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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政治・国族
—从张爱玲到李安
——
! 戴锦华

这并不是一部复杂的电影， 有这一切起自一次舞台剧， 起自 你的本真， 会亮出你真正的身份

张爱玲原来小说当中的情节就非 一个流亡中的大学的业余剧团， 证来。那么这个故事就被解释为
常简单。一个业余女间谍色诱一 起自一次成功的演出， 起自一个 一个人性的胜利， 一个人性战胜
个非常成熟的、非常老谋深算的、 年轻女大学生的一次业余表演成 历史的扭曲的故事。那么这种阐
非常嗜血的特务头子， 而这个色 功所带来的巨大的满足感。于是 释如果成立的话， 故事就离张爱
诱的计划在它充分成功的时候， 这支剧团欲罢不能， 把戏剧、把表 玲很远了， 张爱玲从来不讲这样
色诱的主体掉进了色诱的陷阱。 演带到了真实的人生当中， 带到 的故事， 她从来不讲“真我”， 不讲
它带出今天讲座的一个题目， 就 了一个大时代的极端残酷的血雨 “ 人 性 ”战 胜“ 扭 曲 ”， 从 来 不 讲 扮
是： 国族身份， 国族认同， 春秋大 腥风之中， 这个剧的结局是以这 演与真实， 她从来不讲这样的故
义。 些年轻人的生命为代价的。 事。对张爱玲来说， 人生的残酷在
作为李安阐释张爱玲故事的 我在港台的重要影评当中， 于我们为了艰难的生而不择手
一个最重要的叙事点， 那就是一 看到了大量这样的阐释： 这是一 段。
个戏梦人生的故事， 是一个扮演 个在不期然之中遭遇真我的故 还有一个阐释路径， 刚才我
的故事， 是一个假戏真做、假戏真 事。也许有些时候我们在表演， 也 们说的忠奸意味的故事。大概从
情的故事。我们回到美国黑色幽 许有些时候我们在扮演， 但在更 ２０ 世 纪 ５０ 年 代 以 来 被 反 复 地 讲
默小说家冯・内古特著名的说法 ， 多的时候， 我们在迷失之中， 我们 述， 我们叫“漏洞”的故事，“ 裂缝”
就是“我们迟早会成为我们乔装 不知道我是谁。可是在生命的某 的故事， 是指一个安排得非常完
改扮的那个人， 所以我们在乔装 一个时刻， 某一些巨大的压力， 迫 满 的 计 划 、阴 谋 ， 在 最 后 时 刻 ， 在
改扮的时候务必要分外小心”。所 使你遭遇到真实的自我， 遭遇到 最关键的地方裂开了， 致使这个
阴谋完全流产， 这个阴谋的策划
者、指使者、执行者走向了自己的
反面。
那 么 联 系 着 １５７ 分 钟 和 １４８
分钟 （ 国内删减 ９ 分钟床戏） ， 关
于这个影片的讨论会集中在
“ 身体”、
“性”、 “ 性爱”上面。那么
在张爱玲的小说当中， 我们或许
会得到一种解释， 王佳芝的失败
在于她不期然的色诱易先生的过
程中， 事实上经历了一个身体的
和性的启蒙， 最后身体战胜了头
脑。用好莱坞电影的一个很矫情
的台词来说， 就是“身体不参加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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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当身体的体认是如此的真实 石诱发的背叛。
的时候， 一切的理性、立场、国族、 造成这部电影成功的是一个
忠诚， 都没有力量了。从这条路径 俄罗斯套盒。最外一层是李安， 套
我们也可以进入到弗洛伊德， 我 着的是张爱玲， 里面套着郑苹如
们看到在整个影片当中给王佳芝 刺杀丁默村案。也可以说， 郑苹如
这个人物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就 刺杀丁默村案包裹着张爱玲， 张
是在大动乱的时代， 在血雨腥风 爱玲的人生， 张爱玲的创作， 张爱
当中， 在人海茫茫当中漂泊， 孤苦 玲的故事传奇包裹着李安， 他们
无依。父母的不在身边， 父亲的再 互为表里， 互为皮核。
娶， 而她作为一个女孩子如此伤 作为一层核或一层皮， 下面
痛的又如此沉着的处理， 就是给 是张爱玲。不仅是张爱玲，《色戒》
父亲送去一个祝贺。一个年轻的、 的故事始终让人联想着， 或者总
美貌的、充满了魅力的女性， 如何 有人暗示和提醒着， 张爱玲和胡
爱上了一个中年的、秃头的、矮小 兰成的故事。《色戒》作为张爱玲 的从前， 春秋大义和汉奸问题还
的、一脸鼠相的男子——
—这是张 的晚期小说之一， 是张爱玲小说 是一个不可触及的问题。但是接
