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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立独行的伯恩哈德——伯恩哈德作品集总序

波斯女人

维特根斯坦的侄子——一场友谊

制帽匠

语言大师伯恩哈德——代译后记

托马斯·伯恩哈德生平及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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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立独行的伯恩哈德——伯恩哈德作品
集总序
托马斯·伯恩哈德(1931—1989)是奥地利最有争议的作家,对他有很多称谓:
阿尔卑斯山的贝克特、灾难作家、死亡作家、社会批评家、敌视人类的作家、以批
判奥地利为职业的作家、夸张艺术家、语言音乐家,等等。我以为伯恩哈德是一位
真正富有个性的作家。叔本华曾写道:“每个人其实都戴着一张面具和扮演一个角
色。总的来说我们全部的社会生活就是一出持续上演的喜剧。”[1]伯恩哈德是一位
憎恨面具的人。诚然,在现实社会中,绝对无遮拦是不可能的,正如伯恩哈德所
说:“您不会清早起来一丝不挂就离开房间到饭店大厅,也许您很愿意这样做,但
您知道是不可以这样做的。”[2]是否可以说,伯恩哈德是一个经常丢掉面具的人。
1968年在隆重的奥地利国家文学奖颁奖仪式上,作为获奖者的伯恩哈德在致辞时一
开始便说“想到死亡,一切都是可笑的”,接着便如他在其作品中常做的那样批评
奥地利,说“国家注定是一个不断走向崩溃的造物,人民注定是卑劣和弱智……”,
结果可想而知,文化部长拂袖而去,文化界名流也相继退场,颁奖会不欢而散。第
二天报纸载文称伯恩哈德“狂妄”,是“玷污自己家园的人”。同年伯恩哈德获安
东·维尔德甘斯奖,颁奖单位奥地利工业家协会放弃公开举行仪式,私下里把奖金和
证书寄给了他。自1963年发表第一部长篇散文作品《严寒》后,伯恩哈德平均每年
都有一两部作品问世,1970年便获德国文学最高奖——毕希纳奖。自1970年代中
期,他公开宣布不接受任何文学奖,他曾被德国国际笔会主席先后两次提名为诺贝
尔文学奖候选人,他说如果获得此奖他也会拒绝接受。不俗的文学成就,使他登上
文坛不久便拥有了保持独立品格所必要的物质基础,使他能够做到不媚俗,不迎合
市场,不逢迎权势,不为名利所诱惑,他是一个连家庭羁绊也没有的、真正意义上
的富有个性的自由人。如伯恩哈德所说:“尽可能做到不依赖任何人和事,这是第
一前提,只有这样才能自作主张,我行我素。”他说:“只有真正独立的人,才能
从根本上做到真正把书写好。”[3]

“想到死亡,一切都是可笑的。”伯恩哈德确曾很早就与死神打过交道。1931
年,怀有身孕的未婚母亲专门到荷兰生下了他,然后为不耽误打工挣钱,把新生儿
交给陌生人照料,伯恩哈德上学进的是德国纳粹时代的学校,甚至被关进特教所。
1945年后在萨尔茨堡读天主教学校,伯恩哈德认为,那里的教育与纳粹教育方式如
出一辙。不久他便弃学去店铺里当学徒。没有爱的、屈辱的童年曾使他一度产生自
杀的念头。多亏在外祖父身边度过的、充满阳光的短暂岁月,让他生存下来。但长
期身心备受折磨的伯恩哈德,在青年时代伊始便染上肺病,曾被医生宣判了“死
刑”,他亲历了人在肉体和精神瓦解崩溃过程中的毛骨悚然的惨状。根据以上这些
经历,他后来写了自传性散文系列《原因》《地下室》《呼吸》《寒冷》和《一个
孩子》。躺在病床上,为抵御恐惧和寂寞他开始了写作,对他来说,写作从一开始
就成为维持生存的手段。伯恩哈德幸运地摆脱了死神,同时与写作结下不解之缘。
在写作的练习阶段,又作为报纸记者工作了很长时间,尤其是报道法庭审讯的工
作,让他进一步认识了社会,看到面具后边的真相。他的自身成长过程和社会经历
构成了他写作的根基。

说到奥地利文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要首先提到两位作家的名字,这就是
托马斯·伯恩哈德和彼得·汉德克,他们都在1960年代登上德语国家文坛:伯恩哈德
1963年发表《严寒》引起文坛瞩目,英格博格·巴赫曼在论及伯恩哈德1960年代的小
说创作时说:“多年以来人们在询问新文学是什么样子,今天在伯恩哈德这里我们
看到了它。”汉德克1966年以他的剧本《骂观众》把批评的矛头对准传统戏剧,指
出戏剧表现世界应该不是以形象而是以语言;世界不是存在于语言之外,而是存在
于语言本身;只有通过语言才能粉碎由语言所建构起来的、似乎固定不变的世界图
像。两位年轻人的不俗表现使他们不久就被排进德语国家重要作家之列,并先后于
1970年和1973年获得最重要的德国文学奖——毕希纳奖。如果说直到这个时期两位
作家几乎并肩齐名,那么到了1980年代,伯恩哈德的小说、自传体散文以及戏剧的
成就,特别是在他去世后的1990年代,超过了汉德克,使他成为奥地利最有名的作
家。正如德国文学评论家赖希-拉尼茨基所说:“最能代表当代奥地利文学的只有伯
恩哈德,他同时也是我们这个时代德语文学的核心人物之一。”伯恩哈德创作甚
丰,他18岁开始写作,40年中创作了5部诗集,27部长短篇散文作品(亦称小
说),18部戏剧作品,以及150多篇文章。他的作品已译成近40多种文字,一些主
要作品如《历代大师》《伐木》《消除》《维特根斯坦的侄子》等发行量早已超过
10万册,他的戏剧作品曾在世界各大主要剧场上演。伯恩哈德逝世后,他的戏剧作
品在不断增加,原本被称为散文作品或小说的《严寒》《维特根斯坦的侄子》《水
泥地》和《历代大师》等先后被搬上了舞台。

以批判的方式关注人生(生存和生存危机)和社会现实(人道与社会变革)是
奥地利文学的传统,伯恩哈德是这个文学链条上的重要一环。如果说霍夫曼斯塔尔
指出了普鲁士式的僵化,霍尔瓦特抨击了市侩习性,穆齐尔揭露了典型的动摇不
定、看风使舵的卑劣,那么伯恩哈德则剖析了习惯的力量,讽喻了对存在所采取的
愚钝的、不言而喻的态度。他写疾病、震惊和恐惧,写痛苦和死亡。他的作品让人
们看到形形色色的生存危机,以及为维护自我而进行的各种各样的努力和奋斗。这
应该说不是文学的新课题,但伯恩哈德的表现方法与众不同,既不同于卡夫卡笔下
的悖谬与隐喻,也不同于荒诞派所表现的要求回答意义与世界反理性沉默之间的对
峙。伯恩哈德把他散文和戏剧中人物的意图和行为方式推向极端,把他们那些总是
受到威胁、受到质疑的绝对目标,他们的典型的仪式,最终同失败、可悲或死亡联
系在一起。他们时而妄自尊大,时而失落可怜;他们所面临的深渊越艰险,在努力
逃避时就越狼狈。如果说伯恩哈德早期作品中笼罩着较浓重的冷漠和严寒气氛,充
斥着太多的痛苦、绝望和死亡,那么在后期作品中,他常常运用的、导致怪诞的夸
张中,包含着巧妙的具有挑战性的幽默和讽刺。这种夸张来自严重的几乎令人绝望
的生存危机,反过来它也是让世界和人变得可以忍受的惟一的途径。伯恩哈德通过
作品中的人物说,我们只有把世界和其中的生活弄得滑稽可笑,我们才能生活下
去,没有更好的方法。从这个意义上说,夸张也是克服生存危机的主要手段。

让我们先概略地了解一下他的主要作品的内容,虽然介绍作品的大致情节实际
上不能很好地说明他的作品,因为他的作品,无论有时也称作小说的散文,还是戏
剧,都不注重情节的建构。

他的成名作是小说《严寒》(1963),情节很简单:外科大夫委托实习生去荒
凉的山村观察隐居在那里的他的兄弟——画家施特劳赫。26天的观察日记和6封信
就是这部小说的内容,作为故事讲述者的实习生,随着观察感到越来越被画家的思
路所征服,好像进入了他的世界。通过不断地引用画家的话,他的独白,展示了他
的彷徨、迷惘,他的痛苦和绝望。他不能像他做医生的兄弟那样有成就,因为他的
敏感和他的想像使他无法忍受自然环境的残暴。建造工厂带来的污染使他呼吸不
畅;战争中大屠杀留下的埋人坑,让他似乎感到空气都因死者的叫喊而震颤。孤
独、失败和恐惧使他愤懑,于是他便用漫无边际的谩骂和攻击来解脱。最后他失踪
在冰天雪地里。事实表明,他的疾病是精神上的,他整个人都在瓦解,好像在洪水
冲刷下大山的解体。

他的第二部长篇《精神错乱》(1967)可以作为第一部长篇的延伸,是直面瓦
解和死亡的一部作品。医生欲让读大学的儿子了解真实的世界,便带他出诊。年轻
人客观地叙述他所见到的充满愚钝、疾病、苦痛、疯癫和暴力的世界。他所见到的
人,或者肉体在瓦解、在腐烂,如磨房主一家;或者像把自己关在城堡里的、精神
近于错乱的侯爵骚劳,他见到医生无法自制,滔滔不绝讲述起世界的可怕和无法理
解。这个世界是一座死亡的学校,到处是冰冷、病态、癫狂和混乱,树林上空飞着
鲨鱼,人们呼吸的是符号和数字,概念成了我们世界的形式。骚劳侯爵那段长达100
多页的独白,像是精神分裂者颠三倒四的胡说八道,实际上是为了呼吸不停顿,为
了免得窒息而亡的生存方式。长篇《石灰厂》(1970)的主人公退居到一个废弃的
石灰厂里从事毕生所追求的关于听觉的试验。在深知自己无力完成这项试验后,他
杀死了残疾的妻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长篇《修改》(1975)中,家道殷实的主
人公不去管理家业,却专心致志耗费大量资金为妹妹造一座圆锥体建筑物,待建成
后,妹妹走进去却突然死亡。一心想让妹妹在此建筑中幸福生活的建造者,也随之
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水泥地》(1982)的主人公计划写一篇关于一位作曲家的学
术论文,但姐姐的来访和离去都使他无法安心写作,于是他便出去旅行,期望能在
旅行中安静思考。在旅馆里他想起一年半前在此度假的一个不幸的女人,她的丈夫
在假期中坠楼身亡。主人公到墓地发现,墓碑上这个男人姓名的旁边竟然刻着那女
人的名字。回到旅馆后他心中再也无法平静。音乐评论家雷格尔是《历代大师》
(1985)的主人公,定期到艺术史博物馆坐在展览厅里注视同一幅油画。他认为只
要下功夫去寻找,任何大师的名作都有缺点,而只有找出他们的缺点,他们才是可
以忍受的。他恨他们同时他又感谢他们,是他们使他留在了这个世界上。但当他的
妻子去世时,他才发现,使自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么久的其实不是历代大师,而
是他的妻子,他惟一的亲人。《消除》(1986)的主人公木劳为拯救他的精神生
活,必须离开他成长的家乡。由于父母(当过纳粹)和兄弟遇车祸死亡,他不得不
再次返乡。这次逗留使他看得更清楚,必须永远离开他的出生之地。他决定去描写
家乡,目的是打破普遍存在的对纳粹那段历史的沉默,把所描写的一切消除掉,包
括一切对家乡的理解和家乡的一切。《消除》使人想起了许多纳粹时代的、人们业
已忘记了的罪行。传统的权威式教育,以及天主教与哈布斯堡王朝的合作,伤害了
人们的思考能力,奥地利民族丧失了精神,成为彻底的音乐民族。

以破坏故事著称的伯恩哈德,他那有时也被称为小说的长篇散文当然没有起伏
跌宕的情节,但是他对人们弱点的揶揄,对世间弊端的针砭,对伤害人性的习俗和
制度的抨击,对人生的感悟,的确能吸引读者,让读者在阅读过程的每个片段都能
得到启发。比如《水泥地》中对医生的批评,对慈善机构的斥责,对所谓对动物之
爱的质疑,以及对不赡养老人的晚辈的讽刺。《历代大师》中对艺术人生的感悟,
对社会上林林总总文化现象的思索,对社会进步的怀疑——吃的食物是化学元素,
听的音乐是工业产品,以及对繁琐、冷漠的官僚机构的痛斥,等等。伯恩哈德作品
的另一特点是诙谐和揶揄,把夸张作为艺术手段。比如对于《历代大师》中对包括
歌德和莫扎特在内的大师们的恶评,在阅读时就不能断章取义,也不能停留在字面
上,应该读出作者的用心,一方面是让人破除迷信,另一方面以此披露艺术评论家
的心态,揶揄他们克服生存危机的方式。他对家乡、对他的祖国奥地利大段大段的
抨击也是如此。奥地利不是像作品中所说的纳粹国家,但纳粹的影响确实没有完全
消除;维也纳不是天才的坟墓,但在这里的狭隘和成见也的确让许多天才艺术家出
走。他的小说不能催人泪下,但能让你忍俊不禁,让你读到在别人的小说里绝对读
不到的文字,从而思路开阔有所感悟。

伯恩哈德的戏剧作品中主人公维护自尊自立、寻求克服生存危机的方式,不像
他小说的主人公那样,把自己关闭在一个地方离群索居,或在广漠的乡村,或在一
座孤立的建筑物中,不能不为一个计划、一个目标全力以赴,其结局或者怪诞,或
者遭遇不幸和失败;而是运用仪式和活动,他们需要别人参加,而这些人到头来并
不买账,于是主人公的意图、追求的目标往往以失败告终。比如他的第一个剧本
《鲍里斯的节日》(1970)中,主人公是一个失去双腿的女人,她把失去双腿的鲍
里斯从残疾人收养院里接了出来并与其结婚。女人强烈地想要摆脱不能独立、只能
依赖他人的处境,于是便举行庆祝鲍里斯生日的仪式。她从残疾人收养院里请来13
位没有双腿的客人,满足她追求与他人处境相同的欲望,对她的健康女仆百般虐待
凌辱,并令其在仪式上坐轮椅,通过对他人的贬低和奴役来克服自己可怜无助的心
态,通过施恩于更可怜的人得到心理上的满足。这一天不是鲍里斯的节日,而是女
主人公的节日,鲍里斯在仪式结束时突然死去。1974年首演于萨尔茨堡的《习惯的
力量》中,主人公马戏班班主、大提琴师加里波第,为了克服疾病、衰老和平庸混
乱的现状,决定组织一个演奏小组,让马戏班的小丑、驯兽师、杂耍演员以及自己
的外孙女同他一起精心排练演出弗兰茨·舒伯特的《鳟鱼五重奏》。他利用自己的权
力,恩威并施地去实现这个理想,年复一年怪诞的演练变成了马戏班的常规。目的
不见了,习惯掌握了权力。尽管演奏组成员不能挣脱最基本的习性和需求,排练经
常变成相互厮打,与意大利民族英雄加里波第同名的马戏班班主成了习惯力量控制
的奴隶。在1974年首演于维也纳城堡剧院的《狩猎的伙伴们》中,一位只配谈论死
亡供人消遣的戏剧家,在将军的狩猎屋里与将军夫人打牌,谈论将军的重病,以及
当初曾为将军提供庇护的这座森林发生的严重虫灾。在斯大林格勒失掉一条胳膊的
将军,有权有势的强者,在听到作家告诉他其妻一直隐瞒的真相后开枪自杀了。所
谓的生存的主宰者自己反倒顷刻间毁灭,怀疑、讽刺生存境况者却生存下来。剧本
《伊曼纽尔·康德》(1978)中,日趋衰老的哲学家康德偕夫人,有仆人带着爱鸟鹦
鹉跟随,前往美国去治疗可能会导致失明的眼病,在船上遇到各种人物:百万富
婆、艺术收藏家、主教、海军将领,等等。在他们的日常言谈话语中隐藏着残忍和
偏执。作为和谐和人道思想代表的康德,在客轮鸣笛和华尔兹舞曲的干扰中开始讲
课。除了他的鹦鹉,他的关于理性的讲课没有听众。轮船到达目的地后,他立即被
精神病医生接走。《退休之前》(1979)涉及德国纳粹那段历史,曾是党卫军军官
的法庭庭长鲁道夫·霍勒尔与其姐妹维拉和克拉拉住在一起,每年都给纳粹头子希姆
莱过生日,他身穿党卫军军官制服,强迫克拉拉穿上集中营犯人的囚服。习惯了发
号施令决定他人命运的霍勒尔在家里是两姐妹的权威。一个顺从他,甚至与他关系
暧昧;另一个虽然恨他,诅咒他,但又不愿意离开这个家。因为他们都习惯了自己
的角色,走不出他们共同演的这出戏。在这一年希姆莱生日的这天,霍勒尔饮酒过
量把戏当真了,他大喊大叫不必再谨慎小心:“我们的好日子回来了,我们有当总
统的同事,不少部长都有纳粹的背景。”最后因兴奋激动过度,导致心脏病发作倒
下。1984年伯恩哈德的《戏剧人》首演,主人公是一位事业已近黄昏的艺术家,带
着他的家庭剧团巡演到了一个小村镇,要在一个简陋的舞厅里演出他的大作《历史
车轮》。尽管他架子很大,对演员颐指气使,同时嘴上不断把自己与歌德和莎士比
亚相提并论,但他的妻子咳嗽不停,儿子手臂受伤。好歹布置好了舞台,观众也来
了百十来人,可惜天不作美,一时间电闪雷鸣,观众大喊牧师院子里着火了,随之
一轰而散,演出以失败告终。他不自量力地追求声望,终究未能如愿以偿。《英雄
广场》(1988)是伯恩哈德最后一部戏剧作品,犹太学者舒斯特教授在纳粹统治时
期流亡国外,战后应维也纳市长邀请返回维也纳,然而当他发现50年来奥地利民众
对犹太人的看法并没有任何变化时,便从他在英雄广场旁的住宅楼上跳窗自杀了。
其妻在葬礼那天坐在家里,仿佛听到50年前民众在广场上对希特勒演讲发出的欢
呼,欢呼声愈来愈响,她终于无法忍受昏倒身亡。教授的弟弟对奥地利这个国家、
对奥地利人的批判与其兄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是有远见的人,他认为用生命
去抗议,根本没有用处。

综上所述,我们看到作品中的主人公,或者患病,或者背负着出身的负担,或
者受到外界的威胁,或者同时遭受这一切,从根本上危及其生存。于是他们致力于
解脱这一切,与出身、传统和其他人分离开来,尽可能完全独立,去从事某种工
作,或者追求某种完美的结果。通常他们那很怪诞的工作项目演变成为一种发自内
心的强迫,作为绝对的目标,不惜一切代价要去实现,这些现代堂吉诃德式人物的
绝对要求、绝对目标最后成为致命的习惯。

关于夸张手法上文已有论述,这里要补充的是,几乎伯恩哈德所有作品中的主
人公都有大段的对奥地利国家激烈的极端的抨击,常常表现为情绪激动的责骂,使
用的字眼都是差不多的:麻木、迟钝、愚蠢、虚伪、低劣、腐败、卑鄙,等等。矛
头所向从国家首脑到平民百姓,从政府机构到公共厕所。怎样看这些文字?首先这
些责骂并无具体内容,而且常常最后推而广之指向几乎所有国家。其次这些责骂出
自作品人物之口,往往又经过转述,或者经过转述的转述,是他们绝望地为摆脱生
存困境而发泄出来的。譬如《水泥地》中的“我”在家乡佩斯卡姆想写论文,多年
过去竟然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只好去西班牙,于是便开始发泄对奥地利的不满;在
《历代大师》中,主人公雷格尔在失去妻子后的悲伤和绝望中,从追究有关当局对
妻子死亡的罪责,直到发泄对整个国家的愤怒。第三,这些大段责骂的核心是针对
与民主对立的权势,针对与变革对立的停滞,针对与敏感对立的迟钝,针对与反思
相对立的忘记和粉饰,以及针对习惯带来的灾难和对灾难的习惯。所以,从根本上
说,这些大段的责骂是作为艺术手段的夸张。但是其核心思想不可否认是作者的观
点,这也是伯恩哈德作品的核心思想。事实证明,他那执着的,甚至于体现在他遗
嘱中的、坚持与其批判对象势不两立的立场,对他的国家产生了积极作用:1991
年,奥地利总理弗拉尼茨基公开表示奥地利对纳粹罪行应负有责任。

可惜在很长时间里,人们没有真正理解这位极富个性的作家,他的讲话、文章
和书籍不断引起指责、抗议乃至轩然大波。早在1955年担任记者时就因文章有毁誉
嫌疑而被控告,从1968年在获奥地利国家文学奖仪式上讲话中严厉批评奥地利引起
麻烦开始,伯恩哈德就成为一个“是非作家”。1975年与萨尔茨堡艺术节主席发生
争论;1976年他的书《原因》惹恼了萨尔茨堡牧师魏森瑙尔;1978年在《时代周
报》上撰文批判奥地利政府和议会;1979年,因不满德国语言文学科学院接纳联邦
德国总统谢尔为院士而声明退出该院;同年指名攻击总理布鲁诺·克赖斯基;1984年
他的小说《伐木》因涉嫌影射攻击而被警察没收;1988年剧作《英雄广场》在维也
纳上演,舞台上,50年前维也纳英雄广场上对希特勒的欢呼声,似乎今天仍然响在
剧中人耳畔。该剧公演前就遭到围剿,媒体、某些政界人士,以及部分民众群起口
诛笔伐,要取消剧作者的公民资格,某些人甚至威胁伯恩哈德要当心脑袋。公演在
推迟了三周后,终于在1988年11月举行,观众十分踊跃。一出原本写一个犹太家庭
的戏惊动了全国,乃至世界,整个奥地利成了舞台,全世界是观众。1989年2月伯恩
哈德在去世前立下遗嘱:他所有的已经发表的或尚未发表的作品,在他去世后在著
作权规定的年限里,禁止在奥地利以任何形式发表。

伯恩哈德去世后,在他的故乡萨尔茨堡成立了托马斯·伯恩哈德协会,在维也纳
建立了托马斯·伯恩哈德私立基金会,他在奥尔斯多夫的故居作为纪念馆对外开放。
无论在德国还是在奥地利,在纪念他逝世10周年暨诞辰70周年期间都举办了各种专
题研讨会、报告会和展览会。为纪念伯恩哈德诞辰75周年,德国苏尔坎普出版社在
已出版了35种伯恩哈德作品的基础上,于2006年又开始编辑出版22卷的伯恩哈德全
集。

今天人们对伯恩哈德的夸张艺术比较理解了,对他的幽默也比较熟悉了,他的
书就是要引起人们注意那些司空见惯的事物,挑衅种种习惯的力量,揭示它们的本
来面目。正如叔本华所说:“真正的习惯力量建立在懒惰、迟钝或者惯性之上,它
希望我们的智力和意欲在作新的选择时免遭麻烦、困难,甚至危险。”[4]比如某些
思想和观念不动声色的延续。“二战”后,人们在学校里悄悄地用基督受难像取代
了希特勒肖像,但权威教育没有任何改变。他认为,从哈布斯堡王朝到第三帝国直
到今天,都在竭力繁荣那艺术门类中最无妨害的音乐,在动听的乐曲声中几乎没有
人发现奥地利很久没有出现像样的哲学家了。“延续不断”是灾难,而破坏、断裂
则是幸运。当人们不是从字面上,而是深入字里行间,真正理解了他的夸张艺术手
段时,便会发现伯恩哈德作品中体现出来的现代精神。他那十分夸张的文字,有时
精确得难以置信,1966年他曾写道,我们将融合在一个欧洲里,这个统一的欧洲将
在下一世纪诞生。欧洲的发展进程证实了他的预言。难怪著名奥地利女作家巴赫曼
早在1969年评价伯恩哈德的作品时就说:“在这些书里一切都写得那么准确……我
们只是现在还不认识这写得那么准确的事情,就是说,还不认识我们自己。”

伯恩哈德的书属于那种不看则不想看,看了就难以释手的书。

德国文学评论家赖希-拉尼茨基说:“有些人读伯恩哈德觉得难受,我属于读他
的作品觉得是享受的那些人之列。”[5]他还说:“有人为奥地利文学造出一个新概
念:伯恩哈德型作家,这是有道理的。耶利尼克、盖·罗特和格·容克,这些知名作家
经常在伯恩哈德的影响下写作。”[6]

巴赫曼评价伯恩哈德的书时说:“德语又写出了最美的作品,艺术和精神,准
确、深刻和真实。”[7]

耶利内克在1989年悼念伯恩哈德逝世时说:“伯恩哈德是独一无二的,我们,
是他的财产。”[8]

伯恩哈德是位享誉世界的作家,同时也是位地道的奥地利作家。疾病几乎折磨
了他一生,他生命的最后的10年可以说是命运的额外馈赠,疾病磨砺了他的目光,
锻炼了他的语言。正如耶利内克所说,将他变成了奥地利的嘴,去做健康者始终觉
得是不得体的事:诉说这个国家的真相。奥地利的传统,尤其是哈布斯堡帝国的历
史,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对奥地利的批评是出自于那种真正的恨爱,正
是由于对奥地利的不断的批评,奥地利早已成为他生活中的不可或缺的内容。尽管
谁拼命地想要属于她,她就首先把谁给踢开。上奥地利是他的家乡,维也纳是他文
学活动的主要场所。家乡的许多地方与他书中人物联系在一起,书中的许多场景散
发着维也纳咖啡的清香。伯恩哈德书中的语言,词语的选择和构造,发音和语调,
都是典型的奥地利式的,他自己曾说:“我的写作方式在德国作家那里是不可想像
的,顺便说一下,我当真很讨厌德国人。”顺便说的这半句就没有必要了,这就是
伯恩哈德,一位极富个性的奥地利人。他的书对我们了解奥地利这个国家和她的人
民是很有帮助的。这也是译者所以译他的书的原因之一。

我读伯恩哈德以来,已过去20多年,对其作品的了解在逐渐加深。首先,他喜
欢大量运用多级框形结构的长句,加上他的夸张手法,他的幽默和自嘲,让你不得
不反复去读,才有可能吃透他要表达的意思,才能咂摸出他作品个中滋味。他的作
品文字并不艰深,结构也不复杂,叙述手段新奇而不怪诞,但是,想完全读懂伯恩
哈德实属不易。赖希-拉尼茨基曾多次称,面对伯恩哈德的作品他感到发憷,他甚至
害怕评论他的作品,因为找不到一种尺度去衡量,他说,伯恩哈德不是我们中的一
个,他太独立特行,是极端的另类。

我们可能暂时还读不透他的书,或者可能常常误读他,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
们在他的书中往往能读到在别的书中读不到的东西,他的书让我们开阔眼界,让我
们重新考虑和认识那些司空见惯的事物。读他的书你不能不佩服他写得真实,他把
纷乱和昏暗的事物照亮给你看,他运用的照明工具就是夸张和重复。为了真实表现
世界,他从来都走自己的路,如果说他的书中也涉及爱情的话,他决不表现情色和
性欲,他的文字绝对干净,他这样做可能未免太夸张了,但他的书就是要诉之于你
的头脑,启迪你思考,而不追求以种种手段调动你的情愫。他是一位令人难以忘怀
的作家,他去世了,但仿佛他仍在创作,因为他的戏剧作品在不断增加,他的小说
《维特根斯坦的侄子》《历代大师》等,都在他去世后相继作为戏剧作品被搬上舞
台。2009年年初,他生前未发表的作品《我的文学奖》一问世,便登上了畅销书排
行榜首位,之前,曾在《法兰克福汇报》上连载。

今年是伯恩哈德逝世20周年,翻译他的这一系列书是我对这位作家的纪念。他
离开这个世界已经20年了,但是他的感悟、他的观点仍然能触动我们,令我们关
注,他的确是一位属于未来的作家。

马文韬

2009年春于芙蓉里

马文韬,北京大学德国语言文学系教授,奥地利托马斯·伯恩哈德基金会顾问
委员会委员,德国巴洛克文学格里姆豪森学会理事。著有《瑞士德语文学史》。译
著有小说《黑白天使》、《历代大师》等,诗歌《傅立特诗选》、《特拉克尔诗
选》等,戏剧《毕德曼和纵火犯》、《骂观众》、《安道尔》等。

[1] 叔本华:《叔本华思想随笔》,韦启昌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6页。

[2] Thomas Bernhard,Gespraeche mit Krista Fleischmann,Suhrkamp,2006,p.43.

[3] Thomas Bernhard,Gespraeche mit Krista Fleischmann,Suhrkamp,2006,p.110.

[4] 叔本华:《叔本华思想随笔》,韦启昌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0页。

[5] Marcel ReichRanicki,Der doppelte Boden,Frankfurt, Fischer,1994,p.63.

[6] Marcel ReichRanicki,Der doppelte Boden,Frankfurt, Fischer,1994,p.139.

[7] Ingeborg Bachmann,Werke,Muenchen, Piper,1982,Bd.4,p.363.

[8] Sepp Dreissinger,13 Gespraeche mit Thomas Bernhard,Weitra,1992,p.159.

