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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史 》 列传史源新探

陈 新 元

内容提要: 《经世大典·臣事》 是元文宗时期由奎章阁纂修的一部元代中前期名臣


传记总集,本文探讨了 《经世大典·臣事》 中天历功臣传这一传记书写模式形成的政治
背景,对 《元史》 中有哪些传记出自 《经世大典·臣事》 作了初步考证,并进一步指出
《经世大典·臣事》 是明初第一次开局修 《元史》 时列传部分最重要的史料来源。同时,
本文也对 《臣事》 传记的史源进行了分析。
关键词: 《元史》 列传 《经世大典·臣事》 天历功臣传 史源

明初纂修的 《元史》 是后人研究元代历史最重要的基本史料, 关于 《元史 》 列


传部分的史料来源问题,学者们已作了广泛而深入的研究,发表了许多很有价值的看
法。笔者想在此基础之上,对一些尚待解决的问题进行探讨。

一般认为,《元史》 列传部分有三个主要史料来源。其一是由元人苏天爵编纂的
《国朝名臣事略》 ( 简称 《名臣事略》) ,钱大昕将此书称为明初史臣纂修 《元史 》 列
传的 “护身符”①,书中所收的四十七人, 《元史 》 均为之立传。 据萧启庆先生研究,
两书所共有的传记 “十之六七、 均大体相同。 余则字句稍异; 材料取舍不同者仅偶
一有之; 至于完全不同者则另有特别原因在 ”②。 说明 《名臣事略 》 中的许多内容后
来被 《元史》 所踵袭。
其二是元朝官修的 《后妃、功臣列传 》,是书从仁宗朝开始纂修, 历经多次延宕
后终于在至正年间完工, 今已全部亡佚。 市村瓒次郎、 邱树森、 陈得芝等学者认为

① [清] 钱大昕: 《潜研堂文集》 卷二八 《跋元名臣事略》, 《嘉定钱大昕全集》,第 9 册,南京,江苏古


籍出版社,1997 年,第 477 页。
② 萧启庆: 《苏天爵和他的元朝名臣事略》,《元代史新探》,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 年,第 32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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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史》 中许多传记取资于此。① 不过, 主张此说者所不能忽视的是, 明朝史臣在


《元史·后妃表序》 中明确提到说: “( 元) 累朝尝诏有司修后妃传,而未见成书”②,
否认在纂修过程中曾利用过这部书, 因而我们对此书是否为 《元史 》 列传的史源也
应当存疑。
其三是元人撰写的各种墓志、 神道碑、 行状、 家传等碑传文字, 传世的元代文
集、方志及石刻中保留了许多此类作品。 与已成书的 《名臣事略 》 和 《后妃、 功臣
列传》 相比, 碑传文字散见于各处, 但从本质上来说, 三者并无太大区别, 因 为
《名臣事略》 和 《后妃、功臣列传》 中的传记也大多是由史家从各种碑传 、 行状中辑
录而成的。故王慎荣、叶幼泉、王斌先生概括说: “ 《列传》 的主要资料来源,除后
妃、睿宗等四人与外夷传别有所自,其余均主要取自元朝当时人所作碑铭 、 墓志、 行
状、家传等。这些文字多数收录在作者的文集中。 编纂 《元史 》 时这类文集大都经
纂定或刊出。”③ 他们在广泛搜集和比勘元人碑传之后认定, 其中内容与 《元史 》 列
传基本相同者达百篇以上。
王慎荣等三位先生是系统考证 《元史 》 列传史源的先驱, 有勾沉发覆之功, 但
他们的观点中也存在着一些问题 。首先,元人所著别集数量不少,但在元代就已刻印
和流通的则为数不 多, 有 些 甚 至 只 在 人 物 碑 传 中 提 到 过, 是 否 真 正 成 书 都 很 难 确
认,④ 明朝史官在仓促开局之后能否拿到大量已刊刻的文集是很成问题的 ; 其次,
王、叶先生等人所秉持的从文集、 方志、 家谱或碑刻中搜罗元人传记与 《元史 》 各
传进行比定来确定史源的方法有较大的局限性 ,在寻找一些蒙古、色目人传记的来源
时表现得尤为明显。
以对 《元史》 史源着力最多的 《元史探源》 一书为例,《元史》 卷一二三共收入
布智儿等二十人的传记,《探源 》 中仅给出了 《纯只海传 》 的出处; ⑤ 卷一三四收录
了撒吉思在内共十七人的传记, 《探源 》 仅讨论了 《马月合乃传 》 等四传的史料出
处; ⑥ 又如卷一三五收有铁哥朮、口儿吉等十七人的传记, 而 《探源 》 中则干脆略过
此卷不提,可见在 《元史》 中有大批蒙古、色目人传记的史源无法落实。
对此固然可以解释说由于元人文集传世者数量无多 , 这些传记原本依据的碑传、

① 〔日〕 市村瓒次郎: 《元朝 〈实录〉 及 〈经世大典〉 考》,〔日〕 箭内亘著,陈捷、陈清泉译: 《蒙古史


研究》,上海,商务印书馆,1932 年,第 113—114 页; 邱树森: 《关于 〈元史〉 修撰的几个问题》,南
京大学元史研究室编: 《元史及北方民族史研究集刊》 第 11 期,南京,南京大学历史系元史研究室,
1987 年,第 57 页; 陈得芝: 《蒙元史研究导论》,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 年,第 9—10 页。
② 《元史》 卷一○六 《后妃表序》,北京,中华书局,1976 年,第 2693 页。
③ 王慎荣、叶幼泉、王斌: 《元史探源》,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 年,第 150 页。
④ 陈高华: 《读钱大昕 〈元史艺文志〉》,《中国史研究》2007 年第 1 期。
⑤ 王慎荣、叶幼泉、王斌: 《元史探源》,第 171—172 页。
⑥ 王慎荣、叶幼泉、王斌: 《元史探源》,第 187—18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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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状都已随文集的散佚而消亡, 使得追溯史源的工作无从措手。 但仔细阅读这些蒙


古、色目人的 《元史》 本传,便会发现若干疑点,让这种解释的说服力大打折扣。
此类传记往往篇幅极为简短,其中卷一二二 《哈散纳传》175 字,卷一二三 《抄
儿传》185 字,卷一三二 《麦里传 》185 字, 卷一三五 《孛儿速传 》166 字、 《乞台
传》187 字,字数最少者为卷一二三的 《阿朮鲁传 》, 仅 119 字。① 除百字列传外,
两三百余字的蒙古、色目人传也比比皆是, 是以 《元史 》 中才会出现十几乃至二十
余篇传记同列一卷的现象。而从内容来看,此类传记大多只是简单地叙述传主所参加
过的战事及其所历官职,对其嘉言懿行则记载很少,与常见的颂德、谀墓碑传风格迥
异。更重要的是,这些篇幅两百字上下的短传中往往罗列了传主家族三四代人的事
迹,如 《抄儿传》 和 《失里伯传》 都是祖孙四代人的合传,② 《阿儿思兰传 》 和 《忽
都传》 同样也都载有其家四代五人的事迹 ,③ 更有甚者,还出现了 《哈散纳传 》 这样
集五代六人于百余字内的例子。以常理揆之,无论是哪一种墓志、神道碑或行状都不
会有这种写法。因此,我们只能认为此类传记另有史料来源 。
根据余元盦先生的看法, 这些传记有抄撮自元十三朝 《实录 》 之可能。④ 历代
《实录》 在记载名臣薨卒时都会附上叙其生平的简传, “实录内例有附传, 国史列传
之所本也”⑤,这大概是余先生推测有部分 《元史》 列传来自于 《实录 》 的依据。 而
苏天爵亦曾在奏疏中说:
近代作为实录,大抵类乎编年,又于诸臣薨卒之下,复为传以系之, 所以备
二者之体也。我 国 家 至 元 间 初 撰 祖 宗 实 录, 于 时 诸 臣 多 在。 及 元 贞 初, 诏 修
《世祖实录》,命中外百司、大小臣僚各具事迹,录送史馆, 盖欲纪述一代之事,
寓修诸臣列传。⑥
可见元人确有在 《实录》 中加入附传的打算, 认为 《实录 》 中的附传是 《元史 》 列
传部分的史源不失为一种合理的推想 。
但现在看来,这种推想实难成立。因为苏天爵紧接着又说道: “然以进史日期太
迫,诸臣事实不完,迁延至今,竟不果作。
” 否定了太祖至世祖五朝 《实录》 中附有诸

