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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魏晋历史同人合集(均为短篇单篇)

Posted originally on the Archive of Our Own at http://archiveofourown.org/works/25331302.

Rating: Teen And Up Audiences


Archive Warning: Major Character Death, No Archive Warnings Apply
Category: F/M, Gen, M/M
Fandom: 三国志, 晋书
Character: 曹丕, 孙权, 周瑜, 孙策, 吴质, 司马懿, 鲁肃, 虞翻, 大小乔 - Character, 曹
植, 曹操, 王戎, 臧洪, 陈琳, 姜维, 钟会
Additional Tags: 旧文合集, 历史向, 也有一些AU
Series: Part 1 of 历史同人
Stats: Published: 2020-07-17 Completed: 2020-07-24 Chapters: 16/16 Words:
46282

三国魏晋历史同人合集(均为短篇单篇)
by Greenplay

Summary

都是之前旧作的存档,每篇都是几千字的小短篇,就不分开发做个合集好了(其他
多章节的中短篇会另外发)。不同篇目的内容和CP向会在章节简介里说明。
东山
Chapter Summary

吴质曹丕友情向。

吴质睁开眼来时已将近日中,窗户不知被谁打开了,阳光摊在窗前的书案上,像是有意地
翻开了一小截素白的绢纸。吴质静静地望着那片日光,心知又是他来了。新帝登基后的几
年里,酣睡之时越来越长,好像梦里有什么东西攫住了,不愿他醒来似的。

终究是老了。

先帝的手书总会在意外的时刻来临,没有信使,没有征兆,只是从各种各样的地方捎来,
莫名其妙地卧在他的案上。第一次出现的时候直把府中家眷吓了个半死,原以为是有人恶
意伪造,但家主却肯定那就是先帝的手书,笔迹不容错认。幸而信中不过记些闲散言语,
无关政事,就好似寻常好友鸿雁传书,家里人便也不声张,只当没这回事,慢慢地也就成
为不宣于口的秘密。

吴质颤巍巍地站起来走上前,回忆起上一封信来的时候,是了,上个月他回了家乡,又出
游登山,玩的不亦乐乎。这封信……他抖着两手将那幅不盈一尺的白绢展开铺平,一字一
句地读起来。

五月二日,丕白:

夜宿半山,辗转无寐,本意循径拜月,又恐虎狼阻绝。

翌日终得登顶,时晨露方晞,日色熏然,风与云俱散,人与山皆孤。子不语万物有灵,吾
独谓情相共发,昔有佳人寄情山水,今有山水寄情我身,未知他日我又寄情何人?遥见孤
松茕茕,绝崖独立,而孤松知我思邪?季重知我思邪?

玄言道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虽超乎天地,邈绝人世,然忧思难忘,怆怀未已。君其敏
慧,为吾解之。

“君其敏慧……”吴质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大本事,既无司马懿那般社稷之才,也非陈群似的清流君子,他只有一
支笔,一张嘴,哄得二公子开心了,他便也开心了。起初悠游各位公子之间,确有攀龙附
凤之意,他出身寒门,只因文才尚可称道,方得人另眼相看,不知何时起,便成了“太子四
友”之一。

在旁人眼里,也许他不过是个汲汲于名的小人,站对了阵营才得以加官进爵。吴质也庆
幸,庆幸自己在关键时刻帮的是二公子,然而这其中究竟有多少算计的心思,他自己也说
不清。

记得有一日,送魏王出征时,四公子的华章美言人人叫好,魏王也把赞赏欣慰的笑容给了
他,而吴质瞥见那个默默跟在后头的二公子,两手捏着衣摆,仿佛要尽力掩饰心情,却又
止不住怅然自失的模样,心里不知怎地就抽了一抽。

好在他脑子转的还算快,于是忙凑上前去送计策,那“哭法”果然奏效,二公子很高兴,事
后搂着他的肩膀大笑道:“幸得季重为我谋之!”

人言二公子善于矫情自饰,但吴质眼里,却觉得这人真的不能再真,饮宴放歌之时尽情地
快乐着,春秋易节时又无法自制地悲伤着,连区区妇人都笑他行止不够庄重。

他笔下的诗文篇章,乃至制诏应答,常抒写些着眼无端的小事,令人啼笑皆非,但慢慢地
读着,又觉好似晴夜里的一轮朗月,悄悄地爬上来,把心里照得亮堂堂的。

吴质想,得他真心相待的,自己也算一个吧。

可惜他总是无法回信,若放在以往,他的二公子早就等急了,但如今,哪怕他有写满整筐
白绢的思慕,也不知该投往何处,正如那人说的:“寄声浮云往不还。”

从前他们雅集酬唱,品评文章,吴质虽自负才名,在二公子面前却也低了不止一头。他记
得那人曾经开玩笑说:“来世我要变作一支笔,写尽天下锦绣辞章……比子建写得还好!”

吴质回道,公子素有文脉,何必自轻于他人。那时他心里想着:你若是一支笔,我就做你
蘸的墨,写什么都好。

这个想法在他心头莫名生出,却没好意思说出口,仔细一想,墨无笔失其所,笔无墨不成
书,以此喻君臣尚可,但又想到,那笔墨交融之间是何等缠绵,譬如胶漆,难舍难分,真
真是失礼了。

吴质把信收起来方正地叠好,这几年来自先帝的天外飞书已集了了厚厚的一摞,他把那些
绢帛都牢牢锁在柜子里,不让任何人碰。应儿对此颇有微词,认为这些会是危险的信物,
毕竟现在已是太和四年了。但他早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便随旁人说去吧。

夏季晴朗的夜晚里,没有一丝云彩,天上挂着近满的月亮,那如水的月光仿佛有了灵性,
拨开卷帘,蜿蜒流淌着进了书房。

吴质本想出去散散步,可无奈身躯老迈,此时竟连出门也是远途了。只好坐回竹榻上,百
无聊赖地翻起书来。隐约中似有琴声随风而来,他也无心细辨,只觉仿佛间有笑声,和着
吟诗的高歌。

“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观其姓名,已为鬼录。”

他们曾一同痛惜好友们的离去,而如今,后人复又痛惜前人。

第二日吴质难得地早早醒来了,昨夜的情景犹在眼前,忽见书案上静静地躺着一幅白绢,
就好像是那莹白的月光化成似的。

五月十四日,丕白:

夜宿无明寺,其幽曲隐没,不见僧众,四寂无人。
林风如涛,伏浪低回,月色无眠,我亦无眠。举目低头,皆是旧日相识,人事已非,不觉
悲从中来。幸得君心如我,不枉尺素之薄,一帘松风过耳,两厢明月入怀。

山居日久,不知凡间几何,谨奉世外之音,以慰足下忧劳。

吴应端来刚熬好的药汤,却见吴质一脸恍惚,似有所思的样子。他把药碗放下,正想探问
父亲病情,却见他紧紧攥着那一小幅白绢的边角,像是一刻也不能离手,却又怕污了绢上
文字似的,他问道:“应儿,你可知……无明寺在何处?”

吴应一怔,看着样子父亲的怪病又犯了,自从先帝驾崩后,不时有鱼书传来,皆是写在素
白绢帛上的短笺,却并非信使捎带,只常常在无人发觉的时刻凭空出现。吴应曾看过几次
那些信件,起头的“丕白”二字令他心惊。

“无明寺……无明寺……”吴质望着窗外喃喃低语。

“父亲!”吴应忽然鼻子一酸,跪了下来,他低声劝道:“父亲,此事不该再提了,先帝……
已去了四年了。”他想起第一次来信出现的时候,父亲仿佛被鬼附了身般,狂喜与悲戚,笃
信与犹疑在他脸上混成诡异已极的表情,几乎吓坏了家中的仆人。

吴质转过头来,看着跪在膝前的儿子,苦笑一下道:“那你说,这是什么?”

他说完展开信,细细地又读了一遍,自言自语道:“昨晚的月光很美,是驾车夜游的好天
气,月色无眠,我亦无眠……”他停顿了片刻,叹了口气:“只可惜了他一个人。”

吴质看着儿子愈加惊恐的神色,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吧。”

吴应默然退出后,只觉越发苦恼起来,父亲近年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原本机灵的头脑也
好像中了邪似的,尽想些怪力乱神的事情。那日在朝堂之上忽然直呼文帝名讳,群臣皆
惊,幸好众人只当他是一时思念过甚,神智迷乱,不过笑笑罢了。父亲平日不甚修行俭,
时常肆意妄为,没少遭人指摘,也只有先帝在世时,两人情若知己,才无人敢有什么动
作,可现下在位的是曹睿,早不是昔日魏文了,若是有心人认真追究,只怕要惹出祸事
来。吴应忧心着这样那样可能发生的事,不觉长长叹了一口气。

吴质却没有这样复杂的心思,他已老了,所能感知的仅仅自己时日无多罢了,他对自己的
病情总是清楚的,更别说儿子在门外偷偷的叹气声。

当日与太子回信道“臣独何德,以堪久长”,如今年过半百,他知道自己的天命。更何况,
生已尽欢,死无所惧。

唯一遗憾的,也许是身为辅弼之臣而未能有所建树吧。他曾自立誓言“不蹈有过之地,以为
知己之累耳”,可惜本性难脱,这一世是改不回来了。

二公子不会责怪他,所以他只能等着最后的召唤,还一句:

“质死罪死罪。”

吴应和吴康跪在榻前,惶恐不知所言。

吴质看了他们一眼,康儿还小,只刚开始读书,还不懂应对进退,但应儿已能独当一面,
他是放心的。
他再次展开绢帛,专注地看着,好像要把那些字句记入脑海一并带走。

五月廿六日,丕白:

季重无恙!畅游之乐,快意难书,唯寄简素,聊以抒怀。四面云海,翻掌即来,烦忧万
种,随云流散,天地任广,心胸自开。上仰沧浪之天,下履蠕蠕之地,日饮甘露,夕餐落
英,凡躯如弃,此乐何极!殆万物有大美而不言,岂浮藻可以矫饰?

先帝尝登临绝顶,叹天下英雄尽入彀中,何得百年之间,山川犹在,而名流不复存也。方
知世事原是无常,风月本无主宰,故事虽堪煮酒,浅酌不若一梦。

昨日南山一游,山色缥碧,云烟蔓丛,草木连郁,炎夏温和。偶遇一白狐,似通人性,拨
草扫径,引至一桂树下,倏忽而不见。想君亦知此树必有异处,吾奇而掘之,寸土之下果
得醴酒。

今万事备焉,佳酿可期佳人,遂致书以闻。

山中无所有,一壶渡春秋。春秋不须问,问君能饮否?丕白。

“哈哈……”,吴质笑起来,那笑容揉在爬满皱纹的脸上竟显得有些滑稽,仿佛身在梦中,
虽乐犹悲一般。

“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他的手缓缓垂下,绢幅勾住弯
曲的手指,不忍落下。

吴应伏低身子凑近父亲,想听清他最后的言语,然而他没有交待什么特别的,只有模模糊
糊地几个字:

“不远了,我就来。”

太和四年夏,侍中吴质卒,谥曰丑侯。

—完—

注1:灵感来自《与吴质书》,那书信真是太戳心了……当然文中的都是杜撰。

注2:“无明”二字来自佛教十二因缘说,不过我不太清楚魏晋时这个理论是不是已经传入中
土了,史盲飘过……
衣冠
Chapter Summary

孙权鲁肃君臣向,有灵异元素。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坐在灵堂里的王宜观也愁眉不展。

王家十几年来为守冢之户,王宜观的父亲王伯阳担任的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官,连陵园
令也不算,守的是已故横江将军鲁肃之墓。虽则职位低微,王家仍是每年按时供奉洒扫,
时而接待些来拜谒的故旧,人鬼相邻而一直相安无事。前不久王伯阳因病去世,王宜观将
老父葬在宅东不远处,谁知下葬之后一连几日,竟发生了许多怪事。

先是在深夜里听到刀兵剑戈之声,后来还杂以人声,车马声,往外寻根探源时却不知怪声
从何处而来。那声音说大也不大,四邻一无所觉,说小也不小,只缠着王家人夜夜不得好
眠。

王宜观的母亲郗氏到底见过一些世面,暗暗对儿子说:“我听这声音不寻常,像是将军在练
兵!”

“母亲如何知晓?”王宜观心里发颤,已故将军要是练兵,那不是阴兵吗。

“当年你父亲也在军中呀,他可是历过阵仗的人!不过后来战事稍减,才转了职,不在刀口
上拼命了。”

王宜观觉得母亲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今的情况俗称就是“闹鬼”,近则扰民,远则
失职,还是得想法子解决才是。

想了几日也没有头绪,演兵声只增不减,王宜观头疼无比,只差没请人来做法事了。然而
就在仲春的一个夜晚,去世的父亲竟来托梦了。

父亲看起来比生前病重时还要憔悴几分,好像也是整宿睡不着似的,脸上还有掩不住的惊
恐之色:

“我儿啊,你可要救为父一命啊!”

王宜观大惊,忙问道是怎么回事。

“那横江将军,自从我下去之后,天天晚上来拍我的门,要我替他办事,若不从命大军就在
门外相候!”王伯阳几乎声泪俱下,控诉着某个磨刀霍霍威胁他的人的不良行径。

“这……父亲”,王宜观心想这不可能是真的,“那下面哪有什么其他人,说军队那都是吓唬
人的吧,将军到底想干什么啊?”

“他要我叫人启开棺木,另立衣冠冢。”

“什么?!”

“他还说已经相中了风水宝地,要移到夏口翼寄山南,说不要惊动他人,只须暗中进行即
可……”
王宜观觉得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横江将军怎会提出这种要求,岂非相当于自戮其尸?他
有些讷讷地道:“这……入土为安,我怎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王伯阳可顾不得这许多,他抽了抽鼻子,一抹那并不存在的眼泪,道:“将军的威严我是见
过的,他的命令不敢不从!我儿你可务必要助为父啊,否则家门必有血光……”

话还没说完,王宜观就从梦里惊醒了。

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回想梦中情景只觉心惊,他接替父亲做守冢人,自小是知道鬼神的
规矩的。托梦者往往必有所示,况且还是如此亲近之人,又刚下葬不久,这绝不可能是自
己臆想,也许父亲在地下真的遭遇了什么困难。

然而,出于谨慎的考虑,他并没有照父亲的话去启死人棺木,毕竟不能仅仅因为一个梦就
去做这大不敬的事情。他还心存侥幸地想,也许再拖个几日,等那横江将军闹够了,就会
回去安睡了。

不料,那闹鬼的主丝毫没有善了的意思,托梦之夜的三天后,王家供奉神主的灵座上竟出
现了一大滩血迹!台上垫的褥子浸得透湿,呈现出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王宜观吓了一跳,
登时冒了一身的冷汗,父亲所说的“血光”难不成真要应验了?

王宜观心中担忧,在房中坐卧至半夜,最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刚一入梦,父亲又出现
了。这回老先生捂着脑袋哀哀呻吟:“我儿哟,你怎不听为父的话啊?害的我昨晚被将军拿
刀头追着打……呜呜呜,到死也不得安生,真是作孽啊……”

“父亲,不是孩儿忤逆,”王宜观见了这般惨状,心中骇然,他想了想道:“若横江将军真想
移冢,不若我先通报上头,再取些正式衣冠……”但他又为难起来,如此离奇之事谁会信
呢?

“将军说不要通报!不须劳动他人!他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哎哟痛死我了,我儿啊别想那么多了,再犹豫几天为父可就戮而重戮,死而重死了!”

王伯阳哀哭而去,只留下儿子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只能按将军所说暗中行动了。王宜观安慰自己,只是取些衣物立冢,并不移动
尸身,这总不算是大过吧。他没有叫上任何人,只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偷偷地下墓道里
去。

随葬品并不多,相比于墓主的身份而言可称得上是寒酸了。王宜观提着灯盏摸索着,心里
只想快点出去,离开这个阴森的鬼地方,于是便快快捡齐了一套衣冠,正犹豫着要不要带
些什么配件,脚下忽然踩到一个长条形的硬东西,他不自觉抖了抖,拿灯照近一看,却是
一柄寒光冽冽的大刀,刀环上隐隐沾着些暗色的血迹,王宜观心中一动,这可不就是那凶
器吗?他赶紧把刀抄起来抱在怀里,暗想这下将军再不能害我父亲了。

好容易灰头土脸地回到家中,王宜观松了口气,这般盗墓贼的行径,若非不得已他是绝不
肯做的,不过事情还只完成了一半,接下来得把东西送到夏口翼寄山南埋起来。他有些纳
闷,为何要大老远地跑去那里?他找来地图细细琢磨了一通,翼寄山与黄鹄山隔江相对,
而夏口城就筑在黄鹄山上,是形势险要之地,莫非这位将军故去多年还心心念念兵家之
事?定要找个高山枕大江的地方好一观东南形胜?算了,大人的心思反正猜不透。

事不宜迟,王宜观第二日便着手安排立冢之事,他让几个弟弟先去夏口探查地形,选好了
地方后再亲自护送遗物过去,其中也包括那柄刀,刀环是谓当还,也许将军心中有牵念之
事,要回去见什么人吧。
转眼已进入四月暮春,天气渐渐开始热起来。折腾了一旬,王宜观终于把横江将军的新家
安顿好了,衣冠冢位在翼寄山南麓,是个背山面水的好所在,登高往下一望,夏水从山前
汇入长江,遥遥可以望见对岸夏口城,真正是绝佳的好江山,比起京口旧地也毫不逊色。

沿水道顺流而下约不到三百里处,便是武昌。东望武昌,西望夏口,苍山蓊郁,大河奔
流。

四月初,两处皆言有黄龙、凤凰现世,是为罕见的吉兆,正应了前不久百官奏议即尊号之
事,吴王孙权遂定于四月丙申于武昌南郊即皇帝位。

那日天气很好,一扫连日的阴雨,阳光灿烂得仿佛天公也来庆贺。

开国立基,自当追述先烈,进爵加赏,即日改元大赦,从此天命在身。孙权立在坛上,被
那日光炫得眼目迷蒙,明晃晃的只见底下跪倒了一片,真实的面目看不清楚,眼前挥之不
去的反而尽是些旧人……也不知他们此刻,是否正在天上看着自己。

“孤非周公瑾,不帝矣!”

“昔鲁子敬尝道此,可谓明于事势矣。”

他先以公瑾士众属子敬,后又以子敬人马尽归子明,如今三人俱已先他而去,这些倾毕生
心血为他奠基的人,此刻却不能见证他的开国大典。他多希望他们也在,他多想骄傲地告
诉他们,这份无上的荣耀,非是孤一人所有。

然而孙权最终并未多说什么,就像他的眼睛时常会忍不住湿润,却不会轻易掉下泪来。

这日夜里,孙权自宿在武昌宫中。白天繁琐的仪式耗得人一身疲乏,孙权正想是该早些睡
下还是再看会书时,忽然小黄门慌慌张张来报曰:“有人闯入宫里来,呵斥不顾,硬拦也拦
不住!”

孙权皱眉问是谁这么大胆,守卫都没看见吗?那孩子急得要哭了,说:“他不是从宫门进来
的呀,一下子就出现了,好像鬼……”

他说到一半突然哑了嗓子,手指着跨过门槛径直走进来的那人,结结巴巴地道:“就……就
是……他……”

只见那人体貌魁奇,浑身上下惨白得好似一片冰月光,着绢巾并旧时衣冠,面目亦如旧,
正双目炯炯地看着他,分明是鲁肃鲁子敬。

孙权慢慢站起身,一摆手命旁人退下,直直地盯住来人。他嘴唇开了又合,喉头好像梗着
千言万语,口中却不得一字,对视良久,才怔怔吐出一句:

“卿从何处来?”

