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讀十分鐘-25 為什麼孩子要上學 大江健三郎 第一版

前，我們小孩子，甚至大人都受著堅信 台北市立內湖高工語文增廣教材
我們的國家裏具有強大力量的天皇是個 班級： 座號：
「神」的教育。但是戰敗後，很顯然天皇 姓名：
也不過是個凡人而已。
的地方），學生們站在道路兩
　　在戰爭的敵對國家裏，美國是我們最
　　在到目前為止的人生當中， 旁，搖著手制星條旗，大叫著
為恐懼，也最為憎恨的敵人。然而現在，
我曾經兩度思考過這個非常重要 Hello，夾道歡迎。那天，我離
它卻是我們要從戰爭的傷害中重新站起來
的問題，雖然痛苦，但是，除 開了學校，走入森林裏。
最依賴的國家。
了沉思之外別無他法。不過，就 　　從高處向下望著山谷，吉普
　　我認為這樣的變化是對的。我也很清
算問題並沒有完全解決，但擁有 車像迷你的模型一樣，沿著河旁
楚，與其讓「神」來支配著現實社會，還
過沉澱思考的時間，日後回想起 的道路駛來，雖然看不清楚豆粒
不如施行民主，讓每個人都擁有同樣的權
來，其實是非常有意義的。 般大小的孩子臉上的表情，但確
利更好。我漸漸感受到，我們不再有軍
　　當我思考此事的時候，很幸 實聽到了Hello的叫聲，我突然
隊，不用因為有了敵人就必須去殺別國的
運，兩次都得到了好答案。我認 流下了眼淚。
人（也可能會被殺），是個很了不起的變
為這是自己人生裏所得到的不計 　　從第二天早上開始，我一到
化。
其數、各式問題的答案中最好的 學校就馬上從後門溜出去，跑進
　　戰爭結束的一個月後，我就不再去上
一個。 森林裏，一個人一直呆到傍晚為
學了。
　　初次遇上小孩子為什麼要上 止。我帶著一大本植物圖鑒，把
　　直到盛夏之前，老師們原本說天皇是
學這個問題，與其說是思索，不 森林裏樹木的正確名稱對照著圖
「神」，要我們朝著相片膜拜，還說美國
如說是強烈質疑。那是發生在我 鑒一一地確認並牢記在腦中。
人不是人，是鬼、是野獸。突然，他們毫
十歲那年的秋天。當年夏天，我 　　我家從事某項和森林管理相
不在意地開始說著完全相反的話，完全不
的國家在太平洋戰爭中戰敗。這 關的工作，所以，我只要把森林
提之前的想法、教法了。現在需要反省，
次戰爭中，核彈第一次降落在人 裏的樹木名稱和性質都記住，將
只是非常自然地改口說，我們天皇也是
間都市。 來在工作上一定能派得上用場。
人，而美國人則是朋友。
　　因為戰敗，致使日本人的生 森林裏樹木種類繁多，每一棵樹
　　美國駐軍部隊乘著幾部吉普車，進入
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那以 的名稱和性質都各不相同，我覺
位於森林山谷間的小村莊裏（我出生長大
得有趣極了，幾乎沉迷其中。到 感覺很虛弱，但是，我從像被熱風包圍的 才能自己去上學。
現在我還記得很多樹木的拉丁文 夢中世界裏睜開眼，醒了過來。 　　在教室裏上課或者是在運
學名，大多是那時候經過實地學 　　在日本過去的房子裏，大多是直接在 動場上玩棒球時（這是戰爭結
習而來的。 榻榻米地板上鋪好棉被就寢，如今連鄉下 束後盛行的新運動）我總會不
　　我已經不打算再去學校上課 也很少見了，而我就這樣睡著。枕邊坐著 知不覺地發呆，一個人陷入
了。我認為獨自在森林中，從植 應該已經好幾日沒合眼的母親，低頭看著 沉思中。我想：現在在這裡的
物圖鑒裏學好樹木的名稱和性 我。接下來我們是用地方話進行的對話， 我，會不會是那發燒痛苦的孩
質，就算是長大了，將來的生活 為了讓年輕人也看得懂，所以我改成普通 子死掉後，媽媽再次生出來的
也一定不成問題。另一方面，也 話。 新小孩呢？我那些舊有的回
因為在學校裏並沒有可以互相討 　　我也覺得自己情況不樂觀，慢慢悄聲 憶，是不是媽媽把那個死去的
論的老師或同學，聊聊我打心底 問她：「媽媽，我快要死了嗎？」 孩子所見、所聽、所讀、所做
覺得有趣的樹木。我為什麼要去 　　「我不認為你會死，我希望你不要死 的事情，全部說給我聽才知道
這樣的學校學些和長大之後的生 掉。」 的呢？而我是不是因為繼承了
活似乎完全無關的東西呢？ 　　「我聽到醫生說『這個孩子快死了， 死去孩子所使用的語言，才可
　　在秋天一個下著大雨的日 已經沒救了。』他認為我會死吧！」
子，我仍舊繞進森林裏。雨越下 　　母親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就算
越大，林中四處出現了前所未見 你真的死了，我還是會再把你生下來，別
的湍急水流，道路被水流沖毀。 擔心。」
到了夜裏，我還是無法走回山谷 　　「但是，那個小孩子和現在就要死掉
裏，我發著高燒。第二日，我被 的我，應該是不一樣的孩子吧？」
發現，我倒臥在一棵巨大的七葉 　　「不，是一樣的！我一生下你之後，
樹底的洞裏，是村子裏的消防隊 就會把你過去看到的、聽到的、讀到的、
員們把我救了出來。 做過的事全部都講給新的你聽，也會教新
　　回到家中，我依舊高燒不 的你說現在會講的話，所以，你們兩個就
退，我「像做夢一樣聽著」請來 會一模一樣了哦！」母親這麼回答我。