波斯女人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瑞士人及其生活伴侣是在一个下午,当时我正在房地产中介
商莫里茨家里,意欲向他直抒胸臆,披露长时间以来我在精神和情感上的疾患症
候,不是试图去婉转暗示,或者仅仅把我的病症作为医学知识去阐释和与他探讨,
我的内里像一架破旧的机器,不仅仅是个别零件经常出毛病、故障,而是从整体上
已让病魔折腾得面目皆非,只不过他浑然不知罢了,他了解的只是人们所看到的我
的表面状况,因此他并未怎么在意,更没有引起他的不安,现在我要把我整个内里
翻转到外面让他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来到莫里茨家里,我与他相识已经十年
了,并且成为相互可以信赖的朋友,但是整个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隐瞒真相,甚至
于逐渐发展到采取数学上那种精确较真的方式,周密计算着将自己包裹起来,在他
面前保守着这个秘密,持久地、违心地、冷酷无情地把它掩盖起来,让他得不到任
何机会看到它,哪怕是蛛丝马迹。在这个下午我突然一反常态,竹筒倒豆子,向他
彻底袒露自己,我的这一突如其来的残暴举动势必让他惊恐不已,事实上对他的震
撼真是难以设想,但是不管是他的惊恐还是他的震撼,都没有丝毫阻碍我向他继续
披露我的内里,在那个下午这事情开始得如此猛烈,自然也是那天的天气使然,在
那个下午仿佛我别无选择,一意孤行,面对中了我埋伏遭到我袭击的莫里茨,披露
了关于我的一切,将一定要揭开的一切通通揭开了,敞开了必须敞开的一切;在这
整个过程中,如往常一样我坐在两扇窗户对面,房门旁边角落里那个座位上,这是
我称之为公文夹屋的莫里茨的办公室,莫里茨身着他那件鼠灰色冬外套坐在我对
面,已经是十月底了,很可能当时他处于醉酒状态,由于屋内光线已近昏暗我无法
确认,我已经数周没有到莫里茨这里来了,这期间我与任何人都不来往,完全自己
一个人独处,就是说完全依赖自己的头脑和自己的身体行事,用了比以往任何时候
更长的时间,高度集中精力去思考相关的一切。在这整个过程中,我坐在角落里那
个座位上,一直盯着他看,仿佛在这个下午,我终于破釜沉舟,下定决心去做一切
有助于拯救我的事情,毅然决然地从我那潮湿、寒冷和阴暗的房子里走出来,穿过
茂密的、散发着霉味的森林,如同朝着一个大慈大悲救人性命的奉献者一样奔向莫
里茨,向他和盘托出长期藏匿于我心中的一切,在来他家的路上我决定,尽最大可
能,不再在他面前捂着盖着,尽情地把一切披露出来,直至我的心灵真正感到某种
轻松。我这种做法同时也的确是对他的伤害,一种不能容许的伤害,但事已至此只
能对不住我的朋友了。正当我不管对方的感受如何,只顾自己痛快,将减轻头脑和
身体压力的尝试推向高潮时,忽然莫里茨的房里响起了脚步声,对我来说这是陌生
的脚步声,但对辨别脚步声同样训练有素的莫里茨则不然,他显然立刻就知道这是
谁的脚步,从他对突然自前厅传来的脚步声的反应我就看出来了,总的来说,莫里
茨灵敏的听觉是极不寻常的,这个特长对他经营生意自然大有裨益,实际上莫里茨
在我与他谈话期间一直静静地沉默着坐在那里,这不得不让我想到,他在这整个期
间,甚至可以说,坐在我对面跷着二郎腿的莫里茨一直在等待这脚步声的响起,这
意味着来者不仅仅是对房地产感兴趣者,而的的确确是房地产买主,这时他立即从
沙发椅上站起来赶到门前去倾听,轻轻地说“两个瑞士人”,不是说给我听的,而
是对他自己说,之后莫里茨的房屋一片静寂,接着那两个瑞士人就走进了莫里茨的
办公室,数月以来,除了莫里茨我没有跟任何人谈过话,他们是最先开始与我谈话
的人,随着他们的到来,我所期待的、我最迫切希望的、由于释放和减压而使我情
感和精神感到的轻松也出现了,的确是如此,尽管这是我在这个下午不顾一切强行
要实现的,为此不惜肆无忌惮地披露自己的内心世界,并且由此在莫里茨面前自然
就不可避免地自我贬损,以及不知羞耻地自咎、自毁。在与这位瑞士先生及其生活
伴侣邂逅之后,我就与这位女士相约到松树林散步,我当时就想,她自然不是瑞士
人,很可能是犹太人,美国犹太人,绝不会是欧洲人,我当着瑞士先生的面与她相
约,因为我立刻就知道这位先生是没有时间散步的。今天已经记不得我和她一起散
步有多少次,我和她每天都去散步,经常每天还不止一次,总之,在这段时间里,
散步之频繁,每次散步时间之长,都是之前我与其他任何人所没有做过的,我也不
曾同其他任何人能像同她那样,那样投入地、那样善解人意地谈话,能够去思考那
么多的事情,没有人曾让我如此深入地看到他自己的内心世界,我也不曾让任何人
在任何时候如此深入地、如此肆无忌惮地观察到我的内心世界。那位瑞士先生,
(在初次相逢时从他那里了解到,)一直不停地为他那座由他自己设计的、位于公
墓后边的、已经开始施工的水泥房子四处寻找材料,寻找门和窗户的五金配件、插
销、栅栏、螺丝和钉子,寻找绝缘材料和防水漆,等等,可以说在他们建造房子期
间所住的旅馆里,几乎根本就见不到他。与我萍水相逢的这俩人,突然之间,在肯
定是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将我从事实上已危及我生存的萎靡和消沉的处境中拽了
出来,一下子让我在这位瑞士先生的生活伴侣这里,(后来很快得知她是出生于设
拉子的波斯人,)找到一个妙手回春的人,让我这个几乎不可救药的沉沦者起死回
生,找到了一个与我一同散步、思考、谈话的伙伴,一位多年久违了的、富有哲学
头脑的伙伴,这样的伙伴我决不承望能在一个女人那里找到。这位波斯女人,与那
位瑞士先生显然已数十年生活在一起,然而我注意到,她同他在一起时几乎总是沉
默不语,如果说这不是几十年的习惯,那么看起来这种情形似乎也持续多年了,沉
默不语,不是那种少言寡语,如处在这种关系中的两人之间经常出现的那样,而是
自始至终没有话语,更有甚者,这位女士在我的回忆中总是穿着一件黑色的、肯定
由于穿了几十年已经磨损了的皮大衣,那高高的领子总是竖立着,从我一见到她那
一刻起我就觉得,像她那样的年龄和处境的许多女人一样,她始终生存在担惊受怕
之中,害怕阴凉袭来,或者无时无刻不挨冷受冻,以至于这位女士,我有这种印
象,永远也不可能离开这件外套,这件皮大衣,大衣将她下至脚踝上至头发包裹起
来,保护起来,保护她不要挨冷受冻而死,对她来说没有这件皮大衣就无法生存下
去,好了,暂且不说她的装束了,这位在她那位瑞士先生在场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女
人,一旦开口讲话,也总是与她生活伴侣的观点相左,如果说,如上所述,她在瑞
士先生在场时总是沉默不语,那么令我极为吃惊的是,当她的生活伴侣不在场时,
她就会一反常态,表现出一种述说的需求,可能正是由于她的生活伴侣在场时她的
执拗的缄默,抑或可能长期以来就与其生活伴侣对立,造成了她心中怀有这种述说
的需求,不是非要鼓动唇舌,而是开口讲话,摊上像瑞士先生这样的生活伴侣,与
其生活几十年的女人,当她们的生活伴侣不在跟前时都是这样的情形,她们要述
说。对这位波斯女人来说德语是外语,但她掌握了它,如同她掌握了英语、法语和
希腊语,使用得那么熟练,说起来那么顺畅舒适自如,确实从没有令人感到不适和
厌烦,她说的德语,一个外国女人,一个在全世界,或者说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
有家园的外国女人说的德语,她出生在波斯,在莫斯科长大,在法国读大学,最后
与她当年的情人,现如今的生活伴侣,用她的话说,一个高级工程师,闻名世界的
电站建造专家,她与他在一起足迹的确遍及了全世界,这样一位女士讲的德语,不
仅愉悦我的听觉,使我那易于接受这样一些异国他乡语调的整个精神状态为之一
振,她那讲话和思考的方式,说话按理自然是来自思考,而思考又来自说话,仿佛
整个这个过程是一种哲学—数学的,并因此肯定也是一种哲学—数学—音乐的行
为,她通过这种讲话方式,修正和调整着、和谐和对应着我的思考和语言表达。数
月以来,我已不习惯再和与我智力相类似的人交谈,从长远来看,这种只与本乡本
土的人打交道让我沮丧,虽然与莫里茨的交往不完全是这样,他没有受过系统的教
育,但在他那个行业无论在哪方面他的智商都高出一筹,可总的来说我已经遇不到
谈吐能让我耳目一新的人了,长期以来,我已不可能奢望还能同谁进行无拘无束的
谈话,还能与其在一起提高我的谈话能力,在我离群索居,集中精力致力于科学研
究(关于抗体)的这些年里,我已经完全中断了与以前那些和我谈话、与我争论、
相互进行思想交流的人的来往,疏远了所有这些人,日益不顾一切地、一门心思地
钻进科研,从事我的研究工作,我不得不承认,我已经极其可怕地将自己孤立起
来,从某一时刻开始,我根本就没有力量重建与他们的精神联系,虽然我忽然认识
到,没有这样一些交往我肯定很难有所前进,也许在可预见的将来根本就无法思
考,甚至不久也将根本无法生存下去了。我没有力量自己主动采取措施,去阻挡思
想的萎缩,虽然我早就注意到了这种状况,我实际上是有意识地这样做,疏远所有
与我能作思想交流的人,最后完全将自己封闭起来,放弃一切与外界的交往,只保
留着那种最必要的、所谓土生土长的联系,那些与维持局限于家里和家门口这个小
天地生存的最基本的需求相关的交际。我在多年前就放弃了与外界的通讯联系,完
全投入到我的科学研究中去,以至于忽略了那宝贵的时刻,没有去抓住那还有可能
恢复业已放弃了的交往的时机,在这方面我的一切尝试都失败了,归根到底我并非
没有这个力量,很可能是我不愿意这样做,我虽然实际上也清楚地认识到,我走上
的这条道路,多年来我一直走着的这条道路,不是一条正确的路,它只能是一条通
向完全孤立之路,不仅仅是头脑和思想孤立,而的确是我的整个人生,我那总是被
这种孤立惊扰的生存,但是我并没有设法阻挠自己这样做,没有去作任何的尝试,
我总是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尽管总是惊诧地看到这样做如何导致出现种种恶果,对
这条路心生恐惧,但仍然继续走着,已经无法转身返回;我甚至已预见到这样做会
造成怎样的灾难,但无法阻止它,事实上它已经远远在我认识到它之前就已经出现
了。一方面,为了更好地进行科学研究把自己隔离起来,是一个从事精神活动的人
最先决、最必要的条件,另一方面,这种以极端的方式造成的隔离包含着最大的危
险,它绝不像你打算的那样会促进你的科研工作,相反,它在阻碍你的工作,对精
神活动的影响是毁灭性的,事实上从某个时刻起,为科研工作将自己与外界隔离,
这样做,对我的关于抗体的研究工作所造成的负面影响,恰恰是毁灭性的。虽然这
会让我极其痛苦,但我必须承认,这种认识,如果说真的出现了,那也是来得太晚
了,总是滞后,带来的只有失望,让你眼睁睁地看到,毁灭人的精神、情感,最终
可以说毁灭人的身体的这一事实已经无法改变,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事实上,在
两位瑞士人出现之前,我已数月之久只能蜷缩在我的房里,处于一种麻木不仁的生
存状态中。在这种状态中,很长时间以来,根本谈不上工作,更不要说从事什么科
研工作,这是无法想像的事情,能做的只有进行自我观察。我承认,数月之中,我
一觉醒来,睁开眼做的就是可怕的自我观察,为的是让我在这可怕的自我观察中彻
底精疲力竭。当然我一直渴望与他人交往,总是有这种需求,但我没有力量去做,
也没有可能恢复建立哪怕一点点联系,只有当我充分调动起我精神和身体的能量,
最大限度地运用我的脑力和体力,才有可能就某些真正与生存休戚相关的事情去探
访莫里茨,在他家里待上几小时,这每每要克服极大的困难,经历一种极其深刻的
自我否定过程。一个从事精神劳动的人,如果他认为,必须集中精力去从事一项科
研,或者去写作,总而言之去从事一项脑力劳动,那他很快就会与外界失去联系,
就我而言,我曾认为,为了工作非放弃所有与外界的交往不可,于是我便逐渐中断
了所有一切交往,我本来与外界有很多交往和联系,最终就将曾几何时所拥有的一
切人际交往通通放弃了,我决心终止一切这样的交往,哪怕得罪和伤害了人家也在
所不惜,对我来说,我最重视的是科研工作,一切其他都无所谓,我在从事我的脑
力劳动这方面总是最肆无忌惮的,不惜任何代价的,很早我就无法容忍我的脑力工
作受到干扰,微乎其微的干扰也不成,凡是与我科研工作对立的事情,阻碍我科研
正常进行的事物,我总是将其排除,而且做得非常及时,长此以往我势必不久就自
己把自己完全孤立起来,最后我就成为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了,同我在一起的只有
我的科研,我的脑力劳动。我的确曾以为,我可以和我的科研工作单独存在,一辈
子只与科学研究做伴,只借助于科学研究就能达到我的目的,可是逐渐地,终究事
实必然会明确无误地证明,这是完全不可行的,是完全不可能的。是的,我的确曾
经认为,与我的科学论文、我的科研工作在一起,不同任何一个人来往就能生存下
去,很长时间我就这么认为,许多年都是这样想的,很可能已经几十年了,直到我
认识到没有人可以不与任何人交往,没有人可以独自一人,只有他的工作与其相伴
就能生存。至于我的生存已经深深陷入孤独之中,我必须认识到,我在这条路上实
在走得太远,已无可能返回。因此从某个时刻开始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不思改
变,安之若素了。许多年了我就是这样蹲在家里,把什么都放弃了,工作仍然毫无
起色。多年以来我也曾多次尝试摆脱这种生存状态,但是,一切努力总是刚刚开始
就以失败而告终。我每天醒来心里就对生活完全充满了厌倦。每逢我在早晨想做点
什么事情,总是逃脱不掉厌世情绪的掌控,总是为没有生存能力所制约,无法干成
哪怕是微小的一点事情,这自然使我本来就有的消沉和沮丧越发严重。无法真正地
工作,数日、数月地坐在那些资料面前,没有任何希望能开始做点什么。我早晨醒
来,看到眼前的这些资料就感到害怕,在我的房间里踱来踱去,一会儿在楼上踱
步,一会儿在楼下,总是越来越沉湎于完全无用的一些事情中,这势必让我更加远
离我自己真正要从事的工作。我做这些毫无意义的、本身就很荒谬的事情,目的无
非是要把我的注意力从我真正要做的科研工作上转移,干扰我不能去思考我的科学
研究课题,久而久之,致使我都不敢面对那些搜集整理的资料和文献,让我从心里
对它们感到畏惧,于是我便陆续将它们搬到阁楼的一间小屋里,保存到那里,别让
我再接触到它们。看到它们就让我恶心。甚至于连想到它们也是如此。我无法忘
记,多年以前我的科研工作就停滞不前了,确切的日期今天已经无法认定,我当时
肯定忽略了这个变故,如果我及时注意到了这个时刻,那么也许就可能引起我的警
觉,就可能去分析我所处的整个状态,但是不管我怎样努力回想,这个时刻和这个
时刻前后的整个情形直到今天我也弄不清楚。如果一个人注意到了某个关键时刻并
且分析了与此相关的一切,那么很有可能因此及时地挽救了自己。但我没有这种可
能,我不清楚我的科研工作在什么时刻出现了停滞。我明白,失去一切与外界的交
往最终导致了这场灾难的发生,不管此前它是怎样的必要,以及它给我带来怎样的
成功。我为了科研工作而设计和安排的孤立状态,在最初的几年里曾在自然科学研
究方面给我带来颇有价值的成果,使我的科研工作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但现在来
看,在随后许多年里它给我造成了巨大的不幸。可是只有认识却不行动,不能及时
采取措施纠正,只能使我的处境更加无望。有多少重新建立与外界交往的尝试,还
在起步时就遭到失败了。所以这些恢复建立联系的想法还在我心里就窒息了。比
如,我的确曾写了几百封信,为了同各种不同的人建立联系,所有这些信都装进了
信封,写上了各收件人姓名、地址,但是都没有寄出,而是堆放在我放置科研资料
的房间里,这些信是写给朋友、熟人和科学界人士的,内容是请求与其建立联系。
我写了这些信,在写的过程中我就知道,我不可能将这些信邮寄出去,让它们到达
收件人手中。我就是这样在许多年里写信而不寄出,通通堆放在我作科学研究的房
间里。我总是一再这样想,如果封闭的、孤独的生活状态不再有任何意义,无法有
效地进行工作,那么这种状态就必须终止,但我并没有这样做,没有能结束这种生
存状态。我始终怀有建立联系的愿望,但没有力量去实践,如果说我连与我的科研
工作都建立不起联系,又怎么能同外界、同他人建立起联系呢!这种孤立、丧失与
外界联系的状态,逐渐在我身上发展成一种精神疾病,我在莫里茨那里结识瑞士女
人的那天下午,正试图讲述我的这种病情。我曾在数年里一直在莫里茨面前隐瞒我
的疾病,他对此没有任何觉察,突然之间我隐瞒不住,非要告诉他不可,在我结识
瑞士人的那个下午,我在精神上不要与外界建立任何联系的疾病可能已发展至顶
点,同时也到了解救的时刻。可能我已经几乎无法再忍受那毫无希望的、没有生机
的处境,那使我精神涣散、诸事荒疏的局面,一天也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一切迹象
都表明,这样下去可能我会用自杀来结束我的一生,因为仅仅向莫里茨披露我的病
症,向他倾诉我的苦衷,说到底并没有什么意义,可能会导致我不得不干脆结束这
令人十分沮丧的生存,离开这个世界。在那天下午,我对我的坦白和揭露,我对自
己的谴责和剖析肯定让莫里茨感到惊诧,我倾诉得越久,就越感到在莫里茨面前这
样做没有什么用处,我怎么会想到用袒露我的病症和苦恼去打扰他,他根本就不理
解我,根本就不明白我的任何事情,而我却没完没了地向这个人倾诉,并且自始至
终以为他懂得我说的一切,其实我说的他一丁点儿也不懂,我本应明白,像我在那
个下午那样到莫里茨面前直抒胸臆是愚蠢之极,向他倾诉,全盘托出心中隐秘的一
切,以期待得到减压和解救,是多么荒唐。仿佛多年以来,我的精神储存,或者说
精神垃圾,积聚得着实太多,这天下午我在房里坐在地板上来回折腾了几个小时,
然后忽然起身出门,穿过树林到莫里茨面前来倾箱倒箧。现在我仍然忘不了,他妻
子和他母亲看到我时脸上的惊讶表情,我走进莫里茨家时,我的样子肯定让人看着
十分惶恐,莫里茨妻子立即让我走进莫里茨办公室,莫里茨脚上穿着毡子拖鞋坐在
桌前,面前放着文件,旁边搁着一瓶葡萄酒。无论在他的家人面前还是我独自一
人,都无法掩盖我激动的状态,我立即就在墙角的座位上坐下,这是我在莫里茨家
习惯坐的位置,立刻就闪电般地把莫里茨拽进了我那可怕的境况里,根本就没有考
虑他如何会来倾听我的讲述。在这个时候,我只有莫里茨这个人,只有这惟一的一
个人,我可以在紧急关头时到他这里来,在这种时候我总是利用他来解救自己,那
个下午也是如此。如果我不想瘫倒在地,不想让自己毙命,我就不能一个人待在家
里,也不可以一个人待在家里。事实上莫里茨的家已经说不清有多少次成为我惟一
的求救之所,那个下午也是如此。今天回头来描述当时的情况,就可能保持着一定
距离,几周前,甚至于几天前还做不到,如同我至今仍然无法描述我与两位瑞士人
的会面,尤其是与那位波斯女人邂逅的情景,但我看到,描述这一切是必要的,我
的确想分析一下那个时刻发生的一切,我那时如何濒临绝境。我时常告诫自己,不
能允许自己每当精神沮丧几近绝望之际,就跑到莫里茨那里去寻求解脱,但是我总
是事到临头就把这些都忘得精光,又重蹈覆辙。莫里茨一家十分好客,莫里茨妻
子、莫里茨的母亲,他们的为人,莫里茨一家的持家方式,他们的待人接物都构成
了让我将其作为庇护所的理由。我总是,尤其在走投无路的危难之际,在莫里茨家
找到庇护。但是,为人处事不能只考虑自己怎样合适,我不能没有限度地滥用人家
的善意,我一再对自己这样说,有时我还是能控制住自己,不到他那里去麻烦人
家。在上边提到的那个下午,我不去他家不行了,如上所述,我已有数周之久没有
登莫里茨的家门了,我的突然造访再加上我当时进入他家时的状态,怎能不让他一
家看到后倍加吃惊。我当时的感觉是一切都完了,我今天根本就不知道我当时怎样
穿过树林来到了莫里茨家。在我的一生中经常出现超越疯癫临界线的情形,在那个
下午我认为我肯定要疯掉了,无法返回正常状态了。那个下午我对莫里茨讲啊讲
啊,只顾自己痛快,殊不知我那滔滔不绝地倾诉是在折磨他,而且不择手段。但是
他一如既往,再一次忍受着我卑鄙的肆虐不作任何抵抗,为什么呢,莫里茨从一开
始就对我怀有好感。他所以让我没完没了地倾诉,因为他认为这样可以让我最终安
静下来,他了解我每次发作的情形。但是在那个下午我的情况肯定是最严重的一
次,与以往完全不同,我讲述了几个小时仍然安静不下来。我想,往常倾诉之后情
绪就会趋于平稳,这一回非完全疯癫不可。正是在这个时候,莫里茨家前厅里响起
了脚步声,那两位瑞士人走了进来,来到了莫里茨的办公室。假如瑞士人不在这一
时刻来到莫里茨家,走进他的办公室,很可能我在那个下午就发疯了。我随即便听
到了莫里茨和瑞士人之间开始的谈话,谈话的内容只是围绕瑞士人购买一块地产,
以及在这块地产上已开始建造的水泥结构的房屋,关于这房子,瑞士人说这是他们
一辈子购置的一系列房产的最后一处。那位瑞士男子当着莫里茨的面一再谈到,从
瑞士向奥地利偷运防水漆如何有利,以及关于在他未来的房产中使用隔热材料的考
虑,还有比如说在窗户和门上装设多少插销,为什么他为朝着森林那面的窗户订购
了钢框,而为车库门他则自己设计了一个自动装置。他的生活伴侣和他,他说道,
在奥地利到处寻觅购置地基盖房,两年之久一无所获,几乎就要放弃在奥地利购置
房产的打算,这时偶然看到了《新苏黎世报》上一则广告,来到了莫里茨这里,现
在他们通过莫里茨终于找到了理想的地皮。使我感到疑惑不解的是,为什么一向对
我从不隐瞒一切业务活动的莫里茨,却没有谈起过这两位瑞士人,哪怕仅仅只言片
语也没有,他应该想到,对这样突然在这里出现的外国人,我是会很感兴趣的,毫
无疑问,莫里茨在几个月前就与这俩瑞士人谈好了这笔生意,考虑到这是一笔不寻
常的生意,他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那我就更不理解了。每逢遇到比较特别的买
卖,莫里茨总是立即让我知情,这回与瑞士人做成的这笔买卖可以说极不寻常,这
是显而易见的,这位瑞士人和他的生活伴侣买的是公墓后边的地块,十几年了这块
地皮根本就无人问津,为什么,首先位置太差,差得让你难以设想,其次就这样位
置的地块,莫里茨竟卖出了异乎寻常的高价。当我知道瑞士人购买的是哪块地产
后,脑子里不由地出现了以往莫里茨为出手这块地产煞费苦心的情景,他尝试了恐
怕有几百次,不管五冬六夏,无论黑天白日,他不辞辛劳地带那些感兴趣的买主经
过公墓,穿过树林去实地观看,结果都一无所成。现在我想起了莫里茨经常挂在嘴
边上的话:每块地皮,无论它的条件多么差,最终都可以出手。是的,在这个世界
上每个物件都能找到买主,或迟或早,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这两位瑞士人可能是
夏初来找莫里茨购买这块地皮的,并表示他们经过多年四处寻找,终于遇到了理想
之地块。他们购置这块地的目的很清楚,尤其在我与他们相识之后,我了解到,他
们要在这个地方,在这个过去和现在都没有任何人想居住的地方安家,那位瑞士先
生曾多次半开玩笑地说出“晚年”这个词,我现在还听见这个词儿,就响在我的耳
畔,他说他和他的生活伴侣已厌倦了动荡的生活,往往几个月就搬一次家,他认为
对于他这位电站建造家来说,到了该在一个地方最终安定下来的时候了,这个地方
他选在了这里,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那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们俩对有关这个地
方的一切都考虑再三。瑞士先生说,他们俩的生活最终进入这个地方也是理所当然
的。他只想再做一个建造电站的项目,在委内瑞拉,这最后一个项目完成之时就是
他职业生涯终结之日。还要再到南美去上两三次,他说,然后就退休了。他设想退
休后居住的家园:围绕着房舍是一块不大不小的蔬菜园子,阳光照着折叠躺椅,房
前有一条看家护院的狗,屋子里有一只与妻子玩耍的猫。瑞士先生的胃不算太好,
医生禁止他吃肉,他将只吃自己园子里种的蔬菜,这对健康十分有益。他称赞这个
地方的空气,这块地产的价格虽然高得出格儿,但是他对莫里茨这位天生地造的地
产中介,这位资深的房地产商永远心怀诚挚的感激。瑞士先生谈兴正浓,屋内其他
人都缄默地听着。他沾沾自喜地描绘着他的理想世界,他那瑞士人心目中的世俗景
象,毫无顾忌,不受莫里茨房内任何什么的影响。他的生活伴侣在一旁注意地观察
他,目光中流露出厌烦和怨恨,我相信,几十年来她肯定就是以这样的表情在“观
察”着他。莫里茨是瑞士先生的最佳倾听者,不管瑞士先生讲述什么,他都饶有兴
味地听着,那姿态无疑总是在鼓励讲述者,使其讲述的劲头不断高涨。我了解到,
这两位瑞士人已多次到莫里茨家做客,已习惯于每周两三次在傍晚时分到莫里茨家
里来,这使他们减轻了对这个新地方的陌生感,每次莫里茨家都邀请他们共进晚
餐,这天晚上也不例外,下午晚些时候在莫里茨办公室开始的谈话,从七点钟开
始,也就是说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就转移到楼下莫里茨家的餐厅里继续进行,在
这里仍然是那位瑞士先生主导着谈话,我让自己只做个旁听者,只是有时莫里茨向
我提个问题,或者请我回答瑞士先生向他提出的某个问题,如果他估计到我在这个
方面知道得比较多的话,总而言之瑞士人提出的问题都与盖房有关,诸如在什么地
方,怎样弄到所需要的建筑材料,或者怎样找到各类工匠,由于我经常与农民打交
道,对他们的情况很熟悉,所以很容易回答瑞士先生的问题,另外我对大多数建筑
方面的工匠也很了解,他们中的大部分我都认识,知道他们的情况。我自己亲身体
验过,到一个陌生地方盖房子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谁要想坚持做下去,不打退堂
鼓,的确就得克服巨大的困难,不管大小事情,一切做起来没有不作难的,以至于
你每一天可能不下百次想要放弃。再加上你会觉得新地方的环境,这里的人,也就
是说整个自然条件都是陌生的,对一个新来乍到的人绝对是排斥的,从根本上来说
甚至是怀有敌意的,这种排斥和敌意会压迫得使每一个企图在这里定居下来的人感
到窒息。而这位瑞士先生对这一切相当不在乎,他的生活伴侣,与他这位粗暴的人
截然不同,是一位敏感的人,就我在一旁的观察,至少关于购置地基建房这件事,
她一直持不参与的态度,当瑞士先生将他的房屋设计图摊开在刚刚吃过晚饭后的餐
桌上,准备与莫里茨详细商谈建造计划时,波斯女人显示出一种完全无所谓的样
子。给我的印象,瑞士先生设计图的房屋看起来像一座电站,事实上这幢房屋的确
画得如同一座电站,像我后来在自然环境中所见到的,有别于一切关于一幢平常房
屋的设想,你无法将其与一幢平常的房屋联系在一起,它给人的感觉除了对人的排
斥不能指望别的什么,充其量可以说这是一个适合于年迈的歇业退休者养老的住
所,从外表看更像水泥浇铸的甲壳,里面是既不需要光亮也不需要空气的机器。瑞
士先生显然将他一再称作是他“最后的住所”的这栋房屋,完全如同他在世界各地
建造的电站一样来设计。谁仔细观看这张设计图纸,会看到一些自己无论如何也不
想居住其中的房间,但是瑞士先生却坚信他设计出了理想的房屋,其造价将在一切
国内通常房屋水平之上,莫里茨听到这里问道,造这房子到底得花多少钱,瑞士先
生并没有讲具体数字,只说,这房子里外的一切都应是坚固的,要用最好的材料,
要雇最杰出的工匠。当然造这样的房子是要花费大价钱的。与此相反这位瑞士先生
却是一位颇小家子气的人,他最核心的气质肯定无疑是吝啬。这种人一定心中充满
猜疑,而这正是建造房屋的大忌,会大大阻碍他工程的顺利进行,当他试图解释他
在餐桌上摊开的设计图,同时心中不断地期盼着他人的肯定和赞誉时,也恰好昭示
出他对完成这座建筑物的疑惑和没有信心,他不相信所有雇来实施他的设计的人,
包括所有的工匠、力工以及所有与这项工程直接和间接有关的人员。他无法克制心
中的猜疑,忍不住说道,他觉得原本是怀着极大的信任来到这个地方,对这里的一
切都以诚信相待,可现在这个地方只能让他心中产生最大的怀疑和猜度,他这样做
并非没有道理。莫里茨很注意听着瑞士先生的谈话,他很欣赏瑞士先生的设计,以
及他对设计的详细讲解,虽然很大一部分他并不明白,听一位建筑师讲解其设计是
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更不要说这位瑞士先生在他那个行当里是位声名卓著的人
物,这天下午,他与他的生活伴侣来到莫里茨办公室后不久,就多次让在场的人传
看他带来的一些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他在世界各地所建造的、今天业已运行的发电
站,前面是他与业主握手的情景,这些业主中有英国女王、美国总统、伊朗国王和
西班牙国王。尤其令莫里茨印象最深的,是瑞士先生在讲解中使用的工程技术术语
以及他对专业概念的准确阐释,瑞士先生还答应莫里茨,不久为他介绍众多的房地
产购买者,绝大部分都是像他一样的瑞士人,是真正想购置地产的、财力雄厚的业
主。当瑞士先生终于结束了关于房屋设计的解释之后,还对莫里茨办公室里的家具
不吝溢美之辞,同时又将在他讲话时一直未动的一满杯啤酒一饮而尽,然后向莫里
茨一家和我道别,莫里茨陪他们走进前厅,并向他们保证,他这方面将不遗余力地
大力支持瑞士先生的建筑工程,瑞士先生,莫里茨在楼下说,可以完全信赖他莫里
茨,他的话语从楼下传到了楼上他的办公室,我听得很清楚。当瑞士先生刚刚离
开,莫里茨还在从前厅朝他的办公室这里走来时,我在想,瑞士先生的生活伴侣接
受了我的建议,将与我一起到松树林子里去散步。我只寥寥数语便与她约定次日五
点左右到松树林散步,我对她说,届时我会到旅馆去接她,这时瑞士先生已经上路
了,她要为到松树林散步作点准备,穿上结实的鞋子,总之要比平常穿得暖和些,
现在的松树林因为下过很长时间的雨,到处都很脏、很潮湿。我能感觉得到,我的
建议让她很受用。这两位瑞士人离开不久,我也与莫里茨告别,穿过树林回到家
里。还在回家的路上我心想,在经过几周失眠之夜以后,我终于能睡个好觉了,这
个想法一直萦绕在头脑里,这天夜里我真的睡着觉了。我心里总是翻来覆去地想,
我这次去莫里茨家真是去对了,早不去晚不去,偏偏选择那天下午,这样想着想着
我的精神逐渐安宁下来,最后,我真的在患上失眠症数周之后,的的确确很正常
地,不依靠任何药物,自然而然地睡着了,最终什么都不去想了,甚至于因为失眠
数周之后又可能睡着觉了,在心中荡漾的欣喜最后也消失了。这自然不意味着,我
在这天夜里没有多次醒来,去回想昨天下午和晚上发生的事情,我如何从家里起身
穿过树林去找莫里茨,如何强行让他倾听我对自己内心世界的袒露和揭秘,这种我
行我素无疑是对他这个人的最大伤害,我必须承认我的卑劣,然后正值我的荒唐、
疯癫之举进入高潮时,那两位瑞士人突然走进莫里茨的家,那位一直默不作声、一
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倾听我诉说的莫里茨,肯定早就期待着他们的到来,虽然一直不
露声色,没有丝毫这方面的迹象,但他知道,瑞士人随时都会出现,会结束我突然
强加于他的、可能已超过他接受极限的诉说,让他紧张、使他无端承受超负荷的压
力,当我把我积压在内里的一切一股脑向他倾泻,用我那些可怕的、对他来说自然
完全无所谓的荒唐事情,突然让他手足无措时,他很可能一直在等待瑞士人的到
来,现在回想当时的情形,我觉得在我诉说时,他的确仿佛在等待什么,说不好具
体是什么,反正他仿佛在等待什么,我当时不知道,不可能知道他在等待什么,事
后我明白了,他当时就是在等待这两位瑞士人,事实上,那两位瑞士人正好在恰当
的时刻来到了莫里茨家,正在我的倾诉还没有超过莫里茨能够接受的程度,换个角
度来说,在那个可以说对所有人都很危险的下午,他莫里茨所以能让我为所欲为任
凭我在他面前倾诉我心中的一切,因为他知道,瑞士人会来,并且会把这一切结
束,因此当我自己一点动静都没有觉察时,他就听见瑞士人到了楼门前,我还什么
都没听见他就跳了起来走到门前去听,这个时候肯定瑞士人还根本没到前厅,还在
瑞士人进到楼里之前他就说出“瑞士人”,我还看到当他已经肯定是瑞士人到来之
后,脸上露出感到轻松的表情,对他来说瑞士人毫无疑问就是他的拯救者,将他从
我那不得体的、卑劣的举止所造成的难以置信的麻烦中解救出来,事情很明显,在
那个下午我做得太过分了,我的行为实在是肆无忌惮,我过高估计了莫里茨的忍受
能力,那天下午我坐在他的对面,看得很清楚,我如何浑不凛地伤害他,作践他的
善良。但是随着瑞士人的到来一切都终止了,莫里茨可以从容离开我,到下边前厅
去,他得去迎接客人,我敢肯定他有如下的考虑:那瑞士人的到来不仅对于他,而
且从根本上说对于我都意味着解救,莫里茨这个人,虽然说他是一位精明、无情的
商人,是我迄今为止所认识的最精明、最无情的商人之一,同时他也是一位精神和
情感都很细腻的人,这一点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并且会相信,他的敏锐和细微的情感
能力绝没有被他那粗壮的外表所压抑,而常常在生活中表现出来,尽管他给看见他
的每个人的印象是他的外表粗暴,至少也是冷酷,他在某种程度上是没有情感的
人,我一再有这种感受。莫里茨在这个下午以及接下来的晚上所作所为证明了我的
看法。他莫里茨,当后来我的癫狂发泄达到顶峰,或者说再后来当那两位瑞士人走
进他家的时候,原本可以客气地将我逐出门外,但他没有这样做,相反他立即巧妙
地将我引入他与瑞士人的谈话中,并且随后也邀请我与他们共进晚餐,最后也是
他,在瑞士人来到他办公室之后,将话题引导到瑞士人选房址盖房上面,把我从梦
魇般的处境中解救出来,他有意识地通过这新的话题让我离开痛苦的自我纠缠,就
是说,机敏地让我摆脱了我当时精神上极度走投无路的境地,并且做得自然而然,
顺理成章,如果不是瑞士人的到来,只有他单独与我在一起,在那个下午他是无法
做到这一切的,在接下来的晚上他也难以改变我的状态。有多少次,莫里茨,尽管
他自己也许从未意识到,把我从所谓噩梦中,从深度的绝望中解救出来,最近几年
里他就这样经常地越来越频繁地帮助我,拯救我,他是我所以能继续生存下来要感
激的恩人,这样说一点都不夸张,在这里应该指出这一点。今天下午我是第一次讲
述我的状况,而且未加必要的铺垫,立刻十分激动地、明确无误地直奔主题,向莫
里茨披露我的疾病,我的精神和情感疾患,他听了肯定大吃一惊,与他打交道这些
年来,我从未向他挑明关于我患病的情况,莫里茨可能在这方面有所察觉,可能经
常感觉到这种疾患如何在我身上作祟,如何对我施加影响,并且总是每次都以不同
的方式,现在还不是具体举例说明的时候,莫里茨总是发现我身患一种这样的疾
病,然而我却从来也没有向他作任何一点暗示,从来没有说过,总是对此保持沉
默,让他无法了解真情,爱莫能助,这天下午我在他面前忽然分析起我的病况,尽
管这一尝试在开始时便立即失败,并且完全走了样。我怎么会想到在莫里茨面前分
析我的病情,这样的一闪念都不该有,我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呢,我当时心里七上
八下的,在这样激动的状态中是什么样的分析也无法进行的,自然更不要说作自我
分析了。因此这一尝试自然完全变成混乱和暴躁的感情宣泄,其表达可能全然前言
不搭后语,是不恰当词句的胡乱堆积,让莫里茨听了根本就无法答对。不过,在我
这方面却达到了目的,我的精神情感状态经过这番倾诉,终于有了我都不再指望的
明显改善,在这天下午和这天晚上,在莫里茨和瑞士人的帮助下我觉得又可以忍受
自己的状况了。但是这里谈论的对象不该是我,而是瑞士先生的生活伴侣,最近这
些天里我又经常想到她,她的形象常常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在我多次尝试失败之
后,现在我也许可能把对她的回忆记录下来。直到现在为止我所以一直在谈我自己
的事情,是因为我认识那个瑞士女人,那位瑞士先生的生活伴侣,也就是那个波斯
女人,是在那个痛苦的下午,在那个下午,如上所述,我极度激动不安地跑到莫里
茨家里去解救自己,在那个下午我的确如上面所讲述的得到了拯救,直到现在为止
我还根本没有讲述那两位瑞士人,因为我自然没有理由相信,他们在这天下午只是
为拯救我而到莫里茨这里来的,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我没有经常设想,他们在那
天下午来拜访莫里茨的确是为了拯救我,不相信这一点和相信这一点同样都是荒谬
的。现在,在我作了上面的解释之后,我可以谈谈那位瑞士先生的生活伴侣,那位
波斯女人了,至少可以尝试把对她的回忆记载下来,尽管只能是断断续续,残缺不
全的,如同一切记载根本就无法是完整的、全然如实的一样,最近我曾多次开始着
手尝试,无不以失败告终。但是要把一切记载下来,都需要反复从头开始,反复进
行尝试,直至哪怕只有一次是接近实际情况的,也从来都是差强人意的,不可能达
到满意的程度。虽然记载是如此可怕,如此没有成功的可能,但如果你有一件事
情,它总是顽固地折磨着你,让你不得安宁,那么你总得反复地去尝试着把它记载
下来。即使我们意识到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是准确的,根本就没有什么是完整的,那
么我们也必须开始去做,把我们决定做的事情坚持下去,哪怕我们对此极其没有把
握,对其成功持极大的怀疑。假如我们还没有开始去做就总是放弃,就打退堂鼓,
那我们最终会陷入绝望境地而不能自拔,最终会一无所成,会不可救药。记载对瑞
士先生生活伴侣的回忆这件事,就像我们每天必须起床,必须开始做我们决定要做
的事情并坚持下去一样,也就是说像我们要生存下去,因为我们非生存下去不可一
样,我们也必须去开始并坚持做下去,哪怕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件事情必定要失败,
可能始终摆脱不掉这种想法,那也不能泄气,不能沮丧。其实,这个世上只有失
败。当我们至少具有不怕失败的意志,那我们就前进了,无论做什么事情,不管它
大小难易,如果我们不想过早地毁灭的话,我们就必须具有敢于失败的精神,过早
的毁灭的确不可能是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图。当我大约五点钟去旅馆接瑞士
先生的生活伴侣时,因为当地人都称她为波斯女人,不叫她瑞士女人,我也就称她
为波斯女人。我们约会的是这个时间,她当然还没有准备好,凡是女人,不论是哪
一些,都从来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到来时准备好的,这在我迄今为止的生活中是司空
见惯的了,这位波斯女人也不例外,我坐在楼下的餐厅里一面等她,一面与女店主
聊天,我们说到旧式家具,然后主要谈她丈夫经营的农业,当然话题也转到了她的
旅店生意,其间,我接受她的美意,喝了杯啤酒,在与女店主的谈话过程中,我总
是一再考虑着波斯女人与其生活伴侣,那位瑞士先生的关系,我也想通过这样的谈
话能帮助我进一步了解他们之间的情形,但收效甚少,这两位瑞士人之间的情况对
我来说依然是不清楚的,这并不奇怪,我不会对他们有什么了解,毕竟我几小时前
才与他们相识,而且当时的场合也不可能让我知道他们更多的情况。关于他们之间
的关系,我只是朦胧地感觉到有点不太对头,我希望能通过谈话使我这种朦胧的感
觉变得清晰些,但只是徒劳一场,我不愿意利用与女店主谈话的机会,直接打听那
两位瑞士人的事情,我觉得这样做是不允许的,如果这样做,就是滥用与女店主的
谈话机会,我想,其实果真这样做了,很可能知道不少关于他们的事情,但也不会
了解到真实情况,比如这样或那样经过女店主添油加醋编造出的离奇故事,这些东
西不是我所要听的,女店主们通常总是喜欢褒贬他们的客人,胡扯一些诸如他们如
何行为不端,让人大跌眼镜,总之都是一些无稽之谈,我都预料到了的,我尽量克
制自己,根本不向女店主打听瑞士客人的事情,虽然说她竭力把谈话集中关于她的
生意,她私下里经营的养鸡和养猪,挨着旅店有一个很大的猪圈和一个更大的鸡
舍,但是显而易见她打算随时都能够讲点关于瑞士人,尤其是那位波斯女人的事
情。这两个人的出现对女店主来说不啻引起轰动的特大新闻,这一带地方的人很少
能见到外国人,见到瑞士人,或者说欧洲边缘地带的人,那更是一件稀罕事了,更
不要说像波斯女人那样的欧洲以外的人了。可能在几周里,也可能是几个月,我
想,只要那俩瑞士人不离开这里,他们就是这整个地方的谈资,由于我深居简出,
没有听说任何关于这两个瑞士人的传闻,对他们的情况也无法得知,我想,我若有
意到处打听,那我的确会得知许多,甚至于可能是许多闻所未闻的情况,在这段时
间里我对所谓本土人是太了解了,我设法阻止女店主,让她无法对波斯女人说三道
四,这样做甚至使我感到一种乐趣,她总是试图突然中断关于她生意的谈话,对那
两位瑞士人,尤其是对那位波斯女人发表议论,我这方面呢,总是越来越执拗地、
越来越坚持不懈地、越来越别有用心地坚持关于她生意的话题,女店主呢,倒也总
是不反对我讲关于她如何饲养猪和鸡,关于她如何采购饲料,以及关于她和丈夫的
市场营销,她愿意听我对这些事情的想法,她是个很精明的人,早就探听到,我的
观点对她所有的经营项目都是极为有益的,无论是涉及旧家具还是农产品,都是极
有价值的,都有助于她的财源茂盛,虽然她总是怀疑我的意图,我的确懂得很多关
于猪和鸡的饲养,关于整个农活,我就是从农村出来的,至今对农业仍然很感兴
趣,尽管只能是我的业余爱好,但我对这方面一直很熟悉,一直仍然很有兴趣,因
此我确实总是能与女店主谈论农业活计,以及与此相关的话题,她对我的观点总是
表示赏识,虽然并不直截了当说出来,她今天也特别想马上知道我要发表怎样的观
点,同时她今天又根本没有兴趣与我谈论有关农活这个话题,无论我怎样往这方面
引导,她今天只想与我谈关于波斯女人,我估计,波斯女人下午歇息了一会儿,这
时可能正在穿衣服,今天的天气比昨天还要冷,雨下得很大,一方面,我想,谁知
道她现在怎样想,也许她不想与我到松树林散步了,另一方面从天花板上的声响,
也就是波斯女人住的房间的地面上传来的声音可以确定,波斯女人正在愉快地,为
约定好的到松树林去散步在作准备。我一面喝着啤酒,一面与女店主聊天,看着她
总是穿着那件衣边已脏得洗不净的白色短上衣,在餐厅里走来走去地招呼客人,我
再次思忖着,这是这个镇上惟一的一家旅店,已经相当破旧了,旅店中的一切都疏
于打理,只要通过敞开着的门往厨房里看上一眼,你就不会再想到这个餐厅里吃饭
了。这两位瑞士人可是别无选择,要想住在建筑工地附近只能住在这家旅店。那位
瑞士先生可能整天都在外边为造房寻找人手和建筑材料,我想,他的生活伴侣却一
个人在旅店房间里歇息,我不知道她是否对散步感兴趣,也许她根本就不是一个喜
欢散步的人,我请人家一同到松树林散步,却不知道人家是否愿意做这件事,她可
能根本就不喜欢户外活动,尽管她与瑞士先生不同,她这位生活伴侣绝对没有时间
散步,她是有时间的,但我如何会知道,从根本上说她能让人劝说去亲近大自然
吗?我几小时前才认识她,对她还一点都不了解,就冒昧地邀请人家去散步,这事
靠谱吗?女店主试图与我谈最近每周集市上的生猪价格,总是想听我对此的看法,
而我却在想那位对我来说还完全陌生的人,我唐突地与她约会去松树林散步,也是
该着,正赶上天气不作美,可以说正好是最不适宜散步的时候,这会儿雨下得旅馆
外面一片昏暗,站在窗前看不见多远,幸好我带了一只手电筒,我边想边从裤兜里
掏出它,按下开关试试,电筒亮了起来。在我喝完一杯啤酒之后,女店主又准备给
我递来第二杯,我拒绝了,我想喝啤酒是不明智的,还是来一杯茶比较好。女店主
这个女人在她的生活中只有做生意,她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做生意的,她的
头脑中想的都是做生意,别无其他,她整个人的存在只是为了做生意,持续不断地
经商、做买卖,不管是哪一种,从她的脸上看不到别的什么。像这位女店主这样的
人做生意就是一切。她的理智、情感,一切都与买卖、生意相关。做生意,无论经
营的是什么,归根到底是她生活的惟一动力,生意是这样一个人生命的心脏和肺
脏。不过,女店主并不让我讨厌,相反,正是因为她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矢志不
渝,极其难能可贵的始终如一,深深吸引着我,只要她在你面前出现就始终是这副
样子,自始至终,一成不变。每逢我与她接触,都被她的这种始终如一所吸引,但
她那坚定不移持之以恒的目的让我讨厌。既吸引我又让我生厌,使我的确总是很愿
意与她接触,同她聊天,所以如此,可能也因为我和我的工作恰恰需要这样一种始
终如一,我的所谓始终如一无法与她那种坚定不移、矢志不渝相比,很可能因此我
羡慕她,尽管她那始终如一的目的让我讨厌,归根到底她所坚持、所追求的是她的
生意、她的买卖,仅此而已。但是作为旅店老板,这位女店主的智商非同寻常。她
的坦率让我着实吃惊。我尤其钦佩她的能力,即不遗余力地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
从不懈怠,她从不允许自己有片刻的放松和歇息,她必须永远保持旺盛的意志力
量,这种情况常见于那些人的身上,他们年轻时就患上一种严重的、令其多年甚至
许多年身子不能动弹的疾病,这位女店主患过严重的肺病,跟我的疾病完全相同,
患病时的年龄,她也与我一样。这种人,在他们病愈之后,他们的生活会像着了魔
一样,完全受制于一种极其可怕的生活方式,根本无法平静下来,一辈子生活在极
度亢奋之中,生活在巨大意志力量的控制之中。可能正是这种我与女店主曾经共有
的疾病,将我们俩联系在一起,让我们相互产生最大的好感和反感。正如我受到女
店主的青睐和厌恶,女店主也让我产生亲近感,同时也让我讨厌。可是现在不是我
来描述女店主的时候,目前我感兴趣的,只是在这个下午如何迫使她不去谈论那两
个瑞士人,她总想把话题拉到瑞士人身上,尤其是拉到那个波斯女人身上,我总是
想方设法强迫她回到关于她生意的话题,这样做谈何容易,要求我不断更新花招,
因为她总是想要谈论那两位瑞士人,搬弄他们的是非。我对她的企图一目了然,总
是在关键处把她的兴趣调动到她的生意上面,每次我都成功地阻止了她的欲望,让
她的打算落空。在与她谈话的整个时间里,从她的言谈表情可以确定,几个月来,
她对这两位瑞士人比对任何别的什么都感兴趣,她随时都在等待我的暗示,或者我
在谈话中哪怕哪个地方有一点点直接或间接涉及那两位瑞士人了,她便立刻会摇唇
鼓舌褒贬起这两位陌生人了。她聚精会神地等待这样的机会,所谓时刻蓄势待发,
但是我无意让她如愿以偿。首先我想通过瑞士人自身去尽可能多地了解他们,我觉
得这样做更好一些。向一位女店主打听一个人的情况,无论你打听的是什么样的
人,你就从一开始让脏水泼到了这个人的身上,我可不想这样做。我可以想像这个
地方的人会怎样议论这两位瑞士人,从总体上说人都是冷漠和呆钝的,他们为瑞士
人准备了些什么样的话语是可想而知的,只能是卑劣的、糟蹋人的。根据我的经
验,对于外地人,本地人心里总是疑窦丛生,绝无信任可言,如果说他们对外地人
怀有情感的话,那只能是卑鄙和肮脏的,自然对瑞士人也不例外。一个外地人,即
使他脾气再好,人再随和、顺从,任凭他怀有怎样的善良意愿,如果他知道了这种
情况都不会到这里来的,他会在这里受到诬陷、屈辱,有许多具体事例证实,甚至
会被消灭。而这个地方又是这一地区难以设想的最落后的地方。两个人几十年生活
在一起,同居而没有结婚,除了知道他们有钱,其他什么都不了解,对这个地方的
人来说这就足够引起他们的怀疑,足够让他们往这两个人身上扣屎盆子了。这个地
方的人在这方面最肆无忌惮,对外地人来说他们每个人都构成致命的陷阱,一旦掉
下去就别想还有生还的可能。如果说这两位瑞士人到此地已数月有余,那么他们对
此应该不会不有所耳闻。那位瑞士先生在莫里茨家里在谈话中对此已有暗示,他对
本地人应该已经心存警惕,认为这里的人胆子大得没有不敢做的事情,至少他们对
公众是危险的。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我在莫里茨家里的观察,这两位瑞士人
的确太轻信了,说明他们还没有与本地人打过多少交道,还没有积累必要的经验,
否则他们对待许多事情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我当时就不理解,至今我也还不能真
正理解,像这两位瑞士人这样走南闯北、足迹遍及全世界的人,这样见多识广的
人,竟然会在这个完全谈不上宜居的地方定居,不管他们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我
都无法理解。我想,这件事怎么想都透着蹊跷,它的背后自然会有某种不为人知的
意图,我必须克制自己,不要把我的这个想法声张出来,若是女店主听见立刻会过
来答对,会立刻谈她的看法,因为她肯定已经也在考虑,瑞士人想在这里做什么,
定居这里到底有什么打算,而且肯定比我想得更多,但我克制自己,什么也没说,
虽然我心里总在想,这两个瑞士人把房址选在这里到底意图何在,这想法占据着我
的心,使我无法摆脱。瑞士人在这里定居肯定有某种打算。我现在考虑这些不会有
什么结果,我想,现在来考虑这些为时过早。我现在想要做的是与波斯女人去散
步。当我正与女店主谈到猪的饲养,提醒她明年存栏的猪不得超过六百只,我估计
明年育肥猪的价格将大幅度下跌,尤其是像女店主所经营的这样的小型养猪场,正
讲到这里,我听到楼上房间里响起比先前更快的脚步声,波斯女人在她房间里来回
走了一会儿,便向走廊走去,然后下了楼梯。很快她就来到了楼下,我于是站了起
来,我们走出了旅店。我发现女店主用一种很奇特的目光在后面盯着我们。为了与
