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年第 10 期 暨南学报 （ 哲学社会科学版） 总第 177 期

No． 10 2013 Jinan Journal （ Philosophy and Social Sciences） Sum No． 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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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 · 孟子荀卿列传 》文体 、书法疑义研究

杨昊鸥

（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0）

［摘 要］ 《孟子荀卿列传》是《史记》中体例和写法都堪称独特的一篇传文，既是一篇推尊孟子和荀卿
的传记，也是一篇记述战国中后期勤于著述的诸子合传，它真实记录了战国中后期诸子竞相著书的社会风
潮。其中着重记载了驺衍在当时通过著述取得的巨大成功，并对驺衍给予了高度评价。而在另一方面，本传
对孟子和荀卿这两位在世俗意义上失败的著书者，尤其是在价值观上举义弃利的孟子，给予了精神层面更高
的推崇。
［关键词］ 孟子荀卿列传； 变体； 著书； 孟子； 驺衍
［中图分类号］ I206． 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0 － 5072（ 2013） 10 － 0017 － 07

从《史记 》批评史的角度来看，早期的《史
记》批评主要针对其整体的学术思想倾向和史
学义例进行宏观上的评述，对其中具体篇目的
评论是伴随着南宋评点之风的兴起而出现的。
南宋真德秀较早对《孟子荀卿列传 》作出了专
门评论，即以“变例”来概括此传：
“《孟荀传 》旁及诸子而兼乎议论，传
［1］285
之变例也。”
可见关于《孟子荀卿列传 》在体例上的特
殊性，早在宋代便被人注意到，但没有进行深入
的阐发。针对《史记 》各具体篇目进行细致的
评点，要晚至明成化以后因文学复古的兴起而
带动的史籍评点、刊刻之风。 目前能够收集到
的关于《孟子荀卿列传 》及其他具体篇章的评
论，
主体上是宋、明、清三朝人的意见，见于各类
笔记、论学著作和各类《史记 》评点本、评钞本。
此外，民国和新中国成立后也有少量的相关评
论与研究。 本文将结合前人的评论和研究成
果，对《孟子荀卿列传 》在文体和书法上的相关
问题进行深入探究。
一、《孟子荀卿列传》文体性质研究
司马迁开创的列传体例主要有以下五种：
（ 1 ） 单 人 独 传，如《伯 夷 列 传》、《商 君 列
传》、《李将军列传》等。
（ 2） 题为二人，内容也主要记述此二人的
合传，如《管晏列传》、《白起王翦列传》、《廉颇
蔺相如列传》等。
（ 3） 题为二人，而兼叙相关一至二人的合
传，如《老子韩非列传 》兼叙庄子、申不害，《孙
子吴起列传 》兼叙孙膑，《韩信卢绾列传 》兼叙
陈豨，《郦生陆贾列传》兼叙硃建等等。
（ 4） 以人物属性 （ 包括行为属性和职业属
性） 为题的多人合传，如《仲尼弟子列传》、《游
侠列传》、《循吏列传》、《滑稽列传》、《货殖列
传》等。
（ 5） 以周边少数民族为题，内容以记述少
数民族地理、风俗为主的传记，如《匈奴列传 》、
《南越列传》、《朝鲜列传》、《西南夷列传》等。

