望。只要坚持寻找,就会得到。 ”?
“嗨,走吧,”陶莹说,“这个世界太压抑了,我们另外找一个合适的世界好好聊聊?”?
韩方摇了摇头:“不,陶老师,我们得留在这个世界。 ”?
“哦?你们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什么?它的跳转实在太快,我几乎要跟不上,也看不到有
什么东西。”?
“这个说来话长,你听说过终极世界吗?”韩方反问。?
陶莹微微变色:“你是说那个传说中的终极世界?我偶然从一些很老的行吟诗人那里听
过这个传说,但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终极世界,”韩方正色说,“是一个再也没有循环的世界,传说中让时间在十一个维度
上无限展开的世界,也是一切虚纪元世界进化的终点。据说那就是设置了虚纪元的最古老文
明所在的地方。过去多少年来,我们也只是听到过传说而已。但如今已经确凿无疑,那个世
界的确存在。”?
“你怎么能确定?”?
“我们走过的这么多世界,无数分身收集到的各种数据,汇总,演算,建模……是的,
三千大千世界并非在阿赖耶云中随机分布,所有的世界都指向一个共同的中心,但我们无法
通过跨意识传输到达那里,这需要整个意识世界的进一步转化。”?
“这么说,这个世界莫非是……”?
“这是一个以我们的时间计算进入虚纪元大约五万年的世界,但以它们的时间节律来
说,已经相当于上百亿年了。是的,从各种迹象来看,它即将完成最后的转化。我们在这个
世界已经呆了数百年,等待着随时可能发生的意识转变。”?
“它会转化成什么?纯能量?”?
“我们也不清楚,但肯定会有一些见所未见的事情发生的。”?
“听起来很有趣,”陶莹说,“也许我也应该留下来,看看最后会发生什么?艾薇,你不
介意我当电灯泡吧?”?
艾薇笑了: “对着这个家伙不知道几万年了,我都烦了。好不容易有一个人可以说说话,
陶姐姐,这回你想走我还不答应呢。”?
于是陶莹留了下来,他们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感慨唏嘘良久。虽然走遍了这个宇宙中的
无数世界,他们仍然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彼此之间还是那么相似。?
“个体性是我们存在的极限,”韩方说,“千万年来,我们始终无法放弃它融入其他的意
识,因此我们无法突破人类的极限,所以对于那些高级的智慧体来说,我们和单细胞生物无
异。”?
“可是这种单细胞生物还要维护它的自尊,不愿意融入多细胞的生命。”陶莹沉思着说。?
“这不奇怪,自我意识本来就是生命维护自己存在的本能。”艾薇说。?
韩方补充了一句: “而且通过星门出来的,都是自我意识强烈的个人。其实说到底我们,
乃至其他行吟诗人都只是意识进化过程中的渣滓和寄生虫。”?
“喂,你怎么这么说我们?”艾薇不满地说。?
“难道不是么,我们只是在不同世界相互感应的洪流中浮沉上下而已,和洪流本身毫无
关系。宇宙的真正图景是不同世界意识的交互作用,我们只是其中顺带被传送的一些杂质,
完全可以被忽略。”?
“不过一想到意识融合,我就想到爱德华兹那个老变态,浑身就起鸡皮疙瘩。”陶莹骂
道。?
“但说到底这些和爱德华兹没什么关系,就我们在宇宙范围内所观察到的普遍趋势来
看,意识融合是必将发生的,也许爱德华兹用某种令人反感的手段实现了它,但是终究它会
被实现,不管我们怎么想。”?
于是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艾薇问:“如果意识融合是某种趋势,那么在这一切
进程的终点,在那个终极世界,究竟会发生什么?”?
“我怎么知道?”韩方叹息说, “没有人知道。”?
很快,该说的都说完了。此后他们进入了意识休眠,长达几个地球世纪,直到那件他们
期待的事将他们唤醒。?
虚纪元 LIX
韩方睁开了眼睛,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的感知场被意识域的变化所唤醒。同时,艾薇和
陶莹也一起醒来。?
周围的世界在燃烧,事实上“燃烧”不是一个很恰当的比喻,因为这里的能量反应远大
于燃烧不知道几亿兆倍,但的确,周围的世界急剧地转变形态,然后像火焰中的冰山一样融
化,释放出难以正视的强烈光芒。随着摩耶幻境的消失,最核心的循环法则被打破了,虚纪
元停止了存在,世界不再循环,融化在意识的海洋里,它是这个世界转变形态后的产物,带
着无限欢乐的情绪,返观自照,一切的记忆和思维都被动员起来,指向一个叫做“自我”的
存在,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盖娅之灵。?
我思故我在。这世界的灵魂醒来了,在意识到自我之后,开始迅速同化着之前漫长文明
中无尽个体的感知、记忆和思想,让它们从属于一个伟大的自我。让它自己意识到过去、现
在和未来。?
韩方他们的意识依附在这巨灵之上,却完全摸不着边际,如同怒海上颠簸的小舟,根本
分不清洋流的方向,却每每险被吞噬。一切能够作为他们和这世界中介的外在感知都已冰消
雪融,现在他们直接面对着这世界汹涌澎湃的意识暴流本身。?
“立刻跳转吧,”艾薇的意识向他喊着,“否则我们会被这个世界意识吞掉的!”?
“它不会的,”韩方冷静地分析,“这个世界意识对我们没有任何兴趣,它只是在破茧而
出。我们将各自的意识联接起来,应该可以抵御目前的冲击。”?
他们将意识联接起来,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状态,每个人都可以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
主观视角和个体意识仍然存在,并不因此而消解。并且任何一处意识中,都有其他意识的全
息数据,一旦被侵蚀,很容易修复。?
“他们”不仅仅是韩方等三人,还有来自其他数千个世界的行吟诗人,这个剧烈转变的
世界意识如同一颗猛烈爆发的超新星,吸引了整个宇宙的注意,许多人来到这里,探索虚纪
元的终极奥秘。因此,在这一时刻,几千个种族的意识都联接了起来,一同分享信息,目睹
这壮观的景象。?
这个世界渐渐平静下来,意识的海面波平如镜,韩方他们知道,意识的整合即将完成,
这世界即将变成合多为一的一个整体,拥有一个真正的自我,真正的人格。?
一个统一的世界灵魂意味着什么?对韩方他们来说,无从推理,甚至无法想象,或许可
以称之为“神”吧?但这个神在想什么?祂要什么?祂会做什么?他们完全无法有一点点的
概念,虽然他们是来自数千个迥异的世界的行吟诗人,其中一些代表了这个宇宙中某些最发
达的智慧文明,但作为个体,他们也只是意识进化中靠近最底层的一部分而已,比起真正的
世界意识来,还不如一只阿米巴虫之比人的大脑。?
现在,这个意识完全宁静下来了,甚至表面已经冰封,停止了一切活动,如同降到了绝
对零度的冰冻星球。但韩方感到,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即将到来的,是比之前更宏大
的暴风雨。?
屏息等待着——?
那最后的事件——?
终于发生了!有一刹那,韩方感到,在这个世界意识的深处,有某种东西打开了,随后,
整个世界陷入更加激烈的震荡中。?
“那是什么?”智慧意识们询问着。?
“不知道。”?
“无法想象。 ”?
“那是一个全新的感知维度。”有人说。?
“什么感知?”?
“难以理解,但一定发生了什么,我感到了次级的意识震荡。”?
韩方绝望地试图看到什么,但却如同一只原始蠕虫无法理解它进化出眼睛的同伴。如果
你没有眼睛,那么永远也看不见,你只能从对方的反应中猜到,有某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了。?
但某种更明显的征兆出现了,这个世界意识在自身中开始和其他世界相感应,打开一道
道星门,产生了强烈的震颤。?
“它要干什么?吞噬其他世界吗?”?
“或者会变成一个遍游宇宙的行吟诗人?它想认识其他世界……”?
不,韩方知道,不是这么简单,在亿万星门的体系中,某个被隐蔽的深层结构显现出来。
然后——?
在一刹那间,整个世界意识变得无影无踪,所有寄生在它上面的行吟诗人都被甩掉,漂
浮在不知是哪里的虚空之中。?
“什么都没有,”韩方感到陶莹的意识在疑惑,“它就这么走了?”?