女店主聊天,我一大清早就阅读了《农业经营周报》,我订阅了这份报纸,每周星
期五邮递员送到我家里,自然有关农业的各种信息我能及时掌握,这对与女店主谈
话颇为有利;一方面我有了这份报纸,另一方面再动一番脑筋推断分析,在这方面
我头脑的工作是很出色的。本地人都以农业为生,这也几乎是他们惟一的兴趣所
在,如果想同他们聊天,绝对需要研读《农业经营周报》,除了谈论农业经营,他
们就没有任何别的话题,如果不是还有对议论女人和外地人感兴趣的话。直至今
日,在所谓高度工业化的时代,这一地区仍仅仅只有农业,也就是说仅仅以农业为
发展方向。这也是我所以隐退到这里的最重要的原因,当时我突然对不断地到处旅
行感到憎恶,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很吃惊,要不了几天,或者过上几周就换地
方,实际上到哪里也无法待得更长一些,这种状况必须改变,我在科研工作上要想
有所进展,就得首先要有个固定的住处,我的一位朋友二十年前就曾与莫里茨在生
意上有来往,通过他我认识了莫里茨,莫里茨为我找到了现在的住房,就像十年,
或者十二年之后他为瑞士人介绍了现在这处地产一样,但是显而易见,我为我的房
子付给莫里茨的钱很少,少得有点不成体统,而瑞士人则花费了一笔巨资,我支付
的价格毫无疑问特别低,瑞士人显然付出了极高的代价,实际上我买的房子算不上
什么真正的房子,而是废墟,没有门窗,甚至于连门框、窗框也没有,如果本地人
买这样的所谓房子花的钱肯定会更少,不过本地人有谁会买这样的房产呢,非得像
我这样的城里人来这里买这样的房住。说起我买的这处房屋真是惨不忍睹:房顶四
处漏雨,墙体虽然很高但几乎残破得不堪一击。但是我年轻,能把这么一处废墟收
拾得适宜居住,我当时下定决心,半年内用自己的双手将这处废墟改造成我的家
园。我几乎没有资金,尽量争取借贷,并不知道何时、以何种方式能赚钱还上债
务,不过这些都没有使我气馁,重要是我要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一处只属于我自己的
地方,它与外界隔开,自成一体,我可以在这里不受任何干扰,完全把精力放在我
的科研上面。没有人能预料到,把一块废墟变成一处宜居的、坚固的房舍意味着什
么。但这已不属于我在这里要讲述的题目了。我想要说的是,我所以选择定居在这
里,因为这一带地方的确远离尘世,尚未被所谓进步所触及,使我可能在这里集中
精力全力以赴地从事我的工作,别的任何地方都没有这个可能,尽管它们表面上看
符合我对居住地方的设想,与我原来居住的地方要相似,就是说其结构要相同。因
为我的前提条件是,我选择隐居下来的地方,有利于我工作的地方,应该与我原来
的地方,即我离开的地方相似。我纯属偶然选中的新地方,这里的人也应该与我离
开的老地方的人类似,同样的粗鲁和冷酷,必要时甚至是卑鄙无耻,对待任何新来
乍到的人都有一副铁石心肠。自然这一带地方人的特点还不仅仅如此。也许他们比
我老家的人还要粗鲁、还要冷酷和卑鄙无耻。有一点是肯定的,一个外地人来到一
个他完全不了解的环境,走到他感到完全陌生的人中间,总是感到这些人比他们实
际上更冷酷、更卑鄙。但是我在这个地方已经居住了十多年了,我的这种印象经过
这段时间并没有减弱。我可以肯定,每个外来者,他们在这里都会有同样的印象和
感觉,也就是说,那两位瑞士人很可能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也许因为他们是两个
人在一起,可能有助于使这种感觉有所减弱,不像一个人那样无助,对客观环境那
样敏感,不过瑞士先生的生活伴侣,那位波斯女人,肯定与我的感觉一样,我们是
一类人,与那位瑞士先生不一样,他是个厚皮钝脑的人。波斯女人为去松树林散步
的着装别具一格。头上戴着一顶男士礼帽,脚登男士胶皮雨靴,这鞋,我想,是她
向女店家借的。她身穿的皮大衣显然不适合雨中散步,但她不顾一切就是要去散
步。雨下得大极了,我无法举目看她,反过来她也无法举目看我,我们就这样离开
了旅店走进林中,很长一段时间沉默着,踏着被雨水浸泡的落叶向前走着,脚下发
出一种很特别的声响,我们俩听了并不反感,我们踩着积聚得越来越厚的树叶,本
来我们可以不这样做,而是沿着正经的路走,但是我们没有认真注意脚下的路。两
个事先并不相识的人,只不过匆匆见过一面,就结伴散步,通常开始都会较长时间
地沉默,更不要说这两个人是一男一女了。谁首先打破沉默也没有一定之规。这次
散步是我先开始说话,我问她脚上穿的鞋和头上戴的帽子是哪儿来的,我的猜测立
刻就得到了证实,帽子和鞋都是女店主丈夫的,我对自己的判断很有把握,料定了
不会有错,同时我也为我的观察力感到惊讶,我的确在第一时间里就认出了,那胶
皮靴是女店主丈夫的胶皮靴,那帽子是女店主丈夫的帽子,我是从这两个物件的具
体细节上进行判断的。谁长时间并且认真地在像我们现在待的这样一个地方生活,
不久就会认识所有的东西,不久就知道那些东西是哪些人的,即便是涉及胶靴和帽
子这样的普通物件,更不用说那些明显惹人注意的东西了。当然在感知和观察方面
我受过特别深的训练,因此我这方面的能力可能没有普遍性。具有这样一种能力有
极大的好处,同时其负面作用也非同小可,有这种能力的人几乎总是不招人待见,
只有极少数情况下才受人欢迎。一个敏感的人,什么都逃脱不了他的眼睛,什么都
被他及时觉察,是不让人喜欢的,相反,他让人感到害怕,人们在这样一个人面前
会小心翼翼,因为这样的人是危险的,危险的人不但让人害怕,而且让人憎恨,所
以说我认为我自己也是一个让人憎恨的人。不过我本人认为我的观察和感知能力是
十分有益的,经常甚至能拯救你于生死关头。波斯女人脖子上围了一条毛围巾,她
皮大衣的领子也高高地竖立着,又加上一条毛围巾,一条很讲究的英国毛围巾,可
能价格不菲,我估计肯定是在伦敦买的,后来证明我的估计是正确的。有时她会脚
下打滑身子歪斜,树林里到处起伏不平,我随时注意及时扶住她。但我们之间没有
交谈,我曾问她,她的围巾是哪儿买的,随后我就后悔了,怎么会向人家提这样一
个不该提的问题,我想还是就此打住,原路返回吧。我曾想带她去我家里,让她看
看我住的房子,随后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想,刚和人家头一回约会散步,最好
别接着就带人去家里,于是向她建议还是回旅店,坐下来喝杯茶,我想,喝杯白兰
地驱驱寒。细想起来,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或者说没有聊天,责任并不在她,而
是在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很久以来就已经根本不习惯与一位富有精神境界
的人在一起,这位波斯女人,与她一接触我就知道她是这样一个人,与她的生活伴
侣,那位瑞士先生不同,他不是这样的人。我能对这样一次散步期待什么呢?到头
来,我们俩,尤其是波斯女人浑身湿透回到旅店,坐在旅店角落里,女店主为我们
拿来两杯白兰地。在这里我们之间仍然无法设想能够交谈,一般的聊天也无法进
行,女店主总是待在附近,她拿着毛线活坐在那里,期待听到我和波斯女人之间的
谈话,看起来她是要长时间待在柜台旁。她就这样坐在那里等待着。但我与波斯女
人之间一直没有交谈。的确我们之间也根本不需要可以被人听见的交谈,实际上我
们早就在交谈了,尽管不通过发出声音的词语。我们默默地交谈,我们的谈话是一
种可以设想出来的最热烈的谈话,说出声来的词语,为听觉组合排列着,是不可能
具有如同沉默交谈这样的作用的。我们就这样在旅店又坐了一个多钟头,一言不
发,却处在一种相当惬意的状态。我们的举动对女店主来说想必简直不可思议,自
然是她所预料不到的。她又给我们端来两杯白兰地,记在我的账上,这中间她已经
把胶靴放到炉子跟前,把帽子挂起来,把它们晾干。那件皮大衣她也挂在炉子上方
的晾衣杆上。她一面织毛线心里一面在琢磨着,我真的很想知道她在琢磨什么。她
的表情,以及她时而抬头朝我们望着的眼神里包含着许多问题,以及对这些问题的
相应回答。这时忽然从外面进来一个工人,一个居住在此地运啤酒的司机,坐在旁
边一张桌子上,向女店主要了一杯啤酒,我们仨的这种局面也随之结束了。女店主
起身倒了一杯啤酒送到运啤酒车司机的桌上,这时波斯女人开口讲了第一句话。她
说,她很高兴与我一起到松树林散步。她接着说,多年以来她第一回与陌生人在一
起,而不是总与她的生活伴侣在一起。在散步时她其实想讲话,但是硬是一句话也
说不出来,她已不习惯开口讲话了。有多少话她想要讲啊,但她讲不出来。她说,
实际上,这许多年来,她与她的生活伴侣同样是沉默地生活在一起。两个人之间无
话可说,三言两语的闲聊都没有。年复一年与她的瑞士先生,一个与她已经没有共
同之处的人,几乎总是无言以对。她没有说,她也已经无法与他分开了,这是我的
想法。话就说到了这里,女店主重新坐到柜台旁,拿起毛线活,重又在倾听。波斯
女人不再言语了,直到起身告别没再讲话。她让女店主把她的皮大衣取下来,大衣
已经干了,给她披上,走回她的房间去了。我结了账也走了。明天是否再次邀请她
去散步,这样做是否合适,我犹豫不决。我一整天都待在家里,确切地说,待在楼
下,整个上午和大半个下午我的头脑里都是波斯女人,我忽然想找本书读读,将自
己的思想从波斯女人身上移开,很长时间了,肯定有几个星期了我都无法读点什
么,现在我终于能够到书房里去了。我利用楼上最小的房间作所谓书房用,将它布
置得使我身在其中的确不能做任何别的什么,只能读书,研究文件资料,为此我在
房间里只放一把椅子,位于惟一的一扇窗户前,这绝对是一把普通的椅子,不会给
坐在它上面的人以任何舒适的感觉,是与阅读这个目的最相匹配的工具,如果我决
心读书,就可以在窗前坐在这把木椅上,埋头读任何一本想要读的书,这天下午,
我记得很清楚,我坐下来读的是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本书是我
外祖父的藏书,我继承了下来。每逢我要把阅读纯粹当做一种乐趣,一种全面洗涤
自己心灵的乐趣时,我就拿它来读。《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本书还在我刚刚
跨入青年时代时,就已经成为所有哲学书籍中对我最为重要的一部了,它能让我的
头脑感到彻底清爽,它的这种作用在我身上可以说屡试不爽。我发现,没有哪本书
拥有它那样明确的语言和同样明确的思维,没有哪部文学作品能够像它那样深刻地
影响着我。与这本书在一起我总是感到欣喜。但是读一本非同寻常的书须具备相应
的必要的物质和精神准备,能做到这本书所要求的必要的准备,在我来说实属罕
见,难得有机会与这本非同寻常的书在一起,这是真正决定世界发展的一本书,像
极少数其他一些博大精深之书一样,它们对其阅读者是很挑剔的,只有当它们遇到
具有非凡能力的人时,就是说,非凡的接受能力和非凡的接受资格时,它们才敞开
自己,让人去探索和辨识。这天下午我感到这样的机会来了,我强烈地感到自己具
有了这种能力。邂逅波斯女人毫无疑问拯救了我,将我从不仅是旷日持久的,而且
应该是最长的一次孤独和绝望中解救出来,使我的确具备了这个能力,也可以说这
是与波斯女人一同去松树林散步的结果,表面上看这是一次令人扫兴的散步,但实
际上其作用刚好相反,它使我经过如此漫长的等待之后,又可以平心静气地待在我
的书房里了,又可以享受读书的惬意,而且可以读《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了。
这还不算,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看书看了一个小时,或者稍多一点时间之后,
心中忽然产生了要进行科研工作的强烈要求。我站了起来,走出书房,打开了我的
工作室,这里锁着所有我的科研文稿,以及相关的资料和书籍。好几个月里,由于
我已处在极其绝望的境地,无法来看这些文章和关于这些文章的文章,以及这些书
籍和关于这些书籍的书籍。这种状况现在终于结束了。在这里我得说明一下,近年
来我经常陷入一种极度消沉和绝望的境地,其原因可能总是同一个,即不满对与自
己相关的一切,一种持续不断的、折磨着我的不满情绪,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总是
不能理解,我怎么会重又摆脱了这样的境地,真是越想越不明白,由于在工作方面
的消沉和绝望,导致我这一次整个人陷入极度绝望的境地,我的精神和身体数月之
久失去了生机,是迄今为止最严重的一次发作,我的确认为,假如那两位瑞士人,
尤其是瑞士先生的生活伴侣,那位波斯女人,没有出现在这里,那么这次持续数月
之久,历经整个夏天和秋天的发作肯定会要了我的性命。我的这种疾患频繁发作,
自然是越来越严重的,这病折磨我几十年了,开始时几乎不易察觉,症状很不明
显,以至于可以忽略不管,后来,随着我开始从事自然科学研究,开始认真写作自
然科学和哲学论文,疾患的发作就一次比一次加重了,起先只是零星的症候,最终
明显表明是疾病,而且确实是一种严重的疾病。如果说当初我还抱有治愈它的想
法,后来的情形证明,这种想法是极其幼稚的,即使瑞士人的出现也并不意味着出
现什么根本的转机,而只是一种病情的缓解,自然更谈不上什么痊愈,只不过是疾
病过程中的间歇,我甚至可以设想,这个病在我身上已经存在几十年了,直至今日
仍然折磨着我,我肯定,我这一辈子也无法摆脱它。那两位瑞士人的到来,诚然使
我的病情得到缓解,他们的到来自然也不可能起到治愈这个病的作用,他们的出现
只是打破了我长时间龟缩在家的局面,仿佛我预感到,他们会造访莫里茨,于是我
在自我封闭很久之后,破天荒走出家门,去拜访莫里茨,这一切绝非偶然。如果说
先前每当我的病严重发作,我便走出家门穿过树林来到莫里茨家也就足够了,那么
此次,应该说是最严重的一次发病,只是来到莫里茨家就不够了,当我那个下午发
疯似的在莫里茨面前竭力倾诉藏在心里的一切时,我看到我的这种努力将没有任何
用处,绝对将是徒劳无益的,无论我对拜访莫里茨寄托了多大希望,如上所述,我
甚至下了决心在他面前分析我的病情;我得承认,我到莫里茨那里总是把莫里茨看
做一位医生,即一位治病救人的大夫,一位精神和肉体的拯救者,今天仍是这样,
每逢我找他,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到他那里是期望他充当这样一个角色,起到
这样的作用,我到莫里茨那里,就是将堆积我心中的精神和情感垃圾向他倾倒,但
是在那个下午,我这样做肯定没有用处了,我的种种努力肯定徒劳无益,尽管莫里
茨太太帮助我,还有莫里茨母亲和他的儿子,他们总是十分慷慨地关心我。这一回
我还像往常一样,还用过去的做法,去拜访莫里茨,会证明是毫无意义的了,我在
去莫里茨家的路上就知道了,不仅是感觉到了,而且是明明白白地知道了,还没等
我走进莫里茨家,我就准备承受失败,彻底的失败,就是说一败涂地,走向毁灭。
除非是处在与我相同的境况,否则没有人能懂得我在莫里茨面前彻底袒露自己的内
心意味着什么,我勇敢地把掩藏的关于我的一切披露出来,对自己没有丝毫的吝
惜,自然对莫里茨也是如此,肆无忌惮、毫不吝惜,处在精神和情感野蛮、残酷的
大发作中的我,对我的和他的人格完全持无所谓的态度,的确头脑中没有一点要吝
惜和保护的要求。到底我的病最近这次最严重、最糟糕的发作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为什么会如此这般的厉害,不能仅仅从我的科研工作中去寻找答案,不错,这项工
作使我感到空前的吃力,常常让我不堪重负,让我有种被戏弄和刁难的感觉,促使
我的精神几近崩溃的边缘,但这只是一个方面,发作的原因还要在围绕着我的周
遭,在或近或远的、最宽泛的客观环境中去寻找,是它们让我的病情加重,尤其是
与我直接相关的社会环境,它的卑鄙、狡诈和恶毒逐渐地,无论以何种形式出现似
乎都明显地追随一个目的,那就是击垮我、毁掉我,对此我没有力量抵挡和抗拒。
意识到自己在这种击垮和毁掉我的威胁面前,没有任何力量反抗,受不到任何保
护,加之我在科研工作方面的无能和绝对的束手无策,也就促使了我疾病的可怕发
作,这个国家以及整个欧洲糟糕的政治状况也许是导致这一灾难发生的决定性因
素,政治方面的一切都在朝着与我坚信的相反方向发展,我一直以为我所相信的是
正确的,直至今天也毫不怀疑我的观点。在这个时候政治状况突然恶化,其情形只
能用“令人恐惧的”和“致命的”来形容。几十年的努力在少数几周内就化为乌有
了,本来就极不稳定的国家,的确在几周内就崩溃了,像在最糟糕的统治者当权的
最糟糕的时代里一样,迟钝、冷漠、贪婪和虚伪一下子又充斥在这里,当权者又肆
无忌惮地在铲除精神。多年来我所观察到的对精神的敌视达到了新的高潮,统治者
要求人民,或者更确切地说,要求民众去谋害精神,煽动他们围剿精神和头脑。突
然一夜之间一切又在独断专行,数周、数月里我深受其害,亲身体会到人们如何在
谋害有思想的人。那种把一切不适合于自己的都要铲除掉的平庸、狭隘的民众意
识,尤其是在思想和精神方面占了上风,突然受到政府,不是个别的某个政府,而
是欧洲所有政府的重视,为它们所利用。只追求物质财富和感官享乐的民众行动了
起来反对思想和精神。“必须怀疑和围剿思考者”,这个陈旧的口号如今又时髦起
来,重新以令人极为恐惧的方式指引着人们的行动。报纸上的话令人憎恶,报纸一
向都在说令人憎恶的话,不过最近几十年它们不像以前那么鼓噪,那么咄咄逼人,
而是压低了声音,现在它们忽然认为这样小心翼翼没有必要了,便放肆起来,几乎
无一例外地卖力地取悦民众,所作所为与民众别无二致,成为杀害精神的刽子手。
在这些星期里,对精神世界的梦想被抛弃,被丢到了垃圾堆上。思想和精神的声音
沉寂了。头脑龟缩了起来。这个世界到处充斥着暴力、阴谋和卑鄙无耻。在这样的
环境里,加之我的科研工作停滞不前,我的内心受到巨大的打击,导致我整个人十
分消沉,使我变得异常脆弱,以至于最终造成我的疾病恶性发作。我这个人总是很
容易受各种因素的影响,由于顷刻之间一切都变得很糟,而且越来越无法躲闪和回
避,越来越令人感到可怖和震惊,因此我的疾病势必会以前所未有的严重程度恶性
发作。对于一个生活在农村的人,就是说隐居到农村,必须在那里生活,因为他如
我一样,重病之后,只能被迫选择这样一种可怕的农村生活,对于这样一个人来
说,这种可怕的农村生活所造成的影响,要比对于一个生活在城市的人更厉害,因
为如同我一样,由于从事脑力劳动而生活在农村的人,他的头脑坚持不懈地高度集
中于他的工作,同时,对于一个像我这样敏感的人来说,接受到的一切其他干扰又
在强烈地、持续不断地挤压着我的头脑、精神和情感。我经常后悔撤离城市来到农
村,要是当初留在城市该多好。即使我的父母都是乡村人,我本人也不是,尽管我
对农村十分熟悉,我也不是农村人;我对城市也十分熟悉,与农村相比我更喜欢城
市,确切地说我几乎总是憎恨农村,在我的回忆里它几乎总是折磨我,折磨和凌辱
我,就卑劣和阴险而论农村远远超过城市,还有残忍和野蛮,农村比城市更严重,
达到毫无羞耻可言的地步,与城市相比,农村完全是精神的沙漠。我所以到农村来
生活,其理由数以百计,但最重要的理由有两个:其一,医生说过,由于我患有肺
病,要想活下去只能在农村生活;其二,为从事科学研究,撰写我的自然科学论
文,我绝对心甘情愿牺牲掉城市。为此我付出了昂贵的代价,我付出了最高代价。
我总是感觉在农村生活是对我的惩罚,因为归根结底我的本性是有悖于农村生活
的,只要我生活在农村,我每天都得劝说自己,我所以在这里生活,完全是因为我
的肺病,因为我要从事自然科学方面的研究。对于像我这样一个人,农村生活是一
种更加可怖的生活方式,如果对我来说还谈得上有什么生活方式的话,很可能根本
就谈不上。我每天都对自己说,因为我生活在农村,所以我存在,我生活在这里,
我就存在在这个世上,假若我没有来到这里,而是留在城里,那我就活不成了,就
不存在了,也许我这种想法从根本上说是极其荒谬的,因为我是否活着,是否生
存,其实都是无所谓的,但我想,如果有了这样的想法,就必须去思考,必须尽可
能思考得彻底。生活在农村,我的头脑每天都面对这样无情的事实:我的牺牲是毫
无意义的,因为我的生存,是不健康的,是充满着疾患的,我的科研工作是没有实
际用处的,是失败的。但我没有勇气承认这样一类的事实,没有勇气对自己来个了
断。我这一生总是想到自杀,但从未付诸实施。后来,瑞士人出现了,尤其是波斯
女人,不知出自什么原因,从一见面她就让我着迷,出自于许多决定性的,也许出
自于许多、或者说成百上千与我性命攸关的理由,它们集中地体现在波斯女人身
上,让我看得见,并且立刻就可以为我所用,于是我干脆竟留恋起我的生命、我的
生存了,不管这情形是多么可笑、多么不知羞耻,接下来又多么令人沮丧。这总是
令人厌恶,随后又让人加倍的沮丧。但我总对自己说,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做,必须
做,我一定会自杀,我的生存已失去了目标,总是一再继续这种绝对毫无目的的生
存是没有意义的。我在问自己,这是为什么,怎么可能会是这样,邂逅瑞士人的第
二天,我就走近了我那些自然科学的文稿,我就能够到楼上书房去,并且读起《作
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来,最后甚至于想到要重新开始自然科学研究项目,从半年
多之前中断的地方重新开始,那个时候我不得不中断了我的科研工作。我在问自
己,这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可能偶然见到了瑞士人的第二天,我就变得不再那么沮
丧,而是很渴望生活,以前历次疾病发作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推陈出新的效果,只能
使我恶劣状况有所减弱,并不能消除,我想正是这次发作的激烈程度造成了奇迹,
出现了极不寻常的解放,使我摆脱了病魔的纠缠。当然这解放只能持续短暂的几天
而已,几周之后我又重新陷入深度的沮丧状态,这是后话。这两位瑞士人的出现,
加之莫里茨及其家人的配合,使我在较长一段时间里,甚至可以说,在迄今为止最
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发病,在两次疾病发作之间,我还从未有这么长时间基本上可
以说逃脱了疾病的折磨,像在我与波斯女人经常散步的这个时期这样,几乎完全恢
复了正常状态,在这里我着重谈的就是这个时期,假如我没有到乡村来,那么我的
病也不会恶化得如此厉害,病情的恶化是我开始在农村的生活后逐步加剧的。但是
假如我留在了城市里,我肯定现在根本就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因此最近我反复
考虑,是否当时留在城里不到农村来更好,我认为这种考虑是没有意义的。也许当
时我买房产找的不是莫里茨会比较好一点,找到的地产中介是另外一个人,在别的
什么地方买了房产,而不是这处废墟,可能就是这处废墟给我带来了不幸。我也一
再认为这房子的潮湿和寒冷的墙壁是我发病的原因,我在这里生活,而且信誓旦
旦,无怨无悔,其实这里是可以设想得到的最有害健康的地方。如此说来,一方面
我离开了城市,因为那里有害于我的身体,另一方面我来到了乡村住进这栋房子,
它可能比我住在城市更不利于健康。年复一年总一再这样考虑着,自然不会有任何
结果。很可能我自己对这处废墟的改造害了我,整个改造过程只是我一个人单枪匹
马在干,几乎没有别人帮忙,许多年里我没有干别的什么,整天与砖瓦水泥打交
道,极不负责任地消耗着我的身体,很可能这导致了后来我的病越来越厉害地发
作。另外还要知道,这个地方是全国最荒凉的地方之一,在这个地方居住的人恰好
与这荒凉的、从根本上说不宜人居住的地方相匹配,这里的人如同这里的环境。我
肯定到了一个不适宜于我生活的环境,在这里我从来不会有在家的感觉,如果说在
这里还能用“在家”这个词的话。与这里这样的环境我只能保持抵御的关系,这是
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所以在这里购置这处废墟,就是因为我的房子所在的地方,其
环境与我离开的地方的环境十分相似。但所有这些想法都于事无补,我越是反复地
思考这一切越是混乱。如果说我到这里来遇到了这样一些可怕的困难,那么现在这
位波斯女人在这里,我想,在这个对她来说全新的、肯定同样无所顾忌、恣意肆虐
的环境里,会遇到多少更大的困难啊。一方面我想,那位瑞士先生的存在会减轻这
个环境带来的困难,常言说,一个人搬不动,两个人抬着跑,两个人在一起会比单
独一个人容易战胜困难,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说不准,是否正是这位瑞士先生,尤其
是他那副样子,就是说他的性格,使得波斯女人的处境无比的困难。我们坚持不懈
地试图揭开幕后的真相,但一无所获,反而使本来就复杂、就反常的事情更加复杂
和反常。我们寻找造成我们这种遭遇的责任者,如果我们实话实说,那么大多数情
况下我们可以称这种遭遇为不幸。我们不断地思忖,我们还可以做别的什么,怎样
把它做得更好一些,什么是我们本来也许不应该做的,因为一切都注定如此,思来
想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我们说,灾难是躲避不了的,然后让自己,哪怕是短
暂地休息一下。然后又会从头开始提出问题,没完没了,刨根问底,直到把我们自
己弄成了半疯。我们每时每刻都在为我们的不幸寻找责任者,一个或几个,以便我
们至少能在短时间内感到一切都可以忍受,如果我们不是自欺欺人的话,那么自然
最终总是找到我们自己。虽然我们大多数时间里不情愿,但我们容忍了我们必须生
存这个事实,因为我们别无选择,而且只有当我们每天,或者说每时每刻都一再重
新忍受这一事实,我们才能生活下去。不管我们到了什么地步,我们,实事求是地
说,一辈子都很清楚,我们是走向死亡,只不过大部分时间里我们都在回避,不去
承认这一点。因为我们确知我们做的一切不是别的,都是在走向死亡,因为我们知
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我们试图游刃有余地掌握一切可能运用的手段,把我们的视
线从这一认识上转移开去,因此我们,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这个世界
上所有的人都在经久不息地、一辈子无休无止地忙着转移他们的视线。这一行为是
人生在世最主要的行为,它减弱着,同时自然也加速向死亡发展的整个过程。那个
下午,那个瑞士人到来的下午,我坐在莫里茨办公室的角落里,在我一旁观察的时
候,在我观察那两位瑞士人时,我有了上面这个想法。所有的人,无论他是谁,我
想,都不由自主地回避着无论如何都要面对的死亡,他们受这一行为的主宰。所有
的人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在回避死亡。而我恰恰在莫里茨面前时脑子里能够产生这
样的想法,能够同莫里茨谈论关于死亡的想法。每当我们身边有一个人,一个与其
可以无所不谈的人,我们才会坚持生活下去,否则不行。我们必须到一个莫里茨那
里去,倾诉我们心中的一切。现在我有了波斯女人可以与她述说我的想法,进行与
此相关的谈话,她没有让我失望。如果说在见到波斯女人的第二天,我曾打算绝对
不离开我的房舍,因为我忽然觉得又可能待在家里了,觉得待在它的每个房间里都
是享受,在每一个迄今为止因觉得其可怖而关闭上锁的房间里,我现在至少可以整
天待在里边,详细研究着它们每个房间的用处,真正地去享受它们,我来到书房,
来到保存我的自然科学研究论文的房间,不管在哪个房间里,心里总是在想,在这
座房舍里现在我一下子又可以生活了,不必再总是忐忑不安的了,不必再无论对什
么都感到害怕了,如果说见到了波斯女人后我的想法是这样,那么现在忽然决定到
外面去,离开这里,至于去什么地方,往哪里走都无所谓,于是我可以说冲出了房
舍,越过潮湿的草地,走进了树林,不过我的心境与前一天完全不同,不是惊恐,
而是充满了信心。我的情绪安定了,我的头脑澄明了,这是一份我得到的馈赠,在
二十四小时之前根本想像不到的馈赠,我快步走着,走着,不断地有意识地走点弯
路,为的是将我逃脱了我那可怕的疾病而获得的精神自由,尽量保持得长一点,为
的是让自己尽可能忘记身患不治之症,忘记由此而产生的痛苦和折磨。这个晚上我
在草地上,在林子里走得筋疲力尽,发现草地上和林子里的一切忽然是另外一副模
样,它不再伤害和毁坏我的内心,还有那些我尽管想躲避他们但又不得不见的人,
也不像一天以前那样让我没有好感,我的生活似乎又过得去了。尽管我知道这种状
况不会持续多久,但目前我顾不上这些了。头脑突然之间感到了轻松,还有我的躯
体,突然之间摆脱了一切痛苦和尘世上一切可以设想得到的屈辱,这一切让我感到
了幸福,没有什么再迫使我去思考去分析自己了。就是在这种心境中,傍晚我不待
在家里,而是出门去莫里茨家,我敲门,莫里茨太太立刻打开了房门,让我上楼到
莫里茨办公室坐。莫里茨不在家,他太太说,他很快就回来,莫里茨太太总是有很
多家务要做,扔下我一个人,我有充裕的时间从容地观察从我坐的角落里可以看到
的一切,对于所观察的事物,包括那些在房间里放着的最普通的物体,从容不迫是
必要的,我很长时间不能这样做了。现在在莫里茨的办公室里,我可以完全自然而
然、不受任何拘束地专注于对物体的观察,不会感到被这些物体所挤压和窒息,它
们根本没有这样的性能,但是这些物体,尤其是在莫里茨办公室里总是具有这样做
的能力,经常,而且几乎每次都是在我发病期间,恰恰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感觉到
其中的物体挤压我,令我窒息,现在我可以从容地打量它们,任凭我对它们观察,
它们并没有对我发出任何威胁。没有什么想法来阻止我,不把所有这些物件作为看
上去自然而然的物体,这些物件,箱子、扶手椅、桌子、写字台,等等,根本不像
我大多数情况下一定看到的那样,看起来那么可怕、那么咄咄逼人,在大多数情况
下我不得不这样看待这些物体,仿佛它们存心挤压我,让我透不过气来。我一面听
到莫里茨太太在楼下干活,弄出的声响传了上来,一面在对周围物体的观察中,让
莫里茨办公室的这些物体,返回到它们本来的功用上,让箱子、扶手椅、桌子、写
字台恢复它们实际的功能,不让它们再伤害我、惊扰我。在这间所谓公文夹屋里,
这间对我来说颇为臭名昭著的办公室里,我有什么没有看到啊,每当我在这里四下
看,我就是在最可怕、最恐怖当中朝四下看。如果我朝四下看,那么我在这间办公
室里总是看到世界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无所不在的荒唐无耻。现在不一样了,现在
我面前的办公室就是它本来的样子,它是一间舒适的,可以说很舒适的、很让人觉
得亲近的办公室,作莫里茨的办公室再合适不过了,两扇朝西的大窗户,使整个房
间始终保持明亮和空气清新。关于房间里的布置当然并非无懈可击,但是我想,我
没有任何权力怀疑莫里茨在这方面的趣味,尤其此刻,我正好坐在人家的房间里。
想到这里我眼前又出现了昨天我在这里看到的情景:穿着毡子拖鞋的莫里茨,那位
瑞士先生身穿商店里购买的那种灰色西服套装,虽然说莫里茨办公室很暖和,那位
波斯女人却一直穿着皮外套,领子高高地竖立着,估计这是产自她家乡的一种羊皮
外套。我现在的确也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我,仿佛我正在我座位的对面默默地观察
着我自己,这时屋里的其他人在谈话,我已经因为疾病的发作完全筋疲力尽了,很
长时间里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只是时而说些只言片语,或者一个短短的作为莫里
茨直接向我提问的应答,否则就一直沉默着,感觉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这是昨
天的情况。现在这间办公室里空空的,昨天的那几位都不在,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随心所欲地一会儿把他们弄进来,一会儿又让他们消失,心满意足地做着这样的想
像游戏,一直做到莫里茨回到家里。我听到他已经到了前厅,每逢他走进前厅都在
大声地讲话,边脱掉大衣边问晚饭做好了没有。莫里茨太太立刻对他说,我来了,
在办公室等他。莫里茨没有再做别的,直接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开启一瓶葡萄酒
后,在我对面坐了下来。现在的情景与二十四小时之前迥然不同。我现在想安安静
静地听莫里茨讲关于那两位瑞士人的情况,他是怎样与这两位瑞士人做起生意来
的,自然也特别想知道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跟我谈起他们,他应该知道,这两个人比
所有任何人都会使我感兴趣的,他从未跟我提及过他们,而平常只要他遇到了什么
人,尤其是有趣的人,总是要跟我说说的。现在莫里茨让我注意这样一个事实:我
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到他这儿来了,也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没有能够跟我讲瑞士人
的事情。我自己并没有觉得已经这么久没到莫里茨家了,但是他没有说错。我在这
三个月里把自己关在家里,三个多月没有离开过家门,就是说,没有到外面去,想
想真是不可思议。真的,三个月里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我觉得,这么久,真是太
可怕了,不会是三个月吧,怎么可能呢,不过当我为了去接波斯女人散步走进旅店
时,当时女店主的表情不能不让我感到异样。她当时不是说,她还以为我已经不在
这个世上了吗?人们总是对一个他们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到过的人这样说,长得超过
了正常时间。她说,她以为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她这话我听见了,不过没有
理会。我的确三个月之久没有离开过家门,靠着储存过活。三个月惊恐不安地关在
房里,结果我的样子自然是惨不忍睹,人们看到我又露面了,他们瞧我的神情肯定
是怪怪的,他们大家脸上的异常表情是从来没有过的。本来他们就不待见我,现在
在所谓自我封锁在家三个月之后,更觉得我这个人异乎寻常的可怕了,他们每逢见
到了我的反应就是这样。当我去镇上见波斯女人时,他们在我的背后看我的那副眼
神是从来没有过的,比以前更加充满了狐疑和猜测。但是我不能让他们弄得手足无
措,乱了方寸。我对莫里茨说,在他回家之前,我完全沉湎于观察他的工作间,他
的公文夹屋,我告诉他,我非常平静、安详,心中没有任何一点激动的波澜。他给
我讲述他去基尔希多尔夫的情形,花费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到那里去,其间获悉
了不少新鲜事情。新的地产和新的人物。在基尔希多尔夫他买了一只四二年生产的
卡宾枪,他很得意,买得特别便宜。他走出去把枪拿了进来,将它举到空中,我相
信他会向窗外射击,但他将它放下来,拆卸开来检验,给我讲解它的性能,然后把
它放到墙角处。若在往常,他本来会借题发挥讲起他那些战争故事,我都听得耳朵
起茧子了,但这一回他并没有讲这样的故事,也许他太累了。他说这一地带的人绝
对是他所认识的最卑劣的人,他们迫使你每逢与他们打交道只能以毒攻毒,用同样
的卑劣去对付他所遭受的卑劣。归根到底他们只能被利用和被欺骗。跟他们在一起
人们总是忘记是和人在一起,的的确确是这样。他总是在外出旅行中发现人性顽劣
和卑鄙的新的事例,以前我也曾经常随他一起外出,为的是摆脱烦扰我的科研工
作,离开我的房舍,逃脱工作的羁绊和生存的监牢,也为了,像他一样,总是可以
了解许多新的人、新的把戏和新的令人厌恶和令人心寒的卑劣行径,这样一些外出
旅行总是既让他疲惫不堪又让他精神清爽。我想到,我与他结伴外出旅行已是很久
以前的事了,我就以这种方式认识了整个国家,包括犄角旮旯,认识了形形色色的
人和事。在我一生中,再没有比与莫里茨一起旅行更能见识和了解人的了,做包括
地皮在内的各种各样的不动产的中介,寻找卖主和买主并与其做生意,这以前是、
今天仍然是莫里茨的生活内容。他的生意总是做得很好。偶尔,他也禁不住诱惑,
做出某种蒙骗人的事情,但从来不会是伤天害理的,况且这种情形在他那里毕竟是
罕见的。莫里茨是我一生所认识的最富有个性的人之一,尽管到处对他的评价总是
与此相反,对他的评说总是负面的,现在仍然如此。任何时候几乎没有谁像我这样
更了解他的为人,更能看透他。正因为他被大家所歧视,实际上甚至所憎恨,我才
被他所吸引,对被歧视和被憎恨的人我总是情有独钟。他做买卖与别人做买卖相比
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买进卖出,买进卖出房地产,如同工人做工,如同农民在草地
和农田上劳作。也如同神甫做弥撒。只不过他做事情更喜欢多动脑筋,也更随心所
欲。他的工作、他的买卖所以比其他人兴旺发达,原因不在于他做什么,而是他怎
么做。他们嫉妒他的一切,夜以继日地盯着他,妒火中烧。我觉得这些人无一例外
地都令人憎恶,都很低级。他们诅咒他,咒骂他的妻子、他的母亲和他的儿子。他
们把“掮客”这个头衔居心叵测地加在他身上,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腆着脸与他做生
意,经常是他不得不拒绝与他们进行肮脏的交易,因为他觉得他实在无法接受。无
论是农民、工人,更不要说不动产持有者,每逢他们想要做生意,才显露出他们的
卑鄙无耻。莫里茨从来没有像他们这等卑鄙无耻。他没有显赫的家庭出身,他从不
否认这个事实,他不追求奢侈,他生意的规模也不允许他这样做。我认识的人中,
没有谁像他那样把自己的家庭供养得那么好。不错,他把一处潮湿、阴冷的、白天
大部分时间不见太阳的草地,作为地皮卖给了那两位瑞士人用来造房安度晚年,谁
能因此就责备他呢,许多年了他就等待有人来购置这块地皮,多年来他领着足有数
百位有意购买者,穿过公墓和树林到这里来实地观看,结果都是徒劳一场,他赢得
这宗生意是无可厚非的。那瑞士人心甘情愿购买这块地皮,花再多的钱也在所不
惜。是他们自己挑选的,他们相中了它。莫里茨回答我的问题说,两位瑞士人看到
了他登在《新苏黎世报》上的一则地产广告,八月底从瑞士直接来到这里,他到火
车站接他们,然后立刻穿过公墓和树林来到那块草地,他们立刻就决定买下它。也
就是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他们就和他拍板成交了。这使莫里茨立刻想起我在他
那里购置地产的情形,我决定买下那处废墟和上面有废墟的那块地皮,也不过就是
十分钟。那瑞士人只不过瞥了一眼草地就同意购买,接着莫里茨便领着瑞士人去旅
店草签购买合同。同时,他,莫里茨,并非没有提醒瑞士人,让他们注意这块草地
作为地产的所有不利方面。但瑞士人购买这块地产的决心坚定不移。任凭你怎样说
也休想改变他们的主意。莫里茨没完没了地列举这块草地作为房产的种种不利因
素,甚至于说得兴起,竟不惜夸大这块地皮的种种弊病,然而也都无济于事,丝毫
也未撼动瑞士人的决心。这块草地最终归瑞士人所有,成了他们的财产,与每次买
卖成交后的安排一样,莫里茨首先招待瑞士人住进旅店,然后还要在家里设晚宴款
待他们。莫里茨太太的烹饪手艺堪称一绝。据我的回忆,瑞士人在我后来与其相识
的那个晚上,仍念念不忘那顿晚餐,整个晚上都在津津乐道莫里茨家的厨艺。莫里
茨说,关于售价没有任何争执。虽然说瑞士人一向以擅长于讨价还价闻名,从来不
会不压价就付款,但这一回瑞士人一反常态,根本就不还价。莫里茨,也算是地产
界一位资深的经纪人了,还从未见过买方对待这样一桩连他莫里茨也认为是不折不
扣的不公平交易,不但不抱怨,反而无比的兴高采烈,仿佛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莫
里茨说,他原本想这桩生意成交之后立刻向我通报,但他到我住处却吃了闭门羹。
他不想硬闯进去打扰我。我如此长时间,能有三个月了没有去他家里,他以为我与
他之间发生了龃龉,但他无法解释不知道这是从何说起。他想,不定哪一天我又会
去找他的。说我与他之间产生不睦,的确无从谈起,我只是把自己关在家里,独自
一人来打理我的消沉,我的日益严重的沮丧情绪,以及我的病痛,不想以此烦扰别
人。这种状况竟然持续了至少三个月之久,现在我想起来仍觉得可怕。我对莫里茨
说,我对这两位瑞士人特别感兴趣。他们打算在此地定居,我觉得对于我大有好
处,我甚至已设想到,他们是理想的可以与之聊天的邻居,当然不是与那位瑞士先
生,而是与他的生活伴侣,那位波斯女人。我想,我在这里许多年欠缺的,有望不
久在瑞士人这里得到,他们是我可以与之建立思想交流的人。我对莫里茨说,最近
一个时期没有任何一个人像这位波斯女人那样使我感兴趣,她的敏感,以及她显然
受到的高等教育都是罕见的。我有意识地说最近一个时期,而不是说多年来,或者
更长的时间。在这里我尤其缺少一位所谓讲外国话者。我的住处和瑞士人住处之间
的距离既不太远,也不太近,正合适,我已经看到自己在定期地去拜访这两位瑞士
人。与那位瑞士先生谈话,可能围绕一切现实的和寻常的事物比较好,与他的生活
伴侣谈话就不一样了,肯定总是富于哲理的。此刻我已知道,她喜欢音乐,她似乎
很懂音乐。初次与她见面,在她的言谈中就夹带着不少这方面的概念和词语,比如
她提到了舒伯特,尤其是舒曼,我恰好也喜欢舒曼,最近几年我特别关注舒曼的音
乐。我喜欢那些认为没有音乐就无法生存的人,他们,和波斯女人一样,不论他们
说什么,其中都体现着这个观点,哪怕他们有时并不说出来。这位在大学读过哲学
的女人,对她来说,哲学从一开始就不陌生。我一直很喜欢所谓有哲学头脑的人,
不喜欢我一生中曾见到过的那些搞哲学的哲学家,他们这些人与真正的哲学家没有
任何共同之处,我始终厌恶他们那些说教式的哲学,厌恶那些所谓哲学家的胡诌八
扯。今天不是哲学家的时代,所有今天自我标榜为哲学家的人,实际上都是伪哲学
家,他们这样称谓是在蒙骗人,他们都是些卑劣的、头脑迟钝的、浑浑噩噩的哲学
反刍动物,所有这些人,他们的生存完全靠在课堂上和在书籍市场上,兜售数以千
百计的来自二手、三手或者四手的、陈旧的思想观点。现如今没有哲学家了。但是
有具有哲学头脑的人,我愿意称自己是这样一个人,也许波斯女人也是这样一个具
有哲学头脑的人。自然每一个哲学家也只是一个具有哲学头脑的人而已。我对莫里
茨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对此我一点都不怀疑,那么我便很快就可以去瑞士人那里
与他们谈关于音乐,反过来波斯女人会来找我进行富有哲理的谈话。于是冬季从下
午四点钟已经开始的夜晚就不会那么漫长了。莫里茨原本打算带瑞士人去看另外一
处地段,但在去那里的路上天晓得不知道怎么经过了这块草地,莫里茨顺便就把这
块地方指给瑞士人看了,根本一点也没指望能把这块地皮卖给他们,而瑞士人看了
后,准确地说,应该是那位瑞士先生看了后,立刻决定要买这块草地,不想再继续
看别的了。要购置地产的顾客,一定要买无论如何一眼就看出来是一块无法出手的
地皮,而且是立即买断,不再去看别的地段,这样的买主莫里茨还从未见到过。这
位瑞士先生立刻就让莫里茨感觉到是一位财力雄厚的买主,他决定买下这块草地完
全是自作主张,丝毫也没有受莫里茨的影响,相反,莫里茨甚至还再三劝告瑞士先
生,要不要再看一处地产加以比较,但瑞士先生拒绝了他的建议。在交易过程中,
买方能在卖方提供的多个可能中进行选择,对最终做出决定总是十分有利的,但瑞
士先生坚持自己的主张,毫不动摇,最后莫里茨也只好服从他的决定,莫里茨就是
用“服从”这个词表达了他在瑞士先生面前的被动和让步,瑞士先生还对莫里茨
说,他,当然总是与他的生活伴侣一起,看过如果不是上千,至少也有几百处地
产,据说瑞士先生就是这样在莫里茨面前感叹道,他现在业已厌倦了到处去观看,
在这里的确立刻就找到了十分理想的地产,据说他催促莫里茨尽快办理交易手续,
请他立刻穿过树林回到旅馆去草拟购买合同,以便他尽早签字,他到处寻找地产,
持续了很长时间,让他伤透了脑筋,随着在合同上的签字他终于可以让这件事情告
一段落,无论他莫里茨觉得这位瑞士先生的行为如何有悖常情、如何令人难以置
信,像这块草地这样的地皮,他怎么就会一见钟情,以快得令人咋舌、令人震惊的
速度不容分说立刻拿下,无论莫里茨觉得这一切如何不可思议,但他无法改变瑞士
先生的决定,这个人甚至于没有去丈量一下这块地皮,丈量一下有多大面积这是购
置地产最起码要做的事情,这块草地总的来说有三千或者说三千五百米,诚然,瑞
士先生的生活伴侣,莫里茨说,当时感到很冷,要求瑞士先生赶快离开草地去签合
同,那他还是应该按常规办事,去丈量一下地皮的大小,他没有这样做,仿佛是他
的生活伴侣催促他赶快离开的缘故,但是瑞士先生,莫里茨说,是否快些离开,是
否去签合同,也许根本不需要征得他的生活伴侣的同意,这位瑞士先生,莫里茨
说,即使他的陪同不愿意,他也会买下这块地产,莫里茨说,他的印象告诉他,不
知道他怎么会获得这样的印象,瑞士先生的生活伴侣有何想法对其不会产生任何作
用,尽管已经很清楚,或者说应该很清楚,她,波斯女人,想必曾经,也就是几年
前,还对瑞士先生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实际上瑞士先生的一切,他的一切成就,
肯定都应归功于他的生活伴侣,我与这两位瑞士人初次见面时就想到了,瑞士先生
职业生涯的成功,从工程师到电站建造专家,尤其是他在世界上的声誉,完全是瑞
士先生生活伴侣的功劳,像瑞士先生生活伴侣这样一些妇女,她们来到像瑞士先生
那样的男人身边,将他们变成著名人物,首先她们看到,尽最大努力,运用各种各
样的手段,能让这样一个男人有什么出息,然后她们便付诸行动,她们知道,如果
她们不遗余力地为此奋斗,持之以恒没有片刻的松懈,从她们与他们走到一起那个
时刻开始,就强迫他们在艰辛的、冷酷的职业生涯里跋涉、打拼,她们最终就能达
到她们的目的,把这样一个哪怕从根本上说天资平平,没有上进心,甚至可以说智
力怠惰的男人,变成一位著名的成功人士。显然,在三十年代还是个女大学生的波
斯女人,在遇到了瑞士先生后,就迫使他在职业生涯上茹苦含辛,波斯女人的规划
成为了现实,无论如何,瑞士先生已经是功成名就的专家,是他那一行里的权威,
两位瑞士人从一开始不仅自己主动讲述这一切,而且还拿出不少各种各样的有关资
料,比如文件、相片等来加以佐证,莫里茨对我说,国王、女王和首相在参加这些
宏伟的电站揭幕仪式时,只跟那些建造它们的专家握手,的确,我想,从瑞士先生
的外貌其实就可以看出来,他和他的生活伴侣,那位波斯女人,他们与我初次见面
时所讲的一切。没有任何理由去怀疑瑞士先生和他的生活伴侣所讲的话,没有理由
不相信他们的讲述,无论与谁在一起,我总是埋伏着等待时机寻找矛盾,但在瑞士
人这里我无法找到。我想,那位瑞士先生所说的都是真实的,他的生活伴侣波斯女
人话语的可靠性我也同样毫不怀疑。无论如何,莫里茨对这两位著名人物突然出现
在他面前,感到惊讶不已。莫里茨说,瑞士先生闪电般买了那块草地,第一次站在
它上面竟激动得高呼:这是第一块属于我自己的地产!这又让莫里茨颇为惊异,他
无法想像,类似于瑞士先生这样显然很富有的人,到了不再年轻的岁月竟然还从来
没有过自己的地产。作为房地产中介商,莫里茨无论如何都坚持认为,每个只要想
在社会上有所作为的人,肯定都拥有地产,或者与地产价值差不多的某种不动产,
一个成年人不拥有一份这样的财产对莫里茨来说是难以设想的,在他眼里这样的人
从根本上说算不上是人,无论如何他都认为,那些没有地产、任什么不动产都没有
的人是令人惋惜和同情的可怜人,因此作为房地产中介商,他认为自己责无旁贷,
要让在他这个房地产中介眼里根本就不算人的人改变自己,成为人,莫里茨视此为
己任,如通常所说将其作为他毕生的任务,向他们介绍合适的房地产,或者至少一
再尝试给出优惠的价格,让他们购置得起。瑞士先生对莫里茨说,在十几个可以考
虑的房地产广告中,莫里茨在《新苏黎世报》上登载的那份广告最吸引他注意,这
也是莫里茨更加尊重瑞士先生的一个理由。一切迹象表明,瑞士先生预料这一带天
气晴朗、气候宜人,因为到处,乃至整个世界都将这里描绘成阳光明媚的地方,可
是,这两位瑞士人却在这里发现了如此阴沉、荒凉的地段,的确令他们吃惊。但这
并没有影响他们下决心买下这块草地,在这块荒凉、阴沉的地方定居下来,反而加
大了他们做出决定的筹码,可以说正是这里的阴沉、荒凉让他们最终做出决断。两
位瑞士人几十年里主要生活在亚洲和南美,生活在温暖、阳光充足的地方,这最终
导致他们心中对阳光明媚的地方产生不快,瑞士先生对莫里茨说,他们几十年让阳
光照得痛苦不堪,渴望那有阴凉的地方。这与其他购置房地产者对气候条件坚持不
懈的要求正好相反。莫里茨说,还在穿过树林去那块草地的路上他就感觉到,仿佛
他正带领着两位瑞士人,至少是那位瑞士先生,走进对他们来说,至少对瑞士先生
来说,一处舒适的、安谧的自然环境。当他们一下子置身于昏暗、潮湿的树林里
时,瑞士先生竟然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这时他的脚步加快起来,迫使莫里茨不由自
主地想到,干脆先让这两位瑞士人看那块潮湿的草地吧,他已经领着几百人看过那
块草地,都无功而返。瑞士先生对潮湿和阴冷的树林欢欣鼓舞,穿过树林再穿过公
墓,他肯定也不在乎,莫里茨说,他自然是走在前面,为两位瑞士人开路。与瑞士
先生的欢欣鼓舞完全相反,莫里茨说,他明显地感到瑞士先生的陪同,他的生活伴