［收稿日期］ 2013 － 07 － 04
［作者简介］ 杨昊鸥（ 1983—） ，男，四川乐山人，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广东省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史记》学与中
国文章学研究。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古代文体学发展史》（ 批准号： 10＆ZD102） 。
· 18· 杨昊鸥：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文体、书法疑义研究
本文专题论述的《孟子荀卿列传 》，如就题
目来看，其体例性质似乎应归于上述第二类或
第三类。然而，通过对本传进行细致的研究并
与其他列传进行比较后可以发现，这并不是主
叙孟子、荀卿二人的文体和书法。理由如下：
（ 1） 此传以孟子、荀卿为题，按照《史记 》一
般的常例，孟子和荀卿应该是本传中记述最详
细的人物，然而在此传之中，最主要着力记述的
人物，竟然不是孟子和荀卿，而是驺衍。 考《孟
子荀卿列传 》载孟子事仅 144 字，载荀子事仅
192 字，但载录驺衍之事却洋洋洒洒有 560 字。
仅对驺衍一人的记述就比记载孟、荀二人的篇
幅加起来还要长得多。 这样的情况，除在此传
之外，只有《孙子吴起列传 》中叙孙膑的篇幅略
长于孙武一例。而附录人物篇幅远远长于标题
人物的写法，在《史记》列传中仅此传独有。
（ 2） 《史记》中以具有代表性的重点人物为
题、多人合传的列传，一般情况下是以主要人物
为中心，兼叙性质相近的一两个人物，即上述
《史记》列传第三种体例。 而《孟子荀卿列传 》
中，兼叙的情况多达十六人 （ 主叙四人，辅叙十
二人） ，在以具体人物为题的列传之中是唯一的
特例。这种一篇之中叙写众多人物的写法，近
似于《仲尼弟子列传》、《刺客列传》、《儒林列
传》、《酷吏列传》、《游侠列传》、《佞幸列传 》、
《滑稽列传》等以人物属性为题的传记，即上述
《史记》列传第四种体例。
（ 3） 在记述传主生平事迹的最后附以“太
史公曰”开头的论赞是《史记 》传记的常例，但
也有少数例外，此传就在例外之中。 在《史记 》
列传之中，篇首有论赞而篇末无者共五篇： 《伯
夷列传》、《孟子荀卿列传》、《儒林列传》、《策龟
列传》、《货殖列传 》。 篇首篇末两见论赞者共
四篇： 《循吏列传》、《酷吏列传》、《游侠列传 》、
《滑稽列传 》。 其中《循吏列传》、《游侠列传 》、
《滑稽列传》前置的论赞不以“太史公曰 ”发端，
而借孔子或韩非的话作为评论，《货殖列传 》开
头并引老子之言，形式上是“孔 子 曰”、“老 子
曰”或“韩子曰 ”开头，但性质仍属于论赞。 可
① 关于《老子韩非列传》中老、庄、申、韩思想统一于黄老道家的研究，详见陈桐生： 《论〈史记〉与法家》，《诸子学刊》第 1 辑，上海： 上
海古籍出版社，
2007 年。
2013 年 10 月
以明确见到，除《伯夷列传 》之外，论赞前置和
前后两见的情况主体上仍是以人物属性为题的
传记。根据论赞位置的情况，有理由认为《孟子
荀卿列传》在体例上和以人物属性为题的传记
更加接近。
综上所述，《孟子荀卿列传 》在题目上虽然
以孟子、荀卿为题，但在体例和写法上实际是一
篇与《儒林列传》、《策龟列传》、《货殖列传 》等
较为接近的以人物属性为划分的传记。
二、《孟子荀卿列传》应为战国
中后期著书者合传
根据上文的研究，《孟子荀卿列传 》在体例
和写法上是一篇以人物属性为划分的传记，而
此传的立传标准，也即究竟以何种人物属性作
为划分的问题，一直以来是此传研究中被讨论
得比较热烈的问题。
与《孟子荀卿列传 》比较接近，同样是记载
学术人物的《老子韩非列传 》以老子和韩非子
合传，附录了庄子、申不害的事迹。《老子韩非
列传》数人合传的标准明显是依据学术流派进
行了归类，老、庄并为道家学派代表人物，而“申
子之学本于黄老而主刑名”，“（ 韩非 ） 喜刑名法
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 ”①，四人在《史记 》的
思想体系中都可以归入黄老道家学派的范畴
中。又如《孙子吴起列传 》，则是很明确以兵学
思想家的标准进行合传。
然而，《孟子荀卿列传 》所录共十六人，却
很难用一个相近的学术标准来划分。此传重点
记录了孟子、驺衍、淳于髡、荀卿四人，并涉及和
简单胪列了驺忌、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
公孙龙、李悝、尸子、长卢、吁子、墨翟等十二人
