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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侦探小说全集(下)

恐怖谷
刘晶译

第一部 伯尔斯通的悲剧

第一章 警告

“我倒以为……”我说。
歇洛克・福尔摩斯很不耐烦地说:“我应该这么做。”
我自认是世界上最有涵养的一类人;可是,我得承认,他如此无礼地打
断我的话,的确令我恼火。于是,我严厉地说:
“你这人有时真让人受不了。”
他却陷入沉思,没有立刻理会我的抗议。他一只手支着头,面前放着一
箸未动的早餐,凝视着刚从一个信封中抽出来的纸条,然后又拿起那个信封,
把它举到灯前,仔细琢磨它的外观和封口。
“这是鲍洛克的笔迹,”他若有所思地说,“尽管只见过两次,但我敢
说这字条肯定是鲍洛克写的。这个希腊字母■上端写成花体,这很特别。不
过,如果这真是他写的,那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
与其说他在对我说,还不如说他在喃喃自语;可他的话却引起了我的兴
趣,刚才的不快,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鲍洛克是什么人?”我问他。
“华生,鲍洛克是个化名,仅仅是一个符号;可是在它背后,却藏着一
个变幻无常、十分狡诈的人物。在上封信中,他直言不讳地说,这并不是他
的真名,并劝我不必劳神在这座大城市的茫茫人海中寻找他的踪迹。试想一
下这幅画面吧:那和鲨鱼同在的鲭鱼,与狮子为伍的豺狼——所有那些狐假
虎威的奸诈、无耻之徒,华生,这些人不仅狡诈,并且阴险恶毒、凶残之至。
我看,鲍洛克就是这种人,他之所以重要,并不在于他本身,而在于和他相
连的某些大人物。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莫里亚蒂教授吗?”
“那个著名的高科技罪犯,在那帮歹徒中被称作……”
“华生,真替你脸红!”福尔摩斯不满地嘟囔着。
“我正要说,他鲜为人知呢。”
“哇,你可真灵活!”福尔摩斯高声叫起来。“华生,你什么时候变得
这么机智、幽默?看来,今后我得学会防你一手了。可在这个法制国度中,
你说莫里亚蒂是罪犯,真是出言不逊——这也正是它的奥妙之所在!他是古
往今来最大的阴谋家,所有罪行的总策划人,主宰着整个邪恶社会,一个足
以左右或毁灭世界命运的智囊!这就是他的真实写照。然而,他如此风度翩
翩,不容质疑,如此白玉无瑕、处世又如此有条不紊、不出风头,简直令人
仰慕。所以你刚才所言之辞足以把自己送上法庭,罚去一年的薪水,以补偿
他名誉的损失,难道他不是《小行星动力学》那书的著名作者吗?这本书高
深的纯数学造诣,据说,足以让行家刮目相看,至今,还没人能加以批评,
难道你能指责这样一个人吗?一个信口雌黄的医生,一位遭诽谤的教授:这
就是你们两人将扮演的角色。华生,那可真是个天才。但是,如果一般人远
非我的对手,那么,瞧,我就要棋逢对手,有所作为了。”
“但愿我能亲自观战!”我虔诚地欢呼道,“可眼下说的是鲍洛克啊。”
“哦,是的。这个所谓的鲍洛克是整个链条中的一环,接近那个中心人
物。对我们而言,这一环并非一击即破。就我所查,他是这一链条中唯一的
突破口。”
“可是,只要有一个缺口,整个链条就会崩溃。”
“一点不错!我亲爱的华生。因此,鲍洛克其人非常重要。出于他一息
尚存的良知,再加上我偶尔暗地里转给他几次十英镑的钞票的鼓舞,他曾给
过我一两次有价值的消息——这些消息价值之高,并不在于让我们事后去惩
办罪犯,而在于让我们能防患于未然。我肯定如果有密码,我们就会发现这
正是那种具有我刚才所说性质的一封信。”
福尔摩斯再次把那张纸平铺在空盘上,我站起来,低下头,凑上前看那
些稀奇古怪的文字,字条上写着:
534 C2 13 127 36 4 17 21 41 道格拉斯 109 239 5 37 伯
尔斯通
26 伯尔斯通 9 47 171
“福尔摩斯,你从这些字中看出什么名堂了吗?”
“很明显,它企图传递一种秘密消息。”
“可没有解码,这密文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这种情况下,的确毫无意义。”
“为什么你说‘在这种情况下’呢?”
“因为我熟知几种密码,看那几种密码文,如同看报纸中寻人启事那么
容易。那种猜谜的小把戏,使人大脑兴奋,可以消除疲劳。而这种密码则不
同,显然应该参照某本书中某页上的某些词。可不知道是哪本书,在哪一页,
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那为什么有‘道格拉斯’和‘伯尔斯通’两个地名呢?”
“说明这几个字不在那本书中。”
“那他为什么不指出是哪本书呢?”
“亲爱的华生,一个人凭着天生的精明、生来的狡黠,当然不可能将密
码信和密码本装在同一个信封里。因为一旦误传,那他就完了。我们这位朋
友亦不例外,如此这般,他会在那罪行发生之前,就完蛋的。我们第二批邮
件已经该到了。如果未来的那封信不带来解释的文字,那才怪呢。这封信一
定是有关该密码的解释,要不就是那本可查阅这些符号的原书。”
果然不出福尔摩斯所料,几分钟后,小仆人比尔进来了,给我们送来了
那封所期待的信。
福尔摩斯边拆信封边说:“是同一个笔迹。”他打开那华丽的信封,补
充说,“还有亲笔签名呢。喂,华生,我们就要找到答案了。”但是他迅速
浏览信的内容后,却眉头紧锁,阴云密布。

“天啊,这可太使人失望了!华生,恐怕我们的期待要成泡影了。那个
鲍洛克,但愿他不会有危险。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他写道):
我不想再插手这件事了。这太危险了,他怀疑我了。我觉得出他对我起了疑心。就在
我刚写好信封,打算把密码索引寄给你时,他突然不期而至。幸亏我当时还来得及掩饰,
要是他看到的话,准不会饶了我。但我的确从他的眼神中察觉出狐疑之色。请你把上次寄
去的信烧毁,因为它对你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弗莱德・鲍洛克’”

福尔摩斯用手搓着那封信,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紧皱着眉头,双眼凝视
着壁炉中的火光。
“也许这并没什么,可能只是做贼心虚,表现出来的只是他的一种犯罪
心理。他自觉是个叛徒,所以从那人的眼中察觉到谴责的目光。”
“我猜,那人定是莫里亚蒂教授。”
“就是他!他们那伙人,只要提到‘他’,都知道指的是谁。他们之中
只有一个主宰一切的‘他’。”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
“嗯,这里面可大有文章。当有一个全欧第一流的智囊在和你作对,而
他背后又有各种恶势力为后盾时,他是无所不能的。不管是什么,咱们这位
鲍洛克先生是吓破了胆:请比较字条上和信封上的字迹吧。正如他所说,信
封上的字是那不速之客到来之前写的,所以清晰而有力,可是信笺上的字就
潦草得几乎看不清了。”
“那他何必写这字条呢?洗手不干不就行了吗?”
“因为他怕我会对此纠缠不休,给他带来麻烦。”
“有道理。”说着,我又拿起原来的密码文,聚精会神地看起来。“当
然,指望这么个小纸片儿载有重要情况,这想法也是够疯狂的。恐怕是没人
能破译此密码了。”
福尔摩斯推开他一口未尝的早饭,点燃了那个烟气冲鼻的烟斗,这是他
苦思冥想时的伴侣。他背靠椅子,双眼凝视着天花板,说道:“我看未必如
此。虽然你有马基雅维里①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智慧,却漏过了一些东西。
让我们且从纯理性的角度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吧。这人的密码出自一本书,
这就是我们的突破口。”
“模模糊糊像是一本书。”
“那么看能不能缩小一下范围吧。当我们的视角集中在一本书上时,其
答案就不那么高深莫测了。关于这本书,我们有什么暗示?”
“一无所有。”
“哦,哦,未必糟到这么个程度。密码信开始是 534,这可是个大数字,
对吗?我们以此为出发点,来找突破口:534 是书的页码,这就是说,它是
本大部头书,这样就多少有所突破。关于这本厚书,我们还有什么线索?下
一个符号是 C2,华生,你猜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第二章了。”
“我看未必。华生,你会同意我的看法的:如果已经指明页码,那章节
就没什么意思了。而且假如 534 页还在第二章,那第一章一定长得让人受不
了。”
“是第几栏!②”我喊道。
“太英明了,华生。你今天真是才华横溢。如果不是栏目的话,那我就
上大当了。所以,你瞧,我们开始描述出了一部很厚的书,每页两栏排版,
每一栏都相当长,因为信中选用了某栏中的第二百九十三个字。我们的推理,


马基雅维里是意大利政治家兼历史学家。——编注

英文中“章”为 Chapter,“栏”为 Column,均以字母“C”开头。——编注
是否已达极限了呢?”
“恐怕是的。”
“这样说,怕是小看了自己,我亲爱的华生,再动动脑筋,再琢磨琢磨:
如果不常见,他肯定会送给我一本的。而在他的计划被打乱之前,他非但没
有这么做,反而打算通过信件把线索寄给我,他在信中是这么说的。这就等
于说,他一定认为我们会很容易找到这本书。总之,华生,这是本很普通的
书。”
“听来挺有道理。”
“所以,搜寻的范围已经缩小到一本厚书上了。书分两栏排版,并且是
本常用的书。”
“是《圣经》!”我欣喜地喊起来。
“好,华生,好!但并非如此。就算是自我标榜,我也绝不会想到会是
这本书的:在莫里亚蒂之流的案头上,绝不会有《圣经》这本书。另外,《圣
经》的版本那么多,他怎么能断定我手头的这本,是和他的那本出于同一版
本?显然,这本书只有一个标准版,他知道他书上的 534 页肯定和我的 534
页一模一样。”
“可是这种书也太罕见了。”
“的确如此,这也正是我们的救星所在。我们的搜寻范围又缩小到一本
大家都会买的,只有一个统一版本的书籍了。”
“是萧伯纳的书!”
“华生,这本书问题不少:它用词简约凝练,词汇有限。从中选词很难
组成一个新信息,还是忽略吧。字典恐怕亦如此。那么,还有什么书呢?”
“一本年历!”
“棒极了,华生。你要是没猜中,那我就大错特错了。是本年历!让我
们好好看看韦德克年历吧:这本书很普及,也很厚,每页分两栏排印。虽然
保留了一些旧词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到结尾却很啰嗦。”他顺手从写字
台上拿起这本书来,“这是 534 页,第二栏,上面大篇幅介绍有关英属印度
的贸易、资源的内容。华生,把我挑出的字记下来:第十三个字是‘马尔他’,
恐怕这不是个吉利的开端。第二百二十七个字是‘政府’,这多少有点门道,
只是与我们和莫里亚蒂教授无关。再试试,马尔他政府做了什么?哎呀!下
一个字是‘猪鬃’,我的好华生,线索没有了,我们得放弃了!”
虽然他的口气像是在开玩笑,但是他那紧锁的浓眉却反映了他内心的失
望和忿闷。我无能为力地坐在一旁,忧伤地凝视着炉火。突然间,福尔摩斯
的一声欢呼打断了这漫长的沉默。他冲向书柜,从中抽出一本已经发黄了的
旧书。
“华生,我们因为太入时而上了当!”他喊着。“我们太迟钝,所以受
了罚。现在是一月七日,我们用的是新历书。鲍洛克很可能用的是旧历书凑
出那封信的。要是他写完那封解释信,一定会告诉我们这一点的。现在我们
来看看 534 页上有什么在等着:第十三个字是‘这’,看来大有希望。第一
百二十七个字是‘有’——‘这有’”——福尔摩斯激动得满脸放光,当手
指向另一个字“危险”时,他那单薄、紧绷的手指骤然一抽。“哈哈!是大
写字母!华生,把它记下来。‘有危险—马—上—会—降—临’。然后是‘道
格拉斯——富有——乡村——现在——在——伯尔斯通——庄园——伯尔斯
通——确信——紧急。’华生,瞧,纯推理和它的成果如何?如果杂货店有
卖桂冠的,我一定让比尔买一顶来送给它。”
我紧盯着刚刚记下的奇特信息,那是福尔摩斯破译时,我垫着膝盖写下
的。
“他这种传信儿的方法可真够诡怪离奇的!”我说道。
“正相反,他做得相当漂亮,”福尔摩斯说,“当你只想从一栏文字中
找那些用来表达你的意思的字眼时,就不可能奢望太高。你得靠收信人的才
智去弥补,这封信的意思已经清楚了;某些恶魔正筹划着对付道格拉斯。不
管他是谁,正如密文所述,他是一个富有的乡村绅士。他确信——他找不到
‘确信’一词,就用‘信任’代替——事情很紧急。这就是我们的收获,难
道这不算独具匠心的小小战果吗?”
尽管当没有达到期望值时,他曾暗自沮丧,但是福尔摩斯现在却像一个
真正的艺术家一样,深为一件不错的作品而陶醉。当比尔推开门,引进苏格
兰场的麦克唐纳德侦探时,他仍在为自己的胜利而抿嘴微笑着。
那是八十年代末初期。当时的阿列克・麦克唐纳德远非像现在这样名声
赫赫。他虽然年轻,却深受警探们的信赖,由于成功地办了几件委托于他的
案子而初露头角。他高高的个子,身材健壮,给人一种力大如牛的印象。饱
满的前庭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从浓密的睫毛后,流露出深邃的智慧之
光。他是一个沉默寡言,一丝不苟,顽强执著的人,带有很重的阿伯丁口音。
福尔摩斯曾两次助他一臂之力,使他办案成功。而他所得到的唯一报酬,
是拨开迷雾后的心理满足。因此,作为这位苏格兰人的业余同行,他赢得了
深深的敬仰和爱戴。这一点,通过他每遇难题都虚心坦诚求教于福尔摩斯而
表现出来。普通人之所以普通,是因为他们对世界的理解,绝不会超越其自
身,而极富才能者却能即刻慧眼识珠,发现别人的天才。麦克唐纳德就有足
够的职业天赋,他深知向一位无论在天资和经验方面在全欧都已鹤立鸡群的
天才求教,绝对无损于他个人的形象。福尔摩斯并不善交,但对这位高大的
苏格兰人却表现出足够的耐心。见他进来,福尔摩斯面带微笑。
“麦克先生,你是位捷足先登者,希望你运气不错。我担心,又有什么
坏消息了?”
“福尔摩斯先生,你应该说‘希望’,而不是担心,这样更贴切些。”
这位侦探会心地微笑着回答,“嗯,可能一小口酒会驱走这清晨的寒气。不 ,
谢谢,我不吸烟。请原谅我的鲁莽,因为案发后的最初几小时是很珍贵的,
这一点,您是最清楚不过的。可,可是……”
侦探突然停住不说话了,非常惊诧地盯着桌上的一页纸。那上面正写着
我记录下的密码译稿。
“道格拉斯,”他结结巴巴地说,“伯尔斯通!福尔摩斯先生,这是什
么?天啊,是巫术!苍天作证,你是从哪儿弄到这些名字的?”
“是我和华生一起刚刚破译的一份密文,怎么,这两个名字有什么不对
劲的地方吗?”
这位侦探茫然不解,张口结舌地来回扫视着我们,“因为,伯尔斯通庄
园的道格拉斯先生昨晚被人惨害了!”
第二章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论述

我的朋友生来就是为这种戏剧性时刻而存在的。如果说他听到这消息感
到吃惊或激动的话,那就夸大其辞了。但这并不说明他心肠硬,而是由于他
长期以来所遭受的过度刺激,足以使他对此处之泰然。然而,如果说他情感
反应迟钝的话,那么,他的思维却异常活跃,洞察秋毫。听人三番两次述说
凶杀,丝丝恐惧爬入我的心头;可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恐惧。他表情平静,
倒像是一位化学家在观察超饱和元素在结晶似的。
他说:“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看来你并不感到意外啊?”
“我只是很感兴趣,麦克先生,但并不吃惊。为什么要吃惊?我从某个
要害地区收到一封匿名信,警告我说危险正威胁着某人的生命,还没出一个
小时,又听说这危险已成现实,那个人已经死了。我只是注意到了这事,正
如你观察到的,而不是吃惊。”
他寥寥数语向这位侦探讲述了有关那封信和密码的情况。麦克唐纳德双
手托腮坐在一边,两道淡茶色浓眉紧锁着,蹙成一团。
“今天早晨,我原本打算去伯尔斯通的,”侦探说,“我来的目的就是
问一下您和您的朋友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去。但是,照您这么说来,或许留在
伦敦结果会更好。”
“我倒不这么看。”
“真是见鬼了!福尔摩斯先生,”侦探大声喊道,“一两天之内,报界
会对伯尔斯通之谜大加渲染;既然在罪行还没发生以前,已有一个人在伦敦
发出警告,那还算得上是什么谜吗?只要捉到此人,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
吗?”
“不错,麦克先生。但是你怎样才能抓到这个所谓的鲍洛克呢?”
麦克唐纳德翻着福尔摩斯给他的那封信,“是从坎伯威尔寄出的——对
我们没什么用。你说这是个化名,当然,就无法下手。你不是说曾给过他钱
吗?”
“两次。”
“怎么给的?”
“给坎伯威尔寄现金。”
“您是否留意查看谁取的钱?”
“没有。”
麦克侦探看上去有些吃惊。“为什么不?”
“因为我要遵守诺言,从一开始我就答应他,不去追踪。”
“您认为他后面还有人?”
“肯定有?”
“您曾提过的莫里亚蒂教授?”
“就是他。”
麦克唐纳德微微一笑,朝我看了一眼,眼皮略微颤动。“福尔摩斯先生,
我不想对您隐瞒什么。刑案调查部里,大家都认为您对这位教授有点儿偏见。
我亲自对他做了一番调查。看上去他很有学问,令人尊重,是属于极有才干
的那种人。”
“很荣幸你居然认识到他的才能。”
“老兄,人们不得不佩服他啊!听了您对他的评价后,我下决心会他一
面。我和他聊起了日食现象。我想不起来那次怎么会扯到这个问题,不过,
当时他拿出一盏反射灯笼和一个地球仪,一下子就把这一现象解释得一清二
楚。虽然我受过良好的阿伯丁教育,不怕您见笑,这题目我当时还拿不太准。
他面容消瘦,头发银灰,讲话时表情庄重,完全可以做个大牧师,我们告别
时,他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就像一位父亲在祝福着他即将远行的游子步入
那冷酷、凶残的世界。”
福尔摩斯搓着手,咯咯地笑出声来,他说:“妙!太妙了!麦克唐纳德
朋友,告诉我,那次令人愉快的感人会谈,大概是在他书房中进行的吧?”
“是的。”
“房子不错,是吗?”
“很不错。实际上很堂皇,福尔摩斯先生。”
“你坐在他的书桌前?”
“正是这样。”
“阳光照在你的脸上,而他却在阴影中?”
“嗯,那是傍晚时分,可我注意到灯光转向我这边。”
“果然如此。你是否注意到教授头上方的一幅画了?”
“福尔摩斯先生,大概受您的熏陶,我几乎看到了一切。是的,我见到
了那幅画——一位年青女子,双手搭在脑后,用余光注视着你。”
“是吉恩・巴普提斯特・格鲁兹的画。”
那侦探努力表现出对此尚有兴趣。
福尔摩斯仰靠在椅背上,两手指尖对指尖继续说:
“吉恩・巴普提斯特・格
鲁兹是位法国艺术家,在一七五○年到一八○○年间处于鼎盛时期,当然,
这是就他的创作生涯而言。当代评论家对他的评价远远高出他同时代人所给
予他的赞誉。”
那位侦探的眼神有点儿心不在焉。“我们是不是……”他说。
“我们正是在谈此案,”福尔摩斯打断他的话,“我所说的与你的伯尔
斯通之谜有直接的重要联系,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实质上是该案的核心。”
麦克唐纳德勉强笑了一下,用目光寻求我的支援。“福尔摩斯先生,您
的思路快得让我跟不上,您省略了几个环节,我还没理出个头绪来呢。这位
早已作古的画家和伯尔斯通事件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对侦探来说,各种知识都有用,”福尔摩斯说道,“一八六五年,在
波达利斯出售的一幅格鲁兹作品,以一百二十万法郎,即四万多英镑成交。
这件区区小事儿,也足以让你浮想联翩,那幅画命名为‘牧羊女’。”
这话看来奏效了,那侦探的脸上又显得兴趣十足。
福尔摩斯接着说:“我得提醒你们,这位教授的年薪可以从几本权威性
资料处查出,是七千英镑。”
“那他怎么买得起……”
“正是这样,他怎么买得起!”
这位侦探沉思着说:“啊,这可真是值得注意。福尔摩斯先生,请您继
续说下去吧,太有趣了,好极了!”
福尔摩斯笑了,听到别人由衷地赞美之辞,他总会感到一股暖流涌入心
田——这正是艺术家的气质。这时他问,“去伯尔斯通怎么样?”
那个侦探看了一下手表说:“我们还有时间。马车等在门外,只要二十
多分钟就能赶到维多利亚。至于这幅画,福尔摩斯先生,您好像说过,您从
来没和莫里亚蒂先生打过交道。”
“从没打过交道。”
“那您怎么知道他房间里的情形呢?”
“哦,这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我曾去过他家三次。两次是找不同的借
口等候他,在他回来之前就离开了。另一次,嗯,我还真难对官方侦探启齿:
最后一次,我擅自闯入,浏览了一遍他所有的文件——结果非常出人意料。”
“您发现什么线索了?”
“一无所获,这真让我大吃一惊。不管怎样,你现在了解那幅画的意义
了——这表明他非常富有。那么,这笔财富是从哪儿来的呢?他一生未娶,
其兄不过只是英格兰西部某一火车站的站长。他的年薪七百镑,而他竟能拥
有一张格鲁兹的画!”
“那么一来?”
“答案很简单。”
“您的意思是,他有大笔非法收入?”
“完全正确。当然我还有其它理由这样想——许多蛛丝马迹,若隐若现,
将我们带入一个网心,一只毒蜘蛛正一动不动地潜伏在那里,时刻准备伺机
反扑。我仅仅提到其中的一幅画,因为你自己已经亲眼见到了。”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我得承认您的话的确有意思,岂止有趣,简直
引人入胜。可如果可能,请您再讲详细点,您是说他在伪造假币?私铸硬币?
还是打家劫舍?钱是从哪儿来的?”
“你看到过乔那丹・王尔德的事情吗?”
“啊,这名字听起来耳熟,是小说中的人物,对吗?我很少靠读小说破
案——那帮家伙只是去破案,可从不告诉你,他们是怎么做的。小说只给你
灵感,却没有实际意义。”
“乔那丹可不是个侦探,也不是小说中的角色。他曾是一伙歹徒的头头,
生活在上一世纪,大概是一七五○年左右。”
“那他也对我没什么意义,我可是个讲实际的人。”
“麦克先生,你能做的最实际的事儿,就是闭门伏案三个月,每天看十
二小时的罪犯年历。事物都是在不断地循环往复——莫里亚蒂教授也如此。
乔那丹・王尔德是当时伦敦整个犯罪团伙的后盾,他向他们兜售坏点子,要
不就以百分之十五的利率出赁其组织。现在,这只古老的轮子又运转了起来,
所有辐条也随之蠢蠢欲动起来了。这种事儿不仅过去有,现在有,而且将来
还会如此。我再给你讲讲有关莫里亚蒂的事儿,也许你会感兴趣。”
“没错儿,准会挺有意思。”
“出于偶然,我发现莫氏锁链的第一环节,它的一端系着这位落魄拿破
仑之流,另一端则是那些落荒的士兵、扒手、诈骗犯和靠耍花招舞弊骗钱的
赌棍。这条锁链上,处处充斥着罪恶,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它的总幕后策
划者叫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此人酷似莫里亚蒂教授:高高在上,令人仰
慕,无懈可击,法律对他无能为力。猜猜看,莫里亚蒂给莫兰上校多少钱?”
“还是听您说吧。”
“年薪六千镑。这就是一个有头脑之人的身价。瞧,十足的美国交易准
则。这远远高出首相的工资。从这一点就应对莫里亚蒂的收入及经营范围略
知一二了。另外,近来我专门留意了一下他的部分支票——只不过是一些普
通的,用以支付日常开销的支票。这些支票分别出自六家银行。你是怎么看
这件事的?”
“当然,很可疑!您从中得出什么结论?”
“就是说他不想让别人对他的富有说三道四。没人会知道他究竟有多少
钱。我毫不怀疑他足有二十家银行户头,还不包括他在国外德国银行及里昂
信托银行的帐户。以后你能有一两年空余时间的话,我建议你专门调查一下
莫里亚蒂教授。”
随着话题的深入,麦克唐纳德侦探逐渐加深了对此人的了解,几乎忘了
他此行的目的。幸亏他那苏格兰人讲究实际的禀性,才突然把他带回到现实
中来。
“不管怎么说,他有权存款,”他说,“你讲了这么多轶事,差点儿没
使我们偏离正题。福尔摩斯先生,问题的关键是您所说的这位教授和本案间
的联系,就是您从那个化名为鲍洛克的人那儿得到的警告。我们是不是从实
际需要的角度再考证一番?”
“我们先来推测一下犯罪动机。根据你刚才所讲的情况来看,这是一起
令人费解、或者至少是难于解释的凶杀案。假设犯罪的起因正如我们所怀疑
的那样,那么,其动机可能有两种:首先,我要提醒你们,莫里亚蒂是用铁
棍来统治他的手下,他纪律森严。在他的法典中只有一种惩罚,那就是死亡。
假如死者——其命运为那个罪犯头头的手下人所知的道格拉斯——在某个方
面背叛了他,当然就会厄运临头了。同时,还要让他手下的人都感到死亡的
恐惧;因为,这消息很快就会人人皆知的。”
“嗯,福尔摩斯先生,这是一种解释。”
“另一种动机,就是莫里亚蒂在经营日常事务时所为。近几天有人报案
遭抢劫吗?”
“这个我还没听说。”
“如果这样,必然是第二种假设可能性更大,而不是第一种。或者莫里
亚蒂是在事先得到瓜分赃物的允诺后参加策划的,不然就是收入许多钱财后
一手安排了这次谋杀。两种可能都存在。然而,不论是两者居一,还是两者
兼而有之的第三种动机,我们都得去伯尔斯通寻求答案。我太了解我们这位
对手了,他绝不会在伦敦留下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的。”
“去伯尔斯通,立即动身!”麦克唐纳德高喊一声,一下子从椅子上跳
了起来,“天啊,已经过了预定时间。先生们,我给你们五分钟时间做准备,
然后启程。”
“这么长时间足够了,”福尔摩斯说着,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匆
匆换去晨衣,穿好衣服,“麦克唐纳德先生,路上你要把一切详细情况告诉
我。”
“一切详情”其实少得可怜,但它足以说明此案的确值得这位专家去密
切关注。福尔摩斯饶有兴致地倾听麦克介绍那些模糊但值得注意的细节,一
边不停地搓着那双纤瘦的手,表情渐渐明朗起来。那漫长无获的几个星期被
抛在脑后,他最终在这儿等到了施展身手的时刻。这种超乎寻常的能量之天
赋有如其它的天赋,一旦长久搁置,就会生锈,敏捷的思维之刃也会因为长
期无用武之地而迟纯、老化。
听到了工作的呼唤,福尔摩斯的双眼奕奕生辉,苍白的面颊微透红晕,
面容中流露出一种渴望,发自内心的光芒使他神采飞扬。坐在马车里,他身
体前倾,聚精会神地听着麦克唐纳德简述苏赛克斯悬案。正如他所说的,他
本人是在接到牛奶工清晨送奶时给他的一分草草的报告中得知此案的。地方
警察怀特・梅森是死者的朋友,所以,麦克唐纳德很快接到报案。通常,地
方警察需要苏格兰场支援时,可没这么快。需要请省城专家去解决的案子,
一般都非常棘手。

“亲爱的麦克唐纳德检查官(信上这么称呼他):
这信是写给你本人的,公文另送警署。请电报通知我您早晨到伯尔斯通的车次,我去
车站接您。如果我不能脱身,也将派人接站。这桩案子令人咋舌,请立即动身来此。如果
您能和福尔摩斯先生同来,务请他来。因为凭直觉,他会发现些蛛丝马迹的。要不是死了
一个人,整个案子简直像一幕设计完美的戏剧。我发誓,这事太惊人了。”

“你的朋友似乎并不蠢。”福尔摩斯说。
“是的,先生。依我看,怀特・梅森精力十分充沛。”
“那么,还有什么?”
“只有等到了那儿后,他才会把一切细节都告诉我们。”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格拉斯先生和他惨遭杀害的事的呢?”
“是官方报告中写的。我可没说过‘惨遭’两字,正式术语中没有这种
词。官方文件中称他为约翰・道格拉斯,其中提到他头部被短枪击中,还报
告了发现他的时间,大概在昨晚午夜时分,还补充说,这显然是一起凶杀案,
不过目前尚无人被捕。据说此案非常复杂离奇,特点不同一般。福尔摩斯先
生,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您。”
“那么,麦克先生,如果赞同,我们就谈到这儿。我们这行忌讳在证据
不足时就做出过早的判断。现在,我看有两点是可靠的——伦敦有一个大智
囊,苏赛克斯有个人死了。我们要追根寻源,顺藤摸瓜,找出两者之间的锁
链。”
第三章 伯尔斯通的悲剧

请允许我暂时不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而是以真知为出发点,着笔描
述一下在我们到达案发现场之前已经发生的事件——我们是后来才得知这些
情况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读者品味有关人士以及决定他们命运的奇特
环境。
伯尔斯通村坐落在苏赛克斯北部边陲,村子不大。古旧的半木质结构小
屋集中在一起,几个世纪都没有什么改变;但近年来,由于它风景如画,地
理位置优越,吸引了不少家资颇丰的住户前来定居。这些人的别墅散落于周
围的丛林之中。据认这丛林是维尔德大森林的边缘,大森林伸展到北部白垩
地带后,变得越来越稀疏。人口的增加,使许多小商店应运而生,因此,有
迹象表明,伯尔斯通不久会很快从一个古老的山村变成一座现代化城镇。它
在方圆几百英里内,处于中心位置,因为离这十或十二英里左右,向东延续
到肯特郡的边界,才有一个离它最近的重要镇子,叫滕伯里奇威尔士。
伯尔斯通庄园古老的建筑,位于离村子约半英里的地方。那儿有一个老
式公园,以其高大的毛榉树而闻名。这座历史悠久的建筑的一部分,可追述
到第一次十字军东征①年代,当时雨果・德・卡普斯在这块钦赐之地的腹部,
建起了这座小型城堡。该城堡于一五四三年毁于大火。直到詹姆士一世① 时
代,一座砖瓦乡村庄园又重新矗立在这个封建城堡的废墟上,原来那座城堡
一部分已经熏黑了的基石,也被利用上了。
庄园的建筑有许多三角石山墙以及宝石形状的小窗子。它几乎完全保持
了它在十七世纪初建成时的样子。原来用于护卫其先辈尚武精神的两道护城
河的外道河,早已干涸,只是用来种点蔬菜。内护城河环绕着庄园,虽然现
在只有几英尺深,宽度却有四十英尺。一条细细的溪水潺潺流经这里,缓缓
向前流去。因此,尽管水流浑浊,却不像沟堑死水一般不卫生。庄园、底层
楼的窗子离水面只有一英尺。
进入庄园的唯一通道是座吊桥,它的铁链和绞盘早已生锈、断裂。庄园
的最新主人可谓精力过人,把吊桥修葺一新,它不仅能收起来,而且还每天
清晨放下,傍晚起吊。这座恢复了其封建时期面貌的庄园,每到晚上,就变
成了一个孤岛——这个事实是和这里即将轰动整个英国的神秘案件直接相联
的。
道格拉斯夫妇搬来之前,庄园有很长时间没人住过了。庄园面临着坍塌
成一堆别具景致的废墟的危险。这家里只有两口人:道格拉斯和他的夫人。
道格拉斯无论其人,还是其性格都很特别。他年约五十,大下巴,面容粗犷,
胡须灰白,一双灰眼睛十分敏锐,体形瘦长而强健,丝毫不减壮年时期的雄
风。他总是乐观豁达,待人温文和蔼。但他的举止却在不经意之中给人以这
样的印象:他似乎体验过远远低于苏赛克斯社会阶层的生活。
然而,尽管他的这些颇有教养的邻居们以好奇审慎的目光看待他,却因
为他对本地所有福利事业大举捐资,又积极参加居民们的烟火音乐会和其它
活动,再加上他嗓音浑厚圆润,并且常应邀献上一曲美妙的歌声,所以,很


十字军东征是西方基督教徒组织的从穆斯林教徒手中收复巴勒斯坦圣地的军事远征。前后有四次。第一
次十字军东征年代为(1095—1187)。——编注

英国斯图亚特王朝第一代国王(1603—1625)和苏格兰国王(1567—1625,称六世)。
快就和村民们打成了一片,很受欢迎。看上去他很有钱,据说是在加利福尼
亚的金矿赚来的。另外,在和他妻子的交谈中,人们了解到,他曾在美国生
活过一段时期。
他乐善好施、平易近人所带来的好印象,又由于他临危不惧、履险如夷
的行为而得以升华。尽管他是一个很不高明的骑手,可是每次狩猎集会,他
都会应邀参加,顽强地与人较量,并且在坚定信心的驱使下,不仅坚持到底,
且敢于和强手对峙,不相上下。有一次,教区牧师家失火,当本地的消防队
已宣告无法扑救后,他仍然毫不畏惧,再次冲入火窟抢救财产。他也从而名
声大振。因此,虽然道格拉斯来此地才不过五年,在伯尔斯通,却已是有相
当的声誉了。
虽说按英国习俗,人们很少拜访未经正式引见的异乡人,但他的妻子也
赢得了相识者的喜爱。门可罗雀丝毫没有使她不安,因为她生性孤独,虽然
沉浸于精心照顾丈夫、料理家务之中。听说她是位英国女子,和道格拉斯在
伦敦邂逅,当时他鳏居。她很美丽,高挑的个头,略深的肤色,体态苗条,
比她丈夫年轻二十岁。年龄的悬殊,似乎并不影响他们美满的家庭生活。
然而,有时那些深知内情的人说,两人之间尚缺乏互相信赖:因为,与
其说道格拉斯夫人不愿提及她丈夫的过去,还不如说她对此知之甚少。一些
观察敏锐者曾注意到并议论说,道格拉斯太太有时显得神经紧张,每逢丈夫
回家过迟时,她会变得焦躁不安。僻静的山村易生流言蜚语,庄园女主人的
这一弱点,当然也难以幸免。而事发之后,人们会对此印象更加深刻,因为
该事件已赋予它以特殊的意义。
可是还有一个人。说实话,他只是偶尔才出现在庄园中。但由于这件奇
案发生时,他也在场,讲述本案时,他的名字在公众中会很惹眼,他就是塞
西尔・詹姆斯・巴克,是汉普斯特德郡黑尔斯洛基的人。
塞西尔・巴克身材高大而灵活,在伯尔斯通的大街上,几乎人人都认得
他,因为他常去庄园,并且颇受主人的欢迎。人们注意到他,还因为他是道
格拉斯先生在新英格兰那段鲜为人知身世的唯一知情人,他们那时就是好朋
友了。巴克无疑是英国人,但据他自己讲,他是在美洲与道格拉斯初次相识
的,后来关系一直不错。这一点不容质疑。看起来巴克腰缠万贯,并且是众
所周知的光棍汉。
论年纪,他比道格拉斯小得多:他最多四十五岁,身材高大,腰板笔直,
膀大腰圆,一副职业拳击手的模样。粗壮浓黑的眉毛,目光咄咄逼人的一双
黑眼睛,即使不用他那双本领高强的大手,也能从众多敌手中清出一条路来。
他既不骑马,也不狩猎,总是叼着一只烟斗,在这古老的乡村转来转去。不
然就和主人一起兜风,主人不在时,就和女主人一同驱车、领略这优美的乡
村景色。“他是一个性情随和、慷慨大度的绅士,”管家艾姆斯说,“不过,
天啊,我可不愿意招惹他!”巴克与道格拉斯亲密无间,和他的妻子也一样
——这种友谊好像不止一次地使她的丈夫恼怒。这一点,连仆人们都察觉出
了。这就是祸端发生时,该家庭中的第三个人物。
至于老宅中其他的居民,只提一下艾姆斯和艾伦太太就足够了——艾姆
斯的地位很高,受人尊重,很有能力;艾伦太太健壮快乐,减轻了女主人许
多家务负担。另外的六个仆人与一月六日晚的事情都没关系。
十一点四十五分,地方警所第一次接到报案。警所不大,负责人是苏赛
克斯保安队来的威尔逊警官。塞西尔・巴克激动地冲向警所,拼命敲警钟。
庄园出了桩惨案,约翰・道格拉斯先生被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报了案,然
后又匆匆返回庄园。警察稍后几分钟,也赶到庄园。那时大约刚过十二点。
临行前,警官先向苏赛克郡当局紧急报告了所发生的严重事件。
警官到达庄园时,发现吊桥已经放下,楼内灯火通明,全家陷于一片混
乱不堪、惊慌失措之中。面色苍白的仆人们挤在大厅里,惊恐万状的管家站
在过道,搓着双手。只有塞西尔・巴克看上去还能控制住自己,比较镇定。
他已把离入口最近的门打开,示意警官随他进来。这时,伍德医生也赶来了,
他是村里的开业医生,性情活跃、能力很强。三人一起走进那间不幸的房屋,
不知所措的管家随后也跟进来,并随手关上了门,以便不让那些女仆们见到
这种恐怖的场面。
死者仰面躺在地板中央,四肢摊开。他只穿了件晨衣,是粉红色的,遮
住了里面的睡衣,赤脚上是双毡拖鞋。医生跪在他身边,一只手举着一盏灯,
是刚从桌上拿来的。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对此爱莫能助了。受害者的
伤势惨重,胸上放着一把奇怪的武器:一支火枪,枪管在离扳机前一英尺的
地方被锯断了。显然,射程很近,并且火药全打在死者的脸上,几乎把他的
头打成了碎片。扳机用铁丝缠在一起,以便双管齐下,杀伤力更强。
当地警官感到困惑不安、无能为力,承受不了这突然降临于他肩头的重
任。“什么也别动,我们等上边来人。”他压低了声音说,惊恐地盯着那可
怕的头颅。
塞西尔・巴克说:“我们一直没动任何东西。我保证,这儿的一切都和
我发现时一模一样。”
警官已经抽出了笔记本,问道:“那是几点?”
“刚过十一点半,我还没有脱衣服,当时正坐在炉边烤火,突然听到了
枪声。那声音不大——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我立即冲下去,大约仅用了
四十秒就进了这间屋子。”
“门是开着的吗?”
“开着的。可怜的道格拉斯就像这样躺在那儿。他卧室里用的一盏灯就
放在桌子上。几分钟后,我把它点着了。”
“有没有见到什么人?”
“没看见。当我听到道格拉斯夫人随我之后顺着楼梯走下来,我马上冲
了出去,以免她见到这种恐怖的景象。女管家艾伦也赶到这儿,并且把夫人
搀走了。艾姆斯来后,我们再次跑回这间屋子。”
“可我肯定听说过,吊桥整夜都是拉起的。”
“是的,我把它放下之前,桥一直是吊起来的。”
“那凶手是从哪儿逃走的呢?这不可能!道格拉斯先生准是自杀的。”
“最初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可你瞧!”巴克把窗帘拉开,一扇长钻石型
窗子已完全打开。“再看看这儿!”他放低了灯,照见木窗台上的一片血迹,
像是一个鞋印。“有人站在这儿准备脱身。”
“你是说有人蹚过护城河吗?”
“正是如此。”
“那么,如果你半分钟内就到这儿了,那时他一定还在蹚水过河。”
“对此我毫不怀疑。苍天有眼,当时我要跑到窗前就好了!可是因为有
窗帘遮挡,我当时没想到这一点,这你也看到了。在这之后,由于听到道格
拉斯夫人的脚步声,我觉得不能让她进来,否则她会被吓坏的。”
“太可怕了!”看到那炸烂的头颅和尸体周围的血迹,医生说道,“自
从伯尔斯通火车撞车以后,我还没见过这么重的伤口呢。”
“但是,我说,”警官说着,囿于他乡下人见识的限制,他思维迟缓,
还在想着那扇敞开的窗子,“你说有人蹚水逃脱,这说法不错,可我要问,
如果吊桥是拉起的,那个人又是怎么混进来的呢?”
“问题就在于此。”巴克说。
“吊桥几点升起?”
管家艾姆斯答道:“大约是六点。”
“我听说,”警官说,“吊桥一般在日落时升起啊。那么,这个季节,
应该是四点半。”
“道格拉斯太太有客人来喝茶,”艾姆斯说,“客人还没走,就没把桥
拉起来,后来,我亲自拉起了吊桥。”
“这就是说,”警官讲,“如果有人由外部潜入——如果真有此事的话
——他一定在六点之前过了桥,并且一直隐藏在某个地方,直到十一点之后,
才到了这个房间。”
“是这样的!道格拉斯先生每晚必定巡视庄园一周,最后进来查看各房
间是否熄了灯。这样,他走进这间房子。那人正在这儿等他,然后,就朝他
开了枪,又从窗口逃走了。只是把枪留了下来。我觉得是这样,因为它最符
合实际情况。”
警官从死者身边的地板上捡起一张卡片,上面用钢笔写着 V・V・两个大
写字母,下边有“三百四十一”这个数字,笔迹很潦草。
“这是什么?”警官举起卡片问。
巴克好奇地看着卡片,说:“我从前没见过,一定是凶手留下的。”
“V・V・三百四十一,我一点儿也看不出这是什么意思。”
卡片在警官的大手中来回翻转。“V・V・代表什么?可能是某个姓名的
第一个字母。伍德医生,你发现什么没有?”
壁炉前的地毯上放着一把大号铁锤——是工匠用的大家什儿。塞西尔・巴
克指了指炉台上的一盒铜钉子说:
“道格拉斯先生昨天曾用它挂过这幅画儿,我亲眼见他站在这把椅子
上,把这大幅画挂在墙上的。铁锤就是这么来的。”
“我们还是把它放回原处吧,”警官茫然不解,直用手搔头发,“只有
警署中最聪明的人,才能弄清事实真相。还是请伦敦的行家来破此案吧。”
他举起手中那盏灯,慢慢环屋走着。“哎!”警官兴奋地把窗帘拉向一边,
“几点拉上的窗帘?”
管家回答道:“大约四点以后,是点灯的时候。”
“肯定有人曾在这儿藏过。”他放低了灯,角落那儿有个明显的长统靴
留下的泥印,“我得承认,巴克先生,你的理论得到了证实。看来是有人在
吊桥拉起之前溜了进来,偷偷进入这间屋子,因为这是他看见的第一间屋子。
由于找不到藏身之处,就一头扎到窗帘的后边。这样一切都清楚了。很可能
他打算劫舍,但不想撞上了道格拉斯先生,所以,他杀了道格拉斯,然后逃
之夭夭。”
巴克说:“我也是这么看的。但是,我们是不是在浪费时间?现在马上
出动,趁这家伙还没跑远,把他追回来?”
警官考虑一下说:“早上六点之前没有火车;所以他不可能从铁路逃走。
要是他双腿湿淋淋地走在路上,看上去也会稀奇古怪,从而引起人们的注意。
不管怎么说,援兵没来之前,我不能一个人去。但我以为,在我们把案情查
个水落石出之前,你们谁也别出去。”
医生拿走了那盏灯,仔细地检查着那具尸体。“这是什么标志?它和这
起犯罪有什么联系呢?”
死者的右臂直至肘关节,从晨衣中露了出来。大约在前臂一半的位置上,
有一个古怪的古铜色图案:一个三角形外套着一个圆,每条痕迹都凸起来,
衬着死灰色的皮肤,特别醒目。
医生透过眼镜,盯着这个图案说:“这不是针刺的花纹,我还从没见过
这东西。这个人曾烙过烙印,就像是牲口身上的烙印。这意味着什么呢?”
塞西尔・巴克回答说:“我不敢说知道这烙印意味着什么,但是近十年
来,我不止一次见到过道格拉斯胳膊上的这块烙印。”
管家也说:“我也常见,每次主人卷起袖子,我总会见到。我常想,这
会是什么意思。”
警官说:“那么,不论是什么,这图案与本案无关。但这确实是件怪事
儿。所有牵扯到本案的事儿,都够离奇的。喂,又怎么了?”
管家惊呼一声,指着死者伸出的一只手。
“他们拿走了他的婚戒!”他气喘吁吁地说。
“什么!”
“是的,是拿走了。我的主人一直把这只纯金戒指戴在右手的小拇指上,
上面再套上一只有天然金块儿的戒指,第三指戴这只盘蛇形戒指。现在,天
然金块儿和盘蛇形戒指都在,而他的结婚戒指却不翼而飞了。”
巴克说:“他说得不错。”
警官说:“你说他的婚戒总是戴在另一只戒指的下面?”
“始终如此。”
“那么这个凶手,或者不管是什么人,首先摘下了这只你所说的天然金
块儿戒指,取下他的婚戒,然后又把那块天然金块儿戒指给他戴上了。”
“是这样。”
这位可敬的乡村警官摇了摇头说:“看来,最好让伦敦的警察来办此案
吧,越早越好。怀特・梅森是个精明人,这里出现的疑难案,还没难倒过他。
他不久就会赶来帮忙的。不过,我想,我们都会指望伦敦方面来人,把这案
子查个水落石出。无论如何,我深表歉意,这等案件,对我这种警察来说,
实在太难了。”
第四章 黑 暗