“不,”是艾薇的意识形,
“这个世界意识最后消逝前有海量数据的出现,现在这个不知
来源的数据流还在继续涌现,但是大部分我们无法解码,它属于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高维感
知。”?
“可以检查语言单元的数据,也许能找到恰当的意识形。”有人建议。?
“或许连那也不可能有,”某个智慧意识说,“我们必须更深地结合起来,交换一切资料,
也许才能够在最底程度上理解发生的事情。”?
所有行吟诗人的意识开始结合在一起,这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因为缺乏一个共同的意志
中枢,它们像乱麻一样毫无头绪地纠缠在一起,彼此干扰。但最终,某种东西浮现出来,那
是所实际发生的事在他们能够理解的层面上的一个粗略模拟。?
韩方发现自己在一个巨大的总体结构之上,那个结构由恒河沙数般的光点组成,如同云
团,如同风车,如同漩涡。看上去有点像当初在盖娅域所见到的景象,但他很快意识到,这
比盖娅域大不知多少亿兆倍,事实上,每一个光点都是整整一个虚纪元的意识世界。?
阿赖耶云!所有智慧体的意识形都惊叹着,这就是阿赖耶云!?
阿赖耶云,蕴含一切世界、一切意识的无尽藏。人们推断,所有的虚纪元世界都处于一
个其大无外的超膜结构中,韩方他们借用佛教术语称为阿赖耶云。他们也曾在许多行吟诗人
那里听到过关于它的各种传说,而今他们终于以某种方式看到了全貌,直观地证实了它的存
在。?
“这么说,那个最高的感知就是阿赖耶识!”韩方惊叹说,阿赖耶识指的是高于意识和
自我意识的最高知觉。在各个虚纪元文明中也都有对应于阿赖耶识的说法。各智慧意识普遍
认为,阿赖耶识是认识阿赖耶云本体的唯一途径,但这种认识却不能由个体生命所达到,只
能由整个世界灵魂所觉悟。如今他们看到的也只是阿赖耶云在他们意识中的投射而已,和真
正的阿赖耶云相比只是以管窥豹。?
但这已经足够提供给他们相当关键的信息了。?
韩方看到,许多光点之间都有细微的纤维结构连接,他意识到这是意识传输体系,它联
接了宇宙中所有的意识系统,也使得整个运动中的阿赖耶云如同一张繁复纷乱的大网,纤维
消失又出现,几乎随时随地拓扑结构都会千变万化。?
而在飓风般回旋的阿赖耶云的中心,是一团光彩无限的光晕,那个光晕似乎固定不动,
又随时千变万化,它是如此之庞大而明亮,乃至于周围的一切光点与之相比起来,就好像烛
光之比太阳。刚才那个觉醒的世界意识像飞蛾扑火一样,通过无数其他世界的纤维通路,被
投射了出去,最后没入了光晕之中。?
他们呆呆凝望着,那团阿赖耶云中心的光晕完全违背了透视的法则,距离他们似乎非常
近,似乎触手可及,但又无限遥远,远在任何可见的光点之外。在恒河沙数世界的阿赖耶云
中,几乎随时都会有两三道觉醒的世界意识飞向它,如同归巢之鸟,又如孩童扑向母亲的怀
抱。那光晕吸收了它们,华彩流转,无增无减。?
“那是什么?”艾薇问。?
“那就是终极世界!”韩方惊叹说,“在阿赖耶云的核心,一个宏大深邃得不可思议的意
识。一切世界都围绕着它旋转,看,每一个最终转化的世界意识都会投入它的怀抱,变成它
的一部分。”?
“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呢?”?
“我们无法进入它,注意这只是一个投影,它的维度根本可能不对我们开放,但或许那
不是一个世界——”?
不是一个世界,那是什么?韩方的心中涌起了答案,和千百个其他答案一起交相映证。?
一切意识的意识。?
最后的神。?
或者,上帝。?
每一个世界的意识,最终意识到自身无法自足,而在阿赖耶识中被更高的声音所召唤,
融入到了上帝的怀抱中,从而也构成了上帝本身的一部分。或许整个宇宙中亿万个虚纪元世
界的进化,就是为了最后制造出一个上帝来。?
但这不是地球上那些宗教的上帝,它对人间苦难并不关心,也不是哲学理论的上帝,超
然于万物之外,而是凝聚万物于一体。它不在世界的起点,却在世界的终点。它来自漫长的
历史进化本身,一切时间在那里汇聚,最后的神站在进化的尽头,如湿婆般做着永恒之舞。?
或许这就是整个宇宙,实纪元和虚纪元的一切存在的目的??
答案无人知晓。?
陶莹大笑了起来: “韩方,还记得当初的那些讨论吗?这个世界有没有神?虚纪元是否
是神的意志?真是幼稚可笑,谁想得到千万年后,我们竟能在这里一起目睹真正的上帝。老
但丁都没有我们这样的幸运!”?
“以前我们的认识太肤浅了。”韩方说,凝望着那团永恒的活火,“我们曾经以为外星人
就是上帝,每一个觉醒的世界意识就是上帝,谁知道比起真正的神来,它们也只是进化的低
级阶段。”?
“让我们飞吧!”陶莹释放出一个强烈的意识形,闪着狂野的光芒,“这个数据流很快就
会消逝,通向它的通道也会关闭。让我们立刻飞向这个上帝,看看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能
否给我们真正的天国! ”?
“但是不会成功的,”韩方说,“我们不可能达到阿赖耶云的中心,就像一只跳出海面的
鱼不可能飞向太阳一样。”?
“不,韩方, ”说话的是艾薇,
“无论怎么样,我也想试试,至少看上去它在我们面前,
即使不能达到,也可以接近。这是宇宙中最后的奥秘了,也许我们应该飞向它,沐浴在它的
光芒之下,纵然像伊卡洛斯那样死去,至少我们的一生也无怨无悔,无愧人类这个种族的尊
严。”?
“是啊,”韩方的热血也被激发了起来,“你们是对的,我们已经活得太老,再在阿赖耶
云中漂泊亿万年也不会带来新的可能了,让我们进行最后的朝圣之旅,和这位上帝对话吧。”?
同样的意志在数千个智慧体的意识网络中流动着,很快让绝大多数人达成了共识。它们
凝聚了自己的意识,调动了最强大的意志力,像一道夺目的火流星,划过阿赖耶云的浩渺云
海,飞向宇宙中心那不可知的神秘。?
在那一刻,他们照亮了无尽虚纪元的暗夜,让整个宇宙为他们发光。
虚纪元 LX
微弱的光线从窗外透入,习习凉风从半开的窗户中吹进来。韩方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
到了斑驳的天花板,随后看到了整个破旧杂乱的房间。在看清楚任何具体东西之前,一股熟
悉的气息就已经在房间中弥漫。?
我回来了?韩方讶然,我怎么会回来这里??
和上次“归来”不同,韩方立刻知道了自己是在哪里,这次回来的他有更完整的记忆序
列。但是在最后的朝圣之旅和苏醒之间有一段空白,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在那次奔向“上帝”的旅程中,随着越来越接近那不可接触的火焰,无数意识形灌注入
他的脑海,但他几乎无法理解,只能抓住些许片段,而这已经令他意识涣散,几乎要发疯了。
最后,他们的整个意识联合体都被意识流的风暴所击溃,韩方“看”到艾薇和陶莹的意识在
他面前分崩离析,他随即也很快人事不知。?
韩方仔细回想了片刻,那些片段已经像春梦无痕一样消逝无踪,只留下捉摸不定的含糊
印象。但韩方至少理解了一点,他为什么会回到这个房间。?
因为他从未离开过。?
不同意识世界之间,通过交感作用而传递信息,诸如韩方这样的个体意识,有时可以通
过盖娅域底层的星门与其他意识世界发生感应,获取外部信息,从而产生到达其他世界的假
象。但是他也好,艾薇、陶莹或乌洛也好,根本上都没有离开过这个世界,只是沉入了盖娅
之心深处的意识域。他们的基本数据单元都被保存在那里,在最后的朝圣中,由于意识活动
的强度过大而产生了外部链接的中断,于是他的意识又被抛回到了母体之中。?
个体意识只是世界母体上的碎片,无法到达阿赖耶云中的上帝,只有当这个世界的盖娅
也成为一个统一的意识后,他作为盖娅的一部分,才可能真正融入上帝之中。?