事迹。以上十六人学术流派情况如下：
儒家： 孟子、荀卿、吁子
道家： 田骈、长卢、环渊、接子
阴阳家： 驺衍、驺奭
法家： 慎到、李悝
第 35 卷 第 10 期 暨南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
名家： 公孙龙
墨家： 墨翟
杂家： 尸子
学无所主及流派无可考者： 淳于髡、驺忌①
《孟子荀卿列传 》所叙的流派众多的学术
人物究竟是以什么标准而合为一传，历来的评
论主要集中在以下两种意见：
第一，以孟子、荀子为中心的不合于时者、
不志于利者。
黄履翁： “昔太史公读孟子书，至于利
国之对，而为之废卷太息，流涕而言之。盖
有感当时功利之徒，而深信孟子塞原之论
［2］528
也。”
杨慎： “《孟子传 》与《伯夷传 》书法略
相似，先叙孟子，而以驺衍形之，则孔、孟不
合于时者，其道从可知矣。 又举孔、孟、伯
［1］285
夷，岂有意于阿世苟合者。”
方苞： “盖战国时，守孔子之道，而不志
乎利者，孟子一人耳，其次惟荀卿，而少驳
［3］50
矣……”
第二，以孟子为中心的孔学传人。
戴表元： “孟子之所著书，遂与诸子之
［4］296
书之可传者共扶孔氏，以至于今日。”
郝敬： “仲尼殁才百有余年，大道未光，
孟子能尊信愿学。 子长去孟子渐远，其为
列传，略识梗概起翦，比战国终，天下归秦，
仁义不效，功利之风炽，缅思孟子之言，以
‘太史公曰 ’发端，约唐虞三代之德，折以
［5］
仲尼之意……”
高嵣： “孟、荀合传，似乎不伦，然当是
时承秦火之余，崇黄老之余，崇黄老之术。
六经与百家之说错杂，史公能于诸子中特
表孟子，曰道既通，曰述仲尼，此是何等眼
界。至荀子际战国时，不肯阿世苟合，卒至
废死兰陵，在诸子中自属于 矫 矫，故 取 而
［6］
合之。”
① 这样的划分主要依据《汉书·艺文志》，其中孟子、荀卿、田骈、长卢、环渊、驺衍、驺奭、慎到、李悝、公孙龙、墨翟、尸子等十二人于
《汉志》“诸子略”中有明确著录。接子，《史记正义》云： “《接子》二篇……接、田二人，道家”，《史记》第 2346 页。吁子，《史记索
隐》言： “阿，齐之东阿也。吁音羋。《别录》作‘羋子’。”《史记正义》言： “《汉文志》云： ‘《吁 子》十八篇，名婴，齐人，七十子 之
后。’”考《羋子》录于《汉志》“诸子略”儒家类。淳于髡，《孟子荀卿列传》言其“博闻强记，学无所主”。驺忌，未见其学术情况的相
关记载。
· 19·
以上两种意见互有交集，总体上倾向于认
为此传的用意是在战国晚期诸子之中推尊孟子
和荀卿，其余诸子仅为陪衬，将此传视为太史公
匠心独具之笔。 民国学者齐树楷言： “孟子荀
卿，
皆不得于时之儒者，故史公重之。其不得于
［7］
时之故，与孔子同” ，即是二者相结合之论。
除此之外，还有少数评论从其他角度入手
寻求此传线索。如清人汤谐认为此传所记述的
人物有一个共同特点是多数都有游历齐国的经
历，齐国在战国后期重视学术，其官办的学术机
构稷下学宫是当时著名的学术中心，汇集了各
种学术流派的学术人物在此争鸣：
“……至于诸人脉络皆从齐事贯下，缘
当时齐所致士，独多他国，而孟子固游齐，
即荀卿亦尝为齐祭酒也。故凡生于齐及曾
游于齐者，一线连叙，而其与 齐 无 涉 之 数
［8］616
子，缀点篇末，只若余波然。”
此传载孟子“游事齐宣王 ”，驺忌“以鼓琴
干（ 齐） 威王 ”，驺衍“重于齐”，“自驺衍与齐之
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
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 ”，荀卿
“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三为 （ 齐 ） 祭酒 ”等，
确实多数与游历齐国有关，也有一定的道理。
与这种看法相近的是认为此传是战国中后
期学术人物的合传，是战国中后期学术活动竞
争激烈的写照，今人肖振宇提出： “究其 （ 诸人
合传的） 原因，司马迁在此不是真的要给这些人
物作‘传 ’，而是要以这些人物为引子，来写战
［9］
国中后期的学术史传。” 这种看法注意到了
此传所记述的人物多为战国中后期不同学术流
派的学术人物，有一定的说服力。然而，此传记
述的人物虽然多为学术人物，但在传记中并没
有着力叙写他们的学术活动和学术思想，所以
将此传视为“战国中后期的学术史传 ”不无可
商之处。
还有个别评论注意到此传所载的人物与著
· 20· 杨昊鸥：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文体、书法疑义研究 2013 年 10 月