凌晨三点,苏赛克斯的侦探长接到伯尔斯通警官威尔逊的紧急报告,便
立即乘坐一辆轻便单马马车从总部赶来。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通过清晨五
点四十五分的火车,他把报告送至苏格兰场。中午十二点,他已经在伯尔斯
通车站迎候我们了。怀特・梅森性情文雅,面容详和,身着一件宽松花呢西
服,红润的脸颊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他身材粗壮,两条刚劲有力的腿,
略呈 O 型,脚上踏着一双高帮儿松紧鞋。看上去,倒像是个身材短小的农夫、
退休的猎场看守人,或者像什么人都行,就是不像地方警署中典型的刑事警
察。
“麦克唐纳德先生,这个案子简直离奇到家了!”他反复强调说,“记
者们知道此案后,定会像苍蝇一样蜂拥而至。我希望在他们伸长了鼻子,介
入此案,把一切都搞乱之前,就把工作做完。我的记忆中,还没见过这种案
子。如果我推断正确,福尔摩斯先生,有些情况会引起你的兴趣的。还有你,
华生先生,因为结案之前,医生总要发表一些见解的。你们的住处,安排在
韦斯特威尔・阿姆兹。我们只有这个地方,可我听说那儿很卫生,条件还不
错。仆人们会把你们的行李送过去。先生们,请跟我来,行吗?”
这位苏赛克斯的侦探,人既活跃、又和蔼可亲。十分钟后,我们就到达
了住处。又过了十分钟,就已经在小旅馆的休息室坐定,议论起此案的大致
情况,这些已在上一章中进述。麦克唐纳德偶尔做一下记录;福尔摩斯坐在
那儿,带着吃惊及由衷钦佩的表情,全神贯注地听着,就像是一位植物学家,
在鉴赏一株罕见、珍稀的花朵似的。
听完案情介绍后,他说:“奇怪,太奇怪了!我想不起来,有比这更离
奇的案子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的,”怀特・梅森颇为得意地
说,“我们算是在苏赛克斯赶上了时辰。刚才,我已经把今晨三点到四点之
间,我从威尔逊警官那儿接手此案时的情况全部告诉了你们。天啊!我拼着
老命赶来,结果却是白费劲儿,因为我不能立即着手破案。威尔逊警官已弄
清了所有事实,我只不过是再查一遍,仔细考虑一下,多少加入点个人的见
解罢了。”
“你都干了些什么呢?”福尔摩斯连忙问。
“嗯,在伍德医生的协助下,我先查看了那把锤子。上面并没有暴力的
痕迹。我原想,道格拉斯先生或许曾用过它来自卫,在它落地之前,也许会
在凶手身上留下点痕迹。可什么也没发现。”
“这当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麦克唐纳德侦探说道,“许多用锤子杀
人的案子,都没在锤子上留下任何痕迹。”
“的确,这并不说明没有用过它。可如果能留下些痕迹的话,就会对我
们有所帮助啊。但事实上却没有。后来我又检查了枪。是支大号铅弹火枪,
而且正如威尔逊所述,两个扳机是用线联在一起的,一旦扣动后面的扳机,
两只枪筒会同时发射。不管谁绑的,看来他是下定决心,绝不让对手有任何
生还的可能。这支截断的枪不足两英尺,极易藏在大衣里。枪上没有制造商
的全名,但两只枪筒之间的凹槽上,刻有‘PEN’三个字母,名字的其它字母
被锯掉了。”
“是大写字母 P,它的上半部是花体,E 和 N 则小一号,对吗?”福尔摩
斯问。“正是这样。”
“宾夕法尼亚小型武器制造公司——一个著名的美国武器制造公司,”
福尔摩斯说。
怀特・梅森紧紧盯着我的朋友,就好像一个小小乡村开业医生,在望着
哈利街的专家那样,专家的一句话,就能解决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
“福尔摩斯先生,这太重要了,您是对的。奇怪!真奇怪!难道您能记
住世界上所有军火制造商的名字?”
福尔摩斯挥了一下手,岔开了这个话题。
“这肯定是美国制造的火枪,”怀特・梅森继续说,“我好像见到书上
有记载说,这种锯开的火枪,在美洲一些地方使用。除了枪支上的制造商,
我也这么想过,有迹象表明,入室杀死庄园主的,是个美国人。”
麦克唐纳德摇摇头说:“老兄,你也想得太远了。我还没听说有迹象表
明,陌生人曾闯入庄园呢。”
“敞开的窗子,窗台上的血迹,奇怪的卡片、墙角处的长靴脚印,还有
这支枪!”
“这一切都可能是预先安排的。道格拉斯先生是美国人,或者说曾在美
国生活了很长时间,巴克先生也一样,哪还用得着从美国进口这么个人来做
这件事。”
“艾姆斯,那个管家……”
“他怎么样,可靠吗?”
“他跟着查尔斯・坎杜先生十年,岩石般牢靠。自从道格拉斯五年前到
此庄园时,艾姆斯就在他手下干活了。他说从没在庄园里见过这支枪。”
“这把枪被改造过,以便于隐藏,所以枪管被一截为二。这样一来,就
可以把它轻易放在哪个箱子里。他敢起誓说,庄园里没有这支枪吗?”
“嗯,不管怎样,他没见过这把枪。”
麦克唐纳德摇了摇他那生来固执的苏格兰脑袋说:“我还是不敢说,有
外人进来过。请你考虑——考虑——(每当他辩论输了的时候,麦克唐纳德
的阿拉丁口音就更浓了),你考……虑……一下,要是你这么看,将会带来
什么影响:枪是由外人带进庄园的,这种种怪事均为那外来人所为?哦,天
啊!这简直不可思议!显然有悖常理!福尔摩斯先生,这事就交给您了,请
根据我们各自的观点,做出判断。”
“那么,麦克先生,请陈述你的理由吧,”福尔摩斯以一种公平的口气
说道。
“假设确有此人,他也绝非打家劫舍之徒。那只戒指和那张卡片表明,
这是一起出于私人原因的、有预谋的凶杀案。就算如此。现在那人溜进来,
专为杀这个死者。如果这样,他就该知道,事后他很难脱身,因为庄园四周
环水。那么,他会选用哪种武器?人们会说,应当选世界上声音最小的武器。
这样,他才可能事成之后,马上从窗子溜走,蹚过护城河,争得充分的时间
逃之夭夭,这样才合乎情理。而他现在这种做法合理吗?费九牛二虎之力,
选出世上声音最大的武器,以便让这房中每个人听到枪响,然后用最快的速
度赶到案发现场,在他还没逃离护城河时,就被人发现?这才奇怪呢!福尔
摩斯先生,你觉得这可能吗?”
“嗯,你的理由很充分。”我的朋友若有所思地说,“的确要有充足的
证据。怀特・梅森先生,我可否问一下,你们有没有检查过河对岸,找一下
那人爬出水后留下的痕迹?”
“福尔摩斯先生,没有找到,因为对面是石岸,要找到很难。”
“也没见足迹或水的痕迹?”
“一点儿没有。”
“怀特・梅森先生,是否愿意和我立即去庄园?或许还能找到些细微的
线索,从中我们会受到一点启发的。”
“福尔摩斯先生,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可后来又想,最好还是让您先了
解一下大致情况。我想,如果有什么地方冒犯了您……”怀特・梅森迟疑地
看着这位业余行家说。
“我以前曾经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办过案,”麦克唐纳德侦探说,“他
一向光明磊落。”
福尔摩斯面带微笑说:“至少按我对这一行的理解而行事。我参与办案,
一来是给警方帮忙,二来是为了伸张正义。如果我没和警方合作,那是因为
他们没让我知道,我可没有打算过要沾他们什么光。怀特・梅森先生,同时
我也要求按我自己的方式工作,并在我认为合适的时间向你们报告结果,我
要求自始至终这样,而不单单是在某一段时间内。”
“我深信,有您在场,是我们的荣幸,我们十分愿意把一切向您和盘托
出,”怀特・梅森先生热情地说,“华生医生,跟我来。我们都希望,将来
会出现在你的作品中呢。”
我们沿着村落古雅的街道走去。路两边直立着截去树梢的榆树。街道的
尽头,有两个古老的石柱,饱经风霜,长满了苔藓。石柱顶上的东西已经失
去原形,它曾经是代表伯尔斯通的两个后腿立起的石狮。再往前走,是蜿蜒
曲折的车道,环抱在草坪和橡树之中。只有在英格兰的乡间,才能享受到这
风景如画的自然风光。沿着车道再走一段儿,是一个急转弯,映入眼帘的,
是一座詹姆斯一世时代的别墅,狭长而低矮,墙砖已褪成黑褐色,屋前有一
座老式花园,两侧是修剪整齐的紫杉树。再往前走,就是那座木吊桥和宽阔
幽美的护城河。河水在冬日寒冷的阳光下静静流淌,水银般波光粼粼。
古老的庄园经历了三个世纪的洗礼,目睹过庄园主人们的休养生息、悲
欢离合,也观赏过乡间的舞会、猎狐者的聚会……奇怪的是,由于历史的悠
久,人们似乎能感到那古墙折射出来的凶兆!而那些嶙峋高耸的屋顶,以及
稀奇古怪悬垂的山墙,正适于掩盖邪恶和恐怖的阴谋。当我看到那些凹进的
窗户和房前长长一溜无精打采的浪花拍打着护城河岸时,心头不由一颤:再
也没有更合适的悲剧舞台了。
怀特・梅森说:“就是那个窗子,在吊桥右边第一个,窗还开着,和昨
晚我们见到时一样。”
“看上去不宽,一个人要出来可不容易。”
“不管怎么样,那人不胖。福尔摩斯先生,您不用说,我们也得出了此
结论。不过,您和我这种体形,完全可以挤出来。”
福尔摩斯走到护城河边,朝对岸望去。然后又检查起石岸和它外围的草
地边缘。
“福尔摩斯先生,我已经仔细看过了,”怀特・梅森说,“这儿什么也
没有,没有人上岸的痕迹。不过,他为什么要留下痕迹呢?”
“说得不错,他为什么要留痕迹?河水总是这么浑浊吗?”
“一般总是这种颜色,溪水从河的上流,带来许多泥沙。”
“河水多深?”
“两边约两英尺,中间三英尺。”
“所以,不必认为,这人过河时溺水身亡。”
“不会的,哪怕是小孩子,都不会。”
我们走过吊桥,一个古怪乖戾、骨瘦如柴的人把我们迎接进去,他就是
管家艾姆斯。可怜的老人由于受到惊吓,面色苍白,浑身颤抖。那位乡村警
官身材魁梧,神色凝重,心情抑郁,仍守在球场。医生已经离去了。
“有什么新线索吗,威尔逊警官?”怀特・梅森问。
“没有,先生。”
“那你可以回家了,你已经够辛苦的了,有事儿,我们会再请你。管家
最好等在门外,请他告诉塞西尔・巴克先生、道格拉斯太太和女管家,我们
现在想和他们谈谈。现在,先生们,请允许我先讲出我的看法,然后,你们
自己得出结论。”
这位乡镇专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牢牢抓住事实,头脑冷静、清
晰,并且常识丰富。单凭这些,他也将会事业有成。福尔摩斯专心致志地听
着他的话。他耐心地解释案情,丝毫不见官方解说人常常流露出的那种不耐
烦的样子。
“是自杀,还是他杀?先生们,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问题。难道不
该这么想么?如果是自杀,那么我们不得不信,他先把婚戒摘下藏了起来,
然后着晨衣下楼,进了这间屋子,在窗帘后墙角处留下泥脚印,使人产生这
种印象:有人曾躲在这儿等他,然后又打开窗子,把血迹弄到……”
“我们绝不会这么看,”麦克唐纳德说。
“因此,我看绝不是自杀。那么,就必然是他杀。我们要确定的是:凶
手是来自庄园外,还是就在庄园内。”
“嗯,我们听听你的高论。”
“要断定这两种可能性的任何一种,都很棘手,但总要找出凶手。我们
不妨先假设是庄园中的一个或几个人作的案。然后,他们趁万籁俱寂,人们
还没就寝时把他弄到这儿,尔后,用世间最古怪,声音也最响的武器作案,
以便让大家知道这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武器,庄园中还没人见到过。因此,
这种开局,看来并不合情理,是吗?”
“是不合理。”
“那么,好吧。大家一致认为,听到枪声后最多不超过一分钟,艾姆斯
和所有人都到了现场,而不是像塞西尔・巴克先生所说,只有他是第一个赶
来的。这样一来,你还会认为该罪犯会有时间去墙角弄出脚印来,打开窗子,
在上面留下血迹,再从死者手上摘下婚戒吗?这绝对不可能!”
“你分析得很透彻,我得同意你的见解。”福尔摩斯说。
“这样,我们又被迫回到那种解释:此案的凶手是外来人。可我们仍面
临着不少难题;然而,却不是那么一筹莫展的了。这人在四点半到六点之间
溜进来,就是说在黄昏后和吊桥升起前那一段时间。因为有客人,门是敞开
的,他没遇到任何阻力。也许他只不过是一个打家劫舍之徒,要不然就是和
道格拉斯先生曾有过私怨。想到道格拉斯先生曾在美国度过大半辈子,而这
枪又像是美国出的武器,看来,出于私人恩怨的解释更合理些。他溜进这间
屋子,只因为这是他撞见的第一间屋子,随后,他就藏在窗帘后,一直等到
夜里十一点半之后。当时道格拉斯先生走进来。假如他们面对面谈过话,那
相会时间也很短暂,因为道格拉斯太太说,她是在丈夫离开她不出几分钟后,
听见枪声的。”
“那根蜡烛也证明了这一点,”福尔摩斯说。
“的确如此。蜡烛还是新的,只烧去不到二分之一英寸。遭受攻击前,
他一定把蜡烛放在了桌子上;否则,他倒下去时,蜡烛也会掉下来的。这说
明,他进屋的一刹那,并没有受到袭击。当巴克先生进来时,只有蜡烛是亮
的,油灯已经熄灭了。”
“这一点很清楚。”
“那么,现在我们就能以这些线索为基础,再进一步推论:道格拉斯先
生走了进来,放下蜡烛。一个人从窗帘后走出来,手中拿着这支枪,索要那
只戒指——天知道这是为什么,可当时一定是这样,道格拉斯先生屈从了。
后来不知是因为这人是冷血动物还是因为他们扭斗了起来——道格拉斯可能
抓起这把锤子(我们是在地毯上发现它的),而他开了火,把道格拉斯打成
这个样子。他扔掉枪,抛下这张奇怪的卡片——V・V・三百四十一,鬼知道
这是什么意思——然后,从窗口逃出去,蹚过护城河。此时,塞西尔・巴克
刚好发现了凶案。福尔摩斯先生,你觉得如何?”
“很有意思,只是有些难以令人置信。”
“老兄,要不是其它的解释更不尽人意的话,你说的简直算得上是一派
胡言。”麦克唐纳德大声喊起来,“某人杀了人,不论他是谁,我都能清清
楚楚地证明,他应该采用其它方式来作案。为什么要选择这种退路?明知悄
无声息是最佳逃身方式,却用了这种火枪,这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您倒是说话啊,既然您说怀特・梅森的推论难以置信,请您给我们指点迷津
吧。”
讨论了这么长时间,福尔摩斯一直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倾听大家说的
每句话,一双敏锐的眼睛东瞧瞧、西看看,眉头紧皱、沉思不语。
“麦克先生,我想再找出些事实,然后才能拿出某种意见,”说着,他
跪在死者身旁,“呀!这伤口真是令人胆寒。能请管家进来一下吗?……艾
姆斯,我听说你常见道格拉斯先生前臂上的这个非同寻常的三角和它外边的
这个圆烙印,是吗?”
“常见,先生。”
“从没听别人议论过它的含义?”
“没有,先生。”
“肯定是火烙上去的。当时一定钻心般疼痛。艾姆斯,我才注意到道格
拉斯先生的下巴上有一块膏药,他在世时,你见到过吗?”
“是的,先生,他昨天早晨刮胡子时刮破了脸。”
“你是否知道,他以前常刮破脸?”
“先生,很久没有了。”
福尔摩斯又说:“这倒值得研究一下!当然,这也许只是一种巧合罢了,
否则,就是一种不安的表现,说明他曾预感到危险的存在了。艾姆斯,你昨
天有没有注意到他行为有点儿反常?”
“先生,有。我觉得他有些坐卧不安,情绪亢奋。”
“哈,这次袭击大概并不完全出乎意料。看来,我们的确有点进展,是
吗?或许麦克先生,你愿意继续提问?”
“不,福尔摩斯先生,您到底技高一等。”
“好吧,我们再看看这张卡片——V・V・三百四十一。纸很粗糙,庄园
中有这种纸吗?”
“我想没有。”
福尔摩斯走到桌前,从每个墨水瓶中蘸点墨汁儿,洒到吸墨纸上。然后
说:“不是在这房子里写的,这儿只有黑墨水,而卡片上是紫色调、并且笔
尖很粗,这屋子里的笔尖都很细。我看是在别的地方写的。艾姆斯,你能解
释这上面的意思吗?”
“不,先生,我一点儿也看不懂。”
“麦克先生,你是怎么看的?”
“给我的印象是,某个秘密团体以此命名,它和死者前臂上的烙印同出
一辙。”
“我也是这么想的。”怀特・梅森说。
“好,我们权且将此点作为可行性假设,再看看我们面临的困难少了多
少。来自于该团伙的代理人设法钻进屋子,等着道格拉斯先生。然后,用这
武器几乎打掉了他的脑袋,一切办完后,他又蹚水过河,无影无踪。只是在
死者身边留下这张卡片,将来报界报道时,就会让该团伙的其它人知道,他
们已经报仇雪耻了。这一切都是前后连贯的。那么,武器众多,干吗非选用
这一种呢?”
“问得好!”
“还有,那只丢失的戒指,又当何解?”
“确实不好解释。”
“怎么没人被捕?现在已经两点多了。我深信,自黎明时分起,方圆四
十英里的警察一直在查找一个湿漉漉的外乡人,对吗?”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
“就是说,除非他在附近有藏身之地,或者已经换好衣服,警察绝不会
让他溜出去的?但直到现在,他们的确让他溜了!”福尔摩斯走到窗前,用
放大镜查看起窗台上的血迹,“这肯定是个鞋印,鞋底很宽,主人可能是八
字脚。怪了,不管是谁到这个沾满泥污的墙角来查脚印,都会说这双靴鞋底
儿样式不错。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脚印很不清楚。旁边这张桌子下面是
什么?”
艾姆斯答道:“是道格拉斯的哑铃。”
“哑铃——只有一个,另一个呢?”
“福尔摩斯先生,我不知道。可能这儿只有一个,我几个月没见过了。”
“一只哑铃……”福尔摩斯严肃地说,可一阵急剧的敲门声,打断了他
的话。
一个人高马大、皮肤晒得黝黑的壮汉探进头来看着我们。他外表精干,
脸刮得干干净净,我一下子就猜出来,他就是我听说的塞西尔・巴克。他那
傲慢、疑问的目光在我们的脸上扫来扫去。
“对不起,打断了你们的谈话,”他说,“但你们有权知道最新消息。”
“凶手抓到了?”
“没那么走运。但是,人们已经找到了他的自行车。那家伙没把车骑走,
来看一眼吧,离大厅门口不到一百码。”
我们见车道上有几个闲人和三四个仆人站在那儿,还有一辆自行车,车
很旧,是拉治・韦特沃兹牌,车身溅满了泥点儿,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骑来的。
车藏在常青树丛中,被人们拖了出来。车上有个工具袋,内有扳子、油壶,
可是没有任何有关车主的线索。
“如果有车牌号,”警官说,“对我们就有帮助了。可我们应为已经取
得的进展感到很知足了。就是查不出他去哪儿了,至少可以知道他从哪儿来。
不过,这家伙究竟为什么要丢下这辆车呢?他怎么能弃车后溜之大吉呢?看
来,对此案,我们仍没理出个头绪来。”
“没有吗?”我的朋友若有所思地说,“我看未必如此。”
第五章 剧 中 人

再次进来后,怀特・梅森问:
“你们对书房里要检查的东西都查过了吗?”
“目前就这么些了,”警官说,福尔摩斯也点了点头。
“或许你们愿意听听庄园里一些人的证词吧?我们就在这间餐厅吗?艾
姆斯,请你先来,把你知道的说一遍。”
管家的证词简单、明了,给人很诚恳的印象。道格拉斯搬到伯尔斯通之
前,他就在这儿干了五年。他说道格拉斯先生是位有钱的绅士,在美国挣了
许多钱。他一向是位和蔼可亲、善于体谅人的主人——或许艾姆斯尚不完全
适应这一点,但常言说,人无全人啊。他还没见到先生感到害怕的样子,恰
恰相反,他是艾姆斯所认识的人中间,最有胆量的人。他之所以每晚拉起吊
桥,完全是出于保持这所老宅故有的习俗,他喜欢恢复庄园的习俗。
道格拉斯先生很少去伦敦,也很少离开村子。但在案发的前一天,他曾
去腾布里奇威尔士镇去买东西。艾姆斯曾有这种感觉,他那天有些不安,并
且情绪激动;因为他一反常态,举止急躁,容易发火。案发当晚,艾姆斯还
没睡觉,而是在后边的餐具室收拾银具。突然警铃大作,可他并没听见枪声,
而且也不可能听到:餐具室和厨房都在这所住宅的最后,要通过一个长廊才
是书房,长廊中几道大门紧闭。女管家听到急促的铃声,就从她的房间出来,
和艾姆斯一起跑到前厅。
跑到楼下时,他见道格拉斯太太正在下楼。不,她走得并不快;在艾姆
斯看来,她显得并不特别惊慌。她刚走到最后一级楼梯时,巴克先生从书房
中冲了出来,拦住了道格拉斯太太,央求她回房间去。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回到你的房间吧!”他大喊着,“可怜的杰克已
命归黄泉,你是无能为力的。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回去!”
巴克先生站在楼梯上劝了她一会儿,于是,道格拉斯太太上了楼。既没
听她尖叫,也没听到她大喊大叫。艾伦太太(女管家)送她上楼,一直陪她
待在卧室中。艾姆斯和巴克先生又回到书房,他们见到屋内的一切情况,都
和警署派人来后所见到的一样。当时油灯还亮着,没点蜡烛。他们扫了一眼
窗外,也没听见什么。在那之后,他们匆忙来到前厅,艾姆斯拉开铁链锁栓
子,放下吊桥,巴克先生就匆匆去警察所报案了。
这些大体是管家的证词。女管家艾伦的叙述,几乎是她手下女佣们证词
的综述。她的房间比艾姆斯当时干活儿的餐具室离前厅要近些。她当时正准
备上床,突然听到铃声,她有点耳聋,因此可能没听见枪声。不管怎么说,
她离书房还是远了些。她记得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大概是使劲儿关门的声
音,不过,时间要早得多——起码在铃响半小时之前。当艾姆斯跑过来时,
她也随之跑过来。巴克先生面色十分苍白,情绪激动地从书房出来,挡住道
格拉斯太太,那时她才走到楼下。他劝她回去,她也说了些什么,但究竟说
了什么,她就没听到了。
“把她领上楼!陪她待在那儿!”巴克对艾伦太太说。
因此,她和道格拉斯太太一起上楼,去了她的卧室,并尽量安慰她。她
极度受惊,浑身颤抖,但也没有表示再要下楼去,她只是穿着睡衣,坐在卧
室的壁炉前,双手抱着头。艾伦太太几乎整夜陪着她。至于其他的仆人,他
们都已经睡着了,没听到枪声,直到警察来了,才知道出事了。由于他们住
在庄园最后,很难听到前面的任何动静。
女管家艾伦太太,除表示悲伤和震惊之外,在盘问中没讲出什么新情况。
下一位证人是塞西尔・巴克先生。作为目击者,对当晚的事情,除了他
已告诉警方的情况之外,并没再说出什么。就他本人而言,他相信凶手从窗
子逃走了。窗台上的血印,在他看来,就是充分的证据。同时,由于吊桥并
没有放下,他不可能再有其它的脱身途径。他无法解释那个刺客跑到什么地
方去了,也无法说明,如果那真是他的自行车,为什么他不把车骑走。他也
不可能在护城河中淹死,河水最深不过三英尺。
对于凶手,巴克脑中已有非常明确的看法:道格拉斯是个少言寡语之人,
对于他以前生活中的某一部分,守口如瓶,从未提起过。他很年轻时就迁居
美国,后来生活渐渐富裕起来。巴克先生是在加利福尼亚初次与他结交的,
后来共同在一个叫巴尼托坎农的地方成功地经营了一个矿厂。他们干得有声
有色,可突然间,道格拉斯变卖了产业,动身来英国。那时他鳏居。后来,
巴克也卖了物业,来伦敦定居。这样,他们又恢复了友谊。
道格拉斯给他一种印象:他总是置于某种威胁的阴影下,巴克一直认为,
他突然离开加利福尼亚,并且在英国这么僻静的地方租了这么座房子,都是
和那危险相关的。他想象着是一个秘密团伙,一个绝不容许宽恕的组织一直
在跟踪着他,直到把他干掉为止。虽然道格拉斯从未和他正面说过这是个什
么团伙,他又是怎么得罪了他们的,但是从他的言谈中,巴克已经有了这印
象。他只是认为,卡片上的字,一定和那个秘密团伙儿有关。
“你和道格拉斯在加州共事了多长时间?”麦克唐纳德侦探问道。
“一起干了五年。”
“你是说,他是单身?”
“是鳏夫。”
“听说过他第一位夫人是哪儿人吗?”
“没有,只记得他提起过,她有德国血统。我见过她的照片,是位非常
美丽的妇人。在我遇到他的前一年,死于伤寒病。”
“你知不知道他和美国某一特别地方有什么联系?”
“听他说起过芝加哥。他很熟悉那座城市,并在那儿做过事。还听他提
过产煤、产铁的一些地区,他生前周游过许多地方。”
“他是政治家吗?这个秘密团伙是否和政治有关?”
“没有!他对政治毫不关心。”
“你不认为他的确犯过什么罪?”
“恰恰相反,我一生中还从没见到第二个心地那么坦诚的人呢。”
“他在加州时,生活中有什么古怪之处吗?”
“当时他最喜欢在我们山里的矿上工作和休息。如果可能,他绝不去人
多的地方。因此,我首先想到这一点:有人在追踪他。后来,他突然决定移
居欧洲时,我确信一定是这么回事儿。我相信他一定事先得到某种警告。他
走后的五六天中,好像许多人在打听他的消息。”
“都是些什么人?”
“哦,这些人看上去非常冷酷,他们来到矿厂,想知道他在哪儿。我告
诉他们他去了欧洲,我也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显而易见,这些人对他不
怀好意。”
“是些美国人吗?加利福尼亚人吗?”
“嗯,我并不了解加利福尼亚人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是美国人,没错儿。
但不是矿工,我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只希望他们早点儿滚开。”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吗?”
“快七年了。”
“那么,你们在加州一起干了五年?就是说,那事儿是发生在十一年前
了?”
“是这样。”
“其中一定有不共戴天之仇,过了这么久还耿耿于怀。形成冤仇的原因,
绝不是件小事儿。”
“我看这事儿一直像块阴影笼罩着他的一生,他从没彻底忘却这件事
儿。”
“可是如果一个人被危险笼罩,也知道那是什么,你觉得他不该去请求
警方的保护吗?”
“也许这种危险是没人能保护得了的。有件事你们应该知道:他出门时
总是带着武器。他的手枪从没离开过他的衣袋。可不幸的是,昨晚他只穿着
晨衣,手枪留在了卧室里。每当吊桥拉起后,他就会感到安全。”
“我想搞准一些日期,”麦克唐纳德说,“道格拉斯离开加州已经有六
年了,你第二年也随他而至,是吗?”
“是这样。”
“他结婚已经五年了,你回来时,正赶上他成婚的时候。”
“大约早一个月,当时我还是男傧相呢。”
“他婚前,你认识道格拉斯太太吗?”
“不,不认识。我那时离开英国已十年。”
“可你后来常能见到她。”
巴克严肃地望着那个侦探。“我以后常见到他,”他回答说,“假如也
常见到她的话,是因为你不能总是拜访一个朋友,而不见他的夫人,如果你
想象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巴克先生,我什么也没想。我不得不询问一切与案情相关的问题,我
并不想冒犯你。”
“有的问题很无理,”巴克怒气冲冲地回答。
“我们只想了解事实。把一切澄清,对你、对别人都有利。道格拉斯先
生对你和他夫人之间的友谊完全赞同吗?”
巴克的脸变得更白了,那双坚实有力的大手神经质地握在一起。“你没
有权力问这种问题!”他喊了起来,“这和你所调查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不得不重复这一问题。”
“那么,我拒绝回答。”
“你可以拒绝回答,但你要知道,拒绝本身亦是一种回答,因为你无法
否认,如果没有隐情,你就不会拒绝回答这个问题的。”
巴克绷着脸站了一会儿,那双浓浓的黑眉紧锁,苦苦思索着。然后,他
抬头一笑:“好吧,我猜你们这些绅士只不过是执行公务,我无权从中作梗。
我只求你们别用这种问题去打扰道格拉斯夫人,因为她的负担已经够重的
了。我可以告诉你们,可怜的道格拉斯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他的嫉妒心。
他非常喜欢我——还没有人像他那样喜欢一个朋友。对妻子,他一往情深。
他愿意让我到这儿来,老是找人去请我。但如果他妻子和我聊天、或者我们
之间互相有点同情时,他就会醋意大发,失去控制,马上说出最粗野的话来。
许多回,我都因此发誓,绝不再登此门半步,可事后他又给我写信,向我表
示忏悔,央求我不要怪他。我也只好不再和他计较这些了。但是,先生们,
就算是我最后的结论,请相信我,天下再也没有像道格拉斯夫人那样热爱自
己丈夫、忠于自己丈夫的人了,我也敢说,也找不到像我一样,对朋友如此
忠诚的人了。”
话说得热情洋溢,充满了感情,可麦克唐纳德侦探并没转移话题,他说:
“你知道,死者的婚戒被摘走了?”
“看起来好像是这样,”巴克答道。
“你说‘看起来’是什么意思?你明知这是事实。”
巴克显得有些困惑、不知所措。“我这么说是因为,他也有可能自己摘
掉了那只戒指。”
“事实是:婚戒既然不见了,不管谁把它取下来,任何人都会联想到他
的悲剧与他的婚姻间的联系,不是吗?”
巴克耸了一下宽阔的肩膀回答说:“我不能正式说它意味着什么,但是
如果你在暗示此案会得出对他夫人之名誉不利的结论,”——他的目光瞬间
燃起怒火,然后,显然是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那么,你们就已经
误入了歧途,就这些。”
“我想,现在没有什么问题要你回答了,”麦克唐纳德冷冷地说。
歇洛克・福尔摩斯说:“还有一个小问题,你进书房时,桌上只点着一
根蜡烛,是吗?”
“是的,是这样。”
“烛光下你看到已发生的恐怖场面吗?”
“是的。”
“你马上按铃求援了?”
“是的。”
“其他人很快就赶来了吗?”
“大约一分钟左右。”
“但是,当他们进来时,却发现蜡烛灭了,只有油灯是亮着的,这看上
去挺奇怪的。”
巴克再次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福尔摩斯先生,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大
惊小怪的。”他略微停顿一会儿说,“烛光光线很弱。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使
光线亮一些。油灯就在桌上,所以就把油灯点着了。”
“然后吹灭了蜡烛?”
“正是。”
福尔摩斯没有再问什么。马克不慌不忙地看了我们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我觉得那目光里,似乎有些对立情绪。
麦克唐纳德侦探派人给道格拉斯太太送去一张便条,大意说他将去她卧
室拜访,可她回话说,她将在餐厅里见我们。现在,她走了进来:一位三十
岁、身材修长、容貌出众的女子。她沉默寡言,相当有自制力。我原以为,
她会悲悲切切、心烦意乱,谁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确实,她面色苍白沮
丧、一副经历一场巨大震动的样子。但她举止镇静自若,扶在桌上纤秀的手,
像我的手一样,丝毫没有抖动。一双忧伤、哀怨的眼睛、带着异乎寻常的试
探性目光扫视着我们。目光突然转成出奇不意的问话。
“你们发现了什么吗?”
难道是我想入非非?我觉得与其说她的语气中流露出的是希望,还不如
说是害怕。
“道格拉斯夫人,我们已经采取了一切可能措施,”麦克唐纳德说,“你
放心,什么都不会漏网的。”
“不用担心花钱,”她语调平平,毫无生气地说,“我要求你们尽最大
的努力。”
“或许你会告诉我们点什么,以便更快破案?”
“恐怕没什么,但只要我知道,一定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们。”
“我们才听塞西尔・巴克讲,你当时并没有亲眼看一下——惨案发生后,
你从没去过那间屋子?”
“没有。他在楼梯上拦住我,恳请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确实如此。你听到枪响后就立即下楼了吗?”
“我先穿上晨衣,然后就下来了。”
“从听到枪响,到巴克先生拦住你,这之间大约有多长时间?”
“几分钟。在那种情况下,很难估计时间。他求我别再往前走了,并向
我保证,我已经是无能为力了。然后女管家艾伦太太扶我又上了楼。一切都
像是一场噩梦。”
“你能告诉我们,你丈夫下楼多久后,你就听到了枪声?”
“我,我说不准。他是从更衣室下楼的,我没听到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每晚都要围着庄园转一圈,因为他怕失火。据我所知,火是唯一使他紧张
的东西。”
“道格拉斯太太,这正是我们要问的。你只是在英国,才遇到你的丈夫
的,是吗?”
“是的,我们已经结婚五年了。”
“你是否听他讲过诸如在美国曾经发生的事情,而这种事会给他带来危
险的一些情况?”
道格拉斯夫人认真想了一下回答说:“是的,”她最后说,“我总觉得
他头上笼罩着某种危险。他拒绝和我谈及此事儿。这并不是由于不信任我—
—我们相亲相爱、互相信赖——而是出于希望我不被干扰的目的。他认为,
如果让我知道,我就会坐卧不安,因此,他保持沉默。”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道格拉斯夫人脸上掠过一丝笑容,“难道会有哪位丈夫终生保守一个秘
密,而那个爱他的妻子会毫无察觉吗?他只字不提在美国的那段经历。拒绝
谈论的本身,就告诉着我,他所采取的一些防范性措施在告诉我;他失口说
出的几句话在告诉我,他遇到不速陌生人士的表情也在告诉我。我深信,他
面临着强大的敌人,他知道这帮人在追踪他,他总是对这些人严加防范。对
此,我坚信不疑。所以,每当他比原定时间回来晚了,我都会胆战心惊。”
“我可以问,”福尔摩斯说,
“他说过哪些话,让你感受到这种危险呢?”
夫人回答说:“‘恐怖谷’。这是我问他时,所得到的回答。‘我曾去
过恐怖谷,现在亦难摆脱出来。’——‘难道我们永远也摆脱不了吗?’当
我见到他十分严峻的表情时,曾这样问过他。‘有时,我想,怕是今生难逃
了。’他这么回答我。”
“你肯定问过他恐怖谷是什么意思的吧?”
“问过,他立即表情严肃,摇头不语。他说:‘我们中间有一个人要终
身生活在它的阴影之下,真是太不幸了。上帝保佑,这阴影永远不要落到你
头上!’那个山谷确实存在,他在那儿生活过,并碰到—些可怕的事情。对
此,我毫不怀疑,但我只知道这么多。”
“他从没提过一些人名?”
“提过。那是他有一次发高烧时提到的。三年前他打野猪时出了一点儿
意外。我记得他时时挂在嘴边的一个名字,说到他时,就显得很愤怒,外加
丝丝恐怖。这个名字是麦克金蒂身主。‘他是谁的身主’?‘感谢上帝,他
从不是我的。’他脱口而出。我从他那儿就知道这么多。但身主麦克金蒂和
那恐怖谷之间定有联系。”
“还有一点,”麦克唐纳德侦探说,“你是在伦敦的一家公寓遇见道格
拉斯先生的,是吗;并且还在那儿和他订了婚?关于你们的婚事,有什么浪
漫史、什么秘密或者神秘的吗?”
“浪漫史倒是有,我们一直很浪漫,倒是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
“他没有情敌吗?”
“没有,我当时根本就没有男朋友。”
“毫无疑问,你已听说他的婚戒被取走了。这和你们有关系吗;假设他
在过去生活中的仇敌追踪至此,并作了案,他可能有什么理由要拿走他的婚
戒呢?”
一瞬间,我发现这女人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回答说,
“这的确是个谜,太奇怪了。”
“好,我们就不再多耽误你了,很抱歉在这种情况下打扰你,”那侦探
说,“当然,还会有问题出现,到时,我们会找你的。”
她站起身来,我再次觉得她飞快地掠过我们的探寻目光。那目光好像在
说:“我的证词给你们留下了什么印象?”然后,她鞠了一个躬,裙边轻拖
地面,走了出去。
“她真是位佳人——美极了!”麦克唐纳德在她出去后关好门时说,“巴
克这个人一定经常到这儿来。他也许是招女人爱的家伙。他承认说,死者有
嫉妒心,也许他本人最清楚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嫉妒。然后是婚戒。你不可能
对此视而不见。那人从一个死人手中扯走一只婚戒。福尔摩斯先生,您是怎
么看的?”
我的朋友坐在一边,双手托腮,陷入苦思冥想之中。现在他站起来,按
了一下铃。“艾姆斯,”管家进来后,他问,“现在塞西尔・巴克先生在哪
里?”
“先生,我去找他。”
他一会儿就回来了,说巴克在花园。
“艾姆斯,你能记得昨晚你在书房见到巴克先生穿着什么鞋吗?”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他穿了一双卧室用拖鞋。他出去找警察时,我
给他拿来了这双靴子。”
“那双拖鞋在哪儿?”
“还在前厅的椅子下面放着。”
“很好,艾姆斯。当然,对我们而言,知道哪是巴克先生的脚印,哪是
外人的脚印很重要。”
“是的,先生。我得说:当时我注意到那双拖鞋沾满了血迹——因此,
我的鞋底也会一样的。”
“考虑到屋内的情况,这很正常。很好,艾姆斯。如果需要你,我会再
按铃的。”
几分钟后,我回到书房。福尔摩斯从前厅带回了那双卧室用拖鞋。正如
艾姆斯所注意到的,两个鞋底都沾有深色的血迹。
“奇迹!”福尔摩斯站在窗前,借着日光仔细察看窗子时喃喃自语道,
“真是怪极了!”
突然,福尔摩斯像猫似的躬起身,把拖鞋放在窗台上的血印上,两者完
全吻合。他冲着他的两个同事默默地抿嘴一笑。
麦克侦探兴奋得有点失去体统,他那地方口音像铁棒敲在栏杆上一样呱
呱不停地讲着:
“老兄,毫无疑问,这是巴克先生自己在窗台上按下的脚印。它比一般
的靴鞋底儿要宽出许多。我注意到你曾说过此人长着八字脚,答案就在此。
不过,福尔摩斯先生,他这是玩的什么把戏——什么把戏?”
“是啊,玩的什么把戏呢?”我的朋友沉思着,重复着他的问题。
怀特・梅森抿着嘴笑了,又出于一种职业习惯,一边搓着那双肥硕的手、
大声喊道:“我说过这是件奇案,果然如此!”
第六章 一线光明

三位侦探有许多细节要核实,因此,我独自一人返回村里我们住的小旅
馆。临走之前,我在那古色古香的花园中散了一下步。花园在庄园的一侧,
四周环绕着成排的、非常古老的紫杉树但已被修剪成奇形怪状的样子。花园
内有一片优美的草坪,中间放着一个日晷仪,年头很久了。整个园中景色幽
雅宜人,使我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弛起来。置身于这种幽静的气氛中,人
们自然会忘却那间阴暗的书房,以及它的地板上躺着的那具四肢伸出、血迹
斑斑的尸体,只把它当成一场噩梦。就在我全身心沉浸在这鸟语花香之中,
漫步在花园之时,发生了一件怪事儿,把我重新带回到那场悲剧,并在我心
中播下了不祥的阴影。
我曾说过,这个花园紫杉树环绕。离庄园最远的那边,紫杉树愈加稠密,
形成了一道连绵的树篱。树篱后面,有一条石凳,从庄园方向走过来,还看
不到这石凳。我走近那里,觉得有人在说话,一个是男子低沉的嗓音,随后
是一位女子的笑声。
一会儿,我就转到树篱后。眼前一亮,我看到那个巴克和道格拉斯夫人,
他们当时还没意识到我的存在。她那表情,令我吃惊:餐厅里她曾显得那么
娴静而拘谨。现在,一切悲伤都烟消云散。她的双眼闪烁着欢乐的光辉,脸
上因同伴的逗乐而产生的笑容犹在。巴克坐在那儿,身体前倾,两只前臂放
在膝盖上,双手紧握,英俊的脸孔正对她报以微笑。突然,(但已为时过晚)
他们看到了我。于是,又摆出了原本的面孔。他们互相间迅速说了几句话,
然后巴克起身朝我走了过来。
“请原谅,先生,”他说,“我是不是在和华生医生讲话?”
我冷冷地点点头。我敢说,这样做,非常清楚地表明了我是怎么看他们
的。
“我们想您大概就是华生医生,因为您和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友谊众人
皆知。您是否愿意过来,和道格拉斯夫人聊一会儿?”
我阴着脸跟他过去,脑海中清清楚楚摆着那具躺在地板上、脑袋几乎被
打掉的尸首。惨剧才发生几个小时,他的妻子和最要好的朋友,居然能坐在
这座曾经属于他的花园中谈笑!我很冷淡地和那位夫人打招呼。餐厅里,我
曾为她的不幸而悲哀。而现在,面对她那祈求的目光也无动于衷了。
“只怕您认为我是一个冷酷无情、铁石心肠的女子吧,”她说。
我耸了耸肩膀说:“这不关我的事儿。”
“也许有一天,您会对我做出公平的裁决。如果您意识到……”
巴克立即说:“华生医生没必要意识到什么,正如他所说,这事儿和他
无关。”
“正是,”我说,“那么,请允许我告辞了,我要继续散步了。”
“等一下,华生医生,”那夫人恳切地大声喊道,“有一个问题,您比
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有权力回答,而这个问题对我,又至关重要。您最了解福
尔摩斯先生和他与警方的关系,假如有人告诉他一件秘密,他是不是一定要
告诉警方呢?”
“是的,是这样。”巴克也恳切地说,“他是独立处理问题呢,还是要
完全和警察一起解决问题呢?”
“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谈这问题。”
“求您了,恳请您告诉我吧,华生医生!我保证这样做会帮助我们——
尤其是我,请您给我指点一下吧。”
这妇人的语气那么诚恳,竟使我一瞬间忘记了她的轻浮举止,感动得只
能照她的要求去做。
“福尔摩斯是位独立的侦探,”我说,“他是自己的主人,会按自己的
判断去办案。同时,也自然会对那些和他办理同一案件的警方人员忠诚相待,
不会向他们隐瞒一切可以使罪犯落入法网的事实。除此之外,我不能再说什
么了。如果你们要了解得更详细些,我希望你找福尔摩斯先生本人会更好
些。”
说完,我礼节性地略微抬了一下帽子,表示告辞,又继续散步了。他俩
仍坐在树篱之后。我走到树篱尽头转弯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只见他们仍
在热切地谈着什么,眼光一直盯着我。显然,是在争论我们刚才的对话。
“我可不希望听到他们的隐情,”当我向他讲述刚才的事情后,福尔摩
斯说。他整个下午都待在庄园,和另外两个同事商讨案情,五点左右才回来。
我让人给他端来茶点,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华生,不需要听什么隐情,
如果因同谋及谋杀罪而被捕的话,这两人会很狼狈的。”
“你认为结局会是这样吗?”
他兴高采烈,意趣盎然,幽默地说:“亲爱的华生,等我消灭了这第四
只鸡蛋,我会让你了解所有进展的。我不敢说已经完全了解底细——远非如
此——但是,当我们追查到那个失踪的哑铃时……”
“那只哑铃?”
“哎呀,华生,难道你没看出来,整个案件与那只失踪的哑铃有关吗?
这怎么可能呢!好吧,好,你也不必垂头丧气,因为即使是麦克侦探和那位
出色的地方侦探,也没意识到这件小事的特殊意义。一只哑铃,华生!想想
只拿单哑铃的运动员会是什么样子!想想看单臂发展的情形;很快,他就有
脊椎弯曲的危险!太惊人了,华生,太惊人了!”
他坐在那儿,双眼闪烁着顽皮的目光,看着我搜肠刮肚、不得其解的狼
狈样,嘴里塞满了面包。他食欲旺盛本身,就表明他已胸有成竹。因为,我
对他那些日日夜夜不思茶饭的情形仍记忆犹新。每当他大脑充满困惑,对一
些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时,总是这样。从而使得他那消瘦、渴求的面容像苦行
僧似的,由于全神贯注而愈发干枯。最后,他点起烟斗,坐在古老的乡间小
旅店的火炉旁,缓缓地随意地说起了案情。与其说他是在深思熟虑地讲述,
还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
“华生,这是个谎言——一个十足的、离奇的、不折不扣的弥天大谎。
我们一开始就碰上了这个谎言!我们的出发点,是个谎言。巴克讲的一切,
全是谎言,可他所编造的故事,又得到道格拉斯太太的进一步证实。所以说,
她也在撒谎,他们是同谋,共同编造了这个骗局,因此,现在问题已经很清
楚:他们为什么撒谎?他们想努力掩盖一个什么样的真相呢?华生,你和我
一起试试,看能不能揭穿这个谎言,重新查出真情。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在说谎?因为他们编造得太离谱,根本不像真话。
想想看:我们听到这样一个故事,凶手只有不足一分钟的时间,在杀了对手
后,他要从死者手上取走那只戒指,他要先取下它上面的戒指,然后摘下这
只戒指,再套上最先拿下的戒指——这种事情绝不曾发生——还要在死者身
边放一个卡片,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华生,我太了解你了。你一定不会反驳说,也许那只戒指在死者被害
之前,就被人取了下来。蜡烛只燃烧了一点儿这一事实说明,他们并没有进
行长谈。从我们听到的有关道格拉斯的介绍来看,那么一个毫不畏惧的人,
怎么会因为短短几句话,就放弃自己的结婚戒指,或者说,我们能想象他会
这么做吗?不,华生。不过,凶手的确单独和死者待了一会儿,那时还点着
油灯。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不过,致死的原因一定是枪杀。因此,枪击的时间肯定早于报警的时
间,无疑这是事实。所以,我们陷入了一场蓄意合谋的骗局,是那两个声称
听见枪响的叫巴克的男人,和叫道格拉斯的女人所共为。首先,当我能证明
窗台上的血迹是巴克故意按上,以便给警方一个假线索时,你就不得不承认,
案情的发展,实在对他不利。
“现在,我们试问一下凶杀发生的确切时间。直到十点半左右,仆人们
还在房中走动,因此,不会在那之前发生。十点四十五分,仆人们都回到自
己的住处,只有艾姆斯还待在餐具室。今天下午你走后,我曾做过一些实验,
结果发现,不论麦克唐纳德在书房弄出什么噪音,把走廊内所有的门都关上
后,那些声音都传不到餐具室。
“然而,在管家的房间里却能听到。那间房子不到走廊的尽头,在那儿,
他抬高嗓门后,我才能隐隐约约听到那声音。因此,毫无疑问,火枪发射时,
射程很近并做过一些消音处理,声音不会太大。可在夜深人静时,那声音会
很容易传到艾伦女管家的房间。正如她告诉我们的,她有些耳背,可她在证
词中却提起过,在铃响半小时之前,她曾听到砰的一声类似关门的声音。铃
响前半小时,就是十点四十五分。我肯定她听到的是枪声,是凶杀的真正时
间。
“这样一来,假如巴克和道格拉斯太太不是真凶的话,现在,我们要断
定他们在十点四十五分到十一点之间在干什么。因为那时,枪声把他们带到
楼下,直到十一点一刻,他们才按铃,召来仆人。他们当时在干什么?为什
么不立即按铃?这就是我们所要回答的问题。如果我们有了答案,就会朝最
终结案迈近了几步。”
我说:“我自己深信他们两人之间有某种协议。丈夫被杀才几小时,她
竟能听到笑话就坐在那儿哈哈大笑,这人一定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的确,甚至在讲述案情时,她也不像是死者的妻子。你是知道的,华
生,我并不是个崇尚女性之人,但生活经验告诉我,没有几个女人,如果她
们对丈夫尚有一丝感情的话,绝不会因为听到任何其他人的几句话,就不去
看她丈夫的尸体的。华生,如果我结婚的话,一定会给我的妻子灌输一种感
情,当我的尸首躺在距她仅仅几码之遥时,她绝不会随管家婆一走了之的。
这出戏排得太拙劣了,即使是最没经验的侦探,也会因为没有听到女人的哀
嚎而感到奇怪的。如果再没什么线索,单凭这件小事儿,也足以证明,这是
一场事先安排好的阴谋。”
“那么,你认为巴克和道格拉斯太太有谋杀罪?”
“华生,你这个问题直率得让我吃惊,”说着,福尔摩斯朝我挥挥手中
的烟斗,“这想法像子弹一样射入我的大脑。你看,如果道格拉斯太太和巴
克知道凶杀的真相,并且合谋隐瞒,那么,我打心眼儿里赞同你的看法,我
相信他们知道真相。不过,你那切中要害的论点的前提还不明晰。我们先考
虑一下所面临的困难。
“首先假定这两人是出于关系暧昧而沆瀣一气,并决心除掉这个碍手碍
脚的人。这个设想够大胆的。因为对仆人和其他人谨慎的调查,并没证明这
一点,相反,我们有许多证词说道格拉斯夫妇形影不离。”
想到她在花园时的那张美丽含笑的脸庞,我说:“我确信,这个结论不
真实。”
“不管怎样,至少,他们给人的印象是这样。然而,我们可以假设这两
人诡计多端,在这一点上蒙骗了所有的人,共同谋害了她丈夫,而他又正巧
面临着某种危险……”
“这种危险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辞啊。”
福尔摩斯沉思着。“华生,我明白了。你在勾勒出这样一种观点,认为
从一开始,他们所说的每一件事儿都是谎言。按你的意思,从来就没有什么
潜在的危险、秘密的团伙,或者什么恐怖谷、或者那个叫麦克什么的头头,
什么也没有。好,这倒是一种快刀斩乱麻的归纳。看看这种观点会给我们什
么启示:他们捏造这种危险来解释这一犯罪行径,然后又配合这种说法,把
这辆自行车扔在花园里,证明曾有过外来人。窗台上的血迹也是出于同一目
的而伪造的,还有那具尸体旁边的卡片,也可能是在这个庄园中制造的。华
生,这些都符合你的逻辑。可是,现在还有一些难办、棘手、不可调合、处
处对不上碴儿的地方。那么多武器,怎么选了这支锯断的火枪——并且还是
美国造的?他们怎么肯定枪声不会把别人引来?艾伦太太当时没出来查看关
门声是怎么回事儿,纯属偶然。华生,你的这对儿罪犯怎么做出这般傻事儿
来?”
“我承认,对此我也无法解释。”
“再有,如果一个女人和她的情夫图谋除掉她丈夫,难道会招摇过市,
在他死后取走他的结婚戒指,使人人皆知谁是凶手吗?华生,你认为这大有
可能吗?”
“不,不可能。”
“还有,假如是你把一辆藏在外边的自行车留在那儿,这么做值得吗?
因为即使是最蹩脚的侦探也会说,这显然是混淆视听,因为自行车会是逃犯
脱身的最便捷的交通工具啊。”
“我想不出该怎么解释这件事情。”
“然而,对一系列相关事件,人类的智慧是不可能找不出一个合理解释
的。权当是一种智力游戏,和事实是否一致,另当别论,我来指一条可行的
思路吧。我承认,这只是想象,难道想象不常常是真相之母吗?
“假设那个叫道格拉斯的人生活中确有犯过罪的隐私,而且事实又令他
难于启齿,那么,就是这隐私导致了他的被害。设想凶手是个外来的复仇者,
这个复仇者取走了他的婚戒,说实话,到底出于什么原因,我现在也弄不明
白。这种宿怨也许可追述到他的第一次婚姻。是出于这种原因,那人才取走
了他的婚戒。
“这个复仇者还没来得及脱身,巴克和道格拉斯夫人就赶到这间屋子。
凶手使他们明白,如果他们企图把他交给警方,就会导致这些耸人听闻的丑
事的公布于众。于是他们改变了主意,情愿放他走。很可能出于此因,他们
无声无息地放下吊桥,然后又把它拉起来,凶手从而得以脱身。但又出于理
智的考虑,认为弃车步行会更安全些,于是他把车丢到一个他安全脱身后才
会被发现的地方,自己溜了。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推测都是可能的,对吗?”
我有所保留地说,“无疑是可能的。”
“华生,我们须牢记,所发生的事情,的确不同寻常。嗯,我们继续把
这想象中的案情发展下去:这两人——倒不一定是一对儿罪犯——在凶手逃
走后意识到,他们使自己陷入了绝境:很难证明他们既没行凶,也没纵容他
人犯罪。于是匆忙中,十分笨拙地应付着局面,窗台上的血印是巴克沾满血
迹的拖鞋按上去的,以说明罪犯是怎么脱身的。显然,他们俩一定听到了枪
声,也照他们应该做的那样按了警铃,只不过是在案发后半小时才这么做
的。”
“你打算怎么证明这些呢?”
“嗯,如果真有外来人,就可以找到他的行踪。这会是最有力的证据。
但如果没有——好吧,科学的手段是无穷的,我想,在那间书房中独自待上
一晚上,会对我很有帮助的。”
“独自一人待一晚上!”
“我打算现在就去那儿。我已和那个令人尊敬的艾姆斯先生安排好了,
他绝不是巴克的心腹,我将在那儿坐一晚上,看看那儿的气氛是否能给我一
点灵感。我是坚信现场考察的重要性的。华生老兄,你笑一下。好吧,等着
瞧吧。顺便问一下,你带了那把大雨伞了,是吗?”
“在这儿。”
“嗯,我能借用一下吗?”
“当然——可用它作武器多别扭啊,假如遇到险情……”
“我亲爱的华生,没那么严重,要不我会请你帮忙的。可我得带上这把
伞。现在,我正等着我的同事们从腾布里奇威尔士镇上回来,他们想从那儿
查一下这辆自行车的主人可能是谁。”
麦克唐纳德侦探和怀特・梅森回来时,夜幕已经降临。他们兴致勃勃,
说是调查取得了很大的进展。
“老兄,我得承认,开始我怀疑真有一个外来人,”麦克唐纳德说,“可
这都过去了。我们已经查出自行车是从哪儿骑来的了,还了解到它的主人的
外貌特征,因此,此行收获很大。”
福尔摩斯说:“听起来好像已接近了尾声,我衷心向你们表示祝贺!”
“哦,我是从道格拉斯先生出事前一天曾显得有些不安这一事实入手
的。那天他去了腾布里奇威尔士镇。他是在那儿预感到危机的降临的。因此,
很明显,如果有人骑自行车到此,那一定是从腾布里奇威尔士来的。我们带
去了自行车,去各个旅馆让人认。很快就被商业之鹰旅馆的老板给认出来了,
他说车主是一个叫哈格维伍的人,他两天前曾在他那儿住过,他的全部行李,
就是这辆车和一个手提箱。旅馆登记簿上写着:他从伦敦来,可没写地址。
手提箱是伦敦货,装的是英国物品,但那人肯定是美国人。”
“很好,很好,”福尔摩斯高兴地说,“你们确实做了件扎扎实实的工
作,而我却坐在这儿和朋友编造各种推论。麦克先生,你这是给我上了一课
讲求实际的重要意义啊。”
“啊,福尔摩斯先生,的确如此。”那侦探满意地说着。
我说:“可他的发现可能和你的推论一致啊!”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麦克先生,让我们听下去。没有办法查明此人
的身份吗?”
“几乎没法。很显然,他行事非常谨慎,以防别人认出他来。既没带任
何文件,衣服上也没有商标。他卧室桌子上有张本郡的自行车路线图。他是
昨天早饭后骑车离开旅馆的,在我们前往调查之前,没听到任何有关他的只
言片语。”
“福尔摩斯先生,这正是令我困惑的事儿,”怀特・梅森补充说,“如
果那家伙不想让人怀疑他,就该想到,必须尽快赶回旅馆,再装得像个与之
无关的游客一样住在那儿。按常规,他一定知道,旅馆的老板会向警方报告
情况,而他的失踪会和这起谋杀联系在一起的。”
“人们会这么想。既然还没逮着他,那么就已充分说明他的才智是第一
流的了,关于他的外表,都说了些什么?”
麦克唐纳德翻开了笔记本。“我把它全都记下来了。看来人们并没有注
意到他,但行李员、旅馆管理人员和客房女服务员都说他有这样的外貌:身
高约五英尺,大概五十岁,头发有点灰白,淡灰色胡须,鹰钩鼻子,满脸的
杀气,令人生畏。”
“好了,这几乎是道格拉斯本人。”福尔摩斯说,“他刚好五十岁,须
发灰白,身高也一样。还有其它情况吗?”
“他穿了一件灰色厚上衣,双排扣夹克,外披一件黄色短大衣,头戴一
顶软边帽。”
“带火枪了吗?”
“枪不到两英尺,很容易放在箱子里,也能轻易地放在大衣里面,带在
身上。”
“你认为这些发现对整个案情有什么意义呢?”
麦克唐纳德说:“福尔摩斯先生,请相信,我听到这些消息后不出五分
钟就向全国发出了电报,一旦等我们抓住了这家伙,就会得出更好的结论。
可即使就这些,我们的确也前进了一大步。我们了解到两天前,一个自称是
哈格维伍的美国人来到腾布里奇威尔士,他骑了一辆自行车,还带了一个提
箱。箱子里装着那支一截为二的火枪。因此,他是专程来杀人的。昨天早晨,
他骑车到这儿来,枪就藏在大衣里。据我们所知,没人看见他是什么时候来
的,可他完全不必非经过村子,才能抵达庄园大门口,并且大路上有许多骑
车人,很可能他立即把车藏到月桂树后面,自己也就潜伏在那儿,盯着庄园
的动静,等候道格拉斯先生出来。自行车是后来在月桂树后被发现的。在屋
子里使用这种火枪的确很怪;但多半他原来是打算在户外使用的。室外使用
这种武器优势不少:其一,不会偏离目标;其二,这种枪声在英国人人爱好
运动的环境中,听起来很平常,不会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
福尔摩斯说:“显然这样。”
“而道格拉斯先生却没出现。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丢下车子,在黄昏时
分接近庄园。他发现吊桥还是放下来的,周围没有任何人,便利用了这个机
会钻了进去,肯定已打算好万一碰到什么人,就找个借口混过去。可他谁也
没遇见,于是就溜进了他最先看到的房间,躲到窗帘后面。从那里,他看见
吊桥被拉起,尔后知道,他唯一的退路,就是蹚过护城河。他一直等到十一
点一刻,那时道格拉斯先生跟往常一样,巡视庄园一圈之后走进这间屋子。
按计划,他开枪打死了道格拉斯先生,然后逃走。当他意识到旅馆的人会描
述他的自行车,从而构成对他不利的因素之时,便决定把它扔在原地,乘其
它交通工具返回伦敦;要不就去了一个事先安排好的藏身之处。这解释怎么
样,福尔摩斯先生?”
“嗯,麦克先生,照目前情况看,你说得很好,也很清楚。这是你的故
事的结局,而我的结论是,凶杀比报告的时间要早半小时;巴克和道格拉斯
太太合谋,企图隐瞒什么情况,是他们帮他脱身——或者,至少在凶手逃走
之前,他们就赶到了案发现场——然后又制造出凶手从窗子逃走的假象。但
最大的可能是他们自己放下了吊桥,把他放了。这是我对案子前半部分的解
释。”
另外两名侦探摇了摇头。
“好,福尔摩斯先生,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是从一个谜团,又落入了
另一个谜团之中。”那位来自伦敦的侦探说道。
“并且这解释更糟糕。”怀特・梅森补充说,“这位妇人一生中没去过
美国,她和这个美国杀手有什么交情,会去保护这家伙?”
“我承认存在这些疑点,”福尔摩斯说,“我打算今晚亲自去调查一下,
很可能会发现些有助于破案的线索。”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帮得上忙吗?”
“不,不用了。有夜幕的保护和华生的雨伞就足够了。要查的事情很简
单。另外还有艾姆斯,那个忠实的艾姆斯。毫无疑问,他会对我破例做出让
步。我的思路始终围绕着一个基本问题——为什么这个有运动健将般体魄的
人,会这么不自然地用一只哑铃来健身呢?”
福尔摩斯独自一人查案回客栈时,已是深夜。我们住的房间有两张床,
这是这个乡村小店所能提供给我们的最高待遇了。当时我已进入梦乡,他进
门的声音把我吵醒,我半酣半醒地咕哝了一声,“哦,福尔摩斯,你发现什
么了?”
他默默地站在我床边,手里拿着一根蜡烛。然后,他那瘦高的身体朝我
俯身过来。“我说,华生,”他低语着,“你和一个神经失常、大脑失去控
制的人住在同一间屋里,会觉得害怕吗?”
“一点儿也不怕。”我吃惊地回答说。
“啊,运气还不错。”他说。当晚,就再也没说一句话。
第七章 结 案