的醫生說已經無藥可醫。他說完 　　我雖然還搞不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就回去了，只剩下母親仍舊抱著 可是，心情平靜了下來，好好地睡了一
我，希望繼續看護我。一天深 覺。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就開始慢慢恢復
夜，我還是持續發著高燒，依舊 了，不過恢復得很慢。一直到了初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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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 像 這 樣 思 　　我現在所講的事情，大家或許會覺 歲還是不會講話。但是，他對聲
考、說話呢？ 得不可思議。我自己也是在很久以後才 音的高低、音色非常敏感，比起
　　在教室裏 想起這段經歷，對於長大後的自己來 人類的語言，他更能記得許多野
或是運動場上 說，在那個冬天，好不容易養好了病， 鳥唱的歌曲，而且，他一聽到鳥
的 這 些 同 伴 帶著平靜的喜悅再度回到學校時，才發 兒唱歌，就會哼出在唱片上學到
們，是不是也 現，一直以為已經理解清楚的事情，其 的小鳥名稱。這就是光最初的語
都經過媽媽們 實自己根本沒搞懂。 言。
把那些不能長 　　另一方面，對於現在身為小孩子、 　　光七歲時，比一般健康的孩
大 的 孩 子 所 新孩子的你們，我抱著可以讓大家輕鬆 子晚一年入學，並進入「特教
見、所聞、所讀過的書、所做過 理解的期望，把這從未曾書寫下的回憶 班」就讀。那裏聚集了各式各樣
的事重述後，讓他們代替那些孩 細數出來。 身體殘疾的孩子。有的孩子一直
子繼續活下來的呢？而這件事的 　　另一個回憶是在我長大成人之後發 大聲尖叫，也有的孩子不能安靜
證據就是我們大家都繼承了同樣 生的事情。我家裏的第一個小孩是一個 片刻，動個不停，不斷翻桌子、
的語言在說話。而我們每個人不 男孩，叫光。他 撞倒椅子。從窗戶往裏頭窺看，
就是為了把這些語言變成自己的 出生時腦部異 光總是兩手捂著耳朵，身體僵
東西，所以才到學校來的嗎？我 常，頭看起來有 硬。
想不僅是國語、理科、算數，就 平常人的兩個頭
連體操也都是為了繼承死去孩子 那麼大，後面長
們的語言所必須學習的東西。獨 著一個大瘤。我
自一個人跑到森林中，對照著植 們請醫生盡可能
物圖鑒和眼前的樹木並不能代替 地把瘤切除、縫
死去的孩子，不能和他同化，變 合，而不要影響
成新的小孩。所以，我們必須到 到腦部本身。
學校來，大家一起讀書、一起遊 　　光很快長
戲。 大，可到了四五

運動能力比自己還弱的朋友去上廁所。自 展出來的《畢業變奏曲式》曾
己對朋友有所幫助，這件事情對於在家中 在各種演奏會上演出，很多人
只能完全依靠母親的光而言，是非常新 都聽過。
鮮、喜悅的。之後，這兩個人就與其他的 　　現在，對光而言，音樂是
孩子保持一定的距離，並坐在一起聽廣播 為了開啟自己內心深處的豐富
裏的音樂。 寶藏，並且傳遞給他人讓自己
　　過了一年，光發現自己對人類所作的 和社會有所關聯的最有效語
音樂比對鳥兒的歌聲更敏感。光甚至會把 言。它雖然萌發於家庭生活
廣播中朋友喜歡的曲目抄寫在紙上，帶回 中，卻是在光上學之後形成
　　這時，已經是大人的我，再
家來，然後翻找家中的CD。就連老師也發 的。不管是國語也好，理科或
次問了自己和孩童時代同樣的問
現幾乎不說話的兩人之間開始用巴赫、莫 算數、體操或是音樂也罷，這
題。光為什麼非去學校不可呢？
扎特等字眼進行交談。 些語言都是為了充分了解自
他清楚野鳥的歌聲，喜歡父母教
　　從「特教班」到殘障學校，光都和這 己，與其他人聯繫——外語也
他認識小鳥的名字，我們為什麼
位朋友一起上學。在日本，高中三年畢業 是一樣。
不可以回到村子裏，住在森林高
後，就沒有智障孩子可念的學校了。畢業
地草原上的家中，三個人一起生
的這一天，老師必須對著將要畢業的光和 　　為了學習這些東西，我想
活呢？我可以讀著植物圖鑒，辨
同學解說，明日開始就不必上學，而我也 不管在任何時代，這世界上的
識樹木的名稱和性質，光可以聆
以家長的身份陪同聽著。 孩子們都應該要去上學。
聽小鳥的歌聲，說出它的名字。
　　在畢業典禮的party上，聽了好幾次
我太太可以幫我們兩個人畫素
明天開始不必來上學的說明後，光終於理
描，煮飯做菜。為什麼不能這樣
解地說：「真是不可思議啊！」過了一
呢？
會兒他的朋友也說：「嗯，真是不可思
　　但是，這個連身為大人的我
議。」
都難以回答的問題，光卻自己找
　　他很認真地回了話。兩個人像是被嚇
到了答案。光進入「特教班」不
了一跳，說完後，兩人都浮現出平靜的微
久，就找到了和自己一樣不喜歡
笑。
噪音的朋友。後來，這兩個小傢
　　光開始跟著母親學習音樂，為了已經
夥就常一起窩在教室角落，手牽
可以作曲的光，我以一段對話為基礎，寫
著手忍耐著，而且光還幫助這位
了一首詩，由光來譜曲。從這首曲子所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