这是当年他第一次与鲁肃见面时说的话,那时不过先寒暄几句,问他籍贯而已。而那时鲁
子敬便语出惊人:“料汉室之末而来,图帝王之业而去。”短短席间,一见如故,随后合塌
对饮,榻上献策,君择臣,臣亦择君。

鲁肃凝视着他,缓缓道:“臣从夏口来。”

“夏口?”
“臣闻吾主欲加尊号于武昌,身在京口恐无缘参见,遂自迁至夏口,以得水陆之便。”即便
身化为鬼灵,也不是完全自由无拘的,所以才要大费周章,移冢至离他更近的地方。

“子敬……”孙权走上前,全不觉得这是个鬼魂,他握住那白惨惨的手,触感很冰冷,可心
中却是说不出的热。眼前这人,或者说鬼,不远千里跋涉而来,就是为了看自己一眼吗?
他想起鲁肃说过的话,不觉轻轻叹了口气,道:“子敬可还记得当日破曹后曾言,愿孤威德
加乎四海,总括九州,克成帝业,更以安车软轮征卿,始当显耳?”

鲁肃微笑着点点头,这是他们两人共同的约定,从未有一刻忘怀。

“可惜孤虽建帝号,二寇犹虎视疆场,今日登至尊之位,亦未足以显卿。”

“至尊言重,”鲁肃回握住孙权的手,这次他没有像平日那样狂言无忌,反而深深地看着自
己的主公,眼中是比对方更加自豪的神情,道:

“肃得遇明主之日,已自显耳。”

后来孙权再也没有见过鲁肃的鬼魂。他命人往夏口探查可有新迁的坟墓,果然在对岸翼寄
山南发现一座小小的新冢,再一问守京口墓的王家族人,才知晓事情来去。大约是子敬素
来节俭,不务俗好,生前便寡于玩饰,死后丧礼亦约,于是才孤身一人,寄魂千里来参加
他的登基大典。

王宜观被召去询问横江将军墓之事时,抖得站都站不稳了,却没想到不仅未受责罚,反而
还给赏了些东西,只叫他做过便罢,不必宣扬此事。王宜观自然求之不得,领了赏便一身
轻松地回家去了,心想该给将军多烧几柱香,感谢他大发慈悲。

孙权并未在翼寄山为鲁肃重修新冢,那夜已故将相来访之事也令左右不得多言,大兴土木
必非子敬所愿,便让他好好安眠吧。

然而,许是鲁肃泉下有灵,附近的百姓们不知从何处还是听说了那座衣冠冢,纷纷登山拜
祭,久而久之,翼寄山便被称为鲁山,渐渐流传开来,从此英魂遗风长驻青山,默默守望
脚下大江,直至千秋百代后。

—完—

注1:鲁肃之墓所在地众说纷纭,一说在岳阳,一说在镇江(镇江据说也有不止一个),一
说在武汉(就是本文中的衣冠冢所在),未知真相如何。说回武汉龟山,此山古名翼寄
山,后来因鲁肃衣冠冢之故改为鲁山(具体何时改的暂时查不到,不过据我所见资料,至
少在南朝梁时就有这种叫法了),至明朝再改为龟山。

注2:夏水即汉水,改道之前从翼寄山南流过汇入长江,与之隔江相对的是黄鹄山,筑有夏
口城,为武昌上游布防之地。

注3:文中主要情节化用自《幽明录》中故事,亦是众说纷纭,此书因不同辑录也有不同版
本,列举如下:

(1)孙权病,巫启云:“有鬼着绢巾,似是故将相,呵叱初不顾,径进入宫。”其夜,权见
鲁肃来,衣巾悉如其言。

(2)王伯阳家在京口,宅东有大冢,相传云是鲁肃墓。伯阳妇,郗鉴兄女也,丧亡,王平
其冢以葬。后数年,伯阳白日在厅事,忽见一贵人,乘平肩舆,与侍从数百人,马皆浴
铁。径来坐,谓伯阳曰:“我是鲁子敬,安冢在此二百许年。君何故毁坏吾冢?”因顾左
右:“何不举手!”左右牵伯阳下床,乃以刀环击之数百而去。登时绝死。良久复苏,被击
处皆发疽溃,寻便死。

(3)一说王伯阳亡,其子营墓,得一漆棺,移至南冈。夜梦肃怒云:“当杀汝父。”寻,复
梦见伯阳云:“鲁肃与吾争墓,若不如我,不复得还。”后于灵座褥上见血数,疑鲁肃之故
也。墓今在长广桥东一里。

根据(2)中所说郗鉴兄女,如果推定她所在时代的话,大约是东晋初,距离鲁肃逝世之日
并无两百多年,遂知此书之可信度。

注4:王宜观此人是为杜撰,谐音“衣冠”、“移棺”。他无法与鲁肃的鬼魂直接对话,是因为
他们生前并没有联系。

注5:刀环,即刀头上的环,环、还同音,因此有以“刀环”为“还归”的隐语。

注6:夏口至武昌水路的距离,并不很确定,算陆路直线距离的话约七十公里,而古代里计
又与今日不同,文中只是略作估计,请勿当真。

作者抽风注:最初知道幽明录中野蛮鲁肃的故事时觉得十分有意思,虽说印象中他不是会
动刀的人,不过看正史的话,其实子敬还是很剽悍的……某喜欢的也正是这一点,指囷相
赠,单刀赴会,是有侠气有勇气的作派,如果我能回到那个时代的话,会想跟他做朋友。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鲁肃的话,大概会是:

居庙堂之高,则为国士,处江湖之远,亦是豪侠。
还剑
Chapter Summary

孙权周瑜君臣向,有灵异元素。

“臣窃以瑜昔见宠任,入作心膂,出为爪牙,衔命出征,身当矢石,尽节用命,视死如归,
故能摧曹操于乌林,走曹仁于郢都,扬国威德,华夏是震,蠢尔蛮荆,莫不宾服……窃惟
陛下钦明稽古,隆于兴继,为胤归诉,乞饨余罪,还兵复爵,使失旦之鸡,复得一鸣,抱
罪之臣,展其后效。”

诸葛瑾步骘的联名上疏摊开在案上,孙权来回看了好几遍,眉心皱得越发紧了。公瑾之
子,公瑾之子……该拿你如何是好?他不知有多想念周瑜,却不能指望这样风采的人还能
再现。周循虽有乃父之风,可惜早逝而无功,而周胤却真真是叫他失望了。至纵情欲,酗
淫自恣,徒掌兵而不思报国,简直有辱家风!

然而他们说的也句句在理,周胤有罪,但罪不及此,更何况公瑾立开国之功,后人却降为
匹夫,会叫兢兢老臣们何等寒心?孙权都明白,可他不打算理会,他只想冷笑一声,还有
什么人要求情吗?尽管上疏来,朕倒要看看还有谁想为你撑腰。于是优言诏答曰:

“孤于公瑾,义犹二君,乐胤成就,岂有已哉?迫胤罪恶,未宜便还,且欲苦之,使自知
耳。”

与罪名同时下达的还有一道恩赐。不久前有人得淮阴侯韩信剑献给孙权,他爱不释手,那
剑望之寒冽如秋水,弹之龙吟不绝,即便在宫中的收藏里也是难得的珍宝。

“赐公瑾。”

郦施裹紧了身上斗篷,压低了草笠,匆匆上岸钻进了宫亭神庙中。夏季雨水密集,还未入
夜,一场滂沱大雨把原本碧绿的湖面浇成了暗灰色,烟波浩渺茫茫一片,一艘不小的官船
看起来也好似轻舟一叶,在风雨中飘摇无定。宫亭湖本是已故将军周瑜的练兵之所,多出
水师精锐,有点风刀剑雨的兵气在里面也不奇怪。

他早听当地人说过,宫亭庙神十分灵验,有分风送水之能,经行船只无不礼拜,祈求旅程
顺利。郦施本是自南州送贡品而来,任务在身不容有失,这回便是特地来拜一拜湖神。

庙外雨势极盛,一颗颗砸在屋顶上发出嘈杂的声响,郦施缩了缩身子,只觉寒冷非常,他
仰头看向那座湖神像,塑得确是高大威武,只下颌略显尖细,与一般神像不同罢了。他除
下蓑衣斗笠,恭敬地跪在拜垫上,口中默念道:

“神灵在上,请赐小民一路顺风顺水,安全无虞……”

他不时抬头看看那神像,似乎心底里期待着它有什么反应,神像笑而不语一如往常。郦施
暗笑自己太过疑神疑鬼,于是继续低头祷告,却没看见湖神那道紧闭的彩塑泥唇忽然剥开
了一道口子。

“须汝犀簪。”
嗯?郦施忽闻天外之音,猛地抬起头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神像,它又开金口说了一遍:

“欲往建业,须汝犀簪。”

郦施心中惶惑,不敢应答,暗暗奇道它怎会知晓贡品中有犀簪?正在目瞪口呆间,那高高
在上的湖神忽然一挣,一个半透明的形影从塑像的壳里脱了出来,轻飘飘直落到郦施面
前,声音低沉地道:“吾在此相候久矣,俟汝至石头城,即返汝簪,万事无忧。”

那是贡品如何使得?郦施不禁摆手,大摇其头,不料湖神只微微一笑,右手一翻,一支犀
角制的发簪赫然便在掌中,正是郦施所携的那支。

“比至石头,必返此簪,吾终不汝欺也。”

说完后湖神的形影便消失了。郦施大惊,忙回到船上验看货物,犀簪果然遍寻不得,看来
确是被湖神相中,要去做供奉了。这下追悔莫及,郦施暗骂自己没事找事,尽管旅途过程
中难免有所减损,但在这种地方平白无故地丢了东西,真叫人无可奈何。它说会还,可怎
知不是夺人钱财信口开河?也许唯一的好处就是,湖神既然收了供品,应当真会护送他往
建业去吧。

果然第二日天气放晴,暴雨的阴霾一扫而空,开阔的宫亭湖面波光粼粼,清风拂起细细的
波纹,吹着郦施的船起帆而去。一路上果然毫无阻碍,到达石头城时竟比预期要快了近半
月。

阳光灿烂的六月天里,自遥远南方而来的船终于靠岸。郦施一边指挥着众人卸货一边极目
眺望着远处高耸的宫门,忽听耳边“噗通”一声响,回头一看,竟是一条长逾三尺的大鲤鱼
跃入了舟中。

一旁的船工看到也惊呼起来,他们常年在水边捕过不少大鱼,可鲤鱼长到这般个头的当真
罕见。那鱼虽离了水,却仍旧活跳跳地扑腾着,尾巴上还带着点胭脂色的红。郦施心下惊
异,便叫人把鲤鱼剖开,谁知那鱼滑手得很,几个人围着竟然都抓不住。其中一个船工疑
道:“昔日程将军说赤乌呈瑞,必有大捷,今天这红鲤,说不定也是个吉兆咧!”

郦施心中一动,忙让众人停手,寻来一个大桶把鱼盛进去,心想若是进献给陛下兴许能讨
个彩头。那条大鲤鱼在木桶中悠游地摆动着尾巴,似乎很满意他的处理办法。

孙权扫了一眼堆成小山的贡品,并没什么新意,他的目光反而被一旁那硕大的木桶吸引
了。使者说在入城时,有红鲤跃入舟中,想是神物通灵,有朝觐之意。孙权并不真心相信
这些说法,不过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鱼,倒是有几分新鲜,他命人剖开鱼腹,看看是否有什
么稀奇。侍从领命而去,那鱼倒是乖乖地不再闹腾,安安静静地横尸刀下,不一会就有人
来报:

“禀陛下,鱼腹中有一犀角簪,状似南州之物。”

孙权接过已被洗净的犀簪,上面还带着点鱼腥味,他仔细端详了一会,确是名贵的材料,
难道这鱼真是专程献宝而来的吗?站在一旁的使者仿佛呆住了,一脸比他还惊讶的样子。
孙权并未多问什么,只随手把簪子拢入袖中便罢。

郦施心想,果然是条通灵的大鱼啊,湖神诚不我欺!

这不过是寻常一日中的一个小插曲而已。孙权遣退了使者,坐下来继续埋首于各类奏疏,
近日来为周胤求情的人未免太多了些,最令他头疼的就是朱然和全琮,再加上之前的诸葛
瑾和步骘……他们是成心要联合起来对付朕了吗?来来去去也不过那几句话,周胤乃功臣
之后,乞戴罪立功,意思就是朕不知体恤故人忘恩负义吗?他把碍眼的竹简草草卷起来,
通通推到一边。

整日里也没什么令人心喜的事,夏夜里又闷热的很,孙权决定早早睡下,也许过了今天事
情便会有好转。更衣时,那枚带着腥味的犀簪掉了出来,在地上敲出一声脆响。孙权轻轻
叹了口气,拾起簪子放在枕边,也许只有那不知名的红鲤能带来一点慰藉吧。

这一晚他难得地很快入睡了,却又很快醒了过来,就好像他根本没有睡过去一样。他静静
地坐着,任由身后的人为他挽着头发,他没有去执那人的手,可他知道那是谁。熟悉的触
感顺着发梢直上心头,那双手握过剑,弹过琴,轻快地拍过他的肩膀,抚过他的额头,如
今正一丝不苟地为他束发。

“公瑾。”轻轻的两个字好似无奈的叹息,又仿佛绝望的呼唤。

身后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道:“仲谋莫回头。”

孙权听话地没有动作,只听那人继续道:“瑜身不能亲至,惟命此鱼跃入舟中,舟载鱼往,
以谢赐剑之恩,此瑜剖心沥血以报陛下也。”

从仲谋到陛下,这其间相隔的距离太远了,远得好像他们曾经交握的手,远的好像生与
死。

头发已经束好,那双手替他捋顺最后的几缕乱发后,又阖在他的眼上,令他闭目安睡。

第二日醒来时,梦中情景似幻犹真,孙权摸摸脑后,发髻梳得齐整,若是他的手笔,想来
必定极为雅观。簪发的正是那支犀角簪,还带着点去不掉的腥味。

“剖心沥血……以报陛下。”

他想起那条代表着吉兆的红鲤鱼,心头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浅浅的痛楚好似被石子打出的
涟漪,漫漫地散开,填满整个心胸。

他没有拆掉发髻重新梳头,侍人们见到他十分惊讶,却也没敢问其中究竟。穿戴整齐后,
离朝议还有一段时间,孙权在案前坐下,眼角扫到昨日被他摆在一边的求情上疏。他没有
再打开那些竹简细看,只提起笔,在新的简上一字一字地写道:

“敕故将军周瑜子胤,免罪复爵。”

—完—

注1:诸葛瑾步骘上疏于赤乌二年,赐剑发生在赤乌年间,具体年份不可考,文中将两个事
件并在一起了。

注2:郦施此人为杜撰,谐音“吏,使”或“历史”。

注3:《搜神记》卷四载“南州人有遣吏献犀簪于孙权者,舟过宫亭庙而乞灵焉。神忽下教
曰:‘须汝犀簪。’吏惶遽不敢应。俄而犀簪已前列矣。神复下教曰:‘俟汝至石头城,返汝
簪。’吏不得已,遂行。自分失簪。比达石头,忽有大鲤鱼,长三尺,跃入舟。剖之得簪。”

注4:《古今刀剑录》载“又赤乌年中,有人得淮阴侯韩信剑,帝以赐周瑜。”虽然有人说“赤
乌年中”应属记载有误,因为此时周瑜已过世,不过作者觉得追赠也是可以的。

注5:周景式《庐山记》载“庐山下有神庙,号曰宫亭。孙权时有神在此,能分风送舟。后
化作大蟒,死于柴桑县山壑中。宫亭庙又名分风庙,往来者皆祷祀祈风,施舍山积。”湖神
下颌稍尖的形象即是以此为本。

注6:《周瑜传》载“十一年,督孙瑜等讨麻、保二屯,枭其渠帅,囚俘万余口,还备官亭
(即宫亭)。”宫亭湖为鄱阳湖的一部分,因湖旁庐山下有宫亭庙得名。

注7:这个故事其实是把几个完全没有关系的独立事件硬凑了起来,舟中鱼拟周瑜,衔簪以
为还剑,皆是穿凿附会,请勿当真。至于周胤之谜案,记载不多内幕模糊,文中的说法只
是一种猜想。
如风
Chapter Summary

曹丕与某某的现代AU,有灵异元素。

时曹子桓搬到L市的时候,正是2012年的夏天。

报社最近正在裁员,他又没什么后台,说不定哪天一阵风刮过来就把他给送走了。几周前
他接到老板通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被炒鱿鱼了,幸好只是外派,虽然是明升暗降,但好
歹保住了工作,反正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去哪里都差不多。

曹子桓找一个同学帮他联系好了房子,收拾完简单的行李就动身了。

落脚的房子位在L市近郊,除了交通上麻烦了一点之外其他都不错,环境优美,安静宜人,
最重要的是租金便宜。如今这个世道下,能存多点钱总是好的。

接待的物业经理是个胖胖的大叔,看上去十分憨厚,见到曹子桓立刻上来帮忙拖箱子,他
打量了一下少的可怜的行李,笑笑说:“小伙子还是单身吧?”

曹子桓点点头。

“单身好啊,这房子最适合小青年住,多了还住不下呢。哎我帮你提,这个楼有点年纪了,
建的时候没有电梯,本来说要装的,后来拖着拖着又没了……”

曹子桓抬头仰望这栋住宅楼,他的那间是在最高层。算了,就当锻炼身体。

两人好容易终于爬到八楼,都累得气喘吁吁的。大叔拿出一串钥匙,捡了803那根把门打
开,继续絮叨:“这个803呢,原本是一室一厅的,后来主人嫌小,把客厅隔了一块出来做
书房,呐你看这就有两间房了,利用的不错是吧。”

有书房正好,曹子桓总是会有数不清的书和文件要找地方放的,之前为了搬家已经扔了一
大堆,客厅小点倒无所谓,反正他没客人。他在屋子里走了一圈,问:

“只有一个窗户吗?”