① 《元史》 卷一二二 《哈散纳传》,第 3016 页; 《元史》 卷一二三 《抄儿传》,第 3027 页; 《元史》 卷一


三二 《麦里传》,第 3210 页; 《元史》 卷一三五 《乞台传》,第 3286—3287 页; 《元史》 卷一二三 《阿
朮鲁传》,第 3024—3025 页。
② 《元史》 卷一三三 《失里伯传》,第 3234 页。
③ 《元史》 卷一二三 《阿儿思兰传》,第 3038 页; 《元史》 卷一三五 《忽都传》,第 3278—3279 页。
④ 余元盦: 《 〈元史〉 志、表部份史源之探讨》,西北民族文化研究室编辑部编: 《西北民族文化研究丛
刊》 第 1 辑,上海,西北民族文化研究室,1949 年,第 112—113 页。
⑤ [元] 黄溍: 《金华黄先生文集》 卷二二 《书叶信公年谱后》, 《四部丛刊》 初编,景印元写本,上海,
商务印书馆,1936 年,第 2a 页。
⑥ [元] 苏天爵著,陈高华、孟繁清点校: 《滋溪文稿》 卷二六 《修功臣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97
年,第 44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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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传记的可能。不仅如此,据元末长期在大都活动,后成为 《元史》 总裁官的王袆称:


国朝沿袭旧制,其修累圣实录,咸有常宪,而名臣之当附传其间者, 久犹阙
如,盖自大德丙午 ( 1306) ,迨今至正戊子 ( 1348) , 屡诏史臣纂修, 以补实录
之阙。①
从他的话来看,不光是世祖以上的五朝 《实录》,在其他八朝 《实录 》 中原本应有的
名臣附传也都付之阙如。王袆是史官黄溍的门人, 其说法应当来自乃师的口耳相传,
可信度很高。据此可以肯定地说,元十三朝 《实录》 并非 《元史》 列传的史料来源。

陈高华先生对 《元史 》 列传史源问题有一个颇具启发性的意见, 他以 “温岭 ”


为笔名发表的论文指出元代政书 《经世大典 》 的 《治典 · 臣事 》 篇中收录了许多元
代人物传记,明初史臣在编纂 《元史 》 列传时利用了这部分传记, 使得 《元史 》 能
够迅速竣工。② 《经世大典》 中存在人物传记的看法, 除了有从 《永乐大典 》 中辑出
的佚文作为文献依 据 外, 还 能 从 相 关 人 士 的 传 略 中 得 到 印 证。 元 末 明 初 人 赵 汸 为
《经世大典》 总裁虞集撰写的 《行状》 中称:
有旨修 《皇朝经世大典》 ……公遂兼修 《治典》。 《治典 》 者, 大典臣事六
篇之首,凡国家诏旨、官府建置沿革、宰相拜罢年月、世家功臣勋业始末、 官吏
黜陟之例、廷臣策士条列之议莫不系焉。③
赵氏所提到的各项内容,在 《治典》 中都确有所指, 如 “官府建制沿革 ” 对应 《官
制》,“宰相拜罢年月” 对应 《宰相年表 》,而 “世家功臣勋业始末 ”, 则自然是指收
录了大量功臣传记的 《臣事》。
那么 《元史》 中到底有哪些列传来自 《经世大典·臣事》? 由于 《经世大典》 全
书已佚,意味着不太可能通过传统的文本比对方法来解决这一问题, 只能另辟蹊径。
在这种情况下,对现存的少量传记佚文进行文本分析是十分必要的 , 兹将辑自 《永
乐大典》 的 《只儿哈郎传》 备引于下:
哈郎,灭乞里台氏。至元二十四年,授昭武大将军、太仆卿。元贞元年, 进
阶资德大夫,是年,立西域司,改授资德大夫、御史大夫、太仆卿、西域亲军都

① [明] 王袆: 《王忠文公集》 卷二 《国 朝名 臣 列 传 序》,永 康 胡 氏 同 治 九 年 刻 《金 华 丛 书》 本,第


10b 页。
② 温岭: 《元代政书 〈经世大典〉 中的人物传记》,《中国史研究》1992 年第 1 期。
③ [元末明初] 赵汸: 《东山存稿》 卷六 《邵庵先生虞公行状》,文渊阁 《四库全书》,第 1221 册,台北,
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第 32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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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使司达鲁花赤,佩虎符, 寻进荣禄大夫。 大德四年, 以疾卒。 子秃鲁不花,


至大元年,授开府仪同三司、丰国公,遥授平章政事,行太府院使、西域亲军都
指挥使,佩虎符,寻又特授左丞相、行知枢密院事。至大元年,以疾卒。 子咬住
哥,授嘉议大夫、西域亲军都指挥使司达鲁花赤。皇庆二年,进通议大夫。 至治
三年,改授正议大夫、同知典瑞院使兼前职。 天历元年秋九月, 有战功。 二年,
授云需总管府达鲁花赤。①
可以看出这篇色目军人的传记具有如下特征 : 第一,篇幅很短,全文只有 213 字; 第
二,内容以各种迁转记录为主,其他生平事迹很少; 第三,祖孙三代人的事迹被合于
一传。有趣的是,关于咬住哥的记载止于天历二年 ( 1329) , 距离 《经世大典 》 大体
完工的至顺二年 ( 1331) 仅有两年时间, 而在纂修这篇传记时, 此人极有可能还存
活于世,也就是说 《臣事》 中同时收录了已故和在世之人的传记 。
再看另一篇 《别鲁古传》:
别鲁古,钦察氏。至元二十三年,立钦察卫,命充本卫佥事,佩金符。 武宗
皇帝潜邸时,从征杭海,床兀儿王传旨,命总扈驾军,为万户,从战有功, 寻复
为钦察卫佥事, 卒。 子脱欢不花袭。 脱欢不花卒, 侄兀鲁思袭。 天历元年秋九
月,讨倒剌沙, 兀鲁思与有战功, 锡名拔都儿。 二年, 从丞相燕铁木儿护送国
玺,迎明 ( 甲) 〔宗〕 皇帝于北,授虎符、明威将军、大都督府副使。②
此传 136 字,传主身份与 《只儿哈郎传 》 一致, 同为世袭色目军官, 行文风格也非
常相近。尤须注意的是,这两篇传记最重要的共同点是都在结尾部分提到了家族成员
在天历之变中的战绩。
循此思路,我们发现在 其 他 出 自 《经 世 大 典 》 的 传 记 中 也 有 类 似 记 载。 例 如
《鲜卑仲吉传》 ( 四代四人,299 字) 传末提到: “ ( 仲吉曾孙 ) 忽笃土袭职, 致和元
年 ( 1328) 秋八月,兵兴,西安王命领所部军京师备守御。”③ 《西卑传 》 ( 四代五
人,205 字) 传尾云: “致和元年秋八月, 西安王以兵讨倒剌沙, 命 ( 西卑曾孙和实
纳) 从丞相燕铁木儿擒其党兀剌伯都等 ,丞相赏金带一, 命以兵备守御, 有功。” 又
如 《别出古传》 ( 四代七人,315 字) 结尾记载: “致和元年秋八月,( 别出古曾孙阇
里帖木儿) 奉西安王命, 总兵守河中要害地。 九月二日至河中, 与陕西军迎战, 生
获九十八人,下有司按治之。 天历元年 ( 1328) 十一月, 又败陕西军于南阳, 以功
赐三珠虎符。”④
由于两都之战的规模很大,因此除上述五篇传记之外, 《经世大典 · 臣事 》 里应