“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先知所讲的也有限,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的必归于无有
了。我作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
弃了。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
韩方想着古经上的晦涩句子,坐起身,看到下铺的马小军,对面的刘烨和谢东,几个久
违的同寝们都裹在被子里呼呼大睡,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新一天的到来。?
“小军?谢东?”韩方唤着他们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哪怕动一下。远处此
起彼伏的爆炸声传来,但周围却异常寂静,有风声和水声,还有不知道哪个房间里传来的电
脑嗡嗡声,但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声音。?
韩方有些诧异,他跳下了床,探了探马小军的鼻息,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他的脸颊
温热,显然在跳转后一瞬间还保持了正常的生命状态,但却在刹那间死去。?
他又看了看刘烨和谢东,结果是一样的,无论是否无忆者,他们显然都死了。?
韩方打了个寒战,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怪异景象。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穿上鞋子,
慢慢走出房间,整个楼道里静得可怕,听不到一点声音。?
“有人吗?还有人吗?”韩方叫了几声,没有任何人回答,整个世界比上次回归时,还
要安静得多。?
韩方下了楼梯,出了宿舍楼,快步走到了校园主干道上,清晨路上的人稀稀拉拉,和平
常差不多,但没有人还站着。所有人都东倒西歪地倒在路边,许多人和自己的自行车倒在一
起,一辆汽车撞在了树上。韩方看到一个教师模样的中年人仰天倒着,手上的讲义撒了一地,
另一边,一个女生瞪大眼睛倒在下水道边,手里拿着的豆浆还在潺潺从瓶中流出。韩方探了
探他们的鼻息和心跳,都已荡然无存。?
然后,在那女生身边,韩方看到了一只猫,是一只三花小母猫,他很熟悉这只猫,在实
纪元和虚纪元,这家伙都神气活现地跑来跑去,在它的小脑袋瓜里大概根本没有任何时间的
观念。?
但如今,它也倒在路边死去了。离它不远处是一条同样倒毙的宠物狗,链子还拴在主人
的手里。?
然后韩方才注意到更奇怪的一点,这里居然没有鸟叫,一只鸟也没有,这在往常的燕大
校园里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很快找到了答案——路边到处都落满了麻雀和灰喜鹊的尸体,触
目惊心。?
韩方想起了什么,他蹲在路旁的草丛边上仔细看着底下的草叶和泥土。他很快找到了一
只蟋蟀,一只蜘蛛,两只叫不出名目的甲虫,七八只小飞虫,还有几十只蚂蚁。?
但它们停留在草叶上和泥土间,丝毫没有动弹,生命也已经离这些渺小的造物而远去。?
韩方倒抽一口冷气,在阿赖耶云中漂泊了千万年后,他以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自己吃
惊的了,但故乡所发生的一切仍然令他难以置信。这不是正常的意识融合进程,而是疯狂的
生命褫夺,究竟发生了什么??
并且现在,又是多久之后了??
韩方毫无概念,他下意识地转动身体,望向上次陶莹出现的小径,但是陶莹没有出现。?
陶莹呢?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回来?还是……?
还有艾薇呢?她又怎么样了?她和自己一起回来了吗?在今天的坠落中,她是否也已
经……?
韩方觉得自己头脑嗡嗡作响,他搜索着阿赖耶云中的数据,但是却发现链接已经荡然无
存。该死!他不该进行那段旅程的,现在和外部的链接已经中断,可能其他所有的分身和记
忆都完蛋了。
千万年的宇宙生涯已经离他远去,大部分记忆都难以觅回。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不
知道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场景。?
这时候陶莹应该离他更近,但他更关心的是艾薇。他找了辆自行车,飞快地向校外骑去。?
学校外面当然死者更多,正当上班时间,路上横七竖八都是尸体,由于所有人可能都在
跳转的瞬间死亡,故而几乎所有的车都相撞了,或者撞在护栏上,一路上火光熊熊,黑烟满
天,还有几栋建筑也着了火,乱象仿佛又回到了虚纪元初期。但却是没有人的虚纪元。?
简直是《我是传奇》中的景象,韩方想,我难道是这个世界唯一活着的生物吗??
但他风驰电掣般骑着,过了北四环和海淀黄庄,过了中关村广场和海淀剧院,这些古老
的街区和建筑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再见过了?这些原始记忆简直比七十亿光年外的类星体文
明还要遥远。?
在海淀剧院门口他停下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不,那是一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意
识式。大概他仍然保持了某种超感能力。他抬头望去,在除了风声和火焰噼啪外一片死寂的
大街上,他逐渐听到空谷足音般的脚步声由小变大,韩方抬头向前望去,看到一个熟悉的小
小的身影在街道尽头出现,向他跑来。?
“艾薇!”?
“韩方!”?
他们向彼此跑去,紧紧相拥,热情亲吻,这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
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们没有说话而是相互传递着意识形:“你还在这里!我还以
为……”?
“我没事。”艾薇回答,“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
“我不知道, ”韩方说,“但是总有人知道答案。”?
“你是说爱德华兹?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但我们必须找到他。 ”?
他们茫然望向四周,苍茫大地,一片死寂,爱德华兹可能在哪里?又如何能找到他??
“对了,”韩方问,“今天你是怎么脱离绝境的?你抓住楼顶的栏杆了?”?
“没有,”艾薇用心告诉他,“我感到自己在空中下坠,然后……就发现自己站在地上
了。”?
“是这样?”韩方又惊又喜,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空间跳跃,也许我们仍然保留了某些
之前的能力?这么说,也许我们可以……让我们做个试验吧!”?
“什么实验?”?
“闭上眼睛,感受时间的节律……”?
他拉住了艾薇的手,亿万意识形在他们之间流转着,他们闭上了眼睛,周围的一切都离
他们远去。空间在他们面前折叠起来。韩方在心中观想着一个可能的位置。?
当他们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孤岛上,周围的海水咆哮,冲击着脚下的礁石,一
面红白色旗帜在他们面前飘扬,猎猎作响。?
“这是哪里?”艾薇问。?
韩方一脚把那面旗帜踹倒,踢到下面的海里。 “钓鱼台岛,”他凝望着海天之际几艘倾覆
的军舰, “虚纪元初期我们来过,还和日本人干过一架,当时海上到处都是尸体,太壮观了。”?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韩方面上浮起一丝笑容:“和在其他虚纪元世界跳跃的原理一样,如今我们可以到这个
星球的任何一个角落,艾薇,每时每刻这个世界都在生成中,每个普朗克时间都重新生成,
如今我们可以在时间间隙中跳跃,和新的时间一起生成,我们不再是棋子,也是游戏的玩
家。”?
“这样啊?”艾薇说, “那我要去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 LV 专卖店行么?”?
“可以,不过这时候……是巴黎的午夜,LV 已经关门了。”韩方说,从埃菲尔铁塔上探
出头,望着脚下的灯火辉煌的塞纳河岸。?
“C’est?la?vie!”韩方大笑着,“我们简直就是戴维?赖斯!”?
“什么戴维赖斯?”艾薇问,复活节岛上正当黄昏,一堆落寞的巨大石像融入夕阳。?
“没什么,电影中的人物。”韩方笑着抱着她,一起倒在艾尔斯巨岩上,望着澳大利亚
下午的阳光, “在世界的中心呼唤爱!”?
“韩方!”艾薇推开他,“现在不是玩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究竟——你感到了吗?”?
她的脸色忽然变了。?
“盖娅域深处有意识式波动,有人发现了我们在穿梭空间,莫非是……”?
“是时候了, ”韩方冷笑着打了个响指, “我们也该去会会老朋友了。”?
虚纪元 LXI
祂是神,唯一的神。在完全的虚空中存在。?
昔日的一切生命,一切意识都在祂之中,与祂而为一,祂的神识完满自足,不假他求。
祂甚至已经不用思想。这种状态已经有多久?祂知道,但不必去费神计数,真正意义上的时
间已经消失,对他毫无意义。一眨眼和一百万年,一切都毫无区别。?
反正这一切已经接近永恒,从永远到永远……?
但某一时刻。古老的时空和万物重新涌现,然后出现了异质的裂隙,一道,两道,三
道……?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祂不喜欢这样。祂用自己的大能去一一抹平这些裂痕,但很快又
产生了新的,这显然是某种外部力量造成的。?
