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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范》 《 吕刑》 文献来源问题新论


———兼论早期口述 “ 声媒” 文献

许兆昌 朱元琪

( 吉林大学 文学院, 吉林 长春 130012)

摘要: 现传今文 《 尚书》 “ 周书” 部分的 《 洪范》 《 吕刑》 两篇, 都有远早于西周初年的久远渊源。


《 洪范》 是殷商遗民箕子据其所记诵口述给武王的一篇文献, 故春秋时期, 人们既可称其为 “ 周书” , 也可
称其为 “ 商书” 。 《 洪范》 的早期流传, 采用的是口耳传授方式, 其原始文本具有突出的诗歌韵文特征, 因
此一直到春秋战国时期, 人们仍可称其为 “ 诗” 。 其文字写本的最初出现, 应在西周初年箕子口述给武王
之后。 《 吕刑》 的作者不会是周穆王, 其主体部分 “ 王曰” 之王, 应指某位古老帝王。 从所述史事看, 《 吕
刑》 的最初产生时代甚至要早于殷商, 与夏代的 “ 禹刑” 有密切的关系。 与 《 洪范》 一样, 《 吕刑》 也有
突出的诗体韵文痕迹。 在文字写本出现之前, 这两篇文献应都经历过很长时期的口述流传过程, 一直以
“ 声音” 为媒介存世, 由早期的乐官群体保存并传授。 口述 “ 声媒” 文献易于记诵的文体特征, 对于判断
先秦文献的时代早晚及其史料价值, 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关键词: 《 洪范》 ; 《 吕刑》 ; 早期文献; 口述文献; “ 声媒” 文献
中图分类号: K22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257-0246 (2024) 02-0121-10

《 洪范》 《 吕刑》 , 是今文 《 尚书》 中 “ 周书” 的两篇。 与 “ 周书” 其他各篇相比, 其文献问题


更为复杂。 一是两篇的作者问题扑朔迷离; 二是行文风格、 文体形式与其他诸篇有明显的不同, 显得
颇为独立不群。 以下从这两个方面对其文献来源问题做梳理检讨, 再讨论其文献的初始形态问题。

一、 《 洪范》 《 吕刑》 的作者问题

今文 “ 周书” 包括 《 牧誓》 《 洪范》 《 金縢》 《 大诰》 《 康诰》 《 酒诰》 《 梓材》 《 召诰》 《 洛诰》
《 多士》 《 无逸》 《 君奭》 《 多方》 《 立政》 《 顾命》 《 康王之诰》 《 吕刑》 《 文侯之命》 《 费誓》 《 秦
誓》 , 合计 20 篇。 若合 《 顾命》 与 《 康王之诰》 为一, 则共 19 篇。 此 19 篇中, 《 金縢》 为记事体,
其文又见于近出战国 “ 清华简” 第一册。 其所述周公、 成王故事, 内容丰富而曲折, 情节安排的特
征十分明显, 当是后来学者根据周初流传下来各种史料和传说编辑、 演绎而成, 不可能是当时史官的
第一手记录。 其余 18 篇都是记语体。 其中, 两周时期的诰命和誓命共 16 篇, 为当时史官实录或在实
录资料的基础上进一步编纂而成。 此 16 篇文献的作者信息, 在各自文本中都有比较清楚的记录。 虽
《 大诰》 《 康诰》 《 酒诰》 《 梓材》 《 多士》 等数篇中的发语之王, 历来有武王、 成王、 周公等不同意
见, 但可以肯定皆为当时王朝的最高统治者, 其文献来源确定, 这一点并无疑义。 而 《 洪范》 《 吕
刑》 2 篇则与此 16 篇不同。 这 2 篇文献的作者问题, 不仅是它们的直接作者或写定者的问题, 还包
含与文献来源相关的更深层次内容。

基金项目: 贵州省 2020 年度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国学单列课题 (20GZGX15) 。


作者简介: 许兆昌, 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 研究方向: 先秦史; 朱元琪, 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专业方向: 中国古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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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关于 《 洪范》
《 洪范》 篇一般被认为是殷遗民箕子所作, 不过文献记载并不完全一致, 并且关于该文献的来源
也有不同说法。
首先, 据文献记载, 该篇作者存在殷箕子和周武王两种说法。 一种说法出自 《 洪范》 正文的解
题, 其始段云: “ 惟十有三祀, 王访于箕子。 王乃言曰: ‘ 呜呼! 箕子。 惟天阴骘下民, 相协厥居,
我不知其彝伦攸叙。’ 箕子乃言曰: ‘ 我闻在昔, 鲧堙洪水, 汩陈其五行, 帝乃震怒, 不畀洪范九畴,
彝伦攸斁。 鲧则殛死, 禹乃嗣兴。 天乃锡禹洪范九畴, 彝伦攸叙。’ ” ① 引文之后即为九畴之具体内
容。 据此, 九畴乃箕子所语, 可谓言之凿凿。 另一种说法出自 《 洪范》 正文前所引 《 书序》 的解题,
其文云: “ 武王胜殷, 杀受, 立武庚, 以箕子归, 作 《 洪范》 。” 据其上下文气, 无论是胜殷, 杀受,
立武庚及以箕子归等, 各句主语都应是武王, 则其尾句作 《 洪范》 者, 其主语也应为武王。 观 《 书
序》 于各篇 “ 周书” , 多如此成文, 一般不会于其中断句, 更换主语。 因此, 若根据 《 书序》 的记
载, 则 《 洪范》 当为武王所作才是。
其次, 该篇文献的来源又有 “ 周书” 和 “ 商书” 两种说法。 今本 《 尚书》 在文献编排时, 将
《 洪范》 归于 “ 周书” 。 这和 《 书序》 关于武王作 《 洪范》 的记载是一致的。 而且, 即使 《 书序》 记
载不一定准确, 殷遗民箕子确为此篇文献的创作人, 但该文献毕竟创作于西周初年, 称之为 “ 周
书” , 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然而, 在 《 左传》 中, 《 洪范》 的文字曾被引述三次, 分见 “ 文公五
年” “ 成公六年” 和 “ 襄公三年” , 其引述者都是春秋时期的晋国贵族, 但他们却不称该篇为 “ 周
书” , 反而都称之为 “ 商书” 。 显然, 如果 《 洪范》 确为武王或周人所作, 则周人后裔绝不会把这么
重要的一篇文献的 “ 知识产权” 拱手让给商人。 唐孔颖达曾对此做过调停, 称 “ 箕子, 商人, 所说
故 《 传》 谓之 ‘ 商书’ ” ②。 这就是说, 《 洪范》 的内容来源于商, 是一篇商人拥有 “ 知识产权” 的
上古文献。
《 洪范》 篇之所以会出现作者和文献来源两个方面的混乱, 应是由该篇文献特殊的成书过程造成
的。 《 洪范》 是一篇相当系统地总结统治经验, 阐述统治纲领的重要文献, 其完整的思想体系仅通过
一次对话, 是无法建构的。 因此, 该篇文献的成书过程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认识。 一是从其形成的过程
看, 《 洪范》 篇的主体内容应该早在商代就已成形并流传, 所以箕子才能在一次对话中为武王诵述该
篇文献的内容。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该文献才会一直到春秋时期仍被称作 “ 商书” 。 也就是说, 它的
主体内容源自于商, 这也应是周代贵族们的一个共识。 孔颖达的调停之说有一定的道理, 但应进一步
理解为该篇文献的主体内容出自商人, 而非仅指出于商人箕子。 二是从该篇文献最终形成确定的文本
看, 箕子作为商之遗民, 他只是为武王口述 《 洪范》 “ 九畴” , 不太可能还亲自为武王再笔录下此篇
文献。 因此, 这次武王问道事件后, 应当又有西周王朝的史职人员对箕子诵述的内容做进一步的整
理, 《 洪范》 自此才最终成篇。 《 书序》 称武王 “ 以箕子归, 作 《 洪范》 ” , 所述史事应该这样理解
才准确, 而不应理解为武王本人创作了该篇文献。 由于该篇文献最终定本成于武王时期, 故后人在汇
辑 《 尚书》 时, 当然也可将 《 洪范》 属诸 “ 周书” 系列。
据上述分析可知, 无论是殷箕子还是周武王, 实际都不是该篇文献的初始作者。 据 《 洪范》 正
文, 箕子明确将 “ 洪范九畴” 一直推溯到禹治洪水时代。 其所谓 “ 天乃锡禹洪范九畴” 之说明显带
有神话色彩, 当然不可据信。 但以此推测 “ 洪范九畴” 所包含的各种思想观念乃至其相应的 “ 文
本” , 都有更古老的来源, 是没有问题的。 西周中期 《 豳公盨》 ( 《 铭图》 05677) 记述禹受天命敷
土、 堕山、 濬川, 之后又 “ 差地设征” , 对民众进行有效管理。 虽文字不多, 信息量却很大。 它说明