① 《永乐大典》 卷七三二九 《只儿哈郎传》,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6 年,第 3112 页。


② 《永乐大典》 卷一○八九九 《别鲁古传》,第 4508 页。
③ 《永乐大典》 卷二八○六 《鲜卑仲吉传》,第 1425 页。
④ 《永乐大典》卷二八○六 《西卑传》,第 1419 页; 《永乐大典》卷一○八九九 《别出古传》,第 450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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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还收录有不少其他在战事中为大都一方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军官及其先人的传记 。 通
过对 《只儿哈郎传》 等五传的对比和分析, 可以归纳出此类天历功臣传的一些共同
特征: 篇幅不长、数代人同列一传、传末载有家族成员在天历之变中的功绩及叙事止
于天历、至顺年间。从历史编纂的角度来说, 《经世大典》 中这种传记书写模式的出
现是特殊历史背景的产物。
《经世大典》 之纂修始于天历二年九月,元文宗图帖睦尔 “敕翰林国史院官同奎
章阁学士采辑本朝典故,准唐、宋 《会要 》, 著为 《经世大典 》”①。 此后, 他还曾多
次下达过与 《经世大典》 纂修相关的诏令, 至顺元年 ( 1330) 二月 “以修 《经世大
典》 久无成功,专命奎章阁 ”②, 九月 “以奎章阁纂修 《经世大典 》, 命省、 院、 台
诸司以次宴其官属”③; 至顺二年四月,又下令从翰林国史院中取 《脱卜赤颜 》 一书,
交给奎章阁 “以纪太祖以来事迹”④。虞集在回顾 《经世大典》 的纂修过程时说:
重惟纂述之初猷,实出圣明之独断,假之以岁月,丰之以廪饷,给之以官府
之书,劳之以诸司之宴,礼意优渥,圣谟孔彰。⑤
可见,修撰此书是由文宗的 “独断 ” 所发起的, 其个人意志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纂
修的方向和进度。
元文宗于天历二年八月匆匆复位, 九月就急切地下令编纂一部卷帙浩繁的政书,
背后的政治动机值得深究。众所皆知,文宗的皇位是通过政变和暗杀夺来的 , 他复位
以后,在为自己多方辩解的同时,也对泰定帝和明宗余党摆出了安抚的姿态 , 但统治
集团内部的倾轧并没有因此而停止 ,除云南的诸王秃坚、伯忽继续发动叛乱外, 明宗
旧臣也在朝廷内蠢蠢欲动、图谋不轨。⑥ 对于弒兄篡位的文宗而言, 复位后的当务之
急是尽快构建一套合法性叙事来诠释其皇位的正当性 ,配合暴力镇压来稳固政权。
按照蒙古的政治传统,汗位的合法性是在忽里台大会上经由臣服跪拜和交换盟誓
等一系列仪式后所凝聚的统治集团共识所赋予的 。⑦ 文宗的两次仓促登基, 从法理和
程序上来说都与蒙古人对合法性的认知相距甚远 , 其在统治集团内部所造成的裂痕,

① 《元史》 卷三三 《文宗纪二》,第 740—741 页。


② 《元史》 卷三四 《文宗纪三》,第 751 页。
③ 《元史》 卷三四 《文宗纪三》,第 767 页。
④ 《元史》 卷三五 《文宗纪四》,第 784 页。
⑤ [元] 虞集: 《经世大典序录》,苏天爵编: 《国朝文类》 卷四○, 《四部丛刊》 初编,景印元刊本,上
海,商务印书馆,1936 年,第 3a—3b 页。
⑥ 关于明宗旧臣的政变阴谋,参考乔志勇 《元至顺元年只儿哈郎等 “谋变” 案探微》,刘迎胜主编 《元
史及民族与边疆集刊》 第 23 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第 46—53 页。
⑦ 参见周良霄 《蒙古选汗仪制与元朝皇位继承问题》,中国元史研究会编 《元史论丛》 第 3 辑,北京,中
华书局,1986 年,第 31—46 页; 张承志 《关于早期蒙古汗国的盟誓》, 《民族研究》 1986 年第 2 期;
〔日〕 本田实信 《モンゴルの誓词》, 《モンゴル時代史研究》,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91 年,第
53—6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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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仅凭草原政治的运作就能够弥合的。而作为一个具有显著二元构造特征的朝代,
元朝政治史上有一个颇为耐人寻味的现象: 当统治者的上位从蒙古人的角度看属于 “得
国不正” 的时候,他便会热衷于从 “汉法” 中去汲取政治资源来巩固政权。①
元文宗的汉学素养在元朝皇帝中堪称翘楚 ,对汉地政治传统中皇权自我合法化的
种种手段自然不会陌生。他下令纂修 《经世大典 》 恐怕不是为了 “慨念祖宗之基业,
旁观载籍之传闻; 思辑典章之大成,以示治平之永则 ”② 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
要在这部官修政书中论证天历政权的合法性 ,提升个人的政治威望。为了使这一意图
能够被更好地领会和贯彻,文宗不惜抛开翰林国史院,专命其私人侍从机构奎章阁学
士院来负责纂修。由于文宗皇位的合法性并非直接源自其血统 ,③ 而是来自其在天历
之变中为武宗系夺回政权所立下的大功 。 奎章阁臣正是由此入手, 运用 “破 ” 和
“立” 两种手段来论证文宗即位的正当性 。
所谓 “破” 主要着眼于否定泰定帝及其继承人的合法性。 就天历之变的性质而
言,无疑是一场权臣和宗王相互勾结发动的叛乱 ,为了将叛乱合理化,就必须先彻底
瓦解泰定帝即位的法理基础。《经世大典》 卷首的 《帝号》 篇在谈及致和、 天历间的
皇位继承时说:
晋邸信用奸谋,违于祖训,天怒人怨,遂终厥身。我今上皇帝应天顺人, 义
师克捷,朞月之间,正位凝命。④
一上来就将泰定帝贬损为 “晋邸 ”, 表示不承认他为正统君主; 接着说他 “信用奸
谋,违于祖训”,实际上是在暗示泰定帝与谋害英宗的南坡一党有牵扯 , 违背 “愿守
藩服”⑤ 的誓约和 “支子不嗣”⑥ 的祖训,非法入继大统; 最后斥责他的施政 “天怒
人怨”,与前几任皇帝在位时的 “海内晏然,众庶宁一” 形成鲜明的对比, 为此甚至
不惜吹捧武宗后人的死敌仁宗、英宗父子。⑦ 如此一来,原本的叛军摇身一变成为了
“义师”,叛乱也被粉饰为 “应天顺人” 之举。
类似的论述又见于 《政典·征伐 》 篇, 此篇本以记叙元初几位皇帝的创业过程

① 这方面最为典型的例子莫过于英宗的礼制改革运动。刘晓先生指出,由于仁宗违背 “叔侄相继” 的誓
约,使英宗的即位在统治集团内部造成了严重的分裂和对立,而英宗本人在上台后,热衷于搞恢复太
庙四时祭享、亲享太庙的汉式礼仪改革,就是想通过这些手段来增强其皇位合法性。参见刘晓 《“南坡
之变” 刍议———从 “武仁授受” 谈起》,中国元史研究会编 《元史论丛》 第 12 辑,呼和浩特,内蒙古
教育出版社,2010 年,第 55—56 页。
② 《经世大典序录》,《国朝文类》 卷四○,第 1a 页。
③ 明宗和世 身为武宗的长子,是武宗生前属意及大多数武宗旧臣认定的接班人,名分居先。
④ 《经世大典序录·帝号》,《国朝文类》 卷四○,第 5a 页。
⑤ 《元史》 卷三二 《文宗纪一》,第 709 页。
⑥ 《元史》 卷一七五 《李孟传》,第 4085 页。
⑦ 原文中有 “仁宗皇帝慈祥之政,英宗皇帝神明之姿” 之语。仁宗剥夺明宗继承权,迫使其流亡察合台
汗国,英宗则把文宗流放至 “炎雾喷毒、往鲜生还” 的海南岛,双方结怨甚深,称之为死敌毫不为过。
《元史》 列传史源新探 133