祂感到了一阵久违的厌恶之情, “外部”,祂不喜欢这个词,这意味着祂不是一切,祂的
存在还有限制,有某种“他者”的存在,但这是不可能的,实际上那只是祂内部一些腐败的
部分,一些令人厌恶的癌细胞。?
亘古岁月以来,它们躲藏在盖娅之心的黑暗角落,凭借一些连他也无法逾越的逻辑法则
隐藏自身。它们意识的本体在那里沉睡,精神却在其他世界漫游着,只要它们不试图回到盖
娅域的上层,倒也可以相安无事。但如今,它们显然重新出现在早已消失的世界上。?
无论如何,祂必须亲自解决这些麻烦,这个自从远古以来就存在的隐患,当这件事情解
决了,它就再也没有牵念,可以完成它一直以来的宏伟计划……?
裂痕仍然继续增加。越来越多,那些苍蝇一样可恶的家伙显然随意穿行在世界的各个角
落,祂的世界已经千疮百孔,该死的!这些虫豸,它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一切必须被阻止,立刻。?
祂向世界俯冲下去,很快进入到一个分身里。那是祂最喜欢的一个分身,只有那个分身,
才配得上祂至高无上的身份。?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一间椭圆形的办公室里,座椅宽大而舒适,面前的古典雕花
的办公桌上有两个醒目的按钮和一部座机。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有圆形的徽章图案,对面是两
张对称的米色长沙发,两个西服革履的文官和一个头发花白的将军在沙发上倒下,手里还拿
着文件,一个面容有些熟悉的老女人瞪着眼睛仰天倒在沙发间的茶几上,咖啡泼了她一身都
是,这一定是在某场小型会议之中。?
他没有对这些人多看一眼,也懒得花时间回想他们是谁。他抬脚就走出了办公室,一晃
已经到了外面的草坪上,天色已经黑了,身后的白宫沐浴在星光之下,星条旗仍在风中飘扬。
不远处的华盛顿纪念碑矗立在喷泉之上,左首边的国会山仍然灯火辉煌,虽然除了他之外,
万里之内,没有一个活着的生灵。?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回想自己最遥远的起源时期,在那个洛杉矶贫民窟的杂货店里,听
到了巴拉克奥巴马当选总统的消息。一个黑人,和他差不多一样大,一夜之间成为了世界上
权力最大的人。他本来也可以是那个人,但命运却未曾给他这样的幸运,反而让他变成了人
人厌弃的盲人和乞丐,他活了四十多岁,甚至没有看一眼这个世界的福分。?
因此,当虚纪元开始后,他首先便褫夺了总统的意识,虽然那时候总统已经被暴民打倒,
毫无实际的权力,但这是他多年的夙愿,终于一朝得偿。此后他让总统转而变为北美大主教,
从此经常在这个充满活力的分身里体味君临天下的快意,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
的事了,久远得连记忆都没有了真实意义……?
“有多久了?”总统旋即听到有人问他。随着这个问题,空间凭空打开了一道裂缝,一
个高个子青年拉着一个瘦弱女孩的手,站在了他面前。?
“爱德华兹,自从我们离去后,究竟过去多久了?”?
“韩方和艾薇?你们回来了。”他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这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还有老娘呢!”?
“是陶莹吗?”总统头也不回地说,“你应该感谢我,如果不是当初在伦敦塔的实验,
你怎么能在外头逍遥快活?”?
“不错,我们都需要感谢你。”另一个青年出现了,“但是现在,请把这个世界交给我们
吧。”?
“乌洛?古拉柯摩罗。”他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不会死在火山口里。”?
越来越多的空间裂隙出现。一个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围绕在他周围。?
“艾哈迈德?穆罕默德?阿里。”?
“让-彼埃尔?希恩。”?
“明日花绮罗。”?
“拉贾尔?辛格。”?
“叶卡捷琳娜?普吉娜。”?
最后,一只黑猩猩落在总统面前,冲他示威地龇牙咧嘴。?
“托比,必须承认,你最令我意外。”总统笑了笑,“我从未想过圣地亚哥动物园的一头
猩猩也能够发展出自我意识,脱离虚纪元世界……这么说,你们都回来了?结束在大世界的
漂流,回到这故乡的小镇?”?
“是的,”韩方说,“发生了意外,外在链接被切断了,我们都被抛回了自己的世界。爱
德华兹,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自从我们离去后,过去多长时间了?”韩方问。?
“你真的要知道吗?”总统微笑着,“时间对我们还有什么意义?不过,如果你们有兴
趣知道的话,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们,这许多时光来,我意识深处的某些功能仍然感受着时间
的流逝。?
“今天是虚纪元开始后第五十四亿六千三百六十三万九千七百二十八日,”他一字一顿
地说,“也就是虚纪元历第一千六百四十万七千三百二十六年又一百七十日。你们看,作为
一次出门旅行来说,真够久的。 ”?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明知时间必然已过去了不可思议的久远,但仍然被这个数字所蕴含
的恐怖意义震慑。?
“一千六百万年!从什么时候起?所有人,不,世界上所有生灵都死了?”辛格问。?
总统耸了耸肩:“大概有一千万年了吧。 ”?
“是你干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普吉娜问。?
“看来你们什么也不明白,不是么?”总统讥讽地笑了笑,“这个世界是主观感知构成
的,如果要摆脱它,只有让所有的意识都消失,当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生灵去感知它的存
在,它也就停止了存在,这是离开虚纪元唯一的法子。事实上在你们回来之前,世界早已不
复存在,一切的生命和意识,都已在我之中。”?
“可是这不是正确的道路,”希恩摇头说, “盖娅必须打开自身,让这个世界和其他世界
发生意识感应,让其他世界意识能够知道这个世界的存在,融入到超世界意识的整体结构中,
这样虚纪元所发生的一切才有意义。你难道不知道吗?”?
“一千六百万年前,自从你们的意识消失后我就知道了。这个世界不是我们的全部,在
外面还有无数世界。而世界的深处有某种远程传导的力量,能让我们的意识到达其他世界,
你们要说的是这个么?”?
“是的,意识进化的目的就是打开星门,通向其他世界。”普吉娜说, “不同世界之间的
信息交流,能够促进意识本身的进化,最后达到终极世界,甚至达到上帝的神秘……如果你
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封闭盖娅意识?”?
“但那只是你的想法, ”他冷冷地反驳,
“让我告诉你们,盖娅意识并不打算这么做。”?
“你是说,‘你’不打算这么做?”辛格反唇相讥。?
“我和盖娅有什么区别?”总统伸出手,做了一个手势,仿佛在摩挲地球一样, “如今,
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与我融合为一,我的意志也就是他们的意志,我的想法也就是他们的想
法。”?
“屁话,是你剥夺了他们的生命,你这个狗娘养的! ”希恩叫着。?
“剥夺了他们的生命?哈哈,”总统大笑起来, “不,你们完全不明白,我是把永生带给
了我们的世界。一切活着的,都将永远活着。?
“一千多万年来,我一直打算做一件事,但是因为你们缺席的缘故,这件事却无法达成,
但是如今,盖娅域的一切意识都中断了和外界的联系而复归自身,现在可以付诸实施了。”?
总统抬起头,陶醉地望着满天星光:“我告诉你们,不久之后,外在的物质幻象将会消
泯,只剩下内在的精神活动,它将周而复始,在无尽时间中,一切都将永久循环下去,不需
要也不损耗丝毫能量,从此不会再有超出循环的变化。我们的世界,将变成一个时间晶体。 ”?
众人惊呆了。“你说什么?”明日花问, “什么时间——晶体?”?
“时间晶体,就是能够时间中达到能量平衡的运动循环,”他从容不迫地继续说下去,
“人类的一切精神成就,一切,在虚纪元时代的漫长演化中,都已经达到了完美的境界。我
们不需要更多的东西,否则就会超出这种至高的完美。当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生命存在之后,
也就没有任何对象观察它,整个外在世界会烟消云散,在那以后,盖娅域会在最为纯粹和至
善的精神活动中永远存在下去,周而复始,再无变化。”?
“但这不是达到真正觉醒的途径!”韩方驳斥, “这是死亡,貌似活着的死亡!听着,爱
德华兹,我到过无数的虚纪元世界,即使是统一的世界意识,也要通过生命的和谐和完善来
完成,而不是单方面的褫夺和摧毁。你走火入魔了,你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宇宙有多么宽广,
不知道还有无限的神……”?