述之事间的联系。 之意，作《孟子》七篇。
凌约言： “太史公略叙孟子游说不遇， 驺衍： 深 观 阴 阳 消 息 而 作 怪 迂 之 变，
［1］299
退而著书，即开当时余子纷纷然……” 《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
汪之昌： “夫仅以事迹论，则志在拯济 淳于髡： 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
同，身老游历同，终卒困厄，不特苟无以异 慎到： 著十二论。
于孟，即衍等亦岂皆居高位享厚禄哉？ 此 环渊： 著上下篇。
不足尽子长之意也。 传末‘自如孟子至于 田骈、接子： 皆有所论。
吁子，世多有其书，故不论其传’，是则子长 驺奭： 颇采驺衍之术以纪文。
［10］
此传，全以所著书为断。” 荀卿： 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
清人汪之昌则在前人的基础之上提出了完 著数万言而卒。
全不同的意见，他认为此传所载人物不应以孔 公孙龙： 为坚白同异之辩，剧子之言。
学立场（ 志在拯济 ） 和游历齐国 （ 身老游历 ） 为 李悝、尸子、长卢、吁子： 世多有其书。
线索，而应“全以所著书为断 ”，即言此传当为 此传所录十六人之中有两个人没有著书的
战国晚期著书者之合传。 本文认为，以此传为 相关记载，分别是驺忌和墨翟。 驺忌的事迹主
战国晚期著书者合传的观点更加切合实际。
要见于《田敬仲完世家 》，此传中载驺忌仅一语
第一，此传以孟子、荀卿为题，传统上认为
带过，基本可以视为过渡性的语句和时间性的
此传推尊孟、荀二子的观点应无异议。 但此传
提示： “齐有三驺子。其前驺忌，以鼓琴干威王，
究竟在什么方面推尊孟子、荀卿，则仍然有可商
因及国政，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
之处。如以孟、荀为不合于时者的代表，那么就
此传载墨翟事仅于篇末录二十四字，却以
很难解释为何在此传之中，合于时的驺衍、淳于
此为本传的结尾： “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
髡所占的篇幅要比孟子、荀卿多得多。 如以孟
为节用。 或 曰 并 孔 子 时，或 曰 在 其 后。”关 于
子、荀卿为孔学传人作为线索，亦无法解释为何
《史记》不为墨子列传及所载墨子事迹过于简
此传中记录的诸子，绝大多数都不是儒家学派
略的问题，是《史记 》研究中的另一段公案，主
和孔学传人。
要有重儒抑墨和此传为残篇两种意见①。
然而此传在对孟子、荀卿的记载之中，都特
在此，论者根据此传的立意对《史记 》所记
别记述了他们在政治失败之后进行著书，以此
载的墨子做出新的解读。 论者认为，此传为战
作为人生最终的事业：
“（ 孟子） 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 国中后期著书者合传，而在结尾看似突兀地插