为主,却在结尾处塞入了记载两都内战经过的 《平倒剌沙 》 编。 无须探讨其内容,


单就标题而言,将倒剌沙置于南宋、 高丽、 日本等敌国之中便已显得颇为不伦不类,
然而这种违和之处即是关键之所在 。此编 《序录》 云:
天历元年九月壬申,今上皇帝即大位……明诏既下,于是倒剌沙之罪暴于县
宇,中外同心,奋勇敌忾,卒致乾坤清夷,归玺神圣,宗社尊安,四海乐业。①
尽管这段说辞与事实相距甚远, 却与 《帝号 》 篇有着逻辑上的连贯性。 刻意拈出倒
剌沙的用意,是为了抹杀合法继承人天顺帝的存在 ,掩盖上都一方本属正统政权的事
实,将其污名化为奸臣倒剌沙控制下的伪政权 。这样一来,两都之争便可以被定义为
天子讨伐奸臣,大都方面不但从一开始就摆脱了叛逆的嫌疑 ,反而获得了以顺讨逆的
大义名分。
除此之外,《经世大典》 的纂修者常常刻意抹杀泰定帝的存在,以此来达到消解其
正统性的目的。典型例子见于 《礼典》 的 《进讲》 和 《宗庙》 篇,《进讲》 序录称:
世祖之在潜藩也,尽收亡金诸儒学士及一时豪杰知经术者而顾问焉 , 论定大
业,厥有成宪……历朝因之,至我钦天统圣至德诚功大文孝皇帝始开奎章阁 , 陈
祖宗之遗训,考经史之格言,以养德性,以成事功,而文治大兴矣。②
《宗庙》 序录云:
国初祭享之礼,袓宗自有成法。世祖皇帝……武宗皇帝……英宗皇帝 …… 今
上中兴,先见庙而后即位。亲祀之礼,史不绝书,宜乎克戡大难,身致隆平, 规
模宏远矣。③
泰定帝在政治上的建树并不多,但他曾经下令启用增广后的太庙 ,将生父甘麻剌的神
主以显宗之名迁入其中,并且恢复了自元初以来中断许久的经筵制度 ,这两件事分别
在元代礼制史和元廷与儒士的关系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尤其是首开经筵之举, 在当时
被看作是一件颇具象征意义的大事 。④ 奎章阁臣将泰定帝本应大书特书的一番改作全
部视为无物,其用心不言自明。
而在 “立” 的部分,《经世大典》 中最常见的是对文宗二次即位之后种种施政措
施的赞颂。如 《礼典·学校》 序录:
我朝自太宗皇帝……迨夫世祖皇帝……列圣相承……而我钦天统圣至德诚功
大文孝皇帝,又设置授经郎于奎章阁之下,以教近臣贵戚子弟之幼者。斆学自贵

① 《经世大典序录·平倒剌沙》,《国朝文类》 卷四一,第 37b—38a 页。


② 《经世大典序录·进讲》,《国朝文类》 卷四一,第 5a 页。
③ 《经世大典序录·宗庙》,《国朝文类》 卷四一,第 9a—10b 页。
④ 张帆: 《元代经筵述论》,中国元史研究会编: 《元史论丛》 第 5 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年,第 150—151 页。
134 中 国 史 研 究 2020 年第 2 期

近始,天下有不感化者乎。①
又如 《宪典·卫禁》 序录:
今上皇帝入正大统,内严管钥,外肃辇毂,侍正置府,通籍创符,其为长治
久安之策,所以幸万世者,岂过计哉! ②
类似的肉麻吹捧在 《经世大典》 各篇中比比皆是。
以寻常的眼光来看,此类文字不过是御用文人撰写的颂圣之辞 ,除了较为规模化
和系统化外并无太多新奇之处。 然而, 考虑到 《经世大典 》 是文宗打算大量刊刻和
公开颁行的政书,其性质与受众只有皇帝一人的奏疏 、表章或御览之书迥然有别。 因
此,我们应将此书中对文宗本人的吹捧视作奎章阁臣为宣扬其执政的成就而构建的一
套政治话语。对于元文宗这样一位通过叛乱和阴谋上台, 正统性广受质疑的皇帝而
言,执政的绩效合法性是对 “天授君权” 的一种极为必要的补充。
上述长篇论证足以说明, 《经世大典》 是一部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和倾向性的官
修政书,书中有相当分量之内容是为政治宣传目的所服务的 。以此为思考出发点, 才
能够理解奎章阁臣缘何会打破唐、 宋 《会要 》 之惯例, 在政书中增入大量的人物传
记,以及 《臣事》 篇中何以会有天历功臣传的存在 。
作为一位汉化很深的蒙古皇帝,元文宗对隐含在史官笔端的权力有着相当清醒的
认识,他曾试图通过干涉关于至治、泰定间皇位更迭经过的历史书写 ,来改变人们对
于泰定帝权力合法性的认知。在泰定帝生前,社会上殊少有或根本没有关于他参与南
坡弒逆的传闻,所谓晋王与铁失等人合谋的指控完全是由天历君臣捏造出来的 。③ 为
了坐实这一指控,文宗在皇位稍一稳固后就迫不及待地下令将倒剌沙的 “款伏 ” 编
入 《英宗实录》,④ 希望藉由对南坡之变的再书写将篡弒的罪名扣在泰定帝的头上 。
至于如何来书写天历之变,则更是文宗念兹在兹的问题。 《元史 · 文宗纪 》 至顺
三年五月甲戌条记载:
撒迪请备录皇上登极以来固让大凡 、往复奏答,其余训敕、辞命及燕铁木儿
等宣力效忠之迹,命朵来续为 《蒙古脱卜赤颜》 一书,置之奎章阁,从之。⑤
《脱卜赤颜》 是由必阇赤们用畏兀字蒙文撰写的蒙古本民族的历史,即通常汉译为 “国
史” 者。⑥ 撒迪其人, 乃是图帖睦尔流放琼州、 建康时一同 “备极艰苦 ”⑦ 的亲信。

① 《经世大典序录·学校》,《国朝文类》 卷四一,第 6a—6b 页。


② 《经世大典序录·卫禁篇》,《国朝文类》 卷四二,第 4b—5a 页。
③ 杨讷: 《泰定帝与南坡之变》,《元史论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 年,第 30—38 页。
④ 《元史》 卷三三 《文宗纪二》,第 745 页。
⑤ 《元史》 卷三六 《文宗纪五》,第 803 页。
⑥ 亦邻真: 《 〈元朝秘史〉 的流传与价值》,《亦邻真蒙古学文集》,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 694—695 页。
⑦ 《元史》 卷三二 《文宗纪一》,第 718 页。
《元史》 列传史源新探 135