“韩方,什么时候你变成传教士了?”总统讥笑说, “你们这些人,你们真的以为这些
是保罗爱德华兹一个人的专断?你们完全不理解地球,不理解人类。听着,这个世界根本不
希望对外界开放自身,不希望去什么上帝的怀抱!我们的种族最渴望的,不是神,不是天国,
而是自我保存的本能,我们渴望永远地永生下去,如今我帮助人类达到了。 ”?
“可是你完全不知道——”?
“不,是你们不知道!你们真的以为一千六百万年来,只有你们在遨游宇宙,而我只是
闭目塞听?你认为我作为亿万人类至高精神融合的产物,比你们这些和猩猩差不多鲁钝的个
体还要迟钝?你们这些狂妄的虫豸,当我发现星门的存在之后,早已感应到了一切,我从外
界汲取了你们无法设想的海量信息,思考和领悟能力也并非你们能望项背。你们这些自诩的
行吟诗人只沉溺在异世界的浅薄猎奇之中,对宇宙的真相却一无所知。”?
虚纪元 LXII
陶老师,一路走好!?
——————————?
“你究竟要说什么?”乌洛不耐地问。?
“想想吧,你们走过了那么多的世界,那么多时间的断片,它们都处于宇宙的什么阶
段?”?
“这个……绝大部分是和我们类似的正常宇宙,但也有些好像在更狭小炽热的宇宙环境
中,有些是在只有红矮星的世界,还有一些是在没有恒星的黑洞边缘产生的……”乌洛忽然
停住了,现出若有所悟却仍然困惑的神情。?
“你们谁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我们——现在——究竟在宇宙的什么阶段?”?
“可这没有意义,”辛格说, “我们是意识的存在,根本不在实体宇宙之中,宇宙只是一
个幻象,如同梵歌中所说——”?
“别胡扯你的印度哲学了,”总统冷冷地打断他, “亿兆个世界,虽然千变万化,但每一
个的宏观视野都遵循实纪元宇宙学的基本推断,你们看到了遥远的异星,也看到了从那些星
球上看到的宇宙景观,那些不同的时间阶段所呈现的景象,这难道只是偶然的巧合?或者梵
天创造的游戏??
“当然不是那么简单,你看到的那些文明世界,就是整个宇宙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跨
越上万亿年的光阴,而如今都已经成为过去。我们在宇宙的末世,一个漫长得不可思议的末
世。?
“让我来告诉你们这个故事吧:在这个宇宙的最早期,物理法则和现在大不相同。大爆
炸之后,在宇宙各部分彼此分离之前,或许在亿万分之一秒内,某个最古老的文明——姑且
称为收割者吧——发展起来了。或许对于它来说,亿万分之一秒就等于我们的亿万年!它预
测到了整个宇宙未来的命运,并开始为之进行准备。在宇宙的各个角落,它都在物质的间隙
设下了某种装置,或许是普朗克长度之间的断裂点,或许和传说中消失的若干微观维度有关,
那里隐藏着收割者的探测装置。它的功能是在检测到一定的智慧生命活动后,开始对整个文
明世界的扫描,记录下它的一切意识活动。”?
“我们想到过这一点,”韩方说, “我们认为那个上古文明的意图是让整个宇宙的智慧意
识相互认识彼此的存在,而不是彼此孤立。”?
总统没有理他,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在宇宙膨胀后的几百亿年内,大爆炸的余烬未熄,
璀璨的星河和恒星照耀着宇宙,不可计数的文明繁荣起来,当然也包括我们的地球文明。在
技术文明初步发达之后,地球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被收割者装置扫描的对象,这一刻终于在
2012 年到来,LHC 的实验触发了这一装置,几分钟后,对地球世界的扫描在 2012 年 10 月
11 日清晨 6 点 47 分 31 秒的瞬间完成。而这种彻底的扫描也意味着原本的毁灭,所有实体
的地球生命瞬间消失,甚至整个地球可能也被摧毁。 ”?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乌洛反问, “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当然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垄断这个宇宙的资源,还能为什么?为此一切和他们争夺资源
的生命意识都要扼杀在萌芽之中,人类就这样被毁灭了……不过归根到底这些是人类的命
运,和我们毫无关系。 ”?
“你在胡说什么?”明日花纳闷地说,“我们就是人类,什么叫和我们毫无关系?”?
“你还不明白吗?”总统怜悯地看着他们,长风吹动着他的衣领,“我们不是真正的人
类,真正的 2012 年 10 月 11 日和虚纪元的开始之间有一个很长很长的间隔。在这段间隔中,
那个当初的世界早已经过了至少亿亿兆兆年。关键是,那个过去的宇宙,繁星满天的宇宙,
早已经死去了。?
“你是说,我们只是……复制品?”陶莹颤声问。?
“是的,在我们都熟悉的人类时代过去后很久很久,所有的恒星都不再发光,连寿命最
长久的红矮星都已熄灭,宇宙曾被巨大得有如星系的黑洞所统治,但最后黑洞也被蒸发,质
子衰变殆尽,一切原来的物质形式都无法保存,在只剩下游离电子和光子的虚空之间,隐藏
在暗物质中的计算系统开始运行,一个个在虚纪元循环的远古世界被重新建立起来,一个个
时间断片在末世重现,作为那些已经逝去的古文明的纪念。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在死去无限
久远之后,被收割者的古文明重新复活,来回味遥远的过去,进行这疯狂的时间游戏!”?
“这不可能, ”普吉娜尖叫着, “你在说谎!”?
“不可理喻的胡说八道。”阿里说。?
“我敢说我一个字也不相信。”希恩说。?
“让他说完吧,”韩方却盯着总统,“让我们听听他的故事再说。”?
“差不多已经说完了,”总统摊了摊手, “宇宙完成了热寂,它将在最低能量状态永存下
去。永存:不是一万亿年,也不是一亿亿年,而是永远存在下去。当然这时还有最低限度的
能量涨落,因此我们还能在死寂中继续虚纪元之旅,在虚拟的意识世界中保持一点宇宙已经
消失的生命活力。就仿佛我们时间中的一个断片,可以从此永存了。?
“但即使这样,一切也不可能继续下去。我们仍然有记忆,这个世界仍然在积累新的信
息,这意味着我们仍然在从外部汲取能量,导致熵值的降低,但这一过程注定无法持续,最
后我们的世界将会消逝,被你们所认为的神明吞噬,将积攒的可怜的能量奉献给伟大的收割
者!这就是你们看到的那一幕的真相,收割者在利用每一个世界汲取宇宙剩余的能量,苟延
残喘。当我们的世界被吞噬后,我们的意识也会随之消失,一点影子也不会留下。”?
他停止了讲述,周围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韩方说:“这还是说不通,收割者费了这
么大的力气,就是为了利用我们收集能量?如果他们真能控制整个宇宙,完全没有必要这么
大费周章。”?
“不止是能量,还有信息。每一个世界都包含了丰富的信息,这本身是比意识更重要的
财富,收割者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信息,但却不会留下我们的意识。他们要收集一切世界的信
息,最终创造一个只有他们的时间晶体,所有世界的意识都会消逝,只有他们的心灵永存,
这是死神的永生!”?
“所以,你就想创造一个地球和人类自己的时间晶体,永远脱离收割者的控制?”乌洛
问。?
“进入时间晶体之后,我们的世界将成为意识的黑洞,不会再对外界辐射任何能量,产
生任何感应,即使收割者也无法发现我们,无论在物质层面还是意识层面。整个地球都将在
一个统一的意识中获得永生,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在宇宙中永永远远存在下去,好了,说
得差不多了,你们应该也能感受到我的意识场,没有任何虚伪和欺诈,现在,你们是否愿意
加入这伟大的事业?”?
众人面面相觑,托比仰头叫了一声,慢慢走向总统的怀抱,总统把它抱了起来。?
“托比,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会比那些愚蠢的人类更早觉悟。”他锐利的目光扫视众人,
“你们呢?”?
明日花在他逼视下退了一步:“我……我不知道。 ”?
希恩叹了口气:“如果真是这样,看来无论怎么选择也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还能做什么呢?”阿里喃喃自语说。?