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入生于春秋时期，与孔子年代相近的墨子，确实
“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 有值得玩味的深意寓于其中。原因就在于汉代
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 祥，鄙儒小拘，如 流传着传为墨子所著的《墨子 》一书，《汉书 ·
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 艺文志 》载录“《墨子 》七十一篇 ”。 而实际上，
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 《墨子》的成书情况比较复杂，据后世的考据，
可见在司马迁的笔下，孟子、荀卿最光辉的 基本认定《墨子》并非墨子本人亲撰，而是门人
事业并不是政治上的成功，而是留下了蕴含着 著述和后人伪托结合而成，如《四库全书总目 》
伟大精神的著作。 言： “其书中多称子墨子，则门人之言，非所自
［11］1006
第二，此传所记载的战国中后期诸子，绝大 著。” 通达六家要旨的司马迁应当见过此
多数重点记述了他们的著书事业。整理如下： 种流传的《墨子》而产生了怀疑，故而仅以二十
孟子： 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 四字载墨子之身份、专长、学说和时代，而偏不

① 两种意见分别见曹顺庆、聂韬： 《〈史记〉不立“墨子列传”缘由》，《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1 年第 11 期； 郑杰文： 《〈史记·孟子荀卿

列传〉载孟子传记为残篇说》，《中国文化研究》2005 年春之卷。
 第 35 卷 第 10 期 暨南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
及其著述。言外之意，如果《墨子 》一书确为墨
子亲撰，那么先秦诸子著述的时间就要上推至
与孔子相近的春秋时代，但司马迁本人对此持
怀疑态度。这种不确定的态度，从“或曰并孔子
时，
或曰在其后”这样游离的语气中可感受一二。
第三，除此传之外，《史记 》记载战国中后
期其他著书者有虞卿、商鞅、庄周、申不害和韩
非。没有全面记录战国中后期所有的著书者，
似乎意味着将此传定义为战国中后期著书者合
传有涵盖上的缺失。 但按照《史记 》的一般惯
例，司马迁会为特别选择传主最突出的成就进
行归类或 合 传，如《货 殖 列 传 》不 载 吕 不 韦 事
迹，而将吕不韦单独列传，这显然是因为司马迁
认为吕不韦在政治上的作为远远超过一个富商
大贾。又如同样是具有高超兵学思想的军事家
乐毅没 有 载 入《孙 子 吴 起 列 传 》，而 是 单 独 列
传，这也应因为乐毅的军事实战成就高于其军
事理论成就。
同样，《孟子荀卿列传 》没有载录的虞卿、
商鞅、庄周、申不害和韩非，分别载入《平原君虞
卿列传》、《商君列传》和《老子韩非列传 》，应是
因为虞卿作为游说之士，商鞅作为改革名臣，庄
周、申不害和韩非作为道家思想家的成就比其
著书成就更加突出。
《孟子荀卿列传 》所勾勒出的战国晚期诸
子竞相著书的景象，与历史事实也是完全契合
的。战国中晚期是中国私人著述蔚然兴起的历
史时期①。方铭在《战国文学史论 》中通过研究
《汉书·艺文志 》收录作品的时代分类情况，得
出结论： “……我们实际上就可以发现战国时期
私人著述的风气之盛，这个兴盛不仅超过了战
国前，但就诸子著作而言，甚至也远远超过了汉
［12］101
代。” 关于著述之风的兴盛，据《史记 》的记
载，更具体地说是兴起于战国中晚期。 罗根泽
《战国前无私家著作说 》言战国诸家 （ 著书 ） 蔚
起，原因有三： ①孔子前书在官府； ②战国前无
