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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社会科学 2023 年第 5 期

试论 《孟子·天下言性章》 与
《墨子·兼爱中》 的思想关联*

郑炜明 刘 奎

[摘 要]《孟子·天下言性章》 历来聚讼甚多,前人解释此章者多引及道家和新出土文献。但通过
与 《墨子·兼爱中》 相比较,可知此章应与墨家的关系更为密切。从语境前提 (杨近墨远)、致思方
式 (辩故言性)、论证素材 (大禹治水) 等方面细致分析可见:《孟子·天下言性章》 言说对象应主要
是墨家,而非传统意义上的道家;“辩故言性”反映了孟子和墨家、庄子的人性主张在因果链条上的
根本性差异;大禹治水“利”与“善”的两个面相,则展示了孟子、墨家在同一圣王“故事”上的价
值分裂。《孟子·天下言性章》 所言不止是“性善”,更是反对墨家将动机与原因混为一谈,意在凸显
道德行为根源的无动机和反功利的内在特性。以 《墨子》 为参照坐标,既为我们诠释 《孟子·天下言
性章》 提供了新的视角,又表明 《墨子》 是一部长期被学界忽视的孟学比较文献。
[关键词] 孟子 墨子 人性论 故 禹
[中图分类号] K231.0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0 - 114X (2023) 05 - 0095 - 08

作为孟子讨论人性问题的一个重要章节,《孟子·天下言性章》 是历代儒者不可回避的重要内

容 。前人解读此章的思路大致可归为考证、立意两类。前者偏重训诂考据,善于引证前人解说,
注重诸家注疏的梳理,以朱熹、焦循②等为代表;而后者则强调“以意逆志”
,借诸子之口,会通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新编孟子正义”(项目号 22&ZD036) 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郑炜明,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高级研究员,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兼职教授、博士生导师;
刘 奎,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尼山世界儒学中心孟子研究院文博馆员。济南 250100
①详情可参见梁涛主编:《出土文献与 〈孟子〉“天下之言性”章》,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
②朱熹释此章赞同程颐专为智而发,将“性”与“理”结合:“性者,人物所得以生之理也。故者,其已然
之迹。利,犹顺也,语其自然之势也。”(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 年,第 302 页。
)焦
循以 《易》 会 《孟》,认为孟子此章自明其“道性善”之旨,与前“异于禽兽”相发明。将“利”训为“义之和
也”,将“故”训为“事”,认为“诸言性者,据故事而不通其故之利。”(见焦循:《孟子正义》 卷十七 《离娄章
句下》,北京:中华书局,2017 年,第 62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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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 文本以立己说,以苏辙、陆九渊①等为代表。这两种思路并不泾渭分明,各家往往将史料
相互穿引,遂使此章聚讼不已,成中国孟学史上一难解公案。查诸前人对 《天下言性章》 的解说,
基本是沿袭黄彰健先生的思路,将其与道家关联,从未有人论及墨家。然而,我们在整理先秦文
献时,发现 《墨子·兼爱中》 的行文表述与 《孟子·天下言性章》 竟有很高的相似度。由此,我
们怀疑 《孟子·天下言性章》 是否可能与 《墨子·兼爱中》 有所联系?于是将两章原文简单梳理
如下:
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
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
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然,乃若兼则善矣。虽然,天下之难,物于故也②。子墨子言曰:天下之士君子,特
不识其利、辩其故也。今若夫攻城野战,杀身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难也。苟君说之,
则士众能为之。……况乎兼相爱、交相利则与此异,古者圣王行之。何以知其然?古者
禹治天下,西为西河、渔窦,以泄渠孙皇之水③;北为……以利燕、代、胡、貉与西河之
民;东方……以利冀州之民;南为……以利荆、楚、干、越与南夷之民。此言禹之事,
吾今行兼矣……是故子墨子言曰:今天下之士君子……当兼相爱、交相利。
为使问题更清晰,做成表格如下:
立论前提 辩故 原因分析 故事 求故

孟 天下言性也,则故 以利为本 智、凿 禹 行所无事 (推测为性善)

墨 天下之难,物于故 不识利、不辩故 不为不行 禹 兼相爱,交相利 (行兼)