大叔不好意思地笑笑:“啊是,本来没计划有两个隔间嘛,书房就没窗户了。这样也好啊看
书的时候安安静静的,而且卧室那个是朝南的,通风采光都很好,不怕闷的……”

曹子桓原本也并不太在意,最终拍板敲定,合同签好,就算正式搬进来了。

他的东西本不多,收拾了一下就都安置完毕。日头已经过了中午,他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反而觉得很困,干脆省了午饭,一头栽在床上午睡起来。

有什么人在敲门,敲的很大声很没礼貌,是谁这么烦……曹子桓睁开眼睛,耳朵却醒得更
快一些,左手边的大窗户被强风吹得抖个不停,窗板和框之间大概是松动了,一有风就闷
声作响,声音大得不正常,听起来就像外面在敲门似的。

果真是老房子啊,也许是八楼风大,多年来把窗子都吹坏了。曹子桓皱了皱眉头,爬起来
想打开它,停下那恼人的声响,谁知刚一提起插销,那两扇玻璃就猛地朝他一巴掌甩了过
来,同时洪水般的强风卷进房间,直接把曹子桓掀翻在床上。

风声呼呼大作,好像含着怒气,要把全城的风都刮进曹子桓家里,俨然是不死不休的气
势。

这是什么反常天气?难道要刮台风不成?曹子桓坐起来面对着窗户,那风猛烈的把他眼睛
都吹痛了,还伸出透明的拳头拍打着玻璃窗的铁框,在墙上轧出刺耳的声响。

不知什么时候天色暗了下来,虽然还只是下午,从八楼望出去,漫漫的乌云犹如破城的大
军,在头顶的天幕下集结了起来,一场大雨已势不可挡。

曹子桓决定还是把窗关上,否则待会雨水刮进来就难收拾了。风势大得简直像是跟他有
仇,硬要闯进来似的,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两扇窗合拢,然后迅速地插上插销,房间里顿
时安静了许多。

终于关上了,曹子桓深深吸了口气,心里竟有些后怕的感觉。他决定去找物业谈谈这个问
题,夏季还没结束,要是天天这么刮风他就不用睡觉了。

物业大叔盯着惺忪的睡眼,不大想搭理他,跟之前那个和蔼可亲的家伙判若两人。

“哦窗户太吵?这房子很老了,有些松动也是正常的,关好就行了,你看今天风大,你又住
顶层,忍忍就过去了,不会天天都这样的。”

曹子桓还想再说几句,忽然间一声惊雷降下,响声震耳欲聋,就好像上天投了颗炸弹到楼
外的地上,室内的灯打了个哆嗦,熄了,房间里里顿时漆黑一片。

曹子桓吓了一跳,本能地想扶住手边的东西,一伸手摸到的是人的手臂,这应该是物业大
叔,他正想放开,一道闪电炸开,天外白亮的光线刺透了黑暗——

黑暗中有一双眼睛瞪着自己。

黑幽幽的瞳仁,泛着血丝的眼白,饱含怨怒地看着他。

“啊!”曹子桓忍不住大叫一声,退后几步。

这时灯管又恢复了正常,熟悉的人造光亮了起来。大叔抬头看看墙上的白炽灯,见怪不怪
地说:“打雷的时候就会这样,一会就好了。”

曹子桓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刚才是自己的幻觉吗?那双眼睛显然不是大叔的,它那么……
有特色,甚至可以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平复了一下呼吸,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物业管
理室。

一层层往上爬,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似乎他正在一步步接近天幕。他回到自己的
屋子,一开门就听到了某种奇异的声音,是窗户一开一合的声音。不会啊自己明明关好了
的……

他冲进卧室,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窗户不知被谁打开了,狂风挟着怒雨倒灌进来,打湿
了整张床,雨水征服了被单还不罢休,顺着床沿滴到地板上,淋淋漓漓地几乎要汇成一条
小溪。

曹子桓站在床边,已经能感觉到细细的雨气扑在脸上,犹如身在瀑布旁一般。到底是谁把
窗户打开的?除了物业不可能还有别人有钥匙,可那大叔明明刚才还在跟他说话!如果不
是人力所为,那只有一种解释:风太大把窗户吹开了。

这个解释未免太过夸张了,可却是唯一合理的。曹子桓咬着牙,心里莫名的愤怒,又不知
何处发泄,自然之力不是他能掌控的,也无法申诉辩驳,外面的风雨全没有渐小的趋势,
厚重的雨幕包围着这栋老楼,让他成为一座孤岛。

只好勉强再把窗户关上。每次关窗都要费一番力气,像是在跟什么人搏斗似的,曹子桓被
雨水淋了一头一脸,心里直呼倒霉,他看看一片狼藉的卧室,暗想今晚只能在书房睡了。

床单枕头什么的都弄湿了,曹子桓只好用几本书搭了个台做枕头,铺了一层衣服在地上,
凑合着睡了。

夜里雨还是没有停,风声也依旧以一种拍遍栏杆的气势,砸在卧室的窗户上。

曹子桓看着黑漆漆地头顶,苦笑了一下,所谓“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就是这
个意境吧,难怪古人睡不着觉了。

最终曹子桓还是睡着了,不仅如此,还做了个梦。

梦里也是一个雨天,也是狂风大作,还下着冰雹,草木摧折倒了一地。画面里只有一个孤
独的人影,高高瘦瘦地,没有日影与之相吊。他走在风雨天里,全身都湿透了,却混无所
觉,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漫无目的地四处冲撞,却总也走不出那块地方。

曹子桓看着梦里的那人,他很清楚自己是在做梦,他能感应到,那一片阴惨惨的天空下:

是一个牢笼。

你是谁?快回头,快回头让我看看你!

可是那个人没有回头,他一直背对着曹子桓,以一种绝望而又倔强的姿态,看也没有看这
个在梦中追逐他的人。

曹子桓慢慢睁开眼睛,不是被惊醒也不是听到了闹钟,他想自己只是暂时离开了那个梦
境。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夜雨终于停了。

没有下雨的时候,曹子桓也不敢开窗了,不知为什么他这间房的风声永远不会停,而且势
头极为强劲,稍微留给它一点缝隙就能肆虐无常。他曾问过同一层的其他人家,但都没有
这种怪事发生。

接下来几天曹子桓仍然睡在书房里,一则是因被子床单还没晾干,另外却也是出于某种隐
秘的渴望,想再次邂逅那个梦,和梦里的人。

终于在一个晴朗的夜晚,那个人又出现了。

他依旧不回头,只是这一次曹子桓与那人的距离近了许多,已经能看清他腰带上的花纹
了。他坐在案前,似乎正在提笔写着什么,十分专注,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的人,一头长
发披在肩上,很是顺滑的样子。曹子桓一步一步走上前,想接近一点,再接近一点,直到
他看见那乌黑的头发里透出几丝白色,非常扎眼,莫名地让他有点难过……直到他走到那
人身后,只有一步之遥。

曹子桓本能地伸出手想抱住他,可无意中瞥见自己的手后却惊得颤抖了起来,那双手不知
何时长出了厚厚的硬皮,骨节变得粗大,指头钩成了尖利的爪子,丑陋地曲起来,犹如恶
兽扑食一般伸向那人的脖子。

不……这不是我……曹子桓想缩回手,身体却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他只能眼睁睁地那魔爪
猛地扣住面前人的脖颈,狠狠地收紧,以自己无法想象的力道要置人于死地。

那人挣扎起来,努力伸长脖子,双手拼命想挣脱曹子桓的钳制,但终究无能为力,只能断
断续续地喘着气,他想呼吸可是空气却越来越少。

放手……快放手!曹子桓大声呼喊,可是没有人听到,连他自己的手也不听从他的心,反
而越掐越紧,紧得连手指都麻木了。渐渐地,那人的头垂了下来,再也不动了,只余下曹
子桓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脏的狂跳声。

“不要!”曹子桓伸直了双手坐起身来。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的手,十根指头都是正常的,没有魔爪,也没有谋杀。

他出了一身冷汗,忽然间脑中一阵晕眩,眼前模模糊糊的,仰头便倒了下去,幸而后脑勺
砸到了一个硬硬的书角,那钝痛又激醒了他。一定是太久没开窗,屋子里太闷了,刚才那
样晕睡过去会出事的。

曹子桓爬起来,走到卧室,那窗子仍然不安分地发出咯吱的声音,只不过听久了慢慢习惯
了。他小心地打开窗户,果然,一阵狂风好像归山的老虎呼啸着闯进来,狠狠地甩开了两
扇玻璃。然而这次他没有躲闪,反而面对着大风迎了上去,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夜风吹干了他一身的汗,胸口也不闷了,只是那寒凉让他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夏天的风不
该是这样,它好似跟曹子桓有仇,见到他就扑上来,而他又好似跟梦里的人有仇,恨到恨
不得掐死他。曹子桓从不记得自己恨过什么人,怎么可能呢,他根本不想杀梦里的那个
人,根本不想。只是好像被某种力量操纵了,身不由己。

狂风依旧呼啸,好像它也有着这样“为什么”的疑问,只是无人能为风声解答。

当然一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曹子桓终于说服物业,让他找人来修理一下窗子。工人来检
查了一番,表示确实年久松动,早该换了。几天后就给他装了个铝制的气密窗,边角的缝
隙都封死,这下风虽然大,终于不再发出奇怪的响声了。

曹子桓搬回了卧室,心想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吧。他从那堆被自己作为枕头的书里捡了最
上面的一本,当做床头读物。读了一会又困了,便把书放在一边,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沉睡
中。

也许是上天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曹子桓又回到了几天前去过的房间里。

烛火摇动,映着那人瘦削的身影在地上摇摇晃晃。他还是很安静地写着字,那么用心,仿
佛对着竹简倾诉着什么。曹子桓有些害怕,怕自己上前去又会错手杀了他,可又忍不住想
靠近……至少让我看看你的脸。

他最终还是小心的走上前,双手背在身后紧紧地绞住。直到站在那人背后一步之外,曹子
桓想叫他回过头来,可是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就在这时,写字的人好像感觉到了有人
接近,他放下笔,低着头想了想,然后转过身来——

这是他们今生第一次见面,可曹子桓认出了,这是一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

那人嘴唇微微开合,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曹子桓没有听清,于是凑上前去,他感到温热
的气息吹进耳朵里,那句话是那么的美好,让他的心跳的越来越快,几乎就要掩盖了耳
语。

整颗心仿佛变成了鼓,重重地敲击着他的胸膛。曹子桓醒过来,风声也如鼓声,一下一下
地捶着那扇牢不可破的窗子,好像永远不会放弃。

曹子桓没有再害怕,也没有再疑惑,他已经听懂了风声的呼唤。

他双手用力,不是在掐着谁的脖子,而是用力打开了窗。

没有想象中的狂风扑面而来,夏日的夜晚很静谧。夜幕是深深的蓝色,中天缀着一颗明
月,月明如水,月明如思君。

和暖的微风自西南而来,吹拂着他的脸庞,好像一个长长的凝视,吹开他的衣襟,好像一
个久违的怀抱。

这风吹向床头,无意地吹开那本犹在睡梦中的书,书页轻柔地翻动,停在了那一页的那一
句话: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完—

注:最后两句诗没啥好说了吧……关于第一个梦,关键词是“黄初八年正月雨”。
江湖
Chapter Summary

姜维钟会……不知道什么向,总之自由心证吧。

那个说书人在饭馆里待了有几天了。他穿着一身落拓蓝衫,风尘仆仆的,看上去也有些年
岁了,只是眉眼间还透着点少年似的机灵。他别的故事不说,只喜欢讲三国时蜀国大将姜
维的旧事,从出生讲起,顺道聊聊诸葛武侯,昨日里一阵风般地掠过了许多次北伐,看时
日今天该是最后一讲了。

前几日听过的观众们照例来捧场,大咧咧地散坐在各处,就着面前的瓜子点心,并一壶
茶,就能消磨半个晚上。

我在这里做了好几年,常见些四处吟游的说书艺人,平日里也喜欢跟他们闲扯些其他地方
的见闻,只不过这个蓝衫客说起故事来舌灿莲花,私底下却颇为沉默,若是其他人我早混
熟了,这个却不知什么来历,只道似乎是在找一个人。

讲三分故事的也有不少,他不一样的地方是,不爱谈刘关张赵子龙,只说姜维。一开始大
家颇有些不乐意,一个卖艺的竟然还挑三拣四的,听他掉了一会包袱之后,倒是都津津有
味地听起来。

“上回说到汉主刘禅敕令姜维降魏,蜀军哪肯服气,个个跳脚拔刀,唯有姜维按下心中不
甘,亲往钟会帐中请降。”

一说到“降”这个字,下面就有人坐不住了,不忿道“钟士季哪有什么真本事!”又有人应
声“姜维五十步笑百步!”

“一个是天下英俊,一个是年少知名,合该是英雄惜英雄,奈何不早日相逢!”说书人清亮
的声音压过众人的争论。

他又接着道:“那钟士季素慕雅士之风,一见姜伯约心喜非常,出则同舆,坐则同席,相交
日密,情好欢甚。”

“姜维心知钟士季心怀异志,正可借此机会谋复汉室……”

说书人遂引了一大段姜维当日说过的话,尽是些拽文的字句,不听也就算了,正好掌柜的
催人去上菜,我便端起托盘干活去了。在桌子间绕来绕去,最后剩两碟小菜,几片酱牛肉
和拍黄瓜权作晚饭,是方才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同样落拓的老者叫的。

喝的是粗茶,吃的是冷盘,也恁地寒酸了,不过我记得这人,他前几日每晚都来,只不过
换不同的位子。最初我猜他大概是个喜欢听书的人,花点小钱来蹭一会,也算个寄托,人
老了难免无聊不是?后来渐渐的有些好奇起来,他比其他顾客都听得认真,但面上却从不
显山露水,也不参与讨论,甚至整晚连看都不看说书人一眼。

但我知道他一定竖着耳朵在听。

再转回厨房,故事已经说到后面了,好像是姜维说动了钟会谋反,打算借押送邓艾之机发
动兵变,却因消息不慎走漏酿成大祸。
“钟会眼见谋反事泄,人心蠢蠢,痛心疾首,悔不当初。上山容易下山难,别时容易见时
难,欲法陶朱旧事,泛舟而绝迹,从赤松之游,羽化而登仙,奈何急流覆舟,岂可得
乎!”蓝衫人一拍铁牙板,语调悲凉地唱起来:

“指鞭处,雄师直捣,千里王业!

转眼间,洛阳已成,梦中楼阙。

应笑我,胁命匹夫,身死名灭。

谁曾见,志意未销,遗恨难解!”

众人仿佛被他那悲凉的语气感染了,方才的因谋反失败而起的嘲笑声稍减,冒出几句“司马
昭这个老狐狸,跟贾充狼狈为奸!”但也有人说“钟士季便是成了也做不了皇帝,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说书人停了一会看着大家七嘴八舌,直到有人问起“后事如何呀?”才继续开口道:“天高本
是任鸟飞,海阔便该凭鱼跃,谁知这姜维钟会,同床异梦心各有鬼,竟都收作笼中一对!”

他说着眼中竟似升起几分激昂之意,好似身临其境,见证过那场惨烈的暴动,手中打的节
拍都有些不稳了,他跨上前一步,摹钟士季状曰:

“君不见,孤城危危,火光猎猎?”

又侧开一步,作姜维慷慨之言:

“且看我,白首挂帅,银枪洗血!”

我心道这可奇了,和以往听的戏文里说得不太一样啊……姜伯约当是假意投诚,暗中离间
钟会部众,其计甚妙,只叹天命不从,魏蜀本是势不两立,怎会并肩作战?那说书人仿佛
知晓我心中疑惑,手中铁牙板一敲,吟道:

“阵前敌手成患难,假意相交已忘年。何为乎临危相携?终不负君心如铁!”

“却说那城摧兵涌,箭矢如雨,姜维率钟会欲突出乱军之中,长枪横扫,近者立毙,然双拳
不敌四手,孤舟难捍巨浪,不多时已是左支右绌,颓势尽显!”

然后说书人停了下来,蹙着眉头有些哀戚的模样。

四周听书的人不干了,正听到危急时刻,岂能戛然而止,纷纷起哄道:“怎么了这是!拼命
的当口还能忘词了?”

“姜伯约杀他个落花流水!”

“你小子没听过书吧,一个是败军之将,一个是乱臣贼子,便是不同生也正好同死!”

我偷偷一瞥坐在角落里一直很安静的那人,他虽未说过一句话,也全没有被故事激荡了心
情的表示,只默默饮茶,手指却不自觉地跟着说书人的节拍,时不时地敲打着桌沿。他一
定很认真地在听,我忽然有些好奇,不知他对这戏说作何观感。

说书人扫了饭馆里众人一圈,长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正当那钟士季拔剑自卫之时,不意
一支冷箭自身后飞来,直取后心,姜伯约不假思索,回身一挡,左胁上硬受一记!”

“可惜姜维一代名将,竟死于匹夫之手!”

惊呼叹惋之声此起彼伏,有的捶胸顿足大喊道“怎不提枪再战?!”,有的痛惜“死不得其
所!”,有的骂道“钟士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暗暗苦笑,大家喜欢听常胜将军的故
事,哪怕是死也要死的气壮山河,却不知,英雄末路大抵如此。

我看向说书人,他并未因观众的热烈反应而欣喜,不知为何眼中反而有一抹失望之色。他
抬手示意众人稍静,听他最后一段结语。

“钟会见姜维战死,心魂亦失,举头见天日昭昭,极目是黎庶元元,前路已断,回首不堪,
眼中含泪,胸中郁悲,潸然长吟道:

廿载北伐不歇,凭谁记,战是伯约,降是伯约,死是伯约。半生筹谋计略,只落得,马声
长嘶,西风长咽,故国长绝!”

听到此刻,那个沉默寡言的人终于有些震动了,他看着说书人,嘴唇动了动,仿佛有什么
言语将要脱口而出,最终却还是垂下眼睛,举杯茶杯,慢慢地喝剩下的冷茶。

我见他好似听完了要走的样子,便凑上前去收拾空碟子,我一边囫囵抹了一把桌子,一边
开玩笑道:“这说书的也真伶俐,说的好像自己上过战场似的!那钟士季可真有雅兴,临死
了还不忘吟诗!”

那人微微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哪里的话,都是编出来的。”

我呆了一会,心中蓦然升出些矛盾的感觉来,他像是比谁都清楚戏说当不得真,却又比谁
都更有几分切身的感触。我低下身去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随口问道:“看来客倌是不信那
姜钟二人真有什么情谊了?”

没有声响回应,我抬头一看,座位上空空如也,只有桌上静静躺着的几枚铜钱,证明他曾
经来过。我又回头去望那站在众人中间的蓝衫说书人,喧闹声犹在,而他不知何时已杳然
无踪。正好似两尾鱼,相逢于狂潮巨浪之间,待波涛平静,便各自消散于江湖。

—完—

注1:姜维北伐的时间跨度不止二十年,取“廿载”是做个约数。虽说是间接写当年事,不过
我对其人其事都知之甚少,可能会有错误,某惶恐顿首。

注2:按说,姜维应该不是中箭死的而是被砍死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谁知道呢。
青蝇吊客
Chapter Summary

孙权虞翻历史向,带一点孙策。

孙权卷起案上的竹简,又摊开来再看一遍,看完又再卷起来,反复几次,上面写的字仍旧
没有改变,是南方报来的短短一则消息:虞翻回会稽去了。

很好,再也不用看见那张恼人的脸了。

与讣告一同捎来的还有一册书,是虞翻的《易注》,此刻正安静地卧在案上,似乎在说其
物犹存,其人未去。

恍惚间听到几声青蝇的嗡嗡乱响,孙权烦躁地挥了挥手,打开那惹人心烦的害虫。他说过
什么来着?青蝇为吊客……死人骸骨才要凭吊呢,飞来朕这里做什么?

他本能地想把虞翻的书扔了,或者干脆束之高阁,手刚碰到书页,又停下了,他摸了摸封
皮,然后把它放在案角一摞书的上面,与他常常翻阅的左传国语在一起。

孙权不喜欢虞翻,料虞翻见他应如是,也不知是谁先不喜欢的谁,总之相看两相厌。

孙权知道这人很有才学,记得他初统事,与虞翻第一次以君臣身份相对时,便问:“孤闻有
王气起于东南,将成不世之基业,卿博学达观,通变数易理,以为如何?”

虞翻看得出新主公眼中的野心,尽管他是那么年轻,大胆的想法还不敢宣之于口。他还是
个孩子,胸中含着一腔热血,但自己不得不让他失望了:

“谶纬之论乃末流学问,不过有心人故弄玄虚,媚上惑众。昔日讨逆将军亦深恶之,谓坐待
天时不若励精图治,兵盛民安则天意倾之,区区谶言不足取也。”

孙权点头,心里却生出些隐隐的不快。然而,这只是虞翻那数不清的“令人不快”中的一小
桩而已。

若是酒后言杀能做数的话,虞翻应该早已死了,只可惜他身体一向安好,整日里昂着他那
不合群的脑袋,嘴里吐出不动听的谏言,在殿前碍眼。

东吴向魏称臣后,孙权在朝上与众人议曹丕所求贡品之事,群臣以为非礼,不宜进贡。孙
权看得出,这些人并非舍不得几个钱,不过面子上下不来,凭着一点迂腐气,全不知屈伸
进退之宜。吴王有勾践之志,岂是这等小事可以折辱?

待孙权说服大家,奏事已定,却忽然听到一声冷冷的低笑,那声音很轻,几乎一出口就化
掉了,可又好像是专门笑给他听似的,冷不防地钻进孙权的耳中。

又是虞仲翔。

孙权转头看向他,心头怒火忍不住涌了上来,那人也毫不回避地直视孙权。不同于其他大
臣的犹豫迟疑羞愧恼怒,虞翻的眼中是赤裸裸的不屑。

不屑什么?不屑他丧权辱国?若大哥掌事绝不会屈事魏主?孤在你眼里就这样一无是处?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揪住那人衣襟喝问的冲动。好啊,曹丕不是给还你设了虚
席吗,孤偏不用你!