次日清晨早饭后,我见麦克唐纳德侦探和怀特・梅森坐在当地警察局的
小会客厅里,正在秘密地商量着什么。他们前面的桌子上,堆着许多信件和
电报,他们正在分检、摘录。有三封信已放在了另一侧。
“还在追踪那个在逃的自行车主?”福尔摩斯兴致致勃地问,“关于那
个流氓,有什么新消息?”
麦克唐纳德沮丧地指了指那一堆信件说:
“目前对他的举报来自莱赛斯特、诺丁汉、南安普敦、德比、东海姆、
里士满等十四个地区。其中三个地方——东海姆、莱赛斯特和利物浦的情况
对他很不利,警方已将他抓了起来,好像全国遍地都有穿黄衣服的逃犯。”
“天啊!”福尔摩斯同情地说,“现在,麦克先生、怀特・梅森先生,
我要给你们一条忠告:肯定你还记得我刚经手此案时所提的要求,以保证在
未经完全证实的情况下,不向你们披露有些情况,并独立制定方案,直到找
到满意的答案,同时证明它完全正确为止。所以,目前我还不想对你们讲出
我脑中的一切情况。此外,我还保证过,一定要对你们公平些。既然想到再
继续让你们徒劳无功地查下去,对你们是不公平的,所以,我就一大清早赶
来给你们这个忠告。我只有三个字要说:放弃它。”
麦克唐纳德和怀特・梅森吃惊地看着这位德高望重的同事。
“你认为没指望了?”麦克喊起来。
“我认为你的作法没指望了,但不是说无法查出此案的真相了。”
“可是这个骑自行车的人!他可不是凭空捏造出的人物:有对他的描述,
那只手提箱和自行车。这家伙一定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去把他找出来?”
“是的,是的。毫无疑问,他在哪个地方,并且我们是会找出他的。可
我不想让你们把时间浪费在东海姆或者利物浦上。我相信,我们能找到破案
的捷径。”
“福尔摩斯先生,您对我们留了一手,你这么做不磊落。”麦克侦探有
点恼火。
“麦克先生,你了解我的工作方式。但我得用尽量短的时间保守一点点
秘密。我只不过想以自己的方式证明几个细节罢了,这事做起来很容易。然
后我就和你告别,返回伦敦,把全部收尾之事留下来为你们效力,否则,可
就真是太对不住你们了,因为在我的生涯里,还没有见过比它更离奇、更有
趣的案子呢。”
“福尔摩斯先生,您可把我弄糊涂了。昨晚,我们从腾布里奇威尔士镇
回来时,还见过您,当时您大致同意我们的分析。那之后出了什么事儿,您
怎么对这案子又有了全新的见解?”
“好,既然你问这话,我就告诉你,像我曾告诉过你们的,我昨晚在庄
园里待了几个小时。”
“那么,出了什么事儿吗?”
“啊,眼下我只能给你们一个粗略的回答。顺便提一下,我刚见到一篇
短小,简洁,可还有趣的说明书,是介绍那座古建筑的。从当地烟贩子手中,
只花一个便士就能买到。”
福尔摩斯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上面有一幅这座古老庄园的雕
刻画,画得很粗糙。
“我亲爱的麦克先生,当你置身于一个历史氛围之中,并深受其感染时,
这本小册子就会使你对手中的案件激发出热情来。别那么不耐烦,因为我保
证,即使是这样一本干巴巴的介绍材料,也会使你联想起它昔日的景象。请
允许我给你们读上一段:“伯尔斯通庄园在詹姆士一世执政后的第一年竣工,
它矗立在另一座古老建筑的废墟之上,是至今保存最完美的詹姆士一世时代
有护城河宅邸的建筑之一……”
“福尔摩斯先生,别再捉弄我们了!”
“啧!啧!麦克先生,我看你就要发火了。好吧,我不再逐字逐句地念
了,因为你根本就不想听下去。可是,这本小册子中提到:在一六六四年,
议会党人中的一个上校,曾获得过这块宅基,还讲到内战期间查理一世①曾在
此藏了几天,最后还说乔治二世②曾一度来此参观。听到这些,你就该承认,
这座古老的庄园,与多种事情有着种种利害关系。”
“福尔摩斯先生,对此,我深信不疑,可这些和我们无关啊。”
“无关?会没关系吗?我亲爱的麦克先生,视野宽阔是干我们这一行的
基本条件之一,各种思想的相互作用,知识的间接运用常会使人获益匪浅。
请原谅我这么说,虽然我只是个犯罪问题专家,但总比你年纪大些,或许经
验也比你多点。”
麦克侦探真诚地说:“我极乐意承认这一点。我知道您有您的道理,可
您也未免太拐弯抹角了。”
“好,好吧,不谈它的过去了,就说说目前的现实。如我所说,昨晚我
拜访了那个庄园,既没见巴克,也没看见道格拉斯夫人。我想没必要去打扰
他们。不过令我知足的是,听说那妇人并没有憔悴,而且还吃了一顿丰盛的
晚餐。我此行专程拜访了那位好心人艾姆斯先生,并且和他亲切地谈了一会
儿话。终于,他同意让我单独在书房中坐上一会儿,同时,也不能让别人知
道此事。”
“什么!和那具尸体待在一起?”我脱口喊出了声。
“不,不是的。现在一切都已井然有序了。麦克先生,听说这是经你允
许的。屋子已经恢复原样,我只在里面待了半小时,很受启发。”
“您都做了些什么?”
“别把这么个简单事儿神秘化,我在找那只失踪的哑铃。在我对此案的
推理过程中,它一直占有重要地位,我最后找到了那只哑铃。”
“它在哪儿?”
“啊!我们已走到那未知地带的边缘了。请允许我再独立往前走一点儿、
只一小步,我们就会有可能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向你们和盘托出了。”
“好吧,我们只好让您按自己的主意行事了,”麦克说,“可您却让我
们撒手不管——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理由很简单,我亲爱的麦克先生,因为你们首先就没有弄明白所调查
的对象啊。”
“我们在查伯尔斯通庄园主被害一案啊。”
“是,是这样。可别再劳神去找那个神秘的自行车手了。我向你们保证,
这对你们不会有多大帮助。”


查理一世(1600—1649),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国王(1625—1649),詹姆斯一世之子。——编注

乔治二世(1683—1760),英国国王(1727—1760)。——编注
“那么,您建议我们做什么?”
“如果你们愿意,我会准确地告诉你们该做什么的。”
“好吧,我不得不承认,我最终总是发现你那些古怪的方法后,总有些
道理。我会按你说的去做。”
“还有你,怀特・梅森先生?”
这个乡村侦探无奈地看着我们。福尔摩斯以及其工作方式,对他来讲均
是陌生的。“好吧,如果对麦克侦探有利,对我会更有利。”他最后这么说。
“好极了!”福尔摩斯说,“好,那么,我将建议你们两人到乡间痛痛
快快地散一下步。听说从伯尔斯通小山边一直到威尔德大森林,这一带自然
风光相当优美。尽管我不熟悉环境,不能向你们推荐一个合适的饭店,可中
午你们一定会找到个不错的地方就餐。傍晚时,一定很疲劳,但会十分惬
意……”
“老兄,玩笑开过火了!”麦克唐纳德大叫起来,怒气冲冲地从椅子上
站了起来。
“好,好,悉听尊便。怎么消磨这一天都行,”福尔摩斯说着,兴致不
错地拍拍那侦探的肩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过,必须在黄昏前到这里
和我会合——务必来,麦克先生。”
“这听上去倒还像个头脑清醒的人说的话。”
“我刚才的建议很不错,只是我不想固执己见,强加于人。只要你们届
时到这儿来。可现在,在我们分手前,我想让你给巴克先生写个便条。”
“嗯?”
“如果同意,我说,你写。准备好了吗?”

亲爱的先生:
我突然觉得,我们有责任把护城河排干,希望能通过这方法找到……

“这不可能,”麦克说,“我曾查看过。”
“啧!啧!我亲爱的先生,请照我说的写好了。”
“好吧,继续吧!”

……希望能发现对我们破案有利的线索。我已安排好,明天清晨工人们就开工,分流
溪水……

“这不可能!”

……分流溪水。因此,我觉得最好先对你说明一下情况。

“下边签上你的名字,大约四点钟派人亲手送给他。届时,我们将在这
间屋见面,在这之前,每个人自由活动,因为我保证,调查已可以暂告一个
段落了。”
将近黄昏时分,我们重新聚集,福尔摩斯态度非常严肃,我好奇心十足,
而那两位侦探则显得极为不满,异常恼火。
“好,先生们,”我的朋友严肃地说,“我现在请你们和我一起去把所
有情况都考证一下,然后,你们再判断我得出的结论是否和我所观察到的事
实相符合。今晚很凉,我不知道这次探险要持续多长时间,所以,请你们尽
量多穿点衣服,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那儿。如果不反对
的话,我们立即出发。”
庄园四周是花园,周围是一圈栅栏儿。我们顺着栅栏向前走,直到遇见
一个豁口。穿过豁口,溜进了花园;随后在渐渐降临的暮色中,紧紧跟着福
尔摩斯,一直走到一处矮矮的灌木丛后,那里几乎正对庄园大门和吊桥,吊
桥还没拉起来。福尔摩斯蹲下来,躲在了月桂树丛后面,我们三人也同样蹲
了下来。
“好了,现在要我们干什么?”麦克唐纳德唐突地问道。
“耐心等待,并尽量别弄出声音来。”福尔摩斯回答道。
“我们究竟为啥到这儿来?我觉得您应该对我们开诚布公。”
福尔摩斯笑了。“华生总说我是现实生活中的剧作家,”他说,“有时
我胸中会突然涌发艺术家的灵感,它执拗地督促我搬出一台好戏来。想想看,
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指控罪犯,要不就是当头给人一棒、一刀见血,这种结局
有什么意思?麦克先生,干我们这一行的,如果总是这样,那才是单调乏味、
令人生厌呢!而那敏锐的推断、略施小技、引而不发、料事如神的预测,大
胆地设想,再得以最终的证实,所有这些所带来的喜悦,不正是我们毕生所
从事的职业给我们的回报吗?难道这些不值得我们引以为豪吗?此时此刻,
你们会感受到眼见猎物即将落网的激动,如果我像钟表般准确,怎么能体会
出这种快乐?我只请你稍稍有点耐心。麦克先生,我们就要有答案了。”
“好吧,但愿在把我们冻僵了之前,您所说的那种自豪、回报等等会出
现,”这位伦敦来的侦探无可奈何地嘲弄着说。
我们对此都十分赞同,因为我们守候的时间实在太长、难以忍受。夜色
慢慢笼罩了这座古老建筑狭长、阴森的正面。从护城河里刮来阵阵阴冷、潮
湿的寒气,直逼而来,锥心刺骨,冻得我们牙齿直打颤。大门口只有一盏灯,
从那间晦气的书房,透出明亮的黄色灯光。其它的一切,都已淹没在这黑暗、
寂静之中。
“还得等多久?”最后麦克侦探问道,“而且,我们究竟在等什么?”
“要等多久,我也和你一样说不准,”福尔摩斯非常严厉地说,“如果
罪犯们能像火车站的列车那么准点,那当然对大家都方便。至于说在等什
么……嘿,那正是我们的猎物。”
他的话音未落,书房里那明亮的黄色灯光,就变得忽闪忽现,因为有一
个人在房内来回走动着。我们藏身的月桂树丛正对着书房的窗子,离它还不
到一百英尺。此时,窗子被推开了,朦胧中只见一个男子肩部以上的部分探
出了窗口。那黑黑的身影在向四处张望着,又朝前看了看,鬼鬼祟祟、偷偷
摸摸,好像生怕被人看见。然后,他身体前倾。在这万籁俱寂之际,我们听
到河水被轻微搅起的声音;像是他在拿什么东西在水中搅动着。突然,他开
始像渔夫捞鱼似的捞起了一个又大又圆的东西。他把这东西捞起来,当拉到
窗口,就要拉进屋时,灯光又被挡住了。”
“马上出发!”福尔摩斯说,“快去!”
我们全都站了起来,双腿麻木,踉踉跄跄跟在福尔摩斯后面,而他却飞
也似地跨过吊桥,拼命地按起了门铃。门后传来拉门栓的窸窸窣窣声,艾姆
斯惊愕地站在大门口。福尔摩斯将他推到一旁,一言未发,我们几个紧随其
后,冲进我们刚才一直在监视的书房,那人就在里面。
我们刚才见到的灯光,就是从桌子上的油灯中发出的。现在,塞西尔・巴
克手里拿着这盏灯,我们进来时,他把灯举向我们。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坚
强、果敢、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他的双眼冒出了怒火。
“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喊了起来,“你们到底要找什么?”
福尔摩斯快速扫视屋子一周,猛然扑向塞在写字台下的一个湿淋淋的包
袱。
“就是找这个,巴克先生:这个裹着哑铃的包袱,是你才从护城河里捞
上来的。”
巴克满脸惊诧,盯着福尔摩斯。“你们怎么会知道有这件东西的?”他
问。
“很简单,是我把它放在水底的。”
“你放在那儿的,你!”
“或者应该说‘重新放在那儿的’。”福尔摩斯说。“而麦克唐纳德侦
探,你应当还记得,我曾对少了一只哑铃多少有些感到不可思议,而你当时
只顾得忙其它的事儿,几乎没考虑这问题。要不,你也会从中推出正确答案
的:河水近在咫尺,又丢失了一件重物,那么就不难想象,有人把什么东西
沉入了河底。起码,我想这看法值得验证一下。因此,在艾姆斯的帮助下,
我得以进入书房。华生医生的伞把儿也派上了用场。昨晚我曾打捞起这个包
袱,并检查了一下里面的东西。
“但是最重要的,是应当能证实谁把它放进去的。于是,我们便宣布要
在明天抽干河水,这样一来,就迫使藏匿包袱的人,无论如何也要在夜幕的
掩护下取出包袱。我们至少有四个人亲眼看到是谁趁机抢先打捞包袱的。因
而,我想,巴克先生,你现在该知道答案了。”
歇洛克・福尔摩斯把那个湿漉漉的包袱放在桌上油灯边,解开捆着的绳
子,从中扯出那只哑铃,把它放到墙角处另一只哑铃那儿。然后又拿出一双
靴子。“瞧,美国货,”他指着鞋尖说。接着,又放在桌上一把带鞘的长长
的杀人刀子,最后又解开一捆衣服:有一套内衣裤、袜子、灰色花格呢外衣,
以及一件黄色短外套。
“这些衣服,除短大衣外,都是些极普通的衣服,”福尔摩斯说,“而
这件衣服则给人很大的启迪。”他十分谨慎地把大衣举到灯前,“你们看,
大衣衬里的内口袋做得很长,好像能有足够的空间去装那支截短了的猎枪。
衣领上有成衣商的标签——美国维米萨沃特菲特尼尔服饰店!我在一所修道
院图书馆待了一下午,了解到维米萨是个繁华的小镇子,在美国一个盛产煤、
铁矿山谷的出口处。巴克先生,我还记得你曾提起过那个矿区和道格拉斯先
生的第一位妻子有关,因此,这就不难推断:死者身旁的卡片上的 V. V. 两
个字母,可能代表维米萨山谷(Ver-missa Valley),或许就是从这个山谷
派来的杀手,而这个山谷,就是我们听说过的恐怖谷。这些都清楚了。巴克
先生,好像我有点妨碍你的说明了。”
在这位非凡的侦探讲述案情时,塞西尔・巴克的面部表情真够让人看上
一阵子的:气愤、惊愕、震惊、犹豫不决,种种神态交相更替,纷纷掠过他
的面颊。最后,他以守为攻,冷嘲热讽地说:
“福尔摩斯先生,既然您知道得这么多,或许还是继续说下去吧。”
“我不否认我可以告诉你更多的情况,巴克先生;不过,由你来讲述会
更体面些。”
“哦,您这么想,是吗?好吧,我能告诉你们的是,如果有什么秘密的
话,那也不是我的秘密,您找错人了。”
“好啦,巴克先生,要是你采取这种态度,”侦探平静地说,“我们就
得把你拘留,等逮捕证一到,就正式逮捕你。”
“随你们他妈的便,”巴克挑衅地说道。
事态的发展陷入僵局,因为只要看他一眼,就会知道,再也甭想从他嘴
里套出任何情况,他的脸上一副顽固不化的样子,即使是严加酷刑,也别想
让他一改初衷。就在这时,传来了一位妇人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僵局。是道
格拉斯夫人,她一直站在半开的门外听着,现在,她走了进来。
“塞西尔,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她说,“无论将来如何,反正
你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不仅是尽全力,而且是过分尽力,”歇洛克・福尔摩斯严厉地说,“夫
人,我十分同情您,所以,我十分希望您能相信我们会有足够的职业常识,
并做出公正的裁决,也请你们自愿地完全信赖警方。或许我本人犯了个错误,
当你通过我的朋友华生医生给我某种暗示时,我没有理会,可当时我有充分
的理由,认为你直接涉嫌本案。现在,我肯定事实并非如此。同时,我还有
许多谜团儿未解,我强烈建议您请道格拉斯先生本人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吧。”
听到福尔摩斯这席话,道格拉斯太太不由地惊呼起来。同时,我们意识
到似乎有人在墙角现了形,此时,正从他出现的角落的阴影中朝前走过来。
道格拉斯夫人转过身去,立刻和他拥抱起来,巴克也抓住了他伸出来的一只
手。
“杰克,这样最好不过了,”他的妻子反复这么说,
“我确信这样最好。”
“是这样,道格拉斯先生,是这样的,”福尔摩斯说,“我相信你会觉
得这么做最好。”
那人站在那儿,不停地眨着眼,他还没适应过来,因为他才从暗处一下
子见到了光明。这张脸很有特色:灰色的双眼流露出无畏,灰白色硬胡须剪
得很短,方方的下巴略向外凸出,嘴角浮现出一丝幽默。他仔仔细细打量了
我们一番,然后,让我吃惊的是:他竟朝我走来,递给我一个纸卷儿。
“我听说过您,”他说,声音既不是典型的英国口音,也不是典型的美
国口音,但听上去很圆润悦耳,“您是这些人中间的历史记录人。华生先生,
我敢拿全部家产和您打赌,您手中还从来没占有过这种资料。怎么写由您定,
可是要以事实为依据。只要您这么做,一旦完成,这本书一定会轰动。我藏
了两天,躲在那个鼠洞避难室里,借助室内所能透进的日光,用文字记录了
这个故事:您和您的读者可以随意使用这些资料,这就是恐怖谷的故事。”
“那只是往事,先生,”福尔摩斯平静地说,“我们在等你讲述有关本
案的情况呢。”
“先生,您会如愿的,”道格拉斯说,“我可以边讲边吸烟吗?哦,谢
谢,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本人也吸烟。我猜您一定能体会
那种滋味:整整憋了两天,口袋中虽然有烟,可又不能吸,生怕散出烟味,
露出马脚来。”他倚着壁炉台,抽着福尔摩斯递给他的雪茄烟,“福尔摩斯
先生,久仰您的大名,却不曾料到会亲眼目睹您的风采。但在您还没读完那
些东西之前,”他冲着我手中的这卷纸点头示意着说,“您准会说,这事儿
还真够新奇的。”
麦克唐纳德侦探一直盯着这个新露面的人,惊诧不已。“哎呀,这下我
可真是失败了!”最后他喊道,“如果你是道格拉斯先生、伯尔斯通的庄园
主,那么这两天以来,我们一直在调查的死者又是谁呢?上帝,你究竟是从
哪儿蹦出来的?我看你就像玩偶匣子里的玩具人,揭盖即起,从地板里钻出
来的。”
“啊,麦克先生,”福尔摩斯不赞成地摆了一下食指说,“你当初不愿
读那本出色的地方志,上面写着国王查理一世曾在这屋子中避难的故事。在
那种年代,没有像样的藏身之处,是无法藏身的。而那个曾经用过的地方,
当然会再次启用。那时我就坚信,道格拉斯先生就躲在这座别墅中。”
“那么,福尔摩斯先生,您为什么把我们捉弄了这么长时间呢?”那侦
探生气地说,“您让我们白白地浪费许多时间去查一件你早就知道是荒谬的
事情?”
“一分钟也没有,我亲爱的麦克先生。我昨晚才形成了对此案的这种看
法,并且只有今晚才能加以证实,所以,就请你和你的同事白天放假一天。
你说,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在护城河一发现这些衣物,我立即清醒
地意识到,我们发现的尸体,根本不是道格拉斯的,而是从腾布里奇威尔士
来的那位自行车手的,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它的结论。因此,我得判断道格
拉斯本人在什么地方。而最有可能的,是在他妻子和朋友的帮助下,他躲在
了对逃亡者最合适的一栋房子里,等待更稳妥的时机脱身。”
“嗯,您掐算得很准,”道格拉斯赞许道,“我本想自己已经从你们英
国法律下脱身了,因为我吃不准它会怎么处置我。此外,我又有了最终摆脱
那帮一直紧紧追着我的猎狗们的机会。请你们注意,从头到尾,我都没做过
任何亏心事,并且如果有必要,我还会这么做。但是,请让我把话说完,然
后你们再去裁决。侦探先生,别劳什子警告我什么:我决不会在真理面前退
缩的。
“我不打算从头讲起,全都在那上面写着呢,”他指着我手中的这卷纸
说。“你们可以看到众多荒诞无稽之事。所有的一切都归结于一点:有些人
有各种理由仇恨我,宁愿倾家荡产,也要找到我。只要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只要他们还活着,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安全容身之处。他们从芝加哥跟到加
利福尼亚,然后又追出美国;而我婚后一直住在这静谧的乡村,曾经以为我
的晚年会在平静、安稳中度过。
“我从没对我妻子解释过去发生的事情。为什么要把她推下去?一旦了
解真相,她就会终日惴惴不安,时刻想象着灾难的降临。我觉得她好像知道
点什么,因为无意中,我总有说漏嘴的时候,即使在昨天,在你们这些先生
们见到她之后,她对此事的真相,还是一无所知。当时她把知道的一切都告
诉了你们,巴克先生也是如此。因为当晚事发后,几乎没有时间对他们说什
么。现在,她什么都知道了。要是我聪明的话,早就应当告诉她了。但是,
亲爱的,要讲那些往事,实在令我为难。”道格拉斯握了握妻子的手,“而
且,我也一直在朝最好的方向努力着。
“先生们,事发前一天,我去腾布里奇威尔士镇,在大街上瞅见一个人,
仅仅一瞥,就认出他是谁了。对这种事儿,我眼明手快。他就是我所有敌手
中最凶恶的一个——他像一只饿狼追踪驯鹿一般,这些年来一直对我穷追不
舍。我知道有麻烦了,于是就回家做好了准备,并且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应付。
一八七六年左右,我的运气一直不错,这在美国人人皆知。我从不怀疑,好
运仍与我同在。
“那天一整天我都在戒备着,从没去花园,这一着算是做对了。否则,
就会在尚未接近他之前,白白地在那支截断的火枪下丧命。吊桥拉起后,我
把这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每当吊桥升起之后,我都会感到心里宁静了许多。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竟会钻到庄园里来等我。正当我穿着晨衣和往常一样
巡视时,脚刚一踏入书房,就感觉到了危险。我想,当一个人终生与危险相
伴时,就会看见从第六感觉发出的红色信号,而我的大半生,都是伴着危险
过来的,我当时十分清楚地看到了那个信号。但我那时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
这种感觉。随后,我看到窗帘下的靴子,心里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手中只有一根蜡烛,可大厅里光线很强,光线从敞开的门射进书房。
我放下蜡烛,跳过去抓起了放在炉台上的一把铁锤。与此同时,他向我扑来。
只见眼前刀光一闪,我把铁锤抡过去,我打中了他,因为刀子当啷一声落在
地上。他像鳗鱼似的快速绕着桌子躲避着。一会儿,从大衣里掏出那支枪。
我听到他拉枪栓的声音,但还没等他射击,我就抓住了枪。我们扭成一团儿
抢了起来。战斗一分钟就结束了,谁松手丢了枪,谁就会丧命。
“他并没放手,可枪在他手中枪口朝上的时间太长了。可能是我扣了扳
机,也可能是我们扭打时枪走了火。不管怎样,他脸上吃了两颗子弹,而我
站在那儿,看着地板上特德・包德文死后的模样。在小镇上我一眼就认出他
来,他向我扑来的一瞬间我也认出了他,可他此时的样子,恐怕即使是他亲
妈,也难辩认出来了。我过去对大开杀戒已习以为常了,可见到他这副模样,
还是不免作呕。
“我还倚在桌旁时,巴克匆匆赶来。我又听到妻子下楼的声音,就跑到
门口拦住了她,因为这种惨不忍睹的情景,实在不宜让妇人见到。我答应她,
马上就去她那儿。我对巴克说了一两个字,他只看了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
事了,然后我们等候着大伙儿的到来。但是,没见他们的影子,我明白了,
他们什么也没听见,只有我们知道所发生的一切。
“就在那一瞬间,我有了一个主意,我简直为自己这个主意的高明而飘
飘然了。那人衣袖高挽,前臂上有那个秘密社团特有的烙印,看这儿!”
我们认识的道格拉斯卷起衣袖,现出来一个和死者胳膊上完全一样的烙
印:褐色圆圈里套着一个三角形。
“就是因为见到了这个烙印,我才灵机一动,似乎一眼就明白自己要怎
么做了。这人的身高、头发、体形几乎和我一样,没人能认出他的脸来,这
个恶棍!我脱下他身上的这套衣服,大约十五分钟后,就和巴克先生一起给
他套上我的晨衣,然后他就躺在了你们发现他的地方。我们把他的东西捆成
一个包袱,然后随手用一个哑铃给它加重,因为当时找不到其它的重家什。
随后,又把这包袱从窗子扔出去。那张原本打算放在我身边的卡片,却放在
了他的身边。
“我的戒指,就带到了他的手上。可当我碰到我的结婚戒指时,”他伸
出了那只肌肉发达的手说,“你们自己可以看到,戒指太紧了。自结婚之日
起,我就没摘下过这戒指,要摘下来非用锉刀不可。总之,我当时不知道应
该花点功夫把它弄下来,可即使当时这么想了,也不可能做到。所以,只好
让这一细节随它去了。另外,我拿来一小块橡皮膏贴在死者的脸上,那时我
的脸上在那个位置上正贴着一小块儿。福尔摩斯先生,您虽然很精明,却忽
视了这一点,因为如果您当时碰巧揭开那橡皮膏,就会发现,它下面并没有
伤痕。
“好了,这就是当时的情况。如果我能躲过这阵子,然后在哪儿和我的
‘未亡人’相聚,我们最后就会有机会平静、安详地度过我们的余生了。只
要我在这世上还活着,这帮恶魔就不会让我有一日安宁的。可一旦他们看报
纸,就会知道包德文已经干掉了他的对手,我的所有麻烦也就结束了。我当
时没时间让巴克和我妻子了解这全部实情,但他们很是心领神会,并全身心
地帮助我。我以前就知道得很清楚,庄园里有个藏身处,艾姆斯也知道,可
他万万不会想到这个地方会和此事相关。于是我藏到里面,由巴克来应付这
里的一切。
“我想你们自己能继续说明巴克所做的一切:他打开窗,在窗台上按下
了一个脚印,造成凶手越窗逃走的假象。这当然很难令人置信,可吊桥拉起
后,只有这一条退路啦。一切安排就绪,他拼命地拉起警铃。后来的事儿,
你们已经知道了。好了,先生们,你们请便吧,但我告诉你们的是真话,句
句属实,千真万确。上帝保佑!现在请问,英国法律会怎样对待我?”
大家都没开口。歇洛克・福尔摩斯打破了这种沉默:
“英国的法律,总的说来是公正的。道格拉斯先生,你不会受冤枉的。
可是我得问,这个人怎么知道你住在这儿,又怎么知道如何进庄园呢?或者
说他怎么知道该藏在哪儿才能找到你呢?”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福尔摩斯面色苍白而严峻。“恐怕,这故事还不到结尾呢。”他说,“你
会发现有比法律更危险的事情,这危险远远大于来自美国的敌手。道格拉斯
先生,我看你前面仍是吉凶未卜,要牢记我的忠告,继续小心提防为妙。”
现在,请读者不要厌倦,暂时随我离开苏赛克斯伯尔斯通庄园,也撇开
那个叫道格拉斯的人给我们所带来的充满种种事端和奇特故事的一年。我希
望你们能随我回到二十年前,去一个离我们几千英里的那片西部大陆。在那
儿,我一定让你们看到一个稀奇古怪、骇人听闻的故事——它如此稀奇古怪、
危言耸听,即使你们亲耳听我讲述,即使事实的确如此,你们也会感到它难
以置信。
千万别认为,怎么一曲未了,一曲又起?看下去,你们就会发现,事情
远非如此。当我们把那遥远时代所发生的事情的枝枝叶叶呈现在你们面前
时,当你们了解到这段神秘往事之后,我们会再次在贝克街的那座宅子中见
面。在那儿,本案会像其它精彩故事一样,找到自己的归宿。
第二部 亡命党徒

第一章 某 人

一八七五年二月四日,整个冬天都十分寒冷。吉尔莫顿山谷积了厚厚的
一层雪。然而,由于开动了蒸汽扫雪机,铁路仍在运行。傍晚,连接煤、铁
矿之间的火车,满载着下工回家的矿工们,正在缓缓地呻吟着爬行在陡峭的
山坡铁轨上,从平原地带的斯德格威尔一直开到维米萨——那个坐落在维米
萨山谷口的中心镇子。从这儿开始,铁路又向下一直延伸到海尔姆达的巴滕
斯克罗辛和莫顿区的一个纯农业镇子。虽是单线,可在铁轨的两侧却有许多
轨道,一排排卡车长龙般停在两边,车上堆满了煤和铁矿石,向人们展示着
这里所蕴藏的财富,而这些财富给美国这个最荒凉的角落所带来的,又是荒
蛮的人口和喧嚣的生活。
荒凉,曾是它的命运!走遍这片土地的首批拓荒者们,怎么也不能想象:
这片风景如画的大草原和草木繁茂的牧场,竟会由于有这块令人沮丧、黑色
岩石遍地、树木缠绕打结之地相对照,而显得毫无价值。它们的四周,长满
了黑压压的几乎不见天日的密林,密林的上方,高耸着光秃秃的山顶。张牙
舞爪的岩石像铁塔一样俯视着这山侧边的密林,中间形成了一个狭长、蜿蜒
的峡谷。沿着山坡,这辆小火车正在向上慢慢地蠕动着。
前面一节车厢刚刚点起了油灯。长而简陋的车厢里,有二三十位乘客,
绝大多数是在山谷底层劳累了一天后回家的工人,从他们积满尘垢的脸和手
中拿着的安全灯看,至少有十几名矿工。他们凑成一堆吸着烟,低声聊着天
儿,偶尔也看一眼他们对面的两个人:制服和徽章说明,他们是警察。
车厢里其余的乘客中有几位劳动阶层的妇女,一两个游人——可能是当
地的小业主。此外,还有一个年轻人,独自待在一个角落里。这位,正是我
们要讲的那个人,好好看着,他值得一看。
这个年轻人器宇轩昂,中等身材。看上去不到三十岁。一双灰色大眼睛,
机敏而幽默,并且不时好奇地迅速转动着,透过眼镜片环视着周围的人们。
不难看出,他乐于交际,很可能性情直率,急于对所有人表示好感。他那乐
于交际,善于交谈的特点,很快就会被人发觉。他颇为机敏,而且经常面带
微笑。然而,当你再仔细琢磨一下此人,或许能发觉他的双唇和嘴角间透出
的刚毅果敢与坚忍不拔,向人昭示着自己是位思想家。而且,这个快活的褐
色头发的年青爱尔兰人不论到哪儿,都会使自己出名的。
年轻人和坐在身边的矿工试着搭腔,可是只得到简短、生硬的回应。话
不投机,这位旅客只好保持着沉默,郁闷地看着车外渐渐暗淡下去的景色。
那景色并不令人激动:天越来越黑,山的侧翼闪耀着炉火的红光,矿渣、
煤渣堆积如山,煤矿矿井耸立其上。一群群矮小的木房子挤成一团儿,从窗
口透出的光线隐约勾画出房子的轮廓,铁路沿线,这种房子四处可见。火车
一会儿一停,站台上挤满了皮肤黝黑的本地居民。
维米萨一带的煤、铁矿山谷,可不是有闲阶层或文化人的圣地。这里处
处充满着为生存而进行最严酷的搏斗后留下的痕迹,还有那些原始粗笨的工
作,以及做这种事儿的粗野强壮的工人。
这个年轻的旅客眺望着这小镇的凄凉景色,脸上出现了不快和好奇的表
情,好像他觉得这里还很陌生。时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看一下,
又在信封的空白处草草写上几个字。有一回,他从身后掏出一样东西。人们
很难想象,他这么个温文尔雅的人居然会有这样的东西,那是一支特号海军
用左轮手枪。他把手枪侧对着灯光时,弹匣里的铜弹闪闪发光,枪里装满了
子弹。他很快把枪放回口袋里,可还是被坐在一旁的工人看到了。
“喂,老兄!”他说,“看来你是有所戒备啊。”
年轻人有些难为情地略微一笑说:
“是的,我来的那个地方,有时会派上用场的。”
“那是哪儿啊?”
“我才离开芝加哥。”
“对这儿还不熟吧?”
“不熟。”
“你会发现,这里也同样需要这玩艺儿的,”那工人这么说。
“哦,是吗?”年轻人似乎对此还挺感兴趣的。
“从没听说过附近发生的事儿吗?”
“没听说有什么不正常的事啊。”
“怎么,还没听说过?我还以为全国的人都知道呢。你很快就会听到的。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据说,只要肯干,人人都能找到活儿干。”
“是工会会员吗?”
“当然是。”
“那你会找到事儿干的。在这儿有朋友吗?”
“还没有,可我能找到的,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我是自由人会会员,没有哪个城镇没有它的分会啊,只要有分会,我
就会找到朋友。”
这句话对他的同伴产生了奇异的作用。他用怀疑的目光扫视了一眼车厢
上的其他人:矿工们仍在低声聊着天儿,有两个警察在打盹儿。他走过来,
挨着这个年轻的旅客坐了下来,抓住了他的一只手。
他说:“放在这儿。”
两人握了握手对暗号。
“看来你讲的是实话。”那位工人说,“但最好是证实一下。”他举起
右手,放在他的右眉上。旅行者立即举起左手,放在左眉上。
“黑夜是不愉快的,”那工人说。
“对旅行的异乡人,黑夜是不愉快的。”
“这就没错了。我是斯坎兰兄弟,维米萨谷三百四十一分会的。很高兴
在这儿见到你。”
“谢谢。我是约翰・麦克摩多兄弟,芝加哥二十九分会的,身主是 J・H・斯
各特。我真幸运,这么早就遇到一个弟兄。”
“哦,这儿有我们许多兄弟。你会看到,本会在这儿的势力很雄厚。维
米萨山谷的分会比美国其它地区的分会要强大些。可是我们需要许多像你这
样的小伙子。我真不明白,像你这样的小伙子,怎么会在芝加哥找不到工
作?”
麦克摩多说:“我有许多工作可做。”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
麦克摩多朝那两个警察点点头,然后笑了笑说:“我想,那些家伙会愿
意知道的。”
斯坎兰同情地哼了一声,小声问:“有麻烦吗?”
“大麻烦。”
“犯了罪?”
“还有其它的。”
“没杀人吧?”
“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麦克摩多的口气,像是突然觉得说了不
该说的话而吃了一惊似的,“我有很好的理由离开芝加哥,与你无关。你是
什么人,怎么会对这事儿刨根问底的?”那双灰色的眼睛透过眼镜,突然射
出凶巴巴的光芒。
“好了,老兄,我并无恶意。甭管你曾干过些什么,兄弟们也不会认为
那有什么不好的。那么,你现在要去哪儿呢?”
“维米萨。”
“再坐三站就是。你住在哪儿?”
麦克摩多掏出一个信封,对着光线暗淡的车灯说:“这是地址,谢立丹
大道,雅各布・萨佛特。是我在芝加哥的一个朋友介绍的。”
“噢,我没听说过,我对维米萨也并不熟悉。我住在霍伯森领地,马上
就到站了。不过,听着,分手前我有一句话告诉你:在维米萨,如果遇上什
么麻烦,直接去分会找麦克金蒂首领。他是维米萨分会的身主。在此地,没
有他的允许,是不会出什么事的。老兄,再会!没准我们晚上会在分会馆再
见面的。但记住我的话,如果有麻烦了,就去找麦克金蒂首领。”
斯坎兰下了车,麦克摩多又一次陷入沉思。夜幕已经降临,黑暗中时而
跃入眼帘的炉火火花在咆哮着、跳跃着。在红光的映照中,一些黑色的影子
在随着起重机或卷扬机的运作,和着那铿锵的轰鸣声的旋律,弯腰、用力、
扭动、转身。
“我看地狱也不过如此,”传来了一个声音。
麦克摩多转过身来,看见有个警察动了动身子,正望着窗外炉火映红的
荒山。
“就那种事儿来说,”另一个警察说,“我看地狱肯定是这个样子。即
使地狱里的魔鬼,也不会比我们这儿的那帮恶魔要坏到哪儿去。年轻人,我
看你是新来的吧?”
“是啊,怎么样?”麦克摩多语气粗暴地说。
“说什么,先生。我只是想劝你,择友要慎重,要多加小心。如果我是
你,就不会和斯坎兰以及他的同伙儿先打交道的。”
“我他妈的和谁交朋友关你什么事儿?”麦克摩多大声吼了起来,吼声
招来车上所有乘客的目光,大家都在看他们争吵,“我请你来告诉我了吗?
你认为我还是个吃奶的孩子,不听你的劝告就寸步难行?有人和你们说话再
开口吧。天啊,我才不会和你们这种人搭腔呢,离我远点儿!”他把脸冲向
警察,咬牙切齿,像狗似地狂吠起来。
这两个深沉笃厚的警察对这突如其来的愤怒感到莫名其妙,他们被吓了
一跳。他们只不过是想表示一下友好,却惹来一通怒吼。
“别上火,外来人,”一个警察说,“看到你是新来的,为了你好,我
们才这么说的!”
“我虽是初来乍到,可对你们这类货色并不陌生,”麦克摩多无情地怒
吼着,“你们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四处兜售所谓的忠告,难道有谁请你们
开口了吗?”
“大概我们以后会常见面的,”一个巡警咧嘴一笑说,“如果我是警官,
我敢说你一定不是个好东西。”
“我也正这么想呢。”另一个警察也应和着说道,“我们会再见面的。”
“我可不怕你们。休想吓唬我!”麦克摩多大声喊道,“我叫杰克・麦
克摩多,听清楚了?要找我,就去维米萨谢立丹大道雅各布・萨佛特公寓,
我决不会躲开你们的,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我都敢面对你们这帮家伙——别
搞错了!”
周围响起矿工们的阵阵低语,他们对这位新来的人这种大胆的行为表示
同情和称赞。那两个警察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又互相攀谈起来。
几分钟后,火车到达一个灯火暗淡的车站。这里有一片空地,因为维米
萨是这条铁路沿线最大的镇子。麦克摩多提起皮革旅行包,正要向暗处走去,
一个矿工上前和他攀谈起来。
“哎,老兄!你可真会和警察说话。”他的声音中流露出敬佩,“听你
讲话,真叫人痛快!我来帮你提箱子,给你带路。我回家正好路过萨佛特公
寓。”
“晚安!”站台四处传来矿工们走过他身边时友好的问候。甚至在他还
没踏入这片土地时,麦克摩多这个捣蛋鬼就已誉贯维米萨了。
乡村令人恐怖,而这座小镇从某种程度上讲,更让人压抑。那条狭长的
山谷,起码还有一种朦胧的壮观:火光映天、浓烟变幻。强壮勤劳的人们在
不断地挖掘,到处是堆积在坑道两边的小山,向人昭示着他们建立的丰功伟
绩。而这座小镇却显得那么丑陋不堪。来往的车辆把宽敞的道路轧出道道车
辙,到处是泥和雪水混合成的泥浆。人行道狭窄而崎岖不平。瓦斯灯下,仅
照出那一溜溜小木屋,每座房子都有一个临街的阳台,杂乱而肮脏。
走近镇子中心时,一排排店铺灯火通明,那些沙龙和游艺室把街景照得
更亮,矿工们在这儿大把大把地扔掷着他们的血汗钱。
“那是工会,”向导指着一座沙龙说。那沙龙装修得简直像个宾馆似的
那么豪华。“杰克・麦克金蒂是这儿的老板。”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你竟从来没听说过首顿的大名?”
“我怎么可能知道他呢?你知道,我还不熟悉这里啊。”
“哦,我还以为他的名字国人皆知呢,他常上报纸。”
“为什么?”
“哦,”那矿工低声说,“为那种事。”
“哪种事?”
“老天,先生!我说句话不怕你见怪,你可真是个怪人。这儿,你只能
听到那一种事,就是关于那些亡命党人的事儿。”
“为什么?我好像在芝加哥听说过,是一帮杀人犯,对吗?”
“嘘,小心脑袋!”那矿工喊了起来,吃惊地一动不动地站着,紧紧盯
着他,“老兄,如果你在大街上讲这种话,肯定活不了多长时间。许多人还
没敢这么做,就早已命丧于乱棒之下了。”
“唉,我又没说别的,只不过是从报上读到的罢了。”
“我也不是说你讲的不是实情。”那矿工边说边忐忑不安地扫视着四周,
紧紧盯着暗处,好像生怕有什么暗藏的危险,“如果杀人就是行凶的话,天
知道,该有多少杀人犯啊!可是,你千万不要把它和麦克金蒂的名字联系在
一起,即使你这样小声议论他,也会传到他耳朵里的。而他绝不是个肯轻易
饶人的主儿。现在,到了你要找的地方了,就是街后面的那座。你会发现房
东雅各布・萨佛特是本镇的一位诚实的人。”
“谢谢你对我的帮助,”麦克摩多说着,握住这位新相识的手。然后,
手提皮包,步履沉重地走向通往公寓的路上。到门口后,便使劲儿敲起门来。
门很快开了。开门人出人意料——是一位年轻而美丽出众的姑娘,有着
德国人的血统,一头金黄色的秀发,衬托着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美丽无比,令
人心醉。她惊异地打量着这位异乡人,有点不好意思,白嫩的脸上掠过一道
红晕。从敞开的门口透过的光线,围着她形成了一个光环;她与周围这种污
秽阴暗的环境截然不同,这使她显得更加楚楚动人。麦克摩多不禁心头一震,
他还从没见过这么美丽、丰姿绰约的女子呢。即使在那黑黑的矿渣上长出来
一朵紫罗兰,恐怕也不会像这女子那样光彩照人、令人神往。他就这么走了
进来,瞠目结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还是她打破了这局面。
“我还以为是父亲呢,”她娇声说道,口音略带德国腔,“你是来找他
的吗?他去镇上了,我正盼着他回家呢。”
麦克摩多仍然满怀爱慕、痴情地看着她,直到她后来心慌意乱地低下头,
才避开了这位来访者咄咄逼人的目光。
“不,小姐,”他最后说,“我不急着见到他。但曾经有人建议我到这
儿住店,当时我想,这儿可能适合我——现在我确信的确如此。”
“你也决定得太快了,”她微笑着说。
“即使是个瞎子也会这么做的。”麦克摩多回答说。
听到赞美之词,姑娘莞尔一笑说:“进来吧,先生,我是艾迪・萨佛特
小姐,萨佛特先生的女儿。我母亲已经过世,这旅店是我开的,你可以坐在
前厅火炉旁等父亲回来……哦!他回来了!那么你就可以马上把一切都谈妥
了。”
传来一阵笨重、苍老的脚步声,一位老人走了进来。三言两语,麦克摩
多向老人说明来意:一个叫墨菲的芝加哥人给了他这个地址,墨菲也是七转
八转听别人说的。老萨佛特一口答应了下来,外来人也没再啰嗦,立即同意
了所有条件,显然并不吝惜金钱,每周预支七美元的膳宿费。
这人就是麦克摩多,一个公然声称自己是个在逃犯的人。他开始寄宿在
萨佛特的屋檐下。这最初一步引出的漫长而暗淡的无数风波,其收场则是在
那遥远的异国他乡。
第二章 身 主