这一次续写 《脱卜赤颜》 可以看做是天历君臣按照自身立场在蒙文史书中对天历之变的重


构。无论此举是出自文宗授意,或是撒迪自行揣摩上意而为之都足以表明,同许多陷入合
法性焦虑的皇帝一样,元文宗也打算在生前就建构起诠释其即位正当性的 “历史”。
而文宗当时所面临的情况是, 他本人的 《实录 》 不可能在其生前就开工, 官修
《功臣列传》 的进度又早已延宕多时,因此,将 《经世大典》 的编纂与修史合并进行
就成了最可取的策略。关于修撰 《臣事》 篇之缘起,其 《序录》 说:
圣上诏修此书,实以显谟承烈为重,然求事迹于吏牍,则文繁者不足以得其
旨意,事简者又不足以见其始末,于是神圣思虑之精微、诰训之详委、攻取之机
略、法令之制作,几不得其什一焉。①
抛开这段文字中的官样文章不谈, 阁臣已经把向 《经世大典 》 中增入天历功臣传的
原因解释得比较清楚,即,由于传统政书体裁在叙事方面的缺陷过于明显 ,所以在叙
述致和、天历间大位屡更的历史时, 光靠 《平倒剌沙 》 编中的吏牍堆砌是远远不够
的,只有通过人物传记中对史事的排比和梳理 , 才能比较完整地构建出天历之变的
“全貌”。当然,在一部号称 “显谟承烈 ” 的政书中仅记载当代功臣的事迹显然十分
不妥,故而阁臣将 《臣事》 篇的收录对象拓展到元代全体功臣 。
纂修天历功臣传的另一目的是为整个天历统治集团的合法性辩护 。天历之变不仅
使元朝的帝系发生了转移,也颠覆了当时的权力结构,文宗与政变功臣们结合而成的
新政治集团取代旧势力掌握了政权。 因此, 奎章阁臣在 《经世大典 》 中给文宗的皇
权涂脂抹粉的同时,无可避免地要为燕铁木儿等人在政变后所获权位的正当性作出解
释。而天历功臣传的意识形态功能便在于通过对政变功臣所立功绩的记述来说明其权
力的来源,并站在特定叙事立场上对他们攫取权力的过程加以合法化 。
至此,我们已对产生天历功臣传这一传记书写模式的政治背景有了深入了解 , 然
而最后需要指出的是,由现实政治所决定的历史书写方式也必然会因政局反复而发生
根本性的扭转。后至元六年 ( 1340) 正月, 元顺帝联合脱脱等人发动政变, 将权臣
伯颜逐出朝廷,随后下诏 “撤文宗庙主, 徙太皇太后不答失里东安州安置, 放太子
燕帖古思于高丽”②,实质上宣告了由文宗及其死党所主导的天历体制的终结 。 新的
当权者出于巩固权 力 的 需 要, 在 清 洗 前 朝 人 物 的 同 时, 也 对 旧 体 制 的 意 识 形 态 基
础———权力合法性叙事进行了清算,文宗的篡弒之举被昭告天下,而在此之前, 燕铁
木儿和伯颜两人已被全盘否定。随着政局的变幻,歌颂文宗和天历一党也成为了至正
时期官方修史时理当回避的禁忌 ,因此,数量众多且书写模式固定化的天历功臣传只
可能存在于文宗时期纂修的 《经世大典·臣事》 之中。

① 《经世大典序录·臣事》,《国朝文类》 卷四○,第 13a—13b 页。


② 《元史》 卷四○ 《顺帝纪三》,第 856 页。
136 中 国 史 研 究 2020 年第 2 期

前文中归纳了 《经世大典》 中天历功臣传的特征, 下面将依照这些特征按图索


骥,来确定 《元史》 中哪些列传来源于 《经世大典·臣事》。
先来看 《元史》 卷一二三,此卷中的第二篇传记 《召烈台抄兀儿传 》 共 218 字,
记载了抄兀儿、那真、伴撒和火鲁忽台祖孙四代的事迹 ,传尾提到:
致和元年八月,( 火鲁忽台) 执倒剌沙起军之使察罕不花, 并其金字圆牌以
献。天历元年十一月,帝赐金带,仍复其职。①
第七篇 《阿剌瓦而思传》 ( 338 字) 共载有其家五代九人,传尾云:
致和元年八月,( 阿剌瓦而思玄孙斡都蛮 ) 自上都逃来, 丞相燕帖木儿任为
裨将…… 天 历 元 年 九 月, 充 行 院 同 佥 …… 三 年, 以 隆 镇 卫 都 指 挥 使 兼 领 拱
卫司。②
排在第十七位的 《捏古剌传》 ( 四代四人,286 字 ) 则记载其家两人在天历之变中的
功绩:
天历元年八月, ( 捏古剌孙教化 ) 从丞相燕帖木儿战居庸北 …… ( 教化子 )
者燕不花……天历元年……会丞相燕帖木儿至檀子山,与秃满迭儿战, 败之, 迁
大司农。③
这三篇传记的书写模式与前引 《只儿哈郎 》 等传如出一辙, 因而可知它们都来自于
《经世大典·臣事》。
《阿剌瓦而思传 》 还提供了一个颇有价值的细节, 为判断其成文时间提供了依
据。该传传尾云: “三年,( 斡都蛮) 以隆镇卫都指挥使兼领拱卫司 ”, 结合上下文来
看,这个 “三年” 无疑是指天历三年。此年五月,文宗因加尊号下诏改元至顺,④ 改
元后修成的 《经世大典》 中原则上是采取追改天历为至顺的办法来为此年的正月至
五月来纪年,⑤ 而从 《阿剌瓦而思传》 中仍使用天历三年的年号来推断, 此传应当完
成于当年正月到五月改元之间。 这一发现表明 《臣事 》 篇至少有部分内容在至顺元
年六月前便已完成。

① 《元史》 卷一二三 《召烈台抄兀儿传》,第 3022 页。


② 《元史》 卷一二三 《阿剌瓦而思传》,第 3026 页。
③ 《元史》 卷一二三 《捏古剌传》,第 3037—3038 页。
④ 《元史》 卷三四 《文宗纪三》,第 757 页。
⑤ 《经世大典·礼典·贡举》 的 《进士及第唱名仪》 条提到唱名地点时有一条小注曰: “至顺元年唱名兴
圣门外”,但此榜的殿试及唱名之日实际上是改元前的三月戊午。这条材料可以表明,奎章阁臣处理天
历三年纪年问题的原则是追改。见 [清] 文廷式辑 《经世大典》,不分卷,辽宁省图书馆藏清抄本。
《元史》 列传史源新探 137

《元史》 卷一三二共收录了 《杭忽思传 》 等十篇传记, 其中第六篇 《拔都儿传 》


( 395 字) 是阿速氏拔都儿家族三代五人的合传 ,传尾提到:
致和元年,( 拔都儿子别吉连) 从丞相燕铁木儿擒倒剌沙党乌伯都剌等, 领
诸卫军守居庸关及诸要害地。天历元年十月,王禅兵掩至羊头山……别吉连从丞
相拥众奋击之……寻以疾辞,子也连的袭。①
由此来看,此传毫无疑问属于 《经世大典·臣事》 中的天历功臣传。
卷一三五中,共有五篇武将传记的传尾载有传主或其子孙在天历之变时所立下的
功劳。分别是 《口儿吉传》 ( 四代四人,248 字) :
天历元年九月,兵兴,( 口儿吉孙香山 ) 从战宜兴, 击杀敌兵七人 …… 以功
赐金带一,授左阿速卫都指挥使。②
《阿答赤传》 ( 四代四人,283 字) :
天历元年,( 阿答赤孙斡罗思) 谕降上都军凡若干数, 特赐三珠虎符, 升本
卫都指挥使。③
《忽林失传》 ( 五代五人,497 字) :
致和元年秋八月,( 忽林失子燕不伦 ) 在上都 …… 与同志合谋奉迎文宗 ……
天历元年九月,同丞相燕帖木儿败王禅等兵于红桥 ……帝嘉其功,拜荣禄大夫知
枢密院事,以世祖常御金带赐之。④
《彻里传》 ( 三代三人,332 字) :
致和元年秋八月,( 彻里子失列门) 从知院脱脱木儿至潮河川, 获完者八都
儿、爱的斤等十二人……天历元年,从击秃满台儿之兵于两家店……十一月 ……
以功授左卫阿速亲军都指挥使司佥事 。⑤
以及 《和尚传》 ( 三代四人,358 字) :
天历元年九月,( 和尚) 从战通州,以功赏名马 …… 十一月, 命领八卫把总
金鼓都镇抚司事。⑥
这五篇传记符合天历功臣传的特点 ,应该也是从 《经世大典·臣事》 中抄录出来的。
另外,此卷的 《明安传》 ( 三代八人,665 字) 和 《脱因纳传 》 ( 两代三人,315
字) 中虽然也有与两都之战相关的记载, 但想断定其史源同样来自于 《经世大典 》,
则还须稍加考证。《明安传》 在叙述完传主本人的事迹后,将其后代分为长幼两支来