① 章学诚曾提出，战国之前“私门无著述文字……战国始以竹帛代口耳”，语见《文史通义·诗教》。20 世纪，罗根泽、冯友兰分别发
表《战国前无私家著作说》和《关于老子哲学的两个问题》进一步支持章学诚的观点，产生了较大影响。这种观点至 20 世纪末受到
了许多学者的挑战，提出要破除“战国前无私家著作说”的定论，主要是为了论证《老子》为春秋时代私人著作，参见张扬： 《老子考
证》，台北： 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
1985 年。古棣、周英： 《老子通》，长春： 吉林人民出版社，
肥： 安徽大学出版社，
2004 年。
· 21·
产生各 家 学 说 之 必 要； ③ 伪 托 古 人 以 坚 人 之
［13］13 － 62
信 。论者认为“战国前无私家著作 ”之
说过于绝对，但言私人著述兴起于战国时期，尤
其是战国中后期当无争议。真实记录战国中后
期热烈的著书风气，应该是司马迁撰写《孟子荀
卿列传》的基本动机。
三、论《孟子荀卿列传》对驺衍的
长篇记载主要基于其著述成就
关于此传的“变例 ”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
即为何此传叙述驺衍的篇幅远远长于孟子和荀
卿。前人因多数认为此传以推尊孟子为主，对
于这个问题的解释主要倾向于认为是为了在诸
子之中独举孟子 （ 及荀卿 ） 而刻意做出的写法
上的变化。对于这样的变化，宋人曾提出过疑
问和批评：
叶适： “以孟子、荀卿冠之诸子，虽于大
体不差，而有可憾者，知不言利之为是，而
未知所以不言之意，且于驺衍分数终为多
［14］285
耳。”
陈仁子： “愚曰： 汉初不知尊孟子。 夫
孟子接孔氏之正传，仁义七篇，杲杲行世，
岂可与诸子同科？ 迁也以孟、荀同传已不
伦矣，而更以驺子、淳于髠等出处实之，何
［15］434
卑孟邪？ ”
但到了明清两代，关于此传写法变化的批
评受到了批评，陈仁子的意见更被后来的评论
者讥为不堪之论：
焦竑： “陈 仁 子 曰： ‘汉 初 不 知 尊 孟
子……何卑孟邪？ ’按史法，有牵连得书者，
有借客形主者，太史公叹孟子所如不合，而
驺子、淳于髡之流，棼棼焉尊礼于世，正以
见珷玞轻售，而璞玉不剖，汗血空良，而驽
马竞逐，其寄慨深矣。仁子反见谓为卑孟，
［16］46
是不知文章宾主也。”
1991 年。孙以楷： 《老子通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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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以来的评论者多数认为，此传中孟子
与其余诸子的关系在写作上属于“主客 ”或“主
宾”的关系，即认为所传人物的篇幅并不是决定
此传主旨的关键，即便其余诸子的记述尽管有
的详细程度远远超过孟子，用意仍然是为了衬
托孟子而采取的“以客形主 ”的写作手段。 这
种主略客详的写法受到了评论者普遍的赞赏：
钟惺： “《孟 荀 传 》自 为 起 止，忽 忽 落
落，伸缩藏露，寻之无端。 首略叙孟子，即
及三驺、淳于髡诸子，全不及孟子一字，若
忘却本题者，而于叙三驺、淳于髡诸子处，
长短简烦不必如一。 只觉其妙，而学之无
［17］
处下手，只是一诞字。”
吴见思： “孟子事只略写、虚写，反于中
间出商君、吴起、孙子、田忌之徒，亦偶然借
为感慨耳。孰知借以引三驺子哉！ 乃驺子
之后，又有淳于、慎到、尸子、长卢、吁子、田
骈之徒，前后参错掩映，文情之妙也。……
其间有虚者实者略者，如层波叠焰，从空而
［18］45 － 46
来，何处使人捉搦？ ”
徐与 乔： “《孟 荀 传 》错 叙 十 数 子，叙
孟、荀偏少，诸子偏多。…… 谓诸子之阴以
利于当世而遇，孟子独不遇，故盛称诸子，
却是反形孟子……盖宾主参互变化出没之
［19］
妙，至此篇极矣。”