麦克摩多是那种很快就令人注目的人。不论走到什么地方,很快就会为
他周围的人们所知。不到一星期,他就成了萨佛特公寓的首要人物。那儿住
有十到十二个房客,都是些诚实的工头或普通的商店职员。他们和这个年青
的爱尔兰人迥然不同。每天傍晚大家聚在一起时,他总是谈笑风生,出语不
凡,妙语连珠,并且歌声悠扬。他是个天生的挚友,走到哪儿都有人围着他
转。这人会常常突发出种种幽默来。
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像在火车上那样,突然暴怒,使人对他不禁敬畏
三分。对于法律以及与之相关者,他显示出极度的蔑视,使一些同宿者怕他,
另一些爱他。
一开始,他就做得非常明显,公开向房东的女儿表达爱慕之情,说是对
她一见钟情,第一眼就被她的优雅和美丽所征服。在行动上,他也毫不逊色:
第二天就说自己爱她。从此,不论她如何拒绝,他总是天天重复着同一句话。
“你爱上什么人了?”他会喊起来,“好吧,祝那家伙倒霉!让他小心
点儿!我难道会把一生的机缘和生命之爱输给别人吗?你可以坚持说不,艾
迪,但总有一天你会同意的,我有足够的时间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他是一个危险的追求者:一张爱尔兰人能言善辩的嘴,外加一套随机应
变、连哄带骗的手段。他身上洋溢着一种气息,深得女人的喜爱。他经历丰
富,变幻莫测,最终会使姑娘落入情网。他娓娓动听地谈起莫纳根山谷,他
就是在那儿出生的,还有那遥远的岛屿,低矮的小山和郁郁葱葱的草地。待
在这尘土飞扬、泥雪交加的地方,想象着那些美丽的景色,不禁令人神往、
心旷神怡。
后来他又讲起了北边大城市的生活:底特律、密执安州的伐木营,最后
是芝加哥,他曾在那儿的一家锯木场干过活。他还暗示了一些风流韵事,以
及那座大城市所发生的一些事情给他留下的奇异感觉。他讲得如此动听,使
人深感他的和蔼可亲。这一切,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可他话锋一转,说到
他从芝加哥的突然出走,以及他如何割弃一切旧日情结,奔向一个新奇的世
界,却没想到在这个令人消沉的山谷落了脚。艾迪静静地听着,一双乌黑的
大眼中,闪烁出怜悯、同情之光——两股心泉相交,足以迅速、自然地汇成
一股爱情之流。
麦克摩多受过良好的教育,找到了一份儿记帐员的工作。这样一来,他
每天出出进进,干着活儿,还没腾出空儿,去自由人分会的首领那儿报到。
然而,一天傍晚,麦克・斯坎兰前来登门拜访,这才令他想到:还没做这件
事呢。斯坎兰就是他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家伙。他个子不高,一双黑眼睛,
好像挺高兴和他能再次见面。两杯威士忌下肚后,他说明了来意:“喂,麦
克摩多,我记住了你的地址,于是就这么冒昧地来拜访了。我可真不明白,
你怎么还不去向身主报到呢?你怎么会还没见到麦克金蒂首领呢?”
“哦,我得先找份儿活干哪,我挺忙的。”
“要是没什么别的事儿,一定要找时间去看望他。上帝,老兄?你怎么
来后的第一天就不去工会报到呢?你可真是办了件蠢事儿!如果你敢和他作
对的话,……你可千万别这么做!就和你说到这儿。”
麦克摩多有些不解:“斯坎兰,我入会两年多了,可还从没听说会员有
过这般紧迫的义务呢。”
“那大概是在芝加哥?”
“是啊,可他们是属于同一个组织啊!”
“是吗?”
斯坎兰长时间地盯着他,眼里透出凶光。
“难道不是吗?”
“这些事你有一个月的时间来讲给我听,据说我下车后,你和警察谈了
一会儿?”
“你怎么会知道?”
“哦,这事都传开了。在这儿,不论好事还是坏事,都藏不住。”
“是吗,我只不过是告诉了那帮狗们,我是如何看他们的罢了。”
“上帝,你一定会成为麦克金蒂的心腹之人的。”
“怎么,他也恨警察?”
斯坎兰突然大笑起来。“孩子,你自己去会会他吧!”说着,他起身告
辞,“假如你再不去的话,他可就要恨你,而不是恨警察了!现在,切记一
位朋友的忠言,立即去见他。”
碰巧,麦克摩多当晚又遇到另外一件事儿,迫使他不得不去见那个人。
或许是他对艾迪的关心更显眼了,也许也是他们的举止终于让那位反应迟钝
的德国房东有所察觉,但是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房东那天敲开了年轻人的门,
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先生,你好像是盯上了我的女儿艾迪,有这回事吗?”
“有的,确实如此。”年青人回答说。
“好吧,那我现在就告诉你,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在你之前,已
经有人缠上了她。”
“她已经对我说过。”
“好,你应当相信她的话。可她有没有告诉你,那人是谁呢?”
“没有。我问过她,可她没说。”
“我想她是不敢告诉你,这个小丫头,也许她怕说出来会把你吓跑。”
“吓跑!”麦克摩多立刻火冒三丈。
“啊,是的。我的朋友,即使被他吓跑了,也没什么丢人的。那人是特
德・包德文。”
“这个魔头是什么人?”
“亡命党徒的一个首领。”
“亡命党人!我以前也听说过。这儿也是亡命党徒,那儿也是亡命党人,
而且人们总是在低声嘀咕!你们大家都怕什么呢?这帮亡命党徒究竟是些什
么人呢?”
房东本能地压低了声音,像每个人一样,一提到那个可怕的社团,就会
谈虎色变,心惊肉跳。“亡命党人,就是自由人会的人。”
年轻人盯着他说,“这有什么,我也是该会的成员啊。”
“你!如果早知道你也是会员,我绝不会让你住在这儿的,每周付我一
百美元也不行!”
“这个自由人会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会章的宗旨是仁慈、友爱,会规上
白纸黑字,就是这么说的啊。”
“在别的地方,也许是这样。可在这儿,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那这里的,是个什么样的社团呢?”
“一个凶杀团伙,就是这么回事。”
麦克摩多难以置信地笑了。“你怎么能对我证明这一点呢?”他问道。
“证明,这里难道找不出五十例凶杀来做证据吗?米曼和万肖斯特,还
有尼古森一家、老海姆先生、小比尔、詹姆斯以及其他许多人,难道这些不
足以为证吗?证实这一点!难道他们的行径在这山谷不是妇孺皆知吗?”
“你要明白,”麦克摩多诚恳他说,“我希望你收回你刚才所说的话,
或是加以更正。在我离开这栋房子之前,你必须二者取一。请设身处地为我
想想:一个外乡人只身来此,他属于某个社团,而据他所知,这只是一个清
白的社团,这一点,你会在全美国的各分会中发现。可现在,我正打算加入
这里的分会时,你却告诉我,这是一个和凶杀相联的社团,是个亡命徒之党。
萨佛特先生,我认为,你或者向我道歉,或者给我解释这一切。”
“我只不过告诉了你众所周知的事实,先生。这个分会的头头,也是另
一个分会的头头。惹了这伙儿人,就会有另外一伙人来惩罚你,这种事儿,
我见得多了。”
“这只是些传言,我要的是证据!”麦克摩多说。
“在这儿住久了,你自己会亲自找到证据的。我倒是忘了,你也是他们
一伙儿的。不过你得另外找个地方住,先生。我这儿不能收留你。未必我就
真的这么倒霉,一个缠住了我的女儿,我敢怒不敢言,而另一个又是我非得
接受的房客吗?不!绝不行!今晚一过,你就得搬出去。”
麦克摩多感到自己受到了双重裁决:既要搬出这个舒适的住所,又得和
他心爱的姑娘分别。就在当天晚上,他看见艾迪独自一人坐在房里,便向她
倾诉了内心的一切烦恼。
“诚然,你父亲下了逐客令,”麦克摩多说,“如果这仅仅关系到我住
在哪儿的话,我倒也不在乎。可说实话,艾迪,虽然认识你才一星期,你已
经是我的生命之星了,没有你,我会活不下去的。”
“哦,麦克摩多先生,别这么说!”姑娘回答道,“我不是和你说过吗,
你来得太晚了,已经有了另外一个人了。即使我没有答应马上嫁给他的话,
起码,我也绝不能再向其他的人许婚了。”
“艾迪,如果我先他一步的话,你会给我一次机会的,对吗?”
姑娘双手捂住了脸。“上帝!我多么希望你是先来求婚的呀!”她抽泣
着说。
麦克摩多立即跪在她的身边。“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艾迪,就按你刚才
说的那样办吧!”他喊道,“难道你情愿让这轻轻一诺毁了你和我的一生幸
福吗?听听你的心在说什么吧!它比任何许诺都要安全些,它知道你真正要
什么啊!”
麦克摩多一双强健有力的褐色大手,握住了艾迪的那双雪白小手。他说
道:
“说你愿意做我的妻子,让我们共同面对一切。”
“离开这儿?”
“就待在这儿。”
“不,不!杰克!”麦克摩多这时双手搂住她,她说道,“在这儿不行,
你能带我离开这儿吗?”
麦克摩多脸上一时显得有些犹豫,可最后还是露出果敢的神色。他说:
“不走,就待在这里。艾迪,我会保护你的,不论是在这儿,还是在其它什
么地方!”
“为什么我们不一起离开呢?”
“这不行,艾迪。我不能这么做。”
“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如果我觉得自己是被人赶走的,那以后就没脸见人了。除此之外,这
儿难道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东西?难道我们不是一个自由国度中的自由公民
吗?要是你我相爱,谁敢再来插在我们中间不成?”
“杰克,你不懂!你到这儿的时间太短了,还没领教过包德文的厉害。
你不了解麦克金蒂以及他手下的亡命党徒。”
“是的,我不了解他们,可我不怕他们,也不信他们!”麦克摩多说道,
“亲爱的,我在粗野人中间混了这么久,从来就没怕过谁,正相反,到头来
总是他们畏我三分,总是这样,艾迪。这事表面上看,近乎疯狂。如果这帮
人像你父亲说的,在这山谷中屡屡犯罪,十恶不赦,而大家又都知道他们是
谁,那怎么会没人受到法律的制裁呢?回答我,艾迪!”
“因为没人敢出庭作证。如果谁敢这么做,那他一定活不过一个月。此
外,他们自己总能找到自己的同伙作证,发誓说被告当时远离作案现场。杰
克,你一定已曾经从报上看到过,我知道美国各家报纸都报道过这种事情。”
“嗯,我是读过一些,这倒是实话。当时我还以为这些都是编出来的呢。
也许这些人有些道理,所以才这么干的。也许是他们受了冤枉,被逼无奈,
才这么做的吧?”
“哦,杰克,别让我听到你说这种话!他就是这么说的,那个人!”
“包德文——他也是这么说的,对吗?”
“就是因为他这么说,我才讨厌他。哦,杰克,现在我可以对你说实话
了。我打心眼儿里厌恶他,但我也怕他。我为自己怕他,更为父亲怕他。我
深知,如果我敢对他说出真心话,那么,灾难就会降临到我们的头上。这就
是为什么我只是半真半假地敷衍他的原因,这样他就可以少来缠着我了。其
实我们爷俩的唯一希望也就只这么大了。可是,要是你愿意和我远走高飞的
话,杰克,我们可以带父亲一起离开这儿,永远离这帮恶棍们远远的。”
麦克摩多的脸上,再次显得有些踌躇不决。接着又变得果敢坚毅,他斩
钉截铁他说:“艾迪,厄运是不会降临到你们的头上的。至于那帮恶棍,只
要我们还活着,你就会发现,我比他们中间的任何人都更加凶恶。”
“不,不,杰克,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麦克摩多苦笑一下说:“上帝!你太不了解我了!亲爱的,你的灵魂是
那样的纯洁,你甚至不会想到我现在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可是,喂,谁来
了?”
这时门突然开了。一个年轻的家伙像主人式地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这
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衣着华丽,年龄和体形与麦克摩多不相上下。他戴了
一顶黑色宽边儿软帽,进门后连帽子也不摘下来,一张清秀的面孔上,偏偏
长着一双凶残无比、盛气凌人的眼睛和一只略弯着的鹰钩鼻子。他像野人似
地瞪着炉边的两个人。
艾迪一下子跳了起来,显得迷乱而震惊。“见到你很高兴,包德文先生,”
她说,“你比我预料的到得早,请坐在这儿。”
包德文双手叉腰站在那里看着麦克摩多。“他是谁?”他粗暴无礼地问。
“包德文先生,他是我的一个朋友,这儿的新房客。麦克摩多先生,请
允许我向你介绍包德文先生?”
两个年轻人互相敌视地点了点头。
包德文说,“或许,艾迪小姐已经告诉了你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可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好吧,现在你该知道了。你听我说,这位年青的女士属于我。
今晚天气不错,你可以出去散散步。”
“谢谢,我可没心情去散什么步。”
“没心情?”包德文那双凶残的眼睛气得火冒三丈,“也许你有心情较
量一番,房客先生!”
“这个我有!”麦克摩多大喊一声,一跃而起,“你这话说得一点儿也
不错。”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杰克!看在上帝的面儿上,哦,杰克,他会打坏
你的!”心慌意乱、可怜巴巴的艾迪喊着。
“哦,杰克,是吗?”包德文诅咒着,“你们已经挺亲热了,是吗?”
“哦,特德,讲点理儿——发发善心吧!为了我,特德,如果你真心爱
我,大度些,宽容点吧。”
“艾迪,我看你该离开这儿,让我们把这件事了结了,”麦克摩多平静
地说,“也许,包德文先生,你会愿意到街拐角处,今晚月色不错,前面有
块儿空地。”
“不用动一个指头,我就能和你打个平手,”他的对手这样说,“在我
把你彻底打败之前,你就会后悔不该涉足这栋房子的。”
“别浪费时间了。”麦克摩多大喊着。
“先生,我会找个对我合适的机会的,这一点儿不用你来操心。看这儿!”
突然,他挽起袖子,前臂上露出一个怪怪的标志,看上去像是烙上去的:一
个圆圈内套着一个三角形,“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知道,也懒得知道!”
“好吧,你会知道的。我保证,你不会活得上了岁数的。或许艾迪小姐
可以告诉你些什么情况的。至于你,艾迪,你会跪着来求我的——听见了吗?
小妞儿,跪着来见我,我会让你知道对你的惩罚会是什么的。上帝,你这是
自食其果!”他狂怒地瞪了他们一眼,扭头就走。一转眼,就把门砰地一声
关在了身后。
麦克摩多和那姑娘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了
他。
“哦,杰克,你刚才有多勇敢啊!可这是无济于事的,我们必须远走高
飞!今晚就走,杰克,就在今晚!这是你唯一的希望了。否则,他会要你的
命的。我已经从他凶狠的目光中看到了杀机,你怎么能对付得了那么多的人
呢——麦克金蒂首领和他背后的分会势力?”
麦克摩多挣脱开她的手,吻了吻她,温柔地把她扶坐在椅子上。“坐这
儿,亲爱的,坐在这儿!别为我不安或担心。我自己就是个自由党人,我曾
经告诉过你父亲。或许我和他们是一丘之貉,所以别把我当圣人。我现在告
诉你了那么多关于我的事情,也许你会恨我了?”
“恨你,杰克?只要生命尚存,你就永远不会听我说这个字的。除了在
这儿,参加自由党,并不会对他人造成危害,所以,我为什么要认为你是个
坏人呢?但是杰克,如果你是个自由党人,你怎么不去和麦克金蒂交朋友呢?
快、杰克,赶快去!先去告状,要不然这条疯狗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也正想这么做呢,”麦克摩多这么说,“我现在就去,把这事了结
了。你可以转告你父亲,今晚我还住一夜,明早就去另找住处。”
麦克金蒂的沙龙酒吧间像往常一样挤满了人群,因为这是镇上所有无赖
们最喜爱的乐园。沙龙的主人很有人缘,因为他看上去粗犷、快活,一副铸
就的假面具掩饰了他的全部真面目。然而,且不说他的人缘,单凭他能让全
镇、乃至山谷方圆三十英里内以及山谷两侧的人都怕他这一点,也足以使他
的酒吧生意兴隆了。这一带,还没有敢违背他的意志而行事的人呢。
除了靠心狠手辣来操纵这些秘密势力外(这一点路人皆知),他还是一
名地位显赫的行政长官、市议会议员和市镇交通长官,是那帮地痞流氓把他
选上的,因为他们希望,作为回报,自己可以在他的庇护下为所欲为。苛捐
杂税日趋沉重,社会公益无人问津,声名狼藉。大笔金钱用于掩盖真相,塞
进了查帐人的腰包。遵纪守法的公民迫于无奈,只能慑于恫吓,为这些明目
张胆的敲诈勒索行为付款。人人噤若寒蝉,生怕横祸临头。
就这样,年复一年,麦克金蒂佩带的钻石别针越来越耀眼,西装背心愈
来愈高档,背心下露出的金表链也日益粗重,沙龙酒吧生意日渐扩展,几乎
占据了市场广场的一半。
麦克摩多推开沙龙酒吧的旋转门,走到人群中,穿过烟雾弥漫、酒气熏
天的屋子继续向里走。酒店灯火通明,四面墙上镶着的大镜子反射着灯光,
使它更加耀眼夺目。几位服务员身着衬衫,拼命地干着活儿,给那些站在宽
阔的金属柜台旁吊儿郎当的人们兑着酒。
柜台的另一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健壮如牛的人,身子依着吧台,嘴
角斜伸出的一根雪茄,正好和他的脸部形成一个锐角。这人不是别人,正是
那位大名鼎鼎的麦克金蒂先生。他是位皮肤黝黑的巨人,络腮胡子,乱蓬蓬
的一脑袋头发一直披到衣领处。他的肤色和意大利人一样黑,眼睛黑得出奇,
外加一副轻蔑地斜视着一切的眼神,令人感到他格外的阴险毒辣。
他的其它一切——匀称的体形,脱俗的相貌,以及坦率的性格——和他
那快活且平易近人的举止相得益彰,人人都会说,他是位心地坦诚、非常正
直的人,尽管他说起话来相当粗野,人们也会认为,他的内心一定是善良诚
实的。只有当他那双阴险而毒辣的双眼盯住一个人时,那人才会不由自主的
缩成一团儿,发现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无所不能的潜在的魔鬼,它身后所
具有的力量、胆气和狡诈,足以使它具有无穷的危害性。
仔细看了看这个人之后,麦克摩多像往常一样,蛮横地用胳膊肘开路,
推开那一小撮马屁精,朝他走去。那伙儿人正在向这位威力无边的主子摇尾
乞怜,哪怕是听到他的一点点笑话,也会捧腹不止。这个年轻人的一张新面
孔上,一副灰色眼睛,正和那双乌黑的眼睛射向他的犀利目光无所畏惧地对
视着。
“嘿!年轻人,我不记得见过你啊。”
“我是新来的,麦克金蒂先生。”
“还没新到不知道照一位绅士的头衔来称呼他的地步吧。”
“他是麦克金蒂议员,年轻人,”人群中有人提示道。
“对不起,议员。我不懂这儿的规矩,可有人建议我来拜见你。”
“哦?那么你已经见到我了,我不是在这儿吗,你想我会怎么样?”
“好,这才是个开头。如果您的心胸和您的身材一般宽广,您的灵魂和
您的面容一般美好,我真是知足了!”麦克摩多说道。
“呀,你倒是长了一张爱尔兰人的巧嘴儿,”沙龙主大喊着,拿不准儿
是该对这个鲁莽的家伙开玩笑呢还是应该保持自己的尊严。
“那么你认为我的外表完全合你意?”
“当然,”麦克摩多说。
“有人让你来见我?”
“是的。”
“那么这人是谁呢?”
“维米萨三百四十一分会的斯坎兰兄弟。参议员,为您的健康、为我和
大伙儿的相识干一杯。”他端起那杯服务员送来的酒并将之送到嘴边,翘起
一个小拇指,一饮而尽。
麦克金蒂仔细打量着他,扬起了浓黑的眉毛说,“哦,倒还像那么回事
儿,对吗?可我还是要仔细考察一下……先生?”
“麦克摩多。”
“麦克摩多先生,要再考察你一段时间,因为在这儿,我们也不那么轻
易地相信别人,也不会相信那人对我们说的话。请你进来一下,到吧台里面
来。”
吧台内空隙很小,摆满了酒桶。麦克金蒂小心地关上了门,然后坐在一
只酒桶上,若有所思地咬着一支雪茄,心绪不安地打量着对方。他们一言不
发地坐了几分钟。麦克摩多笑眯眯地承受着这种审视,一只手放在衣袋里,
另一只手捻着他自己的褐色小胡子。突然,麦克金蒂弯下身子,拿出了一把
样式吓人的左轮手枪。
“看看这儿,伙计,”他说,“如果我认为你刚才是在和我玩什么把戏
的话,这就会是你的末日了。”
“这种欢迎仪式倒是挺新鲜的,”麦克摩多活跃地说,“一个自由人分
会的身主竟如此欢迎他的陌生的兄弟。”
“啊,这正是为了要证实你的身份,”麦克金蒂说,“如果你真是兄弟,
愿上帝保佑你。你是在哪儿入会的?”
“芝加哥第二十九分会。”
“什么时候?”
“一八七二年六月二十四日。”
“谁是身主?”
“詹姆斯・H・斯各特。”
“地区首领是谁?”
“巴塞罗缪・威尔逊。”
“唔,看来你对答如流啊。你在此以什么为生?”
“干活儿,和你一样。”
“答得真快。”
“是的,我一向嘴快。”
“行动也迅速吗?”
“认识我的人都这么说。”
“好,我们会很快试试看的。你是否曾经听说过这边分会的情况?”
“我听说它收好汉做兄弟。”
“对你来说,是这样。麦克摩多先生,你为什么离开了芝加哥?”
“这事儿我不能说!”
麦克金蒂睁大了眼睛,他还不习惯有人这么和他说话。这使他觉得挺有
意思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兄弟之间不能说谎。”
“那么是因为真相太糟了?”
“要是你这么看,就算是这么回事儿。”
“瞧,先生,你不能指望我,作为身主,会在不知道一个人的底细时就
允许他入会。”
麦克摩多满脸的疑虑。随后,他从衣服的内口袋抽出一张旧剪报。
“你不会向人泄露吧?”他问道。
“再敢对我说这话,小心我抽你的嘴巴。”
麦克摩多火辣辣地说。“我向你赔礼道歉。我刚才是没用脑子。嗯,我
知道在你的手下会很安全。看看这份剪报吧。”
麦克金蒂扫了一眼这份剪报:一八七四年新年期间,芝加哥市场街湖边
酒店里,一位叫乔纳斯・品托的人被害。”
“你干的?”身主问着,边把报纸还给他。
麦克摩多点点头。
“你为什么向他开枪?”
“我当时在为山姆大叔①铸钱币。也可能我铸造的不如政府造的含金量
高,可看上去却一模一样,并且造价低廉。这个叫品托的人在帮我推销……”
“干什么?”
“哦,就是让假币流通。后来他说要告发我。是不是说了我还不知道,
我毫不迟疑就把他收拾了,然后就拔脚到了这个煤矿。”
“为什么到这儿?”
“因为报纸上说过,这里对凶杀之类的事儿并不很在意。”
麦克金蒂大笑起来。“你先是个伪造金币者,后来又杀人,然后到这儿
来,因为你认为人们会欢迎你。”
“大体是这么回事儿,”麦克摩多答道。
“好吧,我看你前途无量。那么,你还能伪造金币吗?”
麦克摩多从衣袋里掏出几枚伪币说:“这就不是费城铸币厂造的。”
“不见得吧!”麦克金蒂拿起这几枚金币,冲着灯光看起来,那只大手
毛茸茸的,像只猩猩的爪子,“啊,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我在想,你会成
为一个大有作为的兄弟。麦克摩多朋友,我们还容得下一两个坏家伙,因为
有时我们也得自卫。如果不把害我们的人打回去,那我们很快就会走投无路
的。”
“哦,我想我会和大家一起干的。”
“我看你很有胆量,我把手枪对准你时,你竟然没眨一下眼。”
“那时有危险的不是我。”
“那么谁有危险?”
“是您,参议员先生。”麦克摩多从粗呢上装口袋里掏出一支保险已经
打开的手枪,说道,“我一直在瞄准你,我想我开起枪来,一定不会比你慢。”
“妈的!”麦克金蒂气得满脸涨得通红,然后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看,


山姆大叔(Uncle Sam)是美国政府的绰号。——编注。
这些年还没见过像你这么可怕的家伙呢。我相信,我们这个分会定会以你为
荣的……嘿,你要干什么?难道就不能让我和一位绅士单独谈上五分钟吗?
你干吗要打断我们?”
酒吧的应答生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对不起,参议员,可那是特德・包
德文,他说他必须立刻见你。”
其实已不用他来报信儿了,因为那副凶残的面孔已经伸过应答生的肩
部,他一把推开答应生,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
“这么说来,”他愤怒地扫了一眼麦克摩多说道,“你倒是抢先一步啊?
议员,我得和你说说这个人。”
“那就当着我的面,现在就说吧。”麦克摩多大喊着。
“我会以自己的方式、在我认为合适的时间说的。”
“啧,啧!”麦克金蒂从酒桶上站起身来,“这可不行,包德文,我们
又添了一个新弟兄,我们可不能以这种方式和他打招呼啊。把你的手伸出来,
和他握手言和吧。”
“绝不!”包德文怒吼着。
“如果他觉得我冲撞了他,我已经建议过和他一决高低。”麦克摩多说,
“我可以徒手和他对峙,也可以随他选择各种方式,只要他满意就行。议员
先生,现在我把这事儿就交给你啦,请你作为身主给我们裁决一下。”
“那么,是为什么呢?”
“为了一位年轻的女士,她有权做出自己的选择。”
“她有权吗?”包德文喊了起来。
“因为她选择的是我们分会里的两个弟兄,当然有权,”头儿这么说道。
“哦,这是你定的规矩,是吗?”
“是的,特德・包德文。”麦克金蒂狠狠地盯着他说道,“你要争论吗?”
“你难道会为这么个素昧平生的人,而抛弃一个与你患难五年的朋友
吗?你不会终生做身主的,杰克・麦克金蒂。上帝,下次选举时……”
议员像只猛虎一样扑向他,紧紧掐着包德文的脖子,把他推到酒桶上。
要不是麦克摩多说情,愤怒中他会要了包德文的命。”
“放松些,议员!看在老天儿的分上,放松点吧!”他喊着,一边把他
拉了回来。
麦克金蒂松开了手,包德文吓得灵魂出窍,浑身发抖,大口端着粗气儿,
活脱一副刚从死神手中挣脱出来的样子。他坐在了他刚才撞到的酒桶上。
“你这段时间里,就一直在自找这一手呢,特德・包德文——现在你终
于尝到滋味了!”麦克金蒂大声喊道,宽大的胸部上下起伏着,“也许你盘
算过要把我选下台,然后由你来取而代之。这事儿要由分会来定。但是,只
要我为首领一天,我就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来反对我,违反我的规则。”
“我没什么要反对你的。”包德文咕哝着说,一边摸着喉咙。
“好吧,那么,”另一个人高声说道,他立刻恢复了常态;坦诚而快活,
“大家又成了好朋友,这事儿就算结了。”
他从架子上拿下一瓶香槟酒,拧开了瓶盖。“大家注意,”他继续说着,
“让我们大家为了和好而干杯。正如大家所知,从今天起,兄弟之间不能互
相记仇。我在对你说,特德・包德文,还在生气吗,先生?”
“仍然乌云密布。”
“将来总会云消雾散的。”
“我保证会是这样。”
大家一饮而尽,麦克摩多和包德文也照样做了。
“这里,”麦克金蒂喊道,一边搓着两只手,“这场争斗结束了。你们
今后都要按会规行事。包德文兄弟,你知道会法的严厉性,麦克摩多兄弟,
你要是找麻烦的话,就会很快尝到滋味的。”
“我保证,绝不轻易那么做,”麦克摩多说着,一边把手伸向包德文,
“我这人一向很容易和别人吵架,也容易原谅别人,这都是爱尔兰人好感情
用事的结果,大伙儿都这么说我。这件事对我来说,就算过去了,我不会恨
你的。”
包德文被迫伸出了手,因为令人胆战心惊的头儿正在盯着他。可他那张
阴郁的面孔显示出,对方的话丝毫没有使他释怀。
麦克金蒂拍了拍他们两人的肩。“啧!这帮姑娘,这帮姑娘!”他大声
说着,“想想看,同一个女人夹在我们两个兄弟之间!这可真是恶魔在作祟!
好了,这事儿可不是要我这个身主来裁决的,就让那个小女子自己来决定吧!
即使是上帝,也会赞同我这么干的!没有这些女人,我们都够受的了。麦克
摩多兄弟,你将属于三百四十一分会。我们已有自己独特的方式和方法,是
和芝加哥的那一套不一样的。我们周六开会,如果你来的话,那么我们就会
赋予你在维米萨谷的一切自由的权力。”
第三章 维米萨第三百四十一分会

那天傍晚,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令人激动的事情!第二天,麦克摩多从老
雅各布・萨佛特家移居到镇子尽头处的寡妇麦克娜玛拉的家里。斯坎兰,那
个在火车上和他相识的人,不久后也搬了进来,二人住在一起。只有他们两
个房客,房东是位很随和的爱尔兰老妇人,从不干涉他们的事情。所以这两
人出入、言谈都很自由。对于这两个共守同一秘密的人来说,这正合他们的
意。
萨佛特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说是只要愿意,麦克摩多可随时和他们一
起进餐。因此,他和艾迪的往来不仅没有中断,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
亲密了。
麦克摩多觉得他的新居很安全,便拿出了伪造金币的模子,重操旧业。
分会的兄弟们几经发誓后,就前来观看,然后每人口袋里又装走一点伪钞样
品。这活儿做得相当漂亮,几乎没遇到任何危险、任何麻烦,这些伪币就流
通了出去。既然有这么好的手艺,麦克摩多怎么还屈尊干活,这对他的兄弟
们来说,永远是个解不开的谜。尽管他多次解释说,如果自己不找点事儿干,
很快就会召来警察,可人们仍对此将信将疑。
倒是真的有一名警察一直在跟踪他,可碰巧的是,这非但没有毁灭他,
反而给他这位冒险家带来更大的运气。第一次互相和兄弟们介绍后,他几乎
每晚都去麦氏酒吧,以便和那帮“兄弟们”拉拉近乎。“兄弟”一词儿,是
这伙常出没于这一带的害群之马们相互称呼的方式。麦克摩多直率的方式,
大胆的言辞,使自己博得众人的喜爱。在一次酒吧“自由式”拳击赛上,他
那快捷、娴熟、一举击倒对手的技巧,更使他在这个残暴社团中赢得了大伙
儿的尊重。而且,还有一件事儿,更使这帮人对他刮目相看:
一天晚上,正当酒吧生意兴隆,人声鼎沸之际,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一
位身着素净蓝色制服、头戴尖顶帽子的矿区警察。着此种警服的队伍,是由
铁路公司和那些矿工们联合出资组建的,目的是用来弥补普通民警力量的不
足。在这帮有组织的恶棍面前,民警完全丧失了其职能,整个地区都被笼罩
在恐怖之中。矿警进来后,人们不由地静了下来,许多人向他投去好奇的目
光。可在美国的一些地方,警察和罪犯们的关系很微妙。麦克金蒂本人,就
站在柜台后,当这个警察出现在他的顾客之中时,他丝毫也没显得惊慌失措。
“来杯纯威士忌;今晚可真冷,”警察说,“我们还从没见过面,对吗,
参议员先生?”
“你就是新来的队长?”麦克金蒂问道。
“是的。我们正期待着您和本镇的知名人士共同协助我们来维护法律和
秩序。”
“马文警长。”麦克金蒂冷冷地说,“我们在镇上有自己的警力,可不
需要什么外来的东西。你们算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那帮资本家所收买的工
具。难道你们不是被雇来用棍棒或那些刀枪来镇压许多可怜的同胞们的
吗?”
“好了,好了,我不和你争论这个问题,”警长心平气和地说道,“我
希望人们按自己的理解忠心尽职;而每个人对此的理解是不可能完全一致
的。”他喝完了酒,刚转身要走开,突然,目光落在了杰克・麦克摩多的脸
上,而麦克摩多,也正在附近怒视着他。“嘿,嘿!”他喊着,并上下打量
着他。“这还有位老相识啊!”
麦克摩多从他身边走过说道:“我可从来没和哪个可恶的警察交过朋
友。”
“老相识也未必是朋友啊,”警长说,一边咧着嘴笑着,“你是芝加哥
的杰克・麦克摩多,没错,别想抵赖!”
麦克摩多耸了耸肩膀,“我可没打算抵赖什么,”他说,“你认为我会
为自己的名字脸红吗?”
“不管怎样,你应该感到脸红的。”
“你他妈的是什么意思?”他双拳紧握,怒吼起来。
“不,不,杰克,我可不怕恫吓。我到这个该死的煤矿之前,是芝加哥
的警察,一眼就可以认出来那里的恶棍无赖。”
麦克摩多把脸沉下来。“别跟我说你是芝加哥总局的马尔文!”他叫着
说。
“本人正是原来的泰蒂・马尔文,随时准备为你效劳。我们对乔纳斯・品
托之死,仍然记忆犹新。”
“不是我用枪打死他的。”
“不是你?这倒是还公正。证词无瑕,不是吗?好吧,不过,他的死可
对你大有好处,不然的话,他们早就会以伪造假币罪,送你入狱了。好吧,
我们就让过去的事儿过去吧。因为,这事儿只有你知我知——我这么说可能
有悖于我的职业道德——我们还找不到充足的证据指控你,芝加哥的大门,
明天就会再次向你敞开的。”
“我在这儿很不错。”
“嘿,我给你透露点儿风声,你倒像条疯狗,反来咬我一口。”
“好吧,就算你出于好心,我向你表示感谢。”麦克摩多不十分恭敬地
说道。
“只要你不再作恶,我就会保持缄默,”警长说,“但是,上帝!如果
你今后不走正道,那就另当别论了。那么,祝你晚安。议员先生,晚安。”
他走出了酒吧;可在这之前,他已为当地塑造了一位英雄。以前,人们
只是听说过麦克摩多在芝加哥的事情。不论怎么问他,麦克摩多总是笑而避
之,就像一个不愿意出名的人似的。可现在,这事儿已被官方证实。酒吧里
的游手好闲之徒已经围在他身边,发自内心地和他握手,表示祝贺。从那时
起,他便在这个团伙中出入自由了。他酒量过人,很少失态。可那天晚上,
要不是斯坎兰把他扶了回去,恐怕这位颇负盛誉的英雄,只好在酒吧里过夜
了。
一个周六的晚上,麦克摩多被介绍给分会。他原想,作为芝加哥的老会
员,不用通过什么仪式,他就会自动转入该分会,但维米萨却有它独特的方
式。人们颇以之为荣。每个申请入会者,都要经过这种方式。大会在工会里
专为这种仪式而设的大厅里进行。维米萨有六十名会员,但这远非是该组织
的全部力量,山谷里还有其它的分会,山的两侧也有分会。每当遇到大事时,
分会之间常常互换会员,所以,有些罪行,很有可能是由外来人去干的。煤
矿区总共约有近五百名会员散居在四处。
空旷的大会场内,人们围在一条长桌子周围。它的一边,还放有一张桌
子,上面摆着酒瓶和酒杯。一些会员的眼珠,已经绕着那些杯中之物滴溜乱
转了。麦克金蒂坐在首席,头戴一顶黑色金丝绒平顶帽儿,压住了那乱蓬蓬
的头发。脖子上围了一条紫色长围巾,使他看上去活脱一副主持魔鬼仪式的
祭司的样子。他的左右,是分会的头面人物,那个凶残、英俊的特德・包德
文的脸,也在其中。这帮人每人都戴着绶带或徽章,以显示其各自的地位。
头儿们大多是成年人,而其他人,则多为十八岁到二十五岁的孩子。他
们随时准备充当上司命令的执行人。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大多面呈凶像、一
派无法无天的样子。然而,当镜头扫向站在那儿的普通会员时,你很难相信,
这群热情、坦荡的年轻人,竟然会是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他们的心灵
被如此扭曲,竟会耸人听闻地为自己对这门行业的技高一筹而自豪,并且深
切仰慕那些“活儿干得干净”的出名人物。
在这种变态心理的驱动下,他们会自愿主动申请去杀害那些从未伤害过
他们的同类,受害者中的许多人,他们甚至都没见过一面。事成之后,他们
竟会为是谁给了那人致命的一击而争吵不休,并且能津津乐道地向同伙儿描
述被害人死前的惊叫声以及身体变形的情景,从中取乐。
开始,他们在安排作案时还保守秘密,可在事成之后,却会侃侃而谈,
大张旗鼓。法律的屡屡失败,为他们提供了这样的环境。也没有人敢出来作
证指控他们,他们又有无数个随叫随到的假证人,满仓的金钱,不愁请不到
全美法律界最高明的律师为之辩护。长达十年中,他们为非作歹、肆无忌惮,
却没有一个人被定罪。而给这帮亡命党徒们构成最大危险的,就是那些受害
的人们——尽管他们寡不敌众、遭到突然袭击,但是,这些人总有失手的时
候,从而,留下作案的痕迹。
事先就有人警告过麦克摩多,他要受点罪,但却没人告诉他要受什么罪。
现在,他由两名表情严肃的兄弟带到外屋,木隔板墙的另一边,传来了人们
叽叽喳喳的声音。偶尔,他听到有人提到了他的名字。他知道,那是在议论
他的入会资格呢。后来,一名斜挎着黄绿两色肩带的内务警卫进来了,他宣
布:
“身主有令,缚住他的双臂、蒙上双眼,把他带进来。”
三个人一起脱去他的外套,将他右胳膊的衣袖卷起。最后,又迅速地将
两臂肘关节向上一点的地方缚起来,一顶厚厚的黑帽子又扣在了他头上,遮
住了他的脸的上部,他什么都看不见了。随之,他被领进会场。
帽子扣上后,麦克摩多只觉得一片漆黑,非常压抑。他听见周围的人的
低语的沙沙声。然后是麦克金蒂沉闷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穿过他蒙在
耳上的东西,撞击着他的耳膜。
那声音问:“你说,麦克摩多,你已经是老自由人会的会员了吗?”
他点头表示同意。
“是芝加哥二十九分会的?”
他再次点了点头。
“黑夜是不愉快的。”那声音说。
“是的,尤其对旅行者来说,是这样。”他回答说。
“乌云密布。”
“是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兄弟们还满意吗?”身主问道。人群中传来一阵低低的赞同声。
“兄弟,根据你的暗语和答话,我们知道你的确是我们的人,”麦克金
蒂说,“但是,我们还得让你知道,在本县和其它县城,在我们这片土地上,
我们有自己的仪式,一定的责任,只有好人才能承受得了。你做好应试的准
备了吗?”
“是的。”
“你是个坚强勇敢的人吗?”
“是的。”
“向前迈一步,证实一下。”
话音未落,他就感到有两个尖硬的东西抵住他的双眼,让人感到,只要
向前一步,就会失去双眼。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还是鼓足勇气朝前迈出了坚
定的一步,那压力也就随之消失了。又是一阵低声的赞许声。
“他是个坚定勇敢的汉子,”那声音说,“你能忍受皮肉之苦吗?”
“丝毫不会比别人差。”他回答说。
“试他一下。”
麦克摩多觉得前臂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他竭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这
种突然的袭击,几乎让他昏厥过去;可他还是咬紧了牙关,攥紧了拳头,忍
下那极度的痛苦。
“再加点码,我也受得住。”他说。
这一次,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初来乍到的人就受到这种礼遇,在这个分
会里还是史无前例的。人们过来拍拍他的背,那顶扣在他头上的帽子被摘掉
了。他站在那儿,向前来表示祝贺的兄弟们眨了眨眼睛。
“最后说一句,麦克摩多兄弟,”麦克金蒂说,“你已经发誓保守分会
的秘密,忠于我们的组织。你是否意识到:任何违背誓言的行为,都将受到
立即处死的惩罚呢?”
“我知道。”麦克摩多说。
“那么,你现在毫无保留地接受身主的一切规则?”
“是的,我接受。”
“下面,我以维米萨第三百四十一分会的名义欢迎你入会。你将享有本
会的一切特权、参与本会的辩论。斯坎兰兄弟,把酒放到桌上,让我们为这
位名不虚传的兄弟干杯!”
麦克摩多的外套被递了过来,穿上之前,他看了一下自己仍然如针扎般
疼痛的右臂。前臂的肌肉上是个圆,圆内有个三角形。印子又深又红,是个
烙印。他身边的人也卷起了右衣袖,让他看他们身上的会印。
“我们都有这种标记,”其中一个人说,“可都没像你这样如此勇敢地
承受这一切。”
“啧,没什么,”他说着。可他的胳膊仍在火烧火燎似地钻心地痛。
入会仪式结束,酒也喝完了之后,人们开始讨论分会的事情。麦克摩多
习惯了芝加哥分会开会时的那种无聊的场面,而现在却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越听越感到新奇,他努力克制着,不让别人察觉到他这种感觉。
“日程表上第一件事,”麦克金蒂说,“是朗读莫顿县第二百四十九分
会身主温德尔给我们写的信,他念道:

亲爱的先生:
有件事请你们帮忙——对付这里的雷以及斯图玛斯的安德鲁・雷矿主。记住,你们欠
我们一笔情,去年秋天你们和警察发生冲突,我们曾派去两个兄弟相助。请指定两个能干
的兄弟前来,他们将由本会泰德勒西金负责,地址你们知道。泰会告诉他们行动的地点和
时间的。
你的朋友:J.W.温德尔

“我们需要几个人帮忙,有求于温德尔时,他从没拒绝过我们。我们这
次也不能拒绝他。”麦克金蒂停了一会,他那双阴森、恶毒的眼睛向室内环
视一周,“谁自愿报名?”
几个年轻人举起了手。身主看着他们,赞同地笑了。
“你可以去,老虎考马克,如果你像上次似的,一定会得手。还有你,
威尔逊。”
“我没有手枪,”自愿者说,他还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你这是第一次,是吗?哎,总有一天你要见见血。这是个很好的开端。
至于手枪,你会发现,手枪已经在等你,不然就是我弄错了。你们如果星期
一来报到,时间就足够。你们回来时,一定会受到热烈欢迎。”
“这次可有报酬吗?”考马克问,他是一个体格强壮,面孔黝黑,相貌
狰狞的年轻人。由于他的凶残,人们送给他一个绰号叫“老虎”。
“别担心报酬。你是为了荣誉而战的。或许事成后,你会得几个零钱。”
“那人究竟干了什么坏事儿?”
“显然,你没资格问他都干了些什么,他已经被那边的朋友宣判了,这
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只须替他们执法,正如他们为我们做的一样。顺便说一
句,莫顿分会下星期会来两个兄弟帮我们干点儿活儿。”
“他们是谁?”有人问。
“忠于组织,最好什么也别问。你如果什么也不知道,证词就会是不知
道,也就没有麻烦,但是他们会把活儿做得干净利落的。”
“还有,要及时!”特德・包德文喊道,“这地方的人不听话了。上星
期,我们就有三四个兄弟被布莱克工头踢了出来。应该让他领教一下我们的
厉害。”
“领教什么?”麦克摩多小声向邻座的人问。
“给他一颗大号子弹完事。”那人高声笑着回答说,“兄弟,你看我们
的办法怎么样?”
麦克摩多现在已经是这个无恶不作的团伙中的一个分子,他的灵魂似乎
已与这种邪恶的精神融为一体。“我很喜欢,”他说,“这正是英雄少年的
用武之地啊!”
四周的人听到这话,对他大加赞许。
“怎么回事?”坐在桌子另一端的黑脸身主大声喊道。
“先生,是我们这位新弟兄,他觉得我们的方式很合他的胃口。”
麦克摩多立即站起身来。“我要说,身主阁下,如果需要,我会为能够
被选中替分会效力而感到无尚自豪的。”
人们大声称赞。他们觉得,好像有一轮新的太阳正从地平线上喷薄欲出。
而在有些年长者看来,这一切似乎来得太快了些。
“我提议,”坐在主席身边的面容贪婪、胡须灰白的秘书哈拉威说,“麦
克摩多兄弟应该等待合适的时机,听从分会的调遣。”
“是的,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随时准备效劳。”麦克摩多说。
“兄弟,你的日子会来的。”主席说,“我们已经知道你是一个心甘情
愿出力的人,我们相信,你在这儿一定会表现出色的。今晚,我这儿有件小
事,如果你乐意,倒可以出一臂之力。”
“我愿等待更有意义的事情。”
“不管怎样,你今晚可以来,这会帮助你了解我们这个团体的主张是什
么。我以后再宣布。同时,”他扫了一眼日程表,“会上我还有一二件事要
说。首先,我要问一下会计有关我们的银行结存情况。我们要给吉姆・卡那
威的遗孀抚恤金。他是为分会干活时丧命的,我们有责任照顾好她。”
“吉姆是上个月我们决定处死马雷克里克的柴斯特・威尔考斯时殉职
的,”麦克摩多的邻座告诉他。
“目前的资金情况不错,”会计说,面前放着银行的存款本,“近来各
商行很大方,马克思・林顿有限公司付给的五百美元还没动过。沃克兄弟公
司那儿进项一百元,但我自作主张,把它退了回去,我要五百元。如果星期
三不给我答复,那么,他们的卷扬机就会出故障。去年,就是在不得已的情
况下烧了他们的轧碎机后,他们才学乖的。然后是西部煤矿公司,他们已付
了年度捐款,我们手头有足够的钱去履行一切义务。”
“那个阿齐・斯温顿怎么样?”一个兄弟问。
“他已经变卖了家产,远走他乡了。这个老魔鬼给我们留下一个字条说,
他宁愿在纽约做一个自由的扫路工,也不愿意做一个在一群敲诈勒索之徒手
下的大矿主。天啊,他逃走之后,我们才收到这便条!我想,他不会再回山
谷了。”
一位长者从桌子另一面对着主席的座位上站起来。他的脸刮得干干净
净,面容慈祥,眉宇端正。“会计先生,”他说,“我可以问是谁买下了被
我们赶走的那个人的财产吗?”
“可以,莫瑞斯兄弟。是由国家和莫顿县铁路局买下了。”
“那么去年,谁又以同样的方式购买了上市的陶德曼和李氏矿业的?”
“莫瑞斯兄弟,也是这家公司。”
“那么又是谁买下了曼森・舒曼铁矿,还有范・德尔,亚特伍德铁矿—
—这些近来被纷纷放弃的产业的?”
“都被西吉尔莫顿矿业总公司收购了。”
“莫瑞斯兄弟,我看,谁买了这些和我们没多大关系,因为他们毕竟不
可能带走这些物业啊。”
“身主阁下,我十分尊敬您。可我认为这和我们的关系很大。这种情况
已经持续了近十年之久。我们一直在将这些小人物赶出此地。结果又怎样?
我们在他们原来的那片土地上看到了许多大公司,像铁路公司或煤矿总公
司。这些公司在纽约或费城都有总裁,根本不把我们的恫吓放在眼里。我们
只能把这些产业从小业主手中拿走,但结果是,又来了别的人。这样一来,
我们在把事情变得给我们自己造成了危险。小人物不会伤害我们,他们既没
钱,又没势力。只要不榨干他们,就会在我们的压迫下生存。可是,一旦那
些大公司发觉我们挡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就会毫无怜悯地,不惜任何代价打
垮我们,把我们送上法庭。”
听到这一席不吉利的话,大伙儿都静了下来,神情沮丧,脸色阴沉。他
们一贯威力无比,不可一世,从来就没想过将来会遭报应这么回事儿。而这
种想法,即使是那些最不要命的人听了,也顿觉一阵凉意席卷而来。
“这只是我的忠告,”那人继续说,“对小人物,这么做轻而易举。等
到这些人被彻底除掉后,我们这分社团也会崩溃。”
实话并不一定有市场。那人说完话后坐回到椅子上时,有人愤怒地喊起
来。身主麦克金蒂双眉紧皱,阴郁不快地站起身来。
“莫瑞斯兄弟,”他说,“你总是胡说八道。只要我们所有成员站在一
起,在美国,就没有任何力量敢动我们一下。难道我们在法庭上没有试过吗?
我希望那些大公司也会认识到,给我们付钱,要比与我们战斗更划得来,他
们会重蹈那些小公司的覆辙。现在,兄弟们,”麦克金蒂摘下那顶黑金丝绒
帽子和圣带说道,“本分会今晚议程完毕,离散会前只有这件小事要提一下。
现在是兄弟们举杯痛饮、尽情欢乐的时候了。”
人的本性确实很奇怪,对这里这些人来说,谋杀是家常便饭,他们一而
再、再而三地使一个个家庭丧失父亲,对有些受害者,他们并无任何个人恩
怨。眼见悲妻哭泣、儿女无助,竟从不感到内疚,毫无恻隐之心,但每当听
到优柔凄切的音乐时,却会感动得热泪横流。麦克摩多声音圆润,假如他直
到现在还未获得分会一些人的好感的话,那么,两首“玛丽,我坐在篱边的
台阶上”和“艾伦河岸边”的歌曲,实实在在地拨动了他们的心弦,使他们
难以自持。
就在第一个夜晚,这位新会员就使自己成为兄弟们中间极受欢迎的人,
留下了不断晋升、身居高位的标记。然而,要成为一个受人尊重的自由人会
会员,除了人缘好,还需要其它的品质。而这种品质,在这个晚上还没结束
之前,麦克摩多就见到了一个榜样。威士忌喝了几轮,人们已经酒气熏天,
醉意朦胧。这时,身主再次起身,对大伙儿说:
“弟兄们,”他说,“镇上有个人需要修理一下,这事儿由你们操办。
我说的是先驱报的詹姆斯・斯坦格,你们不是已经看见他是怎样对我们连续
攻击、出言不逊的吗?”
人们低声表示赞同,许多人开口诅咒。麦克金蒂从背心口袋中掏出一张
报纸。

法律和秩序!

他是这么写的。

煤铁矿区的恐怖统治

自首次暗杀事件发生,揭示我们中间犯罪团伙儿的存在以来,已年过十二载。从那日
起,这些不法之徒就从未停止过暴行,直到现在,他们的罪恶行径已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
步,使我们这儿成为文明世界的耻辱。昔日,我们伟大的国家曾以宽大的胸怀,欢迎这些
从欧洲专政者脚下摆脱出来的移民,难道这就是我们所应得到的回报?往日,我们为他们
提供生存之场所,今日难道他们自己要成为奴役我们的暴君吗?难道在神圣的星条旗的保
护下,我们会允许他们建立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恐怖主义的乐园吗?读到这危言耸听之
闻,人们心中不禁顿生恐惧,仿佛置身于东方最腐朽的独裁统治者手下。这些人已是路人
皆知,其组织也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们还能容忍他们多长时间?我们能永远……

“够了,我们听够了这些废话!”主席喊了起来,边把报纸扔到桌子上,
“这就是他对我们的一片胡言,我要问的是,我们应该对他说什么?”
“宰了他!”传来许多恶狠狠的声音。
“我反对这么做,”莫瑞斯兄弟说,就是那个眉宇清秀,脸刮得干干净
净的长者,“我说,兄弟们,在这山谷,我们手上的血迹太浓了,结果必然
是:为了自己的防卫,他们会团结起来将我们击毁。詹姆斯・斯坦格是位老
人,在这一带和本镇深受爱戴。他的报纸代表了山谷内所有殷实人家的利益,
要是杀了这个人,定会在全国引起震惊,为我们带来灭顶之灾。”
“那么,他们怎能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斯坦贝克先生?”麦克金蒂喊
着说,“靠警察?记住,这帮家伙中,有一半怕我,另一部分人要靠我们来
养活。或者靠法庭和法官?难道我们以前没见过他们?每次结果都怎样?”
“或许会由一个名叫林奇的法官来判此案的。”莫瑞斯兄弟说。
这建议,引来大家普遍的愤慨。
“我只要伸一下手指,”麦克金蒂喊道,“就能派二百人去镇子,把他
们全部都赶出去。”突然,他抬高了声音,浓黑的眉毛令人毛骨悚然地皱起
说,“莫瑞斯兄弟,听着,我在监视着你,这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你自己
胆小如鼠,还要动摇军心。莫瑞斯兄弟,当心有一天你的名字出现在我的议
事表上,那将是你好看的日子,我正在考虑把你的名字写在上面呢。”
莫瑞斯脸色苍白,双膝颤抖,瘫在椅子上。他双手颤巍巍地端起酒杯,
喝了一口才说:“身主阁下,我道歉,如果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向您和本
分会所有兄弟道歉。大家知道,我是一个忠实的会员,是担心分会的前途才
说了过激的话。可是,尊敬的身主,我对您的信任,远远超出对自己的信任,
我保证再也不冒犯您了。”
听到他低声下气的请求,身主紧锁的眉头才放松了。“很好,莫瑞斯兄
弟,假如真到了应该给你一顿教训的时刻的话,我也会感到抱歉的。然而,
只要我坐这把交椅一天,我们这个分会就必须言行一致。现在,弟兄们,”
他继续说着,一边环视着他的同伙,“我就说这么多,如果斯坦格得到他全
部应得的处罚,就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麻烦。这些主编们一旦联手,全国的
报纸就会招来警察和军队。但是我想,你们可以给他一次严厉的警告。包德
文兄弟,这事儿由你来办怎么样?”
“当然!”年轻人急切地说。
“你带几个人去?”
“六个就行,两个把门。高尔,你去,还有你,曼舍,还有你,斯坎兰,
以及威拉比兄弟俩。”
“我答应过,新来的麦克摩多应该去。”主席说。
特德・包德文看着麦克摩多,眼神中流露出既没有忘记前嫌,也没有宽
恕的神色。“好吧,如果愿意,他就来吧。”他阴森森地说,“够了,越早
行动越好。”
这帮人大喊大叫地、醉醺醺地哼着小调离开了。酒吧里挤满了狂欢的人,
许多兄弟仍留在那儿。那一小撮奉命执行任务的人走到街上,三人一帮,两
人一伙儿地走在人行道上,以免引起怀疑。那是个寒风刺骨的夜晚,一轮半
月高悬寒空,天上布满了星星。这伙人在一幢高大建筑物对面的一个院子里
集合,灯火通明的窗口之间,印着几个金色字母“维米萨先驱报社”。里面
传来了印刷机的响声。
“你,在这儿,”包德文对麦克摩多说,“你可以站在楼下大门口,保
证我们的退路通畅。亚瑟、威拉比和你待在这儿。你们其他人跟我来。弟兄
们,别害怕;因为我们在酒吧里有许多证人,他们会证明我们这阵子还在那
儿喝酒呢。”
已接近午夜,街道上除了几个回家的醉汉外,空旷静寂。这一小撮人穿
过街道,推开报社办公室大门,包德文和他手下人一下子冲进去,到了对着
门口的楼梯上。麦克摩多和另一个人等在楼下。楼上房间传来呼救声和喊声,
然后是拳打脚踢、椅子撞翻之声。过了一会儿,一位灰白头发的老人冲到楼
梯平台上。
还没跑出几步,他就被抓住了,他的眼镜叮当一声落在麦克摩多的脚边。
只听啪的一声和伴随着的呻吟声,这人脸朝下趴在地上,几根棍棒噼噼啪啪
落到他身上,他翻滚抽搐着,细长的四肢在棍棒下抖动着。最后,其他的人
都停了下来;可是包德文凶残的脸仍在狞笑,手中的棍棒又向那人的头部打
去,那人徒劳地用双臂挡着头部。他的白发上溅着血渍。包德文仍弯着腰,
找被害人双手护不到的地方一顿乱打。这时,麦克摩多冲上楼梯把包德文推
开。
“你会杀了这人的,”他说,“住手!”
包德文吃惊地望着他。“去你的!”他喊着,“你是谁,竟敢来干涉我
——你啊,新入会的家伙?靠边儿站!”他又举起手中的棍子,而麦克摩多
已从裤子后兜掏出手枪。
“你给我靠后站!”他喊着,“如果你敢动我一下,我就打掉你的脸,
你说到分会,难道身主没说过不能杀了这个人吗——你在干什么?你在杀死
他!”
“他说的是实话。”他们中间有人说。

“上帝,你们得快点儿!”下面的人喊,“所有的窗子灯都亮了,不过
五分钟,全镇的人都会起来。”
街上果然传来了喊叫声,下面的大厅已来了一小群排字印刷工人,正鼓
足勇气准备行动。罪犯们便在楼梯口丢下这个有气无力,打瘫了的编辑,窜
下楼梯,迅速逃到街上。到了工会大楼,有些人混进麦克金蒂的酒吧,低声
向主子报告,活已干完。另外几个人,包括麦克摩多,溜到沿街的小胡同,
各自回家去了。
第四章 恐怖谷

第二天清晨,麦克摩多一觉醒来,回忆起入会时的情景。由于喝酒,他
头疼得厉害,那只被打上烙印的胳膊肿得发烫。因为有独特的收入,他干活
时并没规律。所以,很晚才吃早饭,然后一上午待在家里,给一位朋友写了
一封长信。在这之后,又拿起一张先驱者日报看了起来。在一个报纸临印刷
前才加进的专栏中,麦克摩多看到这条消息。

先驱报社出暴徒
责任编辑受重伤

这是一条简讯,报道了事实经过,而这个过程麦克摩多本人比笔者要清
楚得多。文章的结尾是:

现在警方正在调查此案;但人们担心,结果绝不会比以往的案件更好,人们认出几个
凶犯,希望会将他们绳之以法。无须赘言,暴徒来自某个声名狼藉的社困,长久以来,他
们奴役着我们这个社区,而《先驱者报》一直在不懈地与之斗争。可以告慰斯坦格先生众
多好友的是,虽然先生被残暴殴打,头部多处重伤,但他的生命尚无危险。

下文写着,报社现已由装备着温切斯特步枪的警察卫队守护。
麦克摩多放下报纸,正在用那只昨晚灼伤的手,颤抖着点着烟斗,突然,
门外传来敲门声,房东递给他一张字条,字条是刚刚由一个小孩子送来的。
便条上没有署名,上面写着:

我有事要和你谈一谈,但我不想在您府上谈及此事。请在米勒山旗杆旁和我见面。如
果您马上动身,我会告诉你一切我要讲的事情。

麦克摩多万分惊奇地把字条看了两遍,因为他想象不出这是什么意思,
也琢磨不出是谁写的。如果是出自一位女性之手,他会想到,这是他过去生
活中常有的一次冒险经历的开始。但这字条出于一个男人之手,出自于一个
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之手。再三斟酌后,他决心去把这事搞清楚。
米勒山是一个管理不善的公园。就在镇子的正中心。夏天,这里是人们
避暑的圣地,可到了冬天,却是异常的荒凉。从山顶上俯瞰下去,不仅可以
尽览全镇零乱肮脏的景象,还可以看见山下蜿蜒曲折的山谷内东分西散的矿
区和工厂,山谷两侧的积雪由于污染已变成黑色,此外还可观赏那树木茂密
的山坡和白雪覆盖的山顶。
麦克摩多沿着长青树丛中蜿蜒的小路,一直走到一家冷清的餐馆,那餐
馆在夏季是娱乐的中心。它的旁边,有一根光秃秃的旗杆,旗杆下站着一个
人,帽子压得很低,外套的衣领竖立着。当他转过脸时,麦克摩多认出来,
他是莫瑞斯兄弟,那天晚上激怒了身主的那个人。见面后,两人互对暗语。
“麦克摩多先生,我有话对你说,”年长者说,他的语气犹豫不定,好
像是进退两难,“你能到这儿来,真是太好了。”
“你怎么不在条子上署名?”
“先生,要谨慎从事。在这个年代,你拿不准会有什么祸事落到你头上,
也说不清该相信谁,不该相信谁。”
“当然我们必须相信会中的兄弟。”
“不,不,不总是这样,”莫瑞斯满面愁容地说,“不论我们说什么,
甚至是想什么,似乎都会传到那个麦克金蒂那儿。”
“听着!”麦克摩多严峻地说,“仅仅在昨天晚上,我才发誓对身主绝
对忠诚,这你是知道的。难道你让我违背誓言?”
“如果你这么想,”莫瑞斯伤心地说,“我只能对你道歉,到这儿来见
我给你添了麻烦。当两个自由人之间不能互相倾吐自己的思想时,那世道一
定是太糟了。”
麦克摩多一直在仔细地观察着这位同伴,此时多少有点放松。“当然我
只是说自己,”他说,“我是新来的,这你知道,我对一切都陌生。莫瑞斯
先生,现在还不是我开口说话的时候。如果你想好了要对我讲什么,我正在
这儿洗耳恭听呢。”
“然后再去告诉麦克金蒂!”莫瑞斯苦涩地说。
“那样的话,你真是看错了我,”麦克摩多喊道,“就我本人而言我忠
于分会,因此也对你直言。但如果我会去把你由于相信我而告诉我的事,报
告给其他人的话,那我还算人吗?你的话绝不会传给任何人。但我要警告你,
你很可能既不能得到我的帮助,也不能得到我的同情。”
“我已经放弃了这其中任何一种奢望;可是,尽管你很坏——昨天晚上,
在我看来,你尽量显得坏得透顶——但你仍然是新手,你的良心还没有那些
人的那么硬。所以,我想到和你谈谈。”
“嗯,你要说什么?”
“如果你揭发我,愿上帝诅咒你!”
“当然,我说过我不会。”
“我要问的是,当你在芝加哥入自由人会,并发誓友爱、忠诚时,可曾
想过,后来在这儿,它竟会把你引向犯罪?”
“如果你认为是犯罪的话,”麦克摩多答道。
“叫它犯罪!”莫瑞斯喊出来,他的声音由于激动而发颤,“如果你还
有别的词汇来形容的话,一定是你见得太少了。就在昨晚,一位白发苍苍,
年纪足够做你父亲的老人被打得血染白发时,那不是犯罪吗?那是不是犯罪
——或者你倒是怎么描述它?”
“有人会说这是一场战争,”麦克摩多说,“两个阶级之间的战争,这
战争包括了所有人,因此,双方都在尽最大的努力。”
“好吧,当你在芝加哥加入自由人社团时,你是否想到了这种事儿?”
“没有,我不得不承认,当时没有。”
“我当时在费城入会时,也没想到会这样。那只不过是一个于人有利的
俱乐部,也是伙伴们聚会的地方。后来,我听说了这个地方——我诅咒那个
让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刻!——我就来这儿闯好运了!我的上帝啊!
来闯好运气!我妻子和三个儿女一起来了。我在集市广场开始做布匹生意,
很快就红火起来。话儿传开了,说我是个自由人会的人,我不得已加入了地
方分会,就像你昨晚那样。我的前臂被烙上了耻辱的标志,它烙在我心上的
烙印更令我一刻不能安宁。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阴险毒辣的恶棍的摆布之
中,陷入一个罪恶网中。我能做什么?我想尽量改善一下,可我说的每一句
话,都被看成是一种背叛,就和昨晚一样。我又不能离开这儿,因为我一生
的所有都在那个店子里。我如果脱离了这个社团,我知道得很清楚:死亡将
是我的唯一出路。天晓得我的妻室家小会遭到什么毒手。哦,老兄,这太可
怕了——太可怕了!”他双手遮面,身体不住地颤抖着抽泣起来。
麦克摩多耸了耸肩膀说:“你这人心肠太软了,不适合做这种事儿。”
“我过去还有良知和信仰,但是他们使我成了罪犯中的一员。他们让我
去干一件事儿,如果我回绝,我很清楚下场是什么。或许,我是一个胆小鬼,
也许是因为牵扯妻室和儿女使我变成这样,不论是什么,我去做了,我想这
事会搅得我一生不安。
“那是个独院儿,离这儿二十英里,在山的另一边。他们告诉我去看门,
就像你昨晚那样。他们对我做这事儿还不相信。其他的人进了屋。他们出来
时双手一直到手腕处,都沾着血红色。我们撤走时,一个孩子在我们背后追
出了房子,大声地哭喊。那是个五岁的男孩儿,他亲眼目睹了父亲被杀的情
景。我当时几乎为此事所引起的惊恐而昏倒;而我却要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
摆出一张笑脸,因为我知道,如果不这样,那么他们下一次,就会把血淋淋
的魔掌伸到我家,那时,就会是我的小佛来德哭喊他的父亲。
“可当时我是个罪犯,凶杀犯的帮凶,这使我今生无法解脱,来世也难
以超生。我是一个善良的天主教徒,可一旦听说我是亡命党徒,就是神父也
不会为我祈祷的,我已经背叛了我的信仰。我的处境就是这般。我看出来你
正在重蹈我的覆辙,所以要问你打算怎么收场。难道你也想变成一名冷血杀
人犯吗?要不;我们能否做点什么,来阻止这一切呢?”
“你打算做些什么?”麦克摩多突然问,“你不会告密吧?”
“上帝保佑!”莫瑞斯高喊着,“我起誓,我如果动这种念头,必遭天
打五雷轰。”
“这还不错,”麦克摩多说,“我在想你是个胆小的人,所以把这事看
得太重了。”
“太重了!等你在这儿住久了再下结论吧。看看脚下的山谷!看看那几
百个笼罩着这山谷的,从几百个烟囱中冒出的黑烟吧!我告诉你,凶杀所带
来的阴影沉重地压在人们的心头,让人更喘不过气来。这是一个恐怖谷,一
个死亡谷,恐怖从早到晚压在人们的心头。等着瞧吧年轻人,你会自己学会
的。”
“好吧,当我见得多时,我会告诉你我的看法的,”麦克摩多漫不经心
地说,“但有一点很清楚;你不适合待在这儿,你越早卖掉产业——哪怕只
卖一元一角——对你越有利。你刚才所言之事,我不会说出去:可是,上帝!
如果我刚才想到你是个告密者……”
“不,不!”莫瑞斯可怜地叫着。
“好吧,就谈到这。我会记住你刚才的话,或许有一天,我会回想起这
些话。希望你是出于好心才这样对我说。现在,我要回家了。”
“你走之前还有一句话,”莫瑞斯说,“有人会看见我们在一起。他们
会想知道,我们都说了些什么。”
“啊,想得可真周到。”
“我在向你兜售我商店里的一份售货员工作。”
“我会拒绝这样。这是我们的事儿。好啦,莫瑞斯兄弟,再见,祝你将
来交好运!”
第二天下午,麦克摩多正坐在他房间的炉火边抽着烟而陷入沉思时,门
被推开了,麦克金蒂首领站在门槛上,高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框。他
发出暗语,然后坐在那年青人的对面,而那年青人也以同样的目光与之相对
峙着,回敬着他的目光。
“我很少串门儿,麦克摩多兄弟,”他最后说,“我想可能去我那儿的
人太多了,腾不出空儿。我想我今天破点例,亲自到这儿来看看你。”
“能在这儿见到您我很骄傲,议员先生,”麦克摩多诚心诚意地说,一
边从架子上拿下一瓶威士忌酒,“这种荣幸,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胳膊怎么样了?”头儿问道。
麦克摩多做了一个鬼脸说:“哦,我还没忘记它,但这么做值得。”
“是的,是值得,”另一个人回答说,“对那些忠诚不贰,并为分会效
力的人,的确值得。你今天上午在米勒山上和莫瑞斯兄弟谈了些什么?”
问题来得太突然,幸亏他事先已做好了准备。他发出一阵发自内心的大
笑。“莫瑞斯原来不知道我待在家里就会挣钱糊口。也难怪他不知道。他把
我这类人想象得太有良心了,可他是一个好心的老家伙。他认为我现在没有
职业,所以他想让我在他的布店里做店员。”
“哦?是这么回事儿?”
“是的,是那么回事儿。”
“而你都拒绝了?”
“当然了。难道我就在自己家里干上四个小时,不会挣十倍于他给我的
工钱吗?”
“是这样的。可我就不会和莫瑞斯这种人多打交道。”
“为什么不呢?”
“哦,我想是因为我告诉你不要这么做。对这里的人来说,就足够了。”
“对大多数人来说或许可以,但是,议员大人,对我来说这就不够。”
麦克摩多大胆地说,“如果你为人公正,你就该知道。”
这个黑脸大汉瞪着眼睛怒视着他,那双毛茸茸的爪子一下子抓住酒杯,
好像准备将它扔到他同伴的脑袋上。随后,他反而兴高采烈,虚情假意地大
笑起来。
“毫无疑问,你是一个怪人,”他说,“好吧,如果你需要理由的话,
我就告诉你。莫瑞斯没跟你说分会的坏话吧?”
“没有。”
“也没说我的坏话?”
“没说。”
“哦,那是因为他还不敢信任你。可打心眼里他不是一个忠实的兄弟,
这点我们知道。因此,我们在监视他,等待时机去消灭他。我在想,时机就
要来了。我们的羊圈里,可没有那些下贱绵羊的栖身地。但是如果你常和这
一帮不忠于我们的人结交,也许我们要认为你也是个不忠心的人,明白了?”
“我再也不会和他混在一起了,因为我不喜欢他。”麦克摩多回答说,
“既然你提出不忠的字眼儿,如果不是你,而是别人第二遍和我说这话的话,
我会对他不客气的。”
“好,这就好。”麦克金蒂说着,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我来这儿就是
为了能及早对你说这句话,你已经听到了。”
“我想知道,”麦克摩多说,“你究意是怎么知道我和莫瑞斯谈话的?”
麦克金蒂大笑起来。“了解镇上的事态是我的职责,”他说,“我想你
最好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听说的。好了,时间不早了,我正要说……”
但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突发事件打断了。门突然被撞开,三张
坚定的面孔正从警帽的帽檐下怒目横眉地瞪着他们。麦克摩多一下子跳了起
来,手中的枪已抽出一半,就在此时,他把手收了回来,他意识到警察的两
支来福枪已经瞄准了他脑袋,一个穿警服的人走进屋子,手中拿了一支六响
枪,是马文警长,他原来在芝加哥、现在是煤矿保安队的警察,他皮笑肉不
笑地冲着麦克摩多摇摇头。
“我想你是又有麻烦了,芝加哥恶棍麦克摩多先生,”他说,“你是恶
习难改,不能自拔,对吗?戴上帽子,跟我走。”
“马文警长,我想你要为此付出代价的,”麦克金蒂说。“我倒是想知
道,你是什么人物,竟敢如此这般破门而入,骚扰奉公守法的公民?”
“麦克金蒂议员,请你不要管这件事,”警长说,“我们不是冲着你来
的,而是来抓这个叫麦克摩多的人的。你应该协助我们,而不是妨碍我们执
行公务。”
“他是我的朋友,我为他的行为负责,”头儿这样回答道。
“无论从哪方面看,麦克金蒂先生,没准儿哪一天你得对自己的行为负
责,”警长回敬道,“这个麦克摩多是个恶棍,以前是,现在仍然是。警官,
把枪对准他,我来缴他的械。”
“这是我的手枪,”麦克摩多冷冷地说,“马文警长,如果你独自和我
较量的话,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就抓到我。”
“你们的逮捕证呢?”麦克金蒂问,“上帝!由你这种人掌管警力,人
们与其住在维米萨还不如住在俄国。这是资本家的非法手段,我看,今后这
种事会不断发生了。”
“议员先生,你竭尽全力做你认为要做的事,我们也同样。”
“我受什么指控?”麦克摩多问。
“涉嫌殴打先驱报馆斯坦格主编老人一案。并不是由于你当时手软,才
没被控告为谋杀罪。”
“哦,如果这是你对他的全部指控的话。”麦克金蒂大笑一声说,“如
果你就此放手,会省去许多麻烦。这人昨晚一直在我的酒店里玩牌到半夜,
我可以给你找来一打人作证的。”
“那是你的事,我想你可以明天在法庭上了解此事儿。麦克摩多,走,
别出什么馊点子,要不子弹会敲你的脑袋的。麦克金蒂先生,请让路;我已
警告过你,在执行任务时,我绝不允许任何抵抗!”

警长的表情如此坚定,麦克摩多和他的头儿被迫照着做了。囚犯被带走
之前,麦克金蒂对着他的耳朵低语了一番。
“那家伙怎么办?”他抬起拇指示意造币机。
“没问题,”麦克摩多对他耳语着,他已经在屋里设置了一个安全隐藏
点。
“我祝你一路平安,”头儿说着和他握手告别,“我去见瑞利律师,并
且亲自出庭辩护。请相信我的话,他们不会扣留你。”
“我可不愿在这上面打赌。看好这个犯人,你们俩,如果他企图玩花样,
就枪毙了他。走之前,我来搜查一遍这间房子。”
他走了一遍,不过显然没有发现隐藏造币机的痕迹,他下楼后,就和他
手下人一起,把麦克摩多押回总署。黑暗已经来临,刮起了一阵强烈的暴风
雪,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了,只有几个游手好闲的人跟在他们背后,壮着胆
子在黑夜的掩护下咒骂着在押犯。
“把这个亡命党徒处以死刑!”他们喊着。“除掉他!”这些人笑着,
喊着,直到他被押到警署。执班的检查官对他进行简短的审讯后,把他投进
普通牢房。这里他看见了包德文以及昨晚上的另外三个罪犯,他们都是下午
被捕的,明晨判决。
然而,即使是在这个法律堡垒的地盘,自由党人也把手伸了进来。深夜,
一个狱卒带了一包草垫子,给他们当床垫。从垫子里又抽出两瓶威士忌,几
只酒杯,一盒扑克。他们就饮酒打牌,毫不理会明晨在法庭上的事儿。
他们也没必要担心什么,正像原来的结果所表明的那样,法庭不能找到
确凿的证据给他们定罪。其实,那几个排字工和印刷工不得不承认说,当晚
光线不足,灯光飘忽不定,他们当时很慌乱,不敢发誓保证一定能认出进攻
者,虽然他们相信被控人的确在攻击者中间。经过律师的再次巧妙的提问,
证人的证词更加含混不清,那个律师是麦克金蒂安排的。
被害人已宣誓证明当时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进攻所震惊,除了第一个攻击
他的人长着大胡须这一点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还补充说,攻击者肯定
是亡命党徒,因为除了他们,本镇不可能有人对他怀有敌意,并且很久以来
他一直因为自己的大胆直言而受到威胁。另一方面,有六位公民出庭作证,
其中包括市政官员麦克金蒂议员。他们的证词坚定,前后一致,清楚表明这
些人当晚一直在工会大楼玩牌,在那严重违法行为发生一个多小时之后才散
场。
不用说,对被捕的人所受到的一切,法官几乎是表示抱歉,同时也暗示
了对马文警长和他手下人的职业狂热之行为的不满,他们最终被无罪释放。
听证席上的人们对此裁决报以热烈掌声,麦克摩多在他们中间,看到了
许多熟悉的面孔。分会的弟兄们笑着挥动着手臂。但也有人咬紧嘴唇坐在那
儿,眼神阴郁地看着这些人一个个走出法庭。他们中间有一位身材短小,长
着黑色胡须,神情果敢的人,在这伙获释的罪犯走过他身边时,说出了他和
他的同伴们的心里话:“你们这帮该死的谋杀犯!”他说,“我们总有一天
会和你们算帐的。”
第五章 最黑暗的时刻

如果说有什么使杰克・麦克摩多在他的同伙中一下子就那么受欢迎的
话,那就是他的被抓和被放。竟会有这么个人,他入会的当天晚上就做了一
些事,连地方行政长官都被惊动了,这在该团伙中还是一个新记录。他已经
赢得了出色的酒友,和快乐的狂欢者的好名声,并且以火爆脾气而闻名,即
使是至高无上的首领对他的污辱,他也不能接受。除此之外,他还给这伙人
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中间,谁也没有他那种头脑,可以炮制出血腥的计
划,并且也没人比他更有能力,将之付诸实践。“他将成为活儿干得干净的
主儿。”老家伙们互相嘀咕着,他们耐心等待着时机,让他大显身手。
麦克金蒂手下的爪牙并不缺乏,但是他意识到,这家伙是个不可多得的
能手。他的感觉就好像手中正牵着一只急于挣脱束缚的凶残的猎狗。区区小
事,随便哪只劣种狗都可以做:但是总有一天,他会放开手中的绳子,让这
只优种狗扑向他的猎物。分会中有些人,包括特德・包德文,对这个异乡人
的迅速崛起,先是很反感,既而又因此对他恨之入骨;但他们都对他退避三
舍,因为,此人像随意笑闹似的,可以随时准备与人决斗。
然而,如果说他在同伙中赢得了好感,在他生命中的另一个方面,他又
失去了许多,而这方面对他来说,则更为重要。艾迪・萨佛特的父亲拒绝和
他有任何交往,也不允许他再踏入他家门一步。艾迪本人,由于深深爱着他,
还不能一下子将他忘却,可是她的理智在不时地警告她,和这样一个人人眼
中的罪犯结婚,会有什么下场。
一天早晨,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的艾迪,决心找他谈谈,也许是最后
一次;她下定决心要尽最大的努力,把他从那个把他吸入罪恶深渊的力量中
解救出来。她来到他的住所,正像他常常求她那样,走进了他那间起居室的
屋子,他背对着门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封信。突然,她冒出姑娘们常有的
恶作剧念头,(她才只有十九岁)。麦克摩多没有听见她的推门声。此时,
她蹑手蹑脚走向前,轻轻把手放在他前倾的肩膀上。
假如她原想吓他一跳的话,她的确做到了,可结果却恰恰相反,她自己
倒被吓坏了。他猛虎般转向她,右手扼住她的喉咙,同时,另一只手把面前
的信纸揉成一团儿。他定睛一看,立即又惊又喜,收起了那副凶神恶煞的模
样——如此凶相,在她那娴静文雅的生活中还从没见过,她早就被吓得缩了
回去。
“是你!”他说,顺手擦了一下额头,“真没想到你会到这儿来找我,
我的心肝儿,我差点没掐死你!过来,亲爱的,”他说着向她伸出双臂,“让
我向你道歉。”
可她仍然惊魂未定,还没从那惊恐中缓过气来。在那一瞬间,她在这个
人的脸上捕捉到一种由于犯罪而产生的惊恐。她那女人所特有的所有良知在
本能地告诉她,这绝不是单纯的受惊的反应,而是出于犯罪——就是这样—
—由于犯罪而产生的恐惧。
“你怎么了,杰克?”她哭喊着,“你为什么会这么怕我?哦,杰克,
如果你良心没受谴责的话,是不会那样看着我的!”
“不是,我正在想别的事情,当你那么婀娜轻盈地走进来时……”
“不,不,杰克,不是这样。”突然,她的心被疑虑所占据,“让我看
看你刚才写的信。”
“唉,艾迪,我不能让你看。”
她的怀疑得到了证实。“是写给另外一个女人的,”她喊着,“我知道!
要不,为什么怕我看?你是给你妻子写信?我怎么知道你还没结婚——你是
外乡人,谁也不了解你。”
“艾迪,我没结婚,听着,我现在发誓!你是这世界上我唯一所爱的人。
我以耶稣十字架的名义向你起誓!”
他的脸色苍白,激动恳切地说着,她不得不相信他的话。
“好吧,那么,”她说,“为什么不把信拿给我看?”
“我会告诉你的,我亲爱的,”他说,“我曾发过誓不让别人看,正如
我不能违背我对你的誓言一样,我必须遵守对别人的承诺。这是分会的事儿,
即使对你,也要保密。我刚才之所以被吓坏了,是因为,放在我肩上的,很
可能是侦探的手,你明白了吗?”
她觉得这是真话。麦克摩多把她拥入怀中,想用吻来除去她心头的恐惧
和疑虑。
“坐在我身边吧。对一个皇后来说,这张皇座太稀奇了,可这是你贫穷
的情人能给你的一切。我在想,以后我会尽力给你更多的。现在,你精神好
点了吗?”
“我怎么能好,杰克,当我知道你是罪犯中的罪犯时,当我在想,有一
天我会听说你由于谋杀而上法庭时,难道我会精神好吗?麦克多摩亡命徒,
昨天我听人家这么称呼你。我当时心里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
“是啊,可难听的话又不伤人筋骨。”
“但他说的是实情啊。”
“好了,亲爱的,还没有你想的那么糟。我们只不过是帮穷人,以自己
的形式,为我们的权力而斗争罢了。”
艾迪双手搂住她情人的脖子。“住手吧,杰克!为了我,为了上帝,别
干了!我今天是专为这事儿来的,哦,杰克,我跪下来求你了!我跪在这儿,
跪在你的面前,乞求你别干下去了!”
他把她扶起来,把她的头搂在他的胸前安慰着她。
“我亲爱的,肯定你不知道自己在要什么。当这意味着违背我的誓言,
背弃我的同志时,我怎么能放手呢?假如你了解了我的为人,你就永远不会
这样要求我。再说,即使我想这么做,我怎么能做到呢?你认为分会能让一
个了解它内幕的人自由吗?”
“这一点我已经考虑过,杰克,我已做好一切打算,父亲存了些钱。他
在这儿也待够了,这帮人的恫吓,使我们的生活布满了阴影,他已做好离开
此地的准备。我们一起逃到费城或纽约,到能够安全摆脱他们的地方去!”
麦克摩多笑了,“分会的胳膊长得很。你认为它的手伸不到费城或纽约
吗?”
“那么,去西部,要不,去英国或德国,父亲是从那儿来的——随便去
哪,远离这个恐怖之谷!”
麦克摩多想起了莫瑞斯。“是啊,这是我第二次听人这么称呼这个山谷
了。”他说,“它的阴影看来的确压得有些人喘不过气来。”
“它使我们生活的每一分钟都充满了黑暗。你认为特德・包德文已经原
谅了我们吗?如果不是因为他怕你,你认为我们会有什么别的机会吗?哦,
但愿你能见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的阴沉、饥饿的眼神!”
“上帝!要是让我撞见,非教训教训他该怎样注意自己的风度!但你瞧,
小姑娘,我不能离开此地。我不能——永远不要再对我说这种话,可你如果
允许我自己找办法的话,我会努力找出一种能够体面地离开这里的方式。”
“这种事,绝无体面可言。”
“好吧,好吧,这只是你的看法。但只要你给我六个月的时间,我完全
能够做到毫无愧色地离开这里。”
姑娘高兴地笑了。“六个月,”她喊着,“这是一个许诺吗?”
“嗯,也可能七个或八个月。但至多不过一年,我会把这山谷抛在我们
的身后。”
艾迪所能得到的,就这么多。可这对她来说却意义重大。只有这淡淡的
光辉,来照亮将来的阴暗路程了。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心情轻松了许多,自
从麦克摩多闯入她的生活以后,她还从未有过这种心境。
作为一个会员,他曾认为,社团做的一切事情,都会告诉他,可后来他
才发现,这个组织远比他所想象的分会要复杂得多,面儿也宽得多。即使是
麦克金蒂首领,对许多事也不知道,因为还有一个叫县代表的人,住在很远
的霍伯森一带,那里也是铁路沿线,这人的权力渗透到几个分会,并以专横
而又出人意外的手段操纵着这个社团。麦克摩多仅仅见过他一面——一个狡
诈,像只灰色老鼠的小个子,总是充满恶意地斜着眼看人。伊文斯・波特是
他的名字,就连维米萨谷的大头目在他面前也感到有些畏惧,就像非凡的丹
东①在凶险的罗伯斯比尔②面前感到那么无助一样。
一天,麦克摩多的同窗伙伴斯坎兰从麦克金蒂那么接到一个条子,里面
夹着伊文斯・波特的一张字条,通知他说他已经派来两个好兄弟劳勒和安德
鲁斯,他们将按指示去邻区执行命令,至于他们的猎物,就不详细描述了。
请身主照料他们一番,安排他们的住宿,使他们生活得舒适,以便等待时机
的到来。麦克金蒂的条子上写着:因为在工会大楼,不可能使人们保守住这
个秘密,因此,他不得不征求麦克摩多和斯坎兰的意见,请他们两人收留这
几个陌生人几天。
当晚,这两个就到了,每人带了一个手提箱。劳勒是位上了年纪的人,
精明、寡言、稳重,裹着一件旧式黑礼服大衣。那顶软便装宽边帽,加上他
乱蓬蓬的灰白胡子,足以给人这般印象:他大概是个巡回传教士。他的伙伴
安德鲁斯还是个孩子,满脸的快乐,坦率,举止言谈像是一个外出度假的游
客,在充分享受着这假期的分分秒秒。两人都绝对滴酒不沾,方方面面表现
得十分像该社团的成员。与大多数党徒略有不同的是他们是该社团的得力工
具和杀人凶手。劳勒已经十四次成功地参与这种活动,安德鲁斯也曾三次得
手。
麦克摩多发现,他们很乐意谈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每次都讲得津津乐
道,好像曾为社团立下了汗马功劳似的。然而,对他们就要做的事情,却只
字不提,守口如瓶。
“他们选中我们俩,是因为我们滴酒不沾。”劳勒解释说,“他们可以
放心,我们绝不会说不该说的话。你们可别见怪,我们可是在执行县代表的
命令啊。”


丹东(1759—1794),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政治活动家。——编注

罗伯斯比尔(1758—1794),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政治活动家。雅各宾派领袖。——编注
“那当然,我们都为它效劳,”麦克摩多的同窗人斯坎兰说,当时,四
人正一起进餐。
“这倒是不假,我们可以随便谈西蒙伯特的查尔斯・威廉姆案,或者过
去的其它凶杀。但是,在我们干完活儿之前,必须保持沉默。”
“这附近有六七个讨厌的家伙应该得到教训,”麦克摩多发誓说,“我
猜你们要找的应该不是铁矿的杰克・诺克斯吧?总有一天,我会亲自让他自
食恶果的。”
“不,还没轮到他。”
“那么是赫尔曼・斯图亚斯了?”
“也不是他。”
“好吧,既然你们不想说,我们也没法,可我很想知道。”
劳勒笑着摇摇头,他可没那么容易动心。
尽管他们的客人保持缄默,斯坎兰和麦克摩多已暗下决心,一定要参加
那个所谓的“游戏”。因此,一天清晨,麦克摩多听到他们终于抬脚下楼的
声音,使叫醒斯坎兰,两人快速穿好衣服,发现他们已溜了出去,门都没关。
天还没亮,借助路灯,远远看见他们走在大街上。于是,他们便小心翼翼地
踏雪尾随而行。
他们的住处靠近镇边,马上他们便来到镇外的十字路口,那儿有三个人
在等着,劳勒和安德鲁斯正和他们三言两语,急切地说着什么。然后,五人
一起前行。显然,这一定是件大营生,需要这么多人。走到一个岔路口,有
许多小道通向各个矿井。这些外乡人踏上了去克劳山的小路。克劳山矿是个
大矿场,由乔西亚・H・邓恩管理。他是从新英格兰来的,此人经营有方,十
分强硬,充满活力,面对强手,毫无畏惧,因此能在这么长时间内,在这块
白色恐怖的山谷,保持了本矿场的秩序和纪律,生意兴隆。
天色大亮,一行矿工慢慢地沿着一条黑色山路,有的独自一人,有的三
五成群地走在上班的路上。
麦克摩多和斯坎兰跟在其他人后面,时刻和他们所跟踪的人之间保持着
视线范围内的距离。一阵浓雾将他们笼罩,随后突然传来气笛刺耳的鸣叫声。
那是下井前十分钟预备铃,也预示着一天工作的开始。
天气十分寒冷。当他俩走到矿架周围较空旷的地方时,已有一百多名矿
工等在那,冻得边跺脚边向手上呵气。那几个外乡人站在机房的阴影处。斯
坎兰和麦克摩多爬到一堆煤渣上,在这儿,可将一切尽收眼底。他们看见那
个长着一大把胡子的苏格兰矿务牧师走出机房,他叫曼赛斯。他吹响了口哨,
指挥着罐笼下井。
此时,一位身材修长,举止随意的年青人向井前走去,他脸刮得干干净
净,一副十分诚挚的样子。他向前走着,目光落在了那些无声无息、站着不
动的人的身上,这伙人把帽子压得很低,衣领竖起来遮住了脸。一瞬间,死
神的一双冰冷的手,抓住了这个经理的心脏。又一转念,他把死神抛置九霄
云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担负着驱逐这些入侵者的责任。
“你们是什么人?”他边问边向前走,“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没有回声。只见那个孩子安德鲁斯向前一步,一枪射中他的胃部。几百
名矿工无助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像是瘫了似的。经理双手捂住伤口,弯
下了腰。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开,此时,另一名凶手又开了一枪,他身体向一
侧倒下去,在一堆矿渣上挣扎。曼赛斯,那个苏格兰人,愤怒地吼了起来,
手中拿了一把大铁扳手向杀人犯冲来,而迎来的只是射在他脸上的子弹,他
一下子倒在这伙人的脚下,命归西天。
矿工中发出一阵夹杂着同情和愤怒的喊声,有些矿工拥上前来。可是,
几个外乡人朝人群上方连发几枪。人群受惊,人们四处逃散,有些人失魂落
魄地逃回维米萨的家中。
不少勇敢的人们又聚在一起,重新返回矿场,这帮杀人凶手已消失在晨
雾之中,没有一个证人能够发誓,会认出那几个在有一百多人在场的情况下,
犯下双重杀人罪的刽子手们。
斯坎兰和麦克摩多转身回家去,斯坎兰心情懊丧,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亲
眼目睹杀人行凶,这并没有像他原来所相信的那么“好玩儿”。他们匆匆返
回的路上,被害经理的妻子可怕的哭叫声一直萦绕在他们耳边。麦克摩多受
到很大的震动,一语不发。但他对同伴所表现出来的懦弱,也没有丝毫的同
情。
“是的,这像一场战争,”他反复说,“这只能是我们和他们之间的一
场战争,哪里最有利,就在那里出击。”
当晚,工会大楼分会室的家里,人群在尽情地狂欢着。他们不仅在庆祝
克劳山煤矿经理和技师的被刺——这事件使得本地其它受敲诈勒索和吓破胆
的公司均在分会势力的统治之下;而且还庆祝该分会多年来取得的胜利局
面。
似乎是由于县代表带来五名得力干将,在维米萨放了一个重型炸弹的缘
故,作为回报,他又要求维米萨选送三名强将去杀斯得克罗依的威廉姆・黑
尔斯——那个在吉尔莫顿最知名的、最得人心的矿业主。据说,这人没有一
个敌人,是个全方位的雇主典范。然而,由于他坚持工作中保持效率,因此,
开除了几名醉鬼和懒散的雇员,这些人正是这个万能社团的成员。即使棺木
都挂在了他的门外,也没能动摇他的决心。然而,在这个自由文明的国度中,
他却发现自己被判以极刑。
判决立即得到执行。由特德・包德文率队执法。此时,他四肢伸展着,
坐在身主旁边的荣誉席上。他面孔绯红,双眼呆滞,布满了血丝,说明他彻
夜未眠,饮酒过度。他和他的两个同伴在山中待了整整一夜,看上去衣冠不
整,疲惫不堪。可是没有哪些从敢死队归来的英雄,能像他们那样得到同伙
这样热烈的欢迎。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这个故事,伴随的是同伙们兴高采烈的喊叫声
和大笑声。夜幕降临时分,他们就在守候着猎物了,地点选在一个陡峭的山
顶上,每天他都要骑马经过那儿。他身穿厚实的御寒皮大衣,连枪都够不到
了。他们把他拉下马,一连打了他好几枪。他曾高喊着饶命,这告饶声被这
伙亡命党徒反复地模仿着,引起阵阵的狂笑声。
“让我们听听他是怎么哭嚎的。”他们喊着。
没人认识死者,而他们却在屠杀中找到了无穷的乐趣。同时他们向吉尔
莫顿的亡命党人证实了这一点:维米萨的兄弟是值得信赖的。
事不凑巧,因为还在他们向那无言的尸体倾倒弹丸时,一对夫妇骑马上
来了。有人建议把这两人也干掉,可他们只是无辜的老百姓,和煤矿没联系。
所以,他们严厉命令这对夫妇不许声张,赶紧走开,以免遭到不幸。因此那
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留在山顶,警告着所有那些铁石心肠的业主们。而那三位
“高尚”的复仇者,却匆匆隐遁于未曾开发的荒山僻野中,荒山的尽处,绵
延着矿山的烟囱和煤渣。现在,他们坐在这儿,安全无恙,得意洋洋,尽情
享受着干活得手后,源源不断灌入耳中的赞叹声、喝彩声。
对亡命党人来说,这是一个伟大的日子。山谷上方的乌云更黑了。然而,
正如一个足智多谋的将军会选择适当的胜利时机,扩大其影响,使他的敌人
没有喘急之机一样,麦克金蒂头领一双阴郁恶毒的眼睛盯着这庆祝胜利的情
景,脑中又升出一个方案:向反对他的人发起新的攻势。就在那天晚上,当
这帮醉醺醺的党徒们聚会时,他碰了碰麦克摩多的胳膊,将他领到那个他们
第一次见面的侧屋。
“我的孩子,你瞧,”他说,“我终于给你找到一件值得你动手的活儿。
你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去干。”
“很自豪听您这么说,”麦克摩多回答。
“你可以带两个人一起去——曼德斯和瑞里。已经通知了他们。只要柴
斯特・威尔考克斯在这里住一天,我就永远不得安宁,全矿区所有分会的人
都会为你干掉了他而感谢你的。”
“不管怎样,我会尽全力。他是谁?住在哪儿?”
麦克金蒂从嘴角取出那根永远是吸一半,嚼一半的雪茄,从笔记本上撕
下一张纸,在上面画了一张草图。
“他是戴克铁矿公司的工头长。他是个硬派人物,是战时的一个老海军
陆战队上士,疤痕累累,头发灰白。我们曾两次试过,但都不走运,吉姆・卡
那威为此丧命。现在,这个任务就落到了你的肩上。这就是那房子——在戴
克铁矿的十字路口,独门独户,就像这上面画的一样——没有人能听得见。
白天做不行,他有武器,出手又快又准,而且不问话就开枪。可是一旦入夜
——啊,他和妻子还有三个孩子住在一起,雇了一个佣人。你别无选择,或
得手或丧命。如果你能把一袋子炸药放到他的门口,上面用一根导火线……”
“那人都干了些什么?”
“我难道没告诉你,他杀了吉姆・卡那威吗?”
“他为什么要向他开枪?”
“这究竟和你有什么关系?卡那威晚上在他房子周围转,他就打死了
他。这对我对你就足够了。我们马上把这事儿定下来。”
“那还有两位妇女和儿童。也杀了他们?”
“不得不这样,要不怎么办?”
“这对他们太狠了点,因为他们并没做什么。”
“这是哪个傻瓜在说话?你变卦了吗?”
“放松点,议员,放松些!我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使你认为我会
违背我的分会身主的命令?不管这事儿是对,还是错,完全由您来定。”
“那么,你会干吗?”
“当然,我要干。”
“什么时候?”
“哦,请给我一二个晚上观察一下那房子,然后再定方案,然后……”
“很好”麦克金蒂说着和他握了握手,“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我们等待
着你带回好消息的那一天。只有最后给他们当头一棒,才能让他们所有的人
跪下来求饶。”
麦克摩多对这桩突然交到他手中的差事想了很久,也想得很深。柴斯
特・威尔考克斯的独门房,在离下一个山谷大约五英里处。那天晚上,麦克
摩多孤身一人前往侦察,制定方案,直到天亮才返回。第二天,他与曼德斯
和瑞里见面,那是两个轻率鲁莽的家伙,好像是要去猎鹿似的那么兴奋。
又过了两个夜晚,他们在镇外碰头,三人全副武装,其中一人扛了一袋
采石场用的火药。他们到达那所孤零零的房子时,已是凌晨两点,风势很大,
乱云急驰,掠过大半轮明月,月光时明时暗。事先有人提示,要谨防猎犬。
此时,他们正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枪就提在手中。可是,除了怒吼的风声
和摇曳的树枝,万籁俱寂。麦克摩多在这所孤楼门前站定,侧身倾听着,但
里面也毫无生息。然后,他把那袋子炸药放在门边,用手中的刀捅了一个洞,
装上引线,然后点燃了导火索,和他的同伙儿撤腿就跑,一直跑到很远的一
个安全带,蹲在一个掩体沟内。一会儿,就传来了爆炸的轰鸣声和房屋倒塌
时低沉的隆隆声,说明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在该团的血腥史上,还从没有
一桩事儿,干得这么利落。
但是真不凑巧,组织得如此完美,执行得如此有魄力的行动,竟然白费
力气!原来柴斯特・威尔考克斯听到许多人被害的消息,知道下一个该轮到
他了。就在这夜的前一天举家搬迁到一个不太为人所知、更安全的住处,那
里,可以得到警察的监护。炸药毁了的,是一座空房子,那个刚毅坚强的老
海军陆战队上士,仍然严厉地管理着戴克铁矿的矿工们。
“把他留给我,”麦克摩多说,“他是我的人,即使等上一年,我也一
定要逮着他。”
分会的人却对他表示感谢和信任,当时,这事儿就暂告一个段落。几个
星期后,报纸上报道说威尔考克斯遭伏击身亡,大伙心照不宣,知道麦克摩
多还在于那桩未完工的活计。
自由人社团的方式就是如此,亡命党徒的行为就是这般:他们使其恐怖
统治扩散到这片广袤富庶的地区,长期以来,他们所制造的恐怖像鬼魂一般
萦绕在人们的心头,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为什么还要再着笔墨记录这些罪
恶呢?难道我所说的,还不足以揭露这些人的本相和他们的手法吗?
这些行为已经记入历史,人们可以从中看到详细情节。读者可以看到警
察亨特和伊文斯的被害,因为他们不顾危险逮捕了两名该社团成员——那是
一起双重犯罪案,由维米萨分会策划,并且毫无人情地残杀了两名孤立无援,
解除了武装的警察。读者还会读到对拉比夫人的枪杀案,她在照顾丈夫时饮
弹,后者在麦克金蒂的命令下几乎被打死,还有对老詹金斯的谋杀,以及不
久以后他弟弟的惨死,詹姆斯・莫多奇被打致残,斯丹佛斯一家被炸,斯坦
达尔的谋杀,一桩接着一桩,一桩比一桩残酷,并且都发生在同一个令人胆
寒的冬天。
阴霾暗无天日地笼罩着恐怖谷。春天带着奔流的溪水、繁 茂的树木而至,
给长时间受到铁一般束缚的自然带来了希望,但对在这种恐怖重负中生活的
男男女女来说,却并没带来一丝的希望。他们头上的阴云,到一八七五年初
夏,已经黑暗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第六章 危 险

那是恐怖统治的巅峰期。麦克摩多已经升为会中的执事,大有希望有一
天继麦克金蒂之后,成为身主。他的意见已是如此重要;没有征得他的意见
和帮助,他的同党们就一事无成。但是,他在自由人中名声越大,人们走在
大路上向他打招呼时,就愈是眉头紧皱。尽管他们面对恐惧,市民们却已在
脑中酝酿着如何联合一致反对他们的压迫者。有谣言传说,在先驱报社办公
室,人们已在秘密集会,并且还在守法公民中散发了武器。可是麦克金蒂及
其爪牙,对此并不在意,他们自己人丁兴旺,坚强有力,全部装备精良。而
他们的对手,则是一盘散沙,毫无势力。最后,一定会和以往一样,以漫无
目标的空谈,也可能是以无力的逮捕而结束。麦克金蒂、麦克摩多以及会中
胆大的人都这么说。
时值五月的一个星期天的傍晚。星期六总是分会聚集的日子。麦克摩多
正要出门去聚会时,莫瑞斯,那个胆小的兄弟又来看他。他的眉宇之间凝聚
着关怀,慈祥的面容显得憔悴瘦长。
“我能和你随便谈谈吗,麦克摩多先生?”
“当然。”
“我总记着,我曾和你推心置腹地谈过一次话,而你却总能守口如瓶。
即使是头儿本人亲自来问你,也是这样。”
“如果你信任我,我又能怎么办呢?这并不意味着我同意你的说法。”
“我知道。可你是我能够对之讲真话并且感到安全的人。我这儿有一个
秘密。”他把手伸进内衣口袋,“它使我心急如焚。我希望是你们任何一个
人得到它,而不是我。如果我说了,那就意味着一次谋杀,肯定如此。如果
我不说,我们都会完蛋。上帝帮助我,而我却黔驴技穷,不知所措!”
麦克摩多急切地看着这个人。他已是浑身发抖。麦克摩多倒了一杯威士
忌递给他。
“这可是为你们这种人准备的良药啊,”他说,“现在告诉我吧。”
莫瑞斯喝了一口酒,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我只说一句话,就能
告诉你一切,”他说,“有个侦探在调查我们。”
麦克摩多惊讶地望着他。“喂,老兄,你疯了,”他说,“难道这儿不
是遍地的警察和侦探吗,他们把我们怎么样了?”
“不,不,此人不是本地的。正如你说的,我们认识这些人,他们对我
们无能为力。但你一定听说过平克顿的侦探吧?”
“我听说过他们几个人的名字。”
“你要相信我,一旦他们跟踪你,你就跑不了了。这可不是一家漫不经
心的政府机构,而是一个办事极为认真的机构,一旦出手,就会不达目的绝
不罢休,一直要亲自钓到大鱼或者引鱼上钩不可。如果一个平克顿的人深入
此案案情的调查之中,我们就都完了。”
“我们必须干掉他。”
“啊,你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就是说一定要在会上提出来了?我
不是对你说过,结果会出人命的吗?”
“是的。杀人又怎样?这事儿难道在这儿还少见吗?”
“是的,的确这样,但不是由我提出谁该被害。那样的话,我的内心是
永远不会平静的。可这次,是我们自己的脖子被放在了断头台上。以上帝的
名义,我该怎么办?”他由于犹豫不决而痛苦地前后摆动。
可他的话,深深地打动了麦克摩多的心。不难看出,他是同意莫瑞斯关
于危险的看法,应该正视它。他抓着莫瑞斯的肩膀,热情地摇摇他。
“老兄,你瞧,”他喊道,由于激动几乎是尖叫着说,“如果你像老太
太哭丧着脸坐在那儿,是毫无用处的。我们来摆摆情况。这家伙是谁?在哪
儿?你是怎么听说他的?你为什么来找我呢?”
“我来找你,是因为你能给我出主意。我曾对你讲过,我来这儿之前,
在东部有过一个店子。那儿有我的好朋友。其中一个在电报局工作。这是我
昨天收到的他的一封信。情况在信的上半部,你可以自己看一下。”
麦克摩多看到的是:

那些亡命党徒在你那儿怎么样?我们在报纸上读过许多有关文字。我希望不久会听见
你的消息。听说五家有限公司和二家铁路公司已经着手认真查处这一事件。他们说 话算
数,我敢打赌,他们会得手的。他们直接插手此事。平克顿侦探公司正奉命调查,他们中
最有名的伯蒂・爱德伍兹在查案。这件杀人之事,现在该有人去制止了。

“请把附言读一读。”

当然,我告诉你的是在工作中知道的,因此不能再说得更清楚了。这密码真怪,每天
都和它打交道,竟然搞不清是什么意思。
麦克摩多一言不发地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手中不安地拿着那封信。眼前
浓雾略散,他再次看见了面前的深渊。
“还有别人知道这事吗?”
“我没告诉别的人。”
“但是这个人——你的朋友——他还认识别的人,也会给他写信吗?”
“嗯,我想他还认识一两个人。”
“分会的?”
“很可能。”
“我这么问是因为他很可能在其它信中描述了这个叫伯蒂・爱德伍兹的
人——那样,我们就可以追寻他的行踪了。”
“是的,有可能。可我觉得我的朋友并不认识他。他只是告诉我他从工
作中了解到的情况。他怎么会认识这个平克顿的人呢?”
麦克摩多猛然跳起来。
“上帝!”他喊着,“我知道他是谁了。我以前不知有这回事儿,可真
蠢!上帝!但我们还挺幸运的!在他给我们造成危害之前,一定要设法找到
他。瞧,莫瑞斯,你把这事就交给我来办,行吗?”
“当然,只要不连累我,就行。”
“不会的。你大可袖手旁观,看我怎么处理就行了。甚至用不着提你的
名字,我来承担一切,就当这信是写给我的,这样你满意吗?”
“我正是这么想的。”
“那么,这事儿就谈到此,你尽管保持沉默。现在,我要去分会了。不
久,我们就会让平克顿的这个老头儿叫苦不迭的。”
“你不会杀了他吧?”
“莫瑞斯朋友,你知道得越少,良心就会越轻松,就会睡得更香。别再
问了,由它们去吧。我现在已经把握住这件事儿了。”
莫瑞斯离开时,忧伤地摇摇头。“我觉得自己手上沾上了他的鲜血。”
他叹息着说。
“不论怎样,自我防卫不能算得上是杀人,”麦克摩多朝他咧嘴一笑说,
“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我想,如果让此人在山谷待久了,他会把我们都
毁了。哎,莫瑞斯,将来应该选你做身主,你拯救了全分会啊。”
然而,他对这个新情况的重视,远不像他说得那么轻松,他用行动,表
明了这一点。这也许是由于他心中有鬼,或者是慑于平克顿机构的威力,也
许是知道那个庞大、财力雄厚的有限公司已下决心要清理这些亡命党徒。不
管是什么原因,他的行为告诉人们,他已做好最坏的打算:所有可能用来指
控他的信件,在他离开前,全都销毁。做完这一切,他满意地长叹一口气,
因为,此时他才觉得自己安全了。但是,危险似乎依然压着他。因此,在去
分会的路上,他在老萨佛特家门口停下。他是禁止入内的。但麦克摩多轻轻
敲了敲窗子,艾迪便出来迎接他。她情人的眼中摇曳着的爱尔兰式恶作剧神
情不见了。她在那张严肃的脸上看到了危险。
“出事了!”她喊道,“哦,杰克,你遇到危险了!”
“是的,不过这也不是件坏事,我的心肝。在事情没有恶化之前,我们
挪挪地儿,倒是个明智之举。”
“挪个地方?”
“我曾答应过你,我总有一天要离开这儿。我想是时候了。今晚,我听
到一个消息,坏消息,我看就要有麻烦事了。”
“是警察?”
“哦,是平克顿的一个侦探。当然,你不明白,亲爱的,也不会知道对
我这种人,这意味着什么。我陷得太深了,必须迅速摆脱才行。你当时答应
我,如果我离开,你会和我一起走的。”
“哦,杰克,这会使你得救!”
“艾迪,我对有些事情是诚实的。不论给我什么,我绝不会伤害你美丽
头颅上的一根毫发的。你仿佛坐在云端的金色宝座上,常常令我瞩目,我绝
不会从那里把你拖离哪怕是一英寸的距离的。你信任我吗?”
她默默地把手放到他手中。“好吧,那么,听我说,按我说的做,因为
这是我俩的唯一生路。这山谷里就要出大事了。我从骨子里感到了这危险。
许多人都要小心提防,不管怎样,我是其中之一。如果我离开这里,不论白
天还是黑夜,你必须跟我走!”
“我会跟随你的,杰克。”
“不,不,你要和我一起走。如果这山谷对我关上了大门,我就永远不
会再回来的。我怎么能把你留下?因为我很可能会东躲西藏,甚至都不可能
给你写信呢。你必须和我在一起。我在原来的地方认识一个好心女人。结婚
之前,我会把你安顿在那儿。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是的,杰克,我跟你走。”
“上帝保佑你对我的信任。如果我辜负了它,那就真是一个从地狱里钻
出来的魔鬼了。现在,你要注意,艾迪。到时只有一个字,一旦接到传信儿,
你必须抛开一切,立即到车站的候车室,在那儿一直等我来。”
“不管白天黑夜,我一收到信儿就会去的,杰克。”
既然逃离此地的准备已开始,麦克摩多内心觉得平静了许多,他去了分
会。人们已经聚集完毕,他费了不少周折对暗号,讲暗号,最终才通过了戒
备森严的内、外围警卫,进了门儿。人群中响起一阵嗡鸣声,欢迎着麦克摩
多的到来。长长的房间挤满了人,透过烟雾,他看见身主那乱蓬蓬的黑头发,
还有包德文凶残、不友好的表情,书记哈拉威鹫鹰一样的面孔,以及许多分
会头头们的面容。他很高兴,他们都在这儿,可以好好商量一下他带来的消
息。
“真的,我们很高兴见到你,兄弟!”主席对他喊道,“这儿有一桩事
儿,需要一个所罗门①作出公正的裁决呢。”
“是兰德和依根,”他刚坐下,邻座人就向他解释说,“他俩都争着领
头饷,都说是自己在斯戴列镇枪杀了卡博那个老东西,谁能说得清是谁打的
子弹射中了目标呢?”
麦克摩多从坐标上起来,举起了他的手。他的面部表情使大家都把目光
投向他,室内一片寂静,大家都在等他说话。
“身主阁下,”他说,语气庄重,“我有紧急情况禀报!”
“麦克摩多兄弟说有紧急情况,”麦克金蒂说,“根据会规,要优先处
理。现在,兄弟,我们在听你说。”
麦克摩多从衣袋中取出那封信。
“身主阁下和弟兄们,”他说,“我带来了一条坏消息,但大家应该知
道并讨论此事,而不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让人当头一棒,击毁我们大家。
有情报说这个国度中最强大、最富有的组织已经联手,准备将我们摧毁。此
时此刻,正有一名来自平克顿的侦探,伯蒂・爱德伍兹,在山谷收集证据,
以便把绳子系到我们许多人的脖子上,把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送进重犯监
狱。这就是我要求进入紧急状态的原因,请大家讨论。”
屋里,死一般寂静。主席打破了这局面。
“你有什么证据,麦克摩多兄弟?”他问。
“就是这封到我手中的信中说的。”麦克摩多大声朗读了那一段,“我
必须守信用,不能再把信上的详细内容都读出来,也不能把它交给你们,我
保证信中的其它内容本分会不会感兴趣。我把这桩事交给你们,就像我得知
这情况时那样。”
“我说一句,主席,”一个老会员说,“我听说过的伯蒂・爱德伍兹,
据说他是平克顿公司最好的侦探。”
“有没有人见过他?”
“有,”麦克摩多说,“我见过。”
大厅里一阵吃惊的低语声。
“我相信我们能把他攒在手心里,”他仍满面笑容地说着。“如果我们
行动迅速而机智,我们会很快了结此事。只要大伙儿相信并帮助我的话,就
没有什么可怕的。”
“那么,我们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呢?关于我们的事儿,他能知道些什
么?”
“如果大伙儿都像你一样坚强,议员,你这么说还行。可这个人的背后,
有成千上万个资本家,你认为我们分会的弟兄中就没有意志薄弱者,就不会
让金钱收买吗?他会得到我们的秘密的,说不定已经搞到了。根治的办法只