如上所述,这两章在行文结构上确实有所雷同,只是表达主旨不太一样。考虑到文献的成书
年代,《孟子》 基本没有争议,而 《墨子》 各篇成书年代争议则较大。关于 《墨子·兼爱中》 的成
书时间,日本学者渡边卓将其定在公元前 350 年到公元前 300 年之间,倒是基本与孟子的生活年代
(公元前 372 年到公元前 289 年) 相一致。④为进一步消除疑惑,现从以下方面逐一就 《天下言性
章》 所牵涉问题作尝试性探讨。

①苏辙释此章将“性”与“故”对立,并将其产生差别的根源归结在“物”:“故,非性也。无所待之谓性,
有所因之谓之故。物起于外,而性作以应也……性之所有事之谓故。方其无事也,无可而无不可。及其有事,
未有不就利而避害者也。知就利而避害,则性灭而故盛矣。”(见 《苏辙集》 卷六 《栾城后集·孟子解第二十四
章》,北京:中华书局,1990 年,第 953 页。
) 陆九渊释此章简明扼要,直接以 《庄子》“去智与故”解之。(见
《陆九渊集》 卷三十四 《语录上》,北京:中华书局,1980 年,第 415 页。

②孙诒让:《墨子间诂》 卷四 《兼爱中》,北京:中华书局,2017 年,第 102 页。案,孙诒让:“‘于’即
‘迂’之借字,以 《尚同中》‘他故异物’与‘难物迂故’同”;吴毓江 《墨子校注》:“难物犹迂故,古人复语
耳”,其义与孙同。”然 《庄子》 中有“物物而不物于物、“不物于易者也”,结合后文“特不识其利、辩其故
也”
,将“天下之难物于故”
,断为“天下之难,物于故也”
,似更通。
③此处恐有脱文,据孙诒让案“为雍州之地名”,脱文可能为“以利雍州之民”之类,与后言“北”“东”
“南”等相对。
④ [日] 渡边卓:《古代中国思想の研究》,东京:创文社,1973 年;[日] 渡边卓:《墨家思想》,宇野精一
主编、林茂松译:《中国思想之研究 (三) 墨家、法家、逻辑思想》,台北:幼狮文化事业公司,1984 年第 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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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境前提:杨近墨远——孟子言说的指向性

先秦时代宽松的讲学环境及自由辩论的氛围,不仅促使诸子学说的最终定型,而且造成了学
派内部的分裂。诸子学说形成文本,大致经历了“辩论——退而著述——成于众手”三个阶段,
并最终流传于后世。①“辩论”是先秦诸子学说建立的必经阶段,而他们之间的辩论却往往是以相
互攻讦的形式呈现。这种就事论事、就观点论观点的言说方式,极易造成其传世文本不能系统有
序,引起后人理解的困难与偏差。《孟子·滕文公下》 曾提到其对“天下之言”的态度:
“圣王不
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
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好辩”是诸子对自家学说的辩护和回应,
一方面是为了消弭学派内部的纷争,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应付学派外部的危机和挑战。孟子的自我
辩解说明,当时“好辩”在儒家内部并非褒义。孟子迫于时势,对“天下之言”所作的回应,反
映了儒家与杨、墨等诸子在公共话语上的紧张与冲突。尽管孟子以“辟杨墨”自任,但他对杨、
墨的态度却略有差异:
“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今之与杨、墨辩者,
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
”孟子“辟杨墨”并不是为了取胜和道德贬低,而是“从而招
之”
,让其回归正途。
“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
,显示了其“杨近墨远”的基本立场。故他
的主要批评对象是墨家,而非杨朱及道家。但后人 (如黄彰健、裘锡圭、丁四新等先生) 解读
《天下言性章》 大体却皆依陆九渊,且多引证 《庄子》。如丁为祥先生就以告子、庄子为话语背景
与坐标,将讨论引向道家②。韩愈认为“不相用,不足为孔墨”③,最早肯定墨学之价值,却招致
宋儒的批评。如程颐曾批评他“持教不知谨严,故失之”④,而朱熹则诘责“昌黎之言有甚凭
据?”⑤显示了宋人对 《墨子》 的一般性偏见。由此可见,陆九渊引证 《庄子》 解读 《天下言性
章》,一则源于个人情趣,二则是时代风气使然。但这种称引 《庄子》 而不及 《墨子》 的诠释路
径,显然并不符合“杨近墨远”的历史事实。
告子是孟子探讨人性问题的主要对手,但学界对其门派归属却存有争议。梁启超将其归为墨
家⑥,最重要的理由是 《墨子·公孟》 谓告子“日言义而行甚恶”⑦,招致墨家弟子的批评,欲将
其赶出门派。墨子作为掌门人,给予的答复是:“言仁义而不吾毁”。这一则反映了墨家重“行”
而轻言的特性⑧;二则体现了墨子对“辩论”的足够包容。实际上,《墨子》 支持辩论的思想颇多,