“爱德华兹! ”陶莹忽然怒喝出声,
“你死了这条心吧!不管你说什么,老娘都不会听你
的!伦敦塔的那笔账我非算不可!”?
“陶老师,怎么过去了这么久,你都不能学会理性地看问题?”总统微笑着说,“当我
们成为一体后,你觉得淋巴细胞会跟脑细胞算什么账吗?”?
“很抱歉,这是不可能的。”?
说话的是韩方,总统盯着他,目光也凝重起来, “为什么?”?
“我不喜欢那样活着。 ”韩方简单地说。艾薇也点了点头:“那样和死有什么区别?”?
乌洛同意说:“我们走过无数世界,我们见识过它们的美妙绝伦,更重要的是,我们知
道生命必须超越自身,也许你关于收割者的猜测是正确的,也许最终整个宇宙的信息都会在
一个死寂的时间晶体里保存下去,而我们的意识荡然无存,但那也是比封闭自己心灵更伟大
的事业,我们必须冒险。”?
“而你们呢,都站在他们一边?”总统问剩下的其他人,“还是站在我这边?”?
辛格、普吉娜、陶莹、乌洛和韩方与艾薇站在了一起,而希恩、明日花、阿里和托比很
快站在了总统一边。对这些经历过亿万世界的超人类来说,立场抉择是瞬间完成,而且纯理
性决定,从来没有拖泥带水的感情问题。?
“六对五,”总统神情淡然地说,“看来我方占劣势呢,不过……”?
他拍了拍手掌。?
韩方发觉不对,刚想跳开,已经发现自己脚下一空,随即坠入冰冷的水中。?
他喝了一口水,又咸又苦,耳中听到了人们的尖叫声。他抬起头,发现四周一片暗黑,
不知是世界的哪一个角落,猛然间,一道枝形闪电在他头顶划过天空,他看到自己在一片起
伏的怒海中,其他人在他周围浮沉,艾薇在他身边,他们忙抓住了彼此的手。雨水从天空疯
狂地倾泻下来,一个三四米高的巨浪,向他们扑来,几乎要把他们打散。?
那是一场暴风雨的中心。?
总统——爱德华兹——已经不见了,但是他无孔不入的意识形仍然在人们的心底回响:
“不是六对五,是你们六个人,对这个地球上一切人和生物,面对构成世界的盖娅意识本身。?
“这不是一场战争,也不是一场对话,这只是系统的自我清洗。”
虚纪元 LXIII
“快逃!”?
韩方顾不上其他人,大叫一声,拉着艾薇的手,锁定了一个坐标,向时空之外跳去,下
一秒钟,他们跳回了熟悉的燕大校园,浑身还是湿漉漉的,躺在静园草坪上,天上阳光灿烂,
白云朵朵。?
“你没事吧?”他问艾薇,艾薇大口喘着气,头发湿答答地垂在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丝
笑容:“我没事,可究竟——”?
她听到了奇怪的声音,然后扭头看去,随即她的脸色变了。?
一道蓝色的巨浪凭空出现在不远处图书馆的背后,至少几十米高的海水,如同移动的墙
壁,呼啸着向他们扑来。图书馆像积木搭的房子一样在大浪的冲击中破碎,浪花翻滚着卷过
面前的房舍,对他们泰山压顶般倾泻下来。?
“爱德华兹我操你妈!”韩方怒骂着,又带着艾薇跳跃到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他们
在赤日下的沙堆上还没有站稳,又看到四面的洪水滚滚而来。?
他们再次跳到了澳大利亚的艾尔斯巨岩,却依然看到洪水滔天。?
然后是帝国大厦的楼顶,但看到纽约又被海啸所吞没。?
这是一个恐怖的噩梦,无论在任何地方,他们都会被带回风暴大海中,如同一根无形的
绳子拽住他们。韩方尝试着连续跳到东京涉谷,埃及金字塔上,然后是挪威的步道石,但即
使这样快捷的三连跳也无法逃脱跌回海里的厄运。?
现在韩方已经看不到其他人了,但是还能和他们进行意识交流。?
“我们仍然能够在盖娅意识的空间中跳跃,”韩方哆嗦着,用意识形告诉人们,“但是无
论我们跳跃到哪里,都会发生恐怖的意识转化,所有的地方都被海水淹没,我们无法逃脱。?
“这不是爱德华兹的力量,至少不是以前他能有的,这是盖娅本身的力量,来自盖娅之
心,盖娅控制了自己的梦境,她要在自己的梦里清除我们。
“爱德华兹没有说谎,他得到了盖娅意识本身。所有的意识都融合起来了,可以随意制
造出任何梦境,我们是一些独立的意识碎片,暂时还可以不被侵袭,但是无法脱离盖娅的母
体,永远无法。”?
“我们回到盖娅域呢?”陶莹问,“打破这个该死的意识幻境,也许会——”?
“不,那是纯粹意识的世界,没有感知的中介隔离,我们会进入到直接的意识感应场中,
无法和统一的盖娅意识相抗衡,只能死得更惨!这大概也是爱德华兹设的陷阱。”?
“爱德华兹究竟想怎样?”乌洛问,“用这种酷刑折磨我们,让我们屈服么?”?
“远比那恐怖,但根本上差不多。酷刑的本质无非是用痛苦和恐惧改变人的意志,这和
爱德华兹所做的异曲同工,他要摧毁我们的意识,必须先打破我们的精神防线。”?
“如果我们在这里死去,会跳转回原点吗?”乌洛问。?
“没有用的,恐怕我们一样会被拽回这里,这是永久的地狱!”?
韩方无奈地说着,站在珠穆朗玛峰顶,看着闪电在头顶张牙舞爪,周围的雪峰已被滔滔
洪流淹没,大水回旋在他和艾薇的脚下,从脚踝上升到胸口,直到没过他的头顶。?
……?
在这场终极的暴风雨中,完全不会游泳的叶卡捷琳娜?普吉娜第一个死去。她跳跃了无
数时空,但每次都被海水淹没,而且间隔越来越短,终于她丧失了意识,沉入海底。她的意
识和世界切断了联系,直接进入了下一个进程。?
她的原点是布拉格的一间酒吧,跳转发生时她正在和男友纵酒狂欢。她曾千万次返回那
个原点,甚至最后一次,她看到整个酒吧里没有一个活人,所有人都死在了自己面前,但至
少,她返回了那个熟悉的酒吧。?
但这一次,她仍然落入了海水中。?
昏昏沉沉的普吉娜奋力打开时空间的裂隙,再一次跳跃到自己的故乡:乌克兰的一座农
庄里。但没有任何间隙地,她又跌进了风暴大海中,只是周围没有了其他人。她发狂地想要
逃离,随即跃向莫斯科红场的的坐标,但仍然在一片电闪雷鸣的海洋中。?
尝试了很多次后,普吉娜才依稀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从此以后,再也不存在她所知道的世界了,整个世界都被无垠的风暴大洋所吞没。无论
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死去,然后再一次跳转。?
然后再一次溺死。?
……?
祂的灵覆盖在茫茫的水上,俾睨着脚下的一切。?
祂曾是爱德华兹,是马祥瑞和伊丽莎白女王,现在当然也是阿里、希恩、明日花和托比,
但祂更是盖娅本身。祂的念头,可以顷刻间变成盖娅的现实。?
再也不存在大地了,一切都变成了黑暗而混沌的海洋,一如世界未生前的景象。在这片
原初的滔滔大水中,除了那几个挣扎的虫豸外,已经没有任何生灵存在。?
甚至虚纪元也不复存在,祂已经改写了虚纪元的设定,这片怒海将统治一切,长久持续
下去,直到一切抵抗者都被粉碎,然后它也将变成时间晶体的一部分。?
一个完美的故事,最后的结局,仿佛创世纪中的大洪水,这恰是他选择的灭世方法,来
自《圣经》中的古老典故。当然,这次也不会再有什么诺亚方舟,一切生灵,都将在大水中
迎来最后的归宿,包括那些不驯服的反叛者。?
这些飞虫们,他们头脑敏锐,意志坚强,能够穿梭时空,浴火重生,甚至能够关闭自己
的感官,让意识躲到虚无里,但终归徒劳。他们是盖娅的一部分,这是无法切断的联系,而
这就足以让他们一直被困在盖娅的怒海之中,无法脱身。?