爱玲小说中所写的， 对吧？ 这给出 写作史上创作时间最长的一部。 着， 我悄然地发现， 不知道在什么
了一个很重要的心理解释， 就是 小 说 １９５０ 年 完 成 初 稿 ， １９７７ 年 时候，《今世今生》、
《山河岁月》已
—获 得 一 个 恋 父 亲 的 满
恋 父—— 在 台 湾 的《皇 冠》杂 志 上 发 表 ， 直 经在大陆出版， 已经开始成为小
足。 到 １９８３ 年， 才收入《惘然记》。多 资经典。而且我看到人们盛赞胡
这个影片可以有一个非常形 次改编， 数易其稿。一个解释说， 兰成的才情、胡兰成的文字的时
而下的解释， 在张爱玲的小说当 张爱玲之所以写得这么久， 是因 候 ， 在 人 们 用 艳 慕 的 、传 奇 的 、浪
中， 在李安的电影当中， 似乎这个 为张爱玲在写她生命中最重要的 漫的口气谈论胡兰成张爱玲的时
解释都可以成立。尽管这个解释 一个故事。张爱玲借了郑苹如刺 候， 好象没有人谈到两个东西， 一
太庸俗了， 但是显然它可以构成 丁默村案在写自己， 在写自己这 个东西是汉奸问题， 另一个东西
这个影片的一个解释， 叫作女人 段不堪的、不能回首的、难以忘怀 是胡兰成的无耻和背叛。这是一
和钻石的故事， 就是没有什么女 的情感。张爱玲同时想对整个世 个非常有趣的现实。
人能在钻石面前保持冷静， 保持 界讨论、阐释也许她忏悔她爱上 大家知道胡兰成和张爱玲见
忠贞， 更不用说国族大义， 春秋大 了一个汉奸的故事。可能更重要 面之后， 张爱玲赠送了自己的照
义， 政治使命， 政治立场。在小说 的是前者 ， 就是“此情可待成追 片给胡兰成， 在后面写了这样一
中， 王佳芝拿着这个硕大的钻戒， 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张爱玲要 句话：“ 见了他， 她变得很低很低，
然后心情开始恍惚， 然后在心里 如何去面对这段情感， 如何去总 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
涌出说，“ 他真的是爱我的”。在电 结这段情感？ 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张爱玲是一
影当中更为直接， 那个硕大的真 大家都会记得一部影片， 叫 个长得很高的女人， 所以胡兰成
钻石的光影在王佳芝脸上晃来晃 《滚滚红尘》， 它叠加上了另外一 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 哦， 你
去， 把王佳芝晃晕了， 她就急急慌 个传奇女子三毛， 然后又叠加上 怎么长这么高啊。然后张爱玲的
慌地说出那句“你快跑， 你快跑”。 了林青霞， 来演绎了胡兰成和张 回应是“见了他， 她变得很低很
所以我说这是一个女人和钻石的 爱玲的故事。我不知道大家是否 低， 低到尘埃里”。两个人结了婚
故事， 关于女子无忠贞的故事。可 知道一个插曲， 这个影片拍摄完 约， 举行了婚礼， 是一个非常浪漫
是考虑到叙事人张爱玲、李安， 这 成， 在香港制作完成， 成功地在两 的婚礼， 只有一页纸， 胡兰成张爱
样的解释， 一定不是他们的初衷。 岸三地同期上映。不久以后， 是当 玲缔结为夫妻， 然后后面是那句
但这显然是这部影片可能的阐释 时的台湾当局率先禁止这部影 著名的“愿岁月静好， 现世安稳”。
路径。可能相当多的观众看完这 片， 因为美化汉奸。继台湾当局禁 一个张爱玲式的祈祷， 一个很低
个故事以后， 接受到的最直接的 止《滚 滚 红 尘》之 后 ， 大 陆 也 禁 止 很低的要求。到胡兰成的背叛已
信息就是： 王佳芝的背叛——
—钻 了《滚滚红尘》。换句话说， 在不远 成 为 既 成 事 实 —对
—— 胡 兰 成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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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之初， 这样一个本来应该 的恐怖分子， 威胁就在我们内部，

充满光明、充满希望， 充满了和平 就在我们身边， 那么谁是敌人？
与发展的畅想的时期， 间谍片会 那么回来， 突然间谍案在国
盛行， 个人的身份开始变得如此 际新闻当中多了起来， 我们会发
的不明确， 如此的暧昧， 如此的焦 现， 一定是个美国国籍的中国人
虑， 如此的艰难？ 我想它联系着一 给中国做间谍， 美国国籍的台湾