侣一直沉默无语,在去潮湿草地的路上总是落在后边,确切地说她在观看草地的整
个时间里,如果说不是一声不响也是一直沉默寡言,莫里茨说,他明显感到她与瑞
士先生的情绪截然不同,莫里茨自然也认为是瑞士人的这位波斯女人,给他的印象
是,她对这番观看持完全无所谓的态度。她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保持着也
许对其思考更有利的距离,一言不发,根本不参与进来。莫里茨感到异乎寻常的
是,瑞士先生在观看过程中一直自行其是,给莫里茨的印象是,他丝毫不顾及他的
陪同有何想法,他没有一次问过她些什么,在他要决定是否买这块地皮的关键时刻
(莫里茨和我总是附带说明这是块潮湿的草地)也没有征求她的意见。按照莫里茨
的想法,这块地皮是他们两位将来用的,他不明白,购买与否为什么只由瑞士先生
一人说了算。莫里茨说,当瑞士先生与他握手达成交易后,三个人默默地原路返
回,走进旅店。莫里茨沉默不语,因为他仍然在想刚才做的买卖,那情形真是奇怪
得很;两位瑞士人也不言语,理由是什么只有他们俩自己明白。莫里茨说,关于这
块地产的价格,竟没有任何争议,根据莫里茨对这位瑞士先生的第一印象,他已准
备好了在价格问题上与其达成一致要花费不少时间。两位瑞士人是八月份来找莫里
茨洽谈购置地产的,正值莫里茨做生意总是很有利的那些天,莫里茨很看重天气条
件,他能够感觉到天气是否对做生意有利,他将那块潮湿的草地卖给两位瑞士人的
那天,天气就很有利于生意成交,在这样的日子里,由于天气有利几乎什么样的地
产都卖得出去,其他日子里就不行了,也是天气决定的。莫里茨说,一个好的生意
人在做生意时总是注意天气情况,无论是开始或者结束一桩生意,都要考虑到天气
状况是否有利。但是只有少数人会注意这个决定性因素并相应地行事。莫里茨说,
他当初曾不太愿意见这两位瑞士人,担心自己所掌握的这些地产满足不了他们的要
求,因为他知道每一个瑞士人提出的条件都很苛刻,他们要求之高经常令人难以设
想,无论与他们进行什么谈判,尤其是销售谈判,特别是地产,或者其他不动产销
售谈判,不管你用什么理由都很难说服他们。与瑞士人做生意,无论是开端还是随
后的谈判,以及最后拍板成交,对一个不是瑞士人的一方来说都是极其困难的。莫
里茨说,如果说他对与瑞士人谈生意的艰难做好了各种准备,那么实际上他与这两
位瑞士人做的这单生意,到头来却是迄今为止所做的生意中最轻而易举的。经常出
现这样的情况,事实与人们事先对它的想像往往完全相反,当他们三人到了旅店在
大堂就座之后,莫里茨立即着手起草购买合同,这时瑞士人,莫里茨说,从大衣兜
里掏出一张设计图,原来这是一张房屋设计图,是瑞士先生要在正在办手续购买的
这块地皮上建造的房屋设计图,莫里茨说,他还从未听说过,一个购置地产者,还
不知这块地产在什么地方,不知道房子将造在何处,就事先完成了房屋设计,正常
的流程应该倒过来:首先把地皮确定下来,然后再对即将建造在这块地皮上的房屋
进行设计,办事情总应该有个先后次序,瑞士先生的做法着实让莫里茨惊诧不已,
他起先不相信,瑞士先生在莫里茨起草购买合同时,从大衣兜里掏出的房屋设计
图,是将要盖在半小时前才购买的那块草地上的房屋设计图,但是瑞士先生立即在
桌子上展开了这张设计图,并开始讲解设计图的细节,以此证实了他刚说的话和莫
里茨不敢相信的事实。他,瑞士先生,早在三年前他还在南美洲,确切地说,在加
拉加斯,即委内瑞拉的首都,附近的一个小镇上时,就设计好了这座房屋,这张设
计图他揣在兜里带来带去已经三年了,不断地被掏出来又放进去,这图纸看上去也
真够可怜的了。莫里茨说,瑞士先生在加拉加斯就决定在奥地利,而不是在瑞士定
居,如他曾在莫里茨面前着重强调的那样,莫里茨当时认为他如此这般安排是因为
纳税,瑞士的税金比奥地利高。在瑞士先生生活伴侣的建议下,旅店老板娘虽然开
始很不情愿,但后来还是供了暖,而且烧得大堂里很暖和,先前这里实在冷得让人
不舒服,八月底这里经常是这样的温度,莫里茨明显感到波斯女人对寒冷尤其敏
感,他注意到,这位女士从到达这里直到现在一直穿着她的羊皮外套,并且一直把
皮外套的领子立起来,在正常情况下,一般来说是没有必要这样做的,于是莫里茨
曾顺便问她是否有些着凉,可是波斯女人给了否定的回答。几乎一生都生活在温暖
国度的女人,到了我们国家,对这里的气候总感到太冷,瑞士先生的生活伴侣从一
开始,给莫里茨的印象,就是她的郁闷,她分明一直想像着在这个地方必然要挨冷
受冻。相比之下,我们这里的气候没有让瑞士先生感到丝毫不适,他似乎是位最健
康的人,但是不久事实就证明这是假象,因为瑞士先生的胆囊和肾脏都有病,而且
很严重,另外,他也与他的许多职业同行,或者干脆说与他干的那个营生的人一样
都因过度吸烟而伤了肺。瑞士先生的设计图画得如此详细让莫里茨大为吃惊,其精
细的程度肯定让一切这里常见的房屋设计相形见绌,其次是瑞士先生在设计中表现
出来的胆识和他的独出心裁。设计图中的每条线、每个图形和每个符号都表明,这
张设计图是一位瑞士人所画,绝对是出自瑞士人的头脑。看了这张设计图,人们立
刻就会明白,图上的房屋设计者,只能是一位其情感和思想方面极其固执己见、绝
对以自我为中心的男人,看不出一丝一毫受女人影响的痕迹。莫里茨看了设计图后
对瑞士先生说,厨房的位置是否不太合适,如果他,莫里茨,现在就设想房子要盖
在这块地皮上,那么,以他之见这厨房的窗户就开在朝树林那一面了,瑞士先生听
后笑了起来,他说,这张设计图他整整画了三年,反复地斟酌,考虑得特别彻底、
周全,设计图里的一切都符合他的需求,他没有说,符合他们的需求,就是说符合
他和他的生活伴侣的需求,他说的是符合他的需求,即使对于莫里茨来说,也觉得
他这样行事过于肆无忌惮。瑞士先生也一再总说他购买了这块地产,而不是说他们
俩,他和他的生活伴侣购买了这块地产。莫里茨的这条地产销售广告在《新苏黎世
报》登出后,出乎意料的大获成功,莫里茨决定继续在这家报纸上登载广告,这之
前,他曾有一年之久总在《新苏黎世报》上登广告,但没有任何一点成效,于是他
决定再也不在《新苏黎世报》上登广告了,没承想,在这家报纸上登载的最后一则
广告竟然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运。他把那块十年里一直没法出手的潮湿草地卖
出去了。在起草购买合同时莫里茨脑子里琢磨着这两个瑞士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
系,他自然首先认为他们是夫妇,随后也为这两位瑞士人所确认,瑞士先生当着莫
里茨的面说出了生活伴侣这个词。他,瑞士先生,还要在次日夜间,他对莫里茨
说,赶回瑞士为开始建房作重要的准备,并查询哪里能买到最实惠的建筑材料,说
到这里,瑞士先生当着莫里茨的面,对奥地利建筑材料的质量表示怀疑,同时对奥
地利国内建筑材料的价格制定也颇不以为然,他说,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从瑞士把建
材通过边境运到奥地利来,如何巧妙地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关税,莫里茨说,以便
他,瑞士先生,在这方面能节省高得令人吃惊的巨大开销,这绝不是危言耸听,瑞
士先生当着莫里茨面在桌子上迅速做出了计算。实施这项工程所需要的一切都应该
是最好的、最贵的,但他,瑞士先生,可不是一个为任何什么都愿意花高价的人。
他请莫里茨考虑,为他,瑞士先生,出主意,他在哪里能找到最优秀同时又最廉价
的工人,莫里茨立即向他建议雇佣所谓德国民间劳动力,他们是理想的工人,他经
常与他们打交道,与他们合作。瑞士先生立刻就明白,所谓德国民间劳动力肯定是
既手艺好又工钱便宜的工人。这位瑞士先生,出生在楚克,在伯尔尼长大,在那里
的工程技术学校毕业,莫里茨说,瑞士先生得知他刚刚购买的这块地皮地势倾斜得
很厉害,得知这块地皮长期总是无法销售出去的理由,这些情况不仅让这位瑞士先
生很受用,而且竟然让他感到欣喜。莫里茨也把这块地段潮湿度很高的情况告诉
他,请他注意这个不利因素,然而他得知后却满不在乎。在冬季,莫里茨对他讲,
有的时候都无法到达这块草地,积雪封路,铲雪开道是不可能的。这一警告也没有
动摇瑞士先生的决定。另外即便没有大雪覆盖,穿过寒冷、几乎总是阴暗的树林到
那块草地去,莫里茨对瑞士先生讲,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做的事情,可是瑞士先生
也无动于衷。还有更严重的情况,莫里茨说,无论他们乐意还是不乐意,有时也许
要贮备几周的食品,因为很可能他们这么久都无法出门去镇上购物。莫里茨说,那
位瑞士先生任你怎样发出警告都坚定不移。莫里茨最后向瑞士先生建议,应与森林
所有者达成一致,与他们签订终生租借合同时,应该要求他们修筑一条像样的通过
森林的路,莫里茨说,瑞士先生拒绝这样做。他觉得目前这里的状况就可以了,他
不想再去修建什么道路。可是在冬季,莫里茨对瑞士先生说,即使没有雪了,这块
地产的四周也都是泥潭。这仍然丝毫没有触动这位先生。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他的
生活伴侣一直坐在一旁抽着烟,喝着咖啡,一声也没有言语,仍然穿着羊皮外套,
莫里茨说,她好像是钻进了羊皮外套,目不转睛地盯着桌面,而且始终盯着桌面上
惟一的一点地方。莫里茨的字写得匀称、整齐,他起草的购买合同干净、明确,让
人看了觉得舒服,觉得可靠,瑞士先生就是这样对莫里茨说的,他把莫里茨不慌不
忙、深思熟虑填写好的购买合同通读了一遍,莫里茨自然注意到瑞士先生夸奖他的
字写得好,关于合同的内容,莫里茨说,他根本就未加任何评说。莫里茨无法相
信,瑞士先生真的把他的字写得如何看得比合同内容还重要。这样顺利的生意,莫
里茨说,他要许多年才遇到过一次。第二天,瑞士先生就把全部购房款给莫里茨放
到了办公桌上。据我所知,瑞士人最喜欢在几乎所有的情况下都以现金交付,尽可
能回避绕道通过银行办理。瑞士先生的确于次日夜里返回了瑞士,把他的生活伴侣
一个人扔在旅店里。他,莫里茨,认为这个地方之于她完全是人生地不熟,是肯定
让她感到心神不宁的陌生地方,不能让她一个人待在镇上,尤其是不能总让她一个
人待在旅店里,于是便连着许多天邀请她到家里吃晚饭,这很合她的意,对莫里茨
家人来说,请这样一位客人到家里来,也活跃了家里的气氛,为平淡的生活增添了
新的内容,波斯女人每天晚上都把自己的情况,以及她与瑞士先生的生活情形讲给
他们听,她讲得很多、很生动,使他们与这位客人在一起都不感到哪怕是片刻的无
聊。莫里茨的确好多次试图找到我,然而我把自己封闭在房子里,绝对没有人能见
得到,如莫里茨引用我的话所说的那样,关在工作的牢笼里,我从不允许任何人到
这里,从来不开任何一扇窗户,每逢他来我这里敲门,结果势必都证实了他的推
测,认为我肯定正处在某种他无法解释的恶劣情绪之中,所以不愿与他交往。莫里
茨了解我,他说,他敢肯定,我作为一位最渴望听这一类讲述、最能接受这一类讲
述的人,毫无疑问我对波斯女人的讲述会听得津津有味,波斯女人在瑞士先生离开
此地后,才变得如此健谈。他,莫里茨,也向波斯女人粗略提到我的状况,她立即
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为了让她满意,他向她介绍了我,不过只讲了最必要的一
些情况,即我是他的一位朋友,十年,或者十二年前,像她一样第一次来到这一地
区,从他手里买了一处衰败的房产,在这里从事自然科学方面的研究,莫里茨对她
说,她一定得跟我见见面。他说,他每天都在等我到他那里去,他对她说,他的朋
友已习惯了几乎每天来他这里,晚上在他家里度过。可是如果我的工作很紧张,我
可能在一段时间里都不出来,他对她说。现在我很可能正处在这样一个阶段,所以
就没有来了。他关于我的话引起了波斯女人的好奇。但是直到如上面提到的我与她
的相识,中间还持续了三个月时间。我现在感兴趣的是,尽可能更多地从莫里茨那
里了解有关这两位瑞士人的情况,尤其是关于波斯女人,从他们出现在莫里茨面
前,就是说从他们购买这块地产的时刻起,直到我与其相识这期间发生的一切。前
一天与他们邂逅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让我不能不进一步向莫里茨了解凡是能想
像到的关于他们的一切情况,即使是那些对于莫里茨来说也许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逐渐从莫里茨那里得知,波斯女人并非出身于寻常人家,她来自名门望族,其家
族属于真正的伊朗上层社会,她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先是在伊斯法罕,然后在英
国上学,最后到巴黎读大学。她对音乐的爱好,这一点她在与莫里茨初次见面时就
流露了出来,对音乐的兴趣让她还在十八岁时就来到维也纳,在这里一直待了几个
月,使她大开眼界,大饱耳福,不过后来她再也没有到过维也纳。瑞士先生起先在
伯尔尼读大学,后来到巴黎就读一所工业大学,他与波斯女人在一次短暂的见面之
后,就走得越走越近,最终形成了一种持久的关系。两个人不顾他们父母的反对搬
到了一起居住,波斯女人为了她恋人的前程放弃了她自己的专业发展,换句话说为
了瑞士先生她中断了自己在哲学学科的深造。直到今天我并不知道她在哲学学习方
面达到了什么水平,不过这并不重要。她当时才十九岁,她这样做不啻真正意义上
地放弃了她自己,完全致力于她生活伴侣的职业发展,为瑞士先生成为建筑师,最
终成为建造电站的工程师和专家而奉献自己。她的心中只有她这位生活伴侣的事
业,无论如何要让她的生活伴侣在事业上出类拔萃,这是她的终生追求,是她的荣
誉,而将她自己的职业生涯、自己的事业最终完全置于她的生活伴侣的事业之下。
人们知道,像波斯女人这样的女人们,她们能够为像瑞士先生这样一位男人的事业
放弃一切,波斯女人为了她的生活伴侣的确放弃了一切,可能就是突然之间,或者
确实可以说顷刻之间,她就决定放弃发展自己非凡的才能。对于亚洲女性来说,完
全将自己不折不扣地置于男人的从属地位,牺牲自我,是很自然的事。这种忘我的
献身就是她们生活的内容,就确保了她们生存的意义。瑞士先生和波斯女人两个人
走到一起时,她十九岁,他长她十岁,正值他们这种结合的理想年龄,他们随即担
当起他们应该承担的毕生的任务,她立刻全力以赴,尽其所能最大限度地发展瑞士
先生的才干,推动他的事业。像波斯女人这样的女人,不会忽略一个男人所拥有
的、可以成就宏图伟业的潜质,而仅凭这个人自己的努力是永远也达不到应该有的
高度的。像瑞士先生那样的男人如果没有像波斯女人这样的女人鼎力相助,空有实
现鸿鹄之志的基础,通常一辈子也离不开地面,不能高高飞翔,只能生活在百无聊
赖的平庸之中。可能瑞士先生立即在波斯女人身上,看到了与他自己生存攸关的惟
一机遇,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给了事业上雄心勃勃的波斯女人,听由她的支配,可
能如他所相信的那样,她强烈的开拓精神与他的能力相结合,必定结出丰硕的成
果。他的天分和他的智慧也许非常适合实现她的意图,于是这项关于瑞士先生前程
的试验,还在他们逗留在巴黎期间,就果断地不失时机地开始了。由于他们决定一
切都要围绕前程和事业,都要有利于前程和事业,于是他们俩之间可能达成了不谈
婚论嫁的协议,因为结婚说不定会将他们的计划毁于一旦,这样一个计划,很可能
甚至于还有不结婚这个决定,至少最初是波斯女人的主张,这显然与她的精明以及
她的高水平智商分不开。就这样,他们没有正式结婚便住到了一起,从一开始,在
一些比较大的发展机遇中,他们都独立地集中精力于他们的终身事业、他们真正的
生活目标。促成他们这样一种结合,应该说最具吸引力的因素,是他们在种族和生
活环境方面迥然不同的出身。在最初阶段,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十分理想的互
补效应。关于瑞士先生的情况,莫里茨了解到,他的父亲在楚格开了一家小商店,
类似于我们奥地利的小杂货店,在那里可以买到日常需要的小百货,这让莫里茨想
起他父亲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店铺,莫里茨就是在那个店里做学徒,当小伙计,最后
开始做起商人这个职业。做不动产中介商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是他年过五十才开始
的。当时他想到农村开家店铺做生意,他的故乡是奥地利让人最讨厌的、非常丑陋
的城市林茨,他离开这里到了农村,在这一带购置房产安了家。由于为购置选择好
了的地产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不得不再把这地产的一小部分卖掉,令他大为惊诧
的是,他卖这一小块地产赚的钱与他当初购买整个这块地产支付的钱一样多,于是
他不由得对不动产生意产生了兴趣,很快就完全转行做了房地产中介。这位瑞士先
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一个小地方的人,从楚格这样极小的角落里出来的人,由于
在他人生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遇到了一位如同专门为了他及他的天资开拓和发展
而设计出来的人,在这位对他各个方面都具有重要意义的贵人引导下,走上了事业
的顶峰。因此瑞士先生没有像许多他这样一类人,他们纵然拥有很好的天分和才
干,因为没有像波斯女人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的发现和提携,而终究不得不消
沉和枯萎。谁能知道,因为无人发现,无人提携和培养,无人最终把他们推上事业
高峰,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天得有多少百万的天资聪颖、才干超群的人枯萎和凋零
呢!其实瑞士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天生在发扬光大天资方面是个低能儿,光靠自
己不会有任何作为,不像有些人,他们自己就能做到一切,自己就能培养和发展自
己的天资,营造自己的锦绣前程。瑞士先生属于那种对如何发挥、利用他们自己的
天赋一筹莫展的人,因为他是个意志薄弱的人,不像那些坚强的人,他们总是能够
靠自己,完全靠自己,利用自己的天赋,将其发展到极致。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
他,瑞士先生,遇到了波斯女人,这位拥有超常志向和毅力的人,是一件天大的幸
事。她为瑞士先生不仅在内部,而且也在外部,就是说为其内在和外在的发展开辟
了所有的道路。波斯女人自孩童时起,总能获得一切她所要得到的,她总有办法进
入上层社会,与那些举足轻重、有权有势的人来往。因此他,瑞士先生,如果他的
才干有了长足的发展,那么他根本不必担心拿不到相应的大项目、大订单。但她并
不让他不劳而获,他自己也不应投机取巧,走捷径,一切都要自己努力去争取,他
深深懂得他要追求的是什么。从她将瑞士先生事业最高追求作为她奋斗的目标,清
清楚楚地放在眼前的那一刻起,他们两个人的生活内容,就是将这一目标立即作为
他们为之奋斗的惟一目标,决不驰心旁骛,竭尽全力将其实现。从那时起他们心中
想的只有这件事。直至他们初次出现在这里,他们已经有四十多年生活在一起,在
这四十多年里瑞士先生建造了四座大型电站,就是说每十年建成一座。我坐在莫里
茨面前对他说,我忽然想起来,我在这里初次见到瑞士先生时,他展示的那些照
片,上面是瑞士先生分别与英国女王、美国总统、波斯国王和西班牙国王握手的场
景。我对莫里茨说,还缺一张照片,上面将有瑞士先生与委内瑞拉总统握手。我开
玩笑地说,有一天他一定会把这张照片递给我们看,上面是他的手最后一次与一只
高贵的手相握。我原本期望,波斯女人傍晚会到莫里茨家来的,但我白白地等了半
天。虽然瑞士先生又一次在夜里返回瑞士,这个情况我现在才从莫里茨这里得知,
但波斯女人没有到莫里茨家里来。其实这对我挺合适,我想,如果我下次与她见
面,我希望是我单独见她。我已经跟她打过招呼,我会再次请她到松树林散步。但
说实话,我不再有勇气,可以说也没有力量,今天晚上还去与她散步。我估计,这
对她也不合适,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以简短的话语与莫里茨道别,穿过树
林回到家里。这次访问莫里茨对我很有帮助,很有启发,使我更多地了解了这两个
瑞士人。大半个夜晚过去了,我仍然在琢磨莫里茨给我讲的关于瑞士人的那些情
况。在要进入梦乡时我仍在想,现在终于因为来了这两个瑞士人,使我在这个地方
能有较高品位的社交,不仅日复一日,一年四季只有那种千篇一律的平淡交往,久
而久之,让人都变得迟钝和麻木了。这段时间过得很快,转瞬之间十月将要过去,
我在这个季节里总是生活得最为艰难,这是与生俱来的,躲也躲不开。今年我也不
指望能摆脱抑郁的困扰,其起因太猛烈,我那沮丧的情绪每每到了下午益发厉害起
来,让我几乎难以忍受。是这两位瑞士人让我今年幸免抑郁的折磨,在过去的许多
年里我深受其苦,这种状况总是没完没了,由于大自然在冬季的衰落,一直会延续
到十二月。也许正是因为今年我的抑郁症比往年更厉害、更肆无忌惮地发作,以至
于我肯定会被它夺去性命,所以这两位瑞士人出现了。这种想法当然很荒谬。不过
从另一方面来看,随着我生活阅历的增加,无论如何我体会到,正是那些荒谬的想
法是最透彻的,最荒谬的想法也是最重要的。我曾经想,我不再从事我在自然科学
方面的研究,我要重新唤起我对音乐的特殊爱好,从夏末起开始对舒曼的研究,以
此来摆脱疾病的困扰,事实证明我想错了。今年音乐对我的头脑,乃至我整个人的
影响都大不如往年了,往年总是音乐最终拯救了我,使我免于本来注定了的崩溃和
毁灭,但这一拯救手段今年不灵了。那情景仿佛现在又在眼前,我调动起我所有的
力量,带着舒曼乐谱走进书房旁边的所谓蜘蛛网室,试图重新开始对舒曼的研究。
我的一生都在关注着舒曼,我对他的兴趣超过任何其他的作曲家,一方面是哲学家
叔本华,另一方面是作曲家舒曼,可是我突然无法进入舒曼的音乐了,我想,你突
然找不到进入舒曼音乐的大门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你总能找到它,舒曼的音乐
总能拯救你,如同那另一方面,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总能拯救你一
样,最终我不得不放弃通过舒曼来摆脱抑郁的打算。我如同少数一些人,能够仅仅
带着乐谱躲到一个地方,去聆听乐谱所写的音乐,我不需要乐器,不,没有交响乐
队的乐器,我觉得那音乐听起来更清澈、更纯净,只借助于乐谱,当然还有尽可能
鸦雀无声的环境,那音乐的结构艺术如此这般听起来是非常真切的。做到这一点需
要绝对特殊的听觉,以及不可或缺的必要性。无论是叔本华还是舒曼都没有能缓解
我的状态,哪怕是些许的缓解,都没有让我的情感和精神状态平静下来,我的情感
和精神同样厉害地大病一场。对我来说,情感也好,精神也好,总是处于同样的状
态,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多年来,我都能够通过研究叔本华来拯救自己,如
果叔本华不行,那就通过研究舒曼,可是现在,无论我怎样努力,这两位对我都不
起作用了。仿佛在我心中与叔本华和舒曼相关的一切都死了。正是这两位,是我的
心总是最愿意接受的、最感恩戴德的,可是现在无论是我的精神还是理智对他们都
没有感觉了。无论是叔本华还是舒曼都不能拯救我了,这一事实;还有,可能对叔
本华也好,还是对舒曼也好,我的精神,或者我的听觉不起作用了,这一可怕的经
历;以及无论对哲学还是对音乐来说,我都完全有了免疫力了,这一从来没有的发
现:很可能正是这些情况将我变成现在这副样子,让我无法忍受我自己,无法忍受
我的头脑、我的身体,使我从家里跑了出来,穿过树林去找莫里茨。事实上,我记
得,一见到莫里茨,我就对他说,无论是叔本华还是舒曼都不行了,他可能根本就
无法听懂我在说什么,我也没有进一步解释。我突然无论与叔本华还是与舒曼都无
法接近了,据我的记忆,我向来是能够与他们沟通的,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十
分恐惧,假如我不想真的发疯,或者精神错乱,就必须离开住处到莫里茨那里去。
疾病的发作引起的惊骇把我从家里驱逐出来,将我赶往莫里茨。无论舒曼还是叔本
华都不行了,我对莫里茨说,边说边坐到他办公室的角落里,然后把我头脑的疯癫
滔滔不绝地向莫里茨发泄出来,这势必极大地伤害了他,这是绝对不允许的,我竟
然这样对待他。然后那两位瑞士人突然出现了,走进莫里茨家,这是转折,也是我
得到拯救的时刻。瑞士人是来办理最实际、最具体的事情,他们到这里来,走进莫
里茨办公室,要办的主要事情是盖房子,他们到这里来商谈建造房子,他们并不知
道,也不可能知道,他们竟顺便地拯救了我。不仅这两位瑞士人忽视了我的存在,
这当然是很正常的,而且就连莫里茨这时也不理睬我了,现在想起来,他们这样做
真是救了我的命,他们大家一时间都没有人关心我的问题,反而帮助了我,拯救了
我,我的情感和我的精神的确立刻平静下来。我忽然听到的都是造房子的事情,诸
如螺钉和螺帽,砂浆和木料,黏土和坡顶,板条和方木,等等,于是我得救了。瑞
士人对我的情况当然一无所知,也不可能知道,他们在莫里茨家出现,如何影响了
一个他们事先根本不认识的人,影响了他的情感和精神,他们自然没有丝毫的预
感。但这一切对于我那就是最理想的救治。在与瑞士人相识的第二天我又可以接近
叔本华了(还有舒曼),我又可以读《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了。试着在楼上蜘
蛛网室听舒曼也如愿以偿。假如这两位瑞士人没有到这里来,没有在关键的时刻出
现,我很可能就发疯了,就精神错乱了,肯定就过不了这一关了。从上述的这种方
式,实际上若干时间以来已经可以认识到,并且在医学上也是合乎逻辑的,假如我
疾病的发作愈来愈频繁和厉害,仅从迄今为止我病情的发作的情形来推测这是毋庸
置疑的,那么我将肯定不会再有更多的发作了。如此看来我的将来如何业已明白无
误,没有必要惊慌失措了。我的生存状况,自然很久以来只是由我的疾病主宰的,
已经进入最后阶段。要是我仍然总有机会研读《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辈子
研读《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同时一辈子走进蜘蛛网室那该多好啊,我想,一
方面研读哲学家叔本华,另一方面研读作曲家舒曼,我想,顺理成章地也可以一方
面研究作曲家叔本华,另一方面研究哲学家舒曼,因为如同叔本华原本是哲学家然
而他也是作曲家,舒曼原本是作曲家然而也是哲学家。几年前我就开始了一项研
究,论证叔本华是作曲家,舒曼是哲学家,后来我没有继续做,这项研究搁置下来
了,也许现在是重新开始的时机。正因为我仍然不能从事关于自然中抗体的研究,
(肯定在将来,如果我真的还有将来的话,一定有必要更进一步加强这项关于自然
中抗体的研究,)如果我不想去冒险,让我在这项我为之终生奋斗的研究中彻底失
败的话,那么我就不应该忽视我的堪称此项研究竞争对手的另一项研究,即我的音
乐—哲学研究,反过来也可以说我的哲学—音乐的研究,可能还会在某个时期我有
能力同时进行这些研究。最近几周发生的情况突然之间明朗化了,让我看得清晰
了,如果我试图通过把我的笔记整理和书写下来,那么我也就可以忍受我的状况
了,所以做这些笔记,其目的无非是把与瑞士人的结识以文字的形式记载下来,以
此放松自己,减轻精神上的负担,并且可能重新找到开始我的各项研究的契机。通
过整理和书写我零散的记录,我想同时达到多个目的:一方面把关于波斯女人的记
忆整理记载下来,另一方面改善我的状态和延长我的生存,两者之间可能是因果关
系,也许正因为我目前整理笔记这项工作,我的境况才有了好转。截至目前我试图
这样做的种种努力都没有成功,这也是必然的,原因很简单,做这件事情的时机还
没有到,在时间上还没有与所记载的事情之间保持足够的距离。但是,尽管这些笔
记还相当零散,还不够完整,现在我可以做这项工作了。波斯女人走过了她自己的
道路。像所有的道路一样,她的道路也是一个人可以走的一条道路。至少从她与瑞
士先生,她的生活伴侣,相识的那个时刻起,不可能指望走别的道路,我无法详细
了解,在她与瑞士先生到这里之前,她走的到底是怎样一条道路。对此,除了她本
人对我的讲述,我无法知道得更多,我只能依靠猜测。但即使我对她了解得更多,
我想也丝毫改变不了她给我的印象,她就是一个失败者。我想,她就是一架自动奉
献的机械装置,她的一生就是一个人能够付诸实施的、不断牺牲和奉献的过程。我
想,她在巴黎遇到瑞士先生,为他牺牲自己的一切,绝非偶然。她在这位男士的身
旁待了四十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幸福的,也许在某些光阴似箭、拼命工作的
时期也是幸福的,为实现她的生活理想,为这位男士的职业升迁,这位瑞士先生就
是她选定的人,她为其事业的发展、为其蜚声世界电站建设领域而忘我工作。对于
波斯女人来说这条路自然并非没有尽头,她的种种迹象都证明,她的一生很快就要
过去了。她可以对自己说,他建造的四座电站,也有她的功劳。每逢他,瑞士先
生,与那些著名的高贵人士握手时,她就站在后面,那些照片可以为此作证。然后
某一天,到了某种人老体衰的时刻,他们的整个机制崩溃了,他们决心停下来,不
再继续他们的狂热追求,要去寻找安度晚年的一处地产,于是便购置了公墓后头的
这块潮湿草地,开始在上面建造家园。瑞士先生的建筑欲望让他还在建造委内瑞拉
电站期间,这座尚未竣工的电站还时刻占据着他的头脑时,他便已经将这处晚年家
园的地基浇灌完毕,盖房所需要的各种建筑材料也已购置停当。如他所说,再到南
美去一两次,然后外面的事情便结束了。波斯女人对这一切计划和措施只是默默地
一旁观察,不加任何的评判。她的这种日益增长的消极被动态度让人费解,瑞士先
生似乎越来越频繁地违背其生活伴侣的意愿,简直可以说越来越令人憎恶地置她的
意愿于不顾,这种肆无忌惮的我行我素让人匪夷所思。我不知道关于树林和公墓后
边的那处房产她是否表示过什么愿望,可以肯定的是,瑞士先生没有满足她任何一
个愿望,哪怕是一点点也没有。在与波斯女人第二次散步中,我觉察到了,这个失
败者,从某一时刻起在她有生之年,如何生活在失望和沮丧之中。像第一次与她一
起散步一样,第二次我们又走进了松树林。这一回我们没有一直沉默不语地走进树
林,没有只顾往前走,走进令人感到不安的树林深处,而是立刻就进入了一场直接
涉及波斯女人的讨论。是她开始的,不是我,是她,像我几天前由于对自己的一切
感到绝望,在莫里茨面前直抒胸臆,一泻千里,这会儿她在我面前倾诉了她的心
曲、她的判断,情绪之激烈以及不管不顾的程度,绝不亚于几天前我在莫里茨面前
的情形。仿佛波斯女人处在如我前几天同样的情景之中。如同我几天前在莫里茨面
前所表现的那样,前面已经提到,尽管总是很笼统,她现在在我面前的倾诉同样毫
不留情,对我是这样,对她自己也是如此,她现在将我变成了她的牺牲品,如同几
天前我让莫里茨做了我的牺牲品。仿佛到松树林的散步路上,几十年与她的生活伴
侣一起生活郁积在心中的一切突然活动起来,迫使她非倾吐出来不可,瑞士先生,
如她所说,这会儿正在瑞士逗留。迄今为止,我未曾从任何其他人那里听到,像她
这样关于生活和世界的讲述,没有人如此不惜自毁形象地在我面前彻底敞开心扉,
在她越来越坦诚、越来越肆无忌惮地披露自己胸臆的过程中,我一直不由自主地
想,几天前在莫里茨面前我一定也是像她现在在我面前一样,莫里茨因我那种突如
其来的举动受到的惊吓,包含着对我卑劣行径的厌恶,现在我面对这位波斯女人的
感受也是如此。听着波斯女人不知羞耻地自我暴露,想到就像波斯女人在我面前一
样,我在莫里茨面前把自己揭露得体无完肤,方觉得真是羞愧难当。但是这样一个
人,像我一样,归根到底实在更需要我的怜悯。她始终无法平静下来,一再说她的
一生过得如何毫无意义,她有意识地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和心血,都耗费在其实是荒
谬的、毫无益处的一种生活中。她与瑞士先生沆瀣一气,粗暴地奚落了她的人生,
她的确完全有意识地实施了自我毁灭的过程。她与瑞士先生合作,就是与一位有天
赋的人合作,她热爱天资聪颖的人及其发展潜能,她并不把瑞士先生当做一个个
体、一个有个性的人看待,他其实总使她觉得反感。只要她能够让他的天赋得到进
一步发展,有几回她也称他是天才,那么一切都相安无事,一旦瑞士先生的天赋,
或者说他的天才没有可能继续发展了,那么她的人生运行机制也就立刻崩溃了。这
个情况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了。自那时起她的一切都变得异常可怕。瑞士先生,她的
生活伴侣,她说,憎恨她拿他的事业前程做赌注,她的原话如此,在公墓和树林后
边建造了这座房子,为的就是要摆脱她。她现在又老又丑了,快六十岁了,他将近
七十,于是他就离开她,抛弃她。她猜测,他的兴趣转移到委内瑞拉一位女护士身
上了,不想再与她,波斯女人,有任何瓜葛。她说,他与她分手了,她与他结束
了。他要她搬进他为对付她而设计的、位于公墓和森林后边的、不宜人居的房子
里,搬进她能够想像出来的最可怖的房子里住。她失去了一切,剩下的只有沉默地
承受,麻木、迟钝地进行毫无意义和目的的观察,对于她的未来已施加不了任何影
响。她说,瑞士先生实施其针对她的计划,可以说是明目张胆,目的就是要明显表
示他要毁掉她的意志,自然就是要让他的生活伴侣能够明确感觉得到。他购置了潮
湿草地这块地产,因为这块地产太理想了,再没有比它更适宜于实现他的目的,即
让他的生活伴侣为其毕生为之奋斗的、在他身上所做的实验,得到应有的惩罚,据
说他就是这样当面对她说的。这块潮湿草地是他曾经见到过的最糟糕的地产,他所
以买下它,因为他知道,再也找不到更糟糕的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莫里茨和我
原以为这位瑞士先生发疯了,怎么会当即就把那块潮湿的草地买下来,他根本就没
疯,他买下这块潮湿的草地时,他的头脑很清醒,他十分清楚他在做什么。从第一
次与其相识就一言不发的这位波斯女人,她那奇怪的沉默寡言到底是为什么,现在
也有了答案。我无法在这里把她在松树林里散步时所讲述的一切都再述说一遍,在
那里,当她痛快地释放其情感和精神郁积达到高潮时,她坐到一个树墩上,紧紧地
将自己裹在她那件羊皮大衣里,她坐在树墩上简直就像林中一个动物,不停地宣泄
着,最后哭泣起来。这位波斯女人现在坐在树墩上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正是我的状
况的写照吗?与其说这一场景让我感动,不如说让我厌恶,我劝慰波斯女人,让她
站起来回家去,就是说回旅店去。往回走的时候我觉得她仿佛很轻松的样子,我不
由得把她穿过树林返回的情形,与我几天前从莫里茨家里出来穿过树林回家的情形
相比较。当我们往镇里走,距第一座房前只有不到一百步时,房后头就能看到她下
榻的那家旅店了,她说出了我在倾诉我的内心世界后想说而没有机会说的话:我拯
救了她。她已经数月、抑或数年没有能够与任何人像今天跟我这样谈话了,这等于
说,她数月,乃至数年之久没有能够向任何人完全打开心的闸门,毫无羞耻地、不
管不顾地倾泻心中的一切了。她以为,她得向我致谢,感谢我在她肆无忌惮宣泄情
感和精神时的表现,然后她突然之间明显地想要单独一人待着。我于是离开她往回
走,在听过她如此这般的倾诉之后,我既感到惊骇,同时又觉得头脑十分清醒。次
日,我又去接她,一起到松林里去散步。现在她的精神状态由于昨天的全面宣泄已
经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与我在几天前在莫里茨面前心扉大开,强行释放和减压之
后的情形相似。现在我们的确能够平静地谈话,而且可以聊关于舒曼的话题,她那
么了解这位音乐家,对他是那么熟稔,让我感到吃惊,同时也感到幸运。她也热爱
舒曼她也能够读他的乐谱,只凭研读他的乐谱就能完整地听他的音乐。因此处在现
在这种状况里的我们两个人,忽然有了非常适合的话题,这个话题让我们相互交
流、相互鼓励,让我们的精神感到振奋,让我们暂时忘记了我们的烦恼,自由自在
地驰骋在我们的头脑和思想里。她那感到压抑的情绪不见了,她的心情镇定下来,
思想也活跃起来。我这方面的状况也与她类似,心神感到难得的松弛和舒展。我在
莫里茨家与她邂逅时心里曾期望,在这个总是敌视思想和扼杀情感的地带,这一回
我终于可以有一位与其进行精神交流的理想伙伴了。当然我没有忘记,她昨天发自
内心倾诉的一切,这只是一个人心中阴森可怖的一面,但在这个时刻,无论是她还
是我都不再受其干扰了,我们现在感兴趣的是相互交流,共同去发现舒曼音乐里的
新的美感、新的特色,以及音乐所表现出来的坦诚和忠实。我们的散步绝对是一次
音乐散步。翌日我们散步所谈的话题则不再是音乐了,而变成一次彻头彻尾的哲学
散步,推动哲学谈话的自然是《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那本书。我甚至也可以直
截了当地把第一次散步称为哲学散步,把第二次称为音乐散步。哲学即音乐,反过
来音乐即哲学。与一个人在一起,你自己独有的一些概念他也明白,也感到很重
要,这是很开心的事情。波斯女人之于我的确就是这样碰巧出现在我面前的人。我
想,我要感谢莫里茨,近年来有许多这一类让我得以化险为夷的事情,都要归功于
莫里茨。此后,没有一天我不去旅店接波斯女人同她一起散步。在这期间,每天傍
晚松树林都是我们俩的庇护所。瑞士先生几乎总在瑞士逗留,如果他到了奥地利,
也是忙着操持盖房子事宜。他要把与其生活伴侣脱钩的计划进行到底。在我与波斯
女人开始接触、交往日益增加,我们之间最后建立起一种情感和精神关系之后,瑞
士先生和波斯女人之间表面上的和谐完全不复存在了,大约十一月底,他结束了在
瑞士的逗留后,没有再返回他的生活伴侣身边。他给她汇来一笔钱,数目相当大,
我不知道具体是多少,之后便杳无音信了。从这时起,波斯女人再也不对他抱有任
何希望了。适应这个地区的荒凉、寒冷、不宜人居的自然环境,在她来说亦不可能
了。她可能也根本就没有尝试过这样去做。她觉得这里的人对人总是不怀好意,对
外地人更是鄙视加排斥,毁你没商量,实际情况的确如此。旅店老板娘说,在我们
这儿,波斯女人自然总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茶,越来越紧地把自己裹在羊皮大衣
里,对寒冷的畏惧始终让她坐立不宁。无论是她还是我都清楚,到松树林里去散步
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了,对她对我都没有用处了。一段时间后,我们不再每天散
步,两次散步之间的间隔也越来越长了。终于我们的谈资也日趋减少,最后则陷于
枯竭,因为我们两个人虽然性格不同但都是固执己见的人,都在很长时间只习惯于
信赖和依靠自己。到了十二月,每周我们只见面一次。我突然无法忍受她身穿黑色
羊皮大衣的样子,再也不愿去看这件黑色羊皮大衣。突然她说话的声音我也无法忍
受了;可能对她来说也是这样,我的一切也让她无法忍受。真是难以置信,哪怕是
最好的关系,如果过度地利用它,也会磨损,最终使其消耗殆尽。每逢我们到了一
起,也都相互各不情愿。也都是为了发泄对一切的不满和贬损。我们已有很久没有
再谈论关于舒曼和关于叔本华了,没有再谈论关于音乐和关于哲学,陪伴我们的只
有冷漠的抑郁和沮丧,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对世界的谴责,最终这抑郁和沮丧看起来
似乎有气吞山河横扫一切之势。我们决定不再见面了,可是每当我想到她一个人孤
单地待在旅店里,在一个她感到十分陌生的地方,就其本性来说,这个地方只能让
她感到惊恐,或者至少让她不得安宁,周围尽是些不会善待她的粗野的、愚蠢的
人,想到这里我仍然总去旅店看望她,劝说和鼓励她跟我一起到松树林散步,经常
是违心地这样做。我突然对这个人感到陌生了,在精神与情感方面她一下子与我相
去甚远了,现在她的存在令我生厌,我感到如果她不在的话我则又能工作了,去从
事我对抗体的研究了。因此她突然成了我的绊脚石,我便尽量回避与她交往。有一
天我又想去旅店看望她,老板娘对我说她已经离开旅店了,搬进公墓和森林后边她
的生活伴侣为她建造的房子里了,那房子连一半儿也没有盖成,可是她已经在旅店
待不下去了,从老板娘的话里可以听出来,她所以这样做也因为手头拮据。她,老
板娘,乐意波斯女人离开旅店,因为她早就对这个女人感到厌烦了,波斯女人实际
上每天只喝点茶,别的消费一概不再有了,老板娘在她身上挣不到钱了。是的,她
几乎不停地吸烟,但她不在旅店里而是到外边商店里买烟,她,老板娘,称最近以
来竟憎恨起这个人物来了,她到最后称波斯女人为这个人物。老板娘搞不明白,这
个人物的丈夫跑了,肯定有他的理由,为什么她还不走呢,这样一些怎么说都是卑
贱的外国女人在这个地方到底想干什么呢。她,老板娘,认为波斯女人是烂婆娘,
虽然她对瑞士先生谈不上有什么更多的了解,但她可以肯定,不管怎么样他在治家
方面拥有健全的理智,这让她对这位先生不无好感,不过,话又说回来,她总觉得
莫名其妙,为什么这样一位体面的、有教养的男人会看上像波斯女人这样一个派不
上任何用场的人物。只有像我这样堕落的人,天生心直口快的老板娘说,才会与像
波斯女人那样的人物为伍。在我离开旅店之前,老板娘再次把波斯女人叫做见不得
阳光的、游手好闲的烂婆娘,我走出旅店朝波斯女人的家走去。等待着我的是如下
场景:在前往波斯女人家的半路上,在森林和波斯女人家之间,迎面开来一辆白色
救护车,我立即猜想,正面印有红十字标志的这辆车运送的病人是波斯女人,当车
子从我身旁经过时,我吃惊地站在那里,通过进一步观察发现,这虽然的确是一辆
救护车,但据我推测,这辆车让莫里茨改造成了普通货车,用作运输水泥,车里坐
着两名工人,他们显然开车经过了颠簸的石子路和坑坑洼洼的森林沼泽地,我一眼
就看出他们处于醉酒状态。我认出这是两个德国民工,是莫里茨雇来的,估计是为
波斯女人提供的建筑工人。我先前担心准是波斯女人出事了,幸好不是事实。待我
来到她的房前,立刻发现这房子的状况惨不忍睹:房子盖了一半,已经因搁置变得
满目荒凉,一派衰败景象,一半已被丛生的杂草灌木掩蔽的半成品房子立在沼泽中
间,周围飘散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所有窗户外的护窗板都关着,当我敲门时,没有
人应声前来开门。我有理由相信,波斯女人在家里,又敲了几遍,终于听到里边有
动静了。从这座房子往外只有一个方向没有遮挡,不过从那里也几乎看不到什么,
房子周边的四分之三都有树木围绕。墙体由于潮湿已变得发黑,地基尚未全部填
埋,看样子建筑工人是突然停止工作的,一些工具还散乱地放在脏兮兮的地上。等
了好长时间,波斯女人终于为我开了房门。自然我是不速之客,她没有想到敲门的
是我。她以为,驾着那辆由救护车改装成货车的德国工人,回来取他们落下的什么
东西。我从她开启的门缝侧着身子走进去,她重新把门关好,我跟在她身后来到她
的房间。她蜗居的场所叫做房间显然名不副实。它位于一楼,一看就知道这是整个
这座房子最小的、最不适宜用做起居的一个空间,波斯女人在地上放置了几个床
垫,用一个床单盖着。虽然室内昏暗,几乎漆黑一团,我还是注意到了那疏于呵护
的脏乎乎的床单。这里的空气污浊、潮湿,波斯女人把自己裹在一件法兰绒料的睡
袍里,上边看不清是污迹还是花纹图形,坐到床垫上,这里惟一的一扇窗户旁有一
把沙发椅,她让我在上面坐下。在就座的瞬间我明显地感到房间里的一切多么破
败、缺少照管,的确好像存心让其脏乱不堪。由于室内光线不好,无法看清波斯女
人的脸,但是在进屋时我有种印象,她人变得消瘦了,脸色苍白,整个人灰溜溜的
没有精神。靠着床头有两张小桌,上面堆放着的都是药,我想全是安眠药。在我端
详着小桌上的药盒和她那些至今仍然没有打开的箱子时,她说,她已在这里住了两
个星期了,她在这两周时间里没有离开过这座房子。她也不打算再从这里离开。她
不吃东西,只喝点茶;除了睡觉,她也没有别的愿望。由于她总选用药力越来越强
的安眠药,而且药量越来越大,因此暂时入睡没有太大问题,每逢她随后醒来,也
是为了再次服药。她用一块灰白色防水亚麻布遮挡着没有窗帘的窗户,我敢断言,
很可能在这两周时间里这窗子就没有打开过。她说,她有一个很大的茶叶桶,里边
还有大半桶茶叶,有这个就够了。她离开旅馆,因为她无法再忍受那里的人。她厌
恶这些人。有时,距今也有好长时间了,她曾想过回波斯,返回故乡。或者去希
腊,她有朋友在那里,然而随后她又打消了这些念头。她说,她曾相信从我这里她
能获得解救,但我也很让她感到失望。她说我与她差不多。也是一个毫无希望的、
实质上完全被毁掉了的人,尽管我在她面前不承认这一点,但她感觉得到,她知
道。从这样一个人那里是得不到解救的,她说,相反,这样一个人只能将你更进一
步推向穷途末路,推向万念俱灰的境地。她不言声了,过了较长一段时间,她又开
口了,但只说了舒曼和叔本华两个名字,我依稀感到她在说这两个名字时脸上带着
微笑,然后又长时间地一言不发了。之后她说,她曾拥有一切,见到过、听到过一
切,她知足了。她不再想听关于任何人的什么事情了。她所接触的人太让她厌恶
了,与人打交道太让她失望了,让她在失望中成为孤家寡人。鉴于她这种情况我能
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于是我只是倾听,什么都没有说。她说,在我们
一起第二次去松树林散步时,我曾给她阐述过“无政府状态”这个概念,她说,我
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且阐述得明确而又坚定。她又说一遍“无政府状态”,只说
这个词,然后便哑口无言了。我在松树林和她一起散步时是这样对她讲的,我说一
个无政府主义者只是一个实施无政府状态的人,现在她让我想起来当时的情形,她
说,无政府状态是注重精神境界的人头脑中的一切,她只不过重复了我的另外一句
引语。社会,她说,无论是哪一个,都必须被推翻和废除,这话也是我当时对她说
的。她说,现实中的一切比您所描述的更加令人震惊,更加可怕。她说,您的话有
道理,这里的人恶毒、粗暴,这是个到处都危及个体,不人道的国家。她说,如同
我毫无希望,您也是如此,不管您逃避到哪里。您的科学是荒谬的,任何科学都是
荒谬的。您听见您自己了吗?她问道,这一切都是您自己说的。您得承认,舒曼和
叔本华再也不能给予您什么了。不论您在生活中(您总是喜欢称其为生存)做了什
么,您自然都是失败者。她说,您是一个荒谬的人。我又继续听了一会儿,然后我
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便与她告辞了。当我到了外面,置身于树林之中,耳边还响起
她大声对我讲的最后一句话:您别再来看我了,让我一个人待着吧。虽然我内心十
分不情愿,但我听从了她的话。再也没有去看望她。很久我没有再听到关于她的任
何消息了。二月初,确切地说是二月十七日,我生日之后的那一天,我偶然在报纸
上读到一条使我立刻感到悲戚的、十分古怪的报道:一位来历难以确定的外国女人
昨日可能意欲自杀,在米尔地区佩尔克城火车站附近,扑倒在载有几吨水泥的大货
车轮下。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波斯女人。想知道究竟,想知道是否让我不幸猜中,显
然要去找莫里茨,向他打听情况。莫里茨已经得知这一悲惨消息,但详情他也不知
道。十天,或者十一二天之后,他了解到如下情况:一天,波斯女人穿上她的那件
黑色羊皮大衣,穿过树林往镇中心走去,在那里登上开往林茨的公共汽车。一切迹
象表明她要乘车去林茨,然后再乘火车去佩尔克。她到那里干什么没有人知道。莫
里茨说,她到了佩尔克,下了火车走进火车站餐馆,坐下来喝了一杯热茶。她付了
款,站了起来,正在这时一辆载有数吨水泥的大货车经过这里,她径自冲进车下。
整个人被货车碾得粉碎,惨不忍睹。莫里茨说,他打听到,由于没有人知道她是
谁,来自何处,悲剧发生两周后,波斯女人被草草埋在了林茨市公墓的一个竖井式
集体墓穴里。他,莫里茨,在波斯女人下葬只过了两周后,向有关的公墓管理处询
问,已无法得知具体埋在哪一处墓穴里。在有关当局公布了死者的身份后,莫里茨
将此悲剧通知了她的生活伴侣瑞士先生。岂料,这位瑞士先生根本对此未作任何反
应。在我离开莫里茨家时,我在楼下莫里茨家前厅看到,挨着莫里茨自己的鼠皮灰
冬大衣,挂着波斯女人那件黑色羊皮外套。有关当局把波斯女人这件遗物交给了莫
里茨。还有她的那个手包。两天后,我又朝潮湿的草地上那座孤零零的、连一半也
还没有盖完就又败落的房屋走去时,突然想起在一次我和波斯女人到松树林散步时
曾对她说,现如今有那么多年轻人自杀身亡,这些年轻人迫不得已生存其中的这个
社会,完全不理解年轻人为什么会出此下策,我想起来,当时我还直截了当地、以
我所独有的肆无忌惮的方式问她,她是否有一天也会自杀,波斯女人听完我的话笑
了起来说,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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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