《孟子荀卿列传 》是《史记 》列传中篇幅较
短小的一篇，仅约 1500 字。其在短小的篇幅内
载录人物众多，多采用记述而缺乏描写，客观地
说，这并不是《史记 》中特别精彩的一篇传记，
谋篇布局也未见得有明人所论的过深之意。明
清两代的评论者对此传的高度评价可能受到明
中叶以来《史记 》的地位在文章学观念中迅速
崛起的影响，进而推论此传在写法上寓有客形
主、虚实相生的刻意安排。
本文认为，传统上这样的看法并不符合《孟
子荀卿列传》的写作本意。
根据《孟子荀卿列传 》的记载，此传着重写
驺衍的用意，并非如宋人批评的“卑孟 ”，也不
是明人所称赞的“以客形主 ”，而是确确实实对
驺衍有较高的评价。此传中所记录的驺衍是战
国中晚期诸子之中，著述成绩比较突出的一位：
2013 年 10 月
“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
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 乃深观阴阳
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
言。 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
之，至于无垠。……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
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王公
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
（ 《孟子荀卿列传》）
根据司马迁的记载，驺衍著书立说的初衷
是有感于战国晚期政治败坏、道德沦丧，有济世
之志。他以阴阳学为学理依据，以荒诞诡怪之
辞游说诸侯施行仁义节俭，建立良好的社会政
治秩序。诸侯及各国王公大人常常被驺衍诡奇
宏肆的说辞所打动，但知难行易，总是无法贯彻
执行他的学说。 尽管如此，驺衍仍然受到梁、
赵、燕等各国诸侯的隆重礼遇。
司马迁在记载驺衍事迹的段落最后有一段
评论常常为人忽略：
“持方枘欲内圜凿，其能入乎？ 或曰，
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百里奚饭牛车下而
缪公用霸，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驺衍其
言虽不轨，傥亦有牛、鼎之意乎？ ”（ 《孟子
荀卿列传》）
尽管 司 马 迁 对 驺 衍 的 学 说 不 无 批 评，称
“其言虽不轨”，但对其总体评价仍然很高： “傥
亦有牛、鼎之意乎？”《史记索隐 》将“牛、鼎 ”二
字合作“牛鼎 ”一词解： “《吕氏春秋 》云： ‘函牛
之鼎不可以烹鸡 ’，是牛鼎言衍之术迂大，傥若
［20］2346
大用之，是有牛鼎之意 ” ，认为“牛鼎 ”之
意即大鼎。实际上，牛、鼎二字分别对应上一句
所言百里奚饭牛车下和伊尹负鼎的典故。以驺
衍比之古贤人如伊尹和百里奚，这样的评价不
可谓不高，所以此传应无以驺衍之不经反衬孟
子之意义。
驺衍通过著书游说各国诸侯取得了巨大的
成功，使得本就具有热烈学术氛围的齐国稷下
诸子纷纷效仿： “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
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
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 ”（ 《孟子
荀卿列传》） 可见在此传的记载中，驺衍不仅富
于著述之业，并且有带动著述风气之功，有着重
 第 35 卷 第 10 期 暨南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 · 23·