不久之后,虞翻被流放交州,罪名是饮酒失言,数次犯上。他和孙权也不知是谁伤害谁更
多一些,本该是君臣和睦上下齐心,可偏偏都跟对方拧着来。

旁人为虞翻抱屈,就连送信来的使者也不禁流露出些同情的意思,他却眼睛一白,冷冷地
自嘲道:“罪多压身,不堪久留!”然后一甩袖,行了个无可挑剔的大礼,硬声道:“翻谢至
尊厚恩!”

使者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此人狂直惯了,主上也是一忍再忍,吕子明将军尚在时还能劝一
句,这回怕是再也容不下了。

这边孙权心里难免有些堵,他本能地感觉到,那人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即便在持鞭呵斥
于禁时,也并非在维护他孙权的威仪。他原本有意要好好待虞翻的,毕竟他是兄长极为重
视之人,虽不及伏羲,却也是东方朔一流人才。只是他们之间似乎总隔着点什么东西,虞
翻就像他心里长着的一根刺,荆棘一样又瘦又硬,拔也拔不掉,留着又戳地痛。

若是那人肯好好认个错,也可既往不咎,只是——

“自恨疏节,骨体不媚,犯上获罪,当长没海隅,生无可与语,死以青蝇为吊客,使天下一
人知己者,足以不恨。”

孙权把竹简狠狠砸在地上,磕出清脆的声响,碎成了几瓣。与孤无话可说吗?既然孤不配
做你的知己,那你就在交州待到老死吧。他命人扫走那堆竹简,吐出清晰决然的两字:

“烧了。”

遥远陌生的南方似乎并未消磨虞翻的志气,他不仅开起了讲堂教书育人,还生了好几个儿
子。远离政事之后,他反而可以潜心学术,研究易学了。

然而交州刺史吕岱明白,他其实从没放下那片魂牵梦萦的江东之地。他不明白的是,虞翻
这样一个聪明人,为何总和至尊过不去。若说是一臣不事二主,可仲翔不也是从会稽王朗
那转投长沙桓王的吗?他曾与虞翻说起这番不解,而那人却淡然道:

“天地可以易四时,不可以易吾志,屈节求之,翻所不为也。”

吕岱闭上了嘴,本想开导开导他,或许至尊有朝一日会念起旧情召他回去,如今一看,此
公疏直如故,只怕回去了也待不住。

然而虞翻似乎被贬了仍不肯安分,对时事多有议论,只可惜山长水远,有心无力。那日听
闻孙权要遣使往辽东,再也坐不住了,便作了奏表带到吕岱府上。

这并不是虞翻第一次主动上门,只不过他非是来攀附交游之人罢了,每每国家有事,他总
会出现。吕岱心里叹了口气,招呼虞翻坐下,那人已经洋洋洒洒长篇大论起来。言辞虽有
理有据,但却硬梆梆的,若是听在陛下耳中必定极不受用。

他说:“辽东乃偏远之地,公孙渊亦非易与之辈,远途求马徒损人力,于国何益?陛下欲求
辽东以为外援,殊不知人心难测,一朝反覆,为祸尤甚!我夙夜不安,唯恐他为小人所
欺,又恐谏言不纳,但望定公为我一言。”

吕岱皱着眉头听完他这番话,不发一语。孙权对虞翻积怨已久,才会一怒之下将他流放交
州,当时他二话不说就走了,连个挽回的余地也不留。此时公孙渊称臣,正合陛下心意,
若是依他进言,岂不是惹祸上身?虞仲翔过了那么多年还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吕岱叹了口气道:“仲翔,我知你心忧国事,只是未免危言耸听了,我东吴交通辽东,不过
遣人求些马匹,便有不测,也无大害,何必逆他之意呢?此事暂且放下吧。”

他说完别过眼睛,不去看虞翻,他知道那双眼睛里热切的光芒未曾熄灭,赤诚之心也未曾
止息,便不忍再看了。

尽管如此,虞翻的奏表还是通过不知名的渠道上达圣听,结果是意料之中,他又被贬去了
更远的地方。吕岱还来不及为他惋惜,不过一年之后,虞翻那条坚持到底的路,终究是走
到了尽头。

人生七十古来稀。

那天吕岱几乎同时接到了两件跟虞翻有关的东西,一则是孙权召回虞翻的诏命,无论是生
是死,活着就带回建邺,若是已化为尘土,则落叶归根。另一件是虞汜托他送给至尊的
《易注》,他父亲多年的心血之作。辽东之事果然不利,孙权终究是念起了他的好,虞翻
似乎也不再执拗,而决定倾心以付。

薄薄的绢与厚厚的书安然地卧在案上,看起来既和谐又讽刺。文字比人要亲密得多,见了
面相敬如宾,以往种种隔阂无礼,忿恨不解,好像都随时光逝去了。

虞汜护送父亲灵柩回归会稽乡里,他时常听父亲说起他的家乡,而自己却混无所觉。他出
生在南海,生于斯长于斯,对江东那片故土并无太多眷恋。也许正是因为如此,父亲才会
在他面前流露出一点难抑的思乡之情,怀念那久远的光辉岁月。

虞汜没有见过父亲年轻时的样子,但他可以想象,那必是一番俊才风度,傲骨卓然。南方
湿热,又多蚊虫瘴气,父亲晚年时腿脚不大灵便,行走有些迟缓,每每下雨天气,关节刺
痛之时,总难免要叹上一句:“想我当年健步江东,一日步行二百里,足可追上明府的快
马!”

“明府?”虞汜一时没反应过来。

“孙讨逆,孙……伯符。”父亲高昂的语调在最后两个字里低落了下来,犹如大颗大颗的雨
滴,从天而降时是那么气势凌人,可栽到泥土里时却是悄然无声。

“孤有征讨事,未得还府,卿复以功曹为吾萧何,守会稽耳。”

笑语声渐悄,雨声渐悄。

如今虞翻已还乡,回到那个某人曾托付他守护的地方。

孙权再也不必见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把那本《易注》摆在案上显眼的地方,然而过了很久很久,却一页也没翻过。

他知道这是本奇书,内中有无限丘壑,只是曲高和寡,旷世孤绝,读懂的人不多,会用的
人更少。他虽明白这书的好处,却怎么也看不惯,正如他早年曾说过的那样:
“孤少时历诗、书、礼记、左传、国语,惟不读易。”

—完—

注1:所谓“昔日讨逆将军亦深恶之”,未必确有其事。“时袁术僭号,策以书责而绝之”,
《为孙会稽责袁术僭号书》曰:“世人多惑于图纬,而牵非类,比合文字以悦所事,苟以阿
上惑众,终有后悔者。”可能孙策真的对谶纬之事有所鄙夷,也可能只是表面文章做做样
子。

注2:《翻别传》曰:“翻初立易注,奏上曰……谨正书副上,惟不罪戾”,也就是说易注早
就献给孙权了。不过孙权说“卿不及伏羲,可与东方朔为比矣”,私以为这句话是贬低了虞
翻,且不论东方朔本人才器如何,汉武帝仅“以俳优畜之”,并不待之以国士之礼。当然孙
权看没看过虞翻的注我不得而知了。最初问王气之事,也并不代表他信这个,只是刚掌事
需要点鼓励支持而已。

注3:巧合的是,东方朔的《滑稽列传》中说“至老,朔且死时,谏曰:“诗云‘营营青蝇,止
于蕃。恺悌君子,无信谗言。谗言罔极,交乱四国’。愿陛下远巧佞,退谗言。”虽则此青蝇
非彼青蝇,但是语意倒有点同病相怜。

注4:虞汜,虞翻第四子。

注5:最后那句话本属于孙权劝学的典故,此处附会而已。
白鹭
Chapter Summary

孙权曹丕CP向。

十月的冬夜里,寒风凛冽,天时严峻如两岸陈兵,一者虎视,一者坚守。

孙权负手立在殿中,专注地研究着挂在墙上的舆图,双方势力相持日久,地盘上并没太大
变化。他又在案前坐下,挑亮了灯,把细细标注的布阵图照得清晰。此时魏军就驻扎于对
岸,只因长江水势所限,一直未能进击。

“天时不利,曹丕还不退兵吗?”

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孙权抬头,见是孙韶麾下守将高寿,他大步上前,单膝跪
下道:“禀吾主,属下受扬威将军之命,料魏人必从径路返回,试以五百死士突袭,获副车
羽盖,大破敌军!”

孙权霍得站起身,双目炯炯地看着跪在下方的将领,激动道:“曹丕呢?”

高寿迟疑一下,答道:“魏人狡猾,军中竟不见曹丕,应是趁乱而逃了……除斩首之外,仅
属下擒获一人。”

“是何人?”

“以装束看,应是曹丕近侍。”

“带上来!”

两个兵士擒着一个人押上来,那人模样甚是狼狈,头发披散,衣物上沾满了泥痕血迹,被
荆棘刮破了好几处,只有一双眼睛还算精神,一进殿来就一直抬头盯着孙权看。

倒是好大的胆子,孙权上前两步,俯视着被捆成粽子的人,问:

“你叫什么名字?”

“桓文。”这俘虏的声调也不亢不卑。

“齐桓晋文,好气派的名字。”孙权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想起了什么,“桓范是你何人?”

“他……是在下从兄。”

大概是沛国桓氏的一个无名子弟吧,不过既然是曹丕身边的人……

“你会什么?”

“啊?”桓文一愣,不明白孙权的意思。

“孤问你会什么?领军打仗,还是治民行政?”

桓文沉默了一会,略低下头,道:“我随兄长为陛下修纂《皇览》,只知经传,内政外事,
非在下所能参议。”

“不参外事,那曹丕何以要你随行啊?”

“这……陛下喜好文章,常与在下论文……”

孙权冷哼一声,背过身,意兴阑珊的样子,远征出行还带着个没用的书生,这种事也只有
那个文人做的出来了。他朝高寿摆了摆手,表示可以推下去斩了。

高寿立刻给两个小兵使了个眼色,正要把人拖走,桓文忽然拼命挣扎起来,大喊道:“两国
交兵尚且不斩来使,更何况魏吴有君臣之义,吴王此时杀我,岂不为天下人耻笑!”

孙权被那句“君臣之义”刺得耳膜一疼,猛地转过身来,但终究忍住了没有发作,冷冷地
道:“区区一个阶下囚,也敢妄称使节,魏国无人,孤亦明矣。”

那人站直身子,昂首道:“在下不才,不如解扬之聪敏高义,却也受命于国君,今日身死不
足惜,只恨陛下厚意罔投东吴,此地非为礼仪之邦,不足与交也。”

好个能言善辩的桓文!孙权听他一说反而消了气,身处敌营而能冷静自持若此,实非凡人
也。他仔仔细细打量起这位“使臣”来,他身量并不高,长发遮盖了半张脸,只透出一双眼
睛不屈不挠。他走近几步,伸出手拨开桓文披散在面上的头发,拢在耳后,才看清楚他的
脸。

那人脸色很苍白,嘴唇也全无血色,面上的肌肉很僵硬,也许是天气太冷给冻着了。孙权
示意来人给他松绑,自己在殿中慢慢踱步,思考着合适的处置办法。忽然他嘴角微微牵
动,道:

“孤听闻魏王好风雅,文采亦佳,其胞弟曹植更有捷才,曾在殿上作诗,七步即成,可有此
事?”

桓文少见地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答道:“确有此事。”

“孤见你才思敏捷,于文事必有可称,”他玩味地看着桓文,一字一句清晰地道:“今日孤限
你七步成诗,若能则放你回去,你可心服?”

桓文脸上掩饰不住的吃惊,他完全没有想到吴王会以这种办法来考他,可那人眼中并无玩
笑意味,生杀予夺只在一转念间。七步成诗……这是唯一的活路,他不能不接受,于是只
好道:“在下才不及雍丘王,唯尽一己之力,不辱使命。”

身侧的侍从退下到两旁,只留下桓文和孙权在殿中相对而立,相隔七步之遥。

桓文低着头思索,表情看不清楚,他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左脚迈出第一步,嘴唇
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但又有所顾虑,这一步已走完,他没有出声。

孙权盯着桓文,似乎也能感觉到那人的情绪,拢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了,不知为什
么,给出这个游戏般的命题后,他的心情却一点也不轻松,还有些莫名的复杂,是希望他
作出诗来,还是干脆一刀砍了了事?

右脚抬起,第二步。桓文终于开口:

“君住长江南。”

起首一句非常普通,简直不像是诗。他很快补上第三步:

“我坐长江北。”
桓文的头一直低着,他在大殿中央停了一会,接着第四第五步从容而出:

“两军相挟对,共饮一江水。”

孙权看着这个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心中暗想,若只是这样儿歌一般的诗,可不能免死,
尤其是共饮之说,传出去叫人笑话。还剩两步,且看你怎么收场。

桓文抬起右脚,好像屏住了呼吸,他轻轻上前一小步,抬起头来,直视着孙权,低声吟出
最后四句:

“惜哉天意险,渡水难复归。茕茕江畔鹭,白首不得飞。”

长江自古隔南北,我若飞去何时能回,只有独自在江边眺望,等到霜雪满头也不能前去相
会。

他的声音是那么低,仿佛耳语,只说给一个人听似的。

孙权背对着桓文,说出赦免的命令:“你回去告诉曹丕,孤不杀魏使,是不作毁约之人,如
今长江冰封,舟船不行,望他好自为之。”随后即命人护送桓文返回江北。

高寿不明白那人到底作了个什么诗,能有这般起死回生的效用,有些不解地道:“至尊放他
离去,魏人怕是会小看我东吴,以为连一个俘虏也不敢杀……”

“无妨,”孙权明白武人的性情,道:“让他回去,魏军不日之内必当回师,这场仗是打不成
的。曹丕觊觎江东已久,兵马虽盛却也难越天险,不过有心无力罢了。”那个桓文倒真有几
分急才,将魏军比为白鹭,望江而不能飞越,既然暗示大军将退,放他一命也不算什么。

高寿点头称是,但心想这战与不战,与杀个人有何关系?左右说的不是一件事吧。

夜色已深,孙权翻着很久以前曹丕寄来的诗集,也许是方才那人,令他一时兴起了。他从
前并没好好看过曹丕的诗,只觉是书生寻章摘句,不值一哂。正看到一句“贱妾茕茕守空
房”,忽然有人来报,形容慌乱之极:

“禀告……至尊,我等奉命护送魏使回国,却不想他夺了我们的马,还杀伤数人……”

“什么?!”孙权惊得站起来,差点掀翻了书案。

“派人去追了吗?”

“是……不过,那魏使骑术精绝,又善弓箭,天色太暗,恐怕追之不及……”

孙权顿时怒上心头,吼道:

“再派人马!还有,给孤查清楚桓文此人,孤要知道他到底是谁!”

兵士忙领命下去,孙权犹自忿恨,把手中的绢帛攥成一团。最初不过是件小事,为何会变
成这样?自己不过一时心软,他竟敢,他竟敢……

他回想起那人苍白的脸,那双眼睛,说话的神态,吟诗时的表情,心里忽然有个答案呼之
欲出。他展开那揉成一团的绢幅仔细看起来,越看越心惊,口中喃喃念道:

“曹丕,曹子桓,子桓善属文……桓文。”
举手投足间隐隐的高傲,七步成诗之才,一直盯着自己看的眼睛……他才不是什么桓范的
弟弟,他就是曹丕。之所以穿着普通侍从的衣装,也许只是情急之下的障眼法,跟他爹玩
的同一个伎俩。其他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回到魏军中却不敢声张。

电光火石间想通了一切,孙权松开颤抖的手,薄薄的白绢飘然落地。

第二日,高寿亲自来请罪,说因自己失察以致魏使任意妄为。孙权并未责备他,反而说前
夜突袭有功应赏。他隐隐还存了点心思,问道:

“查到桓文是什么人了吗?”

“禀至尊,桓文应是假名,查无此人。”

孙权长叹一声,虽是意料之中事,却依旧憾恨难以释怀。明明已经抓在手中,差一点就可
以置他于死地,最终却还是给他骗了。

“此天意所以隔南北也。”

第二年,从洛阳传来魏帝驾崩的消息。不过半年而已,天意已隔阴阳。

孙权立在武昌城头,俯视远处浩荡奔流的大江。某人曾信誓旦旦地说过“此言之诚,有如大
江!”当然,他说的没有一句真话。

日落时分,归巢的白鹭成群结队,飞往它们安静的水泽之家,看上去是那么惬意而自由。
鹭鸟们都是结友而归,并没有哪一只落了单,它们一身的雪白,不似人的黑发长长如愁。

“茕茕江畔鹭,白首不得飞。”

连这一句,也是假的。

—完—

注1:(黄初六年)冬,十月,如广陵故城,临江观兵,戎卒十余万,旌旗数百里,有渡江
之志。吴人严兵固守。时大寒,冰,舟不得入江。帝见波涛汹涌,叹曰:“嗟乎,固天所以
限南北也!”遂归。孙韶遣将高寿等率敢死之士五百人,于径路夜要帝,帝大惊。寿等获副
车、羽盖以还。

文中情节纯属虚构,穿凿附会请勿当真。

注2:权为吴王,迁扬威将军,封建德侯。权称尊号,为镇北将军。知此时孙韶为扬威将
军。

注3:(沛国)桓范字元则,世为冠族。以有文学,与王象等典集皇览。不过此书其实在黄
初三年已编成,六年时桓范和“桓文”应该不是在编书了,文中曹丕情急之下随口一扯,反
正孙权也不清楚细节。

注4:黄初六年时,曹植为雍丘王。七步成诗之典来源并不可靠,并非确有其事,文中仅作
附会之用。
柳叶成荫
Chapter Summary

策瑜与大小乔BG向。

皖城暮春之夜。

天色已晚,刘家酒馆差不多要打烊了,老板娘收拾完柜台,理了理账簿,斜眼看着聚在一
角还不肯走的一群人。这些人她熟悉得紧,多是做些杂工的穷人,每天过了饭点才过来打
便宜的酒喝,就着些鸡零狗碎的怨气下饭。通常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便会自觉走了,不过今
晚那一桌好似来了个新客,穿得颇为斯文,言谈间似与其他人相识,却又有点与众不同。

零散听得几句对话,便知那斯文客中年丧偶,回来皖城归葬的,见了故人便凑在一起喝上
一盅。

“我已给她寻了个好地头,叫她地下安心,也保佑子孙气脉不断,人穷志气可不能短……”

众人听了不由笑起来,这位仁兄姓郦名施,早年读过些书,在他们中间常自诩风流,只是
出外闯荡了这许多年,到底也没混出个好模样来,如今回了家乡,也不怎么叫人看得起。
“还气脉呢!”他们其实从未见过郦施的妻子,只觉得一个穷酸书生必然娶不起什么好人
家。

郦施依旧自持清高,道:“我也是读过书的,知道风流两个字怎么写!”