①胡大雷:《诸子学说与古代学术的子学经验——论诸子体系的他者生成》,《文史哲》 2019 年第 4 期,第


114 页。
②丁为祥:《话语背景与思考坐标:孟子‘天下之言性’章辨正》,《国学学刊》 2014 年第 3 期,第 56 页。
③韩愈:《韩昌黎文集校注》 卷一 《读墨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第 40 页。
④程颢、程颐:《二程集》 卷十八 《河南程氏遗书》,北京:中华书局,2016 年,第 231 页。
⑤黎靖德编:《朱子语类》 卷六十一 《孟子十一·尽心下》,长沙:岳麓书社,1997 年,第 1314 页。
⑥“孙氏据赵岐 《孟子注》 谓告子曾学于孟子,疑其年代不相及,因谓当是二人。今案 《孟子》 本文,无
以证明告子为孟子弟子。非惟不是弟子,恐直是孟子前辈耳。”(见梁启超:《墨子学案》 附录二 《墨子年代考》,
上海:上海书店,1992 年,第 174 页。

⑦原作“告子曰:言义而行甚恶”
,顾 (千里) 云:
“曰”当为“日”
。案:以顾说为是,据之改。
⑧ 《韩非子》 载楚王问田鸠之言,称墨子“其身体则可,其言多而不辩”。(见王先慎:《韩非子集解》 卷第
十一 《外储说左上》,北京:中华书局,2016 年,第 28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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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①“辩,争彼也。辩胜,当也。
如: ”墨子死后,墨家一分为三,
其中就有“辩胜派”
,告子可能就身属其中。因此,孟子与墨家的辩难显然更符合常理。
“离跂自以为得”②,表示“钳杨、墨之口”
庄子认为杨朱跟墨家“骈于辩者” ,足见杨朱确实
“好辩”。但若以杨朱、庄子同归道家,那就学派的发展趋势来看,墨家由“行胜于辩”发展出
“辩胜派”
,而道家则由庄子一脉走向了“大辩不言”
,甚而“去言去辩”
。庄子极力把辩论维持在
低限度内,主张“存而不论”
,试图跳出现实的学术及政治空间。对现实世界的态度,孟子、墨家
倾向“追放豚,从而招之”
,而庄子一路的道家则要“放豚”
。这种差异性导致儒家、道家很难在
同一空间辩论问题,如针对“丧葬”
,儒家主张尽量“厚葬”
,以全孝子爱亲之心;而墨家则主张
尽量“薄葬”
,以节省物力而利百姓,说明儒、墨之争尚维持在丧礼等伦理仪式上。而庄子则完全
视生死为“附赘悬疣”
“决疴溃痈”
,更毋论丧葬形式。其妻死,他“箕踞鼓盆而歌”
,对“俗礼”
是挑衅与不屑;己之将死,则明确抨击厚葬,甚至主张不葬,
“以天地为棺椁”

“贵己”③“全性保真”④,虽具有强烈的“利己”倾向,但其凸显个体
杨朱一派主张“为我”
意志及尊重个人价值,却与孟子所称颂“伯夷、叔齐”颇为相通。因此,赵岐认为,杨朱一派为
己爱身,尚能保全孝道;而墨家兼爱无亲疏之别,则完全破坏了伦理纲常。⑤故钱穆先生亦曾言:
”⑥由此可见,
“依随墨子思想,将破毁家庭。依随杨朱思想,将破毁政治。 “杨近而墨远”是历史
事实。《天下言性章》 绝非为孟子自言性也,而是有具体的言说对象。此言说对象,更可能是墨
家,而非道家。⑦