① 孔安国传, 孔颖达疏: 《 尚书正义》 卷 12 《 洪范》 , 载阮元校刻: 《 十三经注疏》 ,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年, 第 247 页。
② 杜预注, 孔颖达疏: 《 春秋左传正义》 卷 19 上 《 文公五年》 , 载阮元校刻: 《 十三经注疏》 ,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年, 第
1843 页。
《 洪范》 《 吕刑》 文献来源问题新论 123

关于禹的史迹或故事源远流长, 且内容至殷周时期已十分丰富。 显然, 禹的史迹或故事不可能晚到西


周中期才出现, 甚或只是当时人出于某种目的编造出来的。 以此为论, 实为厚诬古人。 因此, 《 洪
范》 正文中箕子将 “ 洪范九畴” 的观念体系一直溯源到禹, 我们今日不应计较于非确认其为禹这个
具体的历史人物的作品不可, 而应旁证这一观念体系源自上古, 绝非在殷周之际才刚刚出现。
2. 关于 《 吕刑》
《 吕刑》 篇的来历同样扑朔迷离, 它的问题并非不同的文献解题之间存在矛盾, 而是其正文所载
与各种解题之间存在着明显的不统一。
无论是 《 书序》 还是 《 吕刑》 正文, 有关该篇文献的解题, 都明确指出 《 吕刑》 作者应为吕
侯。 据 《 书序》 称: “ 吕命穆王训夏赎刑, 作 《 吕刑》 。” ① 其本篇首句解题亦谓: “ 惟吕命, 王享国
百年, 耄荒。 度作刑以诘四方。” 《 书序》 伪孔传: “ 吕侯以穆王命作书, 训畅夏禹赎刑之法, 更从轻
以布告天下。” 《 吕刑》 又称 《 甫刑》 , 《 史记·周本纪》 载其事云: “ 诸侯有不睦者, 甫侯言于王,
作修刑辟。” ② 这也是明确认为吕侯 ( 或甫侯) 是 《 吕刑》 的作者。 显然, 在汉以前的不同资料所提
供的文献解题上, 《 吕刑》 的作者似乎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然而, 这一解题却与该篇文献的叙事形式
和内容存在着很大的不一致。
第一, 《 吕刑》 通篇行文皆称 “ 王曰” , 与篇题有显然不能契合之处。 因为若吕侯为奉穆王命作
刑, 则如 《 书序》 之行文, 在文首做一简单交代即可, 不必通篇都是 “ 王曰” 。 而若通篇确实都是穆
王诫命吕侯以作刑之意旨或思想, 而吕侯所作之刑的具体规定另有文本, 则该篇就不当叫 《 吕刑》 ,
当称 《 穆诰》 才是。 从近年出土战国简文看, 先秦单篇文献初作时作者可能并不命名, 篇题大多是
后人所加, 因而难免有随意之处, 但也不会出现篇题与内容如此违和的现象。
第二, 该篇正文之首与 《 书序》 皆有 “ 吕命” 二字, 诸家所释不同, 实因与后文之间存在不能
协调之处所致。 太史公以西汉时期的语言习惯将该辞解为 “ 甫侯言于王, 作修刑辟” , 但如此释文,
就与后文中所有文字皆称 “ 王曰” 明显不能统一。 所以到 《 伪孔传》 时, 为了调停其事, 就释 “ 吕
命” 为 “ 吕侯见命为天子司寇” , 将原来的主动句变成了被动句。 如此以下所有 “ 王曰” 就都可看作
是穆王命吕侯为司寇时的命诰之语。 比较两种释法, 太史公所释显然更符合 《 吕刑》 及 《 书序》 本
文, 而 《 伪孔传》 虽照顾到后文, 但武断地将主动句改成被动句, 做法实在牵强。 故宋蔡沉 《 书集
传》 仍用太史公说, 以为 “ 惟吕命, 与 ‘ 惟说命’ 语意同, 先此以见训刑为吕侯之言” ③。 如此兜转
回来, 上述与 《 吕刑》 后文皆称 “ 王曰” 不能统一的问题仍然没能解决。
第三, 若 《 吕刑》 并无他文, 该篇即吕侯所做刑书, 则从全篇尽为直引穆王之语来看, 臣子岂
能窃君主之作以为己有而称 《 吕刑》 ? 若穆王为该 “ 刑书” 的实际创作人———既包括刑律的主体思
想, 也包括刑律的具体文字, 则篇名无论如何都不当称为 《 吕刑》 。 因为从三代刑书称名习惯看, 夏
禹作刑, 谓之 “ 禹刑” ; 商汤作刑, 谓之 “ 汤刑” 。 禹、 汤作刑, 也不会是手自创作, 而应有相关人
员为其辅助, 但夏刑、 商刑的 “ 知识产权” 也只能归于禹、 汤, 而不能是他人。 而且这里不仅有具
体的 “ 知识产权” 问题, 更有刑书的权威性问题。 夏刑、 商刑分出于禹、 汤, 因而才具有最高的权
威, 才能在王权的支持下在王朝统治区域内广泛推行。 而若此篇刑书实为体现穆王刑律思想和主张的
文献, 则无论是从确立其权威性的角度, 还是考虑到其实际的 “ 知识产权” 的问题, 都只应称为
“穆刑” , 而不应称作 “ 吕刑” 或 “ 甫刑” 。 但先贤相传皆言之凿凿, 以 《 吕刑》 或 《 甫刑》 名之,
说明此篇刑治之书的作者应当就是吕侯或甫侯。 如此, 则其后文所称 “ 王曰” 之王, 便大有疑问。
第四, 篇首所述穆王事迹与文中 “ 王曰” 之王在形象上存在着难以弥缝的差异。 在有关 《 吕刑》