“你倒是说说怎生写法呀?也好叫我们这些粗人见见世面!”众人顺着他的话问,心里却是
暗暗取笑他,并不觉得他这架子能端到哪去。

郦施听出了那点话中的意思,心中不免有些着恼,本想端起酒来喝干了不与计较,又终是
不能服气,微红着脸说:“柳叶歌你们都听过吧?”这首歌写在建安四年时候,江东二桥嫁
与孙郎周郎,唱的是当年迎亲时的一个小插曲,传得整个庐江无人不知,很是流行了一
阵。

如今虽然十几年过去了,在座的人大多不是皖城土著,少有人凑过那时的热闹,不过歌谣
总是走得比人远,郦施这么一提,便有人一拍手掌道:“柳叶歌我晓得,家里那位做姑娘的
时候就爱唱!”他挑起筷子一边敲就跑着调地唱了起来:

“佳人衣锦绣,香车起轻尘。

春风倚玉树,丰采忽如神。

天意凭谁愿,风流世所珍。

好风识人面,巧笑戏红巾。”

郦施静静听完,却开口道:“原曲确是这样不错,可后来又添了四句,听过的人却不多。”

“哦还有四句?”曾学过琴的老板娘忽然插嘴问道,她也学过这曲小调的,照理是没有然后
了,听人这么一说登时来了兴趣。
“后四句就是周郎亲自续的,你们可别不信!”郦施得意地说。

建安四年的早春,郦施正挤在那看热闹的人群中。其实他写的所谓香车宝马多有溢美,实
际上并没那么豪华,彼时皖城新破,四处疲败萧条,也许是为了冲走心中的恐惧,也许是
美人英雄的天作之合自古就有某种致命的吸引力,这个意外的喜事燃起了人们的热情,迎
亲的那日纷纷聚集在街道上。

二桥骑在两匹马上并辔而行。她们本该是坐在车里的,不过那车其中一个轮子磨损的厉
害,跑起来竟比马还颠簸,便只好暂时委屈着。小桥从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招摇过市,大
家闺秀自然不能随便让人看了,于是便取了块薄纱掩面,红巾下的脸也是红扑扑的,她伸
手握住姐姐的手,好像这样便能在未知的路上安定一些。

大桥倒是不怎样紧张,她回握住妹妹的手以示安慰。其实她得知要嫁人之事才不过几天,
父亲还多少有些不情愿,又不好推掉,犹豫了老半天。她想了想,很快就做了决定,毅然
道:“我听说破虏将军之妻吴夫人不以自身安危取祸家门,她嫁得孙文台,我为何嫁不得孙
伯符!”

桥公不禁怔住,她从未想过自己这个女儿能说出这番话来,站在大桥身后的小桥也低着头
道:“姐姐嫁得,我也嫁得。”

等到她们偷眼见过未来的夫君后,假作坚强的笑容终于变成了真心。

皖城好热闹的人们自然不知道这中间的周折,只想借机一睹二桥真容,孙郎周郎早已见过
了,倒是女人家不能抛头露面,马背上的倩影虽好看,总是雾里看花,叫人心痒难耐。

早春的风好似知道人们的想法,轻轻地扫过马儿敏感的鼻子,小桥的坐骑忽然背上一挺,
扬起蹄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小桥刚拉住姐姐的手被扯得一松,惊得轻呼一声,幸而她右
手还稳稳地拽着缰绳,并没有摔下马,可就在低头间,蒙面的纱巾却被风勾了去,飘飘然
飞上了半空。

这下围观的众人都吸了口气,画面静了一瞬间,然后就沸腾起来。

走在前头的周瑜听得动静回过头,正对上小桥来不及垂下的眼神,她其实早已知道夫君的
长相,可这次却是周瑜第一次见到她。

小桥羞得满脸通红,但奇怪的是,习惯低头的她在那一刻竟然没有移开目光。对面的男子
并没有显出常人那种惊艳得目瞪口呆的表情,也没有慌乱与恼怒,而只是微微笑着,眼中
盛着淡淡的暖意,仿佛具有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大桥怕她受惊,忙说道:“别怕,姐姐陪你!”说完也不忌讳什么,径直掀掉自己的红纱
巾,也露面在阳光下。风吹乱她的头发,竟别有种凌然的美感,远处的孙策一眼看见,不
拘地笑道:

“好个大桥!”

他说罢勒住马,举鞭指向在空中飘远了的那方红巾,朗声道:“哪位好汉捉到那帕子,凡未
娶者,我为他做媒主婚!”

此言一出,人群登时活跃开了,不管有没有成亲,都一拥而上,笑声起哄声响成一片。大
桥朝着孙策灿然一笑,也将自己手中的东西迎风抛去,两方红巾一前一后,在皖城的上空
好似一对艳翅蝴蝶,飞扬着人们的心情。
“是哪两个好汉得了彩头?”大家的眼睛盯住了郦施,被他说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

郦施作势轻咳了一声,才慢慢说到:“其中一位正是孙讨逆之弟孙仲谋,不过当时他已有吴
太夫人做主约婚,就把彩头让给了朱义封将军。”

众人“哦”了一声,朱然也是有名的人物,只不过其人严正得很,不太能引起大家的兴趣,
于是便问:“那还有一个呢?”有个脑筋灵光的已经猜到:“莫不就是你吧?!”

郦施颇为自得地点了点头,又说:“本来也不是我,是一位武艺高强的兵大哥,他见小桥夫
人的帕子给吹上了柳梢头,腾地几个筋斗就翻了上去,就这么得了来!”

“那怎么能归你了呢?讨逆将军主婚这样的好事……”

“嘿嘿,亏得我平日里读了点书,当场就作了那柳叶歌,唱将出来……那位兵大哥正好又在
守孝,就便宜我了。”郦施这才点出柳叶歌本是他所作之事。

大家这下对穷酸书生再没有轻视之心了,原来这人看起来其貌不扬,却还真做过一件风流
事。

老板娘提醒道:“还没完呢,那后四句又是如何?”

“你可问对了,”郦施笑道:“孙郎果然给我做了个好媒,连着周郎也一同来参加婚宴,我便
着人奏乐唱柳叶歌,本来一曲完了也就完了,谁知周郎一时兴起,借着酒兴便续了四句,
你别说,他比那些伶人还伶俐呢!”郦施说着便顺着原词唱出:

“天意凭谁愿,风流世所珍。

好风识人面,巧笑戏红巾。

乱世多流离,相逢即为亲。

何日四海平,与君贺新婚。”

老板娘听完击掌道:“好曲子,我竟不知道还有这样续法!”旁边一个不通音律的老粗却
说:“周郎醉了吧?怎么还等到四海平才贺新婚呢……”

郦施看了看他,轻声道:“他没醉,一点没醉。”

发问的那人正是个老光棍,一辈子没结成婚,听得郦施这么一说,登时沉默下来,眼睛竟
有些湿了。

柳叶年年成荫,好景却不是年年常有,四海不知何时能平,新婚之日不知何日会来。

正当气氛凝住时,老板娘忽然拍开一坛酒,给每个人的酒碗满上,笑了笑道:“周郎没醉,
我却要醉了。今日听闻这样的好故事,酒算我的,请!”也不多言语,一仰脖子,就着坛子
里剩下的酒咕咚咕咚喝了个干。

男人们自然不落人后,纷纷端起酒碗,不知对谁致意,齐声道:“来,干了!”

—完—

注1:关于文中的蒙面的红巾,某本意是盖头,但据资料看此习俗最早出现在南北朝,汉末
时未必有,不过类似功能的东西有颇为悠久的神话渊源,此处为避免错误并不说那是盖
头,而只是遮住脸的权宜之物。

注2:策瑜二人在迎亲前见没见过二桥不得而知,虽然书上说“时得桥公两女,皆国色也”,
但某个人认为比较可能是慕名求亲,事先并没见过面。

注3:建安四年时孙权和朱然在那里某暂时没有找到资料,某个人认为他们应该不在孙策军
中,不过此文中拉出来串个场。

注4:孙权何时娶亲的某查不到资料,朱然也不得而知,彼时二人皆是十八岁,有可能结了
婚也有可能没结,文中皆为杜撰。不过孙策很早就见过朱然,关系还不错,为他牵线搭桥
应该也不算离谱。另说,某以为建安四年时策瑜二人应该已经成家了,所以二桥很可能是
妾室,但由于史上没有相关记载,英雄美人的CP又喜闻乐见,所以此文中忽略正侧身份问
题。

注5:以孙策当时的年纪是否能作主婚人,某不敢断言,当然做媒并无不可。

注6:周瑜会不会在众人面前唱曲子这事……正经的讲我以为是不会,不过既然是喜宴嘛,
玩玩又不会掉块肉,再说他也不是那种放不开的古板人士。

注7:“桥公二女虽流离”应作“流丽”解,不过周瑜续柳叶歌是故意用颠沛流离之意。那
啥……史书没说他会作诗,所以我写差一点也没关系吧TVT……
无声
Chapter Summary

策瑜友情向。

周瑜很少在人前弹琴。

尽管“顾曲周郎”美名远播,宴饮之时也常有人请他赏脸一曲,但他总以“长年在军中,指法
早已粗疏,不敢献丑”为由婉拒。其实这不过是借口罢了,他只是觉得,琴不是在酒席上弹
的,也不是温柔乡里的伴奏,所谓“顾曲”往往只是因为那声音出现得不合时宜罢了。

真正有冲动抚琴高歌的时候,周瑜通常都握着剑,只有在那种情境下,心胸里的天籁之音
才会激越而出。只可惜,握着剑当然就不能弹琴了。他也并没说谎,平日里事务繁多,确
实缺少练习,若真正弹出来,只怕还不如伶人所奏来的悦耳动听。

孙策很理解这种想法,他说,就好比上阵杀敌时不能下棋一样。行棋犹如布兵,落子的冲
动一起,他就已经骑在马上了。

因此即便是孙策,也很少真的听到周瑜正经地弹琴。在少年时代,周瑜还在学琴的年纪
时,他就对反复枯燥的练习十分反感,每每弹不了几次就懊恼地停下,说:“坐在这闷屋子
里,哪有什么琴意!”

孙策从书堆里撑起脑袋来,一脸呆滞地道:“孙郎附议,简直不能听,究竟是谁夸过你琴弹
的好的?”

周瑜抄起琴谱扔了过去,正正砸中孙策的脑袋,不满道:“你舞个剑看看,说不定就好
了!”

“孙郎附议!我们骑马去吧!带上你的琴和我的剑!”

二人四目相对,一拍即合。然而最终周瑜并没带琴,因为背着那么重的娇贵玩意实在麻
烦,于是孙策也干脆不带剑了,轻装简行,年轻人的心思轻快飞扬,跨上马就可冲出家
门,去天下任何地方。

两匹马自通主人的心思,好像在比谁跑得更快,飞也似的撒开四蹄,迎着初夏的风掠过道
旁风景。

“谁先到舒水就算赢!”周瑜指着前方远处的粼粼波光大声道。

“好!你要输了怎么办?”孙策逆着风声吼回去。

“任凭兄长发落!你输了也这么办!”

孙策长笑一声,便算立约,他再不说话,狠命一夹马腹,一手催鞭一手控缰,上身伏低几
与马头相贴,正是蓄势待发的骑手姿态。

因极速奔驰而带来的大风刮得马鬃乱飞,吹得周瑜脸颊生疼,可心头却是痛快无比,只想
这风再大点,再痛快些!于是他一挥鞭,紧紧跟上领先几丈的孙策。这两匹周家的马脚力
相当,拼的就是骑马的人了,他虽然失了少许先机……可是兄长,我是一定要赢的!
越近河岸,风景中的绿意越浓,树木蓊郁,草色青葱,逐渐开始西下的太阳将草叶又打上
一层薄薄的金光,和着风吹轻轻摇动,煞是可爱。

空气中的水气也越来越重,孙策盯住不远处的目的地,用眼角一瞥身侧,周瑜仍然紧咬着
不放,但始终未能超越,他抑制住回头一看的冲动,因为这一回头的迟疑就足以让周瑜追
上来。贤弟虽有争胜之心……我可是不会让你的!

两骑快马隔着三丈的距离箭一般冲进河畔的竹林,竹林尽头就是终点!

孙策已胜券在握,嘴角不禁弯了起来,若论骑术周瑜还是比不上自己。可就在即将冲出竹
林的一瞬间,一声短促的啸声自身后传来,两匹马听得口哨声猛地刹住,前蹄高高扬起,
长嘶一声几乎直立起来。孙策大惊,不知这马怎会突然停下,幸而他应变极快,扣住缰绳
一转马头,挽住了马身因急刹而要摔倒的势头。他忙回头去看周瑜,却见他早已稳住自己
的马,得意的笑容分明挂在脸上,扬手一鞭便朝前头急速冲去。

孙策反应过来那啸声是他搞的鬼,可已经迟了,只这一眨眼间,周瑜已越过自己,胜负已
分。

夕阳下的河流蜿蜒伸展,泛着柔和的金色波光,微风习习,挟着一点傍晚的清凉拂在脸
上,令人身心舒爽。周瑜下马来,笑着看孙策:“兄长,怎么样?”

“你赢的侥幸!”孙策道,一半是承认自己输了,一半仍是不服某人耍的小把戏。

周瑜抚着马头上的鬃毛,说:“家里的马我自小便熟悉,他们听我的号令,方才让兄长受惊
了,在我却是掌握之中,确实胜之不武。”

“哈,没什么胜之不武的,周郎顾曲,好马知音,赢了当然算你!”孙策洒脱地道,与周瑜
一较高下,输赢皆是痛快之事。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忽然同时大笑起来,然后一齐躺倒在河畔草地上,伸开四肢摆开两
个“大”字,一口吸进含着淡淡干草香气的晚风,只觉惬意非常。草尖有些扎人,但磨在身
上又是痒痒的舒服。尽情地流汗之后尽情地休息,看着头顶淡蓝色的天光延伸到远处,慢
慢汇成橘红色的落日。那彩色的天空犹如一条宽阔无比的大河,远比身边的这条要大的
多,大的没有河岸,没有尽头,可它是多么壮丽!

两个少年看着绚烂的天空看得入了迷,像是要把那景色尽数纳入眼中。

孙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暗沉:“父亲来信里说,似乎忧患重重。”

“嗯。”周瑜应了一声,等着他说下去。

“我有预感,不久之后将有大变……也许不会在这里久待了。”

“嗯,我猜也是。”

未来虽然还未到来,但他们都已感觉到可能的艰辛,长天落日,大好江山,谁才能撑起
来?

沉默如夕阳西下,越来越深。周瑜深吸一口气,坐起来俯视着一旁的孙策,道:“兄长,我
们再来比一次。”

“比什么?”

“天下有难,四方云扰,你我皆志在千里,终点又何止是这区区舒水?”
远方还有滚滚长江,还有莽莽中原,我们的终点不在此地。

孙策注视着他,看进那一双与自己一样燃烧着的眼睛里,缓缓道:“正有此意。”

然后他坐起来,一字一句地下注:“我赌命,你敢跟吗?”

“周郎有什么不敢!”

孙策的预感果然成了真。不久之后孙坚的死讯传来,他便立刻开始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周
瑜看得出他眼中异样的光芒,与从前再不一样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别。这样的分别总是很多,也无可奈何,但真正的英雄,总会在更大的
舞台上相会。

临走时,周瑜终于还是弹了一曲,尽管依旧指法粗疏,弹得七零八落,但琴音中冲天的剑
气却听得孙策胸中激荡,跨在腰间的剑几乎要脱鞘而出。孙策想,这不是一双弹琴的手,
又或者说,周瑜弹的从来不是琴。

他几乎要大笑起来,他遥指苍天,作一个告别:“莫忘记我们的终点!”

在这条通往理想的大道上,孙策已早早起步,四年之后,周瑜也加入了他,直到后来孙策
退出,周瑜继续。这路上也不止他们二人,其间还有许许多多人,不断地加入,又不断地
退场,只有终点不变,至死方休。

站在赤壁的楼船上,看着那旌旗漫卷满江火红时,周瑜心想,这真是一首好曲,细密紧凑
又霸气如狂,而这首曲子,不是弹给酒宴上的公卿听,不是弹给红粉知己听,是弹给千千
万万将士,己方的,敌方的,闻声而振奋的,闻声而胆寒的,还有长天落日,大好江山
——你们听见了吗?

“伯符,你听见了吗?”他指天问道。

琴曲无声,苍天也无声。

接着的还有下一个乐章,再下一个乐章,周瑜不知道这伟大的表演,什么时候会终止。弦
已断了一根,但这不重要,曲意连绵,犹如自雪山而来的江水,滔滔奔流直至天地尽处,
直至一切,归于无声。

—完—

注:“瑜时年二十四,吴中皆呼为周郎。”二十四以前有没有周郎和孙郎的叫法不得而知,
不过我喜欢这个叫法,文中暂且这么称呼。
落齿
Chapter Summary

夏侯尚曹丕CP向。

曹丕捂着嘴,轻咳了几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摊开自己的手掌,里面空无一物。他
闭上眼睛,回忆着方才梦中的情景,落了两颗牙齿,未见得是什么好兆头,幸而并未真的
发生,他才四十岁,实不该这样早衰。

他又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话,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若要解这个梦,岂不是虽未落齿,已将
朽迈?他甩了甩手掌,似乎要把那梦中脱落的牙齿扔掉,然而心头却升起一丝莫名的恐
惧,不知是不幸要降临在他的头上还是别人的头上。

“夏侯将军已经醒来,不过恐怕……”曹丕抬手制止了使者继续说下去,只简短地命令
道:“备车。”

去往侯府的路上,曹丕无数次地想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一步。是他做错了吗?不过一个妾
侍,值得你如此对待?朕允你作威作福杀人活人,你就是这样回报吗?曹丕自嘲地一笑,
即便在阿尚病得快要死了,他还是想不开,为何要对无关紧要之人用情至深?为何将你推
入死地的……是我?

曹丕承认,他从没有像夏侯尚那样真切地爱过一个人,至少看起来没有。在那个晚上,那
个荒凉的坟地里,阿尚抱着他已经开始腐烂的爱人,痛哭失声:

“你懂什么是情?你懂吗?!”

曹丕气极,却无话可说。他写了那么多的情诗那么多的求不得,夏侯尚却说他不懂。他命
人掰开那人紧紧抱着尸体的手,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冲动,何不戮尸令她死而重死?就让你
看看朕到底是有情无情!

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那个疯子死不肯放手,他只好把人敲晕抬回去。一路上他几乎能听
到侍从的窃窃私语,说夏侯尚怕是疯了,做下这等大不敬之事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

然而,曹丕还来不及怎样处置,夏侯尚便一病不起。好像故意要跟他对抗似的,任凭怎样
名贵的药材熬成汤灌下去都是无用,道歉也无用,他甚至不肯醒过来一听。此次他急匆匆
地赶去正是听闻他醒了。

夏侯尚确是病得脱了形,曾经英俊的脸庞变得蜡黄,两颊凹陷下去,嘴唇殊无血色。曹丕
握住他枯瘦的手贴在自己唇上,似乎要往他手心里吹进些许生气。

他唤道:“阿尚……”然后便说不下去了。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来,他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曹丕见他偏
过头去,忙凑上前低声道:“阿尚你看着我!”

夏侯尚慢慢转过头来。

“是我错了……你原谅我……”眼泪顺着曹丕的脸颊直流到夏侯尚的手上,又落入被单里。
那人似乎终于有了些反应,颤颤地抬起手,抹去曹丕眼角的泪光,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左
颊。

“阿尚你……”这个熟悉的动作以往二人不知做过多少次,若是夏侯尚精神好的时候,他还
会顺手捏捏曹丕的下巴,可这回,他的手自空中慢慢垂落,任谁也拉不住了。

是什么时候他们开始这样亲密了呢?曹丕模糊着泪眼,想起那似乎是他刚开始换牙的年
岁。

夏侯尚拍了拍曹丕左边的腮帮子,又捏捏他的下巴,笑着说:“你别着急,很快就掉下来
了!”

曹丕推开那只乱动的手,捂住嘴巴瞪着夏侯尚,闷声道:“你才急呢!再等几天它自己就
会……”

“你莫不是怕疼吧?”

“你才怕!”

两个孩子推推搡搡半天,忽然曹丕僵住了,他大睁着眼睛,手慢慢从嘴角边挪开,舌头一
伸,往手心里吐出一颗带着血丝的小小白牙。

“你看,这不就掉了。”夏侯尚搂过曹丕的肩膀笑道,“怎么,你还不高兴啊?”

曹丕看着那颗牙,有点遗憾地说:“它长这么大,怪可惜的。”

“要长大总是得换牙的,而且以后还会长出更好的!恭喜你终于跟上了哥哥我的脚步。”

“你的牙呢?”曹丕忽然想起。

夏侯尚一愣,张着还有几个黑洞没补上的嘴,说:“当然是……扔了。你还留着它做什
么?”他说罢便要抢曹丕手中的东西。曹丕攥紧右手挣道:“不许扔!这是我的!”