① 《元史》 卷一三二 《拔都儿传》,第 3212 页。


② 《元史》 卷一三五 《口儿吉传》,第 3278 页。
③ 《元史》 卷一三五 《阿答赤传》,第 3281 页。
④ 《元史》 卷一三五 《忽林失传》,第 3283 页。
⑤ 《元史》 卷一三五 《彻里传》,第 3285 页。
⑥ 《元史》 卷一三五 《和尚传》,第 3288 页。
138 中 国 史 研 究 2020 年第 2 期

记载,在描述长子帖哥台一系时云:
天历元年九月,( 帖哥台子善住) 赐配一珠虎符,从丞相燕帖木儿御敌檀州
等处……俘八十四人以归。丞相嘉之。①
接着在传尾又提到次子孛兰奚一支云 :
孛兰奚,昭武大将军、中卫亲军都指挥使,积官银青荣禄大夫、太尉。 子桑
兀孙,中卫亲军都指挥使。桑兀孙卒,弟乞答海袭职。
如果要将 《明安传》 归入 《经世大典 · 臣事 》, 就必须排除孛兰奚父子的事迹溢出
《经世大典 》 成 书 之 年 的 可 能。 据 《元 史 》 记 载, 孛 兰 奚 官 拜 太 尉 事 在 延 祐 四 年
( 1317) 七月,② 至治元年 ( 1321) 又受封为和国公,③ 从他很早便受到仁、 英宗父
子的恩遇来看,其二子在文宗上台前就已依次承袭中卫亲军都指挥使的可能性很高 。
《脱因纳传》 是传主和他两个儿子的合传,此传的疑点与 《明安传 》 类似, 其中
记载道:
致和元年,( 脱因纳) 分院上都,秋八月, 为倒剌沙所杀。 文宗即位 …… 追
封冀国公,谥忠景。④
传末又云:
有子曰定童、只儿哈朗。定童袭父职,阿儿鲁万户府襄阳万户府汉军达鲁花
赤,佩金虎符,明威将军。只儿哈朗, 初授钦察亲军千户所达鲁花赤, 佩金符,
武略将军。改授朝列大夫、通政院副使,历同知,升院使,积官中奉大夫。
传末所提及的只儿哈朗, 据学者考证他就是 《文宗纪 》 中提到的卷入至顺元年六月
“谋变” 案被弃市抄家的通政使只儿哈郎,⑤ 这段背景恰好为 《脱因纳传 》 完成于至
顺元年六月之前提供了极有力的旁证, 因为从 “逆案 ” 发生后到文宗被清算之前,
官私史臣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为其家族树碑立传的 ,而传文中对只儿哈朗在顺帝掌权后
被平反、追赠的情况只字不提,可见也不是出自至正文人的手笔 。结合以上考证来推
断,《明安传》 和 《脱因纳传》 也应出自 《经世大典 · 臣事 》, 其书写模式可以视为
天历功臣传的变体。
上述列传所涉人物庞杂,包含的历史信息也十分零碎,往往令阅读者难以理清头
绪,但假如将这些天历功臣传视为整体来解读的话 ,便能够发现它们在逻辑和观念上
的内在一致性。如 《元史·和尚传》 和 《永乐大典 · 西卑传 》 中皆有 “西安王以兵

① 《元史》 卷一三五 《明安传》,第 3282 页。


② 《元史》 卷二六 《仁宗纪三》,第 579—580 页。
③ 《元史》 卷二七 《英宗纪一》,第 613 页。
④ 《元史》 卷一三五 《脱因纳传》,第 3287 页。按 《经世大典》 中提到文宗时一般称之为 “今上” 或使
用尊号,此处用其谥号应是由于明朝史官的改动。
⑤ 乔志勇: 《元至顺元年只儿哈郎等 “谋变” 案探微》,刘迎胜主编: 《元史及民族与边疆研究集刊》 第
23 辑,第 49 页。
《元史》 列传史源新探 139

讨倒剌沙,命从丞相燕铁木儿擒乌伯都剌” ( 《永乐大典 》 误作 “兀剌伯都 ”) 的字


眼。① 《永乐大典·鲜卑仲吉传》 和 《永乐大典 · 别出古传 》 也都宣称政变者的军事
调度是在奉西安王之命行事,② 似乎西安王阿剌忒纳失里才是政变首谋和核心。 尽管
从 《元史·明宗纪》 《文宗纪》 及 《燕铁木儿传》 的记载来看,西安王只是燕铁木儿
等人拉拢的同伙而非上级,但根据蒙古人的传统观念, 在选举新汗时, “黄金家族 ”
成员的分量与号召力要远大于 “元勋世臣 ”,所以即使在选举制早已徒具其表的情况
下,燕铁木儿仍要藉助宗王的招牌来发号施令, 《经世大典 · 臣事》 人为拔高西安王
的逻辑也根植于此。
天历功臣传的另一个共通点是在书写天历之变的经过时 , 十分推崇和强调燕
铁木儿在其 中 所 发 挥 的 作 用 。 前 引 多 篇 传 记 在 叙 述 传 主 事 迹 时 , 都 提 到 了 “丞
相 ” 或 “丞相燕帖木儿 ” 其人 , 并且在措辞上极力表现出传主与燕铁木儿的主从
之别 。 这种突出权臣个人的叙事手法 , 一方面反映了燕铁木儿为天历首功的观念
在文宗朝得到了极大的强化 , 使奎章阁臣在纂修传记时不自觉地受到了这种观念
的束缚 ; 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了燕铁木儿在当时所拥有的熏天权势 。 而这一共通点
也是判明天历功臣传出自 《经世大典 · 臣事 》 的重要依据之一 , 因为燕铁木儿死
后不久就因其子唐其势谋反而遭到清算,③ 此后的官修史传是肯定不会用这种方式
来吹捧他的。
在上述十一篇传记之外再加上卷一六五 《鲜卑仲吉传 》 和卷一六六 《张均传 》
的话,④ 现所知的被抄录进 《元史》 的 《臣事》 传记已达到了十三篇,而明朝史臣所
取远不止于此。
根据 《臣事》 序录的说法,此篇的收录对象理论上囊括了从成吉思汗时期至天
历、至顺年间所有建立过勋业的 “宗藩大臣 ” 和 “中外文武百僚 ”⑤。 但实际上不可
能做到这一点,苏天爵曾抱怨说: “向修 《经世大典 》, 臣事之见于简册者, 十居二
三。”⑥ 在他看来,《经世大典·臣事》 所收录的人物尚不到他认为有资格立传者的三
分之一。苏氏作为心忧史事的当代人,其言辞未免有夸张之处,以我们后人的眼光来
看,“十居二三” 已经代表了一个比较庞大的数目 。而虞集在 《经世大典 》 成书后的

① 《元史》 卷一三五 《和尚传》,第 3288 页; 《永乐大典》 卷二八〇六 《西卑传》,第 1419 页;


② 《永乐大典》 卷二八〇六 《鲜卑仲吉传》,第 1425 页;
《永乐大典》 卷一〇八九九 《别出古传》,第
4508 页。
③ 《元史》 卷三八 《顺帝纪一》,第 827—828 页。
④ 这两篇传记分别来自 《经世大典·臣事》 中的 《鲜卑仲吉传》 和 《张山传》。见 《永乐大典》 卷二八
○六 《鲜卑仲吉传》,第 1425 页; 《永乐大典》 卷六三八八 《张山传》,周少川、魏训田、谢辉辑校:
《经世大典辑校》 第五 《治理》,北京,中华书局,2020 年,第 76—77 页。
⑤ 《经世大典序录·臣事》,《国朝文类》 卷四○,第 13b 页。
⑥ [元] 苏天爵著,陈高华、孟繁清点校: 《滋溪文稿》 卷二六 《修功臣列传》,第 444 页。
140 中 国 史 研 究 2020 年第 2 期