所罗门(?—前 922),古代以色列国王,大卫王之子。——编注
有一个。”
“那就是他永远也别想出山谷。”包德文说。
麦克摩多点点头。“真不错,包德文兄弟,”他说,“你和我过去常意
见不一致,但今天晚上,你倒是说的真话。”
“那么他在哪儿?我们在哪儿能认识他?”
“身主阁下,”麦克摩多诚挚地说,“我请您来决定,这事关系重大,
在全分会公开讨论不太合适。上帝不允许我对大家讲这种不信任之辞,并且
一旦哪怕是只言片语传到这个人的耳朵里,我们就永远失去了抓住他的机
会。我请分会兄弟们选出一个信任委员会,由主席先生您本人——如果我提
议的话,包德文兄弟,还有另外五人组成。然后我才能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
你们,并说出我的建议。”
这个提议马上得以通过,委员会成立。除了主席、包德文之外,还有长
着就鹫鹰面孔的哈拉威书记,老虎考马克,年轻的凶残杀手卡特,会计,和
不顾死活的亡命徒威拉比兄弟俩。
分会常有的饮酒狂欢很快就结束了。因为这帮人的心头乌云笼罩,许多
人第一次见到那复仇法则的阴霾掠过他们长久居住其下的朗朗晴空。他们对
曾加在他人头上的恐怖已司空见惯,这已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那种恶
有恶报的说法是那么遥远,一旦它近在咫尺之时,却突然显得如此令人心惊
胆战,不寒而栗。大家很早就散了,留下他们的头头们商量对策。
“好了,麦克摩多,你说吧。”现在只剩下他们后,麦克金蒂说。其他
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我刚才说我知道伯蒂・爱德伍兹,”麦克摩多解释说,“不用讲大家
也知道,他在这儿用了另一个名字。他是个勇敢的人,但并不是个疯子。他
的化名是斯迪夫・威尔逊,住在赫伯森一带。”
“你怎么知道他的?”
“因为我曾和他讲过话,当时我没在意,要不是收到这封信,也绝不会
再想起他;可现在我肯定,一定是这个人。星期三我有车去那儿,在车上碰
到他。赫伯森出了个难破的案子,他说自己是个记者。当时我信了他的话。
他想知道一切有关亡命党的事情,他称我们为‘不法之徒’,说是要在《纽
约报》上登载。他问了我各种各样的问题,以便从中得到些什么。你们相信,
我什么也没说。‘我会付高价的,’他说,‘如果我能为报纸找到什么适合
报道的东西。’我当时说了一些尽量让他高兴的话,他给了我二十美元的信
息费。‘我会付你十倍的钱’,他说,‘如果你有我想要知道的消息。’”
“那么,你对他说什么啦?”
“能编什么,就编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一个报社记者呢?”
“我会告诉你的。他在赫伯森下车,我也同样。我碰巧去了那儿的电报
局,见他刚刚离开。
“‘您瞧,’他走后报务员对我说,‘我想应该收他双份儿钱。’‘我
想是的,’我说。他在上面填写了一堆,简直是中文,我们怎么也看不懂。
‘他天天发出这么一张电报,’报务员说。‘是啊,’我说,‘是给他的报
纸写的专稿,怕别人会破码。’我和报务员当时是这么看的;可我现在改变
了看法。”
“上帝!我相信你是对的,”麦克金蒂说,“但是你能说一下我们该怎
么做吗?”
“为什么不马上去那儿,在那儿解决了?”有人提议说。
“对,越快越好。”
“如果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我马上就会去的,”麦克摩多说,“他
现在住赫伯森,可我不知道是哪栋房子。但是,如果你们愿意接受的话,我
倒有个计划。”
“哦,是什么?”
“我明早去那儿,通过电报员找到他,我想报务员会知道他住哪儿的。
然后,我就告诉他,我就是个自由党人,并且愿意为酬金告诉他分会的一切
秘密。打个赌,他会上钩的。我可以告诉他,那些文件在我的住处,现在到
处是人,如果马上带他去,无异去拿生命开玩笑。他会明白的,这是起码的
常识。我让他晚上十点来,这样,他就会看到所有文件。到时候我们一定能
抓住他。”
“还有什么?”
“下面你们自己也会安排。麦克娜玛拉寡妇的房子是座独门独户房。她
绝对可靠,而且和木杆一样聋。房内只住着我和斯坎兰。如果我得到他的允
诺,我会通知你们。我想让你们七个人全都在九点钟到我那儿,以便看我怎
么抓到他。万一他活着出来的话,那么,他一辈子都会讲述伯蒂・爱德伍兹
的好运的!”
“平克顿公司就要空出一个位子了,要不就是我错了。这事儿先这样,
麦克摩多。明天九点和你见面。一旦你在他身后关上门,一切就看我们的啦。”
第七章 伯蒂・爱德伍兹的陷阱

正如麦克摩多所说,他住的地方是座孤零零的房子,坐落在镇子边缘,
远离大路,非常适于他们所设计的罪恶行动。在其它任何情况下,密谋者只
须引出要找的对象,然后把枪膛里的子弹倾泻到他的身上——这事儿是他们
的家常便饭。但这一次却不寻常,他们必须要了解这个人到底知道些什么,
怎么知道的,以及他已经向他的主子都报告了些什么。
很可能他们已经太迟了,他已经办完了要办的事。如果的确这般,至少,
他们还可以向干这事儿的人复仇。但是,他们希望重要的情况并没有传到这
个侦探的耳中,否则,他们争辩道,那侦探也就不必记下并送出麦克摩多编
造的那些情报了。然而,他们准备听他亲自讲出来。一旦把他弄到手,就有
足够的威力撬开他的嘴,这又不是他们第一次和不愿意合作作伪证的人打交
道了。
按计划,麦克摩多去了赫伯森。那天早晨,警察好像对他很感兴趣,马
文警长——那个自称是他芝加哥的老相识——在他等车时,向他打招呼。麦
克摩多转过身子,拒绝和他讲话。下午他完成使命返回本镇,去工会见到了
麦克金蒂。
“他就会来。”他说。
“好极了!”麦克金蒂说。这个巨人穿着衬衫,大背心上斜挎着的表链
和印章闪闪发光,一枚钻石别针尤其光彩夺目。既开设酒吧,又玩弄权术,
使得这位首领富有而强大。因此,头天晚上那出现在他面前的牢房或绞架的
瞬间图像,就显得格外可怕。
“你觉得他知道得很多吗?”他焦急地问。
麦克摩多阴郁地摇摇头。“他来这儿时间不短了——起码有六个星期了,
我猜他没到这儿来收集情况。如果在这么长时间内,利用铁路公司的强硬后
盾,他一直忙着在我们中间做工作的话,我认为他应该得到结果,并且已经
送走了。”
“分会里可没有一个意志薄弱的人,”麦克金蒂喊道,“像钢铁一样坚
强,人人都如此。哦不,上帝!是那个可恶的莫瑞斯。是他吧?如果有人出
卖我们,一定是他。我打算派几个兄弟傍晚前去他那儿,揍他一顿,看从他
那儿能掏出点什么。”
“嗯,那么做也没什么坏处,”麦克摩多说,“我不否认我喜欢莫瑞斯,
见他受伤害会感到不舒服。他曾跟我讲过一二次分会的事儿,我看他可能和
你我对问题的看法不一样,他可不是那种告密的人。但我仍然不想夹在你们
俩中间。”
“我要干掉这魔鬼!”麦克金蒂发誓说,“我已经留意他有一年了。”
“好了,你最了解这事儿,”麦克摩多回答说,“但是,不论你打算怎
么做,必须等到明天;因为在平克顿之事尚未了结之前,我们必须要忍着点,
我们可不敢惊动警察,尤其是今天。”
“你说得对,”麦克金蒂说,“并且我们可以在挖出他的心之前,从伯
蒂・爱德伍兹嘴里掏出是从哪儿弄到情报的。看上去,他是不是闻到了陷阱
的气味?”
麦克摩多笑起来。“我想是抓到了他的弱点,”他说,“如果他能看到
亡命党徒的清晰的踪迹的话,哪怕去地狱,他也会在所不辞的。我已经得到
了他的钱。”麦克摩多一边咧嘴笑着,一边拿出一打钱票儿,“看完文件后,
还会给我更多的钱呢。”
“什么文件?”
“哦,没文件。可我骗他说有纲领、会章以及入会表格。他希望离开前
把一切都查清。”
“忠诚,他这么做不错,”麦克金蒂咧嘴笑道,“他没问为什么你不把
文件带给他看吗?”
“我是个受怀疑的人,我敢带这些出去吗?并且马文警长今天上午在车
站还和我说过话!”
“啊,我听说了这事,”麦克金蒂说,“我看了结此事的重任要落到你
的头上了。把他干掉后,我们可以把他扔到一口废井里;可不管怎么努力,
我们改变不了这人住在赫伯森镇;而你今天又去了那儿的事实啊。”
麦克摩多耸了耸肩,“如果干得漂亮,就永远不能证明是他杀。”他说,
“天黑以后,没人会看见他进来,我来安排,使他出门时也不让人看见。您
瞧,议员先生,下面我讲一下我的计划,请您转告其他的几位。你们最好早
点儿来,他是十点钟来,敲三下门,我就去给他开门,然后我在他身后把门
关上。那时他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
“这倒是很简单易行。”
“是的,不过下一步就需要谨慎考虑了。他是个很难对付的家伙,并且
装备精良。虽然我是彻底把他骗了,但是很可能他仍有戒心。假如我直接领
他走进屋,他一眼看见有七个人在里面,而不是所期待的那样只见我一个人,
就会发生枪战,总有人会受伤。”
“是这样。”
“并且枪声一定会招来附近镇上所有该死的警察。”
“我想你是对的。”
“我打算这么办。你们都待在那间大屋子里——那间你曾和我谈过话的
那间。我去给他开门,领他进门边的会客室,然后我去取文件,把他一个人
留在那儿,这样,就给我留出一点儿时间,把事情的进展情况通知你们。然
后,我再回去,给他一些假文件。在他看文件时,我跳过去,掐住他拿枪的
那只胳膊。你们听到我的喊声,便一起冲进来,越快越好,因为他和我一样
强壮,我可能会对付不了他。但是我能咬牙坚持到你们来增援。”
“这计划很好,”麦克金蒂说,“分会因此会欠你的情的。我想,当我
退位时,我会提名选合适的人做身主的。”
“议员先生,说实话,我不过是新来的,”可他的脸上,却清清楚楚地
表明听到这位大人物的赞美之辞后,他的感觉。
当他返回寓所后,便开始为这场恶战做准备了。首先他擦洗他的史密斯
和威森牌左轮手枪,上油,装子弹。然后,他环视了一圈准备让那个侦探落
网的屋子。这间房子很长,中间摆着一个长桌子,大火炉靠着一边墙。屋子
另外几面墙上都有窗户,没有装窗板;只有一层薄薄的两边对拉窗帘。麦克
摩多做了认真的检查。毫无疑问,他一定觉得这座公寓太不隐蔽,不适于这
种秘密的会面。好在它离大路很远,不会引来不良后果。最后,他和分会的
兄弟商量这事儿。斯坎兰,虽然是个亡命党徒,却是个无进攻意识的小个子,
太软弱,不敢与他的同伙们的见解相对抗,虽然有时会被迫参加一些血腥的
暗杀勾当,私下里却异常惊恐厌恶。麦克摩多寥寥数语,告诉他这里将要发
生的事情。
“如果我是你,麦克・斯坎兰,我会在别的地方住一夜,不沾边的。天
亮之前,这里要流血。”
“哦,的确,麦克。”斯坎兰回答说,“倒不是我不愿留下,只是神经
受不了。当我在那儿看见邓恩经理倒下去的时候,我简直快喊出来了。不像
你和麦克金蒂。我天生不是这块料儿。假如分会不会因此而产生对我不利的
看法的话,我就按你的建议做,把你自己留下处理晚上的事吧。”
那些人按原计划提前到达。外表上,他们是体面的公民,衣着得体、整
洁,可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从他们紧闭的嘴角和凶残的目光中不难看出:伯
蒂・爱德伍兹难脱虎口。屋里没有一个人的双手没有沾满过鲜血,他们杀起
人来,铁石心肠,有如屠夫宰羊一般。
当然,不论在外貌或者所犯下的罪行上,那个令人生畏的首领,是头号
人物。书记哈拉威是个骨瘦如柴,心黑手辣的人,长着一个皮包骨头的脖子,
四肢痉挛,此人对汇单上的款子一向忠诚,而对其他与钱无关者,却从无什
么正义或者诚实可言。会计,卡特,是个中年人,面孔紧绷,皮肤像羊皮纸
一样黄。他有很强的组织能力,几乎每次犯罪活动的细节安排都出自此人的
罪恶头脑。威拉比兄弟是实干家,身材高大,手脚灵活,年轻力壮,表情坚
定,他们的同伴老虎考马克是个重型黑脸大汉,即使在同伙中也由于他秉性
凶残而令人生畏。这就是那帮准备在麦克摩多的屋檐下取走那个平克顿侦探
生命的人。
他们的主人在桌子上放了威士忌,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为当晚的活计而
狂饮起来。包德文和考马克已酒醉半酣,酒精又带出了他们骨子里的凶残本
性,考马克在炉子上烤了一会儿手——炉火还在燃烧,因为夜晚仍很寒冷。
“这不行,”他发誓地说。
“啊,”包德文听懂了他的意思,“如果他落网,我们要了解真情。”
“我们会弄清实情的,甭担心。”麦克摩多回答说。他意志坚强,钢筋
铁骨;因为,虽然整个事情的重担都落在他肩上,可他的举止仍一如既往,
冷静沉着,毫不在意。其他几个人注意到此,因此,都对他大加称赞。
“由你来对付他,”头头赞许地说,“在你扼住他的喉头之前,他不会
得到任何警告。只是很可惜你的窗子没有护板。”麦克摩多从这屋走到那屋,
然后拉严窗帘。“可以肯定,现在没人能从处边观察我们。快到点了。”
“或许他不会来了。可能他闻到了危险气息。”书记说。
“他会来的,别担心,”麦克摩多回答说,“他急于来这儿,就像你急
于见到他似的。你们听!”
他们都像猎人似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有人手中半举着的酒杯都没有
放下。这时门上传来三声响亮的敲击声。
“嘘!”麦克摩多举手示意,所有的人都欣喜之至,手都放在藏着的武
器上。
“为了你们的生命安全,别出声!”麦克摩多低声说着,走出这屋子,
随手把门关上。
这些凶手都伸长了耳朵等着,一边数着他们的同伙走在走廊上的脚步
声。然后是开门声,互相问候语,接着是砰地一声关门声,以及钥匙扭门把
声。猎物安全落入陷阱!老虎考马克狞笑了,麦克金蒂首领用他的大手掩住
了他的嘴。
“别出声,你这个蠢货!”麦克金蒂低声说,“你要坏了我们的好事!”
隔壁屋子传来一阵含糊不清的谈话声,好像没完没了。然后门开了,麦
克摩多进来,手放在嘴唇上。
他走到桌子的一端,把他们打量了一番。大伙儿觉得,他起了某种令人
难以捉摸的变化。他的神情似乎是要办一件大事,面部表情岩石般坚定,一
双眼睛在眼镜后面射出极度兴奋的光芒。他成了一位领导人。这些人急切地
望着他;可他仍然一语不发,用同样的眼光回视着他们。
“好了!”麦克金蒂头头最后沉不住了,“他在这儿吗?伯蒂・爱德伍
兹在这儿吗?”
“在,”麦克摩多不慌不忙地回答说,“伯蒂・爱德伍兹在这儿。我就
是伯蒂・爱德伍兹!”
这短短几句话说出来后,十秒钟内屋里像空旷无人一般寂静,只听得火
炉上水壶的咝咝声撞击着人们的耳膜。七张苍白的脸,仰视着这个居高临下
的人,吓得目瞪口呆,一动不动。然后,突然传来玻璃的抖动声,许多乌亮
的来福枪筒从窗口伸进来,窗帘也被扯了下来。
这情景使麦克金蒂首领像受伤的黑熊般吼叫起来,他冲向半开着的屋
门。一只左轮手枪对准了他的头,矿区警方的马文队长一双蓝色的眼睛闪着
严厉的目光出现在他面前。头儿只好后退几步,落在他的椅子上。
“你在这儿更安全些,”那个他们认识的叫麦克摩多的人说,“还有你,
包德文,如果你的手不从手枪上拿开,你就用不着刽子手了。把手拿开,否
则……放在那儿,这才像那么回事。有四十名武装人员已经包围了这所房子,
你们该知道还有多少机会可以逃走。把他们的枪缴下,马文!”
在那些来福枪的威慑下,不可能有任何抵抗。这些人被解除了武器。他
们面色阴沉、驯顺而震惊,仍然坐在桌子周围。
“分手前,我要说几句。”那个使他们落入陷阱的人说,“我想我们不
会再见面了,除非是在法庭的证人席上。在这期间,我给你们提几个问题思
考一下。你们现在知道我是谁了。最后,我终于能够亮底牌了。我是伯蒂・爱
德伍兹,在平克顿供职。上级任命我捣毁你们这个团伙儿。我曾玩了一场非
常艰难而危险的游戏。没有人,哪怕是一个人知道我在玩的游戏,即使我最
亲近的人也不知道。只有马文队长和我的雇主知道此事。感谢上帝,今晚,
这游戏结束了;而且,我是赢家!”
七张苍白、僵硬的脸抬起来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仇恨,爱
德伍兹看到了这种不屈不挠的威胁。
“或许你们认为这场游戏还没结束,好了,我听天由命。不论怎样,你
们许多人的手伸不长了,除了你们之外,今天晚上,还有另外六十名罪犯将
被投入监狱。我来告诉你们这一点,我接手这件工作时,从没相信会有你们
这个团伙儿。我想,那不过是报纸的无稽之谈,而我就是要来证实这一点。
他们告诉我,这和自由人党有关,因此我去了芝加哥,成了一名会员。那时
我更相信,这些都是报界的无稽之谈了;因为我发现该社团没有任何危害性,
反倒是有许多好处。
“可我仍得完成任务,然后就到了这个产煤的山谷。到此地之后,我觉
得自己错了,报上的话绝非编造出来的。所以我待在这儿,观察一切。在芝
加哥,我从来没杀过任何人,一生中也从没铸造过假币。我给你们那些钱,
都是真的,我还是第一次把钱用到这么好的程度。但我知道该如何投其所好,
因此假称自己受通缉,一切都按原计划进行着。
“因而,我加入了你们那个恶魔组织,并且参与了出谋划策。或许你们
会说,我和你们一样恶贯满盈。只要能抓住你们,随你们说好了。但真相是
什么?我入会的当晚,你揍了斯坦格老人。我没时间去给他报信儿,可是,
包德文,我拦住了你的手,要不你会打死他的。为了能在你们中间站住脚,
我出了不少主意,可都是些我有能力阻止的事情。我没有能救邓恩和曼赛斯,
因为我不太了解实情,可是,我要见到那些杀人者上绞架。我先给柴斯特・威
尔考克斯通了口风,所以当我袭击他们的住宅时,他和家人都已藏在了其它
地方。许多的罪行,我都设法制止,你们可以仔细想一下,你们是怎样常常
失手的:被攻击者,常常取另一路回家;你们去找他时,他却出现在镇上;
在你们认为他该出门时,他却待在家里……想到这儿,你们会明白我的工作
是多么有成效。”
“你这个可恶的叛徒。”麦克金蒂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道出这几个字来。
“啊,约翰・麦克金蒂,如果这样叫能使你轻松些,尽管这么叫吧,你
和你的手下已经是上帝的敌人,是本地区人民的敌人,在你和你手下人控制
的那些可怜的恶魔之间,的确需要一个人,也只能用此方法来对付你,我就
是这样做的。你叫我是叛徒,但我想,会有成百上千的人称我是救星,把他
们从地狱中解放出来。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即算华盛顿当局再出更高的价码,
我也不想再经历这三个月的一切了。我一直等到掌握了一切情况:每一个人,
每一件秘密,如果不是知道这个秘密被戳穿的话,我还会再多待一段时间的。
镇上有人收到一封信,它会使你们都警觉起来的,所以我不得不采取行动,
立即行动。
“我对你们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即使当我告别这个人世时,一想到
我在这个山谷中的所作所为,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现在,马文,我不再耽搁
你的时间了,把他们逮起来吧。”
还有几句话要交代一下,斯坎兰被派给艾迪・萨佛特小姐送去一封封口
的信件,接受此项使命时,他会意地眨眨眼,笑了笑。第二天一大早,一位
美丽的女子和一位蒙面人乘一辆铁路公司专车,快速不停地离开了这一危险
地带。这是艾迪和她的情人最后一次在恐怖谷的行踪,十天之后,他们在芝
加哥举行了婚礼,由老雅各布・萨佛特为证婚人。
这些亡命党徒被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审判,以免他们的爪牙恐吓法律的卫
士。这些爪牙徒劳地挣扎着,花钱如流水,也无济于事,而这些钱,正是这
些亡命党徒从镇上敲诈勒索而掠夺的。那些严厉、清晰、事实确凿的证辞驳
倒了一切辩护之词,因为证人对于被控方的生活、组织以及所犯罪行了如指
掌,丝丝入扣。多年之后,这帮亡命党徒最终被击垮,被粉碎了。山谷上空
笼罩的乌云终于被驱散了。
麦克金蒂在绞架上结束了一生,最后时刻又哭又叫。他手下的八名主犯
也与他分享了同一命运。五十多人被判各种不同程度的徒刑。至此,伯蒂・爱
德伍兹大功告成。
然而,正如他所预料的,这场游戏远未结束。一波未平,又起一波。特
德・包德文逃脱了绞架,还有威拉比,以及该分会其他几个凶残无比的党徒。
他们在这世界上消失了十年,然后等到了复出的这一天——爱德伍兹知道,
这一天是他失去平静生活的日子,因为他太了解这伙人了。他们发誓,作为
一种神圣的使命,他们一定要用爱德伍兹的血为他们的同党复仇,不杀死他
誓不罢休!
他们追到芝加哥,两次几乎得手,第三次肯定会成功。爱德伍兹只好改
名换姓,从芝加哥到了加利福尼亚。在那儿,艾迪・爱德伍兹与世长辞,他
的生活一下子失去了光彩。后来又险遭毒手,就再次取名道格拉斯在一偏僻
山谷干活,遇到了一个叫巴克的英国伙伴,两人一起积蓄了大笔财富。最后,
他收到一个警告,那些嗜血的猎犬又一次追踪而至。随后,他变卖了家产—
—只先于那伙人半步——前往英国。所以又有了约翰・道格拉斯其人,并且
第二次与一位值得他爱的女子结婚,以一位苏塞克斯绅士的身份与之共同生
活了五年。这样便拉开了我们前文所描述的那一幕。
第八章 尾 声

经过警署审理,约翰・道格拉斯一案上交上级法庭判决。地方法庭判以
自卫还击,无罪释放。
“不惜任何代价,把他带离英国,”福尔摩斯在写给他夫人的信中说,
“这里存在着几股势力,其危险性远远大于他才逃脱的危险。英国没有你丈
夫的安全。”
两个月过去了,在某种程度上讲,我们几乎不再注意此案了。然后,一
天早晨,一封匿名便条落入我们的信箱。“天啊!福尔摩斯先生,天啊!”
这张既无开头,又无签名的便条上只写了这几个字。我看了这离奇古怪的字
条,不觉好笑,可福尔摩斯却显得异常严肃。
“这一定是坏消息,华生。”他说着,然后长时间地坐在那儿,眉宇间
阴云密布。
昨晚夜深时,我们的房东哈德逊太太捎口信儿来,说有位绅士要见福尔
摩斯,并有紧急重要的事情禀告。紧随着信使,进来了塞西尔・巴克——我
们在伯尔斯通庄园结识的朋友。他面色阴郁,形容憔悴。
“我带来了坏消息——可怕的消息,福尔摩斯先生,”他说。
“恐怕是这样,”福尔摩斯说。
“你没接到电报,是吗?”
“我收到一个知情者的来信。”
“是可怜的道格拉斯,他们告诉我,他叫爱德伍兹,可对我来说,他永
远是巴尼图峡谷的杰克・道格拉斯。我曾告诉过你,他夫妇二人三星期前一
同去了南非。”
“的确。”
“轮船于昨天抵达开普敦。今早,我收到道格拉斯夫人的电报:

杰克在圣・海伦那附近被大风吹落海中,没人知道如何发生这种事情。
艾维・道格拉斯

“哈,最后如此,是吧?”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我相信,这是有
人一手策划的。”
“你的意思是,这并非一起事故?”
“绝对不是事故。”
“他被谋杀?”
“肯定是这样!”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那些可恶的亡命党徒,那个万恶之源……”
“不,不,我的好先生,”福尔摩斯说,“是另外一个主谋,这可不是
那种锯成二截儿的猎枪和笨拙的六响左轮枪的案子。我一眼就能认出莫里亚
蒂的爪牙,这起罪行是出自伦敦之手,而不是来自美国。”
“可作案的动机是什么?”
“因为这个下毒手的人绝不能容忍失败,此人独一无二的霸主地位,就
是靠万无一失来维持的。这样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和这个巨大的组织一起运转
起来,要铲除一个人,这真是用铁锤敲核桃——令人可笑的用力过度,可结
果是这个核桃被轻而易举地砸碎了。”
“这人和此事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能说,关于这件事,我们是从莫里亚蒂的一个手下人那儿听到风
声的。这伙美国人信息很灵。有件活儿在英国,像许多跨国犯罪案一样,他
们会寻找英国的伙伴来干,所以肯定会找到这个犯罪巨匠的。从那时起,他
们手中的猎物,就命中注定要完蛋了,开始,他会满足于开动机器,寻找猎
物。然后,就会指示如何着手此事儿。最后,当他从报道中得知其特使失手
后,他就会亲自上阵,不露声色地了结此事儿。你曾经听我在伯尔斯通庄园
警告过爱德伍兹,说他将会遇到更大的危险。我是对的吧?”
巴克气愤地攥紧拳头敲自己的脑袋。“别对我说,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而只能任其摆布。你是说,就没有人能敌得过这个魔王了吗?”
“不,我没那么说,”福尔摩斯说,他的目光好像已看到了未来,“我
没说他不可能被击败。可是,你得给我时间——必须给我时间。”
我们大家沉默不语地坐在那儿,而福尔摩斯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仍然凝视
着未来,穿透那茫茫云幕。
最后奉献

曹有鹏 戴 茵 译
序 言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朋友们将高兴地获悉他仍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尽管偶尔因受风湿病的侵袭,他的腿显得有点跛颠。多年以来,他一直住在
一个丘陵草原的小农场里,那里距伊斯特堡仅五英里,他的时间全用在了钻
研哲学和农艺学上。在这段休闲期间,他拒绝了酬金极为丰厚的各种案件,
决定从此引退。然而,由于德国要打仗,为了与政府配合,他又出色地将智
慧与实践相结合,取得了历史性的战果,这些都记载在《最后奉献》中。几
件以前的记录,原先长期置于我的公文包里,这次也将其收入《最后奉献》
中,以便编辑成集。

医学博士 约翰・H・华生
威斯特利亚寓所历险记

1 约翰・斯各特・艾克利斯先生的奇异经历

在笔记本里,我发现了这样一个记载,那是 1892 年 3 月底之前一个刮着


凛冽寒风的日子。我们正坐着进午餐,福尔摩斯收到了一份电报,并草草地
写了复电。他一言未发,但仍心有所系,因为他站在炉火前面,脸上布满神
思,嘴里抽着烟斗,不时地看着那份电报。突然,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眼睛里闪着诡秘的神色。
“华生,我想,我们必须把你当成一位文学家来看待,”他说,“你如
何解释‘怪诞’一词?”
“奇怪——异常,”我回答道。
他对我的定义摇头否定。
“肯定还有更多的含义,”他说,“实质上,它还含有悲惨和可怕的意
思。如果回想一下你那些长期折腾公众的文章,你就会认识到,‘怪诞’一
词的深层含义就是犯罪。想一想‘红发会’那样的小事吧,开头相当怪诞,
到后来就铤而走险,直至企图抢劫。对了,还有一件更怪诞的事,那就是‘五
个桔核’事件,结果直接引发一场谋杀命案来。因此,‘怪诞’一词总是引
起我的警惕。”
“电文中有这个词吗?”我问道。
他高声地读着电文。

适遇极难思议而怪诞之事。可否向您咨询?
斯各特・艾克利斯
查林十字街邮局

“男的还是女的?”我问道。
“呵,当然是男的。没有女的会拍这种先付回电费的电报的。要是女的,
她就自己来了。”
“你会见他吗?”
“亲爱的华生,自从我们关押克路塞斯上校以来,你知道我有多么的烦
恼。我的脑子就像一台运转不息的引擎,由于没有与它所要制造的工件连在
一起,它都快要散成碎片了。生活平淡无奇;报纸枯燥乏味;冒险和浪漫似
乎在这个犯罪的世界上已经永远绝迹了。那么,你就会问我,我是否打算研
究任何新的问题,不管到头来这些事显得多么的微不足道。不过现在,如果
我没搞错的话,我们的当事人就会出现在眼前。”
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不一会儿,一位身材魁梧、胡子花
白而又严肃可敬的人被带进了房子。他那深沉的面容和傲慢的态度,正好说
明了他的身世。从他的鞋罩到他的金丝眼镜,可以看出他是一位保守党员,
一位教士和一位好公民,是地地道道的正统派和守旧派。但有种惊人的经历
打乱了他固有的镇静,并在他直立的头发,通红而带着愠怒的脸上,以及慌
张而激动的神情上都留下了痕迹。他刻不容缓地直接谈起了他的事情。
“我遇到了一件十分离奇而极不愉快的事,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有
生以来,我还从未有过这样的遭遇。这是最不成体统——最无法忍受的了。
我坚决要求作些必要的解释。”他气冲牛斗地说。
“斯各特・艾克利斯先生,请坐下,”福尔摩斯用一种安慰的声调说,
“首先,我是不是可以问一下,你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好的,先生,依我看,这件事与警察无关,而且,当你听完了这一事
实,你一定会承认,我不能扔下这件事不管。私人侦探那一等人,我对他们
绝对没有兴趣,不过,尽管如此,您的大名还是如雷贯耳,久仰久仰——”
“不错。但是,其次,你为什么不马上就来呢?”
“您这是什么意思?”
福尔摩斯瞥了一眼手表。
“现在是两点过一刻了,”他说,“你的电报是在一点钟左右拍发的。
但没有人会注意到你的这副装束和打扮,要是没有看出你一醒来时就遇到麻
烦的话。”
我们的当事人梳理了一下他没有梳过的头发,摸了一下没有刮过的下
巴。
“你说得对,福尔摩斯先生。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要梳洗整理一下。我只
是太高兴了,因为我要离开那幢房子。我在到您这里以前,四处奔走打听,
我要找房产管理员。你知道,他们说加西亚先生的房租已经付清了,威斯特
利亚寓所一切都很正常。”
“来,来,先生,”福尔摩斯笑着说,“你就像我的朋友华生先生,他
有一个坏习惯,总是一开始就把事讲错了。请把你的思路整理一下,再有条
有理地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头不梳脸不刮,礼靴和背心的钮扣都
没有扣好,就跑出来寻找指点和帮助了。”
我们的当事人面带愁容,低头看了看自己异乎寻常的外表。
“福尔摩斯先生,我这样子肯定很难看。可是我不明白,我一生之中竟
会遇到这样的事。我会把这件古怪的事全部告诉您的。我相信,您听了之后,
您就会认为我这样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的。”
但是,他的陈述刚一开始就被打断了。外面一阵喧闹,赫德森太太打开
了门,她把两个强健的、官员模样的人带了进来。其中一个就是众所周知的
苏格兰场的格莱桑警长,他精力充沛,极具骑士风度,在他的业务圈内,他
算得上是一名能将。他与福尔摩斯握了握手,然后介绍了他的同事,萨里警
察厅的贝里斯警长。
“我们俩一起跟踪,福尔摩斯先生,结果我们跟踪到这里来了。”他把
那双大眼睛转向了我们的客人,“你是约翰・斯各特・艾克利斯先生吧?李
街波翰公馆的。”
“是的。”
“我们已经跟踪你差不多一个上午了。”
“毫无疑问,你们跟踪他,靠的是他的电报,”福尔摩斯说道。
“一点儿也没错,福尔摩斯先生。我们是在查林十字街邮局找到线索的,
然后一直跟到这儿。”
“你们为什么要跟踪我?你们想要干什么?”
“斯各特・艾克利斯先生,我们想得到一份供词,了解一下有关埃榭附
近威斯特利亚寓所的阿洛易修斯・加西亚先生昨晚死去的一些情况。”
我们的当事人瞪着双眼,警觉起来,惊诧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死啦?你是说他已经死啦?”
“是的,先生,他已经死了。”
“是怎么死的?出了事故吗?”
“谋杀,如果说世界上发生过谋杀的话。”
“天哪!太可怕了!你该不是——你该不是说我有嫌疑吧?”
“在死者的口袋里,发现了你的一封信,从这封信里,我们知道你曾打
算昨晚在他家里住宿。”
“是这样的。”
“哦,你住了一夜,是不是?”
他们拿出了公事记录簿。
“等一下,格莱桑,”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你们所希望得到的,
就是一份清楚的供词,是不是?”
“不过,我有责任提醒斯各特・艾克利斯先生,他的供词可以用来控告
他。”
“你们进来时,艾克利斯先生正准备把这件事告诉我们。我想,华生,
一杯苏打白兰地对他不会有任何伤害。好了,先生,现在这里多了两位听众,
我建议你不必介意,继续讲下去,就像没有人打断过你,像刚来时要做的那
样。”
我们的客人把白兰地酒一口饮尽,脸上也恢复了血色。他用疑惑不解的
目光,看了一眼警长的记录簿,随即开始了他那不同寻常的陈述。
“我是一个单身汉,”他说,“由于喜欢社交,我结识了许许多多的朋
友,其中有一家叫梅尔维尔的,是退休的酿酒商,住在肯辛顿的阿尔伯玛尔
大楼。那是在几个星期以前,我在他们家的餐桌上认识了一个名叫加西亚的
年轻人。我知道,他祖籍西班牙,同大使馆有某种联系。他讲得一口标准的
英语,举止风度惹人喜欢,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
“这个年轻小伙子和我谈得很投机,我们成了至交。他好像一开始就很
喜欢我,在我们见面后的两天里,他就到李街来探望我。这样一次又一次,
直到最后他邀我到他家住几天。他的家就在埃榭和奥克斯肖特之间的威斯特
利亚寓所,昨天晚上,我为了赴约,还去了埃榭。
“我去他家以前,他曾跟我谈起过他家的一些情况。他同一个诚实的仆
人住在一起。仆人是他的同乡,替他照料一切。这个人会讲英语,并为他管
理家务。他说,他还有一位出色的厨师,是个混血儿,在旅途中认识的,能
烧一手好菜。我记得他还谈到过在萨里的中心找到这么一个住处是多么奇
怪。我赞同他的看法,尽管事实已经证明,这一住处比我想象的还要奇怪得
多。
“我开车到了那个地方——大约在埃榭以南两英里。那房子相当大,背
朝大路而立,房子前面有一条弯曲的车道,车道两旁是高高的常绿灌木丛。
这是一幢古老的房子,由于年久失修而显得破烂不堪。当马车经过杂草丛生
的马路,停在那斑驳肮脏、久经风吹雨打的大门前时,我甚至迟疑了一下,
考虑过拜访这样一位对其知之不多的人是否明智。然而,他亲自把门打开,
极其热情地对我表示欢迎。他把我交给了一个男仆,那是一个神情忧郁、皮
肤黝黑的人。仆人替我拿着包,领我到了为我准备的房间。整个屋子都使人
觉得压抑。我们面对面地坐着进餐。虽然我的主人尽力殷勤款待,但他的精
神好像一直恍恍惚惚,语无伦次,不知所云,我简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不停地用手指敲打着桌子,用嘴咬着指甲,还有一些其它的动作,显示出
他精神紧张,急躁不安。至于那顿饭,服务既不周到,菜也烧得不好,加上
那个沉默寡言的仆人的阴郁神色,实在没有气氛,令人难堪之极。我敢向你
保证,那天晚上,我多次想找个借口回到李街来。
“我想起来了,有一件事,或许跟两位先生正在进行调查的事有联系。
当时,我对其一点儿都没在意。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仆人递进来一张便条。
我注意到,我的主人看过便条后,似 乎显得比先前更心不在焉,更加古怪了。
他不再假惺惺地与我攀谈,而是坐在那里抽烟,一支接一支地吸个不停,呆
呆地沉思着。至于便条上写了些什么,他没有跟我说。大约 11 点钟,我就去
睡觉了。过了一会儿,加西亚在我的门口探了一下头——当时,房间里很暗
——他问我是否按过铃。我说没有按。他向我道了歉,说这么晚了还来打扰
我,并且说都快一点了。这以后我就睡着了,一直睡到天亮。
“现在,我的故事已经讲到最惊人的部分了。当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我看了一下表,都快九点钟了。我曾特别要求他们在 8 点钟喊我,所以我特
别奇怪他们怎么会忘记。我从床上跳下来,按铃叫仆人,但没有人回应。我
不停地按铃,还是没有人答应。这时我就想准是铃子出了毛病。我憋了一肚
子气,胡乱地穿上衣服,匆匆忙忙赶下楼去叫人送热水来。当我发现楼下四
处空无一人时,我的惊讶你们是可想而知的。我在大厅里叫喊,没有任何回
答。我又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都是空荡荡的。头天晚上,我的主人
还把他的卧室指给我看过,于是,我就去敲他的门,没有回答。我扭动把手
走了进去,房子里空无一人,床上根本就没有人睡过。他同其余的人都走了。
那个外国主人,那个外国仆人,还有那个外国厨师,一夜之间都不翼而飞了!
这就是我到威斯特利亚寓所拜访的最后一幕。”
歇洛克・福尔摩斯一边搓着双手咯咯发笑,一边把这件怪事记载在他的
本子里——那是一本专门记载奇闻轶事的手册。
“就我所知,你的经历真是闻所未闻,”他说,“先生,我可不可以问
你一下,接着你又干了些什么?”
“我极为愤怒。开头我想,我成了某种荒唐的恶作剧的牺牲品了。我收
拾好什物,砰地一声关上大门,提着袋子就到埃榭去了。我去找了阿兰兄弟
商号,它是那个镇上主要的地产经纪商。我发现那个别墅是这家商号出租的。
这使我突然想起,这整件事的前前后后,不可能只是为了把我愚弄一番,主
要的目的一定是为了逃租。现在正是三月底,一季度结帐日就近在眼前。可
是,这一说法似乎也行不通。管理人对我的提醒表示感谢,但他告诉我租金
已经预付了。后来,我就进了城,并去拜访了西班牙大使馆。大使馆也不知
道那个人。再后来,我就去找梅尔维尔,就是在他的家里,我第一次遇见了
加西亚。但是,我发现他对加西亚的了解还不如我。最后,我就收到了您给
我的回电,于是这就来找您。因为我听说,您是一个善于处理棘手问题的人。
不过现在,警长先生,从您进门时讲的话来看,我知道这件事发生什么悲剧
了。这可以由您接着往下说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而且,除了我已经告诉你的以外,我对这个人的死,绝对地一无所知。我的
唯一希望,就是要尽一切可能为法律效劳。”
“这个我是相信的,斯各特・艾克利斯先生——这个我是相信的。”格
莱桑警长以友善的语气说道,“我应当说,你所说的各种情况,与我们掌握
的事实完全一致。例如,你们在进餐时,收到了一张便条。这张便条后来怎
么了,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
“对啦,我注意到了。加西亚把它揉成一团,然后扔进了火里。”
“贝里斯先生,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个乡镇侦探是一个矮矮胖胖,十分结实,皮肤发红的汉子,他那两只
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好弥补了他那张大脸的不足。那双眼睛几乎隐藏在布满
皱纹的面颊和额头的后面。他带着微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过和变了色
的纸来。
“火炉外面有炉栅,福尔摩斯先生,他把便条扔过了炉栅。我从炉子后
面找到了这片没有烧过的纸片。”

福尔摩斯微笑着表示欣赏。
“你一定把那房子检查得十分仔细,才找到这么一个细小的纸片。”
“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我的作风。我可以念一下吗,格莱桑
先生?”
那位伦敦佬点了点头。
“那张便条是写在常见的米色直纹纸上,没有水印。它用的是一页纸的
四分之一,是用短刃剪刀两下剪开的。折叠了三次以上,用紫色蜡封了口,
并用某种平整的椭圆形的物件在蜡上匆匆压过,它是写给威斯特利亚公寓的
加西亚先生的。上面写着:

我们自己的颜色,绿和白。绿示开,白示关。主楼梯,第一过道,右第七,绿粗呢。
祝顺利。D。

“这是女人的手迹,笔很尖细。可是地址却是用另外一支笔写的,要不
然就是另外一个人写的,字体粗大得多。你看。”
“一张奇怪异常的条子,”福尔摩斯匆匆看了一眼,接着说,“贝里斯
先生,我真佩服你,佩服你在检查这张便条时对细节的注意。还有一点细节
或许应该补充,那就是椭圆形的封印,无疑是一颗平面的袖扣——还有什么
东西是这一形状的呢?剪刀也是那种折叠式的指甲剪。所剪的两刀距离虽很
短,但你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得出来,在两处剪开的地方,同样都显得有折叠
痕迹。”
这位乡镇侦探轻声笑了起来。
“我原以为对事情了如指掌了哩,现在我才明白,还是遗漏了一些东
西。”他接着说,“我应当说,我并没太重视这张条子,只知道他们要搞点
什么名堂,而这事情照例要牵涉一个女人。”
斯各特・艾克利斯先生在我们交谈过程中,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我很高兴,你找到了这张便条,因为它可以用来证明我所讲的事情的
经过。”他说,“但我要指出的是,加西亚先生出了什么事,以及他的家里
成了什么样子,这些我都还没有听说过,因此一无所知。”
“至于加西亚嘛,”格莱桑说,“那很容易回答你。人们发现他已经死
了,今天早上在奥克斯肖特空地上找到的,那里离他家大约有一英里远。他
的头被打得粉碎,是用沙袋或其它类似的东西打的,打得很重,不只是受了
点伤,还打成了肉酱。那是一个僻静的角落,四分之一英里内荒无人烟。很
显然,是先有人从后面把他击倒的。他被打死后,行凶者还继续打了他很久。
这是一次极为残暴的行凶。那里没有留下作案者的脚印和任何犯罪的线索。”
“是抢劫吗?”
“不是,没有任何抢劫的迹象。”
“真是太悲惨了——非常悲惨和可怕,”斯各特・艾克利斯先生用一种
愤愤不平的语调说,“不过,这对我确实太残酷了。我的主人深夜外出,遭
到不测,结局是如此悲惨,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怎么会和这个案子搅在
了一起呢?”
“非常简单,先生,”贝里斯警长回答说,“在死者口袋里发现的唯一
材料,就是你给他写的信,而且信上说,你将在他家过夜,而他就是在那天
晚上遇害的。正是有了这封信的信封,我们才搞清了死者的姓名和地址。今
天早上九点钟以后,我们赶到死者家中,既没有找到你,也没有找到别的人。
我一面电告格莱桑先生在伦敦寻找你,一面检查威斯特利亚寓所。然后,我
进了城,与格莱桑先生会合,再一同找到了这里。”
“现在,”格莱桑先生说着站了起来,“我想我们最好是公事公办。你
可以跟我们到局里走一趟,斯各特・艾克利斯先生,把你的供词写下来。”
“当然可以,我马上就去。可是,我仍要聘请你代为出力,福尔摩斯先
生,我希望你不惜费用,多费苦心,把事情的真相弄清。”
我的朋友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位乡镇侦探。
“我想你不会反对我与你合作吧,贝里斯先生?”
“当然不会,先生,我还感到万分荣幸。”
“看来,你干事雷厉风行,有条不紊。我想问一问,死者遇害的确切时
间在什么时候,这有没有线索?”
“一点钟以后他一直在那里。那时正下着雨,死者肯定是在下雨之前遇
害的。”
“可是,这完全不可能,贝里斯先生,”我们的当事人叫喊起来,“他
的声音我没有听错。我敢发誓,就是在那个时间,他正在卧室里与我交谈。”
“奇怪,但这并非不可能,”福尔摩斯微笑着说。
“你有线索吗?”格莱桑问道。
“从表面上看,这桩案子并不很复杂,尽管它带有某些新奇有趣的特点。
在我斗胆发表最后结论之前,我必须进一步了解更多的情况。顺便说一下,
贝里斯先生,你在检查房子的时候,除了这张便条外,还发现了别的奇怪的
东西吗?”
这位侦探看着我的朋友,神情奇特。
“是还有,”他说,“还有一两样极为奇怪的东西。等我在警察局办完
了事,或许你会愿意对这些东西发表高见的。”
“我完全听从吩咐,”福尔摩斯边说边按了一下铃。“赫德森太太,送
这几位先生出去,顺便麻烦你把这份电报交给男仆发出去。叫他先付五先令
的复电费。”
客人离开后,我们坐着沉默了一会儿。福尔摩斯烟抽得很凶,那双锐利
的眼睛上面双眉紧锁。他的头伸向前面,表现出他特有的那种全神贯注、专
心致志的神情。
“呃,华生,”他突然转向我问道,“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我对斯各特・艾克利斯先生的故弄玄虚还弄不明白。”
“那么,罪行呢?”
“对了,从那个人的同伴都无影无踪这点来看,我认为他们可能是合伙
谋杀,然后逃之夭夭。”
“这种看法当然是有可能的。但是,从表面上看,你必须承认,他的两
个仆人要合伙谋害他,而且是在他有客人的那个晚上袭击他,这就很奇怪了。
那一个星期的其他几个晚上,他都是独自一人,他们完全可以要把他怎么样
就怎么样。”
“那他们为什么要逃走呢?”
“是啊,他们为什么要逃走呢?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另一个重要情况,
就是我们的当事人斯各特・艾克利斯先生的离奇经历。现在,亲爱的华生,
要对这两种情况作出解释,难道没有超出人的智力限度吗?如果能作出一种
解释,也能说明那张措辞奇怪的神秘便条,那么,就是把这种解释作为一种
暂时的假设,也是有价值的。如果我们了解到的新情况与这场阴谋完全吻合,
那么,我们的假设就可以逐渐成为结论了。”
“可是,我们的假设是什么呢?”
福尔摩斯仰靠在椅子上,双眼半睁半闭。
“亲爱的华生,你必须承认,恶作剧的想法是不可能的。正如结局已经
表明,这里面事情很严重。把斯各特・艾克利斯骗到威斯特利亚寓所去,和
这件事是有某种联系的。”
“但可能的联系是什么呢?”
“让我们一环套一环地研究一下吧。从外表看,这个年轻的西班牙人和
斯各特・艾克利斯之间的这一奇怪而又突如其来的友谊,是有一些不同寻常
的。是那个西班牙人,才加快了他们友谊的步伐。就在他第一次认识艾克利
斯的那一天,他就赶到伦敦的另一端去拜访他,而且还与艾克利斯保持密切
往来,直至最后把他请到埃榭去。那么,他到底要艾克利斯干什么呢?艾克
利斯又能给他提供什么呢?我看这个人没有什么魅力。他并不特别聪颖——
不可能与一个机智的拉丁人沆瀣一气。那么,加西亚为什么在他认识的人当
中偏偏选中了他,艾克利斯有什么特别适合他的需要呢?他有什么与众不同
的品质吗?我说他是有的。他正是一个传统型的体面英国人,也正是一个能
给另外一个英国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证。你已经亲眼看到,两位警长都不曾
对他的供词提出怀疑,尽管他的陈述是那么不同寻常。”
“但是,要他见证什么呢?”
“他见证不了什么,事情既然已成这样。不过,如果事情是另外一种情
形,他就可以见证一切。这就是我对此事的看法。”
“我明白了,这样他就可以作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了。”
“对极了,亲爱的华生,他可能是要人证明他当时不在现场。为了展开
讨论,我们可以进一步设想,威斯特利亚寓所的那一家人是在共同策划某种
阴谋。不论其企图是什么,我们可以假设他们是想在一点钟以前出走。他们
在时钟上面做了手脚。事情可能是这样的:他们让艾克利斯去睡觉的时间比
艾克利斯认为的时间要早些。不管怎么说,可能的情况是,当加西亚走去告
诉艾克利斯是一点钟的时候,实际上时间还没有到 12 点钟。如果加西亚能够
在提到的时间内,干完想要干的事情,并回到自己房间里,那么,他显然对
任何控告都能作出强有力的辩护。因此,这位无可指责的英国人就可以在任
何法庭上宣誓,说被告一直是在屋里的。这是对付最坏情况的一张万无一失
的保票。”
“是的,是的,我明白了。不过,另外几个人的失踪,又该作何解释呢?”
“我还没有掌握全部事实,不过,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可克服的困难。但
是,只凭已掌握的这些材料来争论,那是错误的。你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找
材料,以便自圆其说了。”
“那封信呢?”
“信上是如何写的?‘我们自己的颜色,绿和白。’听起来像是赛马的
事。‘绿示开,白示关。’这明显的是一个信号。‘主楼梯,第一过道,右
第七,绿粗呢。’这是一个相约的地点。我们说不定会在这件事的末尾,碰
上一位醋坛子丈夫。很明显,这是一次危险的探索,不然的话,她就不会说
‘祝顺利’了。
‘D’——这可能是一个入门指南。”
“那个男人是西班牙人。我猜想那个‘D’代表多洛蕾丝,在西班牙,这
是个很普遍的女人的名字。”
“好,华生,很好——但这极难成立。一个西班牙人会用西班牙语给一
个西班牙人写信。但写这张便条的人则肯定是英国人。好吧,我们只有耐心
等待了,等那位出众的警长回到我们这里再说。同时,我得感谢我们的好运,
是它使我们得以消磨这几个钟头难以忍受的闲散和无聊。”
在萨里警官没有回来以前,福尔摩斯先生就收到了一封电报。福尔摩斯
看了电报,正要把它放进笔记本内,瞧见了我满带企盼的脸。他笑着将电报
扔给我。
“我们是在高层圈子中打转呢,”他说。
这份电报上开列了一些人的名字和住址:

哈林伯勋爵,住丁格尔;乔治・费里奥特爵士,住奥克斯肖特塔楼;治安官海涅斯・海
涅斯,住普地普勒斯;詹姆斯・巴克・威廉斯先生,住福顿霍尔;亨得森先生,住海加布
尔;特师约舒亚・斯顿,住内瑟瓦尔斯林。

“这非常明显是要限制我们的行动范围,”福尔摩斯说道,“毫无疑问,
条理清晰的贝里斯已经采纳了某种类似的计划。”
“我不怎么明白。”
“噢,我亲爱的伙伴,我们早已得出了结论,加西亚在吃饭时收到的是
一封约会或幽会的信。现在,如果这种明确的解释是正确的,为了赴约,这
个人就得爬上那个主楼梯,到走道上去寻找右边第七个房门。很清楚,房子
一定非常大。同样还可以肯定的是,这所房子离奥克斯肖特不会超过一两英
里,因为加西亚是朝那个方向走的。而且,按照我对这些情况的解释来看,
加西亚本想及时地赶在一点以前回到威斯特利亚寓所,以说明他当时并不在
现场。由于奥克斯肖特附近大房子没有几幢,我就采取了明显的办法,打电
报给斯各特・艾克利斯提到过的几个经理人。这封回电里就记载着他们的姓
名。这堆乱麻的另一头,我敢肯定就在这些人当中。”
贝里斯警长陪同我们来到埃榭美丽的萨里村庄时,已经近六点钟了。
福尔摩斯和我一起吃了一些晚点,并在布耳找到了一个舒适的住处安顿
下来。最后,我们在这位侦探的陪同下,前去查看了威斯特利亚寓所。那是
一个寒冷而漆黑的三月之夜,刺骨的寒风和毛毛细雨迎面扑来,当我们在这
片荒野行走,并将走向那个发生过悲剧的地点时,这情景真是十分协调。
2 圣彼得罗之虎