夏侯尚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心想这家伙再多掉几颗牙就不会那么傻的还要留起来了。不
过,他没有想到的是,曹丕的确收起了之后脱落的每颗乳牙,好像这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似
的。本可以串成颇为可观的一串,只可惜,在收集到第十颗,正好在他十岁的时候,全部
遗失了。

后来曹丕也没再做这件无聊事,他不再数着自己脱落的牙齿,期待时光快快过去,期待自
己早些成人,正相反,他成长地超乎想象的快,不仅是个头,还有各类学识,诗书礼仪,
骑射兵法,渐渐地也有些人主的威仪了。夏侯尚也不再像小时那样与他勾肩搭背调笑无
端,倒是曹丕并没什么架子,仍旧待他如挚友。

直到夏侯尚珍爱的人,被他所杀。曹丕有时想,也许他当时杀了不止一个人,而是两个,
或者更多。他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写诗,多情而求不得,这些文字没有人看过,只烧给了夏
侯尚,那个最看不懂的人。

直到夏侯尚终于有了回答。

那是一个晴朗的春夜,曹丕倚在榻上半睁着眼睛读书,恍惚间似有悲笳微吟,仿佛如旧日
时光。不知是被什么驱使了,曹丕披上外衣往外面月色清明处走去。

如水的月光铺了一地,犹如一条走廊直通后园,尽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隐约好似是夏侯
尚。曹丕定定地看着那影子好一会,他不敢闭上眼睛,怕眨眼一瞬后那人就会不见。可阿
尚毕竟没变,他身量很高,从前便比曹丕走的快,所以总会在前头等着。曹丕慢慢走近,
只见他手中拿着什么东西站在亭前,火光一闪一闪的,仔细一看,是一缕鬼魅般的火苗,
正吞噬着几幅绢帛。

“阿尚!”

那人没有回头,只背对着他说了几句话,语声虽低,却随着微风飘入曹丕耳中。既是多情
的话,又是无情的话,完完全全就是夏侯尚。

然后曹丕便醒了。

月色与梦里一般无二,只有人事不同。他怔怔地躺了片刻,又咳了起来,大约是方才着了
凉。咳嗽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伸手掩住嘴,却没能止住,反而咳得更厉害了,张开
手掌一看,没有脱离的牙齿,只有殷红的血。

他低声笑了笑,起身走到书案前,提起笔书写起来。掌心的血顺着笔杆滑下,与墨迹融在
一起,晕开一片黯黑的红。他毫不在意,只一边咳一边写:

与君相决绝,恸惜何可支?

宿昔结恩爱,朝夕同游时。

九原无处觅,绢书莫致之。

日夜哀其逝,幽明永相失。

郁郁长悲叹,故人窃梦来。

月下久伫立,风过旧亭台。

扬我尺素灰,嘱我莫徘徊。

勿作相思绸,绵绵卷又开。

曹丕不再写什么给夏侯尚,只把这首诗烧给了自己。

他记得少年时夏侯尚曾问过,为何总爱写秋景?可真有那么多愁绪难解?曹丕独立在清晨
的庭院中,轻轻抚过湿润的嫩绿草叶,露水的痕迹在日色下已了无踪影。有些事便是如
此,自然生发有如清露,只在他那时时悲秋的心里,凝成了霜。

—完—
风流子
Chapter Summary

王戎中心历史向。

王戎下车来,走向那昔日的黄公酒垆。

夕阳斜在半山,余晖映在他的脸上,温柔地抹上一层暖融融的橘红色,让他看上去好似年
轻了十几岁。他深吸了一口傍晚的空气,和暖中带着一点夜色的风凉,恍然间竟有种微醺
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当年醉卧酣眠竹林下的日子。

竹林七贤里,他是最难喝醉的人,大概是年轻身体好,也不知什么是愁的滋味。他总是看
着友人们喝到天昏地暗时,一个个不胜酒力,形象全无地栽倒在地……除了嵇康。他醉得
很好看,一反平时那玉人般冷冰冰的姿态,喝了酒后一步三颠,骤然生动起来,兴致好时
还会弹琴,简直好看极了,所以大家都喜欢灌他。

然而饮酒不过小醉,刘伶虽是此中翘楚,却不似嵇康那般大醉,他想溺死在自己的理想国
中,若有人要逼他醒来,睁眼的那天就是死亡。

王戎看得出这个苗头,但没有去叫醒他。这世间本来人各有志,更何况,玉山之将崩,是
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风流盛事,谁也陪伴不了,谁也阻止不了。

嵇叔夜独行在毁灭的大道上,他的身影是那么萧瑟,气概是那么孤绝,就连刽子手也不曾
正眼看过。可他却有无数倾心的知音,三千太学生是,竹林之友是,广陵散是,就连铁匠
打铁时那呼呼作响的风箱,都在聆听。

只有留下的人,才最孤独。王戎不免叹息,他甚至连一封傲气纵横的绝交书都没有得到。

行刑的那天,王戎没有去看,他怕一不小心陷入某种悲戚的心情里无法自拔。为了避免发
生这种事,他甚至早早买好了酒肉,打算尽快吃饱喝足然后蒙头大睡。可奇怪的是,那酒
一入口竟出奇的苦涩,滚烫的液体烧灼着喉头心间,烧得眼睛都热了。他咽不下去,把酒
全吐了出来,连带着早上吃的东西也通通吐了个干净。

日影西斜,他仿佛能听到残风里挥洒的琴声,那必是嵇叔夜最喜爱的广陵散。心脏反常地
狂跳起来,仿佛在胸腔里待得不称意,将要激越而出随什么人而去似的。王戎坐倒在地,
捂住心口那滚烫的地方,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平静下来。

嵇康死后不久,一天晚上,向秀来找他喝酒。

他其实已经醉了八分,却还死拉着王戎的袖子不肯放手,只说“醉了也不解愁,还要再
喝!”

从向秀那迷迷糊糊的言语间,王戎知道他那天见过了司马昭。

“你不是想做许由吗?如今为何而来呢?”
王戎问他怎么回答的,但向秀不肯再重复,只说这是他一生中说过的最大的谎言,让他觉
得自己的前半生都是个自欺欺人的梦。

“伯牙已去,子期何存?子期何存?”他不停地念叨着这一句。

向子期已经不在了。

王戎沉默不语,甚至也没有陪他多喝几杯,今日之事并非不可预料,他也猜得出向秀是怎
么回答司马昭的,不然就不会安然坐在这里了。

后来向秀再也没有来找他喝酒,他似乎决定静下心来与自己慢慢折磨,也许斗争到某一天
终于能够求得一个和解。

阮籍不久后也同嵇康一起去了,也不知往生之路,走的还是不是同一条。

王戎与他是忘年之交,游处的时日虽不多,却正正是快意无比的。后来阮籍进了官,心不
在焉地挂着头衔,话说得越来越少,酒喝得越来越多,一味放浪形骸。可王戎能看进他的
眼睛,看懂里面那无比清醒的微光,他们两人本来相似,只不过一个装醉,一个不装而
已。

王戎想阮籍也一定能看得清自己,看透了他这个败意之俗物,却依然愿意与他做朋友,以
他为解语之人。

这也无碍,生活总要继续,饮酒伤身,治丧破财,两样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会像向秀那样,内心痛苦煎熬千刀万剐,世事本就如此,何苦与自己过不去?他也不
会像阮籍那样,提心吊胆故作狂态,人生何处不是战场,又能逃去哪里?他王濬冲是聪明
人,从小就很聪明,知道只有把自己养成苦涩的果子,才能免去被攀折的命运。

王戎在酒垆前默立了一会,不发一语。裴頠也从后车里下来,看看是什么事让王戎停住了
脚步。当垆的年轻女子见有客人,快步迎了出来,王戎见她面貌觉得极为眼熟,回想一
下,忆起这与三十年前的老板娘生得一模一样,想必是亲生女儿了。当时年轻,见老板娘
生得俏丽,忍不住便开了几句玩笑,不想一晃眼,女儿都这么大了。

再不是能开玩笑的年纪了。

裴頠环视一圈,略有些不解道:“岳父大人?今晚还有家宴,美酒自然不会少的。”

王戎微一点头表示了然,却道:“早年我曾与嵇叔夜,阮嗣宗在此饮酒,今日旧地重游,而
故交不复存也。”他说的很淡然,好似并不很伤心。裴頠听了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王戎虽
则任性,骨子里却是精明通透的,平日里极少说起这样敏感的话。

像是看出女婿心中所想,王戎接着道:“竹林之游,必不能久,本是意料之中事。故人去
后,独我为时势所羁,往日已逝,杳不可追,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拎酒来的女子不由多看了他两眼,欲言又止,似乎也有熟悉之感,她想了一会,那双眼
睛“灿灿如岩下电”,不会是别人……她惊喜道:“可是王公子王濬冲?”

裴頠看向王戎,有些惊讶他这个酒家女子怎会识得他,王戎只略一颔首,并不显出自己也
认出了对方。

那女子望了一眼两人身后马车,暗暗奇道,这样的大官竟然独自出行而无侍从跟随,又一
瞥身后,见父亲没有出来,便小心翼翼地道:“我叫阿桃,听母亲说过公子风采,从小就十
分仰慕,有个不情之请,不知……”

裴頠用眼神劝王戎不必多作纠缠,却不料他不为所动,反而直视着酒家女道:

“你说。”

“我母亲最喜爱的便是文人雅士之风,只恨自己才学浅薄……今日若能得王公子墨宝一件,
也算了母亲一桩心愿。”

她一直用着公子的称呼,仿佛他还是多年前的那个令酒家女倾倒的年轻人。

王戎略一沉吟,点头同意了。然而他却没有排开平日里论文习字的架势,只要了一支普通
的笔,点了粗炭作墨,信手便在酒垆里灰黄的土壁上挥毫:

饮酒黄垆下,相与竹林间。

昔人随风去,岁月自遐迁。

咫尺渺茫处,山川一何远。

莫学风流子,零落不忍见。

诗的意思很浅显,任谁都能看明白,阿桃却怔住了。素有盛名的王濬冲,让母亲心心念念
的风流人物,叫人莫学风流。

墨迹深深地陷入墙面,仿佛皱着的眉头,越是忧思越是难解。阿桃回过神来,只见那两人
的已马车在轱辘轱辘的声响中渐渐远去,正向着那落寞的夕阳,几缕零落的余晖拖在地
上,把孤独的车辙拉得很长很长。

—完—

注1:由于某没有查到王戎是什么时候嫁女儿的,但根据裴頠的年龄来看,就将此文的时间
设定在八王之乱前不久,此时七贤中嵇康阮籍向秀皆已死,阮咸卒年不明。

注2:文中的梗来自世说新语和各人的传记,此处就不一一列出了。
欲语迟
Chapter Summary

司马懿曹丕君臣向。

他想,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司马懿随曹操军西征张鲁。

这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征战在外,每日里收到无数军报公文信件,曹操对各类文书不同的
处理方式,有些看过了就烧掉,有些会命人整齐的码起来,有些则随手扔去不知哪里。而
此刻,他把手中白绢揉成一团,塞给立在旁边的司马懿,冷笑一声道:“仲达,你看看。”

司马懿垂下眼睛,掩饰住心中的揣测与不安。曹操的喜怒无常他早有领教,依此刻情状来
看,虽则祸不及己,但仍不可大意。他展开手中的绢书,映入眼帘的是丕公子熟悉的字
迹,和熟悉的语气写就的诗句:

上有白头翁,夙夜鸣凄凄。

问尔何所思?眷然思比翼。

胶漆不得久,临风旋各异。

会合安可知,心血零如涕。

岂谓别离少,别离何时已?

未敢怨秋凉,闻风独饮泣。

匆匆扫过一遍,眉头不觉一跳,这类的诗他看得多了,正是公子一贯的手笔,且如同某种
疫疾一般秋日多发。只不过为何专门寄到出征在外的魏公手里?他默默地折起手中绢书,
不发一语。

“仲达明白这诗的意思吗?”

司马懿沉吟一会,似乎在斟酌着措辞,然后道:“魏公自出征以来已半年有余,公子念念不
能忘,以白头翁自比,意在思亲。”

这话一出口,不知为何曹操忽然大笑起来,眼中却并未有欢欣之色,反而有些莫名的嘲
讽,然而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很快笑完了又冷哼一声道:“你下去吧。”

司马懿回到房间里,来回踱步思考着方才的一幕,难得的这两父子心有灵犀而夹在中间的
他却不懂。三月出征前,曹操调用的命令传来时,曹丕也是这样担忧地在房中走来走去。

“父亲一直对先生心存疑忌,此番召去,不知会有怎样后果!”

“未必然,”他本来也有些忐忑,但见曹丕比他更着急的样子,便安慰道:“我随公子周游已
久,若要治罪何须在今日?不过临时征用,置于其耳目之下而已,军中虽险恶,我亦有保
身之法。”

除此之外的隐忧,司马懿并没有明说,他与曹丕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来自曹植的威
胁犹如同挥之不去的乌云压在曹丕头上,其下的一众谋士亦时时伺机而动,兄弟二人表面
相亲相爱,实则各自戒备,此刻父亲调走他的亲信,不知是何用意。

曹丕握住司马懿的手,低声说:“我信先生自有分寸,若是父亲真要对你不利……我,我必
为先生保之!”

我必为先生保之……司马懿站住了,他顿悟那首诗意不在思亲,白头翁哀叹的是离群失
伴,因为寒风将他们吹散了,而公子不敢有怨的“秋风”,才是指父亲大人。曹操那个嘲讽
的笑容,是他理解了儿子的意思。司马懿暗叹了口气,这种文人的游戏他一开始并没反应
过来,只不过曹操恐怕是会觉得他故作不知矫情自饰吧。

然而曹操并没对他怎么样,一个日理万机一个兢兢业业,谁也没空防着谁。十一月班师回
邺城之后,曹操倒似乎真的不再对他存疑,也不再有意无意地试探了,这也许是顾虑着儿
子的一番真情,也许是他打起仗来根本忘了这一茬。直至后来愈见信重,连魏王的身后大
事都一并托付了,不独一棺之土,还有跪在父亲灵前哭红了眼的曹丕。

皇帝即位后,吟诗作赋的日子渐少了,与司马懿亲近的日子却多了,毕竟旧日陪侍伴读的
亲故也大多凋零,剩下一个全新的魏国待他耕耘。曹丕时常怀念过去,似乎过去总是比现
在好,这便是所谓诗人的心吗?小时候希望长得像父亲一样高,等到比父亲还高的时候,
却开始惋惜一去不回的少年时光。

司马懿却不是这样的人,他的眼睛本能地看着未来,尽管他清楚未来不一定比现在更好,
他本不是个多言的人,做的多而说的少,大概是因总有人与他心有灵犀。也许他们的感情
都是意在言外,亲近如彼此,都如雾里看花,在旁人眼里,恐怕就是水中望月了。

他从曹丕那里隐约听说过三马同槽的梦,当时震惊多于恐惧,再一转念,曹操岂能容他?
无怪乎有鹰视狼顾之试!可曹丕笑嘻嘻地说:“先生放心,我告诉父亲是他想多了,既食君
禄,为君分忧,三马同槽,司马氏其为忠臣之表也!”

谁说文人巧舌不当重器?必要时亦可救人于水火。如履薄冰的日子,回想起来,竟好似相
携的舞蹈般令人迷醉。

曹丕把他的誓言履行到了最后,“有间此三公者,慎勿疑之。”司马懿有时想,短寿也不是
没有好处的,至少更容易做到言而有信。

曹叡和他很像,不仅在外貌,连性格也有几分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司马懿看不出明皇帝
是真心信任自己,还是迫于父亲的遗命在信任自己。不论如何,他是爱着这两个人的,以
他的生命他的忠诚他的才华他的理想,有人把那叫作野心。曹丕和曹睿也是那样爱着他,
给他高位给他兵权给他赏赐给他声名,还有他们的下一代。

可是搂着小曹芳的那一刻他蓦然流泪了,越是信重,越是惶恐,高处不胜寒,这颗月亮他
守护了那么久,却一日比一日脆弱,轻轻一触就碎会成满池清波。他不是把水搅浑的人,
只是想把那些捣乱的手挥开罢了。

高平陵之变后,人人唯恐与曹爽一党沾亲带故,曹文叔是曹爽从弟,其遗孀夏侯令女不仅
不避亲,反而誓不改嫁,先自割双耳,后自削其鼻,族人皆为之惊骇,劝道:“人生在世本
是无常,好比轻尘栖弱草,况且夫家已夷灭,又无一儿半女,正可另托高门,如此何苦来
哉?”

“吾闻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曹氏前盛之时,尚欲保终,况今衰亡,何忍
弃之!此禽兽不行,吾岂为乎!”她说。

她蘸着自己的血,写下明志的诗,身如蒲苇纫如丝,心若磐石不能移。
人生天地间,零落一何早!

晨露倚孱枝,轻尘栖弱草。

骄风吹烈日,朝夕谁能保?

念昔清平时,良人来远道。

惜我鸦鬓色,一朝结欢好。

同心不忍弃,舍君与谁老?

夏侯令女的回答传到司马懿耳中,冲击着他那早已麻木不能言的心。字句有些像曹丕,却
不似他的温厚,反而有种悲哀中的决绝,是情烈,还是义烈?他不禁苦笑起来,一个弱女
子尚能守节如此,他呢?他莫名地竟有些羡慕。

丞相,加九锡……下一步他已经可以预见,哪怕自己年迈衰朽无福消受,他还有两个不甘
平庸的儿子,会“继承”自己未竟的事业,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不过几十年而已,历史又是
一个轮回。

桓范曾对曹羲说,于今日卿等门户,求贫贱复可得乎!虽为乱党之言,却令他心有戚戚
焉,智者所虑大抵相当。当年曹操期望的也不过是一个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可曾想到
立国代汉?当年……已经离司马懿非常遥远了,可是他不能回头也回不去了。他仰头望
天:我司马懿自问并未走错一步,为何仍是负了你?

我宁负卿,不负国家。王凌终究是太天真,看不出他早已跨过了底线,再多负一个又如何
呢?

他想起自己征辽东路过老家时写过的诗,不觉一语成谶:

天地开辟,日月重光。

遭遇际会,毕力遐方。

将扫群秽,还过故乡。

肃清万里,总齐八荒。

告成归老,待罪舞阳。

若是那人看了,一定会取笑他:“仲达……这就是你写的?”有声韵而无诗韵的拙笔自然入
不了魏文的眼,于是他会拉起司马懿的手,配合地说,“恕你无罪!”