二、论证方式:辩故言性——动机、原因及道德根源

尽管前人围绕 《天下言性章》 中三个“故”早有详论,但始终未形成统一意见。⑧客观上说,


此章并不是先秦时期将“性”
“故”作关联讨论的孤立个案,而是儒、墨、道诸家都会涉及的普遍
问题。⑨如 《墨子》:
“霍、为姓,故也” “交性者,故也”⑩;《庄子》:
;《郭店楚墓竹简》: “吾始乎
故,长乎性,成乎命。
”其时,诸子“辩故”
“辩性”多着力于“性”
“故”之双重义:自然属性与
社会属性。前者引出欲望、原因等;后者引出仁义、动机等。《天下言性章》 实则既言“故”
,又

① 孙诒让:《墨子间诂》 卷十一 《耕柱第四十六》,第 427 页。


②郭庆藩:《庄子集释》 卷五上 《天地第十二》,第 461 页。
③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 卷第十七 《不二》,北京:中华书局,2009 年,第 467 页。
④刘安:《淮南子》 第十三卷 《氾论训》,北京:中华书局,2012 年,第 738 页。
⑤焦循:《孟子正义》 卷二十九 《尽心章句下》,北京:中华书局,2017 年,第 1073 页。
⑥ 钱穆:《中国思想史》,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年,第 25 页。
⑦亦有学者推测孟子 《天下言性章》 是针对墨家而发,批评墨家没有将“性”与事物的效用性能区别开。
(参见李巍:《“性”指什么?——孟子人性论的起点》,《现代哲学》 2016 年第 5 期,第 110 页。

⑧黄彰健训“故”为“有所事”;裘锡圭认为“故”既有道理、事理之意,还有成例、规范、制度之意;梁
涛则认为“故”还有“积习”之意;林桂榛则认为“故”有“原本、本初”之义;丁四新则将“故”训为“所
以然”。
⑨常森:《儒墨道心性学说中的“故”以及相关论说——从一句话进入的思想史》,《中国典籍与文化》 2018
年第 2 期,第 109 页。
⑩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性自命出释文注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 年,第 17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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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性”
。此章前两个“故”
,是道德伦理视域对他者“故事”(人性问题) 的批判,通过举证可推
导出“性善”
;而最后一个“故”则指的是天地、星辰运行的“原因”
,是对自然规律和法则的认
可。《兼爱中》“不辨其故”指向的是具体的“原因”
,是对人类具体行为 (不能行兼) 的批判,可
推导出墨家的“行兼 (兼相爱、交相利) ”
。《天下言性章》《兼爱中》 都将先王“故事”作为论证
的依据,体现了对“故”的认同。但墨家穿凿地认为“天”具有道德情感,能够做出价值判断,
这与孟子提倡的“行其所无事”严重对立。
为厘清以上事实,现结合“故”的字义,就孟子与墨、道对“人性本源”的认识差异作一分
析。以段玉裁 《说文解字注》 为例:
“故,使为之也。(今俗云“原故”是也。凡为之,必有使之
者,使之而为之则成“故事”矣,引伸之为“故旧”
,故曰:
“古,故也。
”《墨子·经上》 曰“故,
所得而后成也。
”许本之。
) 从攴。(取使之之意。 ) ”①如段氏所言,
) 古声。(古慕切。五部。 “故”
大体有两层义:“原故”—“故事”。从“原故”到“故事”须以“为之”连接。将两者结合,
“故”构成的是因果关系。②“原故”是“为之”的原因,
“故事”是“为之”的结果。而“为之”
的主体,只能是有生命意识的生物体 (人或动物) 和无生命意识的自然 (风雨雷电等)。“为之”
的结果则是生物行为,抑或自然现象。
生物行为首先是出于本能,如渴欲饮、饥欲食等,都明显带有趋利避害的行为动机。但随着
人由个体走向群体,自我意识逐渐觉醒,开始审视自身。先秦诸子对此所论甚多,孔子视君子为
理想人格,将君子行为规范于“义礼逊信”等德性纲目之下③,强调社会道德要优先于生物本能。
孟子则由“人欲善”推出“人性善”
,激励人人自觉成为道德主体,将德性归为本质属性和行为准
则。墨家视“欲得而恶失,欲安而恶危”等为人之情,将欲望、动机视作人类行为的根源,而提
倡道德之目的在于满足个体的生存欲望和利益诉求。墨家由“人欲利”推论出“利”是人性之根
本 (以利为本)。庄子认为“素朴而民性得矣”
,极力驳斥“儒、墨之是非”
,反对他们所称道的社
会属性,意在突出人的自然属性和本真状态,甚至要自动忽略人与禽兽之间的差异。因此,庄子
不仅消解了德性,视“仁义”为多余;更反对欲望和动机,希望维持万物自化的状态。
风雪雷雨闪电之形成、春夏秋冬四季之交替等自然行为 (现象) 如何发生?现代人一般将之
归为客观规律。但古人却习惯将其与人事相联系,原因与动机混为一谈,以董仲舒的“天人感应”
最具代表。在先秦诸子中,墨家崇尚“天志”
,认为“飘风苦雨”等自然恶象的产生,是源于上天
对百姓“不上同于天”的惩罚。以此将自然现象归咎于冥冥中的神秘力量,反映了墨家的原始宗
教性。而庄子则认为,存在即是存在。天地日月“居无事推而行是”④,万事万物无为而自行自
化,人们根本没必要加以追问。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追求“天地并生,物我为一”
,主张
人回归纯粹自然。早期儒家则将人从自然中分离出来,既突出了人的道德能动性,又承认了自然
现象的客观性。但由于继承了古典诗教“比兴”的传统,儒家习惯借用自然现象比拟人类行为,