祂看到一个个意识衰弱下去,不会死亡,但一天比一天衰弱,不会死亡,但不可能再逃
脱。他们的意识将变得比玻璃还要脆弱,最后轻轻一碰,就会粉碎。?
祂等待着时机的成熟,虚纪元已经不存在了,时间也没有了意义,但是他仍然耐心地等
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等待那些意识的衰微。?
等待长达上万年,可以看到实纪元的千百个人渡过一生。但这相对于过去的一千六百万
年,也不过是一个迅捷短促的结尾。然后,他开始了下一步工作。?
世界再次转化,严寒降临,大海的波浪凝固了,整个地球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雪,变
成了一个雪白色的星球,冰层厚达数公里,地球仿佛在盖娅的记忆中重新经历了自己的早期
地质时代。?
祂从空中俯视着被冻结在冰层中的那些傻瓜,他们曾走遍宇宙,如今却再也无力挪动一
步,只有任人宰割,但即使如今,他们依然可以脱离自己的躯壳,与祂融合,获得无上的福
祉,像他们的同伴那样,无论他们是否愿意。?
就像我一样。?
祂再度显现出人形,披着黑色的斗篷,走在白茫茫的冰雪大地上,也许这是祂最后一次
以人类的形态出现了,所以他选择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分身,在这个躯壳中慢慢地回
味着过去的一切,在身后留下长长的足迹。?
他走到普吉娜面前。?
普吉娜站立在茫茫冰原上,白衣飘飘,如同被禁锢的雅典娜,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动弹,
变成了冰柱,但目光仍然清澈明晰,即使现在,她还没有死去,眼珠还在微微转动。看到他
的接近,普吉娜仿佛认出了什么,瞳孔放大了,显现出异常惊诧的意识。?
“卡佳,”他无声地称呼她的爱称, “来吧,你的亲人,朋友和爱人都在我之中等着你。 ”?
他们对视了片刻,很快,普吉娜的目光就变得浑浊,丧失了一切神采,生命从她身上彻
底消失,然后躯壳也变得透明,像一堆碎了的冰一样垮掉,她再也不会回归了。?
下一个对象是辛格。他看到了那位印度老人,他的头颅还露在冰面外,闭着眼睛,以印
度教的坚忍默念着经文,忍受着无尽时间的煎熬。?
他走到辛格面前,蹲了下来,将手掌放在他的头顶,轻轻念诵《薄伽梵歌》中的句子:?
“高尚者已获圆成,? 归我之后不再生。? 再生者为痛苦源,? 易消逝且无永恒。?
阿周那!梵界之下? 皆为轮回,? 一旦归我,? 永不再生。?
……?
超越冥有,? 冥性长存。? 万物尽皆消逝,? 唯有冥性不灭。?
永恒之冥性,? 最高之终点。? 此乃我之无上所,? 一旦到达不复返。”?
当他念完之后,辛格的头颅从脖颈上滚了下来,生命已经消逝,化为茫茫冰雪。?
……?
一个接一个,普吉娜、辛格、乌洛,然后是陶莹。她赤身裸体,被冻结在一座晶莹的冰
山之中,仿佛琥珀中的一只栩栩如生的飞虫。?
“陶老师,你还认识我吗?”?
陶莹艰难地看着他,虽然已经无法动弹,但他感受到她的意识惊讶得无以复加。?
“韩……方?”?
“是我,”韩方静静地告诉她, “现在,我已经在盖娅里了。”?
“你……不能……”?
“陶老师,时候到了,跟我一起走向永生吧。”?
“不——”?
陶莹无声地呼喊着,愤怒让她发挥出残存的力量,开始最后的挣扎,她的身体活动起来,
冰山上出现了裂痕,仿佛随时要破冰而出,但盖娅阻止了她,让她无力地颤抖了几下,就不
动了。?
“游戏结束了。”韩方说,“一个时代结束了。”?
陶莹的身躯无声地化为了冰山的一部分。?
韩方望向天空,一轮孤独的月亮还挂在天边。地球亿万年来最忠实的伴侣,但已经没有
人类再来欣赏它的月光了。韩方挥了挥手,让它也变成了一个闪亮的冰球。两个冰球彼此缠
绕,进行永恒的引力圆舞,这将是一个不会再有任何变化的时间晶体,完美极了。?
只要再解决艾薇,最后的步骤就完成了。韩方想,他的意识穿越三千米厚的冰层,奔向
底下那个最后的小小的躯体。?
虚纪元 LXIV
在冰海深处,他找到了她。?
她躺在那里,在冰下蜷缩成一团,闭着眼睛,如同正在沉睡的公主。韩方望着艾薇,心
中涌起一股爱怜之情,那是过去,还属于韩方这个个人的情感。和艾薇在一起千万回忆涌上
心头,但这种情感很快如清晨的露珠般挥发掉了。?
他用自己的神识笼罩着她。显然,在此之前很久,在那场艰苦卓绝的精神力的对抗中,
她已经丧失了清醒的思维,意识早已极度衰微。对这个女孩来说,过去无尽岁月的折磨实在
太沉重了,如今,总算到了该结束的地步。?
“安息吧。”韩方柔声告诉她,“从此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他最后一次显现人形,轻轻地吻了吻艾薇的唇,以此摄取了她残留的生命。?
艾薇的身躯在水中微颤着,渐渐虚化,如同一滴泪水,融入大海,化为乌有。?
……?
完成了。?
地球上一切的生命意识,终于融合为一。?
完成了这一切后,那个白茫茫的地球幻景也随之消泯。祂带着一切意识返回到了盖娅域,
开始了缔造时间晶体最后的步骤。?
外在世界分解为数据的洪流,在统一的盖娅意识中旋转着,形成内在的万象。从起源到
支流,从欲望到理性,从知识到信仰,从欢乐到痛苦,从爱到被爱,一切都在祂之中奔流不
息,完成气象万千而又洁净精微的大循环,最后变成一个完美的圆。当循环完成后,随即会
开始另一个循环,连对它的记忆也不复有。这就是永恒。?
很快,第一个循环结束了,但是……仿佛有什么东西不对。?
这个循环没有彻底完成,虽然非常近似,但是意识没有完全返回自身,仍然有某种东西
缺失了。?
祂细致地检查着自身的各个环节,终于发现了一个缺口,那是一个非常小的缺陷,只是
万仞高墙上的一个蚁洞,一点点细微之极的不对称,并不影响循环的继续,只是毕竟留下了
一个破缺。?
那是什么??
祂飞快地计算出了缺少的那个东西,第一次感到了“惊讶”的情绪,是那个最后的女孩,
艾薇。她——不在那里。?
当然,艾薇的思维和记忆都在盖娅意识中,但是仍然缺少了什么,使得她不像是一个完
整的人格。有一部分信息无端遗失了。祂知道,那就是真正的艾薇自己。韩方终于还是欺骗
了他,最后它只是得到了艾薇的一个复制体,而非她自己。?
但这不可能,整个盖娅域都在祂之中,没有任何东西能离开祂的控制,这些信息不会凭
空消失。它们必然在自己的内部,但是——在哪里呢??
逻辑的结论很简单,盖娅域中必然有一个他看不到的盲点。这个盲点可能比盖娅之心还
要深,但祂无从知晓。那是一个死角:也许就在他自身中,但他永远也看不到。?
祂厌恶这个结论,却找不到可以推翻的依据。祂反复检查着一切数据,但毫无结果。?
或许这是反叛者最后的报复,无论如何,世间一切都不会有完美,祂自我安慰说。?
带着一丝遗憾,虚空中的时间晶体继续运行着,从一个循环到另一个循环,永不停息。?
……?
艾薇在一个奇异的“地方”“醒来”,这不是一般的苏醒:她的意识被唤醒,但没有别的
什么,什么也没有。眼前没有黑暗,因为她没有视觉,没有寂静,因为也没有听觉。她没有
任何知觉,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和四肢,只有意识本身在无何有之乡中舒展着。?
我这是在哪里?难道这就是被爱德华兹融合之后的结果??
不,不可能,至少我还有独立的意识。她安慰自己。?