如今无人会给他定罪,更别说恕罪了,只会进爵封赏,荣宠无极,这本就是他少时渴望
的,可真到了这一步,却发现前方一片黑暗,好似披金戴银独行于旷野,既不能饱食亦不
足暖身。再三辞让又能怎样,他踌躇满志地起笔,却落得一个故作姿态的收场。

他本不信人死有灵,可总忍不住要想,日后去了地下,该准备怎样的说辞与文帝交待。那
人会问些什么?会不会不满意把他从首阳山里撵出去?要是那样也就好了,他最怕是,相
对无言欲语迟。

他手边常放着魏文帝的集子,那人说过的清词妙句与胡言乱语都在里面。司马懿有时会起
心翻上几篇,看看里面有多少是写给自己的,可惜并不多,与政务相关的他早默读地烂
熟,其余脉脉含情的,他相信一定有,只是自己没有看懂。那是自然,有些话,即便如曹
丕这般巧言善辞之人,也不会说得明明白白。抵在舌尖放在心底,就好像一个深长的吻,
鼻息相通,唇齿交缠,却一个字也不会说。
又何必说呢?他最终会归于首阳山,葬于那个人精魂曳地的土中。也不必去述职了,在司
马懿最夸张也最现实的想象里,后人的描摹中,他早已不是魏臣。幸而在远离人间的黑暗
中,他们还是靠得那样近,只隔着一面石壁,曹丕一定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早已倚着墙睡
着,脑中梦着失约的佳人,呼吸就像夏日的午后一般安详。他只要坐在石壁的另一面,静
静地聆听,就可以了。

—完—

注1:建安二十年(215年),曹操征讨张鲁(此时为魏公),司马懿随军。

注2:(嘉平元年)爽从弟文叔妻夏侯令女,早寡而无子,其父文宁欲嫁之;令女刀截两耳
以自誓,居常依爽。爽诛,其家上书绝昏,强迎以归,复将嫁之;令女窃入寝室,引刀自
断其鼻,其家惊惋,谓之曰:“人生世间,如轻尘栖弱草耳,何至自苦乃尔!且夫家夷灭已
尽,守此欲谁为哉!”令女曰:“吾闻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曹氏前盛之
时,尚欲保终,况今衰亡,何忍弃之!此禽兽不行,吾岂为乎!”司马懿闻而贤之,听使乞
子字养为曹氏后。

其中夏侯令女是全名,并非指夏侯令之女,与演义中断句不同。此女说的那段话甚是动
人,某不忍改动。

注3:凌既蒙赦,加恃旧好,不复自疑,径乘小船欲趋懿。懿使人逆止之,住船淮中,相去
十余丈。凌知见外,乃遥谓懿曰:“卿直以折简召我,我当敢不至邪,而乃引军来乎!”懿
曰:“以卿非肯逐折简者故也。”凌曰:“卿负我!”懿曰:“我宁负卿,不负国家!”遂遣步骑
六百送凌西诣京师,凌试索棺钉以观懿意,懿命给之。五月,甲寅,凌行到项,遂饮药
死。

注4:那个……我想曹丕和司马懿的墓其实根本不是那么近。

注5:另写了个同名配文歌,链接随后补。
广陵
Chapter Summary

臧洪陈琳友情向。

陈琳正犹豫着要不要收起臧洪的回信时,袁绍忽然进来了。

这位盟主如今看起来是焦头烂额,一点没有当初号令群雄的样子了。他一眼望见陈琳书案
上那还来不及掩上的绢帛,冷哼一声道:“臧洪怎么说?拿来我看。”

陈琳只好递上去,然后安静地立在一旁。不久前他奉袁绍之命作书劝降,所谓“喻以祸福,
责以恩义”。这类文书他从来是挥毫立就,可对上臧洪却为难了很久。他们本是广陵同乡,
又都是郡县知名之人,有几分交情薄面。正因如此,他多少了解这封劝降书多半是无用
的,任是对臧洪有些了解的人,多半会赞一句此人慷慨有壮节……如今死守东武阳城,与
袁绍军僵持了数月,听闻城中弹尽粮绝,外援未至,已到了人相食的惨烈境况。能守到这
一步的,必是决心以死相拼了。

片刻间袁绍已读完了回信,他的目光停在末段:

“行矣孔璋!足下徼利于境外,臧洪授命于君亲;吾子讬身于盟主,臧洪策名于长安。子谓
余身死而名灭,仆亦笑子生死而无闻焉,悲哉!本同而末离,努力努力,夫复何言!”

“看来臧洪是绝不肯降了,不识时务!”袁绍又冷哼了一声,锐利的目光忽然转向陈琳
道:“你说,该拿他怎么办?”

陈琳平静地说:“臧洪不能以言语动之,只能增兵围城,以明公之兵勇士众,不日必将破
城。只不过……他素有美名,所到之处皆有治绩,窃为明公惜之。”

袁绍皱眉沉思,不禁长叹一口气,臧洪信中最刺中他的是那句“本同而末离”,早年……早
年谁能想到世事竟会发展至此呢。

果然,袁绍增兵猛攻后不出一月,东武阳城便告陷落,臧洪被生擒,关押在牢房里。陈琳
好不容易探得消息找到那人所在,便趁着夜色偷偷进了去。若不抓紧机会,这也许就会是
臧洪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子源?”他点亮一根短蜡往黑暗深处扫去,那人身形很高大,应该十分显眼才是。

他扫视了一圈都没有发现认得的人,正打算再唤一声,忽然听到身后低沉的语声道:“袁本
初叫你来劝降吗?他还真是不死心。”

陈琳猛地转过身来紧紧盯住说话的人,摇晃的烛光依稀照出一张蓬头垢面的脸,面上没什
么血色,脸颊都瘦得凹了下去,差点认不出来是臧洪。这还是幸存者,其余饿死的人恐怕
尸骨都已烂光了。

“子源你……何苦如此。”陈琳酝酿了满肚子的长篇大论,到了当下,竟只挤出了这一句
来。
臧洪摇了摇头,道:“敌众我寡,非战之罪也……既然选择了,就不会回头。”

“世上没有不破的城,更何况人心呢?”陈琳见他这样不禁着急,“盟主一向惜才,对你也是
赞誉有加,围城之举实属不得已……便算你与他势不两立,总可以另谋出路吧?功业未
遂,大志未申,只因一时意气轻言生死,难道就对得起自己吗?”

臧洪一双眼睛掩在乱发丛中发着亮,全身上下只有这一处没怎么变,他低声道:“我并非一
时意气,守城这段时间我已想得很清楚了。孔璋你没有见过,你不知道,我亲手杀了歆
儿,我亲眼看着她的骨头被煮烂……还有八千人、无数将士为我而死!”

“不,不是为我,他们为何而死你懂吗?”他的话音说到最后抖得几乎听不清了。

陈琳怔住了,他恍然明白了,这个人身上背负的远不是自己一人的性命,也不止是挚友张
超全族。他懂,他全都懂,可是仍旧不愿放弃,喉咙干涩地哑声道:“子源若也死,天下义
士又少一人,自杀与杀人何异?窃为足下耻之!”

“哈,”臧洪笑了一声,忽然道:“孔璋还记得当年那首《饮马长城窟行》?我读了之后才想
要结识你。可惜,文人总归只做诗里的义士,也是时势如此……罢了。”

第二日袁绍召诸将大会,并决定臧洪的最终处置。陈琳没有去,他自问在这件事是已尽了
力,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可是当他听到“如何一日杀二烈士”的叹惋之时仍是惊讶地笔都掉
了下来。

“是哪两人?”

与他一同负责文书的郦施消息灵通得多,他夸张地说:“孔璋你可是没见到,今日大会真个
惊心动魄!将军要斩臧洪,谁知有个白面小子冒出来说‘将军举大事,欲为天下除暴,而专
先诛忠义,岂合天意!臧洪发举为郡将,奈何杀之!’”他一边说还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只
是压低了声音显得没什么气势。

“然后呢?那人是谁?”

“是臧洪一个同乡,叫陈容。你道他说些什么?‘仁义岂有常,蹈之则君子,背之则小人。今
日宁与臧洪同日而死,不与将军同日而生!’这可真是天也救不了他了!”郦施佯作伤心地抹
了抹眼睛,却没注意到陈琳僵住了的表情。

陈容……陈琳知道这个人,从前在广陵时就经常跟着臧洪,显见得对他倾慕有加,后来随
臧洪去了东郡做事,想不到,想不到竟真的生死相随了。前有张超,后有陈容,夹在中间
的这个“义”字,竟值得这么多人为之去死?

“孔璋?你怎么了?”郦施终于发觉一点异样。

“没什么”,陈琳坐下来,拿起笔打算继续工作,然而手却抖得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总归只
做诗里的义士!”臧洪的话在他耳边盘旋不去,仿佛恼人的苍蝇盯着一块行尸走肉。

可他终要做一块华丽的行尸走肉,做别人祭坛上打扮光鲜的牲口,这份才华给了他活命的
资本,却也让他不得不随波逐流。能与他生死相随的只有那一肚子墨水而已,连吐出来,
都是黑的。而他陈琳的名字,陈琳的文章,会昭告天下,会饱蘸着墨水印入史册,传得比
义士的名声还响亮。

郦施刚合上房门准备离开,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什么声响,好似低低的呜咽。他低头想了
想,一拍脑袋,这也难怪嘛,孔璋也是广陵人。
很多很多年后,陈琳躺在病床上,明白自己大限已到。他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他会去得很
平静,比这乱世中的大多数人都幸运得多。

昨夜下了初雪,清晨的阳光很是澄澈,院子里传来小孩玩闹的声音,是他的两个孙子一个
孙女。这么早就出来玩雪,当心生病啊,他想啰嗦几句,可一张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年纪最大的男孩说:“我做长城吏,”然后指派另外两个孩子各自扮演丈夫和妻子。

三个孩子先是齐声念道:“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接着大孩子开始装凶:“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同时小手狠狠一挥作声色俱厉状,另
两个孩子也做出一副凄惨模样,顺着故事演了下去,一个苦劝妻子另寻人家,一个守节绝
不改嫁:

“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

“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

“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陈琳听着那奶声奶气的念白,心里不觉好笑,差点便要真的笑出来了。这首诗流传甚广,
真没想到孩子们唱出来是这般风味,可是等他听完整个故事后,眼角不知何时却湿了。

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他忽然想起一位故人说过的话,是谁身死而名灭?是谁生死而无闻?他的一生不是早已判
好了吗?就在那宴游的狂欢中,在那些不由自主的时光里,他暗暗叹息过,骋哉日月逝,
年命将西倾,建功不及时,钟鼎何所铭。

—完—

注1:臧洪和陈琳的关系嘛,史书上没有细讲,只知道应该是熟识的……尽管看上去很像拉
郎。袁绍围城的那段历史……牵涉很广,就不一一注引了。不过关于围城的时间,传中说
是“历年不下”,但张超族灭与臧洪死都在195年,所以我改成了“数月”,也不知道是不是我
理解有问题……

注2:歆儿此名为杜撰,有“祭品”的意思,其人为臧洪的小妾。

注3:郦施此人为杜撰,是某的专用NPC。

注4:陈琳死亡的具体时间我没有找到,不过根据资料上说瘟疫是发生在冬天。

注5:陈琳的后人……由于我没有查到有关他的家人的资料,所以也是杜撰的。

注6:末四句诗“骋哉日月逝,年命将西倾,建功不及时,钟鼎何所铭”出自陈琳的《游
览》。

抽风注:嗯本来是因为看到陈容的故事打了鸡血想写点东西的,写着慢慢就变成了陈琳中
心,而且我非常喜欢《饮马长城窟行》这首诗(陈琳大大好像被我写得太软了,人家明明
是个嘴炮帝,求祥瑞御免!)……整个事件中的人都很有缘分,臧洪陈容陈琳都是广陵
人,张超则当过广陵太守,而且这两个字,确实带有某种特殊意象,所以就用来做题目啦~
不过其实我跟他们都不是很熟!可能会有bug,掩面遁走……
万灯续焰
Chapter Summary

孙策虞翻友情向,现代AU。

六月初的早晨,一天还没有开始,虞仲翔就已经热得满头大汗。大巴预计了八点出发,到
现在快八点半了却死活等不来最后一个人。

他又拨了一次号码,打给那个叫“孙策”的旅客,可是依然没有人接。“再等五分钟吧,不行
就走。”司机师傅不置可否,只默默地把遮光板拉下,挡住越来越烫热的阳光。

虞仲翔下车四处张望,希望能望见哪个长得像游客的路人,正搜索中,手机猛地一震,竟
从手里滑了出去掉在了地上。他急忙抓起手机,想着一定是对方打回来了,可刚捡起来震
动就没了,只剩下那串空荡荡的号码晾在屏幕中间。一个年轻的声音忽然拍上他的肩:

“导游大哥?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终于知道来了啊。

虞仲翔忍住心里的不快,勉强绽开职业的笑容,拉这个小伙子上车。那人的手很干,轻若
无物,不像自己还带着些微汗,恍然间有点异样的感觉,他回头一看,只见孙策也对他一
笑,正好与涌进车里的晨光打了个照面,竟是十分俊朗好看。这下虞仲翔倒是一怔,看在
人家笑得这么真诚的份上,就原谅他吧。

“好啦人到齐了我们准备出发!之前点过名了,这位叫……孙策?”

那年轻人又笑,在前排空出来的导游位子旁边坐下,乖得让人不好意思通报批评。虞仲翔
故意不去看他,怕自己笑容太假自惭形秽,于是拿起麦克风开始例行公事:

“欢迎浙江的朋友们来到广州!今天十分荣幸能做各位的导游,我叫虞仲翔,大家可以叫我
虞导或者小虞,不是余英时的余,也不是于谦的于,是虞姬的虞……”

介绍完了这座城市的简单历史以及今日的行程,大巴咔咔地开往越秀公园,虞仲翔终于得
闲坐下来,拧开矿泉水瓶喝口水。孙策坐在自己身边,瘪瘪的背包放下来搭在腿上,看起
来十足像个大学生。

现在的大学生啊,都散漫没纪律,要是高考也这么迟到看你读个鬼的大学。他翻开旅客登
记表,视线扫向最后一位,年龄那栏空着。诶?再看看报名时填的出生年份:175。写错了
吧?应该是1975?可是这人看着肯定不是七零后啊……

坐在一旁的人似乎也发现了他在看自己的资料,微微歪过头来,虞仲翔合上册子,随意地
问:“怎么不跟同学一起出来玩啊?”

“同学还没放假,都忙着呢。”他好像无意解释为什么自己不在学校上学。

“哦……,”虞仲翔应了一声,“学的什么呢?”

“军校读书,算是一个新兵。”
“那部队肯放你出来?”小虞同志想起自己有个高中朋友大学也去当兵了,可是部队纪律很
严,凡事都要报告。

孙策笑而不语。相处不过几分钟,虞仲翔就发现了这人有个特长,那就是能用笑容来避开
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或者不便面对的状况,他没有承认自己其实觉得那种笑似曾相
识,“嗯,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哎,想多了想多了。

走马灯般逛完越秀公园、陈家祠和沙面等地方,一帮人马匆匆赶到北京路步行街,虞仲翔
给大家简单讲解了一下,便解散自由活动,正好自己没吃午饭也饿了,该去买碗萝卜牛腩
填肚子。

他一边支着竹签,把炖透了的萝卜叉到嘴里,一边数着票,时不时地打几个电话,等过一
会天黑了把大家送上游艇之后,他这一日的辛苦就要结束了。

到傍晚六点半集合,原本预定了一小时后的船,时间非常充裕,可这时该死的孙策又不见
了。他点到最后一个名字,喊了几声都没有人应,其他团员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手机照
例打不通,这个人好像随时都能进入一种“不存在”的状态,能从暑气里直接蒸发。

按公司规定,虞仲翔本可以不管他,但心里莫名地梗得难受,仿佛有种责任压在身上,不
能不管。那家伙一副人生地不熟的样子,要是被拐卖或者遇害了怎么办?父母得多着急
啊?各种各样的糟糕联想忽地涌上脑海,好像明天就能在报纸头条里看见尸体浮上珠江
了。

就这么冲动之下,他给一个关系比较好的同事火速打了电话,请对方先去码头,帮忙代几
小时的班,又急急跟师傅交代清楚,把等的不耐烦的团员们招呼上车。

一旦冷静下来,虞仲翔发起愁来,人要怎么找呢?总不能开广播说“孙策小朋友你的家长在
等你”吧?他可能会去的地方……虞仲翔回忆起之前坐在一起时那人是否有对什么地方表示
有兴趣,自己曾经提到过“如果逛街累了的话可以从书院街到里面去,有一些书院古建筑,
喜欢当代史的朋友们也可以看看,我记得是叫叶剑英商议讨逆旧址……”

当时孙策忽然笑出了声,不知是什么这么好笑。难道……

仿佛被灵犀一指点中了似的,他的双脚就开始往那个方向走去。

果然,从书院街一出来,他本想往院落群里去找一找的,抬头左右一望,那个遍寻不见的
人影凭空就出现在了面前横路的尽头。距离他不到两百米,孙策在川流不息的大街前木然
站着,陷入了谜一般的沉思。他大叫了声“孙策”,那人却没有应答,直直地朝前走去,走
着走着竟跑了起来,仿佛是在一瞬间想出了下一个目的地,完全无视了身边的千万车流与
人海。

天啊这是谁家的叉烧啊……撞死了都没有人赔的!还要坑旅游保险!

好不容易找到了,也只能快步跟上,虞仲翔一路上踏着凌波微步,举手按停了若干辆车才
终于没有跟丢。哼,军校生了不起吗,哥当年还是长跑冠军呢!

孙策目不斜视的,径自从中山五路跑进了中山六路,然后迅速拐进了光孝路,虞仲翔虽不
明白他为什么要去那里,但却极熟悉那个地方。到这里已没有什么车,天色也暗了下来,
他视力好,一眼抓住了那个乱跑的家伙,只见孙策也放缓了脚步,慢慢走近安坐在路尽头
的光孝寺。

可惜他来晚了。虞仲翔看看表,寺院五点关门,现在早已没人了。
“孙策,你到底要去哪里?!”

那位一直不搭理人的年轻人终于意识到了有人在追他,但听到虞仲翔略带愤怒的声音也不
惊讶,回过头来又是一笑,在暗淡的暮光里很是意味不明。

他答道:“我不是‘去’,我是‘来’。”他在寺门口走了几个来回,四周扫视了一番,也并不见
失望的表情,只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平静,“我以前有个朋友住在这里,我来看看他。”

“你朋友?”虞仲翔心头打鼓,难道是和尚不成?现在真的和尚也不住在这里啊。“现在关门
了,你要是真想来明天也行,以后不要乱跑,我找了你很久,现在连晚饭和游船都错过
了!先前已经说好了啊这可不是我的责任,不退钱的。”

他对这家伙也是真仁至义尽了,因为怕他有意外,把一个团的人扔给同事带去珠江夜游,
自己出来满大街的寻人,唉,幸好没出事。

孙策果然又摆出他的招牌笑容,诚心诚意感谢对方大发慈悲:“当然都是我的责任。为了赔
礼道歉,先去吃饭吧,我请客。”

虞仲翔本来还想再教育教育他,不过方才好一顿跑,到现在七点多,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
了,作为一个吃货他总是没法拒绝约饭的。于是导游技能开动,立即在脑海里排布出了距
离最近的食肆和甜品店,计策一定,拉起人就走,孙策却忽然停住了不动,指着对面
说:“你看见那块大石碑了吗?上面刻着我朋友的名字。”

“光孝寺新建虞仲翔先生祠碑。”

“什么?!”拉住对方的手惊得弹了起来。“你朋友,也叫这个名字?”他知道孙策所说的祠,
那是清代的人为虞翻建的,现已不存,自己的名正好对古人的字,也是父母起名偷懒而
已,可是眼前这人说他要来看望的朋友也叫虞仲翔,世上竟有这等巧合?

他望向孙策所指的方向,茂密的大榕树下是黑漆漆的一片阴影,什么也没有。

孙策转过头来,十分严肃地盯住虞仲翔的脸,然后放低声音,慢条斯理地说:“不是,我吓
你的。”

虞仲翔觉得孙策简直要气死个人。

不知从哪一条开始问罪,他只好谆谆教导道:“过马路不要那么急,做人最紧要是安全!广
州车这么多,万一被撞了得不偿失啊……”他夹了一条肠粉塞进嘴里,觉得气消了一点。

“不是说,最紧要是开心吗?”

“没命了你开心个鬼?!”

孙策舀了一勺艇仔粥,不置可否地一笑,仿佛可以用生命证明自己的确过得很开心。他垂
下眼睑默默吃完那口,问:“你为什么不带我来寺院这边呢?”

虞仲翔点点头,说:“你算识货,不过要是有时间,其实隔壁六榕寺更有来头,六祖慧能
啊、王勃苏轼都去过,不过地方很小,游客未必知道。”他捞起粥里遗落的一块油条,吹去
纹理中绵绵的热气,又说:“光孝寺大一些,历史更久,做寺庙之前是三国时虞翻住的地
方,他的字跟我的名一样。”

“听说他是在这里去世的?”

“应该是,孙权本来想召他回去,但是命令传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虞仲翔并不很熟悉三
国史,一时间竟没有想起来孙权有个哥哥跟面前这人重名。

“哦,那他过得怎样?”