寒冷而又凄凉的路程已走了几英里,我们来到了一扇高大的木门前,门
内是一条林荫小道,两旁种着栗树。这条弯曲而阴森的道路,把我们引到了
一所低矮黑暗的房屋,在蓝灰色的夜幕下,房子的暗影仿佛摇曳不定。大门
左边的窗户,露出了一丝幽暗的灯光。
“里面有一名警察在值勤,”贝里斯说,“我来敲窗子。”他走过草坪,
轻叩窗台。透过朦胧的玻璃,我隐约看见一个人从火旁的椅子上跳起来,并
且听见屋里有一声尖叫。一会儿后,一个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的警察把门打
开了,颤抖的手举着一支摇摆不定的蜡烛。
“出了什么事,瓦耳特斯?”贝里斯厉声问道。
这个人用手帕擦了一下额头,长吁了一口气,算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您来了我真高兴,先生。这夜晚真是漫长,我想我的神经真不如以往
了。”
“你的神经,瓦耳特斯?我真没有想到你的身体里还有神经。”
“哦,先生,就是这孤零零的寂静的房子,还有厨房里的那个奇怪的东
西。当您敲击窗台时,我想那个东西肯定又来了。”
“什么东西又来了?”
“魔鬼,先生,我知道。它就在窗口。”
“什么东西在窗口?什么时候出现的?”
“大约就在两个钟头以前。天刚擦黑。那时我正坐在椅子上看东西。不
知怎么,我一抬头,就看见下端的窗框外面,有一张脸在向里面望着我。我
的天啊,先生,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我做梦都会见到的。”
“啧!啧!瓦耳特斯,这可不像一名警官说的话呀!”
“我知道,先生,我知道。可是,它使我感到害怕,先生,否认它也不
管用。先生,那个东西既不黑,也不白,我也说不上是什么颜色,是一种非
常奇怪的色彩,就好像泥土中溅上了牛奶一样。至于那个东西的大小——总
有您的两张脸那么大吧,先生。还有它看起来的那副模样——两只硕大逼人
的眼睛,加上一排白色的牙齿,就好像一只饥饿的猛兽。跟您说,先生,我
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动弹,也不敢出一口气,一直到这个东西突然走开,并消
失不见。我跑到外面,穿过灌木林,但谢天谢地,那儿什么东西也没有。”
“假如我不知道你是个好人,瓦耳特斯,就为这件事,我也可以给你记
上一个黑点。假如真的是魔鬼,那么,作为一个值勤警官,也绝对不该为他
不敢用手去碰它一下而去感谢上帝。我想,这件事总该不是一种精神的幻觉
和错觉吧?”
“至少,这一点是极易解答的,”福尔摩斯说着,把他的袖珍小灯点燃
了。“是的,”他迅速地检查完草地之后报告说,“是穿的十二号鞋,我认
为。照鞋的尺寸来推断,他肯定是个大个子。”
“他怎么啦?”
“他似乎是穿过灌木林,朝马路方向逃跑的。”
“好吧,”那位警长带着庄重而沉思的表情说,“不管他是谁,也不管
他想干什么,现在他已经走了,我们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做。现在,福尔摩
斯先生,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就带你到这所住宅去转一转。”
每间卧室和起居室都经过了仔细检查,什么都没有发现。显然,房客带
来的东西不多,甚至什么也没有带。从所有家具到细小的物件,都是连同房
子一起租用的。留下来的许多衣服上,都饰有海霍耳本的马克思公司的标记。
电报查询的结果表明,马克思对他一无所知,除了买主付帐爽快以外。还有
一些零散的东西,几个烟斗,几本小说,其中两本是用西班牙语写的,一支
老式左轮手抢,还有一把吉他,也是他的个人财产。
“这里面没有什么,”贝里斯说着,手持一根蜡烛,大步从这个房间进
入那个房间,“福尔摩斯先生,现在,我请你注意这个厨房。”
厨房在这所房子的背后,非常阴暗,天花板很高,角落里还放着一张草
铺,很显然,那是厨师睡的床铺。桌子上堆满了装有剩菜的盘子和用脏了的
餐具,还有昨天晚餐留下的残羹冷汁。
“看这个,”贝里斯说道,“你看这是什么?”
他手持蜡烛,照着橱柜背后的不同寻常的东西。这个东西已揉皱干瘪,
很难说清它是什么。但如果要说的话,只能说它是黑色的,皮质的,形状有
点像一个矮小的人。我查检的时候,开头还以为是个经过干瘪处理的黑人小
孩,接着再一看,又像一个扭曲变形的古代猴子。最后我还是莫名其妙,不
知道他究竟是动物还是人。两串白色的贝壳挂在它身体的中部。
“太有趣了——确实太有趣了!”福尔摩斯说,并凝视着这件邪恶的残
遗物,“还有什么没有?”
贝里斯一声不吭地把我们带到洗涤槽前面,并把蜡烛往前一照。只见某
种白色大鸟的翅膀和躯体被撕得成了碎片,上面还留着羽毛,盛满一盘。福
尔摩斯指了指割下来的那只鸟头上的垂肉。
“一只白色公鸡,”他说,“太有趣了!这桩案子真是太离奇了。”
但是,贝里斯先生却把他那最不吉祥的展览一直坚持到了最后。从洗涤
槽下,他拿出了一只铝桶,桶里盛满着鲜血。接着,他又从桌子上取来一只
盘子,盘子里是烧焦了的细小碎骨。
“某种东西被杀了,某种东西又被烧了。我们从火里收集了这些东西。
今天早上我请了一位医生。他说这些东西不是人体上的。”
福尔摩斯笑了笑,一边还搓着双手。
“我得祝贺你,警长,你处理了一桩如此独特而又如此富于教益的案件。
如果我这样说不致于有所冒犯的话,你的才能看来超过了你的机遇。”
贝里斯警长的一双小眼睛露出了喜悦的神色。
“你说得对,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工作上停滞不前。像这一类案件也
会给人们带来机遇,并且我希望自己能抓住这一机遇。你对这些骨头有什么
看法?”
“是一只羔羊,我想,要不就是一只小山羊。”
“那么,那只白公鸡呢?”
“奇怪,贝里斯先生,非常奇怪。我可以说从未见过。”
“是的,先生,这个房子里一定住着非常奇怪的人,他的生活方式也一
定很奇怪。其中一个已经死啦。难道是他的同伴跟在后面把他打死的?如果
是这样,我们早就该抓住他们了,因为每一个港口都有人监视着。不过,我
本人有不同的观点。是的,先生,我本人的观点迥然不同。”
“那么,你自有一套理论啰?”
“我要自己来做,福尔摩斯先生。这样做只是为了我自己的声誉。你已
经功成名就,我也得要成名。如果我以后能够说,在没有你的帮助下,我也
把案子破了,那我会为此而高兴的。”
福尔摩斯爽朗地笑了。
“好,好,警长,”他说,“那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吧。
如果你愿意向我索要的话,我的成果可以随时供你使用。我想,在这房子里,
我想看的都已经看过了,我的时间花在别的地方也许更合适。再见啦,祝你
好运!”
我可以举出许多微妙的表情,来说明福尔摩斯正在急不可待地寻找一条
线索,这种表情除了我以外,其他人可能不会注意到。对于一个漫不经心的
普通观察者来说,福尔摩斯就像往常一样冷淡,但是,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
睛和轻快的举止,却显示出一种抑制着的热情和紧张的情绪,这使我确凿地
相信,他正在考虑对策。按照他的习惯,他会默默无声;而按照我的性情,
我什么话也不会问他。能和他一道参加这场游戏,为捕获罪犯而尽我的绵薄
之力,现在却不用不必要的插话去分散他的注意力,这对我来说已是很满意
的了。到时,或许一切都会转向我的。
因此,我等待着——然而,我越来越陷入了深深的失望,我的等待都是
徒然。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朋友毫无进展。有一天上午,他是在城里度过
的,我偶然了解到,他是去大英博物馆了。除了这次外出之外,他整天作长
时间的散步,而且总是独自一人,要不就是同村子里的几个多嘴多舌的人闲
聊,他力求与这些人结识和往来。
“华生,我相信在乡村住一个礼拜,对你来说是很宝贵的,”他说道,
“看到树篱上新绿的嫩芽和榛树上的花序,重见此情此景,那真是极令人心
旷神怡的。带上一把小锄,一只铁盒,和一本初级植物学读本,就可以度过
一些有教益的日子了。”他自己带着这套装备四处寻找,可是带回来的只是
寥寥几株小植物,而这是在一个黄昏就可以采到的东西。
在漫步散谈的时候,我们偶尔也碰见过贝里斯警长。当他与我的同伴打
招呼时,他那张肥胖而又发红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一对小眼睛闪闪发光。他
很少谈起案情,但从他谈到的一丁点情况来看,他对事情的进展也倒不是不
满意。不过,我必须承认,在案发五天后,当我打开早报看见这样的大字标
题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吃惊的。

奥克斯肖特谜案已破
被认为是凶犯的人已逮捕

当我读着标题时,福尔摩斯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
来。
“啊!”他叫道,“你该不是说贝里斯已经抓住了凶犯吧?”
“显然如此,”说着我就把下面的报道念了出来。

昨天深夜,当传闻与奥克斯肖特谋杀案有关的凶犯已被逮捕时,在埃榭及其附近地区
造成了极大的轰动。人们记得的威斯特利亚寓所的加西亚先生,他被发现死于奥克斯肖特
空地,身体上有遭受残暴袭击的伤痕,他的仆人和厨师在同一天晚上已逃之夭夭,很显然,
他们参与了这一犯罪。有人提出但从未得到证实的是,这位死去的先生在他的房子里可能
存有贵重物品,导致窃取财物成为犯罪的动机。经负责此案的贝里斯警长的多方努力,逃
犯藏匿之处已被查明。贝里斯警长有充足的理由证明他们并没有远逃他方,而是潜伏在事
先已经准备好的某一隐秘的场所。然而,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最终将被逮捕,因为据
曾经通过窗户看见过厨师的一两个商人作证说,厨师的相貌很特别——是一个高大而可怕
的混血儿,具有明显的黑种人的淡黄色面貌。自从作案以来,这个人就被人见过,因为他
竟敢贸然返回威斯特利亚寓所,以致在当晚被瓦耳特斯警官发现并追击过。贝里斯警长认
为,这个人的重返定有某种目的,因此断定他可能还会再来,于是放弃寓所,另在灌木丛
中设下埋伏。这个人果真进了圈套,在昨晚经过一场搏斗后终于就范,警官道林在搏斗中
遭到这个暴徒凶残的还击。我们知道,当罪犯被带到地方法官面前时,警方将要求予以押
还。逮捕此人后,本案有望取得重大进展。

“我们必须马上去见贝里斯警长,”福尔摩斯叫道,并拿起了他的帽子。
“在他启程前,我们还来得及赶到他那里。”我们匆忙赶到村路上,正如我
们所料,警长刚准备离开他的住处。
“福尔摩斯先生,你看到报纸了吧?”他问道,一边拿一份报纸递给我
们。
“是的,贝里斯先生,我已经看过了。如果我给你提一点友好的忠告,
希望你不要见怪。”
“给我的忠告,福尔摩斯先生?”
“我曾细心研究过这个案件,我还不敢肯定你走的路子是正确的。我不
想看到你这样傻干下去,除非你有足够的把握。”
“福尔摩斯先生,谢谢您的好意。”
“我向你保证,我这样说是为了你好。”我好像看到贝里斯先生的两只
小眼睛中的一只像眨眼睛那样抖动了一下。
“我们都已同意各走各的路,福尔摩斯先生。我正是这样做的。”
“啊,那好吧,”福尔摩斯说,“请别见怪。”
“不会的,先生。我相信你是好意。不过,我们都有自己的安排,福尔
摩斯先生。你有你的安排,我或许也有我的打算。”
“那我们就不再谈这个了吧。”
“欢迎你随时使用我的情报。这个东西是个十足的残酷成性的人,强壮
得像匹拖车的马,残忍得像一个魔鬼。在逮着他之前,他差一点把道林的大
拇指咬断了。他几乎不会说一个英文字,除了咕咕哝哝之外,从他那里我们
什么都没有得到。”
“你认为你可以证明他谋害了他的主人?”
“我没有这样说,福尔摩斯先生,我并没有这样说。我们有我们的小诀
窍。你试你的,我试我的,这是早就说定了的。”
我们一起走开时,福尔摩斯耸了耸肩。“我摸不透这个人。他好像是在
骑马瞎撞。好吧,就按他说的办,我们就各试各的,看结果怎么样。只是在
贝里斯警长身上,总有一种我不太理解的东西。”
“坐在那把椅子上,华生。”当我们回到布耳的住处时,歇洛克・福尔
摩斯说,“我要让你了解一下情况,因为今天晚上我需要你的帮助。让我把
我所能了解的案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尽管案情的主要特点很简单,但如何
拘捕仍然存在着极大的困难。在这一方面还有一个缺口,需要我们来填补。”
“我们回过头来看看那张便条,就是在加西亚死去的那个晚上送过去的
那张。我们可以把贝里斯的关于加西亚的仆人与此案有关这一想法放在一
边。证据是这样一个事实:斯各特・艾尔利斯正是加西亚安排才到来的,这
只能说明他的目的在于为他证明不在犯罪现场。那天晚上,正是加西亚起了
心,而且显然是起了歹心,他是在干坏事的过程中送了命。我说‘歹心’,
那是因为只有当一个人心存恶念的时候,他才想制造不在犯罪现场的假想。
那么,最有可能谋害他的人是谁呢?当然是犯罪企图所指向的那个人。至目
前为止,看来我们的分析是可靠的。
“现在,我们可以解答加西亚的仆人失踪的原因了。他们全部是同伙,
都参与了这个我们还不甚明了的罪行。假如加西亚回去时事情办妥了的话,
那么,那个英国人的作证就会消除任何可能的怀疑,那么一切就都顺利了。
但这一尝试是危险的,如果加西亚在一定的时间内没有回来,那他就很可能
是送了命。因此,事情早就做了这样的安排,万一遇到上述情况,他的两个
下手就会躲到事先安排好的地方,以逃避搜查,便于事后继续再干。这把事
实全部说明了,是不是?”
整个一团乱麻看来在我的面前已理清了头绪。正如过去一样,我奇怪我
为什么在此之前总是看不出来呢。
“但是,为什么有一个仆人会回来呢?”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在匆忙逃走的时候,他留下了某种珍贵的东西,
舍不得丢下。这一点说明了他的固执,对不对?”
“对的,那么下一步呢?”
“下一步是加西亚在吃晚餐时收到的那张便条。这张便条表明,还有一
个同伙在另一头。那么,这个另一头又在哪里呢?我已经跟你说明过,它只
能是在某一处大住宅里,而这里的大住宅为数不多。到村子里来的最初几天,
我到处游逛,进行我的植物研究,并利用空隙时间,查访了所有的大住宅,
还调查了住宅主人的家庭历史。有一幢住宅,也只有一幢住宅,引起了我的
注意。这就是海加布尔著名的雅戈比老庄园,离奥克斯肖特的那一头一英里,
距发生悲剧的地点不到半英里。其它住宅的主人与传奇生活毫不相干,都是
些平凡而可敬的人。但是,海加布尔的亨德森先生却是个十分古怪的人,离
奇古怪的事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因此,我把注意力就集中在他和他一家人身
上。
“是一群怪人,华生——那个人自己是他们中间最古怪的一个。我用了
一个合乎情理的借口去见过他。可是,从他那双阴暗、深陷、沮丧的眼睛里,
我似乎看出他对我的真正来意了如指掌。他约摸五十岁,强壮而敏捷,有一
头铁灰色的头发,两道浓眉连成一线,步履轻捷如鹿,风度洒脱如王——是
一个凶狠专横的人。在他那羊皮纸一样的面孔后面,有着一股火辣辣的精神。
他要么是个外国人,要么长时间在热带居住过,因为他的皮肤黄而枯槁,但
却坚韧得像马裤呢一样。他的朋友兼秘书卢尤斯先生毫无疑问是个外国人,
巧克力式的棕式皮肤,诡计多端而又显文雅,宛如一只猫,谈吐刻薄而又不
失礼貌。你看,华生,我们已经接触到了两伙外国人——一伙住在威斯特利
亚寓所,另一伙住在海加布尔——所以,我们的两个缺口已经开始合拢了。
“这一对亲密无间的朋友,是他们全家的中心。不过,就我最直接的目
的来说,另外还有一个人或许更为重要。亨德森有两个孩子——是两个女孩,
一个十一岁,一个十三岁。她们的家庭女教师是伯内特小姐,是个英国妇女,
大约五十岁。还有一个亲信男仆。这小小的一群人组成了一个真正的家庭,
因为他们一同在各地旅行。亨德森是一个大的旅行家,他经常出去旅行。就
在前几个星期,他刚从外地回到海加布尔来,他已有一年不在家了。我或许
该补充一句,他非常富有。他想要什么就可以很容易地得到满足。至于别的
情况,就是他的家里总有一大堆管事、听差、女仆,以及英国乡村宅邸里常
有的一群好吃懒做的人。
“这些情况,一部分是从村野闲谈中听到的,一部分是我自己观察所得。
最好的人证莫过于被辞退而受尽委屈的人,我很幸运地找到了这么一个人。
我说是幸运,但如果我不出去寻找,好运气是不会自己找上门来的。正如贝
里斯所说,我们是各干各的,各有自己的打算。根据我的想法,我找到了海
加布尔原来的园丁约翰・沃纳。他是在他专横的主人一怒之下被解雇的。而
那些在室内工作的仆人有许多和他是朋友,他们既害怕又憎恨他们的主人。
这样,我就找到了打开这家人秘密的钥匙。
“古怪的人,华生!我并不认为我掌握了所有的情况,但确实是非常古
怪的人。那是一栋两边有厢房的住宅,所有的仆人住在一边,主人住另一边。
除了亨德森本人的仆人给全家开饭之外,这两边之间没有什么联系。所有的
东西都得拿到一个门口,这就是唯一的联系。女教师和孩子们除了到花园里
走走外,也很少外出。亨德森从不单独散步。他那个黑皮肤的秘书就像影子
似的跟着他。仆人当中有人闲扯说,他们的主人特别害怕某种东西。‘为了
钱,他的灵魂都出卖给了魔鬼。’沃纳说,‘就等着债主来要他的命了。’
他们从哪里来,他们是什么人,没有人知道。他们都很残暴。亨德森曾两次
用打狗的鞭子抽打人,只是由于他那满满的钱包和巨额赔款,才使他得以逍
遥法外。
“好了,华生,现在让我们根据这一新的情况来判断一下形势。我们可
以这样认为:那封信是从这个古怪的人家送去的,他们要加西亚去执行某种
事先早已计划好的任务。谁写的那张便条?是这个城堡里的某一个人,而且
是一个女的。那么,除了女教师伯内特小姐外,还会是谁呢?我们的全部推
理好像都是指向这一方面的。无论怎样,我们都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种设想,
看它将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我还应该补充一点,从伯内特小姐的年龄和性
格来看,我最初认为这件事可能夹杂着爱情的想法肯定是无法成立的。
“如果是她写的那张便条,那她总是加西亚的朋友或者同伴吧。她一旦
听到加西亚死去的消息,可能会干些什么呢?如果加西亚是在进行某种非法
勾当中被杀害的,她就会缄默不语,守口如瓶的。并且,她心里一定会痛恨
那些杀害加西亚的人,她大概会尽力设法向杀害加西亚的人复仇。能不能去
见她?设法去利用她?这是我最初的想法。但现在我们遇到的情况不太妙。
自从那天晚上发生谋杀案后,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谁见过伯内特小姐。从那
天晚上起,她就杳无影踪了。她还活着吗?也许她同她所召唤的朋友一样,
在同一个晚上遇害了?或者,她只不过是一个囚犯?这一点仍是需要我们加
以确定的。
“你会体会到这种困境的,华生。我们的证据不足,不能要求进行搜查。
假如把我们的所有计划放在地方法官面前,他可能会认为这是异想天开。这
个女人的失踪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因为在那个特殊的家庭里,任何一个人都
可能在一个星期内不露面。何况目前她的生命还可能处在危险中。我所能做
的事就是监视这栋房子,把我的代理人沃纳留下来看守大门。我们不能让这
种情形再继续下去。如果法律无能为力,那我们就必须亲自去冒这场风险
了。”
“你打算怎么办?”
“我知道她的房间。可以从外面一间房子的屋顶进去。我的建议是我和
你今晚就去,看能不能击中这一神秘事件的核心。”
我必须承认,前景并不十分乐观。那栋弥漫着凶杀气氛的老房子,那奇
怪而又可怕的住户,进行探索中的莫名的危险,以及我们违反原则行事的不
合法地位,这一切掺和在一起,遏制了我的热情。但在福尔摩斯冷静的推理
中,有某种东西使得避开他提出的任何冒险而往后退缩是不可能的。我们知
道,这样,而且只有这样,才能找到答案。我默默地握着他的手。事已至此,
不容翻悔。
然而,我们调查的结局竟是如此离奇,却是始料不及的。当时大约是 5
点钟,三月黄昏的阴影正在降临,一个慌慌张张的乡下佬闯进了我们的房子。
“他们已经走了,福尔摩斯先生。他们是坐最后一趟火车走的。那位女
人挣脱开了他们,我把她安顿在楼下的马车里了。”
“太棒了,沃纳!”福尔摩斯叫道,并且一跃而起,“华生,那个缺口
就快要合拢了。”
在马车里有一个女人,由于神经衰竭而处于半瘫痪状态。她那瘦削而憔
悴的脸上留着最近这一悲剧的烙印。她的头无精打采地垂落在胸前,但当她
抬起头来,用那双迟钝的眼睛看着我们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瞳仁已经变成浅
灰色虹膜中的两个小黑点。她已经服过鸦片了。
“我监视着大门口,照您吩咐的那样,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使者,
那位被解雇了的园丁说,“马车出来后,我就跟着它一直到了火车站。她就
像一个梦游者,但当他们想把她拉上火车时,她醒过来了,并竭力挣扎。他
们把她推进车厢。她再次挣扎着逃下来。我把她拉开,送进一辆马车里,这
样就到了这里。我决不会忘记当我带着她离开时那车厢窗子里的那张脸。要
是他得逞了,那我早就没命了——那个瞪着黑眼睛怒视着我的黄色恶魔。”
我们把她带上楼,让她躺在沙发上,喝了两杯浓咖啡,不一会儿,她的
头脑便从药性中清醒过来了。贝里斯被福尔摩斯召来了。看到这一情况,他
很快就明白了发生的事情。
“啊,先生,你把我要找的证人正好找着了,”警长握着我朋友的手,
热情地说,“我从一开始就和你在寻找同一条线索。”
“什么!你也在找亨德森?”
“嗯,福尔摩斯先生,当你在海加布尔的灌木丛中缓步行走时,我正在
庄园里的一棵大树上往下看着你。问题在于看谁首先获得证人。”
“那么,你为什么要逮捕那个混血儿呢?”
贝里斯暗自笑起来。
“我敢肯定,那个自称为亨德森的人已经感到自己被怀疑了,并且只要
他认为有危险,他就会隐藏起来,不再行动。我错抓人,就是为了让他相信
我们已经不再注意他了。我清楚他可能会溜走,这样就会给我们找到伯内特
小姐提供机会。”
福尔摩斯用手握着警长的肩膀。
“你会步步高升的。你有才能,也有直觉。”他说道。
贝里斯满脸喜色,十分自得。
“一个星期以来,我派了一个便衣一直守候在车站。海加布尔家的人不
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便衣监视着他们。可是,当伯内特小姐挣脱的时候,便
衣一定感到很为难,不知如何是好。然而,你的人却找到了她,现在一切都
顺利了。没有她的证词,我们不能逮捕人,这是很清楚的,所以,我们得尽
快获得她的证词,越快越好。”
“她慢慢地在恢复,”福尔摩斯说,眼睛凝视着女教师,“但请告诉我,
贝里斯,亨德森先生这个人到底是谁?”
“亨德森,”警长回答说,“就是唐・穆利罗,曾一度被人们称为圣彼
得罗之虎。”
圣彼得罗之虎!刹那间,那个人的历史就呈现在我的眼前。在那些打着
文明的招牌统治国家的暴君中,他是以最残忍荒淫而出名的。他身体健壮,
无所畏惧,而且精力充沛;他固执自负,对一个胆小怕事的民族曾施加残暴
统治达十一二年之久。在整个中美洲,他的名字代表着恐怖。那个时期的最
后几年,全国都爆发了反对他的起义运动。然而,他既残酷又狡诈,刚听到
一点风声,就把他的财富秘密转移到一艘由他的忠实追随者操纵的船上。起
义者第二天袭击他的宫殿时,那里已经空无一物。这个独裁者带着他的两个
孩子、秘书以及财宝逃离了他们。从那时起,他就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他本
人则成了欧洲传媒经常评论的题材。
“是的,先生,唐・穆利罗就是圣彼得罗之虎,”贝里斯说,“如果你
去调查一下,就会发现圣彼得罗的旗帜是绿色和白色的,与那张便条上写的
一样,福尔摩斯先生。他自称亨德森,但我追溯了他的过去,巴黎和罗马,
直至马德里到巴塞罗那,他的船就是在 1886 年到达巴塞罗那的。为了报仇雪
恨,人们一直在寻找他,但直到现在,人们才开始发现他。”
“他们在一年以前就发现了他,”伯内特小姐说。她坐了起来,聚精会
神地听着他们谈话,“有一次,他差点儿送了命,但是某种邪恶的精神却保
护了他。现在,又是一样,高贵而勇武的加西亚倒下去了,而那个魔鬼却安
然无事。还会有人前仆后继,直到终有一日正义得到伸张。这一点是必然的,
正如明天的太阳将会升起一样。”她纤弱的手紧握着,由于仇恨,她那憔悴
的面容变得苍白。
“但是,伯内特小姐,你是如何牵涉进这件事的呢?”福尔摩斯问道,
“一位英国女士怎么会参加这么一桩谋杀案呢?”
“我参与这件事,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伸张正义。多
年以前,在圣彼得罗血流成河,英国的法律管得了吗?这个人用船装走他盗
窃来的财物,英国的法律能管得了吗?对于你们来说,这些罪行就好像发生
在别的星球上一样。但是,我们却知道。我们是在悲哀和痛苦中认识真理的。
对我们来说,地狱里没有哪个恶魔像胡安・穆利罗①。只要他的受害者仍然呼
喊着要报仇雪恨,那么生活就不会有平静。”
“毫无疑问,”福尔摩斯说,“他是你所说的那种人。我听说过他极为
残暴,但你是如何受到摧残的呢?”
“我会全部告诉你的。这个坏蛋的手法就是以这种或那种借口,把凡是
有可能成为他的危险对手的人都杀掉。我的丈夫——对了,我的真名实姓是
维克多・杜兰多太太——是驻伦敦的圣彼得罗公使。他是在伦敦认识我并与
我结婚的。他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极为高尚的人。不幸的是,穆利罗知道了
他的卓越品性,于是用某种借口把他召回去,并把他处决了。他预感到了他
的厄运,所以拒绝把我带回去。他的财物充公了,留给我的是微薄的收入和


胡安・穆利罗即前文所说的唐・穆利罗。——译者注。
一颗破碎的心。
“接着,这个暴君垮台了。就像你刚才描述的那样,他逃走了。可是,
许多人的生命被他毁了,这些人的亲友在他的手里受尽折磨而死去,他们是
不会就此罢休的。他们自己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协会,任务不完成,他们
是决不会解散的。当我们发现那个改头换面的亨德森就是这个倒台的暴君之
后,我的任务就是打进他的家里,以使别人了解他的行踪。我要保住在他家
里当女教师的位置,才能做到这一点。他一点儿也没有料到,一日三餐都出
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她的丈夫正是被他迫不及待地杀害了的人。我对他
微笑,对他的孩子尽职尽责,我在等待时机。在巴黎曾试过一次,但失败了。
我们迅速辗转整个欧洲,甩掉跟踪我们的人,最后来到这所他一到英国就买
下来的房子。
“但是,这儿也有司法官员在等待着。当得知穆利罗要回到那里去后,
加西亚,这个以前圣彼得罗最高神职官员的儿子,带着两名地位低卑的忠实
伙伴在等着他。他们三个人心中全都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加西亚在白天无从
下手,因为穆利罗防备森严,没有他的随员卢尤斯——这个人在穆利罗春风
得意的年代曾叫洛佩斯——在身边护卫,他决不轻易外出。可是,在晚上他
却是独自一人睡觉,复仇的人就有可能找到他。曾有一天傍晚,按照事先的
安排,我给朋友们送去最后的信息,因为这个东西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他
不断地调换房间。我必须注意让所有的房门都开着,同时在朝大路的那个窗
口发出绿光或白光作为信号,以表示一切正常或是行动最好改期。
“但是,对我们来说一切都不顺利。或许是由于激动,秘书洛佩斯对我
起了疑心。我刚写完便条,他就悄悄地从我背后猛扑过来。他和他的主人把
我拖到我的房间,并宣判我是有罪的女叛徒。如果他们有办法逃避杀人后果
的话,他们早就当场用刀把我刺死了。最后,经过一阵辩论,他们一致认为
把我杀了太危险。但是,他们决定要设法干掉加西亚。他们把我的嘴塞住,
穆利罗扭住我的胳膊,直到我把地址告诉他。我发誓,我如果知道这对加西
亚意味着什么,那么,他们可能早就把我的胳膊扭断了。洛佩斯在我的信上
写上地址,用袖扣封上信,交给身边的仆人何塞送了出去。他们是怎样谋害
加西亚的,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是穆利罗亲手把他击倒的,因为洛佩斯仍
留在那里守着我。我想,他一定是在金雀花树丛里等待着。树丛里有一条蜿
蜒的小径,等加西亚经过小径时,他就把加西亚击倒。开始,他们是想让加
西亚走进屋里去,然后把他当作遭到追赶的夜盗杀死。但是,他们发生了争
执。假如他们被卷进一场查讯,他们的身份就会立即公开曝光,他们就会招
致更进一步的打击。加西亚一旦死了,追踪就会停止,因为这样的死可以吓
住别的一些人,使他们放弃自己的任务。

“假如不是因为我了解这伙人的所作所为,他们现在都会安然无恙的。
我不怀疑,有好几次,我的生命都处在死亡的边缘。我被囚禁在房间里,受
到极恐怖的威胁,他们以残酷的虐待来摧残我的精神——请看我肩膀上的这
块刀疤和手臂上遍布的伤痕——有一次,我试图叫喊,他把一件东西塞进我
的口里。这种惨无人道的囚禁一直持续了五天,很少能吃饱,几乎都活不下
去。今天下午,他们给我送来了一份丰盛的午餐。我吃下后不一会儿,才知
道吃的是毒药。我宛如在梦里一般,被推塞进了马车;后来又在同样的状态
中被拉上火车。就在车轮快要转动的时候,我才猛然意识到我的自由就掌握
在自己手中。我跳了出来。他们想把我拖回去。要不是有这位好心人相助,
把我扶进一辆马车,我是怎么也逃脱不了的。现在真得感谢上帝,我终于永
远逃出他们的魔掌了。”
我们都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她那番不平常的陈述。是福尔摩斯打破了沉
默。
“我们的困难并没有过去,”他摇着头说,“我们的侦察工作已经结束,
但我们的法律工作刚开始。”
“很对,”我说,“一个能言善辩的律师可以把这次谋杀说成是自卫行
动。在这种背景下,可以犯数百次的罪行,但是,也只有在这件事上才能判
他们有罪。”
“行啦,行啦,”贝里斯兴高采烈地说,“我认为法律还要更强一些。
自卫是一回事,怀着蓄意谋杀的目的去诱骗这个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不
管你害怕会从他那里遭到什么样的危险。不,不,当我们在下次盖尔福特巡
回法庭上看到海加布尔的房客时,就可以证实我们都是正确的了。”
但是,那是一个历史问题,圣彼得罗之虎应受的惩罚,还得要有一些时
日。真是狡诈而又大胆,他和他的同伙已经溜进了爱德门顿大街的一个寓所,
然后从后门出去,到了科松广场,甩掉了追捕他们的人。从那天起,他们就
再没有在英国露面。大约六个月以后,蒙塔耳法侯爵和他的秘书鲁里先生都
在马德里的埃斯库里尔饭店的房间里被人谋害。有人把这一案件归因于无政
府主义,但是谋杀者始终没有落网。贝里斯警长来到巴克大街看望我们,并
带来了那个秘书的一张黑脸的复印图像,以及一张他主人的图像,老成持重
的面貌,富有魅力的一双黑眼,还有两道浓眉。我们不会怀疑,尽管是来迟
了,但正义毕竟还是得到了伸张。
“这是一桩糊涂案,我亲爱的华生,”福尔摩斯在黄昏中抽着烟斗说道。
“不可能称心如意地把它看得那么简洁。它涉及两个大陆,关系到两群神秘
的人,加上我们无比可敬的朋友斯各特・艾克利斯的出现,促使案情更加复
杂化了。他的情况向我们表明,遇害者加西亚足智多谋,有良好的自卫本领。
结果是了不起的,我们和这位可嘉的警长合作,在千头万绪的疑点中抓住了
要害,终于得以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前进。你还有哪个地方不太明白
吗?”
“那个混血儿厨师回来又有什么目的呢?”
“我想,厨房里的那件奇怪的东西或许能解答你的疑问。那个人是圣彼
得罗原始森林里未开化的人。那件东西是他的神物。当他和他的同伴逃到预
定的撤退地点时,——已经有人在那里,无疑是他的同伴——他的同伴曾劝
说过他,叫他把这样一件易受牵连的东西丢掉。但是,那是那个混血儿的心
爱之物。第二天,他忍不住又回去了。当他在窗口探望时,他发现警官瓦耳
特斯正在值班,于是等待了三天之久。后来,由于虔诚或者迷信,他又尝试
了一次。平时机灵的贝里斯警长在我面前曾看轻了此案,但他终于认识到了
案情的重大,因此布置了一个圈套,让那个家伙自投罗网。还有其它问题吗,
华生?”
“那只撕碎了的鸟,一桶血,烧焦的骨头,在那个离奇古怪的厨房里的
所有神秘东西又如何解释呢?”
福尔摩斯微笑着,一边翻开了笔记本的一页。
“我在大英博物馆度过了一个上午,研读了这一点和其他一些疑点。这
是从埃克尔曼著的《伏都教和黑人宗教》一书中摘录来的一段话:

那虔诚的伏都教信徒无论干什么重要的事,总要向他那不洁净的神奉献祭品。在极端
的情形下,这些仪式采取杀人祭奠,继而用吃人肉的方式。但通常的祭品则是一只白公鸡,
要把它活活扯成碎片,或是一头黑山羊,把它的喉咙割开,并将躯体焚化。

“所以,我们的野人朋友在仪式方面完全是传统的。这真是荒唐,华生,”
福尔摩斯加了一句,一边慢慢地合上了笔记本,“但是,从荒唐到可怕只有
一步之差,我这样说是有根有据的。”

(曹有鹏 译)
硬纸盒子

为了选择几件典型的案例来证明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卓越才
能,我已竭尽可能少选那些骇人听闻的案件,而只提供最能显示他才智的事
情。然而,不幸的是,耸人听闻和犯罪又不可能彻底地分开。这真让笔者左
右为难,要么必须牺牲那些对于他的叙述必不可少的细节,这样就给问题增
加了一种虚假的印象;要么就得运用机遇,而不是选择所得的材料。说了这
段简短的序言后,我将翻开我的笔记本,看一看那一串串虽然特别可怕但却
十分离奇的事件。
那是八月的一天,骄阳似火,热风袭人。巴克大街就像一个火炉。阳光
照射在大街对面房子的黄色砖墙上,刺得人的眼睛发痛。真叫人难以置信的
是,同样是这些砖墙在冬天却隐约出现在朦胧的迷雾之中。我们的百叶窗已
放下一半,福尔摩斯蜷缩在沙发里,拿着早班邮差送来的信件一看再看。至
于我自己呢,我曾在印度工作过,练就了一身怕冷不怕热的功夫,即使华氏
90 度的气温也受得了。但晨报索然寡味。议院已经散会。每个人都出城去了,
我也渴望去新森林的林间空地或是南海海滨,但银行存款已无分文,我只得
把假日延迟。至于我的同伴,不管是乡村还是海边,都丝毫不能吸引他。他
喜爱躺在五百万人的中心,把他的触角伸到他们中间,敏锐地探索需要侦破
的每一个谣传和疑点。他的天赋虽高,却不懂得欣赏自然。只有当他将注意
力从城镇的坏东西转向乡村的地痞恶棍时,他才到乡间去换换空气。
发现福尔摩斯聚精会神,不想交谈,我便把索然无味的报纸扔在一边,
躺在椅子上沉思默想起来。突然,我同伴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是对的,华生,”他说,“它看起来是一种最荒谬的解决争议的办
法。”
“最荒谬!”我惊叫道,接着我就突然意识到他说出了我内心想要说的
话。我在椅子上直起身子来,用惊诧的目光凝视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我叫道,“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看到我迷惑不解,他会心地笑了。
“你记不记得,”他说,“不久前,我给你读过爱伦・坡的一篇短文中
的一段,里面有一个人把他同伴没有说出来的想法全部推断出来,你当时认
为,这不过是作者的一种巧妙手法。我说我也常有同样的推理习惯,你听过
之后却表示不相信。”
“呵,哪里会呢!”
“或许你口里没有这样讲,亲爱的华生,但你的眉毛肯定是这样说的。
所以,当我看到你扔下报纸陷入沉思的时候,我很高兴有机会可以对此加以
推理,并且最终打断你的思绪,以证明我对你的关注。”
但我仍是不太满足。“你给我读的那一个例子,”我说,“那个推理者
得出的结论,是从观察他同伴的举动那里来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的
同伴被一堆石头绊了一交,举头望着星星,如此等等。但我一直静静地坐在
椅子里,这又能给你提供什么线索呢?”
“你可真是冤枉你自己了。面部表情是人们用来表达感情的方式,而你
的面部表情正是你诚实的仆人。”
“你的意思是说,你从我的面部表情读出了我思想的轨迹。”
“是的,你的面部表情,特别是你的那双眼睛。你是如何陷入沉思的,
或许你自己也回想不起来了吧?”
“是的,我想不起来了。”
“那么,我来告诉你。你扔下报纸,你的这个动作引起了我对你的注意,
你坐了半分钟,没有任何表情。接着,你的眼光落在你最近配上镜框的戈登
将军的相片上,我从你的面部表情的变化上看出你开始思考了,但没有信马
由缰,走得太远。你的眼光又转到放在你书上的那张还没有来得及配镜框的
亨利・沃德・比切尔的相片上面。后来,你又抬头望着墙壁,你的意思当然
是很明显的。你当时在想,这张照片如果装进相框,那就正好能盖上墙上的
空白,并和那边戈登的照片相对称。”
“你对我的观察真是细致入微!”我惊异地说。
“至此,我几乎还没看偏。不过,你当时的思路又回到比切尔那里去了。
你一直尽力盯着他,似乎在琢磨他的相貌特征。然后,你的眼神松弛了,但
你却继续在凝望,满脸是沉思的表情。你在回想比切尔一生中的事情。我非
常清楚,这样你就一定会想到内战期间,比切尔代表北方所承担的使命,因
为我记得,你认为我们的民众对他态度粗暴,对此你表示过强烈的不满。你
对这件事的感受是如此强烈,因而我知道,你一想到比切尔也就会想到这些。
一会儿后,我看见你的眼光离开了相片,我猜想你的思路已经转到了内战上,
当我观察到你闭着嘴唇,双眼闪闪发亮,双手紧紧握着时,我断定你是在回
想那场生死搏斗中双方所表现出来的英雄气概。但是,接下来,你的脸色又
变得阴沉黯淡了,你摇了摇头。你在思忖悲哀、恐怖和无谓的牺牲。你的手
伸向身上的旧伤疤,嘴角颤动着露出一丝笑意,这向我表明,你的思想已为
这种荒谬可笑的解决国际问题的方法所占据。在这点上,我赞同你的观点:
那是愚蠢的。同时我又高兴地发现,我的全部推断都是正确的。”
“绝对正确!”我说,“现在,你已把它解释清楚了,可是,我承认,
我还是和先前一样糊涂。”
“这确实是非常肤浅的,我亲爱的华生。假如不是你那天表示有些不相
信,我是不会用这件事来分散你的注意力的。不过,我手里有一个小问题,
要解决它,一定比我在思维解释方面的小尝试要困难得多。报上有一则报道,
说克罗伊登十字大街的库欣小姐收到一只硬纸盒,里面装的物品出人意料,
你注意到了没有?”
“没有。我什么也没见过。”
“啊!那你一定是看漏了。你把报纸扔给我。就在这里,在金融栏下。
劳驾你大声读一读。”
我把扔回给我的报纸捡起来,念了他指定的那一段。标题是《一个可怕
的包裹》。

苏珊・库欣小姐住在克罗伊登十字大街,她成了一次特别令人反感的恶作剧的受害
者,除非这件事还有更为险恶的用心。昨天下午两点钟,邮递员送去一个牛皮纸包着的小
包裹。包裹里包着一个硬纸盒,纸盒里装的是粗盐。拨开粗盐一看,库欣小姐吓得毛骨悚
然,盒子里装的是两只人耳朵,很显然还是刚割下不久的。这个包裹是头天上午从贝耳法
斯特邮局寄出的,寄件人没有写明是谁。使问题更加神秘莫测的是,库欣小姐是一个年届
50 的未婚女人,她过着隐居生活,朋友和通信者不多,往来甚少,平时难得收到邮包。
然而,在几年前,她居住在彭齐时曾把她的几个房间租给三个医学院的学生居住。后来由
于他们喧哗吵闹,生活不规律,她才不得不叫他们搬走。警方的观点是,对库欣小姐的这
一粗暴行径,或许是这三个青年学生所为。他们出于怨恨,就将解剖室的遗物邮寄给她,
以示恐吓。但也有人有另一种看法,认为这些青年中有一个是爱尔兰北部人,而据库欣小
姐透露,这人是贝耳法斯特人。目前,这一事件正在积极调查之中,出色的侦缉官员雷斯
垂德先生正负责处理这一案件。

“《每日记事》报就报道了这么多,”我读完报纸后福尔摩斯说道,“现
在来看看我的朋友雷斯垂德吧。今天上午我还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里写道:

我想,这一案件你极为在行。我们正在尽最大努力查清这一事件,但在继续工作时我
们又遇到了一些困难。当然,我们已经打电报询问了贝耳法斯特邮局。但当天交寄的包裹
很多,他们无法单一辨认或回忆寄件人姓名。这是一只半磅装甘露烟草盒子,对我们毫无
用处。至于医学院学生的说法,在我看来仍是最可能讲得通的,但如果你能抽出几个小时
的时间,我将非常高兴在这里见到你。我整天不是在这栋房子,就是在警察局。

“你看怎么样呢,华生?你能不能不顾酷暑跟我到克罗伊登走一趟,为
你的记事本增加一页内容呢?”
“我正渴望做点什么哩。”
“事情这就来了。请你按一下铃,叫他们把我们的靴子拿来,并去叫一
辆马车。我去换好衣服,把烟丝盒子装满,马上就来。”
我们坐上火车之后,天下了一阵雨,因而克洛伊登不像城里那么炎热。
福尔摩斯早已拍发了电报,所以雷斯垂德已在车站等候着我们。他像往常一
样精明强干,一副侦探派头。步行五分钟后,他带我们来到了十字大街,库
欣小姐就住在那里。
这条街道很长,两旁是两层楼的砖房,清洁而又整齐,房子前的石阶已
被踏成白色,系着围裙的妇女正三五成群地坐在门口闲聊。走过半条街之后,
雷斯垂德停了下来,在一家人的门上敲了起来。一位小女仆把门打开,库欣
小姐在我们进去时正坐在前厅里。她是一个面貌温和的妇女,有着一双大大
的、温柔的眼睛,灰色的鬈发垂落在两鬓。一只没有绣完的椅套搁在她的膝
上,身边的篮子里放着各色丝线。
“那个东西在外屋,那真是个可怕的东西,”雷斯垂德进去时,她说,
“我希望你把它们都带走。”
“我会的,库欣小姐。我放在这里,只是想让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先生当
着你的面看一看。”
“先生,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
“说不定他想问你一些问题。”
“我对你说过,我对这事一无所知,他向我提问又有什么用处呢?”
“的确如此,太太,”福尔摩斯用安慰的方式说,“我毫不怀疑,这件
事已经使你够气恼的了。”
“确实,我很气恼,先生。我是个喜欢清静的女人,过着隐居的生活。
看到我的名字登在报上,警察也到我家里来,这对我真是件稀奇事。我不想
让这个东西放在这里,雷斯垂德先生。假如你想看,那就请到外间屋去看吧。”
在屋背后的小花园里,有一间小棚子。雷斯垂德走进去,从里面拿出一
个黄色的硬纸盒子,还有一张牛皮纸和一根细绳子。在小径尽头有条石凳,
我们都坐在石凳上。这时,福尔摩斯把雷斯垂德递给他的东西一个一个地仔
细察看。
“这根绳子非常有意思,”他说着,一边把绳子举到亮处,并且用鼻子
闻了闻,“雷斯垂德,你看绳子是用什么做的?”
“它涂过柏油。”
“一点儿没错。是一根涂过柏油的麻绳。毫无疑问,你也注意到了,库
欣小姐是用剪刀把绳子剪断的。这一点可以从两端的痕迹看得出来。这是很
重要的。”
“我看不出它的重要性。”雷斯垂德说。
“说其重要,就在于绳结原封未动。还有,这个绳结打得很有特色。”
“结打得非常精致。这一点早已引起了我的注意。”雷斯垂德得意地说。
“那么,关于绳子的话题就谈到这里吧。”福尔摩斯微笑着说,“现在,
我们来看看包裹纸吧。牛皮纸,带有一股明显的咖啡味。怎么,你还没有观
察到?我想,肯定没有检查过。地址的字写得很零乱:‘克罗伊登十字大街
S・库欣小姐收’,是用笔尖很粗的钢笔写的,或许是一支 J 字牌的,墨水很
差。‘克罗伊登’一词原来是拼写的字母‘i’, 后来才被改成字母‘y’ 的。
而且,这个包裹是一个男人直接寄的,——字体很明显是男人的字体——这
个男人文化程度不高,对克罗伊登镇也不怎么熟悉。到目前为止,一切都顺
利!这个纸盒子是一个半磅装甘露烟草盒。除了盒子右下角有两个指印外,
再没有明显的痕迹。里面装的粗盐是用来保存兽皮和其他粗制商品的那种。
埋在盐里的就是这奇怪的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从里面取出两只耳朵,并把它们平放在膝盖上仔细观察,
这时,雷斯垂德和我各在一边弯下身子,一会儿仔细察看这可怕的遗物,一
会儿望着我们同伴那张深沉而急切的脸。最后,他再次把它们放回盒子里,
坐在那里沉思了一阵。

“当然,你已经查看过了,”他最后说,“那两只耳朵不是一对。”
“是的,我已经注意到了这点。但是,假如真是解剖室的学生们搞的恶
作剧,那么,他们是很容易挑两只不成对的耳朵配对的。”
“没错。不过,这恐怕不是一个恶作剧。”
“你能对此肯定吗?”
“根据推论可以强有力地反对这一点。解剖室里的躯体都注射过防腐
剂。这两只耳朵上却没有这种痕迹。它们是新鲜的,是用一种很钝的工具割
下来的。如果是学生干的,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再者,学医的人只会用石
碳酸或蒸馏酒精进行防腐,当然是不会用粗盐的。我再说一下,这不是什么
恶作剧,我们是在调查一桩严重的犯罪案子。”
我听了我同伴的话,看着他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这一冷酷的开场白看来投下了某种奇异而无法说清的恐怖的阴影。但是,雷
斯垂德摇了摇头,好像只是将信将疑。
“恶作剧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这点毫无疑问,”他说,“可是,另外
一种说法就更不能成立了。我们知道,这个妇女在彭齐过着一种清静而又体
面的生活,而且二十年来一直如此。在这些年里,她几乎一天也没有离开过
家。罪犯为什么要把犯罪的证据偏偏送给她呢?尤其特别的是,她同我们一
样,对这件事知之甚少,除非她是个极其高明的女演员。”
“这个问题是我们必须解决的,”福尔摩斯回答说,“至于我呢,我要
这样解决它。我认为我的论据是对的,而且这是一桩双重谋杀案。一只耳朵
是女人的,它形状纤巧,并穿过耳环。另一只耳朵则是男人的,晒得颇黑,
已经变色,也穿过耳环。这两个人可能已经死去了,不然的话,我们早就会
听到他们的故事了。今天是星期五。那个包裹是星期四上午寄的。那么,这
一悲剧只可能发生在星期三或星期二或者更早一些时候。假若这两个人已经
被谋杀,那么,不是谋杀者把这谋杀的信号送给库欣小姐,那又会是谁呢?
我们可以这样猜想,寄包裹的人就是我们所要找的人。不过,他把包裹邮寄
给库欣小姐,其中必有缘由。然而,道理又在哪里呢?一定是告诉她,事情
已经办完了!或许是为了使她心痛。这样的话,库欣小姐就应该知道这个人
是谁。她知道吗?我表示怀疑。如果她知道,那她为什么要报警呢?她可以
把耳朵埋掉,那谁也查不出来。她应该这样干,如果她想包庇罪犯的话。但
是,假如她不想包庇他,她就会说出他的姓名。这就是症结所在,也是需要
我们去查明的。”他说话音调高亢,速度很快,并茫然注视着外面的花园篱
笆,可是现在,他轻捷地站了起来,并向屋里走去。
“我有一些问题想问问库欣小姐,”他说。
“那么,我就告辞了,”雷斯垂德说,“因为我手头还有一些小事要处
理。我想我不需要进一步向库欣小姐了解什么了。你可以到警察局去找我。”
“我们上火车的时候,会去看望你的,”福尔摩斯回答说。过了一会儿,
他和我又回到了前厅,那位缺少热情的女士仍静静地坐在那里绣她的椅套。
我们走进屋时,她把椅套放在膝上,用她那双坦诚、探寻的蓝眼睛看着我们。
“我深信,先生,”她说,“这件事是一个误会,那个包裹根本就不是
寄给我的。这一点,我已经对苏格兰场的那位先生讲过多次了,但他只是简
单地对我一笑了之。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敌人,这我自己知道,那为什么
有人要如此捉弄我呢?”
“我也有这样的看法,库欣小姐,”福尔摩斯说着,一边在她旁边的椅
子上坐下来,“我想,更有可能的是——”他顿了顿。我很吃惊,只见他紧
紧地盯着这位小姐的侧面。刹那间,他急切的脸上显出惊诧和满意的神色。
当她抬起头来发现他不说话的原因时,他已经恢复了原来平静而认真的神
情。我尽力打量她那光滑而灰白的头发,整洁的便帽,还有她那金色的小耳
环和她那温和的面容,但我却没有看出使我的同伴那么激动不已的原因。
“有那么一两个问题——”
“啊,我已经对问题厌倦了!”库欣小姐不耐烦地叫道。
“我相信,你有两个妹妹。”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进屋的那会儿,我看见壁炉架上放着一张三位女士的合影照片。其中
一个无疑是你自己,另外两个长相酷似你,你们之间的关系是毋庸置疑的。”
“是的,你说得很对。她们是我的姊妹,莎娜和玛丽。”
“在我的身旁还有一张照片,是在利物浦照的,那是你的妹妹的照片。
与她合影的男人,从他的制服看来是海轮上的船员。我想,当时她还没有结
婚。”
“你的观察力真是敏锐。”
“这是我的职业。”
“呵,你说得很对。但后来没过几天,她就嫁给了布朗勒先生。拍这张
照片时,他是在南美航线上工作。但是他太爱她了,以致不肯长期离开她,
于是就转到了利物浦和伦敦航线的船只上工作。”
“呵,是‘征服者’号,大概是吧?”
“不是,是‘五朔节’号,我上次听说过的。吉姆①曾经到这里来看过我
一次。那是在他开戒之前。后来他一上岸就喝酒,喝一点就发酒疯。嗨!他
重新拿起酒杯之后的那些日子,真是糟糕透了。开始,他断绝了与我的来往,
接着,他就同莎娜吵闹,现在连玛丽也不写信了,我们不知道他们的情况现
在如何。”
显然,库欣小姐谈到了一个她深有感触的话题了。像大多数过着独居生
活的人那样,她开始感到羞怯,但到后来就会变得极为健谈。她讲了许多关
于她那当海员的妹夫的琐碎事情,然后又把话题扯到了她原先的那几个学医
的学生房客身上,有关他们的问题谈了好半天,并告诉了我们那几个学生的
姓名,在什么医院工作。福尔摩斯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放过任何一点,还时
不时地提一些问题。
“关于你的第二个妹妹莎娜,”他说,“既然你们两个都是未婚女子,
那你们怎么不住在一起呢?”
“哎呀!你不了解莎娜的脾气,否则,你就不会感到奇怪了。我来到克
罗伊登后,曾做过这种尝试,直到大约两个月前,我们还住在一起,但后来
不得不分手。我并不想说我亲妹妹的一句坏话,但她总是爱管闲事,并且闷
闷不乐。这个莎娜太难伺候了。”
“你说她曾同你利物浦的亲戚吵过架。”
“是的,有一段时间,他们曾是最要好的朋友。嗨,她到那儿去住本来
是想去与他们套近乎。现在可好了,她对吉姆・布朗勒没有一句好话。她在
这里住的最后六个月里,除了说他喝酒和爱耍各种手段外不说别的。我猜想,
他发现她爱管闲事,并且对她直言不讳地说了,这一下事情就开了头。”
“谢谢你,库欣小姐,”福尔摩斯说着,一边站起来点了点头,“我想
你刚才说过,你妹妹莎娜住在沃林顿的新街,是不是?再见。正如你所说的
一样,你被一件与你毫无干系的事搞得苦恼不堪,我为此感到不安。”
我们走出门外时正好有一辆马车驶过,福尔摩斯叫住了马车。
“去沃林顿有多远?”他问道。
“只有大约一英里,先生。”
“太好了,上车吧,华生。我们必须趁热打铁。案情虽然如此简单,但
与此有关的还有一两个非常有意义的细节。到电报局门口请停一下,车夫。”
福尔摩斯拍发了一封简短的电报,随后就一路靠在车座上,把帽子盖在
鼻梁上挡住迎面射来的阳光。车夫把马车停在一幢房子前。这幢房子与我们
刚才离开的那幢十分相似。我的同伴叫他等一会儿,他刚要举手敲门环,门
就开了。一位身着黑衣、头戴一顶有光泽的帽子、态度庄严的年轻绅士出现
在台阶上。
“库欣小姐在家吗?”福尔摩斯问道。
“莎娜・库欣小姐病得很严重,”他说,“自从昨天起,她得了脑病,
病情非常严重。作为她的医药顾问,我不能允许任何人来见她。我应该建议
你十天后再来。”他戴上手套,关上门,向街头大步流星走去。
“好吧,不能见就不能见。”福尔摩斯高兴地说。