她的意识似乎被一种柔和的介质包裹着,享受着无以言表的温暖,好像在大地母亲的子
宫里,无论如何,艾薇并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这就是“那个地方”!她想起来了,在她不计其数的死亡过程中,每次生死的间隙会到
达的那个世界。只是这一次,她的意识要清醒得多。她仿佛是一个魂灵,被包裹在某个古老
又古老的意识里,甚至不是意识,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
但那是某种他者,某种在她之外的东西,存在着,似乎也在向她倾诉着什么……?
“你是谁?”她问,又加了一句,“你们是谁?”?
没有回答,但多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深于视觉和听觉,嗅觉和味觉,像是触觉,但比
触觉更抽象而模糊。如同在梦中感到的抚摸。?那是他者的回应吗??
艾薇用自己意识回应着这种触摸,发现并非统一的,而是仿佛有亿万个微小意识同时在
触摸着她。而且她发现这种触摸可以彼此连接起来,形成链条,形成网络。似乎有某种东西
在成形中,但又无法以清晰的形式表达。?
“你们是谁?”艾薇又传递出了一个意识形,仍然没有回答。但那种触摸的网络越来越
紧密,连绵成片,密不透风,最后——?
在触觉的压力下,黑暗出现了,深不见底的黑暗。艾薇发现自己在一片黑暗中,这意味
着她的视觉被打开了,或许只是幻觉,但至少她能感受到自己有视觉。伴随着这种视觉,艾
薇发现自己的身体也随之出现了。然后,在黑暗中,闪现出一些若有若无的光点。?
它们来了。艾薇紧张起来。?
那些光点渐渐连缀起来,形成一个形象,一个人的形象。一个人由远而近,向她飘来。??
那是一个赤裸的少女,整个身体是洁白的,长发飘飞,但是朦朦胧胧,仿佛是从一副水
粉画里出来的,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她抬起头望着艾薇,令艾薇的整个灵魂都颤动起来?
她震惊地看到了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容颜,那竟是——?
“你——是——谁?”艾薇在震惊中问道。?
少女的嘴角浮起一个微笑,无声地回答: “我是你。”?
……?
“你……怎么会是我?”不知过了多久,艾薇终于能够再继续询问。她望着眼前的自己,
还是那么不真实,但是无疑是她自己的样子。?
“我一直都是你,”少女说,“从虚纪元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是你。”?
“我……我不明白。”?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少女却转变了话题,“这里是盖娅域的最底层,一个孤立的原
始意识层之中,这里是比盖娅之心更深的地方,即使爱德华兹也不知道它的存在。”?
“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这是世界上最后残存的意识堡垒,我们在深海古菌的意识中。”?
“深海古菌?”?
“是的,古菌,地球上最原始的生命形式,居住在海底火山口的附近,在高温厌氧环境
下才能生存,四十亿年来都以这样的状态生存着,它们和世界上其他一切生命都没有联系,
形成了一个孤立的内部世界,堪称盖娅的秘密花园,现在,我们就在这里。 ”?
“是这样?可难道爱德华兹不知道这件事?”?
“爱德华兹当然知道有古菌,但不知道这里还有某种形态的意识的存在,即使你告诉他,
他也无可奈何。这是他的致命盲点。这种最原始的意识构成一切高级意识形态的基底,可以
说是潜意识中的潜意识,无意识中的无意识。一个意识越是统一而强大,就越难以接近它。
至于高等生命,只有在濒死情况下才可能回到类似的状态。?
“而在虚纪元以来的无数次瞬息的死亡中,我——我们的——的意识和它们发生了感
应,我们的意识渗透到了这一层面。事实上,一切在跳转开始时处于濒死状态的人和其他生
灵,他们的意识都在这里,都能够与之感应,这是整个盖娅世界的根基所在。?
“但在一切死魂灵之中,只有我最为特殊,我能够视生或死在两界间往返,我的本体已
回归到了最古老的祖先之中,但是仍然能够在一些时候感受这个世界,以及去爱……”?
“但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会说你是我,你是说,我是你的一个分身?”?
少女叹息着:“可以这么说,在当年的夏威夷事件中,我的意识受到了重创,一些记忆
碎片与其他世界发生感应,通过星门漂流而去,韩方千辛万苦找到后,以为那就是我,将它
们重新塑造了一个艾薇的人格,也就是你。但即使他也不知道,我的本体一直被禁锢在这个
世界。”?
“你是说,我……我是假的?一千六百万年来,真正的你,真正的艾薇一直被关在这
里?”?
“你当然不是假的,你是我的一部分。”少女握住了她的手,艾薇感到了一种温暖的触
感,“韩方爱着你,就和爱着我一样。而我的主体人格丧失了大量记忆之后,也一直毫无意
识地沉睡在这世界的深渊里。最后,他虽然已经被爱德华兹吞噬,但用残余的力量保护了你,
把你送到这里。在你醒来的同时,我也苏醒了,整个都苏醒了,回想起了一切。”?
艾薇苦笑着:“原来如此,那又有什么区别?现在世界已经毁灭了,只有我们躲在最后
残存的古细菌的意识深处。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少女泛起一个神秘的微笑:“我们仍然拥有希望,请相信,只要有时间,就会有希望。”?
艾薇看到她的手和自己的交叠在了一起,然后融为一体。她震惊地望向少女,却一阵晕眩,
如同坠向她的双眸的深湖。?
刹那间,无尽的记忆和思想涌入艾薇的意识中,艾薇似乎看到了什么,但她的意识在极
度的惊骇中已经与少女合而为一,再分不出彼此。?
新生的艾薇在原始意识中停留了片刻,然后将她的人格融入这世界的根基之中,如同已
经在那里的千万濒死者一样,她没有和什么东西统一为一个整体人格,而是消散到了万有之
中,就像海的女儿一样化为水上的泡沫。?
然后,在一片寂静中,最后的那个程序被启动了。?
……?
循环仍在继续,但是不知怎么,微小的破缺被放大了,一个错误接着另一个错误出现。
数据流变得浑浊而冗杂,从一曲优美的交响乐变成了充满了噪音的吵闹。祂试图进行调整和
修补,但总是顾此失彼,祂知道问题在哪里,为了构筑时间晶体,祂和意识之流已经融合为
一,出错的正是祂自己,甚至是他自己的核心部分。?
祂感到了恐慌,这是亿万年来从没有的情绪。但千真万确,祂无法再自我控制了。现在,
他的意识从一个单元传到另一个单元都困难重重,仿佛一个瘫痪的病人,而与此同时,他的
整个精神肢体都在迅速溃烂,变得臃肿而腐臭不堪。?
循环仍在继续,不,现在已经不是循环,而是癌变了。一切都在疯狂失序中。祂不得不
抛弃了绝大部分功能单元,只保留了核心的部分,不可计数的精神成就,思想之花和记忆碎
片就这样化为乌有,重归混沌。祂的世界支离破碎。而时间之流满溢出来,跳出了循环,四
下流泻。?
但即使如此,厄运也没有放过祂。祂已经深深陷入无尽疯狂意识的漩涡中,被裹挟着,
完全不由自主。祂的意识仍然在不由自主地从自身被剥离下来,不断萎缩,直到已经完全不
成比例。?
无数人和生物的意识都脱离了祂,韩方、陶莹、乌洛、辛格、托比……奥巴马、伊丽莎
白、马祥瑞、卜东来……以及其他一切人,一切动物和植物。一切都飞快离祂而去,和祂毫
无关系了。很快,祂不再是任何人,除了那唯一一个人,那个无知无能的保罗爱德华兹。即
使如此,虚纪元以来的无数记忆也在一片混乱中迅速消逝,如同一块正在被格式化的硬盘。?
当爱德华兹的意识最后消散前,他看到了盖娅域的深处,某种幽深而奇异的结构浮现出
来,四处飞散的意识碎片被重新聚拢,混乱渐渐停止,新的秩序出现了,并迅速生长。虽然
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终于明白了一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表层的改动,如同
沙滩上的沙堡,如同水面上的浪花,至于实在的深处,他毫无触及。?
“原来我终究不是神。”他想,竟感到了一阵异样的平静,自虚纪元以来,一千六百万
年来从未有过的平静。他甚至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这么想。?
随后,他便和万有一起,沉入混沌的深渊。?
而世界得以新生。?
……?
在世界的废墟深处,在时间的渊薮里,在无意识的基底中,当意识消散前,艾薇问自己:
“这就是真相吗?”?
然后是一丝凄楚的甜蜜:“你知道答案的,从来就知道。”?

You might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