自矜之语则间接印证了这种看法,《虞集神道碑》 记载道:
皇朝 《经世大典 》 之为书, 公任其劳居多 …… 祖宗之成宪、 功臣之阀阅具
存,凡八百帙。既进,谓同列曰: “他日国史诸志、表、传,举此措彼耳。”①
从后来的 《元史》 志、表基本由 《经世大典 》 删略而成来看, 虞集的预言应当说是
言之有据的,据此可以推断 《臣事 》 中的传记数量必定达到了相当之规模, 否则虞
集何来断言 《元史》 列传将 “举此措彼” 的底气? 尽管苏天爵和虞集看待 《经世大
典》 的立场并不一致,但他们的言论都足证 《臣事 》 篇是一部卷帙繁多的元代中前
期人物传记总集。
在对 《经世大典·臣事》 的性质和规模有大致了解之后, 我们有理由相信它是
首次开局修 《元 史 》 时 列 传 部 分 的 主 要 史 源 之 一。 《元 史 》 第 一 局 从 洪 武 二 年
( 1369) 二月开工到当年八月进史,前后只用 188 天就完成了 “凡一百三十万六千余
字” 的 “粗完之史”②,列传六十三卷在其中占有很大的分量 。 以常理来判断 , 在修
史程限如此紧迫的情况下 , 对于负责编纂列传的史臣来说 , 最合理的办法是在已成
书的功臣传记的基础之上加以删改 , 而非临时从各处搜集碑传文字再捏合在一起 。
明朝史官亦曾隐晦地透露过元修旧史在纂修列传时所发挥的作用, 《元史 · 奸臣传
序》 云:
元之旧史 , 往往详于记善 , 略于惩恶 …… 然奸巧之徒 …… 其行事之概 , 亦
或散见于实录编年之中 …… 谨撮其尤彰著者 , 汇次而书之 , 作 《奸臣传 》, 以
为世鉴。③
这段话可以从侧面反映出,与 《奸臣传》 不同,《元史》 中的许多列传是有旧史可供
参照的,而 《经世大典·臣事》 则无疑是重要的元朝官修功臣传之一 。
此外,以旧史为基础来纂修 《元史 》 也是明太祖朱元璋的明确指示。 参加过首
次修撰的赵汸曾提到,史局成立之后,其成员 “茫然自失,凛然不敢自放 ”, 对可能
的政治风险充满顾虑,因此朱元璋下旨令史臣 “即旧志为书 ”④, 大大减轻了他们的
心理负担。明太祖口中的 “旧志 ”, 显然是指十三朝 《实录 》 和 《经世大典 》, 从
《元史》 纪、志、表的情况来看, “即旧志成书 ” 的指示确实得到了执行, 那么在
《经世大典》 中已经收录了大量传记的情况下,列传的纂修者显然是不可能违背皇帝
的旨意,将其弃之不用的。

① [元] 欧阳玄: 《圭斋文集》 卷九 《元故奎章阁侍书学士翰林侍讲学士通奉大夫虞雍公神道碑》,《四部


丛刊》 初编,景印明成化刊本,第 30a 页。
② [明] 李善长: 《进 〈元史〉 表》,《元史》 附录,第 4674 页。
③ 《元史》 卷二○五 《奸臣传序》,第 4557 页。
④ [元末明初] 赵汸: 《东山存稿》 卷二 《送操公琬先生归番阳序》,文渊阁 《四库全书》,第 1221 册,
第 196 页。
《元史》 列传史源新探 141

表1 《元史》 中的 《经世大典·臣事》 传记

传名 《元史》 所在卷数 参考文献


《召烈台抄兀儿传》 《阿剌瓦而思传》 《捏古
卷一二三 无
剌传》
《拔都儿传》 卷一三二 无
《口吉儿传》 《阿答赤传》 《忽林失传》 《彻
卷一三五 无
里传》《和尚传》《明安传》《脱因纳传》
《鲜卑仲吉传》 卷一六五 《永乐大典》 卷二八○六 《鲜卑仲吉传》
《张均传》 卷一六六 《永乐大典》 六三八八 《张山传》

表2 见于 《永乐大典》 而 《元史》 未收的 《经世大典·臣事》 传记

传名 《永乐大典》 所在卷数
《只儿哈郎传》 卷七三二九
《别鲁古传》 《别出古传》 卷一○八九九
《西卑传》 卷二八○六

《经世大典》 中的人物传记后来成为明初修 《元史》 列传时的取材对象, 这一事


实可以说已经非常清晰了。而此处须追问的是,这些传记的史源为何?
关于 《经世大典 · 臣事 》 的史源, 由于此书未刊已佚, 因而流传下来的说法并
不多,其中最为可靠的来自纂修者的叙述。《臣事》 序录谈论修撰此篇的经过时说:
宗藩大臣、中外文武百僚, 有近侍帷幄, 远将使旨, 内议典则, 外授征讨,
或各有所授而传焉,因得以考其续余之所在,故从而求之。期月之间,其以书来
告者,既取其大系诸圣典而其事有不可弃遗者 ,著 《臣事》 之篇。①
尽管这一说辞简短且含混,透露出的讯息却很重要, 它表明 《臣事 》 篇的史料搜集
过程相当匆忙,一方面仰赖阁臣 “考其 ( 名臣事迹 ) 续余之所在, 故从而求之 ” 的
辛勤搜罗,另一方面则依靠各类 “以书来告者” 的主动提供。
虞集是 《臣事》 的主要作者,他后来追忆道:
集尝待罪国史,历观国家贵戚、勋臣世系。承诏撰 《经世大典 》, 必移文其
家,按其文字、石刻与简册不谬,又询其子孙,至于故老,而后谨书之, 正恐他

① 《经世大典序录·臣事》,《国朝文类》 卷四○,第 13b 页。


142 中 国 史 研 究 2020 年第 2 期

日有温高之致疑于后世。①
可见奎章阁搜罗材料时用力甚勤 ,除利用翰林国史院的庋藏之外,还有向各贵族世家
征集口头和文字材料的举动。
与此同时,积极提供祖先事迹,以求先人之名得以登载史册者亦复不少 。 苏天爵
在为元初处士杜瑛撰写的行状中提到 :
公 ( 杜瑛) 既葬之六十有六年, 是为天历己巳 ( 1329 ) , 文宗皇帝开奎章
阁,诏修 《经世大典》,凡国初勋臣故老行事悉登载之。 ( 瑛孙 ) 秉彝方为丞相
东曹掾,录公遗事送官。②
由于尊崇祖先是古人的普遍心理 ,无论是汉人或是蒙古、色目人都未能免俗, 不难想
见像杜秉彝这样的例子应当还有很多 。
在奎章阁搜罗来的材料中,诸家碑传是其中的大头。元代翰林国史院除修实录之
外,兼有撰写功臣列传的职责,因此馆内收藏有大量人物传记数据。据虞集所言可知,
这些记载贵戚、勋臣生平事迹的 “文字、石刻与简册” 都为奎章阁臣纂修 《臣事》 时所
调用。而杜秉彝等人在为 《经世大典》 提供材料时,呈送来的也应当是以碑传文字为主。
除诸家碑传之外,奎章阁臣还利用了翰林国史院已撰写完的 《功臣列传》。官修 《功
臣列传》 自仁宗上台后开始动工,到至顺初年时已完成了一部分,这些传记在纂修 《臣
事》 时也派上了用场。虞集在记述至元间遭阿合马陷构而死的秦长卿的事迹时特意提到:
史官欧阳玄作 《长卿传》 ……国家修 《皇朝经世大典》,访问遗佚, 而 ( 长
卿从孙) 从龙尝梦其先人 ( 长卿从子山甫 ) 问: 从王父事已报史馆否? 得欧阳
氏所著传始末甚具,以上送官。③
从著者被称为 “史官” 来看,《秦长卿传》 肯定是官修 《功臣列传》 中的作品。不过,
由于此传是经传主后人自行抄录送官的,有学者或许会质疑这是一个特例。其实这种怀
疑并无必要,翰林院虽然确曾拒绝过奎章阁所提出的参考 “修祖宗实录时百司所具事
迹” 和 《脱卜赤颜》 的请求,④ 但 《功臣列传》 不闻有外传之禁, 阁臣调阅此书应当
问题不大。而且我认为,正是因为奎章阁臣利用了翰林国史院的收藏和作品 , 却在修
撰 《经世大典》 时将其摒除在外,才导致翰林院臣心生龃龉,对纂修消极抵制。
奎章阁搜罗来的资料中还包括各种家谱, 如欧阳玄在修 《经世大典 》 时, 就曾
翻阅过吉安人周师韩所刻之 《白石周氏族谱 》。⑤ 纂修家谱的风气在元代非常盛行,