①许慎:《说文解字注》,段玉裁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年,第 123 页。


②“故”在先秦文献中多被用作连词,直接构成事实因果与推论因果两种语义关系。事实因果指的是在特
定的时间与空间内已经发生的因果事实,是客观性的实然状态;而推论因果指的是言者以事理或事实作为前提
与根据经过推理而得出结论,是主观性的应然状态。前者多见于叙述性的历史文献,如 《左传》 等;后者多见
于议论性的诸子文本,如 《墨子》《孟子》 等。
③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 166 页。
④ 郭庆藩:《庄子集释》 卷五下 《天运第十四》,第 49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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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易使人将儒、道所言“自然”混为一谈。而孟子恰恰倾向利用经验现象来论证先验德性,以呈
现道德的先天自然性及内向性。
什么是人性?(性) 人类行为的根源在哪?(故) 从因果关系看,这是一个相关的连续性问题。
如何认识这些问题?直接导致诸子学术观点上的差异。孟子、墨家的相同点在于:都承认人是区
别于动物的社群生物,无法脱离团队而独自存在。若想达成群己和谐,必须引向道德。而两者的
差异在于“欲性 (本能) ”与“仁性”(道德),谁是第一位?以及道德行为的根源在哪?墨家认
为“欲性”大于“仁性”①,
“行仁义”是为了兴百姓之利,道德行为根源于趋利的本能;而孟子
则强调“人禽之辨”
,认为“仁性”大于“欲性”
,“由仁义行”是自我实现,道德行为根源于内在
德性,明确反对趋利、刻意的动机。孟子所强调的道德的“自由”状态,虽然与庄子所推崇的人
性“自然”形式上相似,但庄子对道德的舍离态度,使二者很难处在同一言说维度。
孟子、墨家、庄子“辩故言性”的差异情况一览:
故 原故 (本初、原因、本然等) 为之 (方式、路径) 故事 (已然、成例等)
墨 人欲利、生物本能、动机 (人) 行仁义/ (自然) 天志 事功 (兴利除害)
孟 人欲善、仁义优先、无动机 (人) 由仁义行/ (自然) 客观 德性 (同然之心)
庄 人欲自然、无仁义、无利 无为、齐物 (人等于自然) 去故

先秦诸子对“故”“性”的关联性讨论实则是对人性问题因果关系的争论,直接牵涉出人性
(道德) 的根源和行为评介,以及人与自然的界限。通过比较可知,孟子“谈性言故”所涉及的问
题与墨家差异性更大,彼此更有言说空间。《天下言性章》 前两个“故”批评的是道德领域的人之
性,而最后一个“故”则强调的是天地自然之性。之所以强调天地自然之性,一则是孟子要借
“天之无事自然”反衬“人性之刻意不自然”;二则是孟子欲批评将“天之故”(原因) 与“人之
故”(动机) 混为一谈。因此,孟子此章不仅是辩驳墨家“以利为本”的人性主张,更是批评墨家
的“天志”