① 孔安国传, 孔颖达疏: 《 尚书正义》 卷 19 《 吕刑》 , 载阮元校刻: 《 十三经注疏》 ,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年, 第 247 页。
② 《 史记》 卷 4 《 周本纪》 。
③ 蔡沉: 《 书集传》 卷 6 《 吕刑》 , 北京: 中华书局, 2018 年, 第 28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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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诸疑点中, 这第四个疑点最为怪异。 《 吕刑》 本篇之首直称穆王 “ 享国百年, 耄荒” , 《 伪孔


传》 释 “ 耄荒” 为 “ 耄乱荒忽” , 孔颖达疏: “ 王精神耄乱而荒忽矣。” 蔡沉集传亦谓: “ 耄, 老而昏
乱之称。 荒, 忽也。 《 孟子》 曰: ‘ 从兽无厌谓之荒。’ 穆王享国百年, 车轮马迹遍于天下, 故史氏以
‘ 耄荒’ 二字发之。” ① 此二字为贬斥穆王, 且与穆王周行天下的具体事迹确实相关, 其义不可谓不
显然。 而在 《 吕刑》 篇的正文中, “ 王曰” 之王却是一位对包括刑治思想在内的王朝统治思想有着非
常深入的思考和系统性总结的正面形象。 若 《 吕刑》 篇中的 “ 王曰” 都是穆王所言, 则无论其所作
是 “ 诰命” 还是 “ 刑书” , 均以贬斥之语冠全篇之首, 其行文之怪异, 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例来。
上述种种疑点, 都说明 《 吕刑》 与 《 洪范》 一样, 绝非如周初周、 召等人的诰命那样来历清楚,
其作者问题尚需慎重考虑。 顾颉刚、 刘起釪以为 《 吕刑》 与周穆王毫无关系, 从篇章内容的来源看,
其说显然可据。②
其实, 无论是 《 吕刑》 正文首句之解题, 还是 《 书序》 所言, 皆为 “ 吕命” , “ 吕” 是主语,
“ 命” 则为动词谓语, 其下所接 “ 穆王” 或 “ 王” , 只能视作宾语。 《 书序》 所云, 自当断作 “ 吕命
穆王, 训夏赎刑, 作 《 吕刑》 ” , 《 吕刑》 之首句亦当断作 “ 惟吕命王。 享国百年, 耄荒。 度作刑,
以诘四方” 。 《 书序》 文义清楚, 吕命穆王, 训夏赎刑, 即向王训讲夏代的 “ 赎刑” 。 《 吕刑》 首句中
的 “ 享国百年, 耄荒” 六字中或当另有脱字, 遂致文义不清。 前人在 “ 享国百年” 上虽然做了很多
注释, 但各种结论都难免牵强附会, 足以证此。 傅斯年曾以为 “ 吕命王” 即 “ 吕令王” 或 “ 吕灵
王” , 释此句为 “ 吕有灵王, 享国百年” ③, 但所说并无出处。 且西周铜器铭文中吕国之君虽曾以王
为称, 但其历史上是否有令王或灵王, 实于史无证。 另外, 若 《 吕刑》 果为吕令王或吕灵王所作,
则篇首又称其 “ 享国百年, 耄荒” , 意在贬斥, 这与前文既贬穆王而又称穆王作刑一样, 古人行文,
必不能如此怪异。 不过, 尽管 《 吕刑》 正文首段之 “ 享国百年, 耄荒” 句虽因文字有所脱漏其义不
能尽晓, 但首句 “ 惟吕命王” 句式完整, 文义清楚, 与 《 书序》 所载亦可相互印证。 根据上述分析,
首先可以确认的是, 《 吕刑》 内容为吕侯所述, 而非穆王所述, 其篇称作 《 吕刑》 或 《 甫刑》 而非
“ 穆刑” 或 “ 穆诰” , 其来有据, 非后人妄称。 其次, 由于 《 吕刑》 首段所载具有明确的贬斥穆王的
意义, 因此, 《 吕刑》 主体内容中的 “ 王曰” 之王, 应非 《 吕刑》 首段 “ 惟吕命王” 句及 《 书序》
“ 吕命穆王” 句中所指周穆王, 而应是另有所指。 退一步讲, 即使 《 吕刑》 “ 惟吕命王” 句中的王还
不一定能确认是周穆王, 但也仍可确证这个 “ 惟吕命王” 句中的王, 应与正文中的 “ 王曰” 之王,
所指绝非一王, 以其前后文义绝难相协故也。 如果 《 吕刑》 文中的 “ 王曰” 之王, 不是 “ 吕命” 之
王, 则其身份就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吕国之王, 此位吕国之王虽不必如傅斯年强解为吕令王或吕灵
王, 但应为西周时期吕国的某位国君。 西周铭文中屡见诸侯国国君称王者, 足证当时对于地方诸侯称
王, 并无相应的礼制规定予以绝对禁止。 西周贵族往往称已故父母为 “ 王 ( 皇) 父母” , 也足证
“ 王” 字还没有后世那么多的政治禁忌。 二是某位远古帝王。 也就是说, 《 吕刑》 的主体内容, 最早
应出自这位远古帝王, 而吕侯则不过是一位传诵者。 这两种可能性相比, 西周时期吕国之王的可能性
很小。 因为从西周王朝的政治体制看, 尽管诸侯在自己的国内或可称王, 但在面对天下共主周王时,
是否还能称王, 至少在西周铭文材料中还看不到诸侯与周王同时出现时仍然称王的记载。 另外从
《 吕刑》 “ 王曰” 所涉内容看, 都是君临天下的语气, 如 “ 穆穆在上, 明明在下, 灼于四方, 罔不惟
德之勤” “ 四方司政典狱, 非尔惟作天牧” “ 天齐于民, 俾我一日, 非终惟终, 在人, 尔尚敬逆天命,
以奉我一人” “ 一人有庆, 兆民赖之, 其宁惟永” ④ 等等, 都非身为诸侯而作刑书者可以模拟。 而种