维特根斯坦的侄子——一场友谊
将会有二百个朋友参加我的葬礼,

你得在我的墓前发表演说。

1967年,鲍姆加特山上赫尔曼病房里辛勤工作的一位修女,把我刚刚出版的小
说《精神错乱》放到我的床上,这是一年前我在布鲁塞尔十字街六十号写成的,现
在我身体很虚弱,没有力量去拿它,几分钟前我刚从长达数小时的麻醉状态中醒
来,医生们给我做了一次大手术,他们切开了我的颈部,从我的胸膛里取出了拳头
那么大的一个肿瘤。我记得那是六天战争[1]期间,在我身上实施了强化可的松疗
程,结果我的脸正如医生所希望的那样胖得像个圆月亮;查房时他们以其特有的风
趣评说这张月亮脸,根据他们的说法我只还能活上几周,最好的情况也只能活几个
月,听了这话我也笑了。赫尔曼病房一层只有七间病室,将近十三或十四名患者在
这里其实只是等待死亡。他们身着病房提供的病号服,在走道上趿拉着拖鞋来回走
着走着,某一天便会永远地消失了。著名的萨尔策教授每周一次出现在赫尔曼病
房,他是肺外科手术部独一无二的权威,总是戴着白手套,迈着令人十分敬畏的步
伐,修女们几乎是悄然地簇拥着这位身材魁梧、风度翩翩的专家,陪他前往手术
室。那些高贵的患者们都争相让他实施手术,他们把宝押在了他的名气上,我不是
这样,我让肺外科的主治医师手术,一个个头不高来自林区的农民儿子。萨尔策教
授是我朋友保尔的一个舅舅,保尔是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的侄子,今天整个
知识界,还有整个伪知识界都知道他的《逻辑哲学论》,恰好在我躺在赫尔曼病房
期间,我的朋友保尔住进了路德维希病房,距我的病房二百多米远,那里不是像赫
尔曼病房属于肺病专科,即所谓鲍姆加特山,而是施泰因霍夫精神病院的一部分。
绵亘在维也纳西面的威廉米恩山几十年来分为两个部分,即分为肺病区(简称鲍姆
加特山,是我的地面)和精神病区(世人称之为施泰因霍夫),从面积上说,小一
点儿的称为鲍姆加特山,大一点儿的叫做施泰因霍夫,它们的病房都以男人的名字
称呼。想一想就觉得怪诞得很,我的朋友保尔偏巧住在名为路德维希的病房里。每
逢我见到萨尔策教授,见他目不斜视地朝手术室走去,都想起我的朋友保尔总是交
替着称他的这位舅父为天才和杀人犯,看着教授的样子我就想,如果说现在他走进
手术室或从里边出来,就是一位天才或者一个杀人犯走进手术室,就是一个杀人犯
或者天才从里边出来。我觉得这位闻名遐迩的医学教授是个很有魅力的人物。赫尔
曼病房至今仍只限于进行肺部手术,主要是专门治疗肺癌,在住进赫尔曼病房之
前,我已经见过许多大夫,并对他们进行了研究,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但是从一
开始,从我见到萨尔策教授的第一眼起,他就使所有我见过、研究过的医生相形见
绌。他的卓越对我来说无论如何都绝对是无法洞悉的,这卓越是由每逢观察他时所
产生的敬佩,以及关于他的流言传说组成。我的朋友保尔也说,萨尔策教授据说许
多年来都是奇迹的缔造者,不少已经病入膏肓的人,经过他的手术又继续活了几十
年,同时据说也有一些患者,最终死于他的手术刀下,其原因,如我的朋友保尔一
再所说的,是事先没有预见的天气骤变引起萨尔策教授烦躁不安,以至于双手变得
不听使唤。不管怎么说吧,萨尔策教授的确世界闻名,又是我朋友保尔的舅舅,但
他不一定因此非给我做手术不可。一方面他对我具有莫大的人格魅力,另一方面,
他在全世界的绝对声望又让我心中陡生惊骇,加之我从朋友保尔那里听到的关于萨
尔策教授的情况,最终我决定,还是让来自林区的那位实诚的主治大夫给我手术,
而不是由来自第一区[2]的这位医学权威。住进赫尔曼病房的头几周里,我也一再观
察,发现正是萨尔策教授实施过手术的患者,没有通过手术保住生命,也许可以
说,这是这位享誉世界的教授走背字的时段,在这期间我自然对他感到恐惧,所以
就决定让那位来自林区的主治大夫施行手术。今天看来,这一决定毫无疑问是幸运
和明智的举措。但是如此这般的揣测是没有用处的。我每周至少一次,尽管开始时
只是通过门缝看到他,可是我的朋友保尔,在住进路德维希病房后的数月中,竟一
次也没有见到过萨尔策教授,而这位说到底是他的舅舅,如我了解,萨尔策教授是
知道他的外甥住在路德维希病房里的,我当时想,从赫尔曼病房到路德维希病房的
几步路,对萨尔策教授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妨碍萨尔策教授造访他外甥保尔的
理由不得而知,也许有非同小可的缘故,也许只不过懒得动弹,不愿意多走几步路
去看望外甥罢了。我第一次住进赫尔曼病房期间,保尔已多次被送进路德维希病
房。在我这位朋友一生的最后二十年中,每年至少两次,总是突然发病,而且每次
发病的情形都很可怕,不得不送进施泰因霍夫精神病院,随着时间的推移,两次住
院的间隔越来越短,他也经常被送进林茨附近那家名为瓦格纳-约雷克的医院,他是
在上奥地利州特劳恩湖畔出生和长大成人的,直至他去世,在一向属于维特根斯坦
家族的一处旧农舍里享有居住权,一旦他在这里发病,就被送到上面提及的那家位
于林茨附近的医院。他很早就患上了只能被认为是一种所谓精神病的疾病,大约是
在他三十五岁的时候,他本人很少谈及此事,但从我所知道的关于我的朋友保尔的
一切,不难对他如何患上所谓精神病有个粗略的了解。保尔在孩童时期,体内就埋
伏下所谓精神病的种子,一种从未精确界定的疾病。甚至可以说他就是作为一个精
神有毛病的婴儿出生到这个世上的,一开始就患有了那种后来控制、左右了保尔一
生的所谓精神疾病。直到他去世这种精神疾患一直伴随着他,成为他生命中自然而
然的事情,如同其他人不为这种病所折磨度过一生一样。他的所谓精神病的治疗过
程,充分证明了医生和医学的无能为力,令人极其沮丧。医生和医学的无能为力还
表现在,总是给保尔患的所谓精神病冠以种种令人极为不安的名称,当然从未有过
正确的称谓,因为他们没有头脑,行医乏术,他们关于我朋友的所谓精神病的种种
称谓,到头来总是错误的,或者甚至于是荒谬的,结果总是一个取代另一个,那情
形着实令人汗颜和沮丧。那些所谓心理医生诊断我朋友的疾病时,一次说他患的是
这种病,另一次又说是那种病,就是没有勇气承认,他们事实上对这个病和对所有
其他疾病一样,都不能给出正确的称谓,总是只有错误的、让人感到迷惑不解的名
称,因为归根到底,他们如同其他所有医生一样,至少通过总是给疾病以错误名称
让自己感到轻松和舒适,可这轻松和舒适无异于谋害患者的性命。他们任何时候都
把“狂躁”、“抑郁”这样的词儿挂在嘴上,每次又总是错误的。无论什么时候他
们(如同一切其他医生!)都使用某一个科学名词来掩饰自己的无能,以求得保护
自己(而不是患者!),像一切其他医生一样,治疗保尔的医生们也以拉丁语打掩
护,逐渐在他们自己和他们的患者中间建立起一道不可逾越、不可穿透的大墙,他
们的前人多个世纪以来,仅仅为了隐瞒他们医术低下,掩饰他们的江湖骗术也是这
样做的。我们知道,他们在治疗伊始便在他们与患者之间设置了一道的确是无形
的,但绝对无法穿透的墙壁,他们实施的一切治疗皆可能是非人道的、是谋害性命
和置人于死地的。心理医生是最行医乏术、最没有资质的,与其说他们是致力于掌
握医学知识的大夫,不如说他们更像是一些以谋害人性命来取乐的人。我这一生中
最害怕的事,莫过于落到这些心理医生手中,与其相比其他医生就远没有那么危
险,当然说到底医生给人们带来的都只有不幸,但是,在我们当今社会里心理医生
完全自成一体,像外交官一样在社会中享受着豁免权,他们在我朋友身上,多年来
肆无忌惮地采用种种治疗方法,在我得以对这些所谓治疗研究了一番之后,我心中
对他们的恐惧更加强烈。这些心理医生的确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魔鬼。他们无法无
天,大言不惭地干着一些堪称是暗无天日的勾当。我已经能起床走到窗前,最终甚
至于来到走廊里,和其他那些还能行走的重症病人一起,从病房的一头走到另一
头,来来回回地走。终于有一天,我甚至走出赫尔曼病房,试图向路德维希病房走
过去。但是我过高地估计了我的体能,不得不在恩斯特病房前就停住脚步。我得在
用螺丝固定在墙上的长椅上坐下来,先喘口气休息一下,以便完全依靠自己返回赫
尔曼病房。长达数周乃至数月卧床的病人,每当他们到了能起床的时候,总是过高
估计自己的体力,一下子什么都想做,这愚蠢的行为常常让他们重新躺在床上数周
之久不能动弹,许多人甚至因为这突然的鲁莽举动,丢掉了通过手术好不容易从死
神那里夺回的生命。虽然我是一个有经验的老病号,一生都与不同程度的疾病做
伴,有时还十分严重,甚至要忍受所谓不治之症的折磨,但我在如何养病、如何配
合治疗方面总是犯一些低级错误,做过很多不可饶恕的蠢事。对于一个病人来说,
先尝试走上几步,四步或五步,然后十步、十一步,然后十三、十四步,最后才走
二十步或者三十步,应该这样做,不可以刚能起床就马上出去,就接着走起来没
完,这样做的后果经常是致命的。数月被关在病房里的病人,在这期间总是着急出
去,无法再等待病愈出院时刻的到来,当然一旦得以出去,也不会满足只在走廊上
散步,不,他要走到外面去找死。许多病人就是因为过早地出去而死掉,并非由于
医生医术低下所致。人们可以责备医生,说什么都行,但是你得承认,他们从根本
上说自然是想要改善病人的身体状况,无论他们如何冷漠,无所用心,甚至于头脑
迟钝、没有情感,但他们毕竟是在为你治病。病人必须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好,不
可以由于过早地(或过迟地!)下床,或者过早地走出去,走得太远,将医生的努
力毁于一旦。我当时绝对是走得太远,恩斯特病房确实离得太远了。我本该在弗兰
茨病房前就转身往回走。可是我一定要见到我的朋友。我坐在恩斯特病房前的长椅
上筋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透过树枝 望路德维希病房。我想,也许人家根本就不
准许我这样一个患肺病而不是患精神病的人,走进路德维希病房,严格禁止肺病患
者离开其区域,踏进精神病房去探望那里的病人。反之亦然。虽然说,病房之间有
很高的铁丝网相隔,但由于生锈破损,有的地方已不严密,大的空隙比比皆是,很
容易从这一区域到另一区域去,至少可以爬过去。现在我还记得,每天都有精神病
患者到肺痨病房区,或者肺病患者到精神病房区,但当我第一次企图从赫尔曼病房
到路德维希病房时,我还不知道这两个病区之间每天的这种来往。后来我发现,精
神病患者到所谓肺病地面已属司空见惯之事,到晚上他们就被护理员逮起来,给他
们穿上特制的禁锢背心,我亲眼所见,他们被用橡皮棍驱赶出肺病房区,押回到精
神病房,这过程常伴随以可怜的喊叫声,让我夜里做梦都不得安宁。肺病患者离开
自己的病房到精神病房区只不过出自于好奇,因为他们每天都巴望着发生点耸人听
闻的事情,借以克服令人窒息的无聊,或者驱赶头脑中与死亡的纠缠。我确实没有
弄错,每当我离开肺病房区朝精神病患者走去时,我都心满意足,不管你在哪儿看
到他们,他们都在搞些花样。也许以后在别的什么文章里我再大胆地描写精神病科
的种种状况,我是见证者。现在我坐在恩斯特病房前的长椅上想,我得再等上整整
一周才能再次进行到路德维希病房的尝试,显而易见今天我只能从这里返回赫尔曼
病房了。我坐在长椅上观察小松鼠,它们在这巨大的园子里(从我这角度看这园子
似乎大得无边无际)飞速地跑来跑去,敏捷地爬到树上面去,然后又跑下来,似乎
只有惟一的爱好:到处去叼肺病患者丢在地上的一次性纸巾,叼着它们跑上树。它
们嘴里叼着纸巾到处跑,直至黄昏后,人们还可以看见来回急驰的白点,那是它们
嘴里叼着的纸巾。我坐在那儿,很受用地看着这种景象,种种的联想油然而生。这
是六月里,病房的窗户都敞开着,病人们咳嗽着从窗户里出来,循着以对位法巧妙
设计合成的旋律,进入刚刚降临的暮色之中。我不想过分挑战护士小姐忍耐的极
限,站起身来,回到赫尔曼病房。我想手术后我的呼吸状况的确是改善了,的确可
以顺畅地呼吸了,可是我的疾病治好的前景仍然渺茫,可的松这个字眼,以及与此
紧密相连的疗程,总让我心情变得沉重。但我不一定就整天都是毫无希望的沮丧。
早晨我是带着这样的心情醒来的,可我试图摆脱它,快到中午我就做到了这一点,
下午沮丧的情绪又侵袭了我,傍晚它复又消逝,当我夜里醒来时,它当然又肆无忌
惮地主宰了我。我想,既然医生对待那些我目睹死去的人,完全与对待我一样,跟
他们说同样的词语,进行同样的谈话,开同样的玩笑,那么我的前景跟那些已经死
去的人相比,也就不会有什么两样。他们在赫尔曼病房悄然死去,不为人注意,没
有叫喊,没有呼救,常常是全然无声无息地就走了。一大清早他们空出的病床就放
到了走廊上,更换铺盖罩套,准备给下一个病人。护士小姐们径自微笑着做着事
情,并不理会我们从旁经过看到了这一切。有时我想,为什么我要在本该我走的路
上停住,为什么我不像其他人一样,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为什么竭力睁着眼睛不想
去死,为什么?当然直至今天我依然经常问自己,屈服,放弃努力岂不更好,那样
我肯定在短暂的时间里就会走上我的道路,几周里便会死去,对此我敢肯定。但是
我没有死,仍然继续活着,到今天还活着。我的朋友保尔住在路德维希病房时,我
正好住在赫尔曼病房,我开始住进医院的那段时间,他不知道我住院了,有一天我
们共同的朋友伊丽娜的多言多语将这个消息泄露了,伊丽娜交替探望着我们俩,我
将她看成是带来好运的人。我知道,多年以来我的朋友总是数周或数月住进施泰因
霍夫,每次又都出来了,所以我想我也一定会出去,尽管我们俩的情况区别很大,
绝对不能同日而语,但我自以为我就在这里待几周或几个月,然后如他一样就也会
出院。这想法说到底并没有错。四个月后我终于离开了鲍姆加特山,我没有像其他
一些病人那样死去,他也早就出院了。在从恩斯特病房到赫尔曼病房的路上,我的
确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死亡。我不相信我能活着从这里出去,我在这里所见所闻太
多,足以让我心中对能活下来不抱任何一点希望。黄昏并没有如所想的那样让我好
过些,心里反而倍感难过,几乎无法忍受。值班护士小姐质问我,让我清楚我对自
己如何极其不负责任,我的行为简直是愚蠢的罪过,之后,我倒在床上立刻睡着
了。但是在鲍姆加特山上我没有一个晚上能够一觉睡到天亮,在赫尔曼病房,大多
数情况下,睡一个小时就醒了,不是做梦惊醒(我所有的梦都把我带到生存的深渊
和绝境),就是隔壁房间里有人急需救治或者死亡,或者我邻床的病人用尿瓶撒
尿,尽管我一再跟他讲如何去做才不弄出太大声响,但他每次还是弄出很大动静,
他的尿瓶不止一次撞到我的铁制床头柜,而是好多次,所以他每次总是让我不得不
发火,数落他半天,我再次告诉他应该怎样使用尿瓶才不会把我吵醒,但每次都是
徒劳;我另一边,靠门那边的邻床也每次被他吵醒。我的床在窗户这边。那个病人
叫伊默福尔,是一位警察,一位特别喜欢玩十七加四纸牌游戏的人,自从我从他那
儿学会了玩这一游戏,至今无法放弃,这使我常常濒临发疯和神经错乱,我知道,
一个本来就靠吃安眠药才能睡觉的患者,而且住在像鲍姆加特这样一座只收留重病
和垂危病人的医院里,他一旦在夜里被吵醒就不能再入睡。与我相邻的病人是学神
学的大学生,是格林卿一对法官夫妇的儿子,确切地说他们住在施莱柏路,是维也
纳最高雅、最昂贵的住宅区之一,此人性情属于非常娇惯的那一种,还从未同别人
住过一个房间,我肯定是他碰到的第一个人,并且还让他注意,如果与他人同居一
室绝对要顾及他人,他是学神学的大学生,对他来说这尤其应该是最不言而喻的事
情。但这个人着实不可教诲,至少开始一段时间如此。他是在我之后住进来的,病
情也是处于毫无希望的境地,跟我完全一样,他也被切开了喉咙,从里边取出一个
肿瘤,据说这可怜的家伙在手术时几乎丧命,是萨尔策教授给他做的手术。当然这
不等于说,换了另一个外科大夫他就不会几乎死去。我想,我也应该做个神学大学
生,看看人家来到这房间以后的情形:修女们对他的娇惯令人作呕,她们一方面对
他关照得无以复加,另一方面则以同样的强度怠慢我和警察伊默福尔。比如说,每
个值夜班的护士,都把她值班时从患者那里得到的礼物,巧克力呀、葡萄酒呀,还
有各种各样的糖果,当然都是从维也纳城里一流食品店里买来的,从德默尔食品
店,从雷曼食品店,以及与上述同样闻名的、位于市政厅旁边的斯卢卡食品店,值
夜班护士一大清早就把这些好东西放到神学大学生的床头柜上,这还不算,规定早
晨给每个病人的热饮,我们都应该得到的供应,给他不只一份,而是让他一下子得
到两份,就是直到今天我也特别喜欢吃的那种,供应这道饮品是赫尔曼病房的惯
例,住在这个病房里的人都是垂死的病人,送到床头的这道饮品是对即将死去的病
人的特供。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坚持让我的神学大学生不久就改掉了不少毛病,
他的邻床,那位警察伊默福尔也感激不已,因为我们这位同室病友的我行我素也让
他不堪忍受。其实像我和伊默福尔这样的长期病号,早已习惯了与我们的处境相适
应的角色,即为人不招摇、不张扬,处事低调,谨慎小心,因为只有采取这样的姿
态,才能持久地忍受生病的状态,抗争、执拗和行为放纵都只能削弱肌体,时间一
长都是致命的,一个长期病号是承受不住多久的。由于我们的神学大学生确实可以
起床去厕所,于是有一天我禁止他再继续使用尿瓶。此举立刻遭到护士们的反对,
她们自然是乐意为神学大学生倒尿瓶的,但我坚持他必须起床去厕所解手。我们不
明白,为什么我和伊默福尔就应该起床上厕所,而神学大学生却可以在床上往尿瓶
里撒尿,污染室内本来就几乎难以忍受的空气。最后我们成功了,神学大学生上厕
所解手了,我忘记了他叫什么名字,我想,他姓瓦尔特,可是记不太清楚了,我们
的成功气得护士小姐有好几天瞧都不瞧我一眼。但是对我来说这自然无所谓了。我
只关注有一天我确实能去探望我的朋友保尔,给他一个惊喜,可是我第一次尝试还
在恩斯特病房前就宣告失败了,不得不返回赫尔曼病房,我觉得近期想实现这个愿
望是不可能的了,我躺在床上朝外边看,总看到那棵松树的巨大树冠。在那后边太
阳升起复又下落,整整一周我都再也没有勇气离开房间。最终,还是我和我朋友保
尔共同的朋友伊丽娜,在探望了保尔之后来看望我了,她家住在布卢门施托克胡
同,我就是在她家中认识保尔·维特根斯坦的,当时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当我走进
她的家时,正值他们在辩论舒里希特[3]指挥伦敦交响乐团演奏的《哈夫纳交响
曲》[4],这对于我好比水对于水磨,因为我与我的交谈伙伴一样,一天前在音乐之
友协会大厅[5]听了舒里希特指挥的这场音乐会,演出给我的印象好极了,在我整个
音乐经历中还从未听到过如此完美的音乐。我们三个人,保尔、我,还有他的女友
伊丽娜,对于这场演出的感受完全相同,伊丽娜音乐天资很高,可以说是一位不同
凡响的艺术内行,在这场争论中我们之间并没有根本的分歧,但其中某种重要的东
西并没有同样地引起我们仨的注意,也就是说注意的程度不尽相同,持续数小时的
争论自然而然地拉近了我与保尔的距离,奠定了我与他之间的友谊。其实,多年前
我就经常见到他,但从未跟他讲过一句话,在布卢门施托克胡同里,在这栋世纪交
替时期建造的没有电梯的房子五层楼上,我们之间的交往开始了。我们所在的房间
非常大,放着简朴舒适的家具,我们仨在这里谈论着我最喜欢的乐队指挥舒里希特
和我最爱听的《哈夫纳交响曲》,好几个钟头,我们的谈话一直围绕着这场对我们
之间的友谊至关重要的音乐会,直到我们都感到筋疲力尽。保尔·维特根斯坦对音乐
的爱好胜过一切,我们的朋友伊丽娜也是如此,保尔立即赢得了我的好感,他那出
类拔萃的音乐知识,尤其是对莫扎特和舒曼著名管弦乐作品的了解,还不说他对歌
剧达到痴迷程度的喜爱,在整个维也纳几乎无人不晓,他的这种狂热不久便让我感
到不安,确实让人为他担心,事实上没过多久,这狂热的确发展成为致命的病态。
他不仅具有高度的音乐水平,而且具有高度的全面的艺术修养,与众不同之处在
于,他的修养不是表现在抽象的理论上,举例说吧,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在不
断地对所听到的乐曲和音乐会、对所研究的演奏名家和交响乐队进行比较,他做出
的比较准确扎实,经得起人们随时的检验。我不久就看得很清楚,他的评论总是极
其实事求是,精到可信,于是就很容易地使我认识到,保尔·维特根斯坦是我一个新
的、难以再寻觅到的朋友,从而接受了他。我们的朋友伊丽娜,她的人生经历至少
同保尔的一样,那么与众不同,那么跌宕起伏,比方说,她多少次与人发生亲密关
系,多少次结婚,以至于扳着手指头也数不清,在我们住在威廉米恩山上这些艰难
的日子里,她经常前来探望,她穿着一件红毛衣外套,也不在意是否是探视时间,
总是无拘无束地出现在威廉米恩山上。遗憾的是,如上面所述,有一天她把我住在
赫尔曼病房的情况泄露给了保尔,弄得我要突然去路德维希病房给保尔一个惊喜的
计划泡汤了。不过,归根到底我要感谢伊丽娜,她让我结识了保尔这样一位我的好
朋友,现在伊丽娜与一位所谓音乐理论人结了婚,搬迁到布根兰州的田野乡村去
了。在住进赫尔曼病房两三年前我已与保尔相识。我们俩,我和保尔,忽然同时住
到威廉米恩山上,所谓又一次濒临生命尽头,我不认为是偶然。但我也不让这一事
实承载太多的宿命。我在赫尔曼病房,想到我的朋友保尔住在路德维希病房,就不
感到孤独。实际上,我住在鲍姆加特山上的这数日数周数月,即便没有保尔也不会
感到孤独,因为我有我的毕生恩人[6],或者说我的命中贵人,在外祖父去世后她是
我在维也纳最重要的人,是我毕生的朋友,说要归功于她的有很多已远远不够,坦
白地讲,自从她三十多年前出现在我身旁那个时刻起,可以说我的一切都归功于
她。没有她我根本就活不到今天,无论如何不会是我今天这个样子,如此疯癫、如
此不幸,但同时也一如既往的幸福。知情者明白在毕生恩人这个词中包含着怎样的
内容,三十多年来是她给我以力量,总是帮助我战胜病魔,只有她给了我这个力
量,这是事实。这位在任何方面堪称榜样的、具有聪明才智的、从未在关键时刻将
我抛弃的女人,在过去的三十年里我在她那里几乎学到了一切,或者至少去学习理
解了一切,至今我仍然向她学习人生要义,至少总是学习如何去理解。在我住在鲍
姆加特山上时,她几乎天天来看望我,坐在我的床旁,冒着酷暑把大量的书籍和报
纸带到鲍姆加特山上,带进可以说人们也知道是怎样的一种环境中来。我的毕生恩
人那个时候无论如何已经七十多岁了。但我想就是今天,八十七岁的她同样会这样
做。可是我的这位毕生恩人不是我现在要写的题目,我要写的是保尔,他在我住到
威廉米恩山上时,已经被隔离起来、被搁置和放弃了,但在我的生活中,在我活在
这个世界的过程中,他的作用是举足轻重的,现在我记载的就是这位当时同我一起
住在威廉米恩山上,被隔离、搁置和被放弃了的,我的朋友保尔,我要通过这些记
载来描写他,通过一些不完整的记忆片段,它们此时此刻不仅回忆和再现我朋友当
时毫无希望的境地,而且也再现当时我自己的绝望处境,保尔的生命又一次陷入了
死胡同,与他一样,我的生命也陷入绝境,或者确切地说被推入绝境。我得承认,
如同保尔一样,我又一次心血来潮,过高地估计了我的生存状况,极端地滥用了
它。就像保尔一样,又一次超出自己的一切可能为所欲为,以病态的肆无忌惮对待
自己及周围的一切,保尔因此最终毁掉了自己,迟早有一天我也同样会如此,保尔
由于对主客观世界的过高估计而毁灭了,我也迟早会因对主客观世界过高估计而毁
灭。像保尔一样,我当时在威廉米恩山一张病床上醒来时,我就是过高估计主客观
世界产生出的、几乎完全毁坏了的产品,保尔住在精神病院,我躺在肺痨病院,他
在路德维希病房,我在赫尔曼病房,这是完全合乎逻辑的结果。如同保尔多年以来
可以说因其疯癫几乎丧命,那么我多年来在某种程度上同样也是癫狂得死去活来。
如同保尔的路到头来总是以进入精神病院而告终、而中断,那么我的道路则总是中
断和终结在肺痨病院。如同保尔总是极其执拗地对待自己和周围世界,终于不得不
被送进精神病院,那么我也总是因对自己和周围世界的执拗态度达到极高的程度,
最终被送到了肺痨病院。保尔总是经常爆发出对自己和周围世界的无法忍受,而且
爆发的周期,正如料想到的那样,愈来愈短,同他一样,我也越来越经常地无法忍
受自己和这个世界,结果像保尔在精神病院一样,我在肺痨病院里,才像人们通常
所说的,清醒了过来。如同保尔归根到底总是被精神病院医生给毁了,然后纯粹是
靠自身的能量又活了过来,我则总是被肺痨病院医生给毁了,然后靠自身的能量才
又躲过一劫,我得承认,如同精神病院在保尔身上留下烙印,肺痨病院则在对我施
加影响;我想,他一生中很长的一段路程是那些精神病患者帮助他走过来的,我则
是由肺痨病人的帮助;如他从根本上说是与精神病患者在一起成长起来的,我则是
同肺痨病患者在一起;与精神病人在一起成长和与肺痨病人一起成长没有多大区
别。那些精神病患者坚定地教他如何生活和生存,肺痨病患者则以同样的坚定教导
着我;如同精神病患者教他疯癫,肺病患者则教我肺部患病;保尔可以说变成了精
神病人,因为他终于有一天,像人们说的那样,丧失了自我控制能力,如同我变成
了肺病患者一样,因为我也终于丧失了自制力。保尔疯癫了,因为他跟一切对着
干,自然落得个人仰马翻,同样我也是如此,我和他一样也跟一切对着干,结果自
然也是最终被击倒在地,他变成了精神病人,由于同样的原因我成了肺病患者。但
保尔并非比我更加疯癫,我至少是和他一样疯癫,至少也像人们关于保尔所说的那
样的疯癫,只不过我除了疯癫还患有肺病罢了。我与保尔,我们俩之间的区别只在
于,保尔完全受制于他的疯癫,而我不同,虽然说我的疯癫程度与他不分轩轾,但
我从未任其摆布,保尔可以说是完全疯癫了,而我一直以来都利用我的疯癫,掌握
着它,保尔从未能控制住他的疯癫,而我总是令它听我调遣,也许因此我的这种疯
癫较之于保尔的甚至于要厉害得多。保尔只有疯癫这个病,疯癫是他生存的主要内
容,而我除疯癫之外还有肺病,两者兼而有之,我以相同的程度利用了两者,疯癫
和肺病:将其变成我生存之源泉,在某一天突然完成了这影响我整个一生的变化。
如同保尔几十年与疯癫为伴,我则几十年带着我的肺病度日;如同保尔几十年扮演
着精神病人,我几十年表演着肺病患者;如同他为他的目的利用了精神病人这个角
色,我则为了我的目的利用了肺病患者这个角色。如同其他人致力于长期或者毕生
拥有和确保相当数量的财富,或者较高的或者高级的技艺,他们只要还活在这个世
上,便不惜一切代价在任何情况下利用它,并敢于使其成为他们生活的惟一内容,
我的朋友保尔在其一生中则拥有和确保他的疯癫,不断地利用它,并且不遗余力
地、坚定不移地将其变为他生活的内容,就像我将我的肺病,就像我将我的疯癫,
还有最终从肺病和疯癫产生出的我的技艺,变成我的生活内容一样。如同保尔最终
对待他的疯癫日益肆无忌惮,我对待我的肺病和疯癫也越来越为所欲为,由于我们
对待我们的疾病越来越无所顾忌,我们对待我们周围的世界也无所顾忌,自然反过
来,我们的周围世界对待我们也无所顾忌,结果我们也就越来越频繁地发病,越来
越频繁地住进医院:保尔住进精神病院,我住进肺痨病院。以前我们总是各自住进
相应的医院,一九六七年我们俩同时来到威廉米恩山上,这里的处境进一步加深了
我们之间的友谊。假如我们一九六七年没有来到威廉米恩山上,那么很可能我们之
间的友谊也达不到这么深的地步。在许多年强迫自己克制交友之后,我不期而遇有
了一位真正的朋友,他甚至能理解我头脑中那种最不着调的想法,我的头脑可不那
么单纯,它相当复杂和放荡不羁,保尔他不但理解,而且有胆量来听取我头脑中那
些古怪荒诞的想法,我周围所有其他人从未有能力来这样做,因为他们不愿意这样
做。哪怕我有时只是如人们所说的试探性地开始一个题目,这题目也会准确无误地
在我们的头脑中朝着应该发展的方向发展,不仅仅是关于音乐(这是我们俩首要的
和最高的专长),而且涉及所有其他题目。这之前我从未认识过哪个人,具有更敏
锐的观察才能,更深刻的思维能力。只不过保尔像扔他的钱财一样,不断地抛掷他
的思想财富,但不同的是,不久他的钱财终于被他抛得精光,财源也已枯竭,但他
的思想财富却的确是取之不尽的;他不停顿地朝窗外扔,而思想财富(与此同时)
却在不断地增加,他向窗(他的头脑之窗)外扔得越多,他头脑中这思想财富也增
长得越多,这样一类人就是这个特征,他们首先是疯癫了,最终被称为精神错乱,
以至于他们越来越多地、越来越经常不断地将(头脑中的)精神财富抛掉,同时在
他们的头脑中,他们的精神财富以与抛弃相同的速度在增加。他们将越来越多的
(头脑中的)精神财富抛掉,同时他们头脑中的精神财富也越积越多,自然也就越
来越危险,最终他们从头脑中向外抛弃精神财富的速度已经跟不上其增长的速度,
不断增加的精神财富在头脑里形成巨大的储存,导致头脑终因容纳不下而发生爆
炸。因此保尔的脑袋爆炸了,因为(由头脑里)向外抛弃精神财富的速度已经跟不
上需要了。同样尼采的脑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爆炸了。归根到底所有勤于哲学思维
的脑袋都爆炸了,因为他们向外抛弃精神财富的行为相对滞后。毕竟在这些头脑中
的确持续不断地产生着精神财富,其增长的速度比他们能够从头脑中向外抛掷的速
度要更快,其后果更残酷,终有一天他们的头脑爆炸了,他们死亡了。因此保尔的
脑袋也终于爆炸了,他的生命停止了。我们俩是相同的,同时又不完全一样。比如
说他关注穷人,穷人的处境让他动情,我也关注穷人,但他们不能让我产生恻隐之
心,通过我的思考机制,对这个与世俱来的老问题我从来无法像保尔那样动情,至
今仍然如此。保尔看到蹲在特劳恩湖岸边的一个孩子会立刻流下眼泪,而我则立刻
就发现,这孩子是被其狡猾的母亲放到特劳恩湖岸边的,其目的无非是引起过路人
的怜悯,让他们良心不安,导致他们最终打开了钱包,这种伎俩着实令人厌恶。与
保尔不同,我不仅看见了被贪婪的母亲作为赚钱工具利用的可怜的孩子,而且还看
到蹲藏在后面树丛里的孩子母亲,她正在以生意人那种精明和灵巧点数着一大堆钞
票,那景象让人看着反胃。保尔只看见孩子和他的可怜相,看不见坐在后面数钱的
母亲,他甚至泪流满面,为自己舒适的生存状况感到羞愧,给了那孩子一张一百先
令的大钞,而我则看穿了这出戏;保尔只看到这出戏的表面,只看到一个无辜孩童
的贫苦,没有看见藏在后头那个卑鄙的母亲,她以匪夷所思的卑劣手段,滥用了我
朋友保尔的善良,她蒙骗了我的朋友,但是我一定得看穿这一切。这就是我朋友的
特点,而我看穿了整个这场无耻下作的把戏,自然就什么都不给那个孩子。我把我
的观察所得保留给自己,是为了保护我的朋友,不告诉他,孩子那卑鄙无耻的母亲
自己躲在后边树丛中数钱,却强迫孩子去装扮贫穷无助的样子。我听任我的朋友一
个人去作他那浮浅的观察,听任他把一张一百先令大钞送给那孩子并失声哭泣,就
是以后我也没有向他揭穿这种把戏。他后来经常提起特劳恩湖岸边这场戏,提及那
个可怜的孩子,他说,他给了那孤独、贫穷的孩子一百先令,(当着我的面,)而
我始终没有告诉他我所了解的事情真相,没有戳穿那孩子母亲耍的把戏。关于穷困
和所谓人的穷困(以及人类的穷困),保尔总是只看见表面现象,如特劳恩湖岸边
那场戏,从来不像我那样全面观察,我想可能他干脆拒绝,而且是一生自始至终都
拒绝去看到全局,出于自我保护只看到一场把戏的表面便满足了。我同样也是出自
于自我保护,却从不满足于只看到(这类把戏的)表象。这就是区别所在。保尔在
他的前半生中可以说将数百万巨款扔了出去,并自信他帮助了那些无助者(并以此
帮助了自己!),而实际上,他扔出的数百万巨款,不过是满足了那极其卑鄙无耻
之徒的贪婪欲望,自然他以此的确帮助了自己。他长期以来坚持把他的钱扔给那些
他误以为是穷苦的人、值得怜悯的人,直至他自己身无分文。直至他有一天自己穷
得只能依靠亲戚们的仁慈,但他亲戚们的仁慈是短暂的,不久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因为仁慈这个概念对于他们是陌生的。保尔出身于非常富有的家庭,这样富有的家
庭在奥地利也只有三四个,对于这样的家庭,保尔不啻忤逆浪子。在君主统治时
代,这些家庭的万贯家财似乎自动地年复一年地增长,共和国的诞生才使维特根斯
坦家的财运停滞下来。保尔很早就倾箱倒箧,舍财济贫,他在某种程度上以为,以
此可以改变世间之贫穷状况,结果他的一生大多情况下可以说近乎一无所有,如同
他的叔叔路德维希所认为的那样,为拯救纯洁的民众和自己,必须将所谓肮脏的数
百万家产抛给纯洁的民众。保尔曾带着一捆捆百万先令的钞票,目的就是将这些肮
脏的钞票分配给纯洁的民众。但是一般来说他总是把钱给了如上面所描写的那样的
一些特劳恩湖岸边的孩子们。他救济的人都跟这些孩子们一样,为帮助他们和满足
自己,不论在哪里他都把钱塞给他们。当他一无所有时,在短时间里他的亲戚们会
支持他,出于某种扭曲了的正直,绝非出自慷慨,从根本上说他们此举从来就不是
不言而喻的。因为他们,我一定得说明,不仅看到了他所作所为的表面现象,而且
看到了可怕的全部。维特根斯坦家族一百多年来素以制造武器和机器著称,直到最
后终于生产出路德维希和保尔,前者是划时代的著名哲学家,后者至少在维也纳其
知名度并不比路德维希小,或者正是在那里他是更有名的疯癫者,从根本上说,他
同他叔叔路德维希一样具有哲学头脑,他的叔叔路德维希反过来也与其侄子保尔一
样疯癫,这一位,路德维希,以他的哲学造就了他的名声,另一位,保尔,以他的
疯癫。这一位,路德维希,也许更富于哲学头脑,另一位,保尔,也许更为疯癫;
我们相信这一位具有哲学头脑的维特根斯坦是哲学家,可能只是因为他把他的哲学
写成了书,而不是他的疯癫,我们认为那另一位,保尔,他是疯子,因为他压抑了
他的哲学,没有发表它、公开它,只是把他的疯癫展示了出来。他们两位绝对都是
非同寻常的人,拥有非同寻常的大脑,这一位出版了他的大脑,另一位没有。我甚
至可以说,这一位将其大脑所思付之于文字发表,而另一位则将其大脑所思付之于
实践。那么出版发行出来的大脑、持续不断地在出版发行自己的大脑,与那实践了
的大脑、持续不断地在实践自己的大脑之间区别何在?假如保尔也著述出版了什
么,那么自然他著述出版的与路德维希所著述出版的完全不同,就好比路德维希要
将疯癫付之于实践,那也与保尔的疯癫完全两样。不过无论如何维特根斯坦这个名
字,都保证了其作品的高度水准,保证了其作品达到最高水平。如果我们要把哲学
称为哲学,把思想称为思想,把精神疯癫称为它被称为的所谓变态的历史概念的
话,那么疯癫的保尔毫无疑问达到了哲学家路德维希的水平,这一位绝对是哲学和
思想史的一个高峰,那另一位绝对是精神疯癫史上的一个高峰。住在赫尔曼病房,
虽然我与我的朋友相隔只有二百米,但我与他犹如相隔千山万水,我最大的渴望就
是在数月没有与保尔的头脑交流之后,我们能再一次相聚,在这数月里,我接触了
数百个总的来说很遗憾尽是些十分贫乏的脑袋,简直令人窒息,坦白地说,在大部
分时间里我们接触到的头脑都很无聊,同其在一起与同一些畸形的土豆在一起没有
太多的区别,裹着它们那无病呻吟的躯体的是相当乏味的衣衫,他们生活得可怜巴
巴,遗憾的是丝毫不值得人同情。但我想终究有一天我一定会去看望保尔,我甚至
在笔记本上,扼要记下来我打算同他谈些什么,要谈那些数月以来我跟谁都无从谈
起的话题。在这段没有保尔的日子里,简直就无法谈论音乐,也无法谈论诸如哲
学、政治和数学。每当我的心濒临死寂,只要探望一下保尔,就会一切改观,比如
激活我的音乐思维。我心里想,这可怜的人被关在路德维希病房里,很可能甚至穿
上了禁锢背心,他多么喜欢坐在歌剧院里听歌剧啊。知情者无人不晓他是维也纳最
激情洋溢的歌剧观众,他是个十足的歌剧迷,在他穷困潦倒,甚至于落到一贫如洗
的境地时,也没有放弃去歌剧院的这个爱好,仍然天天去听歌剧,最不济买张站
票,已患不治之症的他竟然为看《特里斯坦》一站就是六个小时,末了仍还有力气
为成功的演出欢呼和吹口哨,那响亮的程度在环路的这座歌剧院里绝对是空前绝
后。对于一出歌剧的首演来说他是个很可怕的人物,因为他以他的方式可以决定首
演的成败。他的激情欢呼可以带动整个剧场,他的反应总是比一般观众早几秒钟;
另一方面,如果他愿意的话,如果他恰好心里不大痛快,那么他会率先吹口哨喝倒
彩,让超级的、大型昂贵的演出因此毁于一旦。他说,如果我想要,而且条件具备
的话,条件总是具备的,我可以让演出大获成功,同样我也可以让一台演出一败涂
地,如果我想这样做而且条件也具备的话,条件总是具备的:如果我第一个鼓掌欢
呼,或者第一个喝倒彩。维也纳人在数十年里没有察觉,成就一场演出或者埋葬一
场演出的始作俑者正是保尔,他对一场演出的破坏,如果他想要那样做,那是无以
复加的、是毁灭性的。他对一场演出的褒贬,支持与反对,与客观效果无关,只视
其当时的情绪如何,只凭一时心血来潮,或者看他疯癫的状况。许多他无法忍受的
乐团指挥,在维也纳都跌进了他所设的陷阱,他不遗余力地吹口哨和大喝倒彩,累
得嘴巴沾着白沫儿。只有卡拉扬是个例外,他恨卡拉扬,但他对他喝的倒彩竟然没
起作用。卡拉扬这位天才指挥家太伟大了,保尔无法干扰他、撼动他。我观察和研
究卡拉扬数十年,我认为除了我喜欢的舒里希特,他是本世纪最重要的指挥家,可
以说,我从童年时起,就听过他指挥的音乐会,由衷地对他表示钦佩,对他的高度
评价至少像对曾与他合作的所有音乐家一样。保尔则倾其拥有的一切手段仇视这位
卡拉扬,称其为江湖艺人,而我以自己数十年的观察将其视为世界音乐第一人,卡
拉扬越是名声卓著,我的朋友如同整个音乐世界一样,越是不想认可这位才华横溢
的指挥家。从童年时起我就看到了卡拉扬艺术天才的发展和完善,他在维也纳和萨
尔茨堡指挥的几乎所有音乐会和歌剧的排练,我都在场。我一生中所听到的最初的
那些音乐会,是卡拉扬指挥的,最初听到的歌剧也是卡拉扬指挥的。可以说这奠定
了我音乐方面发展的高起点,从一开始就为我日后的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卡拉扬
这个名字,注定了让我与保尔之间相识伊始就出现了不可调和的争执,在保尔还活
着时,我们之间一直围绕着这个名字争论不休。但是到头来谁也没有说服谁,我没
有通过我的证明让他相信卡拉扬的天才,他也没有用他反对卡拉扬的理由让我相信
卡拉扬不过是一个江湖艺人。直到去世,保尔一直认为歌剧是世界艺术之最,尽管
这与他的哲学体系并不一致。而对于我来说当时歌剧就已经降至次要地位,它是我
早期热爱的一种艺术,虽然我始终喜欢它,但已有多年可以割舍了。许多年,当保
尔生活过得还富裕,还有时间时,他满世界旅行,为的是到一个个著名的歌剧院欣
赏演出,最后总是感叹,总归还是维也纳歌剧院最了不起。大都会歌剧院不值一
提。科文特加登剧院可以忽略不计。斯卡拉有名无实。[7]所有这些歌剧院都不能与
维也纳歌剧院相提并论。但是他说,维也纳歌剧院一年其实也只有一次是真正很杰
出的演出。一年只有一次,终究还是有一次嘛。一口气旅行三年,发疯似的跑遍所
有所谓世界著名歌剧院,他保尔能够办得到。他因此认识了一切比较有名望的、闻
名遐迩的,以及真正有影响的乐队指挥,包括由他们推崇、培养出来的歌唱家。从
根本上说他的头脑就是歌剧头脑,他自己的生活逐渐地、在最后几年则迅疾地恶
化,俨然一出歌剧,自然是情节起伏跌宕的大歌剧,与此相应的结局也是极其悲惨
的。现在这出歌剧正在施泰因霍夫,在路德维希病房上演,这里是整个施泰因霍夫
最冷落、最荒凉的地方。不久我就目睹了这里的状况。伯爵先生,这是大家给我朋
友保尔的头衔,又穿上了白色大礼服,据我所知是在克尼策名牌服装店定做的,在
他去世前那几年,他还经常所谓背着我在夜里脱下禁锢背心,换上这套礼服去那家
伊甸园酒吧。他始终有为数众多的朋友,他们或者家境殷实,或者十分富有,他们
或有或没有名门贵族背景,这些朋友总是不时还邀请他去萨赫尔酒店或帝国饭店参
加晚宴,省得他在路德维希病房的大理石面桌子上用铁皮盒子用餐,脱下路德维希
病房规定穿的白色粗毛袜子和笨重的毡子拖鞋,取而代之的是时尚的英国短袜,配
以玛格利、罗塞里或者琼科等名牌皮鞋。每当他又从施泰因霍夫出来时,便不无反
讽和挖苦地对我说,他又经受了一系列电子休克疗法的考验,向我描述那做法的残
酷、卑劣、无耻和不人道。每逢他的周围感到受到他的威胁,比如他忽然一夜之间
恐吓要杀死所有的人,甚至宣布要枪毙和绞死他自己的兄弟,他就被送到施泰因霍
夫;每逢他被那些自以为是的医生及其荒诞的治疗完全摧毁,弄得奄奄一息,更不
要说能抬起头或者甚至提高说话的声音,就又被放了出来。然后他便退避社交回到
特劳恩湖畔,这里维特根斯坦家族至今还有许多房产分散在林间、山谷,以及地形
奇特的湖畔丘壑和山冈,有别墅、农舍,还有所谓猎人居和隐庐,维特根斯坦家人
今天如果在管理财产上感到心烦了,仍然还到这些地方来歇息片刻。目前,路德维
希病房是我朋友的府邸。我忽然踌躇起来,由我主动地从赫尔曼病房这里与路德维
希病房建立联系是否妥当,这样做对我们俩是否与其说有利,不如说有害。谁知道
保尔现在到底处境如何,没准他的处境对我不利,因此最后我决定暂时不要急于去
看望他,暂时不在赫尔曼病房和路德维希病房之间建立联系。换个角度来看,我
想,我到路德维希病房去,而且又是突然而至,给他的影响很可能会是毁灭性的。
我现在忽然真的对这样的相逢感到害怕,我想,还是让我们的朋友伊丽娜来决定,
看看目前在路德维希和赫尔曼两座病房间建立联系是否合适。但是我立刻就又放弃
了这个想法,我不想让我们的朋友在涉及我们俩的事情上举棋不定,左右为难。我
想,目前我也没有力量走到路德维希病房那边去,到路德维希病房去的这个想法我
觉得实在荒谬,于是我完全放弃了这个打算。说到底我无法知道,是否某一天保尔
会突然出现在我这里;我想这也绝对可能,我们那位话匣子朋友已经告诉了他我住
在赫尔曼病房。我真的很害怕他会闯到这里来。想想看吧,他突然到了赫尔曼病
房,来到这座管理最严格、的确只收垂死病人的医院,穿着他那精神病患者的服
装,我想像着那情形,他脚下穿着他那精神病患者的拖鞋,上身是精神病患者穿的
衬衫,精神病患者的外套,下面是精神病患者穿的裤子。我害怕见到这一幕。我不
知道该怎样与这样的他会面,怎样接待他,怎样接受他这副模样。我想他来看我,
对他来说,比反过来我去看他要容易。他只要身子稍微动弹一下,就会是第一个出
现在这里的精神病患者。我想,这样的造访毫无疑问绝对会以一场灾难而告终。我
尽量摆脱这一想法,试图把思路往完全另一方向引导,但自然这是办不到的。保尔
到这里来看望我,这件事简直变成了噩梦在折磨我。我感觉到门会随时打开,保尔
迎面走来。身穿精神病患者的服装。我想像着,守卫们如何发现他,如何将他套进
紧身衣,用棍棒将他赶回精神病房。这可怕的景象牢牢地固定在我的脑海里。我对
自己说,他是一个很不知道谨慎小心的人,肯定会做出这等荒唐的事情,从铁丝网
底下钻过来,跑到赫尔曼病房,冲到我病床上拥抱我。一个像他那样所谓危重精神
病患者疾速奔跑过来,将一个人如此紧紧地拥抱,让人觉得非窒息在他的拥抱中不
可,而他却贴在被拥抱者胸前嚎啕大哭起来。我的确害怕他会突然冲进来拥抱我,
伏在我身上嚎啕大哭。我喜欢他,不错,但我不愿意让他拥抱,像他那样一个五十
九岁或已六十岁的人,贴在你胸前嚎啕大哭,我恨这种事情。他整个身体都在颤
抖,嘴里结结巴巴说着一些无法让人听懂的词语,嘴角泛着白沫,紧紧地抱着你,
使你很快就无法忍受下去,不得不强行从他的拥抱中解脱出来。我经常不得不推开
他,自然并非我一定想要这样做,但他那令我窒息的压迫使我别无选择。最近这些
年来,他这种拥抱欲的发作愈演愈烈,想从他的拥抱中解脱出来那得拼命地挣扎,
几乎使出超人的力量。事情早就很明显,这样一个人已经病入膏肓,有朝一日他本
人也会窒息在这样的拥抱中,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他常常会对被拥抱者结结巴巴
地说“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惟一的人,我惟一的一个我所拥有的人”,而这一个人
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他,使他从精神失控状态中解脱出来。我害怕他的这种拥抱,
害怕保尔会突然冲进房里来。但是他没有来。我每天、每个小时都担心他会冲进
来,但他最终也没有来。从伊丽娜那里我得知,他现在如同一个死人一样躺在路德
维希病房的床铺上,不论早晚都拒绝进食。这样一来他更加筋疲力尽,那些医生们
将他摧毁了以后就不管他了。等到他已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自己连起床都不能
时,他们便放他出院。他的某一个兄弟用汽车接他,或者任何一个兄弟都没有来,
他打出租车返回特劳恩湖畔一处属于维特根斯坦家族的农舍,趴卧几天或几周,根
据契约条文详细的规定,他直到去世都有权在此居住,这座农舍已有二百年历史,
位于阿尔特明斯特和特劳恩基尔希之间的高地山谷里,一位忠实于维特根斯坦一
家、一辈子依赖这个家庭的老妇在这里经营一小块农田,满足维特根斯坦家人在此
度假的需求。保尔的妻子艾迪特每逢这种情况便留在维也纳家里。她知道,她的丈
夫只有孤零一人在那里才能疗养恢复得好,包括她在内谁也不可以在这种时刻打扰
他,尽管她归根到底是他最亲近的人,直到他去世都是他的爱妻。每当保尔住到特
劳恩湖畔,他总是看望我,不是最初的几天里,而是稍后,当他又敢于到人们中间
走动时,不再恐惧人们放肆地投向他的异乎寻常的目光,当他又有兴致谈话,谈论
他那些哲学思考。于是他就来到了纳塔尔[8],如果赶上天气适宜,他就一个人坐在
院子里,闭着眼睛,听着我在二楼唱机上放的唱片,窗户开得很大,坐在下面刚好
可以听得十分清楚。请放一张莫扎特。请放一张施特劳斯。请放一张贝多芬。他在
下边朝我说。我懂得放一张什么样的唱片才能合他的口味。我们俩在一起欣赏音
乐,一听就是几个钟点,莫扎特、贝多芬,不说一句话,我们俩喜欢这样。末了,
我进厨房做一顿简单的晚餐作为这一天的结束,饭后我驾车通过黄昏笼罩中的街道
送他回家。这样默默地与他在一起欣赏音乐的时光,我是不会忘记的。他一般需要
约两周时间,才能如他所说的,恢复正常生活。他在乡村一直待到他厌烦了,非回
城里不可了,便返回维也纳。在那里住上四五个月的样子,就会又出现疾病复发的
症候,如此这般地循环往复。我们友谊开始后的最初几年里,他酒喝得很厉害,几
乎喝个不停,这无疑加速了他疾病恶化的进程。他下决心戒酒,的确不声不响地付
诸实施,他的健康状况先是恶化得让人害怕,可是随后便有明显的好转。他于是真
的滴酒不沾了。没有人曾像他那样喜欢喝酒,上午在萨赫尔酒店他成瓶地喝着香槟
酒,对他来说,喝这些酒乃是家常便饭,不值一提。在魏布克胡同的欧本瑙斯小酒
馆里,他一个晚上喝好几升白葡萄酒。过量的饮酒酿成了恶果。据我的记忆,他去
世前五六年终于戒了酒,否则很可能他会早死三四年,我想如果是那样损失就无法
估量了。因为正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才发展成一位真正的哲学家,这之前
他只不过是一个长于哲学思考的享受者,像他这样会享受的人在我一生中未曾见到
第二个,这使他的为人非常可爱。在赫尔曼病房,或者归根到底可以说在对死亡的
恐惧中,我明确地意识到我与我朋友保尔的关系弥足珍贵,事实上是我与男性朋友
关系中最值得宝贵的,是我惟一保持得最长久的朋友关系,是我无论如何不想放弃
的关系。我现在突然对这个人十分担心,他忽然成为我最亲近的人,我担心会失去
他,具体可以从两个方面说:由于我的死或者他的死。在这些星期里,在这些月份
里,我躺在赫尔曼病房,死亡近在咫尺,我自己说到底是感觉得到的,我的朋友保
尔在路德维希病房何尝不是如此。我忽然渴望见到这个人,见到这惟一的一位能以
适合我的方式同其谈话的男性朋友,同他有一个共同的话题,无论这话题是什么性
质的,哪怕是最困难的,也能谈得头头是道,谈得继往开来。已经有多久我没有进
行这样的谈话了,已经有多久我缺失了倾听的能力,缺失了既阐释同时又接受的能
力,已经有多久没有再在一起谈韦伯恩了,没再谈勋伯格和萨蒂[9]了,没再一起谈
《特里斯坦》和《魔笛》了,没再一起讨论《唐·璜》和《后宫诱逃》了。他同我在
我纳塔尔寓所的院子里,一起听舒里希特指挥的《莱茵河交响曲》已是多久之前的
事了。现在我躺在赫尔曼病房里,才知道我缺失了什么,由于最近我身染重病有什
么离我而去了,才知道我要想生存下去从根本上说我不能缺少什么。我有朋友,最
好的朋友,但是我想,没有一位可以在创造力和想像力上,在敏锐的感觉方面与我
的朋友保尔相比,从这一刻起,我尽我所能尽快地同我这位不幸的、现在只能神交
的伙伴重建直接的联系。我对自己说,假如我们俩又能到外面去,又恢复了健康,
我将弥补由于我们躺在鲍姆加特山上医院里所耽搁的一切,我的头脑,如同人们所
说的,极其需要补充精神养料。我的头脑里已经堆积了无数的题目,等待着我的谈
话伙伴。而我的朋友保尔,如我们的好朋友伊丽娜几天前跟我讲的那样,可能仍然
穿着禁锢衣躺在病榻上,凝视着与另外二十四个病人共用的病室的天花板,拒绝进
食任何东西。我心里想,我得尽快地去他那里。这几个星期天气酷热难忍,尤其是
那位伊默福尔深受其苦,不仅不得不放弃玩纸牌十七加四,而且他突然连站都站不
起来了。他脸庞下陷,显得鼻子忽然奇大无比,突出的颧骨看起来古怪得令人心
悸,他的皮肤呈现几乎透明的灰色。大部分时间他都不知羞臊地敞开被子躺在那
里,叉着的双腿几乎只剩下骨头了。他随时都得撒尿,人虚弱得连尿瓶也拿不起来
了,而护士们自然不能总待在我们房间里,于是拿尿瓶为他接尿的事就是我在做
了。他已经如此笨拙,总是把尿尿到外边。他的嘴几乎总是张开着,从里边流出介
乎黄、绿之间的液体,将近中午时就把床垫给弄脏了。他身上也突然发出那种我很
熟悉的味道:死人身上才有的味道。我们那位学神学的大学生在这些天里,更多地
与我搭讪,不怎么搭理伊默福尔,大多时间他都在读一本神学书,根据我的印象,
其他的书他根本没读。每逢住在格林卿的父母到这里来看望他,就坐在他的床旁,
反复跟他讲,他们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这个儿子外一无所有,他可不能扔下他们不
管。但是说到他,我感觉不到他会离开这个世界。一天夜里,不晓得是什么时辰,
人们把伊默福尔连床带人弄到了走廊里,我当时睡着了没有觉察,当我清晨带着体