个事实， 一方面我们面临着一个 人给台湾做间谍。换句话说， 民族
全球化的时代， 而全球化时代最 又一次成为了一个指认的方式。
重要的一个特征是流动。什么在 当 我 们 说“ 华 人 ”的 时 候 ， 不 再 是
流动？ 资本在流动， 文化在流动， 在国境线之内， 不再是在一个地
人群在流动。１９９０ 年的时候我们 理的政治概念之内， 不再是在一
召开比较文学大会， 我最钟爱的 个确定无疑的所谓的社群之内。
说， 不背叛才是奇怪， 背叛是常 著 名 作 家 和 学 者 艾 伯 特・埃 柯 来 我们超越了空间， 建立了“全球华
态——
—张 爱 玲 给 他 的 回 答 是 ， 倘 北大演讲， 他站在讲台， 最后一句 人”的概念， 用它来呼吁一种新的
使我不得不离开你， 我不会去寻 话说， 全世界的统治者都弄错了， 民族认同。当我们说“全球华人”
短见， 也不会去爱别人， 我将只是 他们以为这是个移民的时代。他 成为一个新的想象、新的象征和
自我枯萎了， 自我萎谢了、凋谢 说这不是一个移民的时代， 这是 新的呼吁的时候， 我们能够看到
了。够美丽的， 够感伤的， 对吧？ 一个种族迁徙的时代， 他说一个 它同时表明了今天的华人、中国
在冷战时代， 作为台湾的主 大迁徙的时代开始了， 也就是说 正在参与到全球化的这样一个巨
旋律， 有两个作家支撑着台湾当 天下大乱了。他说朋友们， 这就是 大的流动和离散之中。
代文学文坛， 一位作家叫林海音， 我从欧洲给你们带来的消息。这 有一个字叫“ Ｄｉａｓｐｏｒａ”， 这个
大 家 因《城 南 旧 事》而 熟 悉 她 ； 另 句话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我一直 词不太好翻， 有翻为“流散族”， 什
外一位作家是朱西宁， 大家不一 记得。这种大规模的流动， 顶层的 么“流离失所”， 有叫“家国之外”，
定熟悉他， 但一定熟悉他的两个 流动， 使得越来越多的青年白领、 其实这个字我们之所以不好翻
著名的女儿， 朱天文和朱天心。而 青年学生、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成 译， 因为它原来只属于犹太人。世
朱西宁作为抗日战争时候的国军 为从小说多种语言的人， 他们是 界上存在一个犹太民族， 但是没
或者叫国民党军队当中的一个文 真正的世界公民。 有一个土地属于犹太。犹太人流
学青年， 他在背包当中、急行军当 这样一个全球性的流动， 它 离失所， 他们在世界任何地方， 属
中、枪林弹雨当中还背着一本张 开始跨越民族国家的疆界， 开始 于世界任何地方， 是世界任何一
爱玲， 是以对张爱玲的无限的爱 造成着一个民族、国家这个必然 个民族国家的国民， 但他们又有
和忠诚而著称的。而由于他对张 连接之中的断裂。比如说我原来 深刻的自我认同， 顽强地保留着
爱玲的爱， 他就爱屋及乌， 延请胡 是中国人， 那么意味着我是中华 他们的文化， 他们的习俗， 他们的
兰成到台湾， 在台湾他的家中办 民族的儿女， 但可能我是美国人， 价值， 他们的家庭结构。所以这个
了著名的文学私塾， 于是今天我 是法国人， 是德国人。民族国家曾 字告诉我们离散的事实， 也告诉
同龄的几乎一代的台湾重要的作 经在世界范围内被我们相信为一 我们一个新的呼吁和重新凝聚的
家， 都是在胡兰成的文学教养中 个非常自然的东西， 曾经支撑着 事实。在这样的背景之下， 我说间
长大的。他们通过胡兰成爱张爱 我们每一个人的非常重要的东 谍片带出了我们新的生存方式，
玲， 通过胡兰成来分享张爱玲， 似 西， 但是这个时候开始发生断裂。 新的生存空间， 新的生存的困境
乎他们也可以无视胡兰成对张爱 举一个极端的例子， 伦敦发生大 之中的伤痛、困惑、暧昧。针对被
玲的背叛和再没治愈的巨大的伤 规模的连环爆炸案， 据说是伊斯 称之为新移民或者客居者、侨居
害。 兰教恐怖分子所为， 但是事实上 者的人群， 你对生存的土地的忠
张爱玲、李安、郑苹如的故事 执行爆炸案的这些伊斯兰教恐怖 诚和对你与生俱来的民族的归属
似乎有着一个非常微妙的呼应和 分子们都是英国国籍。对于英国 之间， 有时并不是那么和谐的。!
对照的关系 ， 为什么在冷战之后， 来说， 威胁不是遥远的基地派来 （ 选自戴锦华北大的演讲， 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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