① 蔡沉: 《 书集传》 卷 6 《 吕刑》 , 北京: 中华书局, 2018 年, 第 287 页。


② 顾颉刚、 刘起釪: 《 尚书校释译论》 , 北京: 中华书局, 2005 年, 第 1908 页。
③ 傅说参见顾颉刚、 刘起釪: 《 尚书校释译论》 , 北京: 中华书局, 2005 年, 第 1908 页。
④ 孔安国传, 孔颖达疏: 《尚书正义》 卷 19 《吕刑》, 载阮元校刻: 《十三经注疏》,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年, 第 248-249 页。
《 洪范》 《 吕刑》 文献来源问题新论 125

种迹象表明, 《 吕刑》 “ 王曰” 出自一位远古帝王的可能性则很大。 如上所述, 《 吕刑》 的 “ 王曰”


之王, 其出语者确为一位君临天下的帝王, 而前文已经排除了周穆王, 其为穆王以前西周诸王的可能
性也同样很小, 因为 《 吕刑》 如果是周王室 “ 家学” , 自然不会还要由外人再反向传授给穆王。 按
《 书序》 称 “ 吕命穆王, 训夏赎刑” 。 训, 《 说文·言部》 : “ 说教也。” ① 称教而非称作, 说明吕侯也
只是一位上古文化的 “ 述而不作” 者。 而其所述者, 《 书序》 讲得很清楚, 为 “ 夏赎刑” , 即夏王朝
的赎刑。 从 《 吕刑》 的主体内容看, 除具体的刑法措施及刑法主张没有确定时代外, 其所述与制定
刑法有关的远古人物及故事, 如蚩尤、 重、 黎、 伯夷、 禹、 稷等, 都在夏王朝以前, 最晚不过夏初,
而且通篇文字完全不涉及殷商及西周本朝人物与故事。 根据这些迹象可以推断, 《 吕刑》 篇的初始
“ 文本” 来历应当十分久远, 其所述内容应与 “ 夏刑” 有着非常深厚的渊源。 该篇内容应是由吕侯口
述给穆王, 之后再由西周史官整理成定本, 所以与 《 洪范》 一样, 最终被划入 “ 周书” 系列。 由于
文中的 “ 王曰” 之王与周穆王发生混淆, 遂致其作者问题成为经学史上的一大公案。
总之, 通过 《 洪范》 《 吕刑》 作者问题的探讨, 可知两篇文献都有非常古老的来源。 它们之所以
被列入 “ 周书” , 只是因为最终定本完成于西周时期所致。

二、 《 洪范》 《 吕刑》 的行文特征

《 尚书》 为上古之书, 号称 “ 佶屈聱牙” , 其实诸篇的叙事行文并不能一概而论。 略作分析归


纳, 便可将今文 《 尚书》 的 “ 周书” 之 19 篇区划出四种叙事行文风格。
第一种是周初君臣之间的诰命系列, 这是 “ 周书” 中的主要部分, 包括 《 大诰》 《 康诰》 《 酒
诰》 《 梓材》 《 召诰》 《 洛诰》 《 多士》 《 无逸》 《 君奭》 《 多方》 《 立政》 《 顾命》 ( 包括 《 康王之
诰》 ) , 还包括已至东周初年的 《 文侯之命》 , 共计 13 篇。 此 13 篇都是君臣相语, 但并没有口语中
重复、 拖沓的语言特征, 显然经过史官后期的整理, 故其叙事行文确有所谓古奥典雅之风格。 前人所
谓 《 尚书》 之 “ 佶屈聱牙” 也好, “ 古奥典雅” 也好, 主要是指这 13 篇文字。
第二种是 3 篇战前誓命——— 《 牧誓》 《 费誓》 和 《 秦誓》 。 此 3 篇战前动员令中, 武王之 《 牧
誓》 与伯禽之 《 费誓》 , 与前述周初诰命创作时代基本一致, 但其叙事行文则既无所谓古奥, 也无所
谓典雅, 而是干净简洁, 非常符合战前动员这一特殊语境。 例如, 武王起辞所谓 “ 逖矣, 西土之
人” ②, 伯禽起辞所谓 “ 人无哗, 听命” ③, 既简洁, 又口语化。 武王言商纣之罪状, 其所引古人之言
若 “ 牝鸡无晨。 牝鸡之晨, 惟家之索” , 更是近乎鄙俗, 但也非常符合他所要发令的主要对象是底层
士卒这一基本语境。 又武王所谓 “ 称尔戈, 比尔干, 立尔矛” 及 “ 如虎如貔, 如熊如羆于商郊” , 伯
禽所谓 “ 备乃弓矢, 锻乃戈矛, 砺乃锋刃, 无敢不善” 等, 都是十分简洁的战前动员辞气, 铿锵有
力, 也有非常口语化的特征。 至如武王所谓 “ 尔所弗勖, 其于尔躬有戮” , 伯禽所谓 “ 无敢不逮, 汝
则有大刑” “ 无敢不供, 汝则有无余刑非杀” 等, 都充满了杀狠之气, 何所谓 “ 典雅” 邪? 此二篇周
初军誓因为语说对象不同, 所以与前述诰命诸篇的字句与辞气都有较大的差异。 《 秦誓》 虽已作于春
秋时期, 但其叙事行文风格比照 《 牧誓》 《 费誓》 , 并无太大差异。 其起辞 “ 我士, 听无哗” ④, 与伯
禽所谓 “ 人无哗, 听命” 出语内容和形式完全一致, 与武王之所谓 “ 逖矣, 西土之人” 虽然内容不
同, 但其军事口语的简洁程度是完全一致的。 只不过伯禽和秦穆公的语说对象可能主要是隶属于己的
兵士, 而武王的语说对象还包括一同前来的西土同盟, 所以前者是命令的口吻, 后者包含有一定的慰