① [元] 虞集: 《道园类稿》 卷三四 《跋曾氏世谱》, 《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 6 册,台北,新文丰出版


公司,1985 年,第 138 页。
② [元] 苏天爵著,陈高华、孟繁清点校: 《滋溪文稿》 卷二二 《元故征士赠翰林学士谥文献杜公行状》,
第 376—377 页。
③ [元] 虞集: 《道园类稿》 卷四三 《昭州知州秦公神道碑》,第 294 页。
④ 《元史》 卷一八一 《虞集传》,第 4179 页。
⑤ [元] 欧阳玄: 《圭斋文集》 卷七 《白石周氏族谱序》,第 3b 页。
《元史》 列传史源新探 143

汉人以外,许多蒙古、色目权贵也纷纷仿效编纂各自的家谱 ,奎章阁臣既然能够见到
《白石周氏族谱》 这种地方小族的家谱,在收集上应当花了不少功夫。 谱牒材料虽与
国家大政关系不大,但对于纂修人物传记来说还是相当有参照价值的 。
省、台、院等内外百司向奎章阁提供的数万份吏牍同样也是 《臣事》 所载史事的
来源之一,这些吏牍中记载了许多朝臣的言论和行事,对 《臣事》 的纂修者来说,是
相当珍贵的第一手材料。虞集曾自称 “余昔待罪太史,书策简牍,无不与焉 ”①, 可见
其很早便已认识到吏牍的史料价值 ,他在叙述结识一位蒙古人咬住学士的机缘时说 :
( 集) 奉诏修 《经世大典 》, 得怀庆路之书曰: 郡尝有蝗大至, 守臣咬住出
郡百余里,祷于古蜡神之祠,一夕大雨,蝗尽去……②
所谓 “怀庆路之书” 显然是指怀庆路所上之公文, 其中所记录的咬住氏的治迹给虞
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事反映出虞氏对于公牍所载的人物事迹十分留意,即便是对于
一位素不相识的地方官也愿意耗费心力去加以关注,从中摘取史料自然不足为奇。不
过,由于奎章阁所收吏牍的数目过于庞大,且多数仅是断烂朝报,因此对于虞集等阁臣
而言,其主要价值仅限于从中选取若干的内容来补碑传之不足,而非倚之来捏合成传。
前文已指出 《臣事》 中以天历功臣传为代表的诸多世袭军官家族传记的风格与
传统碑传文字大相径庭,因此有必要对其史源加以讨论。笔者推测在此类传记中, 不
排除有些系自碑传删略而来,但大多数应无碑传可恃。在搜集材料时,传主后人限于
文化素养和交游网络 ( 有些蒙古、色目军官可能完全不解汉文 ) , 加之时间紧迫, 提
交而来的可能是由门客或本卫儒学教授撰写的仅载有先世名讳 、战绩及仕宦履历, 类
似家状之类的文字,而阁臣只能在此基础上再从其他材料中发掘一些零散事迹拼凑成
传。至于传尾所附的天历功臣事迹,应当抄撮自当时的战报或燕铁木儿等人所上之请
功表,当然也不排除从当事人口述而来之可能 。
总而言之,奎章阁臣在纂修 《经世大典 · 臣事 》 时采取了兼收并蓄的态度, 广
泛利用了当时所能见到的各种碑传 、行状、谱牒乃至吏牍材料,因而作为一部元代中
前期名臣传记总集来说,《臣事》 篇无疑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

余论

通过前几部分的论证,我们弄清了 《经世大典·臣事》 是 《元史》 列传部分的主


要史料来源之一的事实,也对 《元史》 中到底有哪些传记出自 《经世大典》 有了一定

① [元] 虞集: 《道园类稿》 卷四七 《曹同知墓志铭》,第 403 页。


② [元] 虞集: 《道园类稿》 卷三二 《跋咬住学士孝友卷》,第 117 页。
144 中 国 史 研 究 2020 年第 2 期

程度的了解。除此以外,本文所作的工作还给 《元史》 列传的研究带来了一些新启示。


首先,本文的考证成果为某些 《元史》 列传的史源问题提供了新的思考方向。正
如前文所指出的那样,《元史》 中收录了许多二三百余字的列传,且时常将十几乃至二
十余篇短传编入同一卷之中,对于此类传记的由来,前人并未给出十分令人信服的解
释。现在看来,它们除了缺少与天历之变相关的内容外,大多都符合前文所总结 《臣
事》 传记篇幅短、叙事简略、传主以武将居多及家族成员事迹合于一传的特征,尤其是
这些传记往往和天历功臣传列于同卷,更增加了它们系自同一处抄撮而来之可能。
其次,循本文的思路细加考索,能够加深我们对 《元史》 复传产生原因的理解。
列传中存在大量一人二传的现象, 是 《元史 》 饱受史家诟病的口实之一, 前人将列
传的重出归咎于三个因素, 一是 《元史》 “其成书不出于一人之手 ”①; 二是 “迫于
时日故也”②; 三是纂修者 “不谙掌故,于蒙古语言文字素未谙习 ”③。 而在这三点之
外,史源因素也应当考虑在内,因为史传之间的记载差异归根到底还是由于史源的不同
所造成的。拿 《元史》 中的两篇复传———卷一三二 《杭忽思传》 和卷一三五 《阿答赤
传》 为例来说,《阿答赤传》 的出处为 《经世大典·臣事》,而 《杭忽思传》 的史源则
应当是顺帝时期完成的某种碑传材料。④ 这个例子足以说明, 明朝史官在纂修列传时
各自从不同的传记资料中取材,也是导致 《元史》 中会出现诸多复传的原因之一。
最后,本文对史源的考订使我们对 《元史 》 列传成书的层累过程有了更为深刻
的理解。《元史》 列传并非像一些前人所设想的那样,主要由明初史臣从各类文集中
辑出碑传行状然后拼合起来, 而是在相当程度上继承了 《经世大典 · 臣事 》 等 “元
之旧史” 的内容。由于元朝官修列传的工作启动很晚却结束甚早 , 又历经过多次延
宕,使得许多元代早期的重要人物被 《元史 》 所遗漏, 顺帝朝大臣得以立传者更是
寥寥无几,整部列传在时间轴上呈现出两头细中间粗的特点 。

本文系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 66 批面上资助项目 “大蒙古国的近臣集团构


造与怯薛制度演变” 的阶段性成果。
附记: 在撰写本文的过程中,业师张帆教授曾给予过诸多有益教示,不胜铭感!

〔作者陈新元,1989 年生,中山大学历史学系博士后、助理研究员〕

收稿日期: 2017 年 1 月 8 日

① [清] 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 《日知录集释》 卷二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6 年,第 1473 页。
② [清] 朱彝尊: 《曝书亭集》 卷三二 《史观上总裁第三书》,台北,世界书局,1984 年,第 403 页。
③ [清] 钱大昕: 《潜研堂文集》 卷一三 《诸史》,第 203 页。
④ 《元史·杭忽思传》 中有 “后至元间” 之语,可知应当是在顺帝年间写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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