温记录表到治疗室去量体重时,看到走廊上他的那张床已经换上了新的铺盖。我本
人也消瘦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一张圆盘子脸和一个鼓胀得像皮球一样的可怕的大肚
子,上面形成一些小的瘘管,看上去它随时都有爆裂的可能。当我从我邻床神学大
学生的收音机里听到转播蒙札的赛车时,我想到,我的朋友保尔除了对音乐的无比
热爱以外,能使他热情洋溢的另一件事情便是赛车这项运动,别的都不可能让他如
此这般的投入。作为年轻小伙儿他就曾参加过赛车,在这方面一系列世界冠军都是
他最好的朋友,我本人对此项运动相当反感,我认为没有什么能比赛车更冒傻气的
了。但是我的朋友却不然,他就着迷赛车,而且几乎让自己具备了一切参与的可能
性。多么难以设想啊,以我之见,他对贝多芬弦乐四重奏的评论最有见地,他是惟
一一个给我正确解开“《哈夫纳交响曲》之谜”的人,使我从此觉得他将这部交响
曲变成了数学奇迹,而就是这个人同时却是一个无限痴迷于赛车运动的人,如我所
知,赛车在几乎不可能再狭小的弯道上发出的刺耳噪音,在他耳中犹如他所迷醉的
音乐。维特根斯坦一家人痴迷于赛车,过去和现在都是如此,许多年夏天,他们邀
请那些最优秀的赛车手到特劳恩湖畔他们的房舍做客,我还记得,我曾应保尔的邀
请在他家中见到过杰克·斯图尔特,见过快活有趣的小伙子格雷厄姆·希尔,还见过之
后不久在蒙札一次事故中不幸身亡的约亨·林特,与他们一起在特劳恩湖畔的山冈上
度过一些夜晚,每每欢聚至深更半夜。我的朋友保尔曾说过,如今已经六十多岁
了,对赛车的看法自然有所变化,他也像我一样认为赛车运动是弱智了,在他面前
我始终坚持这一观点。但是,一级方程式在他心里仍然总是占有明显的地位,同他
在一起,他若不总是在什么时候谈起他所喜爱的赛车运动,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
总会适时地找到突然把话题转到赛车运动项目的可能性,当然进入这个话题就很难
再打住了,这让人不能不考虑,如何才能让他摆脱忽然又左右着他的、对赛车运动
的痴迷,这痴迷的确几乎伴随了他一辈子,使他癫狂得忘乎所以,给他带来了严重
的后果。的确他有两种狂热的爱好,同时这也是他的两大疾病:音乐和赛车运动。
在他的前半生里,赛车运动就是他的一切,后半生则是音乐。还有帆船运动。但时
过境迁,他现在哪里还能任凭他对体育的狂热恣意妄为?在我认识他之后,他对赛
车运动的狂热已经只限于理论上了。在实践上他早就不再去赛车,也不再驾舟扬帆
了。他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样有钱花了,亲戚们严格限制他的开支,当他们看到,数
年里他实际上已经完全陷入意志消沉之中不能自拔,他们便安排他去环路绍腾路段
的一家保险公司,即所谓的环路塔楼里工作,因为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在这
里身体力行地挣钱养活自己,可以想像得到,他也干不了什么大事,只是送送文
件、做个表格之类,挣点小钱。他到底是有家室的,他得缴纳房租,他住在皇家马
厩胡同,西班牙骑术学校斜对面,属维也纳第一区,即市中心老城,这里房租特别
高。迄今为止一直优哉游哉的这位伯爵先生,现在必须早晨七点半就到达办公室,
在这里,这种办公室工作的辛苦劳顿他都得承受。但这个事实并未让他望而却步。
下班后,他经常拿他上班的事寻开心,每逢他兴趣上来了,想要描述和津津乐道一
番所谓市立保险公司里边的情况,他的想像力便有超常的发挥。他可以一个晚上让
别人听得有滋有味,他说他终于来到了普通人中间,他高兴啊,忽然之间可以看到
民众的真实状况了,知道他们实际上在干些什么了。我想,保尔的亲戚把他安排在
这家保险机构里工作,不过因为他们同这家公司的经理有点关系,没有这层关系人
家才不会雇用像他那样的人,何况他那岁数了,几乎到了花甲之年,没有哪一家公
司会录用像他那样条件的人。得工作,得挣钱养活自己,对我们这位伯爵先生自然
是从未有过的新鲜事,大家都看出来这差事他干不长。可是他们都错了,直到他去
世前不久,直到他实在病得无法去上班了,他一直都在环路大街绍腾路段那家保险
公司工作,中规中矩,准时走进去,准时走出来。他经常说“我是一个地道的模范
公务员”,对此我从不怀疑。他的第二任妻子艾迪特,我想,他是在柏林与她结识
的,据我估计,是在去歌剧院看歌剧的前后,或者在观看歌剧的过程中。她是曾创
作歌剧《安德烈·谢尼埃》的作曲家乔尔达诺[10]的侄女,其亲戚大多都住在意大利,
她每年都要回意大利去疗养生息,同保尔一起或单独一人,多数情况下是自己一人
去。我的确特别喜欢她,每逢我去布劳伊纳霍夫咖啡馆,看到她坐在那里喝咖啡都
很高兴。每次同她谈话都让人感到特别舒服,且不说她出身的家庭非同一般,她的
聪慧和她的魅力也远远超乎寻常。她风度优雅是不言而喻的,她是保尔·维特根斯坦
的妻子嘛。她丈夫保尔的病情不停地恶化,越来越频繁地发作,可以说死神已在向
他招手了,到维也纳和特劳恩湖畔的医院都不能解决问题了,更多的时间住在施泰
因霍夫,或者林茨的瓦格纳-约雷克医院,在这些显然十分痛苦的日子里,我清楚知
道她的处境多么困难,但她从未抱怨过。她爱保尔,她一分钟也不能扔下他不管,
尽管大多数情况下她不得不与他分离,她总是住在马厩胡同上世纪末建造的老房子
里,而她的丈夫则住在施泰因霍夫,或者林茨的瓦格纳-约雷克医院里(以前人们称
这里为尼德恩哈特),穿着禁锢服躺在某一个大房间里,同其他病友一起可以说是
挨着时日。他的疾病发作不全是突然性的,总是几周前就有迹象,比如说他开始双
手颤抖,说不了完整的句子但又不停地说,数小时都无法打断;或者走路的样子突
然改变,完全没有规律,跟人一块儿走突然很快走上十几步,然后又特别慢地走上
三五步;比如说在大街上与根本就不认识的人搭话,也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或者在
萨赫尔酒店上午十点钟就要一瓶香槟酒,但又不马上喝,让酒一边搁着,任其变
暖。这一切还都无关紧要。糟糕的是,他有时竟将服务员刚放到桌子上他要的一托
盘早点,抓起来摔到贴着丝质壁纸的墙上。据我所知,一次他在彼得广场上了一辆
出租车,只说了“巴黎”一个词儿,随后那司机,这位认识他,真的就把车开到了
巴黎,害得那里的一位不知是姑姑还是婶子不得不为他付了车费。到我在纳塔尔的
家,他也有许多次坐着出租车来,只待半个小时,如他所说,就是为了来看看你,
然后便立即返回维也纳,不管怎么说光单程也有二百一十公里,来回总计四百二十
公里。每当他,如他自己所说的又成熟了,便连杯子也拿不住,随时都可能失去自
制大哭起来。人们碰到他,总看到他衣着很时髦很讲究,他的这些衣服都是从朋友
那儿来的,不是他已去世的朋友遗赠给他的,就是健在的朋友送给他的,比如说上
午十点钟,他在萨赫尔酒店穿一身白色西装,十一点半钟,在布劳伊纳霍夫咖啡馆
又换上了一身灰色条纹料子的,一点半钟在国宾酒店穿的是黑色套装,下午三点半
钟,在萨赫尔酒店他的西装则是淡黄色的。不管他在哪里,或站或走,他都引吭高
歌,嗓音沙哑,不仅唱整段瓦格纳歌剧的咏叹调,而且经常还唱半部《希格弗里
德》,或者半部《英魂传唤使》[11],也不管他周围作何反应。在大街上他常问一些
他根本就不认识的人,是否人家也像他那样,认为在克伦佩雷尔[12]之后,听音乐就
是无法忍受的了。大多数被他这样提问的人,对克伦佩雷尔一无所知,对音乐更是
一窍不通,但这并不影响他这样做。要是赶上他兴致上来,他会在大街上就做起关
于斯特拉文斯基[13]的报告,或者关于歌剧《没有影子的女人》,并且宣布,他不久
将在特劳恩湖上,同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家合作演出这部歌剧。除了瓦格纳的歌剧,
他最喜欢的就是《没有影子的女人》。他的确反复到一些最著名的歌剧演员那里,
询问过在特劳恩湖上演出《没有影子的女人》他们要多少报酬。他经常说,我要建
一座水上舞台,交响乐队在特劳恩施泰因下面另外一个水上舞台上演奏。《没有影
子的女人》应该在特劳恩湖上演出,他说,应在特劳恩基尔兴和特劳恩施泰因两地
之间。克伦佩雷尔的死使我的计划泡了汤,他说,找波姆合作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指挥的《没有影子的女人》只会让我深感内疚。有一回他去维也纳最好的、也是
最昂贵的克尼策制衣公司,一次量身定做两件白色大礼服。衣服做好了,他让人通
知服装公司说,当真要给他送来两件白色大礼服,简直荒唐,他甚至没有在克尼策
服装公司定做一件黑色大礼服,别说两件白色的了,难道说克尼策服装公司以为他
这个人发疯了吗。实际情况是,他在几个星期里多次跑到克尼策服装公司,目的就
是让人一遍又一遍修改他所定做的两件大礼服。说几个星期那是太少了,有好几个
月,克尼策服装公司因为他不断提出这样或那样的修改要求而叫苦不迭,当两件白
色大礼服终于修改完毕,保尔却矢口否认他曾在克尼策服装公司定做过两件大礼
服。两件白色大礼服,他说,他们在想什么呐,我量身定做了两件白色大礼服,而
且偏偏还在克尼策服装公司,这怎么可能。然而克尼策服装公司带着一大捆证据要
求保尔给他们应得的手工费,保尔哪有钱呢,自然又是维特根斯坦家为他支付。不
言而喻,这个事件之后保尔又回到了施泰因霍夫。他的亲戚不希望看到他享有自
由,更愿意他住进医院,他们不得不考虑到,他总是浑不凛地滥用他拥有的自由。
他们恨他,可是对我来说,他的确是他们给这个世界生产出来的极可爱的一件作
品。我们俩同时都来到了我们的命运之山,威廉米恩山。我住进与我所患疾病相适
应的肺痨病房,他住进适合于他的精神病院。他总是扳着指头给我数着,他多少次
住进施泰因霍夫和尼德恩哈特,即瓦格纳-约雷克医院,但他的手指不够用,总是无
法数得正确。在保尔的前半生里,对他来说,钱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他觉得,还
有他的叔叔路德维希,他们俩觉得可供支配的钱是大量的,取之不尽的,在他的后
半生则不然,分文不名的他方才知道没有什么比钱更重要的了。在后半生的一些年
月里,他仍然像以前那样大手大脚随便花钱,这样做自然引起亲戚们的不满,最终
导致与其反目成仇,从此他,至少在法律上,没有权利再向他们提出任何要求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他就找不到钱花了,于是他干脆把家里墙上挂的油画取下来,廉价
卖给维也纳和格姆登的奸商。他家里那些珍贵的家具,大部分都让一些所谓旧货商
给装进不伦不类的各种货车里拉走了,付给他的价钱简直不值一提。出自老皇帝约
瑟夫时代的一个多斗橱柜多值钱呐,可是他们只用一瓶香槟酒就把它买到手了,他
立即与面前的旧货商一起把它喝光了。最后他只有一个愿望,即他一再提出的,至
少要到威尼斯去一趟,在格里蒂旅馆,这是一家五星级饭店,美美地睡上一觉,但
是太晚了,他没有机会了。他给我讲述过他在施泰因霍夫和瓦格纳-约雷克医院的情
形,听起来让人难以置信,真应该在这里转述一下。但这里不是讲这些的地方。他
说,只要我还有钱医生们跟我都不错,但当我一文不名了,他们对待我就跟对待猪
猡一样,他不止一次这样说。这位伯爵先生被看护们关进一个笼子里,那里有几百
个这种铁条笼子,不仅四周,而且顶部也都装上了铁条,直到他被制伏,没有了反
抗能力为止。在几周的殴打和恐吓疗程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模样,我真的怕见到
他。有一天事情发生了。在午饭和下午探视时间之间,这段时间赫尔曼病房里十分
安静,我感觉到有只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我醒了,他站在那里问我是否可以坐下。
他一坐到我的床上,先就一阵狂笑,为什么呢,因为他与我一起同时住到了威廉米
恩山上,他觉得这太滑稽可笑了。他说,你到了你应该到的地方,我到了我应该到
的地方。他只待了一会儿,我们相约经常相互走访,我应该去他所在的施泰因霍
夫,他从施泰因霍夫到鲍姆加特山上我这里来,我从赫尔曼病房到路德维希病房他
那里,他从路德维希病房到赫尔曼病房我这里。但是我们的这一约定只实现了一
次。我们俩各自走了一半路,在赫尔曼病房和路德维希病房中间的路上相逢,坐到
一张长椅上,一个刚好属于肺痨病房的长椅。他连连说“荒诞,荒诞!”,然后就
哭泣不止。好半天他都因为哭泣而全身抖动。我一直陪他走到路德维希病房,大门
前已有两位看守在等他了。我心里充满了悲伤回到了赫尔曼病房。这次长椅上的会
面,我们俩各穿着规定我们穿的病号服,我穿的是肺痨病号服,他穿的是施泰因霍
夫精神病人服,这次会面对我的影响太深了。这以后我们诚然还能有见面的机会,
但我们没有再聚会,我们不想再遭受会面给我们心灵带来的、几乎无法承受的压
抑,我们俩都感到,一次这样的会面就够了,在威廉米恩山上我们再也不要这样的
聚会了,从此对会面我们都是三缄其口。在我终于从赫尔曼病房出来,而不是原先
想像的那样死在里边,当我重又回到纳塔尔之后,有一段时间没再听到关于我朋友
的任何消息。我竭尽全力让自己适应正常生活,还没有想开始一项新的工作,但我
想花点力气,把我不在这一段时间的确疏于照料的房子整理一下,慢慢来,我对自
己说,不着急,逐渐地创造条件让我有一天可以在这里开始工作。一个数月离开家
住医院的病人重新回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他只能逐渐地、一步步地、吃
力地重新熟悉一切,重新把在这期间的确失掉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再寻找回
来。由于病人原则上总是孤独一人,一切其他的说辞都是居心叵测的谎言,若想回
过头来重新开始数月前,拿我来说由于多次住院甚至于可以说数年前停顿下来的事
情,那当然是得百般努力,甚至于得使出超常的力气。健康的人不理解这一点,他
会立刻不耐烦,他本应该帮助重新返回的病人,为其排忧解难,结果却反而增加了
他的困难。健康的人们还从未对病人表示出真正的耐心,自然病人对健康的人也没
有足够的耐性,这一点也不应忘记。病人自然会对一切提出更高的要求,而健康的
人因其健康就不需要提出如此高的要求。病人不理解健康的人,反过来健康的人也
不理解病人,这样的冲突经常是致命的,归根到底病人是这种冲突的受害者,他招
架不住,但是健康者自然也是如此,常常因此而生病。一个病人数月或数年前由于
疾病离开了一个地方,现在他突然回来了,怎么样与他打交道不是一个简单的事
情,因为他的离开意味着离开了一切,那些健康的人多数情况下也不愿意帮助重新
返回的病人,事实上他们的所谓乐善好施一贯都是伪装出来的,他们没有,也不想
去呵护帮助病人,他们的伪善只能伤害病人,对病人毫无益处。病人事实上总是孤
独的,来自外界的所谓救助,其实,如我们所知道的,几乎永远只是阻碍,或者是
干扰。病人当然是需要别人帮助的,需要的是那种最不引人注意的一切帮助,但是
健康者不会这样做。他们对病人给予的那种自私的、虚伪的所谓帮助,归根结底是
在加重病人的困难处境,而不是帮助他们克服困难。他们这些帮助者多数情况下不
是在帮助病人,而是去打扰他们。重新回到家里来的病人承受不了任何的骚扰了。
如果病人要提请人们注意,人们不是在帮助他而实际上是在打扰他,那他就会受到
那些标榜是帮助他的人的谴责。他会被指责为傲慢和无比的自私,殊不知他这样做
只不过是被逼无奈的正当防卫。健康人的世界接待从医院回到家里来的病人纯粹是
虚情假意的,所谓乐于助人,所谓奉献精神都是假的,假如哪位病人相信了这一
套,真的要接受健康人的友好相助,接受健康人的真诚奉献,立刻这一切就现了原
形,他们只不过是在做宣传,是作秀罢了,对此病人最好不予理睬。友好相助、真
诚奉献,嘴上说说自然是容易的,但真的去实施是再难不过的了,在这方面要精确
区分什么是虚伪什么是真实很难,界线划在哪里恰当,不容易弄清楚。很长时间我
们以为人家为我们做的一切是真诚的,然而事实证明,那一切都是虚情假意,只不
过我们目光迟钝,不辨真假,有时甚至就同瞎子一样。健康人虚伪地对待病人,这
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从根本上讲,健康人不想与病人打什么交道,他不愿意看到,
一个病人,一个的确身患重病者,忽然提出恢复健康的要求。健康人阻挠病人康复
痊愈,或者至少阻挠病人重新恢复正常的生活,或者改善他们的病况。健康人如果
说老实话,他们得承认,他们根本不想与病人有什么来往,不想由此想起疾病,以
及由此自然地、合乎逻辑地想到死亡。健康者只想同健康者在一起,实质上他们不
能容忍病人的存在。我有着亲身的感受,知道从病人世界回到健康人世界总是多么
困难。在病人生病期间,健康人完全疏远了他们,放弃了他们,只顾如何保全自己
去了。可是现在,那个已经被他们解决和处理掉了的,已经不再烦扰他们的,实际
上已经早就被置于脑后的病人又回来了,并要求其权利。自然人们立刻要让他明
白,他实质上已没有任何权利了。依健康人的角度看,病人已不应该有任何权利
了。我这里所说的病人,总是指那些重症病人,那些患不治之症的人,像我和我的
朋友保尔所患的病症。病人由于其疾病而变成失去自主权的人了,必须乞怜健康人
的施舍。病人由于其疾病把位置腾出来,现在忽然回来要求自己失去了的位置,对
健康人来说绝对是闻所未闻。因此重新回来的病人总有一种感觉,他突然挤进了一
个他已无权过问的领域。世界各地都是这种情形:病人离开了,健康人马上占据了
他的位置,并且的确占为己有,而后来那病人回来了,并没有像所估计的那样死
掉,他又回来了,并想重新占据他的位置,把自己曾经的所有从健康人手中拿回
来;这些健康的人呢,看到那本来已经被“除名”的人再次出现,他们因此必须退
缩和承受限制,这当然与他们的意愿极不相容,重新回来的病人要想重新夺回和占
有他因疾病而失去的位置,也需要非凡的力量。我们知道,那些重症病人如果他们
一旦能重新回家,便会不顾一切地去竭力夺回他们失去的位置。有时候他们甚至有
力量挤走健康者,把他们挤对得远远的,甚至置其于死地。但是这种情形实属罕
见,绝大多数情况是我上述已经讲的情形:重新返回家园的病人,期待着的是人们
对他们小心呵护,可是他们真正遇到的归根结底是透着残酷的虚伪,病人是心明眼
亮的,他立即就看穿了他们的把戏。人们应该对重新返回家园的病人,我指的是重
症病人,小心呵护,耐心地照顾他们。但这样做显然是太难了,我们几乎没有见到
过重症病人出院后会受到如此这般的对待。健康人的所作所为,让病人立即感到他
根本不应该返回到这里,不该到健康人中间来,这些健康者不遗余力地将重新返回
家园的病人推开,尽管他们口头上讲的刚好与此相反。但我当时没有遭受上面所讲
的这些困难,我返回的那个家空无一人。在这期间出院的保尔也很幸运,他回到了
他妻子艾迪特身边。我几乎不曾见过像保尔妻子这样心眼好、乐于助人的人,她一
直怀着对他真挚的爱照顾他,直至有一天,大约在他去世的半年前,患了中风,身
体部分瘫痪,在医院里住了很长时间,出院后虽然她已有数月之久出现在内城,但
自然已不是先前的艾迪特了。比中风前更加拘束,更加谨慎,只在她家附近购物,
对她来说做饭已经比较吃力了,就在多罗特胡同的格拉本饭店里吃午饭,那里的价
格固然仍然便宜,但与今天相比,以前那里的饭菜堪称物美价廉。这家饭店的两位
所有者,同时也是蕾吉娜酒店和皇家饭店的老板,自从他们相继过世之后(两人都
是被帕金森氏病夺去了生命),这三处饭店里餐厅的饮食就不能吃了,我也很长时
间不到那里吃饭了,很遗憾,坐在格拉本饭店的餐厅里原本是非常惬意的事情。后
来艾迪特也去世了,我的朋友保尔于是真的变成孤家寡人了。他的情况从此一蹶不
振。有时看起来他似乎还是老样子,但是如人们通常所说的,死神已经向他发出了
邀请。他自己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绝对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有几次他试图
在萨尔茨卡默古特山区疗养,但都不再有任何起色。如果说在他妻子艾迪特在世时
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总是把她一个人扔在布劳伊纳霍夫咖啡馆上面的单元房里,那
么现在妻子去世后,他一个人却根本无法生存下去了。他给人以万念俱灰的印象,
别人对他也爱莫能助。我同其他朋友一起,我们经常带他去饭馆,为了像通常人们
所说的那样,让他散散心,但无济于事。在他妻子去世后,他自己去萨赫尔餐厅,
像以前一样喝香槟酒,但过后他的情绪更沮丧,更抑郁。在保尔在世的最后几年
里,每当他正好不在施泰因霍夫,或者也不在瓦格纳-约雷克医院(这是家精神病
院,医院名称中的瓦格纳-约雷克也是保尔的一位亲戚),他就经常同他妻子一起去
特劳恩基尔兴,现在他独自一人旅行,这对他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他在这一带
跑来跑去,再也找不到任何依赖和支撑。在阿尔特明斯特和特劳恩基尔兴之间山冈
上他的家里,总是很冷,整个这个季节都是如此,让人一走进去就感到似乎不一会
儿就非冻死在里边不可。这处房产的一半归他的一个兄弟所有,这位兄弟一年里大
多数时间生活在瑞士,再加上四面高墙直至房顶都潮湿,上面挂着四幅克利姆特时
代的、让人颇为反感的油画,都已经发霉变质,旁边还有一幅是克利姆特亲手绘制
的画,这是武器生产商维特根斯坦家请克利姆特画的,他也让那个时代其他著名画
家给作画,以资助艺术为借口让著名画家画像,这在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交替期间
在所谓新贵中非常流行。实际上,维特根斯坦家同他们那个阶层的其他人一样根本
谈不上喜爱艺术,但是他们愿意做艺术的资助者。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架伯
森多尔夫牌三角钢琴,可以想像,那个时代的所有钢琴大师都曾在它上面演奏过。
这个房间让人感到寒冷,主要原因是在偌大的房间里矗立着一个瓷砖炉子,已经损
坏,几十年没法使用,它看上去不像取暖的炉子,倒像个大冰箱。我总是看见保尔
和他的妻子艾迪特裹着裘皮外套坐在炉子旁。在萨尔茨卡默古特山区取暖炉子要烧
到六月,然后从八月中开始又要生火了。这是一个寒冷的、不适宜人居住的地带,
却被人们情有独钟地称为避暑胜地,真是再荒谬没有了。萨尔茨卡默古特的天气条
件对所有身体敏感的人都很有害。在这里所有的人毫无例外都患有关节炎,上了年
纪后他们都腰弯背驼、身体残疾。只有特别强壮的人在这里才能撑得住。萨尔茨卡
默古特对于那些到这里短暂旅游的人来说可能是很美的地方,但对长期在这里生活
的人那就是灾难。保尔喜欢这个地方缘于他的童年是在这里度过的,但这个地方越
来越让他感到抑郁。在维也纳他希望到萨尔茨卡默古特这儿来改善他的状况,可是
到了这里,他的状况只有恶化。萨尔茨卡默古特总是肆无忌惮地压抑他的心灵和身
体。这期间我与保尔在阿尔特明斯特一带散步没有任何益处,虽然我们之间总有些
很理想的谈话,但自从他的妻子艾迪特去世,一切的确突然变得没有希望了,无论
如何与以前完全不同了,好似一切都破碎了。每当他笑起来,都笑得很吃力。除了
他失去了妻子和爱人这个原因,他的年龄也让他做起任何事来都要比以前双倍的困
难。我们坐在其中的那个房间如此潮湿,空气如此不新鲜,我觉得非窒息在里边不
可,虽然外边阳光明媚。我于是明白了,他和他的妻子为什么几乎没有住在这里,
大多数时间住在下边的霍普特大街一家小旅馆里。住在那里的好处是不必什么都得
自己动手做,过了六十岁,没有人还愿意事必躬亲,艾迪特去世时几乎已是八十岁
的老人了。我记得保尔和我,还有我的兄弟,我们曾一起在特劳恩湖上驾驶帆船,
真是荒唐。我坐在船上看到那么高的风浪很怕,很后悔,而保尔这位病危的人,却
仍然像以前那样激情洋溢。我兄弟鼓励保尔继续做这种扬帆驾船运动,但这是最后
一次了,说到底他身体太弱了,无法从事这样的活动。虽然他这次和我还有我兄弟
在湖上扬帆让他感到很快活,但到了岸上便黯然神伤,他很清楚,这是他最后一次
湖上驾舟了。这期间他总是一有机会便说“这是最后一次了”,都成了口头禅了。
每逢我这里有朋友来,他都跟我们一起去散步,不是太乐意,但他跟着一起走。我
也不是一个喜欢散步的人,这一辈子每次散步其实都是勉强的、违心的,但同朋友
一起我不但去散步,而且做得还让这些朋友以为我是个特别喜欢散步的人,我的假
戏做得颇为真实,他们都对我如此钟爱散步感到惊讶。我绝对不是一个喜欢散步的
人,我也不是热爱自然的人,不是懂得自然的人。但有朋友来访,我总是做得使他
们误以为我是个喜欢散步的人,是个热爱自然、懂得自然的人。我根本不了解自
然,我憎恨自然,因为它会置我于死地。我所以生活在大自然中,因为医生对我
说,我要想能战胜疾病活下去,就得在大自然中生活,没有别的原因。我确实什么
都喜欢,就是大自然除外。我觉得大自然阴森可怖,对它的阴险恶毒、冷酷无情,
无论在肉体还是心灵上我都有着深刻的体会,我怕它,如有可能就尽量回避它。我
是一个城里人,对大自然我只是忍受它,这是实情。我住在乡下完全违背我的心
愿,总而言之,那里的一切总是与我格格不入。当然,保尔也和我一样,是一个彻
头彻尾的城里人,他和我一样,在大自然中很快就会精疲力竭。有一回我急需一份
《新苏黎世报》,我想读一篇关于莫扎特歌剧《采伊德》的评论,《新苏黎世报》
作了登载此文的预告,我想,我只有到距此八十公里远的萨尔茨堡才能找到《新苏
黎世报》,于是我就乘坐一位女友的汽车,还有保尔,我们一起去萨尔茨堡,开往
这座所谓世界闻名的艺术节城市,去找《新苏黎世报》。可是出乎所料,在那里我
们没有弄到《新苏黎世报》。于是我想可以到莱兴哈尔温泉城去找,我们驱车来到
这个闻名遐迩的温泉城市,但是这里也找不到《新苏黎世报》。我们仨都或多或少
有些失望地返回纳塔尔,在我们快要到达纳塔尔时,保尔忽然说我们应该去哈尔温
泉,那里我们肯定可以找到《新苏黎世报》,读到那篇关于《采伊德》的文章,哈
尔温泉享誉全世界。于是我们就按照保尔所说的,又开了八十公里的车到了哈尔,
但在这里我们仍然没有找到《新苏黎世报》。由于从哈尔到施泰尔近在咫尺,于是
我们去了仅仅二十公里以外的施泰尔,但是在施泰尔我们仍然没有找到《新苏黎世
报》。随后我们又去了威尔斯,也是徒劳一场。为了找到《新苏黎世报》我们驱车
行进了三百五十公里,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我们仨难以设想的疲惫不堪,走进威尔
斯一家餐馆想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为找《新苏黎世报》的一通儿转悠,弄得我们体
力支出几乎达到极限。每当我想起当初四处寻找《新苏黎世报》的情形,我都觉
得,保尔和我一样,都被折腾得够呛,假如我们不是的的确确精疲力竭了,肯定还
会去林茨,会去帕骚,也许还会去累根斯堡和慕尼黑,最终我们甚至也会直接去苏
黎世买《新苏黎世报》,我想在那里买《新苏黎世报》应该不成问题。由于在所有
上面提到的、我们专程驾车去过的地方都没有找到《新苏黎世报》,在夏季的月份
里都找不到这份报纸,更不要说在其他季节了,我就不能不把这些我们到过的地方
称之为丑陋和糟糕的地方,这样称呼绝对没有诬蔑它们。不称它们为丑陋不堪和糟
糕透顶就算便宜它们了。当时我清楚地意识到,一个注重精神的人,无法在一个找
不到《新苏黎世报》的地方生存。你想啊,在西班牙、葡萄牙和摩洛哥,一年到
头,哪怕是在一个仅有一家小旅馆的弹丸之地都能读到《新苏黎世报》。可是在我
们这儿却不行!在这样一些鼎鼎大名的地方竟然找不到一张《新苏黎世报》,甚至
萨尔茨堡也没有,这不能不让我们怒火中烧,更加憎恨我们这个落后的、狭隘顽固
的国家,明明乡巴佬一个,却又令人十分厌恶的狂妄。我曾说过,我们应生活在至
少可以找到《新苏黎世报》的地方,保尔绝对与我的观点相同。他说,在奥地利事
实上只有维也纳还行,所有其他城市也标榜说有《新苏黎世报》,实际上在那里人
们得不到它,尤其是当人们正好要读这份报纸时、特别需要它时,在那里一定得不
到它。我想起来了,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弄到那篇关于《采伊德》的文章。我早把它
淡忘了,自然没有这篇文章我也不会就活不下去。但当时,我以为我必须读到它。
保尔在这件事情上的确支持我,不光是口头上,还身体力行地帮助我,同我一起开
车走遍了大半个奥地利,直至德国的巴伐利亚,去寻找关于《采伊德》的那篇文
章,寻找《新苏黎世报》,乘着一辆敞篷车,这一点得着重指出,结果弄得我们仨
无一幸免地伤风感冒了一周多时间,尤其是保尔病得着实不轻,据说很长时间卧床
不起。我与他沿着特劳恩河散步,一走就是数小时,从施泰勒米尔上方的科尔维尔
河开始,距我住的地方两公里处的特劳恩河畔,现在还是一处很具特色的公园,它
延伸到将近十三公里远处的特劳恩湖,著名的里茨先生将这段水域评定为世界上现
存的、最适宜于鳟鱼生长的地方,但是据我所知,过不了多久情况就会变化,因为
其所有者利欲熏心,已将整个公园分割得七零八落。沿着这段水域散步确实很惬
意,一方面有斑驳的树荫遮阳,又有来自河水的沁人心脾的凉爽,我们忽然又和以
前一样兴致勃勃侃侃而谈了,话题自然完全适应他这方面观点的变化,不再谈论他
以前关注的歌剧,而是所谓室内音乐。在精神方面,他对大歌剧院的兴趣也减退
了。他现在不再谈论夏里亚平[14]和戈比[15],不再谈论斯苔方诺[16]和朱丽艾塔·西米
欧纳托[17],而是谈论关于蒂博[18]和卡萨尔斯及他们的演奏艺术。关于《朱里雅德四
重奏》和《阿玛戴乌斯四重奏》,以及他所喜欢的《的里雅斯特三重奏》。在处理
上阿尔图罗·本内德蒂·米凯兰杰利[19]如何与波利尼根本不同,鲁宾斯坦如何与阿劳和
霍罗维茨截然相反,等等。保尔现在已经如人们所说的一条腿迈进了阴间,我认识
他已经十多年了,可以说他一直重病缠身濒临死亡。如前所述,在威廉米恩山上,
坐在长椅上,他只说了声“荒诞、荒诞”,我们俩就默默地确认了我们之间终生的
友谊。现在难以设想,十三四年前他迷上了一位美国女高音歌唱家,成为她的歌
迷,人家几乎在世界所有大歌剧院里演唱“夜后”[20]和“采尔比奈苔”[21],他就跟
着满世界跑看人家的演出,最终自然还是不得不放弃,只有在梦里去听她演唱了。
曾几何时,他到处旅行去观看欧洲最著名的赛车项目,他甚至自己也参加过赛车,
同时他还是最好的帆船运动员之一,真是不可思议。现在很难设想,数十年中,他
从未在清晨三四点钟前上床睡过觉,绝大多数夜晚他都是在欧洲最著名的酒吧里度
过的。他甚至曾置维特根斯坦家持家原则的一切规定于不顾,当过舞男。据说他的
确曾经作为一位上等人,出入新老欧洲最好的饭店。现在也难以想像,他曾经数十
年以他的呼喊和口哨造就了维也纳歌剧院最成功的和最失败的演出。今天,在他生
命这最后几年的悲伤岁月里,所有他的这一切经历已成为如烟的往事了。他与我在
夕阳里坐在纳塔尔我家的院墙旁,还在回想着,他去过多少次巴黎,去过多少次伦
敦和罗马,喝过多少瓶香槟酒,有成千上万瓶吧,引诱过多少女人,读过多少本
书。看起来这样的生活是浅薄的。但是这样生活的那个人绝对不是一个浅薄的人,
恰恰相反。同他在一起,没有什么问题能难住他,让他无法与你一起探讨和深入地
思考,更有甚者,他经常正好在那些原本我所熟悉的领域让我觉得尴尬,原本我坚
信在那里我最有发言权,结果反而是他在指导和纠正我。经常我在想,是的,他是
哲学家,而我不是,他是数学家而我不是,他是内行,而我不是。更不要说在音乐
方面,几乎没有什么不让他立刻思如涌泉,不引起他立刻开始关于音乐的引人入胜
的讨论。除此之外,在才艺或者说整个艺术门类,他还是一个特别杰出的协调者。
另一方面,他绝非那种脱离实际的高谈阔论者,更不是那种口若悬河的夸夸其谈
者,这个世界似乎就是只由这两种人组成的了。他有时给我讲述他那异乎寻常的生
平经历,很可能某次的讲述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于是有一天我向他建议,应该把
这些富于哲理的讲述写下来,不要让它们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流失了。我劝说了他好
几年,终于促使他要着手把他的人生阅历和体会记载下来。他说,当他把一大摞稿
纸买回来之后,他发现他必须离开他现在的环境,离开他那些头脑迟钝的、敌视艺
术和精神的亲戚的掌控,自然也要离开维特根斯坦家有悖于精神和艺术所建造的房
屋,到一个人们找不到他的地方躲藏起来去做这件事。于是他离开了特劳恩基尔
兴,在一家旅馆里租了一个房间。但在首次尝试后他放弃了写作。后来,距他去世
一年半,他真的雇了一位女秘书,向她口述自己那堪称奇特的一生。但他最后几
年,由于手头拮据,虽然相当难以割舍,最终只好又一次放弃了尝试。后来,从这
位女秘书及保尔本人那里我了解到,他曾对这位女士说,如果她答应记录保尔的口
述,帮助他把他那离奇的一生经历写下来,他答应给这位女士极其丰厚的酬劳,送
她一笔巨大的财富,因为保尔确信,他那回忆录虽然固陋有加,但肯定会轰动世
界。不管怎么样,他写了十页或者十五页。他相信他的这本书,用他自己的话说,
会获巨大成功,从根本上说他的话可能没有错,这样的一本书问世,的确会受到市
场的格外关注,毫无疑问这是一本所谓空前绝后的书。但他并不是一个至少一年时
间可以完全离群索居的人,不是一个全力以赴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可惜他没有
写完这本书,至今关于他的情况没有残篇断章存留下来。维特根斯坦家人脑子里装
的只有大生意、大买卖,自然他们的这位叛逆,对他的书的出版想到的也是几百万
的收益。他说他大约得写三百页,找到一家出版社不是件难事。他想,我一定会为
他的手稿找到合适的出版商。他的书绝对是一本充满哲理的生平回忆,他说,绝对
不是废话连篇的流水账。我确实看到他经常拎着写满了字的纸,也可能他的确写下
了比当时人们看到的要多,可能他在某次发病时,在其精神陷入全面自责状态时,
将当时手稿的大部分销毁了,就我对他的了解,这甚至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或者
他所写下的篇章以另外的方式,即所谓在敌视艺术和哲学的氛围中丢失了,如人们
常说的,被干掉了。否则很难想像,他至少有两年之久总是鼓捣那十几页,带着它
在维也纳和特劳恩湖畔走来走去。谁能弄清楚到底实际情形是怎样的呢?在朋友圈
子里他曾说,如果他恢复了最佳状态,他将是一位远胜过我的作家,他说,他虽然
也钦佩我,但我的确无法与他相比,尽管我是他文学和哲学方面的榜样,他自己却
早就超越了我和我的思想,许久以来他已经特立独行,将我落在后边了,他说,如
果他的书出版了,那文学界将惊讶得目瞪口呆。在他晚年时,他感觉到有强烈的写
作欲望在催促他,他觉得毫无疑问写诗比写散文容易,可以信手拈来,于是他写下
了一些押韵的诗篇,其中的疯癫和风趣的确让人读了捧腹。他自己常常给人读他的
诗,随便什么人,每次多半都是在又被送进精神病院之前不久,每每从他那古怪的
诗歌中选出最长的一首来朗读,这首诗还录制了一盘磁带,诗歌将他本人还有歌德
的浮士德作为中心,听他朗读的人,无不觉得既特别有趣,又特别震撼。我现在可
以讲述许多保尔的轶事趣闻,有成百上千个以他为中心的故事,在他所在的那个所
谓高雅的维也纳社交圈里,这些故事脍炙人口,众所周知,这个社交圈几个世纪以
来就是靠着轶事趣闻生存的,但这不是我现在打算做的。他是一个心神不定的、神
经质的人,他是一个经常精神失控的人。他是一个冥思苦想的人,一个不停地作哲
学思考的人,不停地进行指责的人。既然他是一位观察者,他的观察极其肆无忌
惮,同时难以置信的训练有素,而且逐渐地将观察变成一种观察艺术,既然他是一
位这样的观察者,那么他自然总是有充分理由去指责。没有什么他没有指责过。进
入他视线的人,从未有谁不在瞬间之后就受其指责,就有嫌疑在身,就犯罪了或者
至少做了错事,于是他就抨击、就批判,使用的语言与我的没有两样,每当我起来
抗争,每当我与世上的无耻行径斗争也使用同样的词语,如果我不想吃亏,不想被
其毁掉的话。夏天我们坐在萨赫尔酒店楼外露天座位上,大多数时间我们就是在这
种指责中度过的。不论什么在我们眼前出现都无一幸免。我们坐在萨赫尔酒店前的
露天座位上,数小时不停地指责,我们坐着,喝着咖啡,批判着整个世界,毫不留
情地彻底批判。我们坐到萨赫尔酒店前的露天咖啡座里,开始发动已经走上正规的
批判机制,如保尔所说坐在歌剧院的屁股后头,因为坐在萨赫尔酒店露天咖啡座上
向前看,正好看到歌剧院的背后。他很喜欢创造一些诸如“歌剧院屁股”这样的称
谓,他当然知道,他这里所说的屁股,不是别的什么东西的屁股,而是他在这个世
界上无比热爱的、坐落在环路大街上的维也纳歌剧院的后身,在某种程度上可以
说,数十年他从这里汲取了他生存所需要的一切。我们总是几个钟点不动地方坐在
萨赫尔酒店前的露天茶座上,观察着来往的行人。的确对我来说,直到今天在维也
纳几乎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消遣了:夏日里坐在萨赫尔酒店前的露天茶座观看过往
来去的行人。我喜欢这样做,我根本就不知道是否还有比观察行人更让人感到惬意
的事情了,坐在萨赫尔酒店前观察他们是一种享受,如同品尝美味佳肴,保尔经常
和我一起分享其中的乐趣。保尔这位伯爵先生和我,我们在萨赫尔酒店露天茶座找
到了一个进行观察特别有利的角落。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到一切我们想看到的,反过
来没有人能够看到我们。每逢我同他一起在内城行走,我都颇感惊讶,他认识那么
多人,而这些人当中又有那么多确实与他沾亲带故。关于他的家庭他很少谈起,如
果谈到了,也只讲他根本不想与其有什么关联,如同反过来他的家庭不想与他有任
何瓜葛一样。有时他谈到出身于犹太家庭的祖母,她在位于新市场街的家里跳窗自
杀了,谈起他的姑妈伊尔米娜,在纳粹统治时期,曾是所谓帝国农民领袖,她的农
舍坐落在特劳恩湖畔山冈上,我曾多次在那里做客,因此认识她。如果他说到“我
的兄弟”,那么他总是在说“虐待我的人”,只有当他提起住在萨尔茨堡的姐姐
时,他的言辞间才充满了亲情。他总是感觉受到家庭的威胁和抛弃,他总是指责他
的家庭敌视艺术和精神,到头来窒息在巨额财富之中。但归根到底是这个家庭诞生
了路德维希和保尔。也是这个家庭又在对其最有利的时刻推开了他们两个人。与我
的朋友保尔坐在纳塔尔我家院子墙旁,我在想,保尔在这七十多年里走的是怎样一
条人生道路。他与生俱来如此富有,受到如此呵护,只有一个在所谓长盛不衰的奥
地利度过童年的人,才会有此福分,自然读的是贵族学校,然后在自我独立意识的
引导下,走上一条违背家庭意志的道路,表面上看,恰好放弃了维特根斯坦家族的
价值观,即享受优越富有和呵护备至的生活,最终为自我拯救步入追求精神的生
涯。他很早,就像他叔叔数十年前所做的那样,可以说是从家里溜之乎也,放弃家
庭提供的一切成就了他们的条件,也像他叔叔以前的下场一样,成为被其家庭认为
是无耻之尤的人。路德维希成了无耻之尤的哲学家,保尔则是一个无耻之尤的疯癫
者。并不是说,一个哲学家像路德维希那样,将他的哲学观点写下来发表,才被称
为哲学家,如果他不把他任何的哲学思想写下来,不将他的任何哲学思考发表,他
也同样是哲学家。通过发表只不过明朗化了,使明朗化了的思考引起众人关注,不
发表就不能明朗,就不能引起众人关注。路德维希是发表他的哲学思考的人,保尔
则是不发表他的哲学思考的人,如果说路德维希归根到底是天生的哲学思想的发表
者,那么保尔就是天生的不发表者。但是他们俩各按照自己的方式,都是伟大的、
富于个性的、持续不断令人激动不安的、具有颠覆性的思想者,不仅仅只让他们那
个时代感到自豪。可惜的是,保尔的确没有像他叔叔路德维希那样,用实实在在写
下来和印刷出来的文字,向我们证明他的哲学,而在我们手中和头脑中,却有他叔
叔路德维希这方面的证据。但是把路德维希和保尔放在一起比较是毫无意义的。我
从未与保尔谈论他的叔叔路德维希,更不用说谈论他的哲学了。只是有时保尔使我
倍感突然地说:“你是了解我叔叔路德维希的。”仅此而已,更多的就不再说什么
了。我们一次也没有谈到他叔叔的《哲学论文集》。只有一回保尔说,他叔叔路德
维希是维特根斯坦家最疯癫者。他说,一个百万富翁却在乡村小学教书,你不觉得
这是变态吗?我承认,至今我对保尔与他叔叔路德维希之间的关系一无所知。我也
从未向他询问过这方面的情况。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俩是否曾见过面。我只知道,每
当维特根斯坦家攻击他叔叔路德维希,嘲讽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这位哲学家时,保
尔就站出来保护他的叔叔。就我所知,维特根斯坦家人一辈子都因为此人而感到丢
脸。他们总是认为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与保尔·维特根斯坦没什么两样,都是傻瓜一
个,是那些总对怪僻的事情敏感的外国人把他给捧起来的,他们颇觉好笑地摇着头
说,全世界都上了他们家那个傻瓜的当,那个废物突然在英国成了名人了,成了思
想界的伟人,真让他们开心。维特根斯坦家人毫不客气地将他们的哲学家拒之门
外,对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尊敬,直到今天他们都不拿正眼瞧他。像看待保尔一
样,他们直到今天还把路德维希看成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维特根斯坦家的叛徒。像
对待保尔一样,他们也把路德维希排斥在外。如同他们在保尔在世时一直为其感到
羞耻,他们直至今日还为路德维希感到羞耻。事实就是这样,即使路德维希后来相
当有名了,也没有能改变他们对这位哲学家的轻蔑,他们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这
也不奇怪,归根到底,在这个国家里直到今天也没有他的地位,人们几乎都不认识
他。维也纳人甚至今天仍不承认弗洛伊德,这是事实,甚至没有真正地了解他,这
是事实。他们头脑太愚钝了。维特根斯坦家也是如此。“我叔叔路德维希”对保尔
来说这永远是最充满敬意的称谓,但他从未敢扩展开来,从未敢说得更多,而宁可
到此为止。他与在英国成长起来的他叔叔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我从未搞清楚过。我
与保尔之间的关系,始于我们的朋友伊丽娜在布卢门施托克胡同的那间房里,自然
是很麻烦的一种关系,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那种友谊,也没有实实在在地一再努力去
争取和更新,时间的推移证明出来这关系是最累人的:高潮和低谷紧紧地伴随着
它,必须不断地用具体的实践来证明它。比如说我还记得,在我获得格里尔帕策[22]
奖时保尔所起的作用。除了我的命中贵人,惟有他看穿了整个颁奖过程的荒谬,并
且对其荒诞的表演给以恰如其分的诠释:一场真正的奥地利式的阴险狡诈。我还记
得,为了这次在科学院的颁奖,我特地购买了一身西服,因为我想,到科学院去得
穿一身新的西装,我于是同我的命中贵人一起来到维也纳市中心煤市大街,在一家
服装店里挑选了一套,试穿合适了就穿在身上了。这套衣服是深灰色的,我想,穿
着这套深灰色西装,比穿我原来的衣服更贴切我将在科学院里扮演的角色。颁奖那
天早晨,我还把这次颁奖看做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今天是格里尔帕策逝世一百周
年纪念日,恰好在格里尔帕策逝世一百周年纪念日这一天,获得格里尔帕策奖,我
觉得极不寻常。奥地利人,我的同胞,迄今为止总是践踏我,现在竟然把格里尔帕
策奖颁给我,我想着,我的确以为时来运转,我攀登上了高峰。很可能大清早起
来,由于心情激动甚至于我的双手在颤抖,也可能我的头也在发烫。迄今为止讥讽
我、蔑视我存在的奥地利人,突然颁给我他们最高的奖项,我把这看做是他们捐弃
前嫌,彻底地与我和好。我不无自豪地穿着新西装从服装店走出,来到煤市大街,
准备去科学院,在我一生中还从未如此兴高采烈地横穿过煤市大街和“格拉
本”街,从古滕贝格纪念碑旁经过。我兴高采烈,但不等于说我穿着这身新西装觉
着很舒服。怎么说呢,在别人的照看下,同别人在一起买衣服总是买不好,而我这
回又犯了这个错误。当我与我的命中贵人和保尔一起来到科学院前面时,我想,可
能我穿这身西装看起来相当不错。如果撇开奖金不谈,那么颁奖活动是世界上最难
以忍受的活动了,我在德国已经亲身感受到个中滋味。颁奖并非如我在首次获得文
学奖以前所想像的那样会提高一个人,实际上是在贬损一个人,而且是以最羞辱人
的方式。我想,只因为我每次总是考虑到它能给我带来金钱,我才忍受得住,只不
过出于这个理由,我才走进各个市政厅的古老建筑,出现在各个礼堂里举行的无聊
的颁奖仪式上。直到四十这个年纪。我一直承受着各种颁奖仪式给我带来的耻辱。
直到四十岁这个年纪,我都在那些市政厅里、那些礼堂里,让人在我头上拉屎撒
尿,这样说一点都不过分,颁奖是什么,就是往一个人的头上拉屎撒尿。接受一种
奖项与让人在自己头上排泄粪便毫无二致。我一直感觉颁奖就是可以设想的最大的
侮辱,绝不是什么提高。道理很简单。每一项奖都是由那些外行颁发的,他们想要
做的就是要在你的头上拉屎撒尿,当你去接受这项奖时,他们就逮着机会了,痛痛
快快地在你头上排泄一番。他们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的,谁让你低三下四地去接受
什么大奖呢。只有当你处在艰难困苦之际,无法生存下去时,只有你还不满四十岁
时,你才有权接受与一项奖金有关的奖励和表彰,或者就是一笔奖金。可我不是这
样。我并没有遭受艰难困苦,并没有走到无法生存的境地,却接受了各种各样的奖
项,于是我把自己给毁了,把自己弄得成了卑鄙无耻之徒,成了让人讨厌的家伙。
在前往接受格里尔帕策奖的路上我想,这一回颁奖不同以往,这项大奖与金钱没有
任何关系。我走在去科学院的路上想,科学院可不是一般机构,科学院颁的奖是有
分量的。在我们仨,我的命中贵人、我的朋友保尔和我到达科学院时,我还在想,
这项大奖与以往的奖项相比就是不一样,因为它以格里尔帕策命名,因为它是科学
院颁发的。在前往科学院的路上我的确在设想,也许在科学院大门前我就会受到理
所应该的接待,受到我所想像的那种必要的尊敬。但是我错了,根本就没有人接待
我。我和与我一起来的人,我们在科学院前厅足足等了一刻钟,根本没有人认出我
们来,更谈不上有人来迎接我了,我和跟我一起来的人不断四处张望,没有任何人
搭理我。这时候,来参加颁奖仪式的观众已涌进礼堂就座,我想,我和我的人也像
其他人一样走进去吧,不要再在这儿傻等了。我心里想,礼堂中间还有一些座位是
空的,干脆坐到那儿得了。于是我和我的人就在礼堂中间的座位上坐下了。这时礼
堂已经座无虚席,前来参加仪式的部长女士也在讲台下面的第一排中间就座了。交
响乐队已经在紧张地调试乐器,科学院院长姓洪格尔,在主席台上不安地来回踱
步,除了我和我的人,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颁奖仪式还不开始。一些院士在台上急得
团团转,翘首企盼颁奖活动的中心人物出现。部长女士也转头朝大厅四周打量。忽
然主席台上一位先生发现了坐在大厅中间的我,转身朝院长耳语了什么,然后离开
主席台朝我走来。穿过坐满人的长排从边上走到中间来不大容易。已经坐下的人必
须站起身来,这些人很不情愿这样做,我看到他们纷纷向我投来气恼的目光。我想
我这坐到大厅中间的主意是够阴险的,朝我走过来的先生,自然是一位院士了,很
费了一番力气才来到了我面前。显然,我想,这里除了这位先生没有人认出我来。
现在,这位先生来到了我面前,他们大家都把目光对准了我,好狠毒的目光,要惩
罚我、穿透我。我想,一个学术机构颁奖给我,竟然根本不认识我,就因为我没有
主动自报家门,便立刻用惩罚和洞穿的目光袭击你,这样的机构你再阴险地对待它
也不为过。最终这位先生提醒我注意,说我的座位不是在我现在坐的这儿,而是在
第一排部长女士旁边,我应该乖乖地去那里,坐到部长女士身旁。我没有服从这位
先生,他说话的语调的确太傲慢无礼,令人厌恶,那盛气凌人的自信伤害了我的自
尊心,我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没有跟他离开这里到主席台上。我说,洪格尔先生
他应该亲自来。不是任何什么人都可以要求我上主席台,让我上主席台得科学院院
长本人亲自来。说到底我更有兴趣马上站起来,不是去领奖,而是与我的人一起离
开科学院,但我坐着没有动。我自己把自己关在了笼子里。我自己把科学院变成了
这个笼子。没有出路。最后科学院院长来到我面前,我与他走到讲台前坐到了部长
女士的身边。就在我坐到部长女士身边那一刻,我的朋友保尔控制不住自己,突然
大笑起来,这笑声震撼着大厅,持续良久,直到室内交响乐队开始演奏。然后颁奖
仪式开始,几位发言讲的都是针对格里尔帕策,关于我也讲了几句话,总而言之讲
话还是持续了一个钟点儿,像通常在这种场合一样,总是讲得太多,自然都是废
话。在这些发言进行中,部长女士睡着了,我在她身边听得很清楚她在打呼噜,直
到室内交响乐队重又开始演奏她才醒过来。仪式结束时,主席台上挤满了人,他们
围着部长女士和院长洪格尔。没有人再理睬我。由于我和我的人还没有马上离开礼
堂,我还刚好听见部长女士突然高声道:那个蹩脚作家在哪儿?听到这话我真是忍
无可忍了,尽可能快地离开了科学院。没有奖金不说,而且还糟蹋你,这也太过分
了。我快步走着,尽量拉着我的命中贵人和我的朋友跟着我走,来到大街上还听到
保尔在跟我说:你让人利用!人家在糟蹋你!我想,的确他们在糟蹋你。他们今天
又一次往你头上拉屎撒尿,他们一向总是这样干。我想,是你让他们这样做的,而