① 许慎: 《 说文解字》 卷 3 上 《 言部》 , 北京: 中华书局, 1963 年, 第 51 页。


② 孔安国传, 孔颖达疏: 《 尚书正义》 卷 11 《 牧誓》 , 载阮元校刻: 《 十三经注疏》 ,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年, 第 183 页。
③ 孔安国传, 孔颖达疏: 《 尚书正义》 卷 20 《 费誓》 , 载阮元校刻: 《 十三经注疏》 ,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年, 第 255 页。
④ 孔安国传, 孔颖达疏: 《 尚书正义》 卷 20 《 秦誓》 , 载阮元校刻: 《 十三经注疏》 ,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年, 第 25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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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用意。 与武王誓命相当一致的是, 秦穆公的誓命之语, 也是以引 “ 古人之言” 开始的, 即所谓


“ 民讫自若, 是多盘, 责人斯无难。 惟受责俾如流, 是惟艰哉” 。 这句古人之言, 虽不如 “ 牝鸡无晨。
牝鸡之晨, 惟家之索” 那么鄙俗, 但也是句大白话, 基本语义十分清楚。 另外, 《 秦誓》 有一个特殊
语境, 即秦穆公前次没有听从蹇叔的劝谏, 轻师犯险, 袭郑未成, 反倒遭遇晋军的中途截击, 结果死
伤惨重, 损失巨大, 因此该篇的主要内容是针对上次军事行动的深刻反思, 这是 《 牧誓》 《 费誓》 所
不具备的。 但 《 秦誓》 的语言形式并不复杂, 如 “ 人之有技, 若己有之; 人之彦圣, 其心好之, 不
啻如自其口出, 是能容之, 以保我子孙黎民, 亦职有利哉” “ 人之有技, 冒疾以恶之; 人之彦圣, 而
违之俾不达, 是不能容, 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 亦曰殆哉” 。 而且因为这种特殊的反省语境, 所以誓
命中没有对军士强调如不用命则有大刑伺候的威吓内容。 相对于 《 牧誓》 《 费誓》 而言, 文辞也稍显
文雅, 某种程度上稍接近于周初诸篇诰命, 但总体上看当然还属誓命系列。 誓命数百年保持一致的行
文风格, 诰命的行文风格也同样如此, 数百年间维持稳定。 像 《 文侯之命》 虽作于东周初年, 已与
西周初年诸诰命创作年代相隔数百年, 但该篇的文辞内容和形式与周初文献如 《 康王之诰》 相比,
仍有很大的相似性。 显然, 西周乃至于东周, 王朝政府公文的撰写和最终的拟定, 在行文上会根据语
说对象的不同而有类型的区分。 “ 诰命” 和 “ 誓命” , 就是两个有明显差异的系列。 前者语辞文雅,
反复论说; 后者语辞通俗, 简洁利落。 从阅读者的角度讲, 前者往往有佶屈聱牙之感, 后者虽然也会
因为出现早期生僻字词而致准确句义难晓, 但其基本语义却并不难理解。
第三类是以记述故事为主的 《 金縢》 , 虽仅 1 篇, 却可自成一类。 该篇又见近年出土 “ 清华简”
第一辑, 自名为 “ 周武王有疾周公所自以代王之志” , 记述周公为武王祷疾命卜及成王对周公由猜忌
而信任的故事。 该篇主要为叙事, 与其他各篇都有很大的差异。 当周公受冤不被信任时, 篇中有
“秋, 大熟, 未获。 天大雷电以风, 禾尽偃, 大木斯拔, 邦人大恐” 等描述。 而当周公之忠为成王所
晓, 成王亲迎以归时, 又有 “ 王出郊, 天乃雨, 反风, 禾则尽起……岁则大熟” ① 等描述, 情节曲折
并前后照应, 其由后人根据相关史迹与传说铺衍而成的行文特征, 可以说十分明显。 又该篇文献文字
浅近, 行文风格与前述周初诰命及誓命都很不一样。 尽管在 “ 周书” 中仅有一篇, 但从战国时期能
够出现有类似文风的 《 左传》 这样的大部头史著看, 其所资史料应大多如此, 因此此类具有 “ 演义”
特征的文献在两周时期应该并不罕见。 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 绝大多数没能保存下来。 近年出土战
国简书, 无论是 “ 上博简” 还是 “ 清华简” , 都颇多此类行文特征的单篇文献, 足以为证。
第四类则指 《 洪范》 《 吕刑》 2 篇。 此两篇文献的结构也是君臣相语, 似与前述占据 《 尚书》
“ 周书” 主体的 13 篇诰命一致, 但就其行文风格而言, 却与周初诰命之文有很大的不同。 归纳而言,
这两篇文献的行文有如下两个方面的共同特征。
一是四字为句者十分普遍。
如 《 洪范》 九畴中, 除初一曰五行外, 其余八畴都是四字一句, 有敬用五事、 农用八政、 协用
五纪、 建用皇极、 乂用三德、 明用稽疑、 念用庶征、 嚮用五福、 威用六极。 说五行的特征也是四字为
句, 如水曰润下、 火曰炎上、 木曰曲直、 金曰从革、 土爰稼穑、 润下作咸、 炎上作苦、 曲直作酸、 从
革作辛、 稼穑作甘, 等等。 有些段落则是整体以四字为主, 另有五字、 六字或更多字成句为辅, 读起
来总体仍可以四字为节, 如建用皇极一章中:
敛时五福, 用敷锡厥庶民。 惟时厥庶民, 于汝极, 锡汝保极。 凡厥庶民, 无有淫朋, 人无有
比德, 惟皇作极。 凡厥庶民, 有猷, 有为, 有守, 汝则念之。 不协于极, 不罹于咎, 皇则受之,
而康而色, 曰: 予攸好德, 汝则锡之福。 时人斯其惟皇之极。 无虐茕独, 而畏高明。 人之有能有
为, 使羞其行, 而邦其昌。 凡厥正人, 既富方谷, 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 时人斯其辜, 于其无好
德。 汝虽锡之福, 其作汝用咎。 无偏无陂, 遵王之义。 无有作好, 遵王之道。 无有作恶, 遵王之

① 孔安国传, 孔颖达疏: 《 尚书正义》 卷 13 《 金縢》 , 载阮元校刻: 《 十三经注疏》 ,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年, 第 197 页。
《 洪范》 《 吕刑》 文献来源问题新论 127