记述的必要理由。 著书者，尤其是在价值观上举义弃利的孟子，给
《孟子荀卿列传 》既然在篇幅的处理上对 予了精神层面更高的推崇。
驺衍详加记述，为何要以孟子、荀卿为题？ 论者
认为，原因有二。 首先，司马迁对孟子著述中 ［参考文献］
“罕言利”的价值观念深表认同，此传一开篇论 ［1］（ 明） 李光缙，增补，（ 明） 凌稚隆，辑校，于亦时，整理．

赞所言： 史记评林 （ 第 五 册） ［M］． 天 津： 天 津 古 籍 出 版 社，

1998．
“太史公曰： 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
［2］（ 宋） 黄履翁． 古今源流至论别集/ 四库类书丛刊［M］． 上
‘何以利吾国 ’，未尝不废书而叹也。 曰：
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2．
嗟乎，利诚乱之始也！ 夫子罕言利者，常防 ［3］（ 清） 方苞． 书孟子荀卿传后［M］∥方苞集． 上海： 上海
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 自天 古籍出版社，
2008．
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 ”（ 《孟子 ［4］（ 宋） 戴表元． 论《孟子荀卿列传·戴表元集》［M］． 长
荀卿列传》） 春： 吉林文史出版社，
2008．

孟子的著作在当时没有取得巨大的政治影 ［5］（ 明） 郝敬． 史汉愚按［M］． 明万历崇祯间刻本．

［6］（ 清） 高嵣． 史记钞［M］． 清乾隆五十三年刻本．
响和社会声望，但其举义弃利的价值观念引起
［7］ 齐树楷． 史记意［M］． 民国铅印本．
了司马迁的深深共鸣。
［8］（ 清） 汤谐． 史记半解不分卷 / 四库未收书辑刊一辑十
其次，《史记》有一种推崇“失败英雄 ”的情
二册［M］． 北京： 北京出版社，
2000．
结，最突出的标志是列传以《伯夷传 》为首，其 ［9］ 肖振宇．《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的撰写方式［J］． 咸
中载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是典型 2009，（ 3） ．
阳师范学院学报，
的“失败英雄”。《伯夷传》结尾特别提到： “‘君 ［10］（ 清） 汪之昌． 孟荀列传书后·青学斋集（ 第五册）
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闾巷之人，欲砥行 ［M］． 据民国 20 年 （ 1931 ） 新阳汪氏青学斋刻版重

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很显 印． 北京： 中国书店，

1982．
［11］（ 清） 永瑢，等． 四库全书总目［M］． 北京： 中华书局，
然，司马迁在写作中有较强的针对性，专门为
2003．
“失败英雄”立传。
［12］方铭． 战国文学史论［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8．
在此篇记载的十六人中，除没有著书事迹 ［13］罗根泽． 战国前无私家著作说 ·诸子考索［M］． 北
载录的驺忌和墨翟之外，孟子和荀卿与诸子最 京： 人民出版社，
1958．
突出的区别在于他们的著书不是为了“著书言 ［14］（ 宋） 叶 适． 习 学 记 言 序 目［M］． 北 京： 中 华 书 局，
治乱之事，以干世主 ”，而是在学说不受重用和 1977．

政治生活基本失败的情况下退而著书。这样的 ［15］（ 宋） 陈仁子． 文选补遗［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3．
著书行为，本身是人生失意的一种被动选择，却
［16］（ 明） 焦竑． 陈仁子不知文章宾主·焦氏笔乘［M］． 上
在另一方面建构成了“失败英雄 ”的人格形象，
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6．
进而与《史记》自身精神产生契合。
［17］（ 明） 葛鼎，金蟠． 史记汇评［M］． 明崇祯十六年刊本．
综上所述，《孟子荀卿列传 》是一篇记述战 ［18］（ 清） 吴见思． 史记论文［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国中后期勤于著述的诸子合传，它真实记录了 2008．
战国中后期诸子竞相著书的社会风潮。其中着 ［19］（ 清） 徐与乔． 经史辨体［M］． 清康熙间刻本．
重记载了驺衍在当时通过著述取得的巨大成 ［20］（ 汉） 司马迁． 史记［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3．

功，
并对驺衍给予了高度评价。而在另一方面，
本传对孟子和荀卿这两位在世俗意义上失败的 ［责任编辑 吴奕锜 责任校对 王 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