且还是在维也纳科学院。我们离开这里去了萨赫尔酒店餐厅,要了水煮牛臀尖[23],
为的是与我的人在一起好好消解一下心中的恼怒,这叫什么颁奖,分明是在给你添
堵。这之前我还去了煤市大街那家服装店,去科学院参加颁奖仪式前,我在那里买
的西装。在店里,我着脸强调这套西装我穿着太瘦,要换一套。我的态度如此强
硬,以至于售货员立刻顺从地让我重新挑选。我自己从货架上取下两三套服装,试
穿后决定要我穿在身上觉得最舒服的那套。我得到了它,稍微加了点钱,当我又来
到了大街上时,我想,不久会有另外一个人,穿上我在科学院颁发格里尔帕策奖仪
式上穿的那套服装,走在维也纳大街上,想到这种情景我很开心。还有一回,也是
去领奖,保尔同样鲜明地显示了他那与众不同的性格:那是距颁发格里尔帕策奖很
久之前的事情,我获得了国家文学奖,当时报纸报道说,这次颁奖最终以一场丑闻
而告结束。颁奖典礼在政府接待大厅里举行,那位向我致所谓贺词的部长,讲的尽
是些不着调的话,是他的一位主管文学的官员为他写的稿子,他在台上照本宣科,
比如,说我写过一本关于南海的书,当然是胡说八道了,我什么时候写过这样的
书。这还不算,那位部长还改了我的国籍,在讲话里竟说我是荷兰人,我从来都是
奥地利人。他在讲话中还说我是专门写历险小说的,实际上我对这种题材一无所
知。他还多次说我是外国人,做客奥地利,等等。对那位部长从讲稿上往下念的这
些胡诌八扯,我一点都不感到惊奇,我知道得很清楚,这位来自施泰尔马克的老
兄,在当上部长以前,在格拉茨任主管农业的秘书,主要负责牲畜饲养,闹出这样
的笑话其实并非他的责任,但这位部长与所有其他部长一样的那副蠢相,让人恶
心,但我并不为此感到气恼,我听之任之没有干预。然后轮到我致所谓答谢词,表
示我对获奖的感谢,我在颁奖前匆忙地、很不情愿地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几句话,可
能稍微带一点哲理性,其实我只是说人是可怜的,注定要死亡的,我的讲话总共没
有超过三分钟,这时那位部长便怒不可遏地从他的座位上跳了起来,朝我挥着拳
头,他其实根本没有听懂我的话。他气急败坏地当着众人的面骂我是条狗,当即离
开大厅,在身后把玻璃门重重地摔回去,致使门玻璃“砰”的一声变成了一堆碎
片。所有在场的人都跳了起来,惊讶地望着那位离去的部长。一霎时大厅里,像人
们常说的那样鸦雀无声。随后发生了让人匪夷所思的一幕:那一伙我称为投机之徒
的人,紧跟着扬长而去的部长走出大厅,离开之前也都向我示威,不仅谩骂而且挥
着拳头,我清楚地记得艺术委员会主席海因茨朝我挥动拳头的样子,也清楚记得,
人们在这一刻对我表示的一切其他形式的敬意。整个参加仪式的那帮人,几百位吃
政府俸禄的艺术家们,尤其是作家,即所谓我的同事,以及其随从,都匆忙跟着那
位部长走了,恕我这里不一一点他们的大名了,我没有兴趣因为这可笑的一幕同他
们对簿公堂,但是这些人的确都是知名度最高、最有声望的人,他们通过被部长摔
破玻璃的门,跟着他急速离开礼堂,冲下楼梯,将我与我的命中贵人扔在大厅里弃
之不顾,仿佛我是一个让人惟恐避之不及的麻风病人。除了保尔,没有人留下来跟
我和我的命中贵人在一起,所有其他人都从为他们准备的自助餐台旁疾速走过,尾
随那位部长下楼去了。他是惟一的一位留在了我和我的终生伴友的身边,对刚才的
一幕感到惊讶,同时也感到很有兴味。过了一会儿,还有几个人,先也是跟着其他
人走掉了,这会儿觉得没有大碍了,便又大着胆子悄悄溜回大厅,这一小撮人商量
了一下接下来做什么,然后便动手吃喝起来,以此来消化掉这场闹剧。几年之后,
我和保尔还逐一谈论过,那些当时对国家和部长奴颜婢膝的家伙,如何跟着那位来
自施泰尔马克的弱智部长离开大厅,而且我们知道他们每个人所以这样做的理由。
第二天,奥地利的所有报纸都指名道姓地说,伯恩哈德如何粗暴地对待部长,如何
自毁家园,而实际上刚好相反,是皮夫勒-佩尔塞维奇部长粗暴地对待了作家伯恩哈
德。但是在国外,人家不依赖奥地利政府部委,不对其错综复杂的资助审理抱有什
么希望,对这一事件的评论则实事求是。我的朋友当时对我说,接受一项奖励本来
就是变态,接受国家奖励则更是变态行为。到布卢门施托克探访我们那位富有音乐
才华的女友伊丽娜,已经成为我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可是有一天我们获悉她搬到乡
下去了,而且还是位于最偏远的下奥地利州的山窝窝里,那地方甚至于连火车也不
通,只能开汽车去,要开两个小时,她这一搬家对于我们简直是一场灾难。我真是
弄不懂,惯于大城市生活的伊丽娜到乡下去干什么。这位年复一年,每天晚上不是
听音乐会、听歌剧,就是看话剧演出的女士,忽然之间就到乡下租农民的平房住,
令我和保尔十分惊诧的是,我们确信,这平房的一半曾是作猪圈用的,这房子不仅
漏雨而且因为没有地下室,四面墙一直到房顶都潮乎乎的。瞧这两位,伊丽娜和她
那位多年以来为维也纳报刊撰写评论的音乐理论家,现在忽然在这里靠着一只美式
铸铁炉子坐着,吃着自己烤的所谓农民面包,穿着老式的业已磨损了的衣衫,交口
称赞着乡村,批判着城市,而我因室内刺鼻的猪圈气味不得不捏着鼻子。这位音乐
理论家不再写关于韦伯恩和贝格的文章了,不再写关于索厄尔和施托克豪森的评论
了,而是在房前砍木头,或者从堵塞的厕所里往外抽吸粪污。伊丽娜也不再谈论什
么“六人团”[24]七人团了,现在她只讲如何亲手制作熏肉,把肉挂到烟道里,不再
谈论什么克伦佩雷尔和施瓦茨科普夫了,而是关于邻居的拖拉机,它的响声,加之
鸟的叽叽喳喳,早晨五点钟就把她吵醒了。起初我们还以为,伊丽娜和她的那位音
乐理论家丈夫,不久便会从着迷农村重新转回到音乐中去,但是我们错了。没有过
多久音乐便从他们的谈话中完全消失,仿佛它原本就不存在。我们开车到她那里,
她就用自己烤的面包和她自己烧的汤菜来招待我们,还有自己种的萝卜和土豆,于
是我们心里生出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觉得受到了愚弄。在不长的几个月时间里,
这个伊丽娜就由一个地道的大都市人,从一个激情洋溢的维也纳人,变成了往烟道
里挂熏肉的、自己种植蔬菜的下奥地利乡巴佬,用我们的观点来看,这无异于自我
降格,而且做得非常极端,怎能不让我们与她疏远呢。因此不久我们就不再去拜访
她了,的确不久便与她失去了联系。不得已我们只好去寻找我们谈话和争论的新场
所,但没有找到,已经再也没有像布卢门施托克胡同那样适宜的地方了。现在没有
伊丽娜与我们在一起了,每逢我们坐在萨赫尔酒店,坐在布劳伊纳霍夫咖啡馆,或
者坐在国宾酒店,虽然也能找到一个我们这种人所需要的理想角落,在那里的确可
以看到一切,而我们自己却不被别人看到,在那里如果谈起话来也不会马上被干扰
和打断,但是少了伊丽娜,只靠我们自己了,于是我们变得思想迟钝,无任何音乐
灵感可言了。由于我们已没有兴趣去散步了,见了面我们便立刻去萨赫尔酒店,或
者在任何一家似乎符合我们要求的咖啡馆。每逢我们在萨赫尔酒店坐在我们那个角
落里,都会立刻找到作为谈资的对象,作为我们妄加评论的牺牲品。比如说那儿有
一位,无论是国人或者外国人,在那儿吃他的蛋糕,或者是用布拉格火腿缠绕着的
香辣根,一边喝着咖啡,由于这之前游览城市走得饥渴难挨,这会儿便吃得急,喝
得快,一副狼吞虎咽的架势,于是我们就从他开始,抨击起在最近几百年里到处泛
滥的大快朵颐、觥筹交错的胡吃海塞现象。再比如,看到一位好似为惩罚自己把身
体裹在毫无品位可言的皮外套里,贪婪地吃着掼奶油的德国女人,我们就会从她开
始,直接把我们的厌恶扩展到所有在维也纳的德国人身上。看到坐在窗前、身穿刺
眼的黄色套头毛衣的荷兰男子,他自以为无人看到,用右手食指不停地从鼻孔里往
外抠挖着硕大的鼻牛儿,这场面几乎使我们对荷兰的一切嗤之以鼻,似乎这个国家
忽然成了我们一辈子憎恨的对象。如果眼前没有我们的熟人,那只好拿这些陌生人
来充当我们抨击的靶子,但是一旦出现一个我们熟悉的人,我们就会把恰好适合被
观察者的一些思想与其联系在一起,绝对可以数小时供我们谈论,让我们乐此不
疲,就是说,我们把这些思想再稍微调理一下,提升到一定的高度,利用它来排遣
困扰我们的无聊,利用它作为基础和出发点,达到完全另一种境界,对此我们不妨
大胆地想像它就是一种哲学境界。常常有这样的情况,完完全全一个普通人,他在
喝着咖啡,却让我们通过观察他谈到了叔本华,或者一位带着她娇生惯养的小孙子
的女士,坐在大公爵画像下面吃着大块的水果面卷,让我们,比如说,想到普拉多
博物馆[25]委拉斯开兹画的宫廷丑角,将其作为中心话题很可能谈上几个小时,或者
一把掉在地上的雨伞,谁也想不到不仅能让我们谈起了张伯伦,而且也可以马上谈
论起罗斯福总统,外边牵着小狮子狗经过这里的一个人,可以让我们谈论起印度君
王极其昂贵的生活方式,等等。如果我住在乡下,感受不到任何启迪,我的思想就
要枯竭了,因为我的整个大脑萎缩了,住在大城市里就不会经历这种灾难。如保尔
所说,离开大城市的人们,想要在农村保持他们大脑原来的水平,他们的大脑就必
须拥有巨大的潜力,也就是说要有无比巨大的资源储备,尽管如此他们迟早也会变
得停滞不前,甚至衰退,常常当他们发现了这种衰退,想阻止它,但为时已晚,他
们不可救药地萎缩了,任你采取什么措施来阻止也无济于事。因此在这些与保尔保
持着友好情谊的年代里,我总是至少每隔两周就到维也纳去,至少每隔两周再回到
乡下去,久而久之已经习惯了在城市和乡村之间交替逗留,它成为我生活中必不可
少的节奏。头脑在维也纳填充的速度与在乡村变空的速度一样快,实际上后者更快
些,因为对头脑及其利益来说,乡村无论如何都可能比城市更残酷,就是说比大城
市。对于注重精神世界的人来说,乡村夺取他的一切而几乎不给予,大城市则持续
不断地给予,只要睁着眼睛去看,自然而然地去感觉。但极少数人即便看到了,也
感觉不到,所以就不招人待见地伤感,就去了乡村,在那里他们很快就无一例外地
在精神上被掏空,被榨干,直至最终被毁掉。在乡村精神绝对不可能发展,只有在
大城市才能得到发展,但是今天他们大家都走出城市去了乡村,为什么呢?说到底
他们太沉溺于舒适之中了,无法适应大城市对人的头脑那种极度的需求,事实就是
如此,他们宁可在乡村的自然环境中萎缩掉,去多愁善感地欣赏自然,其实他们脑
笨眼拙,并不能真正认识自然,也不去积极利用大城市的巨大优越性,尤其是今天
的大城市,继往开来、与时俱进,其优越性在奇迹般扩大和增长,他们不去积极利
用,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这个能力。我了解那死寂的乡村,只要可能我总是不顾一
切地逃离它,只求能生活在大城市里,不管它叫什么名字,也不论它多么丑陋,这
些归根到底都无所谓,对我来说大城市总归还是要比乡村优越上百倍。我总是诅咒
我那生病的肺叶,就是这个病,使我无法总生活在适合于我的大城市里,但是一再
没完没了地,为事实上无法改变的事情去伤脑筋,是毫无意义的,许多年以来它已
经不再是、对于我来说也没有必要再是谈论的话题了。我想,我的朋友保尔多值得
我羡慕呀,他一向肺部健康,不必因为要活命非到乡下去不可。他可以生活在大城
市里,这是何等的美事呀,真让我嫉妒,如果我想继续活着,我就不能长期生活在
大城市里。虽然多年以来保尔就不再饮酒了,但他在维也纳夜晚最喜欢去的地方,
哪怕是他生前最后一年,仍然是伊甸园酒吧,在他的艾迪特去世后,他自然更加无
法忍受一个人待在家里。现在我恍然大悟,我与他有几百次一起坐在咖啡馆里,我
也曾到过他住的那栋楼,但他从未邀请我去他住的单元房,这房子其实只有一个比
较大的房间,厨房和卫生间在相邻的一间小屋里。在他去世前的几个月他才带我去
了他住的地方,他上楼很吃力,我得说明一下,我自己上起楼来可能比他更困难,
数十年来我就几乎不能爬楼梯了,走上三四个梯级就气喘吁吁了。当时电梯坏了,
楼梯间漆黑一团,我们俩都摸索着前行,相互鼓励着往上走。当我们走进他的住处
时,他说,这单元房本身不值一提,但它的位置是最好的,处于市中心,他图的就
是它的位置,用他的话说,中心得没法再中心了!另外他刚好买得起这处单元房,
他说,面积再大一些他也买不起。但是,他说,这处房子让艾迪特很不高兴,他边
说边指着半开着的通向厨房和卫生间的那扇门。在其后面堆着很多待洗的衣物和餐
具,还有好大一堆没有吃掉的、已经不能再享用的各种各样的食品。我想,这是这
位失败者最后的窝。我们俩先坐到用墨绿色天鹅绒做面料的沙发上喘口气歇息一
下,然后我们要想一想,除了刚才关于狭小、脏乱、阴暗和理想位置的即兴议论,
还能谈点别的什么。他说,这个沙发在他的孩童时代就有了,是他父母家里的摆
设,是他最喜欢的一件家具。今天我已经记不得我们俩坐在沙发上都说了些什么,
坐了没多久我就起身告辞,把绝望地坐在沙发上的朋友一个人扔在那里。我想,我
忽然无法忍受我这位朋友了,这想法纠缠着我不放,我不停地想,我已经不再是跟
一个活人坐在一起,这个人早就死了,我是跟一个死人坐在一起,于是我离开了
他。当我还没有走出他家时,他就把双手夹在两膝中间哭起来了,因为他忽然清楚
地看到,生命的尽头到了,但我不想转身回去,我尽可能急速地走下楼梯来到外
边。我匆匆穿过皇宫马厩胡同和多罗特尔胡同,然后经过斯特凡广场来到沃尔蔡勒
大街上,在这里我才放缓了脚步。在被称为“城市公园”的公园里,我坐到一张长
靠背椅上,试图按照大脑规定的节奏来调节我的呼吸,使我从所处的可怕状况中解
脱出来,我当时随时都感到会窒息。我坐在城市公园的长椅上想着,这可能是与我
朋友最后一次见面了。他的身体虚弱到了如此程度,看不到还有什么生命的火花,
因为他根本就不再想活了,我相信他坚持不了多久,也就是这几天的事。这个人现
在突然变得如此孤独,让我心里震惊。偏偏这么一个与生俱来喜欢社交的人,在社
交圈子里长大、成熟和变老的人,现在却成了孤家寡人。我的精神,让我无法忍受
一切。想想我是怎么与他走到一起来的,我的真正的朋友,是他让我的生活发生了
改变,虽然我生活得并非不幸和痛苦,但大多数时间里的确很艰涩和苦恼,是他影
响了我,使我经常生活得很幸福。他使我了解了很多我感到完全陌生的事物,给我
指示了以前我并不知道的道路,为我打开了原本对我紧闭的大门,让我这样一个很
可能在乡村纳塔尔这个地方颓废、潦倒下去的人,重新找到了自己,在关键的时刻
挽救了我。的确,在我认识我的朋友保尔之前的许多年,如果说不是处在一种必须
与意志消沉作抗争的阶段,也是陷入了一种深度的病态抑郁,当时我认为我这个人
完了,许多年没做成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了,多数情况下都是在冷漠地、索然无味地
打发着日子。当时,我经常十分悲观,几乎想要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许多年里我
完全逃避到关于自杀的冥想中,这可怕的念头扼杀了我的精神,让我无法忍受一
切,与我那毫无意义的日常生活相比,最无法忍受的还是我自己,我所以堕入失去
意义的茫然之中,可能是因为我身上普遍存在着的软弱,尤其是我那软弱的性格。
许久以来,我都不愿意去想像是否还能活下去,更不要说怎么个活法了,我不再怀
有某种生活目标,不再可能以此来掌控自己,每逢清晨醒来,总是不由自主地受制
于这种自杀的念头,头脑总是为自杀的想法所缠绕,一整天都无法解脱出来。当时
因为我离开了大家,也为大家所抛弃,事实就是这样,我对他们不再感兴趣,我对
任何什么都没有兴趣了,但我这个人太胆怯,不能以自杀来结果自己。我当时很可
能处在绝望的顶点,我这样说来并不感到羞愧,我不打算再欺骗自己,不打算美化
什么,没有什么可以美化的了,在这个社会和这个世界上,不停顿地进行着的是什
么,是美化一切,而且是以最令人厌恶的方式,也许就是在我处于绝望的顶点时,
保尔出现了,在布卢门施托克胡同我们共同的朋友伊丽娜那里我认识了他。当时对
我来说他全然是另外一种人,一种新人,加之他的姓又是几十年来我心中惟一充满
敬佩的姓氏,所以我立即感觉到这个人是我的救星。坐在城市公园长椅上,这一切
又出现在我脑海里,激动的心情难以克制,对此我并不感到羞愧,还有那些激昂慷
慨的词语,这会儿都让我强行拿了过来,平常我是从来不喜欢使用它们的,现在我
觉得这样做特别受用,我一点都不想削弱它们,降低它们的程度。我让所有这些词
语,像令人精神清爽的雨水一样落到我的身上。今天我想,那些在我们一生中对我
们确实有意义的人,我们可以扳着一只手的手指来点数,经常这只手甚至会嘲笑我
们脑子进了水,因为我们竟然以为必须用整只手的全部手指来点数,实际上,如果
我们老实承认的话,也许一个手指也不用就知道多少了。我们知道,我们越是年纪
大了,越是每天都要更巧妙地运用一切可能和不可能的手段,这让我们的头脑不堪
重负,因为我们的头脑不琢磨这些病态的特别招数,也已经累得几乎超越了它可以
忍耐的限度,但是,我们仍然坚持这样做,必须如此这般才能使我们的境况尚可忍
受,在这种境况中,考虑到我们时常还必须放弃一些人,最终我们的确有时只有三
四个人,从长远来看,我们不只是稍微,而是大大地受益于他们,是的,生存的关
键时刻和关键阶段,他们对于我们简直就意味着一切,他们的的确确就是一切,尽
管我们不可以忘记,这少数的几个人那时诚然已经故去,就是说他们早已离开人
世。为什么对我们如此重要的这些人不是那些还活着的人呢?因为根据我们的亲身
痛苦的经验,今天还活着的人,他们与我们同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很可能甚至于
就走在我们身旁,如果我们不想冒险,不想去犯根本性的错误,让自己陷入尴尬可
笑的境地,首先不想在自己面前出丑,那么就不能将他们纳入我们的考察和评判之
中。说到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的侄子保尔,毫无疑问与他相处我没有这种担
心,与此相反,许多年以来,直至他去世,种种共同的爱好和同病相怜,以及由此
产生并不断发展的思想观点,将我与他联系在一起,他恰好是那些人中间的一个,
他们在所有这些岁月里对我满怀善意,无论如何一直都在最有效地帮助我,就是说
根据我的天赋、能力和需要帮助我,改善了我的生存状况,经常使我逢凶化吉,至
今还能活在这个世上。在他去世两年后的今天,坐在一月寒冷、空荡的家中,我非
常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我心里想,既然现在活着的人中,没有谁
能帮我了,那么至少,我想,和死去的人一道来抵御一月里的寒冷和空虚吧,我觉
得在这些日子里,在此时此刻,在这些死去的人中,没有谁像我的朋友保尔那样与
我如此关系密切。我所以强调“我的”这个物主代词,是因为我做的这些笔记不为
别的,就是要把“我”头脑中我朋友保尔·维特根斯坦的形象记录下来,写到纸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俩在我们身上和头脑中,发现如此多的共同之处,同时又有
如此多的差异,正因为如此,在我们于布卢门施托克胡同相识之后不久,我们之间
就建立了友谊,同时我们的友谊也伴随着困难,先是比较大的,然后自然是最大
的,最后这困难甚至达到了极端的程度,在直到他去世的这些年里,我的心的确充
满了这种友谊,接受着它的引导,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总是自然而然地,绝不矫揉
造作,如我现在所领悟的:真挚的情谊滋润着和指引着我的心,这友谊不是随随便
便被发现,然后它就轻而易举地存在于我们之间了,而是在这整个时间里,为了能
保持住它,让它能适合于我们,有利于我们,为我们带来裨益,我们必须去加工和
培育它,其过程极其艰难,同时要不断地极其谨慎地呵护它,因为这种友谊很容易
受到伤害。我坐在城市公园里想,我的朋友保尔总是说,他到萨赫尔酒店来是因为
这里的座位舒适,但首先是因为那里墙上挂的油画画得比较好,所以他喜欢到萨赫
尔酒店咖啡厅,坐在两间厅堂的右边那个厅堂里喝咖啡,而我自然首选左边那个厅
堂,那里随时都有外国报纸供给顾客阅读,尤其是英文和法文报纸,同时那里的空
气也比较好,每逢我到维也纳,在这些年里我大部分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如果我
们来萨赫尔咖啡厅,我们俩都喜欢到这里,我们就交替着这一回到左面厅,下一回
去右面厅,萨赫尔咖啡厅的确是我们谈古论今的理想之地,没有哪里比这里更合适
了。所以我们相约来这里是不言而喻的事了,或者由于某种原因不可能在萨赫尔咖
啡厅了,那么就去附近的国宾酒店。我初次到萨赫尔咖啡厅大约距今天已三十年
了,那时我几乎天天与朋友们一起,围绕着那位天才的、同时也是疯癫的作曲家兰
姆波斯贝格坐在这里,当时正值我的大学时代,也是我最困难的时期行将结束之
时,即1957年前后,这些朋友们带我见识了维也纳咖啡馆中首屈一指的这一家,领
略了它与众不同的品位,今天我得说,他们没有带我去那些典型的所谓文学家咖啡
馆,文学家一向总是令我厌恶,而是带我来这家所谓其牺牲品喜欢来的咖啡馆,这
是我的幸运。在萨赫尔咖啡厅我能读到所有我在二十二三岁时需要读的报纸,可以
随时找到它们,然后在左面厅的某一个舒适的角落里,不受干扰地研读上几个小
时。是的,今天我仍能想起当时的情景,我整个上午坐在那里,读着《世界报》或
者《泰晤士报》,没有片刻让人干扰中断过,据我的回忆,在萨赫尔确实从未出现
过这种情况。在文学家咖啡馆里则不然,想一个上午完全不受干扰地一心一意地读
报纸,是绝对不可能的,甚至于还不到半个钟点,你就被打扰了,一位作家进来
了,还有跟随他的一伙人,我总是打心里厌恶他们,因为他们总是粗暴地干扰你,
阻碍你去做你要做的重要事情,让你根本就不能,或者从未按照你的意愿去做。文
学家咖啡馆里空气污浊,令人神志不清,窒息人的精神,在那里我从未获得什么新
的东西,相反,总是使我头脑迷惑,让我烦恼,让我无端地感到沮丧。在萨赫尔咖
啡厅我从未被打扰,从未被搞得心烦意乱,从未感到沮丧,在萨赫尔我甚至于常常
能够心安神定地写作。在布劳伊纳霍夫咖啡馆,在我认识我的朋友保尔之前,他已
经在这家咖啡馆上面的单元房里住了几十年,这家咖啡馆里的空气不好,至今我待
在里边仍感到不舒服,还有那降到最低限度的照明灯光,可能是出自于某些有悖常
理的节俭措施吧,在这样的灯光下看书看报很吃力,从来不可能看完哪怕是一行字
而不感觉累的,这里的座位我也不喜欢,虽然说只是短时间坐在上面,也势必对脊
柱造成极大的伤害,让人更难受的是布劳伊纳霍夫咖啡馆里刺鼻的厨房味道,哪怕
是只在里边待一会儿,那味道也会牢牢地渗透到你的衣服里,很久都不散去。布劳
伊纳霍夫咖啡馆有无与伦比的优越性,但仍不足以满足我的十分个性化的需求。说
到它的优越性,其一比方说这里服务员的服务没得说,十分殷勤周到,还有咖啡馆
老板那堪称典范的谦恭和不卑不亢。但是这家咖啡馆整天都笼罩在朦胧的光线里,
这对那些处在热恋中的年轻人和上年纪的病人,不消说是非常有利,可对于像我这
样一个专门研读书本和报纸的人,一个视每天上午的读书看报重于一切的人,却是
难以忍受的。在我的精神生活中,我主要集中精力读英国和法国的报纸和书籍,阅
读生涯伊始就对德文报刊书籍无法忍受。我总是这么说,今天还是这么说,《法兰
克福汇报》怎么能与《泰晤士报》比呢,《南德意志报》又怎能与《世界报》相提
并论!德国人就是德国人,不是英国人,自然更不是法国人。我很看重能阅读英文
和法文书籍报刊这个长处,这是自早期青年时代以来,我所拥有的最大的长处。我
总是一再想,如果我的精神世界只依赖德国报纸,那会是怎样的状况呢,德国报纸
总的来说净是低劣、糟糕的货色,更不要说奥地利报纸了,根本算不上什么报纸,
只不过是每天发行几百万份别无他用的擦屁股纸而已。在布劳伊纳霍夫咖啡馆里,
抽烟者喷出的烟雾、厨房散发的油烟和气味,以及维也纳那些没受过完整教育的
人,那些半瓶子醋,或者只有一星半点知识的人的胡说八道,立刻会让你的思想感
到窒息。他们在将近中午的时候,聚集在这里尽情发泄,以缓解社会的压力。在布
劳伊纳霍夫咖啡馆里,人们说话嗓门太大或者太小,服务员动作太慢或者太快,尽
管你觉得怎么都不受用,但也许归根到底正是这一点,让我敢于每天到这里来接受
它的服务,维也纳咖啡馆的情形,正如前几年迅速兴旺时尚起来而这几年以同样速
度变得不景气的哈维尔咖啡馆一样。我一向总是憎恨那些闻名世界的、典型的维也
纳咖啡馆,因为那里的一切都与我作对。可另一方面,几十年来,恰恰在布劳伊纳
霍夫咖啡馆,在这家如同哈维尔咖啡馆一样总与我作对的咖啡馆里,我却感到好像
是在家里,还有诸如博物馆咖啡馆,以及其他维也纳的咖啡馆,都是我逗留在维也
纳的日子里经常光顾的地方。我总是憎恨维也纳咖啡馆,却又总是到那里去,天天
如此。尽管我总是憎恨维也纳咖啡馆,或者说正因为我总是憎恨它,但在维也纳我
却总是患着咖啡馆依赖症,它给我的痛苦与患其他疾病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实
说,直到今天我仍然受这个病的折磨,事实证明这个咖啡馆依赖症,是我所有疾病
中最不可救药的。我总是憎恨维也纳咖啡馆,因为我在这些咖啡馆里边,总是跟与
我同类的人交流和争论,这是事实,这无异于在与自己争论,但我不想无休止地跟
自己争论,更不要说在咖啡馆里这样做了,我走进咖啡馆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摆
脱自己,可是正是在这里我与自己、与跟我一样的人交流和争执。我连自己都忍受
不了,更不要说去忍受一帮与我一样的、心里老琢磨事和摇动笔杆写作的人了。只
要可能,我尽量回避文学,因为我只要可能尽量回避我自己,因此我禁止自己在维
也纳到咖啡馆去,或者至少总是在警告自己,每逢在维也纳,无论在何种情况下,
绝对不走进所谓维也纳文学家咖啡馆。但是我染上了咖啡馆依赖症,我不得不一再
走进文学家咖啡馆,不管我心里怎样在反抗这样做。我越是强烈地憎恨维也纳文学
家咖啡馆,我越是频繁地出入文学家咖啡馆。事实就是这样。假如我没有认识保尔·
维特根斯坦,谁知道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当时我正如处于危机的顶点,如果没
有他,很可能我就立刻一头扎到文学家圈子里了,这是所有社交圈中最令人憎恶的
圈子,进入这里就进入了精神沼泽之中,可是当时,我处于危机的顶点,在那种情
况下,放松自己,让自己变得卑劣和顺从,自暴自弃地与那些文学家为伍,肯定无
疑是最简单易行的了。是我的朋友保尔,是他警告了我,他也一向憎恨文学家咖啡
馆。于是我便有充足的理由立即停止去所谓文学家咖啡馆,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
自我救赎吧,就和他一起去萨赫尔咖啡厅,去国宾酒店咖啡馆,不再去哈维尔等咖
啡馆了,直至我又可以允许自己去文学家咖啡馆了,就是说,直到那些作家对我自
己不再具有那种致命的影响了。文学家咖啡馆对作家有着致命的影响,这是事实。
另一方面,也是事实,直到今天,我在维也纳咖啡馆里,比在纳塔尔我的家里更觉
得是在家里,总之,在维也纳比在上奥地利州更有家的感觉,十六年前我安家在上
奥地利,是作为医治我所患疾病的一种方案,根本就没有考虑在什么时候真的将这
里作为我的故乡,所以如此,可能有一个相当重要的理由,即从一开始在纳塔尔我
就将自己孤立起来,也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去改变这种状况,反而有意无意地促使这
种孤立走向非常绝望的程度。我始终是一个城市人,一个大城市人,我一生最初的
那段时间是在一座大城市里度过的,在欧洲最大的港口城市,在鹿特丹,这个经历
在我的生活中不断起着重要作用,每逢我在维也纳的时候,我就会感到轻松,这是
有其渊源的。反过来,我在维也纳住上几天后,就得离开它,逃到纳塔尔去,如果
我不想在污浊的维也纳的空气中窒息的话。于是在最近这几年里形成了习惯,最多
在维也纳住上两周就得离开这里到纳塔尔去,反过来也是如此,在纳塔尔住上两周
就得离开它去维也纳,形成了一种两周一交替的节奏,我每两周就逃离纳塔尔到维
也纳,然后又从维也纳逃到纳塔尔,为了能够生存下来,我变成了频繁地在维也纳
和纳塔尔之间往返的人,坚持这样做绝非易事,要下极大的决心,有了这个节奏我
才得以生存。到纳塔尔来,是为了摆脱纷乱的维也纳而使自己平静下来,反过来到
维也纳,是为了摆脱纳塔尔的冷清。我的这种不安分的个性是我的外祖父遗传给我
的,他一辈子都生活在这种伤神耗力的不安中,最后也是死在了这上面。可以说我
所有的前辈都痴迷于这样一种不安分,为其所累,不能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坐在
一张沙发椅上,这让他们无法忍受。在维也纳待上三天我就无法再待下去了,在纳
塔尔住上三天我就心神不定非离开不可。我的朋友保尔在他生命最后的几年里,也
加入到我这种不断往返折腾的生活节奏中来,常常随我一起到纳塔尔,又从那儿返
回,或者与我一起到维也纳,然后再返回纳塔尔。到达纳塔尔之后我会问自己,我
为什么到这里来,到了维也纳我又会问自己,我到这里来干什么。与百分之九十的
人一样,归根到底我总是要到那个我不在的地方,总是要到那个我正要从那儿逃离
的地方。这种无法摆脱的厄运在最近几年里毫无改善的迹象,甚至于愈演愈烈,不
仅从纳塔尔到维也纳的往返间隔越来越短,而且从纳塔尔还去了威尼斯,或者罗
马,又从那里返回,再去布拉格,又从那里返回。事实是,我只有坐在汽车里,行
驶在我刚刚离开的地方和我正要去的地方中间我才是幸福的,只有坐在汽车里行驶
在路上才是幸福的,我是人们可以想像得到的最不幸的到达者,不论在哪里,我到
达了,我也就不幸了。我属于那样一类人,从根本上说他们不能忍受世界上任何一
个地方,只有在他们需要离开和正在要去的地方之间,他们才是幸福的。几年前,
我还曾以为,这样一种病态的、无法摆脱的行为,不久势必会让我发疯,但是它没
有让我完全发疯,它实际上保护了我,让我没有患上我一辈子都特别害怕的精神疯
癫。我的朋友保尔和我一样,也患有同样的病,他也在许多年,几十年里老是从一
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只为了再从那里离开去一个新的地方,没有哪一次到达能使
他感到幸福;他也从未因到达某地而感到心满意足,我们俩经常谈论这个话题。在
他前半生他总是往返于巴黎和维也纳之间,还有马德里和维也纳之间,伦敦和维也
纳之间,这与他的出身和他拥有的可能性相适应,可以设想,我虽然与他一样也患
有这种病态的痴迷,但我的活动范围小多了,也就是从纳塔尔到维也纳,或者反过
来从维也纳到纳塔尔,从威尼斯到维也纳,不过也有从罗马到维也纳的情况,等
等。我是最幸福的旅行者、乘车行进者、活动者、启程动身者,我是最不幸的到达
者。自然这早已成为一种疾病。还有一种痴迷,同样应归类于一种病症,也是我们
俩共同的:所谓数数儿强迫症,布鲁克纳[26]特别在其生命最后几年里也患此症。比
如说,几周或几个月之久,每逢我乘有轨电车进城,就不由自主地朝车窗外看,去
数大楼窗户之间的隔墙,或者就数窗户本身,或者数门或门之间的空间,电车走得
越快,我也就得越快地数,我无法控制自己,无法停下来,我想,这样下去那还了
得,非数到发疯不可。因此为了避免数数儿强迫症的发作,每逢我在维也纳,或者
在别的什么城市乘电车时,时刻叮嘱自己不要往窗外看,干脆低着头盯着地上,这
已经成了我的习惯,不过这要求很高的自我克制能力,我不是总能做到这一点。我
的朋友保尔也患有这种数数儿强迫症,而且比我要厉害得多,他经常跟我说,这病
症使他无法忍受乘电车出行了。他和我一样,也有这种常常将人折腾到快要疯狂的
习惯,他走在铺石板路面上,不是像别人那样毫无选择地随便走,而是按照严格规
定的一种秩序,比如说,每迈一步要跨过两块石板,脚踏到第三块石板上,也不是
没有选择地、没有什么计划地大概其踏到石板中间就行,而是必须精准地或者踏到
石板上端,或者下端,各按具体情况的不同。对于像我们俩这样的人,绝不可以有
什么偶然和粗枝大叶,一切都必须具有几何学的、数学的以及研究对称所需要的精
确。我曾观察过他那种如数数儿强迫症非常相似的强迫症,脚踏石板地面不是毫无
选择的,而是从一开始就按照精确规定的秩序。人们总是说对立的物体相互吸引,
或者所谓异性相吸,但在我们俩身上所体现出来更多的却是共同点,我们有成百上
千的共同之处,与他相识不久,这一点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就像我也引起了他的注
意一样。如同我们具有成百上千的共同爱好一样,我们也有成百上千共同的反感;
经常是一些人吸引我,这些人也吸引他;一些人让我讨厌,这些人也让他讨厌。但
这自然不等于说,我们俩在任何情况下观点都相同,都有同样的喜好,都会同样地
评判推断,自然根本不是这样。比如说他喜欢马德里,我则憎恨它。我喜欢阿德里
亚[27],他则憎恨它,等等。但是叔本华,我们俩都喜欢,还有诺瓦利斯[28]、帕斯
卡[29]、委拉斯开兹和戈雅,但是那位完全毫无艺术技巧的格列柯[30]我们俩都同样地
特别反感。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伯爵先生的确如人们所说的,只是以往的一个
影子,这影子逐渐还呈现出一种幽灵的特征,致使大家逐渐地疏远了他。我本人与
保尔的影子之间的关系自然不如以前了。由于他蛰居皇宫马厩胡同的寓所,常常数
日闭门不出,我们之间几乎不再见面,很少相约聚会。在伯爵先生身上,的确如通
常人们所说的那样,生命的火花熄灭了。有几次我在内城暗地里观察他,他对此一
无所知,我看着他如何吃力地在“格拉本”街上沿着店铺的墙走着,不停地注意保
持与自己的身份相应的姿态,他朝煤市大街走去,直至米歇尔教堂,然后再走进皇
宫马厩胡同,的确只是一个人的影子了,这样说真的是恰如其分,面对这个影子我
骤然心生恐惧。我不敢与他打招呼。我不想走上去与他见面,宁可让自己心里感到
愧疚。我观察着他,抑制着心中的内疚,没有朝他走去,我忽然觉得特别怕他。人
们通常避开那些垂死的人,不愿意与其见面,我现在也屈从于这种卑劣心态了。在
我的朋友去世前的最后几个月里,我是完全有意识地基于卑鄙的自我保护动机回避
他,我真的不能原谅自己。我从大街的这一面观看着另一面的他,一个早就被这个
世界注销了的人,但他仍然被迫留在这个世界上,留在这个他已不再是其中一员可
仍然还得生活在其中的世界上,他那枯瘦的手臂上挂着购物网兜,里边放着他刚买
的蔬菜和水果,那景象,用他的话说,真是荒诞,荒诞。现在他拎着它往家里走,
自然总是害怕有人会认出他来,瞧见他这副穷困潦倒的可怜相,人家心里会作怎样
的感想;也许从我这方面说,想要主动地保护他,也同样让我感到尴尬,以至于我
不与他打招呼,不上前去见他,我不知道,是我在他这样一个实际上已与死人没有
多大区别的人面前感到害怕呢,还是我觉得我还不到该走上他那条路的时候,就免
了吧,不让他与我相见了,也许两者兼而有之。我观察着他,同时感到羞愧。我朋
友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而我仍然还活着,我觉得这是耻辱。我没有高尚的品
格,我简直就不是一个好人。我像他的其他朋友一样疏远了他,因为我像他们一样
想回避死亡。我害怕与死亡面对面。我朋友身上的一切都死掉了。最后那段时间自
然他的身体都不能动了,我多么想与他见面,我也这样做了,只不过我这样做的次
数越来越少,总是重新编造一些不靠谱的借口。我们有时也还去萨赫尔咖啡馆,去
国宾酒店,自然也去布劳伊纳霍夫咖啡馆,这对他是最方便的事。我去他那里,如
果没有别的可能就一个人去,但我更愿意与一些朋友一起去看他,为什么呢?因为
我的朋友保尔现在的情形很可怕,我希望他们来与我分担面对他产生的悚惧,一个
人待在他那儿实在让我无法忍受。现在他的身体情况越糟糕,他的衣着就越讲究,
他衣橱里那些特别值钱的、同时也非常时兴的衣服,是他从几年前去世的施瓦岑贝
格侯爵那里继承下来的,正是这些体面和时髦的服装,使这位几乎走到人生尽头的
人,看上去益发让人心痛。但是他现在的模样绝对不是怪诞,而是令人震惊。实际
上大家忽然都不要再与他来往,因为他们现在看到的,有时还拎着食品袋在内城行
走着的,或者靠在屋墙精疲力竭站着的那个人,已经不是数十年吸引他们、愉悦他
们、耐心地忍受他们的那个人,他能够用多得说不完的关于世界各地愚蠢行为的故
事,来缓解他们的呆板和无聊,用他那机智风趣的掌故和轶事来对付他们的维也纳
和上奥地利的迟钝和冷漠,对此他们自己从来无法办到。他那些荒诞的、旅游世界
各地的报道,以及对蔑视他的、最终对他只有憎恨的他的那个家庭毫无顾忌的描述
和切合实际的揭露,他一向总是把这个家庭称作集天主教、犹太教和纳粹主义于一
体的、取之不尽的珍奇藏品馆,他的描述和揭露手法体现了他对反讽和讥诮的极大
兴趣,展示了他那与生俱来的戏剧才华,可惜,这一切都过去了,人们今天再也听
不到了。他现在有时还在某个地方讲述的,已经不再有大千世界广阔天地的那种气
息和味道了,只有那种可怜的和死亡的气味。他的衣饰,尽管仍然还是以前那种讲
究的、时兴的服装,但现在失去了以前那种在社交场合绽放出的光华,已然无从引
起人们以前那种无条件的敬畏了,当初的光华减退了,撤掉了,剩下的只有寒酸和
可怜,如同他还敢于讲述的一切一样。他也不再乘出租车去巴黎了,更不要说到特
劳恩基尔兴或者纳塔尔,而只是脚上穿着毛线袜,带着一个小塑料袋,里边装有他
那脏兮兮的、现在又成了他的最爱的运动鞋,蜷缩到某一节二等车厢的角落里,无
所谓到格姆登或是到特劳恩基尔兴。他最后一次到纳塔尔穿的是一件从未洗干净过
的polo牌衬衫,但对他这位痴迷于帆船运动的人来说好像很可体,这种马球牌服装
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产生的,几乎已有半个世纪不时兴了,脚上穿着的是已提到过
的运动鞋。现在他来到纳塔尔我家的院子里不再抬眼朝上看,而只是盯着地上。他
心情不好,哪怕是我特别给他放的那最欢快的音乐,波希米亚管乐五重奏,也只能
让他片刻忘掉他的悲伤。那些陪伴他一辈子、现在早已离他而去的人的名字总是出
现在他的话语中。其实也无法真正地与他谈话,他说出来的只是些片言只语,任你
怎样努力也弄不懂它们之间的关联。每当他觉得无人看他,他的嘴大部分时间总是
张着,双手不停地颤抖。当我开车送他回特劳恩基尔兴,回他住的那个山冈时,他
默默地紧紧抱着他的白色塑料袋,里边装着我在纳塔尔家院子里给他摘的几个苹
果。在开车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了他在《狩猎的伙伴们》[31]一剧首演时的表现。这个
剧的演出失败得一塌糊涂,对此城堡剧院堪称功不可没,它为失败创造了所有的条
件,参加演出的演员绝对是三流的,不久我就得面对这样的事实:他们没有哪怕是
片刻在支持这出戏,没有哪怕片刻是成心想演好它,没有。首先,他们没有弄懂这
个剧,其次他们瞧不起它,没有把演这个戏当成一回事。另外,演出这个戏的那些
演员在某种程度上说,只不过是为应付演出临时凑合起来的班子,据我所知,出现
这样的情况,他们脱不了干系,甚至于不能说只是负有间接责任,这个戏我原本是
为保拉·韦塞利和布鲁诺·甘茨两位演员写的,但是邀请他们来演出这个戏的计划没有
成功,因为城堡,人们习惯于这样来称呼城堡剧院,这是个既亲切而又荒谬的称
呼,可以说是团结一致来抵制布鲁诺·甘茨在城堡剧院登台演出,他们这样做,我认
为不仅是害怕危及他们的生存,而且也是出自于难以遏制的嫉妒,布鲁诺·甘茨是瑞
士戏剧界涌现出来的最伟大的演员,是非凡的戏剧天才,他使整个城堡剧团陷入极
度恐慌之中,我认为这是在艺术上面对强者挑战所产生的极度恐惧,是在艺术上没
有信心、没有出息的表现。城堡剧院的演员们当时甚至起草了书面决议,反对来自
瑞士的这位杰出的艺术天才,并且威胁剧院领导说,一定要无论如何采取一切手段
设法阻止他的参与,众所周知,他们最终确实也达到了目的,这件事情至今牢牢地
留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这的确是维也纳戏剧史上悲惨的、同时也是令人作呕
的、有悖常理的事件,也是整个德语戏剧界永远无法洗刷的耻辱。在维也纳,自从
有剧院以来,决定权的确不在剧院经理手中,起决定作用的是演员。经理,尤其是
城堡剧院的经理形同虚设,剧院里那些所谓受宠的演员,总是他们说了算,这些演
员呐,应该讲,认为他们是弱智并不贬损他们,他们一方面对戏剧艺术一窍不通,
另一方面他们是戏剧娼妓,厚颜无耻地糟蹋剧院和观众,观众如果不是数百年来,
至少也是数十年来花钱观看这些城堡剧院的娼妓,让他们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展
示他们最糟糕的演出,这些所谓受宠的演员,名噪一时,但对戏剧的理解力非常低
下;他们全面疏于演技的锤炼,一味地厚着脸皮利用他们在演艺圈的知名度,其实
他们攀登上的高峰,是背离艺术的高峰,他们得感谢那些头脑迟钝的维也纳戏剧观
众,是他们把城堡剧院这些低能的演员一下子捧成明星大腕,让他们数十年,多数
情况下甚至直到他们去世,一直盘踞着城堡剧院。在布鲁诺·甘茨终于因那些卑鄙的
维也纳同行的阻挠,无法参与该剧演出的同时,女演员保拉·韦塞利,第一位、也是
惟一的一位最适合扮演我剧本中女一号的演员,也退出了这个项目。事实证明,我
与城堡剧院签订的《狩猎的伙伴们》演出协议实属荒唐,出现了这样的变故,我仍
然无法停止协议的执行,最终不得不听凭他们,把一场我充其量只能称为平淡的演
出作为首演,上面我已经暗示过,这次演出如同维也纳城堡剧院的许多演出,可以
说几乎所有的演出,甚至于是不怀好意的,因为这些扮演主要角色的、毫无才华的
演员,几乎没有任何摩擦地就能与观众沆瀣一气,阴险地反对他们所演出的剧目,
反对他们所演出的剧目的作者,维也纳演员有这个传统,几百年来他们乐此不疲,
每当他们发觉,观众对眼前所看到的戏及其作者难以理解,大幕拉开后不久,观众
席就出现对这个剧及其作者不接受的迹象,每当演员们发觉了这一点,维也纳的演
员,尤其城堡剧院的演员们,他们不是像通常欧洲的演员们不言而喻要做的那样,
为了作者及其戏剧,如果这剧本还是没有经过考验的新作,如通常所说的那样,去
赴汤蹈火,而是相反,他们一旦发觉,观众在大幕开启后对所看到和听到的不是立
刻喜形于色,他们便立刻背叛了作者及其剧作,千方百计地取悦观众,卖身投靠他
们,将所谓的德语世界的第一舞台,他们如此过高估计自己多么幼稚可笑,变成了
全世界首屈一指的戏剧妓院,他们的卖淫行为,不仅仅出现在我的剧作《狩猎的伙
伴们》首演的这个灾难性的晚上。城堡剧院的这些演员们,我在顶层的楼座上看得
很清楚,因为幕启后没有马上出现观众认可的反应,他们便立即站到反对我及我的
剧本的立场上,与我及我的剧本对着干,整个第一幕戏演得糟糕透顶。仿佛他们是
例行公事,被迫来演我的剧本《狩猎的伙伴们》,仿佛他们想说:“我们对抗的是
这部丑陋的、浅薄的、令人厌恶的戏剧,而不是强迫我们演出这个戏的剧院领导。
我们演出这个戏,但我们不想与其有什么关联,我们演这出戏,是不值得的,我们
演这出戏,是不情愿的。”他们立刻就与对此一无所知的观众联起手来,让我及我
的剧本,如人们通常所说的,遭受毁灭性的打击,他们以此也出卖了我的导演,极
端无耻地篡改了《狩猎的伙伴们》一剧的精神。毫无疑问我写的剧本与这些阴险的
演员,艺术的叛徒,在首演中所表演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第一幕的演出我就几乎无
法忍受,落幕时我跳起身来朝外跑,因为我意识到,他们蓄意地、别有用心地、不
择手段地欺骗了我。其实大幕拉开后刚听了几句台词,我就知道演员们在对抗我,
要毁掉我的剧,他们在演出一开始,便立刻用他们的伪艺术和取悦观众的投机把戏
充塞了我的戏,他们出卖了我,他们本应该激情洋溢地做这出戏的助产士,却处心
积虑地把我的戏弄得十分可笑。当我离开座位跑到衣帽存放处时,一位服务员问
我:“这位先生也不喜欢这个戏,是吗?”我为自己的愚蠢行为感到气恼,我竟荒
唐得把《狩猎的伙伴们》交给城堡剧院演出,竟与其签订了那样一个不明智的协
议,我一口气跑下了楼来到剧院外边。我不能再哪怕片刻待在剧院里看这场《狩猎
的伙伴们》的演出。我现在还记得,我从城堡剧院跑出来,仿佛不仅仅是从这个毁
灭我戏剧的场所,而是从毁灭我整个精神才智的场所跑出来,沿着环路走了一圈,
重又回到内城,自然还不能在愤怒地东奔西跑后立刻冷静下来。在演出结束后,我
碰到了我的一些看过这个戏演出的朋友,他们大家都说,“演出大获成功”,他们
就是这样说的,“演出结束时全场掌声雷动”。他们在撒谎。我知道这场演出只能
是一场灾难,我的直觉从来是不会错的。当我们已经在一家饭馆里坐下后,他们还
不停地说大获成功,掌声雷动。这些人睁眼说瞎话,我真想扇他们耳光。他们甚至
还对演员们大加赞赏,这些演员是些什么人,他们最愚蠢、最不懂艺术,归根到底
就是他们葬送了我的戏《狩猎的伙伴们》。惟一对我说实话的人不是别人,他就是
我的朋友保尔。他分析了整个演出,将其定位在对原作彻头彻尾的误解,认为这场
演出完全失败,是厚颜无耻的维也纳文化的集中表现,是城堡剧院如何卑劣地对待
作者及其作品的典型例证。他还说,你也成了城堡剧院里愚钝和阴险狡诈的牺牲品
了,这并不让我吃惊,他说这对于我应该是一次教训。自然我们轻视那些说谎的
人,尊敬跟我们讲真话的人。因此,我当然很尊敬保尔。垂死的人都缩头缩脑,不
愿意与健康快活的、从不考虑什么死亡的人打交道。保尔就是这样,不仅缩头缩
脑,而且整个人龟缩在家里。人们看不到他,只是时而有人打听到他。那些我与保
尔共同的朋友询问我,我也问他们保尔在做什么。和这些朋友完全一样,我也没有
勇气到他家去看望他,每当我坐在他的单元房下面的布劳伊纳霍夫咖啡馆喝咖啡,
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总是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旁边他那个座位空着,我望着皇宫马
厩胡同,忽然倍加憎恨起这家咖啡馆来了,不仅因为身边少了保尔,而且因为现在
我单独一人没有他的陪伴,居然也一再来这里喝咖啡,每当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我
就想,我一生中没有比保尔更好的朋友了,他现在就在上面的他的家里,肯定他的
状况很可怜,躺在床上动弹不了,而我竟然再没有去看望他,我的确是害怕直面死
亡。我总是把想去看望他的想法从心里排除掉,最终我把他也从心里排除掉了。我
只限于在我的笔记本中寻找那些与保尔有关的记载,这些记载现在看来部分地距今
已超过十二年了,让它们把当年那个保尔呈现在我面前,作为我要保存到记忆中的
保尔,那位生气勃勃的保尔,不是现在这个垂死的人。但是,我在纳塔尔和维也
纳,在罗马和里斯本,在苏黎世和威尼斯所记载的,现在看来,归根到底不是别
的,而是一个死亡的历程。我现在想,我与保尔相识的那个时候,也恰是保尔明显
地走向死亡的时候,正如我的笔记所证实的,他的死我追踪、关注了十二年多。我
从他的死亡过程中得到了益处,我尽我的一切可能利用它。我想,从根本上说,我
就是持续了十二年之久的死亡过程的见证人,在这十二年里,我从我朋友之死中,
为自己继续生存汲取了很多力量,有时我想,我的朋友是为我而死,他要离开人
世,以便使我的生活,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我的生存,如果根本不可能持续很长时
间,那无论如何也要变得可以忍受些,这个想法并非绝对情理难容了。我的关于保
尔的记载大多与音乐和罪有关。关于赫尔曼病房和路德维希病房,关于两个病房之
间的紧张关系,关于威廉米恩山——与我们的生命休戚相关的山,关于医生,以及
关于一九六七年住在我们命运之山上的那些病人。关于政治、财富和贫穷,他根据
自己的经验发表过很值得注意的见解,他是我一生中所认识的最为敏感的人,他的
经验很值得注意。他蔑视当今社会,这个社会在所有方面否认其历史,因此这个社
会,如他有一次所表述的那样,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陷入了原子科学那种呆钝
状态:他抨击腐败的政府和精神错乱的议会,同样他也抨击那些满脑子虚荣的艺术
家,尤其是那些所谓擅长复制的艺术家。他质疑政府、议会、民众,以及那些创造
性和所谓后创造性艺术及其艺术家,如同他不断地对自己提出疑问。他对待自然如
同对待艺术那样,既热爱又憎恨,他以同样的激情洋溢和无所顾忌去热爱又憎恨人
们。他作为富人看透了富人,作为穷人看透了穷人,同样他作为健康人看透了健康
人,作为病人看透了病人,最终作为疯癫者看透了疯癫者,作为精神错乱者看透了
精神错乱者。几十年前,他本人和他的朋友们曾共同炮制了一个传奇故事,他去世
前不久,再一次将自己成为那个传奇故事的中心:他带着子弹已经上膛的手枪,情
绪十分激动地走进新市场街的克歇尔特珠宝店,这里曾经是他父母的家,据报道,
还站在门框中,他就朝站在首饰柜台后面的表兄弟戈特弗里德,当时的、至今仍然
是这家珠宝店的老板,大声吼道,拒绝交出某件珠宝就立即开枪。我朋友保尔的表
兄弟戈特弗里德大吃一惊,据报道说,他惊慌地举起双手,我的朋友随后对他
说:“把你皇冠上的宝石交出来!”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玩笑而已。据说这是保尔
开的最后一次玩笑。珠宝店老板,我朋友的表兄弟,不懂得这是玩笑,非但如此,
他立即看出,他的表兄弟,如所说的那样,精神病又发作了,必须得送到精神病
院。据报道,他制伏了这个狂怒滥吼者,并通知了警察,警察随即赶到,将我的朋
友保尔送到了施泰因霍夫。将会有二百个朋友参加我的葬礼,你得在我的墓前发表
演说,保尔曾经这样对我说。据我所知,参加他的葬礼的只有八九个人,我本人那
时正在克里特岛上写一个剧本,我把它完成后,立即又将它销毁了。我后来得知,
在袭击了他表兄弟的珠宝店后,没过几天,他便与世长辞了。但很奇怪,不像我首
先以为的那样——在如他自己所说的他的老家施泰因霍夫,而是在林茨的一家医院
里。他被葬在,如人们所说,维也纳中央公墓。直到今天我还没有去过他的墓地。