路。 无偏无党, 王道荡荡。 无党无偏, 王道平平。 无反无侧, 王道正直。 会其有极, 归其有极。


曰: 皇极之敷言, 是彝是训, 于帝其训。 凡厥庶民, 极之敷言, 是训是行, 以近天子之光。 曰:
天子作民父母, 以为天下王。①
《 吕刑》 的文字同样具有这种四字成句的特征。 如 “ 民兴胥渐, 泯泯棼棼, 罔中于信, 以覆诅
盟” “ 报虐以威, 遏绝苗民, 无世在下” “ 明明棐常, 鳏寡无蓋” “ 德威惟畏, 德明惟明” “ 乃命三
后, 恤功于民。 伯夷降典, 折民惟刑。 禹平水土, 主名山川。 稷降播种, 农殖嘉谷。 三后成功, 惟殷
于民。 士制百姓, 于刑之中, 以教祇德。 穆穆在上, 明明在下。 灼于四方, 罔不惟德之勤” “ 两造具
备, 师听五辞; 五辞简孚, 正于五刑; 五刑不简, 正于五罚; 五罚不服, 正于五过” ② 等等。 还有些
段落与 《 洪范》 类似, 以四字成句者为主, 同时杂以五字、 六字或更多字数的句子, 但总体上读起
来仍可以四字为节。 如:
上下比罪, 无僭乱辞。 勿用不行, 惟察惟法, 其审克之。 上刑适轻, 下服。 下刑适重, 上
服。 轻重诸罚有权, 刑罚世轻世重。 惟齐非齐, 有伦有要。 罚惩非死, 人极于病。 非佞折狱, 惟
良折狱。 罔非在中, 察辞于差。 非从惟从, 哀敬折狱。 明启刑书胥占, 咸庶中正。 其刑其罚, 其
审克之。 狱成而孚, 输而孚。 其刑上备, 有并两刑。③
《 洪范》 《 吕刑》 虽属语体, 但这种四字为句的现象, 绝不可能是当时说话的实录, 只能是后人
改造、 编纂的结果。 这与前述 13 篇周初诰命虽亦经史官笔录时加工, 但仍保留了诰命相语即实际对
话的原始特征迥然不同。
二是韵文现象突出。
《 洪范》 通篇用韵, 学者对此早有结论,④ 此不赘述。 《 吕刑》 虽然是讲刑罚制度的, 但文句中
也有比较突出的用韵现象。 如该篇首段:
王曰: 若古有训 【 文】 。 蚩尤惟始作乱 【 元】 , 延及于平民 【 真】 。 罔不寇贼鸱义 【 歌】 , 奸
宄夺攘矫虔 【 元】 。 苗 民 弗 用 灵 【 耕】 , 制 以 刑 【 耕】 。 惟 作 五 虐 之 刑 曰 法 【 叶】 , 杀 戮 无 辜
【 鱼】 , 爰 始 淫 为 劓、 刵、 椓、 黥 【 阳】 。 越 兹 丽 刑 并 制 【 月】 , 罔 差 有 辞 【 之】 。 民 兴 胥 渐
【 谈】 , 泯泯棼棼 【 文】 。 罔中于信 【 真】 , 以覆诅盟 【 阳】 。 虐威庶戮 【 觉】 , 方 告 无 辜 于 上
【 阳】 。 上帝监民 【 真】 , 罔有馨香 【 阳】 , 德刑发闻惟腥 【 耕】 。 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 【 鱼】 , 报
虐以威 【 微】 , 遏绝苗民 【 真】 , 无世在下 【 鱼】 。 乃命重黎 【 脂】 , 绝地天通 【 东】 , 罔有降格
【 铎】 。 群后之逮在下 【 鱼】 , 明明棐常 【 阳】 , 鳏寡无盖 【 月】 。 皇帝清问下民 【 真】 , 鳏寡有辞
于苗 【 宵】 , 德威惟畏 【 微】 , 德明惟明 【 阳】 。⑤
该段文字多用鱼、 阳、 元、 月、 真、 耕等部字押韵, 而这些字相互之间又多为对转或通转之关
系, 如鱼、 阳、 铎、 歌、 月、 元等。 其他用韵较多的真、 文等部字, 又与歌组元部存在旁转的关系。
这种大量用韵的行文现象, 与上述四字为句一样, 显然也不会是君臣相语时的原始记录。
事实上, 《 洪范》 《 吕刑》 这种多以四字为句且又普遍用韵的行文, 正是早期诗歌的样貌。 春秋
战国之际的墨子引述 《 洪范》 之文, 不称其为 “ 周书” , 而是称其为 “ 周诗” ⑥, 可见这篇后来称
“ 书” 的文献, 在当时也被人视作 “ 诗” 体文献。 诗、 书合流, 这是早期文献中一个值得关注的重要
现象。
除呈现早期诗歌之基本样貌外, 这两篇文献在行文上还大量使用排比等修辞手法, 其语句和语义

① 孔安国传, 孔颖达疏: 《尚书正义》 卷 12 《洪范》, 载阮元校刻: 《十三经注疏》,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年, 第 189-190 页。
② 孔安国传, 孔颖达疏: 《尚书正义》 卷 19 《吕刑》, 载阮元校刻: 《十三经注疏》,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年, 第 248-249 页。
③ 孔安国传, 孔颖达疏: 《 尚书正义》 卷 19 《 吕刑》 , 载阮元校刻: 《 十三经注疏》 ,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年, 第 250 页。
④ 参见刘起釪: 《 〈 洪范〉 这篇统治大法的形成过程》 , 载 《 古史续辨》 ,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1 年, 第 317 页。
⑤ 孔安国传, 孔颖达疏: 《尚书正义》 卷 19 《吕刑》, 载阮元校刻: 《十三经注疏》,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年, 第 247-248 页。
⑥ 孙诒让: 《 墨子间诂》 卷 4 《 兼爱下》 , 北京: 中华书局, 2001 年, 第 124 页。
128 社会科学战线·2024 年第 2 期·古代文献研究