三、论证素材:禹之“利”与“善”——圣王故事取材的价值分裂

尧、舜、禹等先王是先秦诸子辩论中最常称引的素材。朱维铮先生认为,诸子“都宣布自己
”②但诸子对圣王个体的推崇程度却不同,甚至对同
是某一位或几位远古英雄人物的学说继承者。
一圣王的评价亦是各有侧重。以儒家为例,面对尧舜禹,孔孟荀就稍有偏差,以此构建了儒家核
心价值的三重维度:尧:立则,政治秩序的创立者;舜:崇德,德性内在的完美化身;禹:尚功,
拯救世界的事功英雄。而 《墨子》 则经常“尧、舜、禹、汤、文、武”连称,并将“古者圣王之
事”列为“三表”之“本之者”③;《庄子》 则为辩难儒、墨,在尧舜之前抬出了黄帝,将之列为
“以仁义撄人之心”④的始祖。
《孟子·天下言性章》《墨子·兼爱中》 皆引述及禹之事,但两者关注的重点却可归结为“禹

①杨泽波先生把人与道德相关因素划分为“欲性”“智性”“仁性”三个不同的层面,他虽然在“智性”“仁
性”两者孰轻孰重问题上存在摇摆,但最终还是视“仁性”为最高。(见氏著:《孟子性善论研究》(再修订版),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 2 页。

②朱维铮:《中国史学史讲义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 57 页。
③孙诒让:《墨子间诂》 卷九 《非命上第三十五》,第 263 页。
④郭庆藩撰:《庄子集释》 卷四下 《在宥第十一》,第 38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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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利”与“禹之善”
,反映了他们面对同一圣王所持的不同价值立场。墨家所言“禹之利”侧重从
“行仁义”推到“行兼”
;而孟子所言“禹之善”则强调“由仁义行”的“行所无事”
。黄彰健先生
将“行所无事等于无为”①,实则抹杀了儒、道在人性问题上的界限。孟子从本体上与墨家讲“行
其所无事”
,不妄为穿凿,强调仁义等德性内在,与道家言“无为”形似而实不同。
《孟子》“由仁义行”的典范是舜,而绝非禹。其中有两处“由仁义行”与“行其所无事”相
类似的表述: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
行,非行仁义也。”(《孟子・离娄下 》)“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
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孟子・尽心
上》) 这两处共同强调的是:人禽之间的细微差别,根源于人内在的善性或善端。以之,人不仅
能成为道德主体,而且应成为道德主体。在尧、舜、禹三代圣王中,孟子钟情于舜,视其为德性
内在的完美化身②。若 《天下言性章》 是单纯论“性善”,实则直接引证舜之事可能更有说服力。
因此,我们不妨将舜之事置于 《天下言性章》,大胆假设一番:
“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
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舜之闻善言、见善行也,则无恶于智矣。舜之闻
善言、见善行也,行其所无事也。
”正因舜性善内有,故其与外物一接触,行其所无事,才能“沛
然莫之能御”。因此,在 《天下言性章》 中,孟子若引证舜之事来阐述“性善论”似乎亦可以讲
通。而且在公都子跟孟子请教“人性”问题之时,明确引用时人的观点“或曰:
‘有性善,有性不
善……以瞽瞍为父而有舜”
,说明舜“性善”是时人的普遍看法。如果 《天下言性章》 是与时人辩
论“人性”
,那么引证舜的事迹岂不是更有说服力?为何偏要曲折用“禹之行水”呢?相比而言,
《孟子》 对禹着墨有限,先秦诸子最推崇禹者当属墨家③。
《孟子》 具体引证禹的事迹共有十处:四处与“大禹治水”(5.4/6.9/8.26/12.11④) 有关;二处
强调“禹好善言”(3.8/8.20);二处表达圣人同心同德 (8.29/14.22);剩下一处讨论“权力继承”

一处强调圣王道统。《尚书》 明确记载“禹拜昌言”⑤和积治水之功而为天子。而如 《左传》 载刘
定公言: ”⑥足见禹之事功是先秦诸子公共话题。但面对
“美哉禹功!明德远矣。微禹,吾其鱼乎!
同一圣王,诸子为立论往往会截取不同的侧面。孟子就经常刻意回避事功以突出德性。《孟子》 载
,除 《天下言性章》 外,剩下 3 处对“大禹治水”的记载,2 处是例证情势危急:
“禹之事” “士耕
而食不可得”(5.4)“予好辩不得已”(6.9);1 处则是对“丹治水”(12.11) 的批评。以上诸处,
都不是直接称赞大禹治水是欲利天下万民,孟子更想突出的是情势急迫之下,禹“思天下有溺者,
由己溺之也”的同然之心。
从 《墨子·兼爱中》 到 《孟子·天下言性章》,评价“大禹治水”的差别反映了同一圣王素材