“这个……”,书到用时方恨少,平时可没游客问他这种问题,“我不是很清楚,据说他开讲
堂收了不少学生,我想应该还可以吧。”有生源肯定有学费,虞仲翔是这样计较的。

孙策掰开乳鸽腿,忽然道:“我父亲去世得早,以前小的时候我常常梦见他,他问我,‘家里
怎么样?’我总是说,挺好的不用担心。这也算还可以吧。”

他说得很淡然,那种不合年纪的味道又一次冒了出来,让虞仲翔心头一翻,有什么暗潮在
心底汹涌着,可是因为太过似曾相识,反而什么都看不清。他沉默了一会,不知不觉间气
头已经完全消了,他看看孙策放在一边瘦小的背包,问:“你待会打算去哪?有住的地方
吧?我送你回去好了。”

“不用,今天已经很麻烦你了。”

两人吃完晚饭已经八点多,不过路上大多数店铺还没有关门,住宅区的灯火在榕树枝头盈
盈亮着,夜宵档要过一会才开始。虞仲翔走过一个水果店,想起来现在正是吃荔枝的时
节,便进去买了一袋荔枝出来。

“这个是特产,你带回去吃吧。”他递给孙策,“不过一啖荔枝三把火,一次不要吃多了,要
是不舒服的话可以喝点凉茶,到处都有卖的。”

孙策接过荔枝,道了声谢,又从中拿出一扎给对方,他抬头看了看天,说:“我该走了,有
个朋友还在等我。”

“哦又有个朋友?”虞仲翔想起之前的玩笑,回敬道:“是哪个朝代的人啊?”

望天的眼睛移回来,被路灯一下子照亮,笑声也飘然落地,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耳边:

“东汉末年。”

—完—

注1:“叉烧”一句原文为粤语教学名句“生块叉烧都好过生你”,就是指家里小孩很不肖,连
块肉都不如的意思。

注2:六榕寺始建于南朝梁,里面有座挺出名的塔,寺名“六榕”为苏轼所题。光孝寺是家宝
故居,最初叫虞苑,后来作了佛寺,内中有对联“晋朝胜迹百粤名蓝仰圣树擎天千古白云连
珠海,祖道传心万灯续焰看雨花匝地当年虞苑接祗园”。

注3:文中提到的碑文,是由清朝曾燠所写、伊秉绶所书,叫做光孝寺虞仲翔祠碑,现在碑
已不存,仅有拓本,完整版地址见下:http://tieba.baidu.com/photo/p?kw=孙策
&flux=1&tid=1505958448&pic_id=0049322ac65c1038cf4d2d62b2119313b07e897d&pn=1&fp=2&see_lz=1#!

注4:文中的旅游景点,都是蛮常见广州观光处,不过某没有真的参加过旅行团,并不清楚
他们的实际安排。要说虞仲翔追着孙策的那段路……大概跑了两站地铁吧。(如果有多些
时间的话,某推荐去黄埔军校~
注5:表问我喝粥吃肠粉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乳鸽,我想吃所以就写了,大概是在隔壁烧腊店
买的吧。唉,我已经好几年没吃上当季的荔枝了,TUT。

注6:啊为毛我写的孙策总是笑个没完没了……咳,其实是私心喜欢史书里“好笑语”的设
定,觉得真可爱,想想就略帅。关于他下一个要去看望的朋友,某觉得可能是太史慈。
情书和揉皱的纸团
Chapter Summary

吴质曹丕CP向。

------------情书-----------

季重好。

我一直在想着,什么时候告诉你。

或许我的心思早已被你看穿了,你总是那么聪明,比我自己还了解我的想法。而这一次,
我也不像以往那样迷惘了,从前的我,恋上一个人的时候,总是爱把他比作一切美好的事
物,晴朗的夏夜,醇香的美酒,或者梦中摇曳的歌声。可我爱着你的时候,却无法把你装
进任何一个句子里描述。你对我而言,到底是什么呢?看到这里你可能会笑了,如果连言
语都无法描述,为什么就不是迷惘了呢?你就像时间一样,既无处不在,又难以触摸,最
终陪伴着我慢慢老去,编进衣服的领口和袖口,躲进眼尾的皱纹中,染进一丝一丝白了的
头发里。

我还是用了想象中最接近的东西来比喻你,它并不美丽,人们有时还会憎恶它,他们手持
明亮的蜡烛在夜晚起舞,企图驱走那看不见的邪恶魔鬼,又假装在放纵中浪声大笑,以掩
饰自己内心的恐惧。可我爱着它,也爱着你。

我是个很不容易满足的人。美食华服,名位权力,每一样都足以点燃我胸中的欲望之火,
然而即便把这些东西全部给我,也难以浇灭心中不绝的渴望。可是多么奇怪啊,唯有想到
你的时候,那沸腾的尘世愿望就离我而去,除了在纸上慢悠悠地对你说几句话之外,别无
所求。

是的,我爱着你就像爱着那单薄脆弱的纸张。它可能会寄丢,可能会毁坏,即便幸运地飞
去了你的手中,百年之后,也多半会被时间的沙砾磨洗干净,可我还是固执地认为,这是
一种最持久的爱你的方式。

这封信长得好像夏季的蝉鸣,我知道你一定已经看得昏昏欲睡了。但是请允许我再任性地
提一点小小要求吧,如果你愿意接受我,请回信,如果相反的话,请写信,装作没有收到
这封情书就可以了。

那样的话,至少在我拆开你的下一封信之前,还可以怀抱期待的幸福。

子桓。

抽风:这个……呃,仔细想想,现实中没有人会这样写情书的诶!我果然是缺乏经验……
以及曹丕是不会用字来落款的,但我就是喜欢子桓这两个字,所以就放那了~

至于为什么带一点翻译腔,大概是因为……用自己不熟悉的语言风格写东西,感觉没那么
羞耻,嗯。
总之,季重把写好的回信揉成一团又展开,然后又扔掉……嘛历史上本来也没有留下他的
回复,所以这篇胡言乱语又叫做《薛定谔的信》。

其实跟上一篇的风格是不太一样的,一个“爱”字也没有……哎反正也跟历史人物无关,只
不过是,我有话要说的时候,就让他们开口。

----------------揉皱的纸团----------------

(因为没决定要寄,所以没有抬头)

你要说的话,我已经知道了。

我听过很多人的心事,或明或暗地,他们都愿意告诉我。大多数人即使不开口,我也明白
他们的意思。请不要难过,我知道你不愿意我把你归入“大多数人”里,现在肯定已经不高
兴了,但是相信我,这并不是我真正了解你的方式。

我是听过你的心跳的。你问我为什么会听过?你当然记不得了。有一次我们去喝酒,你醉
得很厉害,我们坐马车回家,你靠在里面睡着了,我就贴着你的胸口听那声音,轻快又舒
畅,像汩汩的流水,而我就像掉进水里的一只纸船,眼睛莫名其妙地湿了。也许是把刚喝
的酒都哭了出来,你的衣襟磨出了一片水渍,我把下面藏着的诗取了出来,但是没有还给
你。

就这样我渐渐忘记了车轮要把我们载向哪里,流水又去往何方,目的地不再重要,我甚至
开始享受慢慢沉没在水中的感觉。

终有一天会沉没。世人不会记得我,个人的姓名是微不足道的,个人的感情也同样渺小。
遇见你之前,我曾经为这必将到来的命运痛哭流涕,在长夜里辗转无眠,心中的焦灼如影
随形,随时会被这软弱击倒。

可是你却不一样,你有莫大的勇气,去挑战夜色般不可战胜的怪物。旁人对这份勇气视若
无睹,我很为那些瞎子可惜,因为心灵的闭塞,他们即便睁着眼睛,也永远被夜色包围。

然而我也并不想把自己隐秘的快乐与他人分享。我们在一起度过了无数的时光,每一次我
守着你,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听那声音,就仿佛在沉沦中获得了幸福。然而与你正相反,
我越来越不知满足,心中所求因不可得而愈发旺盛,对这尘世愈发难以自拔。

化波澜为止水,寄希望于绝望,我想,这一定是我们互相污染的结果。

(因为没决定要寄,所以没有落款)
残梦
Chapter Summary

伯符仲谋粮食向。

孙策猛地推开门,焦急的目光迅速地在房内扫视了一圈,看清跪在榻前之人的背影后,终
于松了口气。

孙权听到声响回过头来,喊道:“哥!”他苍白的脸上原本满是担忧和疲倦,此刻透出些激
动的红晕。他一偏头瞥了一眼仍旧昏睡不醒的周泰,站起身来走向孙策,压低了声音
道:“我没事,多亏幼平拼死护我。”

两人走出房门,孙策犹自上下打量着弟弟,拉起他的手左看右看,确认并没有什么明显的
伤口,才完全放心,刚松懈下来,一句玩笑话就脱口而出:“可叫我担心了一回!听闻你险
些丧命,我还在想,是谁这么大胆敢伤孙伯符的兄弟!”

孙权有些羞愧地低下头,道:“大哥亲讨六县山贼,我只守一城,却还大意让人偷袭
了……”

“这不怪你,”孙策忽然笑容一敛,“是我思虑不周,贼众我寡,数千人疏忽而至本在意料之
外,该给你多留些兵卒,就不至如此狼狈了。”他又想起周泰,指了指方才那人的所在,问
道:“他怎么样?”

“幼平……大夫说若能撑过这几天,就能好了。”孙权有些沉重地道。

意思就是,若挺不过这一关,也就没了。孙策闻言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甚至还
微微一笑,拍拍孙权的肩膀道:“放心吧,幼平命硬的很,护我孙氏兄弟也不是一回两回,
此番立了大功,你大哥绝不会亏待他!”

孙权默默点头,除了相信也别无他法。周泰原本跟随孙策左右,勇武善战,胆气过人,孙
权一见便十分喜欢,厚着脸皮讨要了过来。此次遭山贼偷袭,个中细节惊险之极,锋刃相
交于前,刀斫马鞍于后,众人皆惊惧不能自定,唯有周泰奋起杀敌,舍命相救,才杀出一
条血路挽回他一命。有无数个瞬间,孙权以为自己死定了,再也回不来,再也见不到他牵
挂的亲友了,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手足微颤,只是方才怕哥哥担心便略过不说。

然而,即便他什么也没说,孙策还是感觉到了些许异样。处理完所有事务后,夜色已深,
孙策正想去看看弟弟睡了没,却听一旁侍卫道:“孝廉这几天都守在别部司马身边,没回过
房呢。”

孙策一怔,没想到权儿待人这么用心,既有一丝欣慰,然后又不由得地叹了口气。他走到
周泰所在的病房,果然见一个单薄的身影趴在卧榻边上,看来是困极倒头睡着了。他轻手
轻脚地走进去,拍拍孙权把人叫醒,示意他回房去睡。

孙权先是摇摇头,不肯离开,孙策见状干脆拎起他肩膀把人带起来,正色道:“好好休息
去,莫把自己身体搞垮了,对不起为你挡刀的人。”这话起了作用,孙权不再固执,默默站
起身来。

孙策把他送回房间,正想点灯,却听孙权闷闷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哥,我们小时候常常
睡在一起。”
这不是个问句,甚至也不是在对他说话,只是个独白,而孙策却听懂了。他平静地道:“我
们现在也是一样。”

两兄弟并排躺在一起,并没有说多余的话。孙权好像终于安心下来,多日的疲劳积累成睡
意的大潮,刚一躺下他便很快沉入了梦乡。孙策听着身侧的人的呼吸逐渐变得深长而均
匀,看来是可以好好睡一觉了,这个弟弟虽然不说什么,但应该是受了惊吓,只不过怕自
己挂心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就在孙策也差不多睡着了的时候,忽然间孙权一声大叫把他从朦胧中拽了出来。

“幼平!”

孙策第一个反应就是翻身而起,制住身边的人,他准确地按住那人的手腕,直到对上一双
熟悉的眼睛,在黑暗中也闪着光。才想起来这人是谁,孙策松开手,轻声问道:“权儿怎么
了?”方才还安睡的人此刻出了一身冷汗,急喘几口气略微平复了呼吸,他哑着嗓子说:

“我梦见……幼平死了。”

很简单的一句话,说的却是一个可怕的梦。孙策拨开他额头汗湿的乱发,抹去那冷下来的
水珠,安慰道:“梦都是反的,别太担心了。”

孙权缩了缩脖子,好像突然被寒气攫住了似的,他侧过头不自觉地靠向孙策怀里,喃喃
道:“他若真的死了,都是因为我。”

梦里的刀光依旧在眼前晃荡,一刀又一刀,一共十二道血口,豁开在那人身上,血浸湿了
盔甲衣衫,浸湿了脚下的土地。人命如飞蓬草芥疏忽而逝,他早已见惯了生死,只是每当
想起周泰那张坚毅的脸,在血雨中奋战的样子,他心头便震撼不已,一个人怎能为他承受
那么多?

他想起大哥曾指着宴会上的诸位豪杰,对自己笑着说:“这些人,今后都是你的。”

都是我的……我怎能承受那么多?

孙策摸摸弟弟的头,这个动作他很久没做过了,此刻自然而然地,不仅是为安抚他,也是
在梳理自己心中一片纷杂。孙氏兄弟是要做大事的人,不知有多少人将会因之送命,且不
说亲信将领,光是最普通的兵丁,在大小战役或死或伤,又有哪个不是因为他们?周泰重
伤昏迷不醒,权儿便如此挂心,若日后待人也是这般,不知会生出多少担忧。幸而自己身
为长兄,还可保他无虞,一时不必再涉险地,毕竟,那些责任对一个还未完全长大的孩子
来说,还是太重了。

于是他尽量放轻声音,搂住孙权道:“梦都是反的,说不定明日幼平便会醒来了。”

“睡吧,哥在呢。”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睡在一起,如此贴近。

第二日周泰果真醒了,孙权高兴地跳起来,好像终于证实了那可怕的梦境的确是反的,不
由得一身轻松。经过此次事变,孙策发现他似乎成熟了不少,遇事更能拿定主意了。

然而,卸下重担的日子比孙策想象的要早一些,简直早太多了。他有些担心,怕自己这个
弟弟扛不住,可更多的是信心,若连权儿也做不到,就再无其他人可以胜任了。
长沙桓王去后四十五年,已是赤乌八年。孙权忽然很想去看望一下他。

只是孙权身体虚得很,连宫门也迈不出去了。当年他只是做了个噩梦,哥哥就会好言安慰
他,凉凉的手抚在额上,好像真的能让人平静下来。即便是在全然的黑暗中,他还是能看
清哥哥的眼睛。

如今他病的这样厉害,却无人能帮上一点忙,医药不过是寻常的治法,所谓探问之言也无
非空话,他就好像溺水之人,连一根攀附的稻草也找不到。也不知是身体病了,还是心病
了,在这孤家寡人的位置上坐了那么多年,他忽然觉得很害怕,比害怕周泰死去更深重的
恐惧深深地缠绕在心头,无以名状,却无处不在。

孙权只好让太子替他去祷告。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负重,可是当病势袭来的时候,人就发觉自己的渺小,渺小得不能
承受任何东西,渺小得一点也不像他。他一定是做错了什么,才会遭到这种惩罚,是吕壹
吗?还是别的也错了?

哥哥把所有一切都交给他,地盘、兵马、文臣武将,而他所能回报的,仅仅是朱雀桥南的
一座长沙桓王庙,孙策之子也仅止于侯爵,再无更多封赏。他本可以做的更干脆点,就像
把父亲孙坚的庙立在长沙一样,可他终究还是将长沙桓王留在了建业,留在了离他更近的
地方。

哥,你不会怪我吧?

昏昏沉沉中,他的身体忽然一轻,飘飘荡荡地离开床榻飞了起来。飞过脚下的重重宫殿,
和夜空中如水的月色,微风好像顺着他的心意似的,吹着他直往朱雀桥南而去。那个地方
他去的不多,可还是能在朦胧中一眼认出来。他拨开梦一般缭绕的雾气,缓缓走进庙里
去,没有烛火没有香烟,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长跪在神灵面前。

孙权走近一看,是太子孙和,他果然在为自己祷告。心中仿佛宽慰了一些,他伸出手去按
太子的肩,而半透明的手指却直接穿过了实体的人,什么也没触到。

难道……难道我已经……孙权猛地抬头,望向殿中昂然而立的桓王的塑像。俯视着他的人
依旧是年轻时的模样,雄姿英发,俊朗非凡,脸上甚至还带着些他曾经很熟悉的笑意,这
正是他记忆中的孙策。然而此刻孙权却感到莫名的恐惧,他对上哥哥那双好看的眼睛,这
不该是一尊塑像的眼睛,不该像活的一样有神……

孙权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须发灰白,垂垂老矣,面上的肌肉松弛下来,堆成
了深深的皱纹,夹杂着深浅不一的斑,可恨他为什么看得这样清楚!

他闭上眼,又用手挡住,不想再看见孙策的脸。

身体渐渐又恢复了重量,不需要挂在风中,这个重量刚刚好……然而无法阻止地,越来越
重,越来越重,他的魂魄又回到了已经腐朽了一半的躯壳中。

可是额上传来一阵清凉的触感,好像有什么人在亲吻着他,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孙权撑
开沉重的眼皮,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睛,是哥哥,即使在全然的黑暗中也看得分明。他轻轻
地把孙权的头发拢到耳后,语声轻柔地说:

“哥不怪你,怎么会呢。”

眼泪不由自主地溢出来,顺着眼角落入乱发中。孙策替他擦了去,略带粗糙的指腹划过面
颊,感觉是那么真实。眼泪掉得更多了,因为孙权知道,这只是个梦,但他还是忍不住问
出口:“你会走吗?”
“快睡吧,哥就在这里。”

也许是孙策真的显了灵,过了几日,孙权的病势明显好转,看来不久之后就会痊愈。

全公主得了消息,早早便来看望父亲。然而她却不仅仅是为了探病而来的,更重要的是趁
此机会打击太子。她搀着孙权,一步一步细细地走,看上去像个最最贴心的孩子,却低声
道:“父皇遣太子去桓王庙中祭拜,可我听说他根本没去,反而趁机去了张休家,好像在密
谋商议大事……”

什么?

孙权呆立当场,心中讶异非常,孙和没去?这怎么可能呢?他明明亲眼看见了啊。

全公主又补道:“不仅如此,王夫人听说父皇病了,竟然还面带喜色,真不知安的什么
心!”她见孙权似有疑惑的样子,说:“这都是侍人亲眼所见,可不是我诬告呀,难道女儿
还会骗您吗?”

她并不知道,此刻孙权心中的起伏有如狂潮,那夜孙策对他说过的话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梦都是反的。”

梦都是反的。孙和没有去庙里祷告,哥哥也没有原谅自己,更不会守在他身旁,梦中所见
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臆想罢了。

一阵深深的绝望涌上脑海,却逼不出一滴眼泪,汇流到嘴边,只扯出几声干哑的笑。原来
竟是这样,竟是这样……他们都在骗他!绝望之后便是强烈的愤怒席卷而来,如狂风般吞
没了他的理智。

王夫人与太子孙和的命运从此万劫不复。

他挣开女儿的手,独自摇摇晃晃地朝殿外走去,他确是渐渐好起来了,腿脚又有了些力
气,头脑也不再昏沉,可是哥哥,这是你最后的恩典了吧?这条路如此漫长,他走地如临
深渊,已经太久了。以往那双明亮的眼睛还能透过夜色注视着他,可如今,更浓重的黑暗
掩住了一切。

他想,再往前,是谁也看不到了吧。

—完—

注1:孙策讨六县山越时应在建安二年,孙权十六岁。

住2:孙策入会稽后,授周泰别部司马。

注3:张休是太子妃之叔父,因居所近长沙桓王庙,邀请太子在家住,遭全公主诬陷。

注4:孙权都建业,立兄长沙桓王庙于朱雀桥南。

抽风注:咳,其实,是他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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