往往是两两相对或成组而出。 《 洪范》 :
水曰润下, 火曰炎上, 木曰曲直, 金曰从革, 土爰稼穑。 润下作咸, 炎上作苦, 曲直作酸,
从革作辛, 稼穑作甘。
无偏无陂, 遵王之义。 无有作好, 遵王之道。 无有作恶, 遵王之路。 无偏无党, 王道荡荡。
无党无偏, 王道平平。 无反无侧, 王道正直。
强弗友刚克, 燮友柔克。 沉潜刚克, 高明柔克。 惟辟作福, 惟辟作威, 惟辟玉食。
岁月日时无易, 百谷用成, 乂用明, 俊民用章, 家用平康。 日月岁时既易, 百谷用不成, 乂
用昏不明, 俊民用微, 家用不宁。①
《 吕刑》 :
乃命三后, 恤功于民。 伯夷降典, 折民惟刑。 禹平水土, 主名山川。 稷降播种, 农殖嘉谷。
三后成功, 惟殷于民。
何择非人, 何敬非刑, 何度非及。
墨辟疑赦, 其罚百锾, 阅实其罪。 劓辟疑赦, 其罚惟倍, 阅实其罪。 剕辟疑赦, 其罚倍差,
阅实其罪。 宫辟疑赦, 其罚六百锾, 阅实其罪。 大辟疑赦, 其罚千锾, 阅实其罪。
上刑适轻, 下服; 下刑适重, 上服。②
大量的四字为句, 突出的用韵现象, 再加上排比手法的运用, 都使得 《 洪范》 《 吕刑》 这两篇文
献诵读起来朗朗上口, 富于节奏感, 诵上文则有提示下文的作用, 因而非常适于忆诵。 此外, 《 吕
刑》 篇在有的地方还使用了顶真连珠的修辞手法, 如:
两造具备, 师听五辞。 五辞简孚, 正于五刑。 五刑不简, 正于五罚。 五罚不服, 正于五过。
五过之疵, 惟官惟反……③
《 洪范》 篇中, 则突出地采用 “ 以数为纪” 的行文方式, 将丰富但显零碎的知识编入一个整齐的
体系之中。 这些行文方式和修辞手法的运用, 也都具有增强文献本身易于记诵的作用。 从而使这两篇
文献呈现出与今文 《 尚书》 “ 周书” 中其他三类文献———诰命、 誓命及叙事作品都相当不同的文体
特征。

三、 早期口述 “ 声媒” 文献与 《 洪范》 《 吕刑》 的初始形态

今天人们所熟悉的文献, 都以 “ 文字” 形态呈现。 但在文字尚未发明或使用尚不广泛的原始时


期及早期文明时代, 人类知识积累的载体, 只能以 “ 声音” 形态呈现, 并通过口耳相授的方式传递。
相较而言, 人类文明有文字记录的绝对年代其实非常短, 因此, 在其孕育、 萌芽和早期发展的漫长时
期内, 人们积累、 传递生产和生活知识, 都是通过口述的方式进行的。 如果广义地将 “ 文献” 视作
人类知识积累、 文明发展的结晶与载体, 则此种尚未能获得有形样貌, 只能以声音形态呈现的早期文
献, 可以概括为口述 “ 声媒” 文献。 其中, “ 声媒” 指其作为文献的具体存在形态, 与 “ 字媒” 相
对; 口述则指其授受方式。 口述 “ 声媒” 文献与 “ 字媒” 文献, 构成人类文献形态发展的两个基本
阶段。 “ 字媒” 文献的传递, 主要通过书写、 印刷等方式来完成, 特殊情况下也可以通过口述方式来
实现。 但文字发明之前 “ 声媒” 文献的传递, 口述是其唯一的形式, 具有独占性。
华夏先民开始使用文字的时代很早, 《 尚书·多士》 即称 “ 惟殷先人, 有册有典” ④。 因此, 华

① 孔安国传, 孔颖达疏: 《尚书正义》 卷 12 《洪范》, 载阮元校刻: 《十三经注疏》,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年, 第 189-192 页。
② 孔安国传, 孔颖达疏: 《尚书正义》 卷 19 《吕刑》, 载阮元校刻: 《十三经注疏》,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年, 第 247-251 页。
③ 孔安国传, 孔颖达疏: 《 尚书正义》 卷 19 《 吕刑》 , 载阮元校刻: 《 十三经注疏》 ,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年, 第 249 页。
④ 孔安国传, 孔颖达疏: 《 尚书正义》 卷 16 《 多士》 , 载阮元校刻: 《 十三经注疏》 ,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年, 第 220 页。
《 洪范》 《 吕刑》 文献来源问题新论 129

夏早期文明发展阶段的口述 “ 声媒” 文献, 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但它的遗迹在后世 “ 字媒”


形态的文献中, 仍然有迹可循。 这是因为, 口述 “ 声媒” 文献作为华夏早期文明发展历程中经验和
智慧的载体, 不可能随着 “ 字媒” 形态文献的出现而迅即消失。 换句话说, “ 字媒” 形态的文献, 并
不是从零开始的。 不仅其知识体系和语言形式, 均承自口述 “ 声媒” 时代, 一些在口述 “ 声媒” 时
代就已成篇的重要文献, 还会被人们直接笔录下来, 完整地转换成文字形态, 从而得以在 “ 字媒”
时代继续流传。 世界各地保留至今的早期史诗, 都经历过这个文献形态的转换过程。 古希腊的 《 荷
马史诗》 , 公元前 6 世纪出现最早的文字写本; 我国藏族的鸿篇巨制 《 格萨尔王传》 , 11 世纪前后在
受佛教文化的影响后, 也出现了最早的写本。 不论转换年代之早晚, 在转换之前, 它们都是以口述
“ 声媒” 形态存在并流传的; 在转换之后, 这两部作品又都以文字形态在 “ 字媒” 时代继续流传。 当
然, 考虑到早期文献流传的复杂性, 同一部文献可能还存在口述形态和文字形态并存的过渡期, 即在
最初的写本已经出现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内, 受限于文字使用的不足、 不便等客观条件, 口述仍是相关
文献流传的重要方式。
上述成篇地完成前后形态转换的史诗, 为识别后来隐身于 “ 字媒” 时代的华夏早期口述 “ 声媒”
文献, 提供了重要参照。 在文字尚未发明的条件下, 为了方便记诵, 早期口述 “ 声媒” 文献的基本
形态一定是诗歌。 有韵的诗歌配上曲调, 可以有效地提高人的记忆力, 从而最大限度地扩充这些口述
“ 声媒” 文献的容量。 需要指出的是, 远古时期的诗歌, 本为加强记忆, 便于诵读、 吟唱之需求而创
作, 自不会严格遵守后世文人诗歌创作的严格要求, 故其用韵不一定能够做到通贯全篇, 用字时也不
会受后来学者总结出来的韵部的刻板限制。 只要发音相近, 便于记诵即可。 甚至可以通过在句子的结
尾处增加不用于表义, 仅用于表音的虚词来达到叶韵的效果。 这种现象在 《 诗经》 《 楚辞》 等先秦诗
歌文献中非常普遍。 即使在当代, 民间流传的各种歌谣中也往往存在这种语言现象。 这是所有原生态
歌谣, 无论其时代早晚, 在语言形式及修辞手法等等方面的共同特征。
汉语的诵读特点, 四字为句节奏感最为突出。 这与乐曲中 “ 动次打次” 四四拍节奏的艺术感染
力最为突出有异曲同工之妙。 无论是四四拍, 还是四字句, 都最符合人由一呼一吸的自然气息所衍生
出来的天然节奏感。 华夏早期口述 “ 声媒” 时代的诗歌往往以四字为句者居多, 正是为了易于诵读
记忆, 以便口耳授受之需要而最终形成的。 当然, 这种富于节奏感的文本, 一旦再配合以音乐的节奏
和旋律, 则更易于记诵。 此外, 一些由三字、 五字甚或七字组成的句子, 也可以通过 “ 长言之” 或
“ 短言之” 的方式, 使之符合四四拍的音乐节奏, 产生出类似四字成句的诵读效果。 先秦时期, 乐、
学关系十分密切。 据 《 周礼》 , 大司乐就是周代主学政的最高官员。① 卓有成就的乐官死后, 还会受
祭于 “ 瞽宗” 。 据 《 礼记》 , 瞽宗又是殷代学校的名称。② 瞽在先秦时期, 是盲人的一种称呼, 而乐
官正主要由瞽矇一类的盲人充任。 字面上看, 瞽宗相当于 “ 音乐学校” , 不过, 它的主要功能不是教
授音乐, 而是传授通过诗歌、 乐曲形式呈现的早期知识。 古乐之所以和古学发生如此密切的关系, 正
是由早期知识的存在形态和传授媒介不是文字而是声音所致。 乐官通过诵唱的方式在学校传授各类知
识, 他们诵唱的 “ 文本” , 就是这种朗朗上口, 便于记诵的 “ 声媒” 形态文献。 换种角度讲, 和竹
简、 纸张一样, 乐官或者说 ( 盲) 乐人, 他们本身就是这种口述 “ 声媒” 文献的具体物质形态。 在
民族学的调查材料中, 尚处早期发展阶段的人类社会就普遍存在着这一文化现象。③
与此同时, 一些特殊的修辞技巧, 也可以增强口述 “ 声媒” 文献的可记诵性。 例如, 前文指出
《 吕刑》 篇所使用的顶真 ( 针) 连珠手法, 通过前句之末与后句之首共用一个字或词, 来达到提示下