[1] “六天战争”,1967年中东战争,6月5日以色列向埃及、叙利亚和约旦发动突然袭击,6天内,侵占6.5
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使近50万阿拉伯人沦为难民。这里好似一语双关。——译者注,下文同

[2] 维也纳全城以数字作为城区名称,第一区为内城,即市中心。

[3] 舒里希特(Karl Schuricht,1880—1967),德国指挥家,以指挥莫扎特、贝多芬和布鲁克纳的作品而


闻名。

[4] 《哈夫纳交响曲》(Haffner Symphony),莫扎特第35交响曲。

[5] 即通称的“金色大厅”。

[6] 即黑德维希·斯塔维阿尼切克女士,1950年该书作者伯恩哈德与这位比他大35岁的女士相识,直至她
1984年去世,一直竭诚支持伯恩哈德的文学活动。伯恩哈德去世后与这位终生挚友及其丈夫葬在一起。

[7] 上述三家歌剧院分别为纽约、伦敦和米兰的歌剧院。

[8] 作者伯恩哈德的居住地。

[9] 萨蒂(Erik Satie,1866—1925),法国作曲家、钢琴家。

[10] 乔尔达诺(Umberto Giordano,1867—1948),意大利作曲家。

[11] 与《希格弗里德》同属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指环》(四部曲)。

[12] 克伦佩雷尔(Otto Klemperer,1885—1973),德国著名指挥家。

[13] 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winsky,1882—1971),俄国作曲家、指挥家。

[14] 夏里亚平(Teodor Schaljapin,1873—1938),俄罗斯歌剧演员。

[15] 戈比(Tito Gobbi,1913—1984),意大利男中音歌唱家。

[16] 斯苔方诺(Di Stefano,1921—2008),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

[17] 西米欧纳托(Giulietta Simionato,1910—2010),意大利女中音歌唱家。

[18] 蒂博(Jacques Thiband,1880—1953),法国小提琴家,与法国钢琴家科托和西班牙大提琴演奏家卡


萨尔斯组成著名的三重奏小组。

[19] 米凯兰杰利(Arturo Benedetti Michelangeli,1920—1995),意大利钢琴家。1964—1969年他在布


雷西亚创建和领导国际钢琴协会。

[20] 莫扎特的歌剧《魔笛》中的人物。

[21] 理查·斯特劳斯的歌剧《纳克索斯岛上的阿里阿德涅》中的人物。

[22] 格里尔帕策(Franz Grillparzer,1791—1872),19世纪前半期奥地利著名小说家、戏剧家、诗人。

[23] 奥地利名菜之一,维也纳有专门餐馆精选牛后臀尖肉切厚片煮熟,吃时配以各种调料,其价位和影响
在某种意义上类似于北京烤鸭。
[24] 以达律斯约为首,包括阿奥涅格在内的六位音乐家于1919年在巴黎成立的“六人团”,提倡淳朴、明
快的风格。

[25] 位于西班牙马德里的博物馆,建于1819年。

[26] 布鲁克纳(Anton Bruckner,1824—1896),奥地利作曲家。

[27] 阿德里亚(Adria),意大利北部城市,有著名古物博物馆和18世纪大教堂。

[28] 诺瓦利斯(Novalis,1772—1801),德国著名浪漫主义作家。

[29] 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法国哲学家、数学家、散文大师。

[30] 格列柯(El Greco,1541—1614),西班牙著名画家。

[31] 伯恩哈德的剧本,1974年在维也纳城堡剧院首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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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帽匠
现在我知道了,我们许多年从一个人身旁走过,却不知道这人是谁,现在我知
道了,数十年我曾从一个人身旁走过,而不知道他是谁。数十年之久,早早晚晚,
总在同样的时间从这个人身旁走过。的确,我曾几千次,甚至几万次、几十万次看
见过这个男人,而不知道他是谁,自然,我从未跟他打过招呼,也从来没有想跟他
打招呼。我也从未想到,这个人跟我住在同一条街上,就隔着两座房子,而且一直
住在那里。今天这个人跟我打了招呼,他说:“我是制帽匠!”他说,他得知我是
律师,便来找我,他的确向我介绍了自己,说自己是制帽匠,我们约会了见面日
期,这个人严守时间,准时出现在我的事务所。您的办公室真大呀,他说,真的没
有想到。我说,是啊,我的办公室很大,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有这么大的
办公室,我说,如今这个时代,以及种种客观情况都需要我拥有一间大的办公室,
可能就像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具偶然性一样,我说,三十年前也是一个偶然的机
会,我搬进了这间大办公室。这个人说,他也是三十年前搬进他现在住的房子,他
说,我的房子跟这里中间只隔两座楼房。我们,他说,我们很长时间以来就常常见
面。我说,肯定有二十年了,我重复说道,肯定有二十年了,他说,这么多年,我
们总擦肩而过,相互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他说,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这里办公。我
说,自然我也是每天看到您从我身旁经过,可是您就住在附近,与我只相隔两幢房
子,我却不知道,我说,您说奇怪不,我是律师,竟不知道只与我隔着两幢楼房住
着的人是谁。的确,我说,我总从您的衣着上辨别出您,不是从您的面孔,因为每
逢您经过我身旁,我从未看过您的面孔,我总是瞧着从我身旁走过的人穿的衣服,
他们衣服的质地,以及他们脚上穿的鞋子和鞋的品质。我的确还从来没有看过您的
面孔。这个男子说,但是我很熟悉您的脸,我和您不一样,所有经过我身旁的人,
我总是瞧他们的脸,而不在意他们身上穿着什么,什么套装、什么鞋子。他说,但
现在,我看到,您的穿着很讲究,律师的穿着都很讲究。我还没见过搞法律的人不
讲究穿着的。他说,我穿的衣服马马虎虎,质量也不行。这个人说,您一准净去最
好的服装店买衣服,去找手艺好的裁缝做衣服,而我只去街头巷尾的便宜店买现成
的服装,他说,不过,最近以来这样做变得困难了,我的身体一天天发胖,找到合
适的尺码不容易了。他说,过不了多久我就不能再买现成的衣服穿了。他说,虽然
我也觉得穿着讲究的人养眼,我也喜欢看那些衣着有品位、有档次的人,但我本人
却是一个完全不注重外表的人。这个人说,一个人的服装好还是不好,穿衣戴帽是
不是可以邋遢一点,这要看他干得是哪一行。他说,您的职业在那儿了,当然您总
得讲究穿戴。我并不知道您是律师,但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心里就想,您肯定是
位律师。这绝不仅仅因为您的衣着。说了半天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说,接着
便言归正传。他说,他要说的事情很特别,不知道从哪儿谈起。我问他,您要讲哪
方面的事情?并请他喝点东西,他表示不喝,然后说:怎么说呢,我的事情说它复
杂是特别复杂,说它简单也简单得很。我已经说过,我的家离这儿不远,中间只相
隔两栋楼房,门牌是七号,我想您这里是九号。我们两个人住处的门牌号只差两个
数,可是相互什么都不了解,简直就是一无所知,您说多么奇怪。我是个制帽匠,
我想,这一定会让您感兴趣的。就是说,这条街七号是一家帽店,这个店的所有者
就是我,我是从父亲那里把它继承下来的,到今天整整二十年了。帽店的生意一直
不错,最近更是买卖兴隆,但是它的生意越好,我的情况就越糟,他说,为什么会
这样,接下来我解释给您听。我有一个儿子,他学过做帽子这门手艺,我的父亲让
我学会了制作帽子,我也让我的儿子学会了干这一行。我十七岁时已经掌握了制帽
技术,我的儿子像我一样,也在十七岁时满师出徒。我儿子脑子好使,天生一个做
帽子的灵工巧匠,这个人说,经过我和他共同努力,就把一个普通的帽子铺做成今
天远近驰名的精品帽店。我们做的帽子出口世界各地。本城生产的帽子有一半是我
们的产品。最著名的人物戴着我们制作的帽子,无论是在英国还是法国,那些受人
尊敬的、大名鼎鼎的人,来来往往,头上戴的帽子都是我们的产品。我们加工帽子
用的材料是最好的。但是,他说,这些都不是我原本要说的,我到您这里来,不是
要告诉您,我们制作的帽子用的是最好的材料,我们的帽店很可能是全欧洲最好的
制帽店。比方说如果您走在米兰的大街上,您的确可以看到,那些最高级的帽店里
展示着我们的帽子,在伦敦、在巴黎也是如此……更不要说在那些海外国家了……您
可以想像,我出外旅行,每到一地首先要做的就是去看帽店……就是说,我不是走进
各个帽店,而只是亲自去看一看,我制作的帽子是否陈列在那里……我每年总要在欧
洲旅行一次。您可能会想,我这个人一准神经不正常,在欧洲旅行不去参观名胜古
迹,而去看一个个帽店,比方说我到了麦茨,下车后便立刻去附近的帽店,到里
昂、巴黎、伦敦、格拉斯哥、布鲁塞尔和安特卫普,都是这样……如果我发现橱窗里
没有陈列我做的帽子,我就走进店里,问他们想不想经营我做的帽子,说实在的,
我还从来没有失望过,人家都表示愿意……您的确可以在全世界都能发现我制作的帽
子……他说,但说这些也不是我今天到您这里来的目的。我来拜访您是因为我内心感
到异常惊恐,这与我的儿子有关。您不认识我的儿子,他说,虽然就像您每天经过
我的身旁一样,实际上也从我儿子身旁走过,因为当您每天从那家餐馆出来时,我
的儿子也跟着我走进那家餐馆……像您这位单身汉一样,我和我的儿子也依赖那家餐
馆,那里的饭菜并不可口,但到那里吃饭不知不觉就习以为常了……我一再问自己,
为什么偏偏去那家餐馆,也许到那里去是荒唐的,可是我们的确每天都到那里去吃
饭……后来情况有了变化,他说,两个月来我们没有再去那里,自从我儿子结婚,我
们便在家里吃饭了……想必您也发现了,我们之间有两个多月没有再碰面了……但在
我看来,我和我的儿子不再去那家餐馆,这个情况并没有引起您的注意……他说,我
的儿媳妇下厨房做饭,但这也不是我到这里来要说的,不过我的儿子结了婚,而且
照我现在看来,这桩婚姻非常不幸……这就是问题的根源,我的愿望是怎样的呢,我
总想,我的儿子要么不结婚,要结婚,那应该是带来幸福的婚姻,可是随着这个儿
媳的到来,我们家就交上了厄运……他说,事实就是这样。我三十五年来一直住在店
堂的隔壁,就是说我住的房间也在一楼,可是自从这个儿媳进了家门那一刻,我就
得从我一直以来住的房间里搬出来,搬到二楼去住,为什么呢,因为我的儿子要扩
大经营,把我住的房间也用做店铺,其实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媳妇的主意,这女
人是那号经常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我本来可以拒绝往外搬,不准他
们扩大帽店经营,因为这帽店始终是我的财产,应该我说了算,可是不然,尽管这
帽店属于我,现在我在我的店里,在我的家里,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就这
样,我从我一向所住的一楼房间里迁出,搬到了二楼。我在下面住惯了,很难适应
二楼的环境,但是我终于还是习惯住在二楼了,并且的确发现了这里有一楼所没有
的各种好处。您是知道的,这里的房子一楼潮湿,二楼干爽宜人,在上面住了一段
时间,发现我的关节炎好多了,刚搬过来没几天背部疼痛也减轻了,感觉到周身较
以前舒展、活泛。二楼上面也比楼下亮堂,可以省下不少照明用电,空气当然也比
下边新鲜,噪音也小,这样想着,不久也就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习惯了我以前总憎
恨的二楼,逐渐舍弃了我一直喜欢的我在一楼所住的房间。但是,我在二楼待了两
个月后,人家又劝我搬到三楼去住,理由是孩子要出世了,一定要我腾出二楼住的
房间。拒不服从也无济于事,这个人说,于是我从二楼迁到了三楼。我得承认,我
儿子扩大店铺面积,把我在一楼住的房间划入了经营范围,的确使帽店迅速得到发
展,生意也越来越火了。现在我的孙子降生了,我认识到,从二楼搬到三楼已是大
势所趋,不可避免的了。三楼比二楼更安静、更干爽。另外,我还发现,三楼的房
间很理想,至少当我搬到三楼时,我感觉到,那房间特别合我的心意,高度也适
中,无可挑剔。但不久情况就不是这样了,我不得不忍受住在三楼的难处,住那么
高,又没有电梯,您是知道的,整个这条街前前后后这些房子都是没有电梯的,上
上下下累得很。我总是想,你知足吧,这上面远离一切干扰,环境更加安静,如
今,帽店交给了儿子掌管,住在这上面,眼不见心不烦,清静省心,我想,这就是
福。忙忙碌碌几十年,个人的一些爱好都耽搁了,现在总算可以来弥补了,比如可
以踏踏实实地读书了,可以弹弹钢琴,享受音乐带来的愉悦了,可以随意邀请朋友
来做客,可以按自己的意愿随时出门,去听音乐会,或者去看戏,您知道,这座城
市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文化娱乐活动。就这样,在一段时间里,我过得很滋润、很
满意。但是,他说,现在我要讲到事情的关键了,这也是我所以到您这里来的原
因。

他说,一周前,我一面听他说,一面记录下他说过的和正在说的话,这是我的
习惯,我总是把我的当事人说的一切都记录下来,一周前,他说,又来劝我搬家,
让我离开三楼搬到四楼去住。我儿子建议我这样做,您知道,我一听就明白了,我
儿子说的毫无疑问是他老婆说的话,他说,要我离开三楼,搬到四楼上面去住,因
为第四个孩子就要生了,这期间他老婆又给他生了两个。您听听,第四个孩子,这
难道不可怕吗?不久可能还有第五个、第六个,没完没了……我对儿子说,这么下去
怎么得了,势必会有怎样的结果呢,我对他说,是啊,今天的帽店生意很好,前所
未有的好,买卖做得红红火火,但不管生意如何,好也罢,不好也罢,四个孩子总
归是极其可怕的事情……我说,现在我有四个孙儿,怎么说也是太多了,我说,这一
大堆孩子……无论我怎样讲,我那儿子就是认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我确信,跟他说这
些是没有用处的了,他不懂我的话了,他再也听不懂了……我想,我的儿子变成什么
了,这个婆娘把你好端端的一个儿子变成什么了啊?几年的工夫,这个婆娘给你的
儿子生了四个孩子,把你的儿子变成了一个头脑迟钝的大傻瓜……请您理解我,他说
着并站了起来,开始在我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一个头脑迟钝的大傻瓜,他说,四
个孩子和一个大傻瓜……生意再好,店铺再兴旺又有什么用,一切都没有意义……他
说,我年复一年地观察着,先是从一楼观察,然后从二楼,然后从三楼观察……现在
竟要我搬上四楼。您是知道的,这条街上所有的房子都只有四层……他说,四层上是
不适合人居住的呀,您不会不知道我们四楼上的情形,您肯定知道您这栋楼四层上
的状况,那些不宜人居住的小房间,低矮狭窄,以前可以安排仆人住在那里,今天
连仆人你也不能让人家在那里住了,人家会因为条件太差而跑掉的……但是,他说,
他们却让我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住到阁楼上去。他们对我说,的确明白无误地对我
说,他们明天在阁楼上给我收拾出一个房间,阁楼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房间,只不过
是些又脏又乱的、堆放杂物的角落,他们说,会让人把钢琴也搬过去,把我喜欢的
那些画挂到阁楼的墙上……一大清早,我儿子就来到我的房间,向我宣布,我明天就
得搬到四楼上去……他们开始在阁楼上搬动家具,推来推去震动得楼板轰隆隆响,我
还躺在床上就听到,他们在往给我收拾出来的小房间里搬家具……我儿子说,住在四
楼上我一定会感到相当舒适……您想想看,这个人说,听着我儿子讲话,我始终一声
没言语,自然,我也没有下去吃早点,在家里见到谁我都一声不吭……我穿戴好了
后,便走出家门,在城里溜达了好几个钟点,心里想,我决不会往四楼搬,不上四
楼,不住阁楼……然后,我忽然想到要来见您,他说,我想我去找那位律师,也就是
来找您说说,我心想,也许这个人能帮助你,这个你二十年来总擦肩而过、从来没
有打过招呼的人,这个住处离你家只隔着两栋房子的人……我心里想,你去摁他的门
铃,走进办公室,就是说来拜访您,我站在您的房前待了好长时间,最后到底还是
摁了门铃……当我走进您办公室时,我一度又犹豫起来,心想到这位律师面前,来向
您讲述我遇到的这档子事,没有用处,可是,我终于还是把整个故事都讲给您听
了,他说,不是整个故事,当然不是整个故事,讲述整个故事那是不可能的,我觉
得是绝对不可能的,不可能把整个故事都讲述出来……每当一个人讲故事,他实际上
不是在讲故事,只不过在作些暗示,但那不是讲故事,人们没有讲述的才是故事,
如果一个人不讲那原本的故事,他才是在讲故事……他说,讲述整个故事,那将是十
分可怕的事情……但我所讲的这些,他说,也足以令人震惊的了,仅仅我跟您所讲的
这些就足够了……不过,他说,我现在认识到,我原本不该到您这里来,摁门铃,走
进来,都是错误的,要是我继续在城里再转悠几小时就好了……就不会打扰您了……
一个处在绝望中的老人,您又怎样能帮助得了,其实我也总一再对自己说,你不要
去找律师,找律师无济于事,结果只能是让你感到绝望,更加让你绝望……到您这里
来拜访您,真是荒唐……实际上对于我所讲的这一切您也一点办法都没有……一切对
于像我这样一个人,都是最微不足道的,哪怕这一切都是致命的,他说,又在我办
公桌前来回走了一会儿,然后说:把账单寄给我。您整个时间都在听我讲,足有一
个多钟头了,您肯定会获得一笔很高的酬金,他说,一笔很高的酬金……他说,也许
我还会到那家餐馆去的,我有个请求,如果我们每天又在进出餐馆时碰见了,他
说,请您还像以前一样,好像我们相互不认识,好像我没有拜访过您……我本人一定
会做得好像我根本就没有找过您……人们做的事情,很多都是错误的,他说,几乎人
们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如果深思熟虑地动脑子想,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
但是,他说,可能不幸特别看好我这个人。请您,他说,就把我当做一段插曲吧,
权当您听了一个故事,请您把我忘掉吧,但不要忘记把账单寄给我。如果您需要一
顶新帽子,他说,我们随时听您吩咐。最好的帽子是最轻盈的,他说,戴在头上应
该是感觉不到的,绝对感觉不到的……两天后,报纸报道一个男子,从四层阁楼的一
间小屋里一头栽下来自杀身亡。自杀者是个制帽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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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大师伯恩哈德——代译后记
本书包括《波斯女人》《维特根斯坦的侄子》两篇,以及他生前未发表过的短
篇《制帽匠》。

《波斯女人》的情节很简单,讲述者“我”的精神疾病恶性发作时,跑到房地
产中介商家发泄心中的郁闷,与前来洽谈建房事宜的瑞士人邂逅,“我”与瑞士先
生的生活伴侣——波斯女人,一见如故。同为生活中的失败者,他们抑郁、沮丧,
甚至于绝望,两人的相识改变了他们的精神状况,波斯女人对于“我”仿佛是救
星,她自己也似乎在“我”身上觅到了知音,他们一起散步、谈话。“我”因周围
环境的困扰无法从事科研工作而长期抑郁,波斯女人一生为瑞士先生事业的发展不
惜牺牲自己的一切,这一理想的实现让她的生活失去了意义,失望和抑郁成为她生
存的主宰。两个人的相识只带来短暂的缓解,波斯女人最终自杀身亡。
有评论说这是一个爱情故事,是伯恩哈德惟一一部以爱情为主题的小说。波斯
女人是一位很有抱负的女人,颇有哲学和音乐方面的天赋,偶遇瑞士先生,发现这
位瑞士青年身上的巨大潜质,决心放弃自己的前程,全力以赴,为培养和发展瑞士
先生奋斗终生。瑞士先生功成名就之时,也是波斯女人人生运行机制崩溃之际。促
使她走到瑞士先生身边的显然不是爱情,她关注的是他的潜在的能力,而不是他这
个人。波斯女人与“我”走到一起,是同病相怜,是惺惺惜惺惺,但两人近乎同样
的精神状态,让他们在短暂的相互吸引之后,又因相互厌恶而分手了。

或者这是一部讲述报复的小说。瑞士先生之所作所为颇令人生疑。一位精明的
技术专家,竟专程到奥地利一处偏僻、荒凉的地带,花高价买下一块几乎无人问津
的地产,小说开始时,这位先生及其生活伴侣波斯女人又来到这里。瑞士先生按着
多年前就设计好的图纸,在那块潮湿的草地上建造所谓安度晚年的家园。不久那里
就出现了仿佛水泥浇铸出来的甲壳,与安度晚年的家园毫无共同之处。不顾这里夏
天的泥泞和冬天的积雪,瑞士先生拒绝修建进出草地的道路,他蓄意让波斯女人住
进这绝对不宜人居的地方,要她为倾其一生在他身上所作的试验付出代价。沼泽中
的房屋刚盖了一半,瑞士先生就以张罗建筑材料为由返回瑞士,从此便杳无音信。
波斯女人一方面手头拮据,另一方面无法忍受旅馆里的人,于是住进了未完工就已
败落了的草地上的房屋,靠半桶茶叶和安眠药度日。但她未让瑞士先生称心如意,
她拖着虚弱的身子离开了瑞士先生处心积虑为她建造的“墓穴”,乘火车到了另一
个地方,在车站餐馆喝了一杯热咖啡后,冲到驶过的货车轮下。

我以为小说着重表现的是冷漠的生存环境,是人的孤独,标志性的形象是始终
将自己裹在羊皮大衣里、衣领高竖的主人公波斯女人,让人感到她的心一直在瑟瑟
发抖,周围的世界实在太冰冷了。冰冷来自内心的孤独,孤独来自人与人之间沟通
之困难,用作家刘震云的话说,“人找人易,话找话难”,波斯女人跟随瑞士先生
到奥地利来一直沉默不语,与“我”的邂逅方才让她开口讲话,在与“我”进一步
接触中,她敞开心的闸门,让多年郁积心中的一切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但是她感
到的只是短暂的轻松,他们俩太相似了,对话无异于个人独白,交谈实属多余,很
快产生的相互生厌就在意料之中了。归根到底,普遍存在的对精神的敌视,以及汹
涌澎湃的物化、商品化和市场化的浪潮,裹挟着人们,迫使人们把兴趣转向生意
经、处世经、成功经、婚姻经、保健经,等等,而人们的内心世界,人们的精神和
情感则日益孤独、冷漠、抑郁和沮丧。对精神的轻蔑和敌视,造成了时代的物质主
义泛滥,以及人的思想浅陋和道德的缺失。从这个意义上说,《波斯女人》的主题
亦可以说是死亡。伯恩哈德关于“死亡”的讲述没有恐惧和伤感,没有渴望和痴
迷,仿佛死亡具有不依赖我们而独立存在的意义,他讲述死亡就是在讲述生活。说
他因此大大扩展了德语文学的视野一点都不为过。小说最初的名称是《波斯女
人》,后来发表时改为《是的》,中译本恢复原名。

《维特根斯坦的侄子》的题目告诉我们,这里写的是一场友谊,是书中
的“我”与维特根斯坦的侄子保尔之间的友谊,而维特根斯坦就是20世纪最富有精
神力量和原创性思维,无论其思想还是人格都极具魅力的那位奥地利哲学家路德维
希·维特根斯坦。伯恩哈德在书中借“我”的口,称维特根斯坦是伟大的、持续不断
令人激动不安的、具有颠覆性力量的思想家,感叹这样一位大哲却被其家庭称为叛
逆,被社会视为疯癫,要正常地生活和科学研究只能离开奥地利。书中的“我”认
为,保尔和他的叔父是同样的思想家,只不过他没有像他叔父那样将其哲学思想发
表出来。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虽然这本书中的“我”缅怀的是朋友保尔,但
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却是对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欣赏和钦佩。

1982年对于伯恩哈德来说极不寻常,我们不确切知道他当时的心态,但我们知
道自1970年代后半期以来,他就意识到他的疾病已发展到了最后阶段,到了1982
年,他明白他在世的时日已然屈指可数,他以超常的毅力和惊人的速度在这一年里
完成了三部书,记述了对他一生至关重要的三个人:大部分篇幅缅怀他外祖父的
《一个孩子》,思念他最要好的朋友的《维特根斯坦的侄子》,以及可以表现他与
他的命中贵人斯塔维阿尼切克夫人之间关系的《水泥地》。伯恩哈德的《维特根斯
坦的侄子》这本书,与迄今为止他的大多数散文作品截然不同的是,书中文字每每
饱含情感,溢美、褒扬之辞常常见诸笔端。正如书中“我”所说:“还有那些激昂
慷慨的词语,这会儿都让我强行拿了过来,平常我是从来不喜欢使用它们的,现在
我觉得这样做特别受用,我一点都不想削弱它们,降低它们的程度。我让所有这些
词语,像令人精神清爽的雨水一样落到我的身上。”

这本书中的“我”在他最真挚的朋友去世两年后,回顾了他与其相逢、相识以
及建立起毕生友谊的过程。当然不是编年史式的平铺直叙的讲述,而是如
同“我”在随意翻阅12年来关于朋友的记载,不注重前后次序,循环往复、浮想联
翩。作品的主题是对朋友的缅怀、钦佩和惋惜,是对浅薄的世俗和鄙陋的社会扼杀
天才的愤怒;作为伴随这个主题的副题是对自己的观察与剖析,是对反映在自己身
上的人性弱点的自嘲和反讽。好似一部乐曲,作为主旋律的是对朋友的认识和评
说,它以贯穿和重复的方式,循环往复六七次,延展推进,逐步发展和加深。书的
开始,“我”交代如何与保尔相识,如何因其杰出的音乐修养而成为“我”的异乎
寻常的朋友。然后“我”运用了长达数页的排比句,表现两人如何生病,如何病
重,如何一起住到了医院的情形,讲述了两个人许多共同之处。第三次,“我”再
次评价朋友:“我不期而遇有了一位真正的朋友,他甚至能理解我头脑中那种最不
着调的想法,我的头脑可不那么单纯,它相当复杂和放荡不羁,保尔他不但理解,
而且有胆量来听取我头脑中那些古怪荒诞的想法……哪怕我有时只是如人们所说的试
探性地开始一个题目,这题目也会准确无误地在我们的头脑中朝着应该发展的方向
发展……这之前我从未认识过哪个人,具有更敏锐的观察才能,更深刻的思维能
力。”第四次“我”将朋友保尔与其叔叔作对比评述,认为他们两位绝对都是非同
寻常的人,拥有非同寻常的大脑,后者出版了他的大脑,而前者没有。甚至可以
说,后者将其大脑所思付之于文字发表,而前者则将其大脑所思付之于实践。第五
次,在讲述了朋友如何痴迷音乐和赛车后,“我”躺在病院里激动地思念他:“我
忽然渴望见到这个人,见到这惟一的一位能以适合我的方式同其谈话的男性朋友,
同他有一个共同的话题,无论这话题是什么性质的,哪怕是最困难的,也能谈得头
头是道,谈得继往开来。已经有多久我没有进行这样的谈话了,已经有多久我缺失
了倾听的能力,缺失了既阐释同时又接受的能力……现在我躺在赫尔曼病房里,才知
道我缺失了什么……才知道我要想生存下去从根本上说我不能缺少什么。我有朋友,
最好的朋友,但是我想,没有一位可以在创造力和想像力上,在敏锐的感觉方面与
我的朋友保尔相比。”随着保尔的生命日渐垂危,“我”对朋友的思念更加强烈,
第六次评价他:“没有什么问题能难住他,让他无法与你一起探讨和深入地思考,
更有甚者,他经常正好在那些原本我所熟悉的领域让我觉得尴尬,原本我坚信在那
里我最有发言权,结果反而是他在指导和纠正我。经常我在想,是的,他是哲学
家,而我不是,他是数学家而我不是,他是内行,而我不是。更不要说在音乐方
面,几乎没有什么不让他立刻思如涌泉,不引起他立刻开始关于音乐的引人入胜的
讨论。”当保尔行将就木时,“我”坐在公园长椅上,第七次感念他,真挚情感的
宣泄达到高潮,出现了畅抒胸臆的激情华彩乐章:“是他让我的生活发生了改变……
是他影响了我……使我了解了很多我感到完全陌生的事物,给我指示了以前我并不知
道的道路,为我打开了原本对我紧闭的大门,让我这样一个很可能在乡村纳塔尔这
个地方颓废、潦倒下去的人,重新找到了自己,在关键的时刻挽救了我。的确,在
我认识我的朋友保尔之前的许多年,如果说不是处在一种必须与意志消沉作抗争的
阶段,也是陷入了一种深度的病态抑郁……我经常十分悲观,几乎想要亲手结束自己
的生命……也许就是在我处于绝望的顶点时,保尔出现了……当时对我来说他全然是
另外一种人,一种新人,加之他的姓又是几十年来我心中惟一充满敬佩的姓氏,所
以我立即感觉到这个人是我的救星。”

作为副题的自我观察和剖析与主题交错在一起,形成了诸如“咖啡馆依赖
症”,“城乡之短长”,“健康人与病人的较量”,“受辱于文学颁奖”,“丑
陋、阴险的城堡剧院”和“驱车数百里找不到《新苏黎世报》”等段落,表现了在
敌视创造精神的环境中,面对社会和家庭的骄横权力,天才和艺术是多么沮丧和无
奈,从而有力地烘托和帮衬了主题。主题与副题,段落与段落的衔接,常常运用类
似于顶真格的方式(所谓鱼咬尾),比如重叠使用“关系”一词来连接讲述保尔与
其叔父的段落和“我”与保尔的段落。再有运用“呼应”的方法,比如从“我”和
保尔在大自然中很快就会“精疲力竭”,到“我”和保尔到处寻找报纸折腾得“精
疲力竭”,使讲述婉转递传,环环相扣,给人以情绪饱满、一气呵成的感觉。

越来越多的评论家注意到,他的很多书,无论在篇章结构还是在语言表达上都
富有音乐作品风格。正如伯恩哈德自己曾说:“我怎样写与音乐有关,首先是音乐
结构,至于写什么那是第二位的。”我认为《维特根斯坦的侄子》是其著作中最具
音乐特点的作品之一。或许正是因为这部作品表现的内容,其浓重的抒情特征,决
定了这部作品的形式。尤其应该指出的是,作品富有的音乐旋律,不仅来自篇章的
音乐结构,而且产生于词句之中。首先,《维特根斯坦的侄子》中大量的含有多重
副句的长句起承转合,构成一个个单位,众多这样的单位组织在一起,便形成了跌
宕起伏的旋律。其次,注重词句声响的营造,比如运用一些句子经过变形一再出
现,制造出重复的声调;比如让一些句子通过重音、节奏和词组的对应押韵,增加
文字的表现力度,类似于诗歌的韵律;再比如,遣词造句时注意根据内容选择运用
悦耳的音素和不悦耳的音素,书中有一个长句,内容是说保尔住医院长达数月,该
医院大夫、他的舅父萨尔策教授,竟然一次也没有看望过近在咫尺的他的外甥。句
中,浊辅音“w(v)”和摩擦音“l”都出现了20多次,读起来对发音器官来说是别
扭的,其声调是不悦耳的,从声音上表现了对所谓著名的萨尔策教授的反感。

鉴于这本书的音乐特征,维也纳人民话剧院曾将此书作为独角戏搬上舞台,只
增加了一个没有台词的女佣。惟一的一位演员在一个半小时里,把一本长达160页的
书朗读给观众,受到上千名观众的欢迎,可见伯恩哈德的语言所具有的魅力,也显
示了奥地利观众的不同凡响的语言欣赏力。在奥地利的文学传统中,对语言表达的
重视和痴迷由来已久。

当我们读完了这本书,掩卷回味它时,竟不十分清楚它是怎样的一本书。是小
说吗?伯恩哈德的确有保尔这个朋友,他们的确同时住在医院里。“受辱于文学颁
奖”、“丑陋的城堡剧院”等也的确是伯恩哈德的亲身经历,书中的人名地名都是
真实的。是传记吗,还是回忆录?但书中的讲述是夸张的,很多细节显然是编造
的,比如,现实中威廉米恩山上的医院没有以男人的名字命名。在这本书里,主人
公的讲述与作者的讲述交织在一起,真实与虚构交织在一起,生活与艺术交织在一
起。伯恩哈德曾说过,他“从未写过小说……也从未想写什么自传”[1],他认为,一
方面,不存在完全客观的写作,另一方面,他也没有必要去杜撰,因为现实本身就
够丑陋的了,只需要把它集中和凸显出来。对他来说,重要的是找到恰当的语言形
式,即所谓曲调和节奏,于是以文字表现的乐曲便开始了,其中有潺潺溪水,也有
急流瀑布,或急或缓,滔滔不绝。

因此读他的散文作品(亦称小说),的确需要像欣赏音乐作品那样,倾听每个
章节、每个段落;注意主旋律和非主旋律。比如在《消除》中,我们如果仔细去品
味,可以读出他通过书中人物诗人玛丽雅对奥地利女作家巴赫曼诚挚的情感,对其
为人由衷的赞叹。在《水泥地》中,年轻的赫尔特不堪习惯力量的压迫,难以忍受
国家官僚机构的冷漠,摔死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给讲述者造成的震惊,让人联
想到伯恩哈德得知巴赫曼在罗马突然死亡而感到的震惊。伯恩哈德独树一帜的文学
个性,首先在于他形成了自己的富有音乐特色的语言,正如达梅劳指出的:“伯恩
哈德在青少年时代到处找不到家的感觉,最终这种感觉在他自己的极端个性化的语
言中找到了……对语言的怀疑使他形成了独特的语言风格,在后期作品中运用得非常
娴熟。可以说伯恩哈德是20世纪最后的一位语言大师。”[2]

马文韬

2009年春于芙蓉里

[1] Sepp Dreissinger,13 Gespraeche mit Thomas Bernhard,Weitra,1992,p.107.

[2] Burghard Damerau,Selbstbehauptung und Grenzen,Wuerzburg,1996,pp.93-94.

托马斯·伯恩哈德生平及创作
1931 托马斯·伯恩哈德生于荷兰赫雷恩。母亲赫尔塔·伯恩哈德与阿洛伊斯·楚
克施泰特未婚怀孕。赫尔塔于1930年夏离开奥地利,到荷兰打工做保姆,1931年2
月9日生下托马斯。操木匠手艺的生父不承认这个儿子,逃脱责任去了德国。这年秋
天,母亲将托马斯送到维也纳她父母家里。

1935 外祖父母迁居萨尔茨堡州的泽基尔兴,外祖父是位作家,很喜欢托马斯
这个外孙。母亲赫尔塔与埃米尔·法比安在泽基尔兴结婚。

1936 继父法比安是理发师,在巴伐利亚找到工作,母亲带托马斯随后也到了
那里。

1937 生父阿洛伊斯·楚克施泰特与他人结婚。母亲生下彼得·法比安,托马斯的
同母异父弟弟。

1938 母亲生下苏珊,托马斯的同母异父妹妹。生父楚克施泰特在柏林自杀。

1941 母亲与托马斯不睦,托马斯作为难以教育的儿童被送到特教所。

1943—1945 在萨尔茨堡读寄宿学校,经历了盟军对萨尔茨堡的轰炸。

1946 法比安一家被逐出德国,移居萨尔茨堡。一大家人包括外祖父母,挤在
拉德斯基大街两居室单元房里。托马斯读高级中学。

1947 托马斯辍学,在萨尔茨堡贫穷的居民区一家位于地下室的食品店里当学
徒。

1948—1951 托马斯患结核性胸膜炎,后来加重发展成肺病,在多处医院住院
治疗,在寂寞、无聊,甚至于绝望中,他开始了阅读和写作。

1948 托马斯的外祖父,作家约翰内斯·弗洛伊姆比希勒去世。

1949 结识斯塔维阿尼切克医生的遗孀——比他大三十五岁的黑德维希·斯塔维
阿尼切克女士,她直至1984年逝世始终支持伯恩哈德的文学活动。通过这位居住在
维也纳的挚友,正在开始写作的伯恩哈德接触了奥地利首都的文化界。伯恩哈德在
他的散文作品《维特根斯坦的侄子》中借助主人公“我”说,“我有我的毕生恩
人,或者说我的命中贵人,在外祖父去世后她是我在维也纳最重要的人,是我毕生
的朋友……坦白地讲,自从她三十多年前出现在我身旁那个时刻起,可以说我的一切
都归功于她”,这就是伯恩哈德对这位女士的评价。

1952 发表文学创作处女作:诗歌《我的一块天地》,刊登在《慕尼黑水星
报》上。

1952—1955 通过著名作家卡尔·楚克迈耶的介绍,担任萨尔茨堡《民主人民
报》自由撰稿人。与斯塔维阿尼切克女士一起到意大利威尼斯、南斯拉夫等地旅
行。

1955—1957 在萨尔茨堡莫扎特音乐学院学习声乐和表演。

1957 发表第一部著作,诗集《世上和阴间》。

1960 参加戏剧演出。

1963 散文作品(亦称小说)《严寒》由德国岛屿出版社出版,引起德语国家
文学评论界的注目,报界认为这是文学创作一大重要成就。到波兰旅行。

1964 发表短篇《阿姆拉斯》。获尤利乌斯·卡姆佩文学奖。

1965 在上奥地利州的奥尔斯多夫购置一处旧农家宅院,后来又在附近购置两
处房产,整顿和装修持续了几乎十年。由于伯恩哈德的身体状况,医生要他经常去
欧洲南部有阳光和空气清新的地方,奥尔斯多夫这一带实际上他很少住,但是这些
地方成为他作品里人物活动的中心。获德国自由汉莎城市不来梅文学奖。

1967 发表长篇《精神错乱》,获联邦德国工业联邦协会文化委员会文学奖。
由黑德维希·斯塔维阿尼切克女士资助,伯恩哈德住进维也纳一家医院治疗肺病。从
此黑德维希伴随着伯恩哈德经历了他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她成为伯恩哈德生活的中
心,反之亦然。在《历代大师》中,雷格尔回忆妻子的许多话语反映出伯恩哈德与
她之间的关系。

1968 发表散文作品《翁格纳赫》,获奥地利国家文学奖和安东·维尔德甘斯
奖。

1969 发表散文作品《玩牌》、短篇集《事件》等。
1970 第一个剧本《鲍里斯的节日》由德国著名导演克劳斯·派曼执导,在汉堡
话剧院首演,之后德语国家许多知名剧院都将该剧纳入演出计划。后来派曼应邀到
维也纳执导多年。伯恩哈德的杰出戏剧成就在某种程度上得益于这位导演的艺术才
华。同年发表散文作品《石灰厂》。获德国文学最高奖毕希纳奖。

1971 到南斯拉夫举行朗诵作品旅行。完成散文作品《走》。萨尔茨堡京都出
版社出版他的电影剧本《意大利人》。

1972 由派曼执导的《无知者和疯癫者》在萨尔茨堡艺术节首演,由于剧场使
用方面的一个技术问题与萨尔茨堡艺术节主办方发生争执,该剧被停演。获弗兰茨·
特奥多尔·乔科尔文学奖和格里尔帕策文学奖。退出天主教会。

1974 戏剧作品《狩猎的伙伴们》在维也纳城堡剧院上演。《习惯的力量》在
萨尔茨堡艺术节上首演。获汉诺威戏剧奖。

1975 自传性散文作品系列第一部《原因》问世。发表戏剧作品《总统》和散
文作品《修改》。

1976 戏剧作品《著名人士》《米奈蒂》首演。发表自传性散文作品《地下
室》。获奥地利联邦商会文学奖。萨尔茨堡神甫魏森奥厄尔把伯恩哈德告上法庭,
指控《原因》中的人物“弗兰茨”是影射他,玷污了他的名誉。

1978 发表剧本《伊曼纽尔·康德》、短篇集《声音模仿者》、散文作品《是
的》(即《波斯女人》),以及自传性散文作品《呼吸》。

在联邦德国总统瓦尔特·谢尔被接纳进德国语言文学科学院后,伯恩哈德宣布退
出该科学院,不再担任通讯院士。

1979 伯恩哈德以戏剧作品《退休之前》参加关于德国巴登—符腾堡州总理是
否具有纳粹背景的讨论,德国波鸿剧院首演《世界改革者》。

1981 两部戏剧作品《群山之巅静悄悄》《到达目的》首演。发表自传性散文
作品《寒冷》。

1982 发表长篇散文作品《水泥地》《维特根斯坦的侄子》,以及自传性散文
作品《一个孩子》。

1983 散文作品《下行者》问世,剧本《外表捉弄人》首演。

1984 发表散文作品《伐木》引起麻烦,由于盖哈德·兰佩斯贝格声称名誉受到
该作品诋毁而起诉了作者,该书被警方收缴。翌年兰佩斯贝格撤回起诉。进入1980
年代,黑德维希·斯塔维阿尼切克健康状况变坏,1984年病故,在维也纳格林青公墓
与其丈夫埋葬在一起。萨尔茨堡艺术节上演《戏剧人》。

1985 发表长篇散文作品《历代大师》。

1986 戏剧作品《就是复杂》在德国柏林席勒剧院首演。萨尔茨堡艺术节上演
《里特尔、德纳、福斯》。发表篇幅最长的、最后一部散文作品《消除》,一出奥
地利社会的人间戏剧,主人公的出生地沃尔夫斯埃格成为奥地利历史的基本模式。

1987 发表剧作《伊丽莎白二世》。

1988 由派曼执导的伯恩哈德的话剧《英雄广场》提醒人们注意50年前欢呼希
特勒的情景并没有完全成为过去,由于剧情提前泄露引起轩然大波,奥地利第一大
报《新闻报》抨击该剧“侮辱国家尊严”,某位政治家要求开除剧本作者的国籍,
部分民众威胁作者和导演当心脑袋,演出推迟三周后才冲破重重阻力,于11月4日在
维也纳城堡剧院首演,演出盛况空前,引起欧洲乃至世界的关注。

1989 2月10日伯恩哈德在遗嘱上签字,主要内容是在著作权规定的70年内禁
止在奥地利上演和出版他已经发表的或没有发表的一切著作。由于长期患肺结核和
伯克氏病,并出现心脏扩大症状,加之呼吸困难和心力衰竭,2月12日伯恩哈德在上
奥地利州的格蒙顿逝世。2月16日遗体安葬在维也纳格林青公墓,与其命中贵人黑德
维希·斯塔维阿尼切克女士及其丈夫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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