①梁涛编:《出土文献与 〈孟子〉“天下之言性”章》,第 13 页。
②各位圣人在 《孟子》 出现的频率:舜 97 次,孔子 87 次,尧 58 次,文王 40 次,禹 30 次,伊尹 19 次,武王
10 次。孟子引用舜的次数甚至超过了尧、禹的总和。(见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 年,
第 334—415 页。

③墨家推崇禹的记载甚多,如 《庄子·天下》:“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淮南子·要略》:
“背周道而用夏政。

④孟子之具体章节,此处为简洁省用。
⑤陈戍国:《尚书校注·皋陶谟》,长沙:岳麓书社,2004 年,第 18 页。
⑥杨伯峻:《春秋左传注》 第五册 《昭公元年》,北京:中华书局,2016 年,第 133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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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诸子之间引证的分裂。而 《天下言性章》 所批评的“智者”
,极大可能是墨家。孟子着意突出禹
的“善”,刻意隐没禹的“利”,正是他对“故者,以利为本”的价值批判。而墨家“以利为本”
基本算是前人的共识,墨家将仁者之事归为“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即孟子所言“行仁义”

而孟子更推崇的是“由仁义行”
。基于孟子、墨家各自不同的立场,因评价“禹之行水”这一历史
事件而呈现为“行仁义”(利) 和“由仁义行”(善) 两个面相,也实属情理之中。
整体来说,虽然 《墨子》 缺乏对具体人性问题的讨论,但并不代表墨家没有对“人性”问题
的思考①。其中,告子所言“性无善无不善”与墨家“行理性于染当”具有高度一致性。墨家关注
的是作为自然人的个体需要及群体满足,其人性思想可归纳为“人性欲利”
。徐克谦先生就认为,
墨家是以“利”言“善” 。②墨家“以利为本”实质既非
,《墨子》 即以“利”来解释道德之“善”
纯粹利己,又非纯粹利人,而是互为前提的“兼相爱,交相利”
。但这仍会招致孟子的强烈反对。
因为在孟子看来,
“善”与“利”相比,
“善”的自然生长倾向,寓含着人格自我的生发,修己即
价值所在;而“利”带有目的的预设,则会使人为达成利益不择手段,造成个人价值的崩塌与社
会秩序的混乱。

四、结 语

“故”
“性”的关联性解释,构成了先秦诸子讨论“性”问题的因果链条,体现了他们对待人
性问题的差异。前人对“故”的解释,多是强调“因果关系”的“果”(故事)。现参照杨伯峻先
生的翻译,将 《天下言性章》 试译如下:
天下人所谈论的人性,不过是 (谈论的) 动机罢了。谈论动机的人将利作为人 (性)
之根本。我之所以讨厌自作聪明的人,是因为他们在穿凿附会而已。如果这些自作聪明
的人真正如大禹治水 (由仁义行) 一样,就不那么令人讨厌了。大禹治水 (思天下有溺
者) 完全是遵从本心,行其所无事 (结果是救天下之民)。如果那些自作聪明的人也能够
行其所无事 (由仁义行,非行仁义),那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天虽很高,星辰虽极远,假
如能够得到真正的原因 (而不是动机),以后一千年的夏至,也可以坐着到达。
以上,将前两个“故”可解释为“动机”
,最后一个“故”解释为“原因”
,强调的是因果关
系中的“因”
。孟子反对智者 (墨家) 的穿凿:在道德领域,墨家将“动机、欲望”视作事物发展
内在驱动力,而孟子则将无动机、不逐利视作个体行为的道德根源。在自然领域,孟子一方面承
认了自然之因的客观性,另一方面则批判了墨家的“天志”

经典文本的解释争议属于古典文献研究中的普遍问题,造成争议的主要原因往往不是来自文
本自身,而是由于外部参照坐标的变化。将 《墨子》 作为解释 《天下言性章》 的参照坐标,不仅
为我们解读此章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而且也说明 《墨子》 是一部长期被前人忽略的孟学相关
文献。

[责任编辑 孙海燕]

①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 (先秦篇)》,上海:三联书店,2001 年,第 275 页。


②徐克谦:《〈孟子〉‘天下言性也’章探微》,《南京师大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11 年第 2 期,第 12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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