① 郑玄注, 贾公彦疏: 《周礼注疏》 卷 22 《春官·大司乐》, 载阮元校刻: 《十三经注疏》,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年, 第 787 页。
② 郑玄注, 孔颖达疏: 《 礼记正义》 卷 31 《 明堂位》 , 载阮元校刻: 《 十三经注疏》 , 北京: 中华书局, 1980 年, 第 1491 页。
③ 参见杨丽琴: 《 盲瞽传声———山西盲人说书的音乐与文化研究》 “ 绪论” , 南京艺术学院博士学位论文, 2022 年; 张佳明:
《 论少数民族音乐口述史的价值与功能》 , 《 音乐天地》 2023 年第 1 期。
130 社会科学战线·2024 年第 2 期·古代文献研究

句的作用, 也是为了增强 “ 声媒” 文献的易诵属性。 类似于这种修辞手法的语言组织形式还广泛用


于包括犹太人、 阿拉伯人及我国的维吾尔族、 彝族、 白族、 哈尼族及怒族等在内的众多族群中男性家
庭成员的取名, 并由此形成父子连名制, 即父名的最后一个或两个字便是子名的第一个字或前两个
字。① 这种极具特色的父子连名制, 正是在书写不方便的早期社会为满足记诵家族世系的需要而形成
的, 并一直保存至今。 此外, 排比和对比, 也是口述 “ 声媒” 文献的重要修辞手法。 其修辞意义同
样是通过前后句子或多个句子之间的相互关联, 来强化整篇文献的可记诵性。 总之, 无论是配上乐曲
的诗歌文体, 还是四字成句的语言组织形式, 抑或是顶真、 排比、 对比等修辞手法的广泛运用, 乃至
于 “ 以数为纪” 这种归纳和概述庞杂知识内容的形式, 都是早期口述 “ 声媒” 文献为方便记诵所形
成的语言痕迹。 借由这些语言痕迹, 便可以在传世先秦文献中挖掘出这些早期 “ 声媒” 文献, 并进
而认识其宝贵的史料价值。
前文归纳的 《 洪范》 《 吕刑》 的语言特征, 反映的正是华夏文明早期阶段口述 “ 声媒” 文献的
特殊痕迹。 结合这两篇文献在形成时代和作者信息等方面透露出来的古老特征, 可以判断它们都应经
历过相当漫长的口述流传过程, 是一直以 “ 声媒” 形态呈现的早期作品。 直到周代, 这两篇文献才
最终出现文字写本, 并因此而被列入 “ 周书” 系列。 但其篇中内容, 却不可仅视作周人的创造, 而
应是更早期的华夏先民在漫长的生产劳动与生活实践中的经验总结和智慧结晶。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 以往将 “ 英雄史诗” 作为文字形态文献出现之前早期文献之代表的观点,
很有可能误导了人们有关早期口述 “ 声媒” 文献所载内容的认识。 “ 英雄史诗” 讲述的英雄故事, 只
是早期人类社会生活中很小的一个侧面。 显然, 诗歌作为口述 “ 声媒” 文献的主要文体形式, 既然
能讲述英雄故事, 当然也能用于总结、 积累并传递生产、 生活经验。 《 洪范》 全面总结早期华夏社会
的统治经验, 《 吕刑》 专门讲解刑法思想和法治追求, 正是此类经验性、 知识性口述 “ 声媒” 文献的
遗存。 以往学者囿于有关 “ 英雄史诗” 这一特殊史诗体裁的认识, 没有意识到 《 洪范》 《 吕刑》 这
些具有明显诗歌特征的作品, 其初始形态同样也应划入史诗范畴。 换个角度看, 记述炎帝、 黄帝等众
多英雄人物事迹的 “ 英雄史诗” , 早已消失在华夏族群的历史长河之中, 而记述并传递他们的统治经
验和刑法思想的知识性史诗、 经验性史诗却得以转化为文字形态并保留至今, 说明华夏文明在其早期
发展阶段就已经呈现鲜明的政治理性色彩。 这或许正是这一文明能够长期持续地发展并历久弥新的奥
秘所在。

责任编辑: 于 凌

① 参见李衡眉: 《 探寻父子连名制的历史轨迹》 , 《 学术月刊》 1992 年第 8 期; 黄勇: 《 我国少数民族人名 “ 父子连名” 制的语


言文化分析》 , 《 吉首大学学报》 ( 社会科学版) 1995 年第 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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