吉姆即上文提到的布朗勒。吉姆是名字,布朗勒是姓。——译注。
“或许她不能也不会告诉你多少东西。”
“我并不希望她告诉我什么东西。我只是想见见她。不过,我想我已经
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东西。送我们到一家好饭店去,车夫。我们要到那里去
吃午饭,然后,再到警察局去拜访我们的朋友雷斯垂德。”
我们在一起吃了一顿愉快的便餐,进餐时福尔摩斯只谈小提琴,其他什
么也不说。他兴致勃勃地讲述他是怎样买到那把斯特拉地瓦利斯提琴的。他
说那把琴至少值五百个畿尼,而他却只花了五十五个先令便从托通纳姆宫廷
路的一个犹太掮客手里买下了。他从提琴的话题进而谈到帕格尼尼①。我们在
那里坐了一个钟头,一边喝着红葡萄酒,一边听着他对我谈起这位杰出人物
的桩桩轶事。日落西山,下午已经过去,灼热的阳光已经变成了柔和的晚霞,
这时,我们来到了警察局。雷斯垂德正站在门口等待着我们。
“你的电报,福尔摩斯先生,”他说。
“哈!这是回电!”他撕开电报,扫视了一遍,然后揉成一团放进了口
袋。“这就好了,”他说道。
“你查出什么了吗?”
“我已经把一切都查明了!”
“什么!”雷斯垂德惊讶地凝视着他,“你是在开玩笑。”
“我平生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过。这是一件令人震惊的案子,并且我想我
已经把各个细节都弄清楚了。”
“那么罪犯呢?”
福尔摩斯在他的一张名片背后随手写了几个字,并把它扔给雷斯垂德。
“这就是姓名,”福尔摩斯说,“你最快也得要到明天晚上才能逮捕他。
说到这一案件,我倒希望你不要提起我的名字,因为我只想参与那些破案办
法确有某种困难的案子。走吧,华生。”我们大步朝车站走去,留下了雷斯
垂德。雷斯垂德满脸喜悦,仍在盯着福尔摩斯扔给他的那张卡片。
“这一案件,”那天晚上,当我们在巴克街的住所里抽着雪茄聊天的时
候,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正如你撰述的在《血字的研究》和《四签名》
中所进行的侦查那样,我们被迫从结果倒过去推测原因。我已经写信给雷斯
垂德,要他为我们提供我们现在需要的详细情况,而这些情况只有在他捕获
罪犯之后才能得到。他做这种工作是安全可靠的,尽管他毫无推理能力,但
一旦知道他该干些什么,他会像一条哈巴狗那样顽强地干下去的。的确,也
正是这种执拗劲,使他得以在苏格兰场身居高位。”
“那么,你这个案子还没有完成喽?”我问道。
“基本上还是完成了的。我们已经知道,这一罪恶事件的作案人是谁,
尽管案中的一个受害人的情况我们还弄不清。当然,你已经有了你自己的结
论。”
“我猜想那个吉姆・布朗勒,就是利物浦轮上的那个服务员,是你怀疑
的对象吧?”
“啊!岂只是怀疑。”
“可是,除了一些非常模糊的迹象外,别的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正相反,我看是最明白不过了。让我简要地来讲一下主要的步骤。你
记得,我们刚接触这一案件的时候,脑子里绝对是一片空白。这往往是一个


帕格尼尼是 18—19 世纪意大利小提琴大师。——译注。
有利条件。我们没有形成一种固定的看法。我们只是去进行观察,并从观察
中作出推断。我们最先看见什么呢?是一位极为温和可敬的女士,看起来单
纯得不想严守什么秘密。后来就是那张合影照,它告诉我们她有两个妹妹。
我脑子里刹那间闪过一个念头,那只盒子是要寄给她们当中一个的。我把这
一念头放在一边,可以推翻它,也可以证明它,这都由我们自便。然后,我
们就到了花园,你记得,我们看到了装在小黄纸盒里的那个奇怪的东西。
“那根绳子就是海轮上缝帆工人用的那一种。我们在调查时,还闻到了
一股海水的气味。我还观察到那个绳结是通常水手打的那种结,包裹是从一
个港口寄出的,那个男人的耳朵穿过耳环,而穿耳环在海员中比在陆地上工
作的人更为普遍,所以,我可以十分肯定的是,这场悲剧中的所有男演员必
须从海员中间去寻找。
“当我开始查检包裹上的地址时,我发现是寄给 S・库欣小姐的。现在,
她们三姐妹中的老大当然是库欣小姐。虽然她的缩写字母是‘S’,但它同样
也可以属于另外两个姐妹当中的一个。如果是那种情况,我们的调查就不得
不完全从一个新的基础上开始。因此,我去登门拜访想弄清这一点。你或许
还记得,
当我正要向库欣小姐担保,说我相信这是一个误会时,我突然住口没说
话了。事实是这样的,正在那时,我看见某种东西,它使我大为惊讶,同时
又极大地缩小了我们的调查范围。
“作为一个医生,你知道,华生,人体上任何部位都不会像耳朵那样千
差万别。每个人的耳朵通常都与众不同。在去年的《人类学杂志》上,你可
以看到我所写的关于这一问题的两篇小文章。因此,我以一个专家的眼光检
查了纸盒里的两只耳朵,并仔细观察了这两只耳朵在解剖学上的特点。当我
看着库欣小姐时,我发现她的耳朵同我检查过的那只女人耳朵极为相似,你
可以想象我当时的惊愕心情了。这件事完全不是巧合,上耳的弯曲度也都很
大,内耳软骨的旋卷形状也相似。从所有特征上看,那简直就像同一只耳朵。
“当然,我立即明白这一发现极为重要。很明显,受害者与库欣小姐有
血缘关系,可能还是很近的关系。接着我开始同她谈起她的家庭,你该记得
吧,她马上就把一些极有价值的细节告诉了我们。
“首先,她妹妹的名字叫莎娜,她们的住址在不久前一直是相同的,所
以,误会从哪里来,包裹是寄给谁的,这就非常的清楚了。接着,我们就听
她说起了那个服务员,他娶了她的妹妹老三,并且得知他曾一度与莎娜小姐
打得火热,所以她就去到利物浦和布朗勒一家住在一起。后来,一场争吵把
他们分开了,几个月来他们断绝了一切通信往来。因此,假如布朗勒要寄包
裹给莎娜小姐的话,他当然会寄到她原来的住址。
“现在,这件事的真相已经开始大白了。我们已经了解到有个服务员,
他是个富于感情,容易激动的人——你记得,他为了与妻子在一起,抛弃了
一个非常优厚的差事——而且,他有时候嗜酒如命。我们有理由相信,他的
妻子已经被谋杀,而有一个男人——假定是一个海员——同时也被人谋害
了。嫉妒,当然这立刻就使人想到,就是这一罪行的动机。那么,罪犯为什
么又把这次凶杀案的证据寄给莎娜・库欣小姐呢?也许是由于她在利物浦居
住期间,曾插手过造成这一悲剧的事件。你应该知道,这条航线的船只在贝
耳法斯特、都柏林和沃特福德等地停靠,因此,假如作案的是布朗勒,他作
案后立即上了‘五朔节’号,那么,贝耳法斯特就是他能够寄出那个可怕的
包裹的第一个码头。
“在这一阶段,很明显还可能有第二种结论,而且,虽然我认为这根本
不可能,但我还是决定在继续下去之前把它阐明。或许有一个失恋情人杀害
了布朗勒夫妇,那个男人的耳朵也许就是属于丈夫的。这一说法将会遭到很
多人的强有力的反对,但这是可以想象的。因此,我拍了一封电报给我的朋
友阿尔加,他在利物浦警界办事,我请他去查明布朗勒太太是否在家,是否
布朗勒乘‘五朔节’号离开了。后来,我们就去沃林顿拜访了莎娜小姐。
“首先,我急于想了解,这家人的耳朵和她的耳朵相似的程度。接着,
当然,他或许能告诉我们十分重要的情报,但我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她一
定在前一天听说过这件案子,因为克罗伊登已满城风雨了。而且只有她一个
人明白那个包裹是寄给谁的。假如她愿意帮助司法部门,那她可能早已向警
方报告了。然而,很显然我们有义务去拜访她,我们也这样做了。我们发现,
包裹到达的消息——从那时起,她就患病了——给了她那么大的影响,以致
使她患了脑病。比以前更清楚的是,她了解这件事的全部意义,但同样清楚
的是,我们不得不等待一段时间才能得到她的协助。
“但是,我们实际上没有依靠她的帮助。我们的答案正在警察局等待我
们,在那里我已叫阿尔加将答案送来。没有什么比这更明确的了。布朗勒太
太的房子已经关门超过三天了,邻居们都认为她去南方探望亲戚去了。在轮
船办事处已经查明,布朗勒已乘‘五朔节’号出航了。我估计,该船将在明
晚抵达泰晤士河。等到布朗勒一到, 他就会遇到愚钝的但却是果断的雷斯垂
德,我毫不怀疑,我们将会得到全部的详细情况。”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希望没有变成泡影。两天后,他收到了一大包信札,
里面装有雷斯垂德探长的一封短信,还有一份有好几大张的打印文件。
“雷斯垂德已经将他逮住了,”福尔摩斯说着,一边看了我一眼。“也
许你会感兴趣听他说些什么。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按照我们用来检验我们的说法所制定的计划(这个‘我们’说得很有意思,华生,是
不是?),我在昨天下午 6 点赶到阿尔伯特码头,走访了‘五朔节’号轮船。该船属于利
物浦、都柏林和伦敦轮船公司。经调查,船上有一位服务员名叫吉姆・布朗勒,因他在航
行过程中举止失常,船长不得不停止了他的工作。我去了他的舱位,看见他坐在一只箱子
上,两手撑着脑袋,摇来晃去。他身材高大壮实,刮了胡子,皮肤很黑——有点像阿尔德
里奇,就是在冒牌洗衣店那个案子中帮助过我们的那个。他刚一知道我们的来意,就跳将
起来。我吹响警笛,叫来了两名守候在角落里的水上警察,但是他好像并不在意,甘愿束
手就擒。我们把他连同他的箱子一起带到了密室里,因为我们认为箱子里可能会有什么罪
证,但除了大多数水手都有的一把大尖刀之外,其它什么也没有。然而,我们发现,我们
并不需要更多的证据,因为带到警察局一审问,他就要求招供。当然,我们的速记员已把
他的招供记下来了。我们有三份打印件,一份就随信奉上。事实证明,也正如我早已所料,
这一案件是极为简单的一个。您对我所进行的调查给予了许多帮助,谨此致谢。
你最忠实的朋友
G・雷斯垂德上

“嗯!这个调查倒真的非常简单,”福尔摩斯说,“不过,当他第一次
邀请我们时,我认为他并不是那么想的。然而,让我们来看看吉姆・布朗勒
自己是怎么说的吧。这是罪犯在谢德威尔警察局向蒙塔戈梅里警长所作的陈
述,它的好处在于是逐字逐句的记录。”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有,我有许多话要说。我要把它们统统都说出来。你们可以把
我绞死,也可以把我留下不管。你们打我一顿,我也不在乎。我想告诉你,自从我干了那
件事以后,我睡觉的时候都没有闭过一只眼睛,也不会再闭上眼睛了,老是醒着。有时候
是他的脸,但更经常的是她的脸。他们老在我面前,不是他就是她。他看起来皱着眉头,
像个黑人,但她的脸上老是带着惊恐的神色。哎,这只白色的小羊羔,当她从一张过去对
她总是充满爱情的脸上读到死亡的时候,她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但这是莎娜的过错,但愿她在一个被毁的人的诅咒下遭殃,让她的血液在血管里腐
烂!这并不是我想洗刷自己,我知道,我酗过酒,喝酒之后我就像头野兽。但她是会原谅
我的,假如不是那个女人到了我家,使我家变得郁闷不乐的话,她会和我紧密地在一起的,
就像一根绳子套在一个滑轮上那样。因为莎娜・库欣爱着我——这就是事情的根本——她
爱着我,直到她知道我爱我妻子印在泥土上的脚印,胜过爱她的整个躯体和灵魂时,她的
全部爱就变成了恶毒的仇恨。
她们总共有三姐妹。老大是一个善良的女人,老二却是个魔鬼,老三则是一个天使。
莎娜有 33 岁,玛丽在我与她结婚时是 29 岁。我们成家后,日子过得很幸福,在整个利物
浦,没有一个女人能比得上我的玛丽。后来,我们邀请莎娜来住一个星期, 从一个星期
住到一个月,她就这样住下来,直到她成了我们家里的一员。
那时,我戒了酒,也积攒了一点钱,日子就像新钞一样崭新透亮。我的天,谁会想到
事情会弄成这样?做梦也没有想到啊!
那时我经常回家过周末,有时遇到船要等着装货,我一次就可以在家里呆一个星期,
这样,我就经常见到我的姨姐莎娜。她瘦高个子,皮肤有点黑,敏捷而又暴躁,总是傲慢
地昂着头,目光就像从火石上碰发的火花。但只要小玛丽在的时候,我就从来没有想到过
她,我发誓,上帝会饶恕我的。
有时候,她看来喜欢单独与我呆在一起,或者哄我和她一起出去散散步,但我从来就
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但有一天傍晚,我才算弄明白了。我从船上回家,发现妻子不在家,
只有莎娜呆在屋里。“玛丽去哪儿了?”我问她。“呵,她出去付帐去了。”我有点烦躁,
在房子里踱来踱去。“吉姆,五分钟不见玛丽就不高兴了?”她说道,“这么一会儿你都
不愿与我呆在一起,我感到太遗憾了。”“这没什么,我的小姑娘,”我说着,一边友好
地把手伸给她。她立即用双手紧握住我的手。她的两只手热得像在发烧。我注视着她的眼
睛,从她的眼里我读懂了一切,不需要她说什么,也无须我言语。我皱了皱眉头,把手抽
开了。接着,她沉默不语地在我身旁站了一会,然后用手轻轻抚摩我的肩膀。“好一个稳
重的老吉姆!”她说道,一边发出惊讶嘲弄的笑声,跑到了屋外。

就这样,从那以后,莎娜就用她的整个心灵来恨我,而且她也真是一个会恨的女人。
我真愚蠢,就这样让她跟我们住在一起——我真是个稀里糊涂的大笨蛋,——而且我从没
有跟玛丽说起过这事,因为我知道,这样会使她伤心的。一切都跟过去一样。但过了一些
时候,我开始发现玛丽有点儿变了。她往常是那样相信人,那样纯真可爱,但现在她却变
得古怪而又多疑,我到哪里去过,我干了些什么,我的信件是从哪里来的,我的口袋里有
些什么,诸如此类的莫名其妙的事,她都要一一打听,问个明白。她一天比一天地更古怪,
一天比一天地更容易发脾气,没有任何缘由,我们却有拌不完的嘴。我真是如坠雾中,感
到莫名其妙。接着,莎娜开始避开我,但她和玛丽却形影不离。我现在才明白,她是如何
去挑拨、欺骗、教唆我的妻子与我作对的了,但我近视得像个瞎子,当时竟什么也看不出
来。于是,我就开了戒,重新开始酗酒,但我想,假如玛丽像从前那么待我,我就不会做
这样的事了。她有理由讨厌我,我们两个人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接着,又插进来一个
阿里克・费尔班恩,事情就变得糟糕透顶了。
他第一次到我们家里来,是为了看莎娜,但不久就是来看我们的了,因为他这个人有
一套讨人喜欢的法子,走到哪儿,哪儿就会有他的朋友。他是一个精神抖擞,长着一头鬈
发,时髦而又傲慢的小伙子,他跑遍了半个世界,见多识广,又很健谈。他很有风度,这
点我不否认。像他这样一个海员,举止那么斯文有礼,我想,他肯定在船上当过高级职员,
而不是一般的水手。有一个月,他在我们家进进出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他那温和而机智
的风度里藏有恶意。接着,有些事情最终使我产生了怀疑。从那以后,我的平静就永远消
失了。
其实那也不过是件小事。我偶然走进客厅,一进门时,我看见妻子脸上露出欢迎的神
色。但当她看清是谁以后,她那欢迎的神色又消失了。她带着失望的神情,转身就走了。
这对我已经够了。她可能把我的脚步声误认为是阿里克・费尔班恩的了。假如我那时看见
了他,我一定会把他宰掉的,因为我发起脾气来就像个疯子。玛丽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魔
鬼般的凶光,她跑过来用两只手扯住我的衣袖。“不要这样,吉姆,不要这样!”她说。
“莎娜在哪里?”我问她。“在厨房里,”她说。“莎娜,”我边说边走了进去,“再也
不准许费尔班恩进我的家门了。”“为什么不许?”她说。“因为这是我的命令。”“啊!”
她说,“如果我的朋友不配进你的房子,那我也不配啦。”“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说,“但如果费尔班恩敢在这里再露一下脸,我就把他的一只耳朵留给你作纪念。”我
想她被我的表情吓坏了,因为她什么也没有说,当天晚上就离开了我的家。
嗯,究竟是这个女人的魔法呢,还是她认为唆使我妻子去乱来,就可以让我和妻子作
对,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不管怎样,她在离我们家两条街的地方找了套房子,租给那个水
手住。费尔班恩常常去那里,玛丽也绕道去和她的姐姐一起与他品茶。玛丽多久去一趟我
不太知道,但有一天我跟踪了她,我闯进门去时,费尔班恩在后花园越墙逃走了,活像一
只吓破了胆的怯懦的臭鼬鼠。我对妻子发誓,假如我发现她和他再搞在一起,我就杀了他。
接着,我就把她带回家,她啜泣着,浑身颤抖,脸白得就像一张纸一样。我们夫妇之间再
也没有任何爱的痕迹。我看得出她憎恨我,又惧怕我,当我想到这些,我就去喝酒,她还
是照样鄙视我。
就这样,莎娜觉得她在利物浦不能住下去,就回去了,据我所知,她是去克罗伊登与
她姐姐去住了,而我家里的事情还是照样这么拖下去。后来,到了上个星期,所有的苦难
和灾祸就降临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的“五朔节”号已在外面航行了七天,但船上的一个大桶松开了,
使船上的一根横梁脱了节,这样我们不得不进港停靠 12 小时。我离开船想回家去,心想
这会使我的妻子感到惊喜的,并且希望她见到我回来得这样快,也许会高兴。我脑袋里这
么想着,就转到了我住的那条街。正在这时,一辆马车从我身边经过,她就在里面,就坐
在费尔班恩的身边,两个人边说边笑,根本没有想到我正站在人行道上注视着他们。
我告诉你们,请你们相信,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不能主宰自己了,现在回过头来看这
些,就仿佛是一场噩梦。最近我喝酒喝得很凶,这两件事搅在一起把我弄得昏头转向。现
在,我的脑袋里有个什么东西像船员用的铁锤那样在敲打,但是那天上午,我的耳朵中好
像整个尼亚加拉瀑布在轰鸣一样。
呃,我悄悄地过去跟着那辆马车跑。当时我手里拿着一根沉重的橡木手杖,我告诉你
们,开始我气得火冒三丈。跑的时候我也学乖了,稍微在后面离他们远一点,以不被他们
看见,我照样能看见他们。他们很快就到了火车站。在售票处窗口,人头攒动,十分拥挤,
所以我离他们很近,他们还是没有发现我。他们买了到新不莱顿的车票。我也买了。我坐
在他们后面,隔三节车厢。当我们到达新不莱顿后,他们沿着阅兵场走去,我离他们从来
没有超过一百码的距离。最后,我看见他们雇了一条船,要去划船,因为当时天气十分炎
热,毫无疑问,他们认为水上一定要凉快些。
看来,他们好像真是落入了我的手掌。天气有一点雾,几百码以外你就什么也看不见
了。我也租了条船,一直跟随着他们。我能看见他们的小船,隐隐约约地,而且他们的船
走得和我的船差不多一样快,在我赶上他们前,他们肯定离岸有一英里之远了。雾气就像
帷幕一样笼罩着我们,在里面就只有我们三个人。我的天呀,我怎么能忘记当他们看见向
他们划过去的小船里的人是谁时,他们两个人的那张脸呀!她尖叫着,而他则发狂似地骂
我,并用桨戳打我,因为他一定看到我眼睛里充满了杀气。我躲过了他的船桨,用我的手
杖回敬了他一下,他的脑袋就像鸡蛋一样开了裂。我或许会饶过她,尽管我完全疯了,但
她却还用手抱住他,向他哭叫着,喊他“阿里克”。我接着又砍了一下,她就在他身旁栽
下去了。当时,我就像一头嗜血成性的野兽。如果莎娜当时在场,我敢向上帝发誓,她也
会与他们有同样的下场。我抽出我的刀子,并且——哎,好了!我说得够多了。当我想到
莎娜看到她多管闲事带来这样的物证会有什么感觉时,这就给我一种野性的快感。接着,
我把这两具尸体捆在船里面,打穿一块船板,站在那里一直看到船沉下去。我非常清楚地
知道,船老板会认为他们在雾里迷失了方向,已经划出海了。我把自己整理了一下,回到
岸上,然后又回到了我的轮船上,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会猜我过去干了些什么。当天晚
上,我就给莎娜・库欣打好了包裹,第二天,我就在贝耳法斯特把包裹寄了。
就这些,你们已经知道了全部真相。你们可以把我绞死,或者你们想对我如何处置就
怎么处置,但你们不能用我已经受到过的惩罚来惩处我。我不能闭上双眼,否则我就看到
他们两个人的脸在盯着我——盯着我,就像当我的小船穿过雾气的时候,他们看我的那个
模样。我杀他们是干净利索的,但他们却是在慢腾腾的杀我。假如我再过一个那样的夜晚,
在天亮之前,我不是疯了就会是死了。你不会把我一个人关进监狱里,先生?可怜我,不
要那样,但愿你们现在对待我,就像你们在痛苦的日子里受到的对待那样。

“这是怎么回事,华生?”福尔摩斯严肃地说道,一面放下手中的材料,
“这一连串的痛苦、暴力和恐怖,究竟有什么目的呢?一定是有某种目的的,
否则的话,我们的这个宇宙就会受偶然的支配了,这是不可思议的事。然而,
是什么目的呢?看来是有一个人类的理智无法解答的永恒存在的大问题。”

(曹有鹏 译)
布洛斯-帕廷顿计划

1895 年 11 月的第三个星期,浓浓的黄色迷雾笼罩着伦敦。从星期一至
星期三,我真怀疑我们能否从巴克街我们的窗口看到对面房子的轮廓。头一
天,福尔摩斯把时间花在了替他那册巨大的参考书编制索引上。第二天和第
三天,他耐心地消磨在他最近才喜好的一个题目上——中世纪的音乐。但到
了第四天,吃完早餐把椅子放回桌下后,我们看着那湿漉漉的雾气阵阵飘来,
在窗台上凝结成油状的水珠,这时,我的同伴急躁而又活跃的天性再也忍受
不了这种单调的情景了。他强忍着性子,在起居室里不停地踱着,不时咬咬
指甲,敲敲家具,对这种死气沉沉极为恼火。
“报纸上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消息,华生?”他说道。
我知道,所谓有趣的事情,对福尔摩斯来说,就是那些犯罪方面的有趣
事件。报纸上有关于发生革命的新闻,有可能要发生战争的新闻,还有即将
改组政府的新闻,但这些我的同伴都不放在眼里。我所看到的犯罪报道,没
有一个不是平淡无奇的。福尔摩斯叹了口气,继续不停地来回走动着。
“伦敦的犯罪分子都是些愚笨的家伙,”他好像一个在比赛中失意的运
动员,发着牢骚说,“看看窗外,华生,人影隐隐约约地出现,又溶入浓雾
之中。盗窃犯和杀人犯在这样的天气里,可以在伦敦随意漫游,就如老虎在
丛林中一样,谁也看不见,除非他向受害者猛扑过去。当然只有受害者才能
看清楚。”
“小偷嘛,”我说,“还是有很多的。”
福尔摩斯藐视地哼了一声。
“这个阴沉的大舞台,是为比这个更有价值的事情设置的,”他说,“我
不是一个犯罪分子,这是这个社会的万幸。”
“确实如此!”我诚恳地说。
“假如我是布洛克斯或伍德豪斯,或者是那有充足理由要我命的五十个
人当中的一个,在我自己的跟踪追击下我能幸存多久呢?一张传票,一次假
约会,一切就万事大吉了。幸亏那些拉丁国家——暗杀的国家——没有起雾
的日子。哈哈!总算有事情来了,我们的死气沉沉总算给打破了。”
女仆送过来一份电报。福尔摩斯撕开电报,哈哈大笑起来。
“好呀!好呀!还有什么呢?”他说,“我兄弟迈克洛夫特就要来了。”
“为什么不可以来呢?”我问道。
“为什么不可以来?这就像是在乡村小径上碰上了电车。迈克洛夫特有
他的轨道,他得在他的轨道上跑。帕尔马尔街他的寓所,迪奥根尼俱乐部,
怀特霍尔——那是他的圈子。他到这里来过一次,只有一次。这一次又是什
么事惊动他来这里的呢?”
“他没有说吗?”
福尔摩斯把他哥哥的电报递给我。

为加多甘・威斯特事必须见你,即来。
迈克洛夫特

“加多甘・威斯特?我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没有任何印象。不过迈克洛夫特突如其来,有点反常!星球也会脱
离轨道的。顺便提一下,你知道迈克洛夫特是干什么的吗?”
我模模糊糊还记得一点,在办理“希腊译员历险”一案时曾听说过。
“你告诉过我,他在英国政府里做了点小官。”
福尔摩斯咯咯笑了起来。
“那些日子,我对你还不太了解。谈起国家大事,一个人不能不谨慎一
些。你说他在英国政府里工作,这是对的。假如你说他有时候就是英国政府,
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也是对的。”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
“我知道我会使你吃惊的。迈克洛夫特每年薪水是四百五十英镑,是一
个小职员,没有任何野心,他既不贪求名誉,也不追逐小利,但却是这个国
家最不可少的一员。”
“但那是怎么一回事?”
“唔,他的地位不同寻常。这地位也是他自己取得的。这种事以前从未
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的。他有一个最精密和极有条理的脑袋,记事情的能
力特别强,没有人能比得上他。我和他都有同样的才能,我用来侦破案件,
而他则用到他那特殊的事务上去了。每一个部门作出的结论都送到他那里,
他是中心交接站,票据交换所,这一切都由他加以平衡。别的人都是专家,
而他的专长是无所不知。假定一位部长需要有关海军、印度、加拿大和金银
复本位制的问题方面的情报,他可以从不同部门取得互不相关的意见。而且,
只有迈克洛夫特才能把这些意见汇总起来,并可以说出各因素之间如何互相
影响。他们开始是把他作为捷径和方便的手段加以使用的,但现在他已是不
可或缺的关键人物了。在他那了不起的大脑里,什么事情都分类留存着,而
且可以随时立即取出来。他的话一次又一次地决定着国家的政策。他就生活
在这里面。他什么事都一概不想,除了我去找他,为我的一两个小问题去询
问他,他才把它们作为智力锻炼,松弛一下。但丘比特今天却从天而降。这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加多甘・威斯特是谁?他与迈克洛夫特又有什么关系
呢?”
“我知道了,”我叫道,一边扑到沙发上的一堆报纸上,“是呀,是呀,
他在这里,肯定没错!加多甘・威斯特是一个青年,他已经死了,是星期二
早上在地下铁路上发现的。”
福尔摩斯坐了起来,聚精会神,他的烟斗还没有举到嘴边就停住了。
“这一定很严重,华生。一个人的死亡竟然使得我哥哥改变了习惯,看
来这不同一般。这件事到底与他有什么关系呢?据我的记忆所知,这件事还
没有眉目。那个青年显然是从火车上摔下来自杀的。他并没有遭到抢劫,也
没有特殊的理由怀疑这是暴力行为。难道不是这样吗?”
“已经验过尸了,”我说,“冒出了许多新情况。再仔细想一想,我敢
肯定地说,这又是一桩离奇的案子。”
“从对我兄弟的影响来判断,我看这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他舒适地
躺在他的扶手椅中,“现在,华生,让我们来看看事情的经过。”
“这个人全名叫阿瑟・加多甘・威斯特。他的年龄是 27 岁,未婚,沃尔
威切兵工厂的职员。”
“政府雇员。这就同迈克洛夫特兄弟挂上钩了!”
“星期一的晚上,他突然离开了沃尔威切。最后见到他的是他的未婚妻,
怀奥勒特・威斯特伯利小姐,他在那个傍晚的七点半钟于浓雾中突然离开了
她。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争吵,她对他行为的动机也弄不清楚。所听到的关
于他的第二件事是,一个叫马森的铁路工人,在伦敦地铁的阿尔德盖特站外,
发现了他的尸体。”
“什么时候?”
“尸体发现的时间,是在星期二的早上六点钟。它躺在铁道远处靠东去
方向铁轨的左侧,就在离车站很近的地方,铁路在那里从隧道中伸出来。头
部已经碎裂不堪——伤势很重,很可能是从火车上摔下来的缘故。身体只能
是摔在铁路上的。如果要把尸体从附近某一条街抬过来,那就必须得经过站
台,而站台口总是有检查人员站在那里的。这一点看来是可以绝对肯定的。”
“太好了。这个案子的情况够明确的了。这个人,不管是死还是活,不
是从火车上摔下去的,就是被人从火车上抛下去的。这一点我已经清楚了,
继续讲下去吧。”
“从尸体附近铁轨经过的列车,是由西往东开行的,有的只是市区列车,
有的来自威尔斯登和邻近的车站。可以肯定的说,这个遇难的青年是在那天
晚上很晚的时候乘车向这个方向去的,但他是在哪个地方进的站,这还无法
说清。”
“他的车票,当然,一看就知道了。”
“他的口袋里没有车票。”
“没有票!天啊,华生,这就太奇怪了。根据我的经验,不出示车票是
进不了地铁站台的。那么,假定这个青年有票,难道车票不翼而飞是为了掩
盖他上车的车站吗?这很有可能。或许他的车票丢在车厢里了?这也有可
能。这一点很奇怪,也很有趣。我想没有发现被盗的迹象吧?”
“显然没有。这里有一张他的物品的清单。他的钱包里装有两英镑十五
先令,还有一本首都—州郡银行沃尔威切分行的支票簿。通过这些,可以查
清他的身份。还有两张沃尔威切剧院的特座戏票,时间就是当天晚上。还有
一小捆技术资料。”
福尔摩斯带着满足的声调叫喊着。
“我们终于都有了,华生!英国政府——沃尔威切。兵工厂——技术资
料——兄弟迈克洛夫特,环节凑全了。不过他自己来说了,如果我没有听错
的话。”

一会儿后,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高大的身躯被引进房来。他长得结实
伟岸,看上去显得不太灵活,但在这笨重的身躯上长着的那颗脑袋,其眉宇
之间显出的是一种如此威严的神色,铁灰色的深沉的双眼是如此机警,嘴唇
显得如此坚定果敢,表情又是如此敏锐,以致谁看了他第一眼后,就会忘掉
那粗壮笨重的身躯,而只记住他那出类拔萃的智力。
紧随其后的是我们的老朋友,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既瘦弱又严厉。
他们两个人阴沉的脸色预示着问题的严重。这位侦探在握手时一言未发。迈
克洛夫特・福尔摩斯用力脱下外套,然后在一把靠背椅上坐了下来。
“真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歇洛克,”他说,“我是极不喜欢改变我的习
惯的,但当局说不行。照目前暹罗的情况来看,我离开办公室是最糟糕不过
的了。可是,这是一个真正的危机。我从来没有见过首相如此惶惶不安。至
于海军部呢——闹闹哄哄,就像个倒翻了的蜂箱。你看到这个案子了吗?”
“我们刚看过。技术资料是什么?”
“啊,这是关键的一点!幸运的是,它还没有公开。要是公开了,报界
会闹得满城风雨的。这个倒霉的青年口袋里装的资料是关于布洛斯—帕廷顿
潜艇计划的。”
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说话时的严肃神情,表明了他对这个问题的重要
性的认识。他的弟弟和我坐着等他讲述。
“你肯定听说过了吧?我想每个人都已听说过这件事了。”
“只听说过一个名称。”
“这件事的重要性几乎一点儿都没有夸大。这是政府最需要严格保守的
秘密。我可以告诉你们,在布洛斯—帕廷顿的效力范围以内,根本不可能进
行海战。两年以前,一大笔款项从政府预算中偷偷拨出,用在了这项专利发
明上。每一种努力都是为了保守其机密。这项无比复杂的计划包括三十多个
单项专利,每一个单项都是整体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计划存放在一个
精心制造的保险柜里,保险柜放在和兵工厂毗邻的机密办公室,办公室还装
有防盗门窗。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得把计划从办公室里取走。假如海军
的总技师要查阅计划,也必须到沃尔威切的办公室去。但是,我们却在伦敦
中心区,从一个死去的小职员的口袋里发现了这一计划。官方认为,这真是
太可怕了!”
“不过你们已经把它找回来了。”
“不,歇洛克,没有!这是最要紧的。我们还没有找回来。有十份资料
从沃尔威切被取走。但加多甘・威斯特的口袋里只有七份。有三分最重要的
却不见了——被盗失踪了。你必须把所有的事情都搁下来,歇洛克。别像往
常那样为那些警察厅的小事动脑筋了。这是你必须解决的一个重大的国际问
题。为什么加多甘・威斯特要取走资料?丢失的资料到哪里去了?他是如何
死的?尸体怎么会在那里发现?怎样挽回这场灾祸?只有为这些问题找到答
案,你才算为国家尽责做了件好事。”
“你为什么自己不去解决,迈克洛夫特?我能看到的,你也能看到。”
“可能是这样,歇洛克。但要查明细节是一个问题。只要你把细节告诉
我,我就可以坐在椅子里把一位专家的真知灼见告诉你。要知道,四处奔跑,
询问路警,拿着放大镜去察看——这都不是我干的事情。我干不了,而你就
是那个可以查明真相的人。如果你想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下一次的光荣榜
上——”
我的朋友笑着摇了摇头。
“我玩游戏,也只是为游戏而游戏,”他说,“不过问题确实是相当有
趣的,我非常乐意去调查研究这件事。请再提供一些事实吧。”
“我在这张纸上记下了一些更为重要的情况,还有几个地址,这你以后
会知道用得着的。其中管理秘密文件的官员是政府的著名专家詹姆斯・瓦尔
特爵士。他的荣誉和头衔,在人名录里占了两行的位置。他在职务上是位老
手,也是一位绅士,更是一位出入上流社会的受人欢迎的客人。还有,他的
爱国主义是毋庸置疑的。只有两个人有保险柜的钥匙,他是其中的一人。再
加一点,在星期一的工作时间里,文件肯定是在办公室里的。詹姆斯爵士是
三点钟左右启程去伦敦的,他随身带上了钥匙。出事的整个晚上,他就在巴
克莱广场的辛克莱尔海军上将家里。”
“这一事实得到证实没有?”
“证实了。他的兄弟,瓦伦丁・瓦尔特上校证实他离开了沃尔威切,而
辛克莱尔海军上将证实他在伦敦,因此,詹姆斯爵士已不再是这一问题的直
接因素。”
“拥有钥匙的另一个人是谁?”
“西德尼・约翰逊先生,他是正科员兼任绘图员。他有四十来岁,已婚,
有五个孩子。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总的说来,他在公事方面表现得很出
色。他与同伴疏于来往,而且工作努力。据他自己的陈述,星期一下午下班
回家后,整个晚上都呆在家里,钥匙挂在他的表链上,从没有取下过,当然,
这些仅从他妻子那里得到了证实。”
“告诉我们一些加多甘・威斯特的情况。”
“他已服务了十年,而且工作相当不错。他向来性情急躁,容易冲动,
但却是一个诚实率直的人。我们对他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在办公室里,他仅
次于西德尼・约翰逊。他的工作使他每天得以个人去接触计划。再就没有其
他人掌管这些计划了。”
“那天晚上是谁把计划锁起来的?”
“西德尼・约翰逊先生,这是那个正科员。”
“哦,是谁把计划拿走的,这不一目了然了。实际上,计划是在副科员
加多甘・威斯特身上发现的。这不就完了吗,是不是?”
“是这样,歇洛克,但仍有许多问题没有解释清楚。首先是他为什么要
把计划拿走?”
“我想是因为计划值钱吧?”
“有了计划,他就可以轻而易举捞到几千英镑了。”
“除了拿到伦敦去卖以外,你还能说出可能有别的什么动机吗?”
“没有,我说不上来。”
“那么,我们必须把这一点作为我们破案的前提。年轻的威斯特把资料
取走了。这要有一把仿配的钥匙才能办到——”
“要有仿配的钥匙才行。他得打开大楼大门和房门。”
“那么,他肯定有几把仿配的钥匙。他把资料拿到伦敦去出卖秘密,毫
无疑问是为了在人们发现计划丢失之前,在第二天早上把计划重新放回保险
柜里。当他在伦敦执行这一叛国使命时却丢了小命。”
“如何解释呢?”
“我们可以这样假定,他是在返回沃尔威切的路上被杀害的,而且是从
车厢里被扔下去的。”
“阿尔德盖特,他的尸体是在那里发现的。那个地方离通往伦敦桥的车
站已有相当距离,他可能是从这条路上去沃尔威切的。”
“他经过伦敦桥时,可以设想的情形也许是多种多样的。例如,车厢里
有一个人,他正在与这个人秘密会面。这一会面导致了一场暴力,他就这样
送了命。也可能是他想离开车厢,摔到车外的铁路上而死的。那个人关上车
门。当时雾很大,什么也看不见。”
“就我们现在了解的情况来看,没有比这更好的解释了。但是,你想一
想,歇洛克,你还有多少问题没有考虑到。为了辩论起见,我们不妨设想,
这个年轻的加多甘・威斯特早就打定主意要把这些资料带到伦敦。他自然已
经和外国特务约好了,并且设法在那个晚上不使人怀疑。但情况不是这样,
他拿了两张戏票陪同未婚妻走到半路,然后突然失踪了。”
“瞎猜,”雷斯垂德说,他坐在一旁听着,对谈话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一种很特别的想法。这是讲不通的第一点。讲不通的第二点是:我们
可以假定他到了伦敦,并且见到了那个外国特务。他必须在早上以前把资料
带回去,不然,他就会露出马脚,被人发现。他带走了十份,而他的口袋里
仅有七份。余下的三份到哪里去了呢?他丢下三份肯定不是出于自愿。还有
一点,他叛国得到的赏金又在哪里呢?总应该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一大笔钱
吧。”
“依我看,事情已非常清楚,”雷斯垂德说,“我对发生的一切毫无疑
问。他带走资料是想把它们卖了。他见到了那个特务。他们在价钱上没有谈
拢。他就启程返家,但那个特务跟踪了他。在火车上,特务把他给杀了,并
取走了最重要的几份文件,并把他的尸体扔到了车厢外。这不就说明一切了,
是不是?”
“那他为什么没有车票呢?”
“有车票就能说明那个特务的居住处与哪个车站最近,因此,特务把它
从受害者口袋里拿走了。”
“好,雷斯垂德,很好,”福尔摩斯说,“你的理论很集中。但如果这
是真的,那这一案子就完结了。一方面,叛国者上了西天;另一方面,布洛
斯—帕廷顿潜艇计划大概也已经到了欧洲大陆。这样的话,我们还有什么可
做呀?”
“行动,歇洛克——采取行动!”迈克洛夫特叫道,一下跳了起来。“所
有我的本能都反对这一解释。拿出你的本事来!到作案现场去!去查访一下
有关的人!千方百计,想尽办法吧!在你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过这样难得
的机会来报效你的祖国。”
“好了,好了!”福尔摩斯说着耸了耸肩膀,“来,华生!还有你,雷
斯垂德,能不能劳驾你陪我们去一两个小时?我们先去阿尔德盖特车站,调
查就从那里开始。再见,迈克洛夫特。我会在傍晚以前给你一份报告,但我
有话在先,你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呵。”
一个钟头后,福尔摩斯、雷斯垂德和我,来到了穿过隧道与阿尔德盖特
车站相交的地下铁路。一位谦恭的脸色发红的老先生代表铁路公司接待了我
们。
“这就是那个年轻人尸体躺着的地方,”他说着,一边指向离铁轨大约
三英尺的一处地方。“这不可能从上面掉下来,因为,正如你们看到的,这
里的墙全部没有门窗。因此,它只可能是从火车上掉下来的。而这列火车,
据我们看,它可能是在星期一子夜前后经过的。”
“那个车厢检查后有没有发现暴力的痕迹?”
“一点儿也没有那种痕迹,也没有发现车票。”
“也没有发现车门是开着的吗?”
“没人发现。”
“今天早上,我们还搞到了一些新证据,”雷斯垂德说,“有一位旅客
乘星期一晚上 11 点 40 分的普通地铁列车,经过了阿尔德盖特车站。他说,
就在列车进站前不久,只听见嘣地一声,好像是人摔在铁路上的声音。当时
雾很浓,什么也看不见。他当时就没有报告。哎!福尔摩斯你怎么啦?”
我的朋友站在那里,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他注视着从隧道里弯伸出来
的铁轨。阿尔德盖特是个枢纽站,这里有一个路闸网。他急切而疑惑的双眼
盯着路闸。我从他机灵而警觉的脸上看到他嘴唇紧闭,鼻孔颤动,两道浓眉
紧锁着,这都是我所熟悉的表情。
“路闸,”他喃喃地说,“这些路闸。”
“路闸怎么啦?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不会有别的线路会有这么多路闸吧?”
“没有。很少有。”
“还有路轨的弯曲度。路闸,弯曲度。啊!如果仅此而已就好了。”
“是什么呀,福尔摩斯先生?你找到线索啦?”
“一个想法——一种迹象,如此而已。但案情肯定变得更有趣了。不同
寻常,完全不同寻常,怎么会如此不同寻常呢?我在路上没有找到任何血
迹。”
“几乎没有什么血迹。”
“但我知道伤势很重。”
“骨头已经摔碎了,但外伤并不很重。”
“仍应该看到一些血迹的。我能不能察看一下那列火车,就是在浓雾中
听见落地碰撞声的旅客乘坐过的那辆。”
“恐怕不能,福尔摩斯先生。现在那列火车已经拆散了,那节车厢已经
挂到别的列车上去了。”
“我能向你保证,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那列火车的每一节
车厢我都已经仔细检查过了。而且是我亲自检查的。”
我的朋友最明显的弱点之一,就是对那些警觉不如他高、智力不如他强
的人总是缺乏耐心。
“很可能是这样,”他说着转身走开。“就出事的情况来看,我想去检
查的并不是车厢。华生,我们在这里要做的都已经做完了。我们不用再麻烦
你了,雷斯垂德先生。我想现在我们得到沃尔威切去调查了。”
在伦敦桥,福尔摩斯给他的兄弟写了一封电报,在拍发之前,他把电报
递给了我。电报上写道:

黑暗中见到一线光明,但可能熄灭。此刻请速派通信员把已知在英国的所有外国间谍
或国际特务名录列单送到巴克街。
歇洛克

“这应该是有帮助的,华生,”他说,这时我们已经坐在去沃尔威切的
火车上了。“我的哥哥迈克洛夫特把这样一件十分奇怪的案件托付给我们,
我们当然应该感激他。”
他急切的脸上依然流露出紧张而精力充沛的表情,它向我表明,有某种
新奇的有启发性的情况已经打开了一条令人振奋的思路。看着这只猎狐犬,
当它懒洋洋地躺在窝里时,它耷拉着耳朵,尾巴下垂着,而现在同是这只猎
犬,却两眼炯炯有神,肌肉绷紧,正跟踪着气味浓烈的动物追索向前——这
就是今天早上以来在福尔摩斯身上发生的变化。几个小时以前,他还是没精
打采,散漫无聊,穿着灰色睡衣在雾气浓罩下的房间里来回走动。前后比较,
他简直判若两人。
“这里有材料,就有发挥才能的余地了,”他说,“我的确很笨,就没
有看出它的可能性。”
“到目前为止,我的面前还是一团漆黑,看不清楚。”
“结局我也弄不清楚,不过,我有一个想法,它可能使我们更进一步。
那个人被杀,或许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他的尸体只是放在一节车厢的顶上。”
“放在顶上!”
“奇怪,是不是?但请你想一想事实。发现尸体的地方正好是列车开过
路闸时发生摇晃颠簸的地方,这难道是巧合吗?车顶上的东西难道不可能是
在这个地方掉下来的吗?而路闸是不会影响车厢里面的东西的。尸体要么是
从车顶上掉下来的,要不就是发生了非常奇妙的巧合之事。但现在还是让我
们来考虑一下血迹的问题吧。当然,如果身体上的血流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
那就不会有血流在轨道上了。每一件事本身都是有启发性的。把它们联系在
一起,累加的力量就大了。”
“车票也是一件呀!”我叫道。
“那当然。我们不能解释没有车票的原因。这样一来就可以得到解释了。
每一件事情都彼此吻合。”
“但即使是这样,我们仍远没有揭开他的死亡之谜。的确,事情不仅没
有变得简单,反而更加离奇了。”
“也许是这样,”福尔摩斯想了想说,“也许是这样。”他开始默默地
陷入沉思之中,直到这列慢车最后抵达沃尔威切车站。
下车后他叫了一辆马车,并从口袋里掏出了迈克洛夫特给他的字条。
“今天下午,我们得去查访好几个地方,”他说,“我想,首先引起我
们注意的该是詹姆斯・瓦尔特爵士吧。”
这位著名官员的宅邸是一幢漂亮的别墅,绿茵茵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泰晤
士河畔。我们到达的时候,雾气已经消散,一缕微弱的带着水气的阳光照射
下来。我们按下门铃,管事应声开门。
“詹姆斯爵士,先生!”他带着严肃的神色说,“今天早上,詹姆斯爵
士已去世了。”
“天哪!”福尔摩斯惊诧地叫道,“他是怎么死的?”
“先生,您或许愿意进门来见见他的弟弟瓦伦丁上校吧?”
“好的,我们最好是见一下。”
我们被带进一个光线暗淡的客厅,过了一会儿,我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
身材高大,英俊潇洒,稍微有点胡须,五十开外的人,他就是那位死去的科
学家的弟弟。从他惶惑的双眼、脏兮兮的面颊和蓬乱的头发可以看出,这家
人遇到了飞来横祸。他谈起这件事时,声调含糊不清。
“这是一件可怕的丑闻,”他说,“我的哥哥詹姆斯爵士是一个自尊心
特别强的人。这种事他经受不住。他伤透了心。他总是为他主管的那个部门
的效率而自豪,这次对他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我们本来希望他为我们提供一些线索,以帮助我们把这一 事情的真
相查明。”
“我敢向你们保证,这件事对他就像对你和对我们大家一样,完全是一
个谜。他已经把他所知的一切情况都告诉警方。自然,加多甘・威斯特毫无
疑问是有罪的,但余下的一切都是太不可思议了。”
“你对这件事不能提出任何新的见解吗?”
“除了我所读到的和听到的,我本人一无所知。我不想失礼,但你可以
了解,福尔摩斯先生,目前我们已狼狈不堪,所以,我只好请你们赶快结束
这次访问。”
“的确没有料到这一意外的发展,”我们重新坐上马车后,我的朋友说
道,“我怀疑这是否是自然死亡,或者是不是老家伙自杀啦?如果是后者,
是不是因为失职而自责的一种表示呢?我们必须把这一问题留待将来再说。
现在,我们去找加多甘・威斯特一家。”
坐落在郊区的一栋小巧而维护完好的房子里,住着死难者的母亲。这位
老太太悲伤得已经神志不清了,她对我们没有多大用处,但在她的身旁,有
一位脸色苍白的年轻女士,她自我介绍说是怀奥勒特・威斯特伯利小姐,是
死者的未婚妻。她就是在他遇难的那个晚上最后见过他的人。
“我解释不清楚,福尔摩斯先生,”她说,“自从悲剧发生后,我就没
有合过眼,想呀,想呀,白天想,晚上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瑟是世
界上头脑最单纯、最侠义、最爱国的人。他要是会出卖交付给他严密保管的
国家机密,那他早就会把自己的右手砍断的。凡是了解他的人,都认为这简
直是荒谬、不可能,是反常的。”
“但事实呢,威斯特伯利小姐。”
“是呀,是呀,我承认我无法解释。”
“他是不是需要钱呢?”
“不,他的需求极为简单,而他的薪水又很丰厚。他已经积蓄了几百英
镑,我们准备在新年结婚的。”
“没有什么受到精神刺激的迹象吗?威斯特伯利小姐,对我们坦率地讲
吧。”
我的同伴的敏锐眼光已经注意到她的态度发生了一点变化。她的神色变
了,态度迟疑不决。
“是的,”她终于说道,“我有一种感觉,他心里一定有什么事。”
“多久了?”
“就是最近这一星期左右。他显得忧虑焦躁。我曾有一次追问过他。他
承认是有心事,但那件事与他的公务有关。‘这件事对我来说太严重了,不
能讲,即使对你也不能讲,’他说。别的我就什么都没问出来。”
福尔摩斯的脸色变得沉重了。
“继续说,威斯特伯利小姐。即使事情可能对他不利,也说下去。我们
也说不准会带来什么结果。”
“确实,我再没有别的什么可讲的了。有一两次,他好像想告诉我一点
什么。一天晚上,他还提到了秘密的重要性。我还记得他说过,为了得到它,
外国间谍无疑是会出高价的。”
我朋友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
“还有其它吗?”
“他说,我们对这种事很马虎——叛国者要获取计划是很容易的。”
“这些话是不是他最近才说的?”
“是的,就是最近。”
“现在我们来谈谈最后那个晚上的情况吧。”
“我们是准备去剧院的。当时雾太浓了,以致马车都无法乘坐。我们就
步行,走到办公室附近时,他突然就窜到雾里去了。”
“没有说什么?”
“他惊叫了一声,就这么些。我等着他,他却再没有回来。后来我就回
家了。第二天早上,办公室开门之后,他们就来查询了。大约在十二点钟,
我们就听到了那个可怕的消息。啊,福尔摩斯先生,你要是能够挽回他的荣
誉,那该多好呀!荣誉对他可是件大事。”
福尔摩斯悲伤地摇了摇头。
“走吧,华生,”他说,“我们到别处去想办法。我们的下一站,是必
须去文件被盗的办公室。”
“原来的情形对这个年轻人就已经够不利的了,但我们的查询使得情况
对他更加不利了。”他说话时,马车已经开始徐徐走动了,“他即将到来的
婚事使他有了犯罪的动机。他自然是需要钱的。既然他提起过钱,那么他就
起了心。他把他的计划告诉她,差一点使她也成了他叛国的同谋。这真是糟
透了。”
“不过,福尔摩斯,性格肯定也能说明一些问题吧?那么,再说一说他
为什么要把姑娘留在街上,而他跑去干这一罪行呢?”
“说得对!肯定有目的。但我们遇到的是难以对付的情况。”
西德尼・约翰逊先生,这个高级办事员在办公室里会见了我们。他恭敬
地接待了我们,这礼遇往往是我同伴的名片所带来的。他是一个身材瘦削、
粗鲁、脸上带有斑点的中年人。他面容憔悴,由于总是精神紧张,他的两只
手一直在抽搐着。
“真糟糕,福尔摩斯先生,真是太糟糕了!你听说过主管人死了吗?”
“我们刚从他家里来。”
“这地方乱糟糟的。主管人已经死了,加多甘・威斯特也死了,我们的
文件被盗了。可是,星期一晚上我们关门的时候,我们的办公室是和政府部
门的任何一个办公室一样有效率的。老天爷,想起来真是太可怕了!在这些
人里面,这个威斯特竟然干出这种事来!”
“那么,你是肯定他有罪的啰?”
“我看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释。不过,我是像信任自己一样来信任他
的。”
“办公室是在星期一几点钟关的?”
“五点。”
“是你关的吗?”
“我总是最后一个出门。”
“计划放在哪里?”
“放在保险柜里。是我亲手把它们放在那里的。”
“这房子没有看守人吗?”
“有的。不过,他还得看守另外几个部门。他是个老兵,极为诚实可信。
那天晚上,他没有看到什么。当然,那晚的雾太大了。”
“说不定加多甘・威斯特是希望在下班后溜进来。他在拿到文件以前,
需要有三把钥匙,是不是?”
“是的,三把。外屋一把,办公室一把,保险柜一把。”
“只有詹姆斯・瓦尔特爵士和你才有这些钥匙吗?”
“我没有大门的钥匙——只有保险柜的。”
“詹姆斯爵士平日是不是一个有条理的人呢?”
“是的,我认为是的。据我所知,这三把钥匙他是拴在同一个小环上的。
我经常看见钥匙系在小环上。”
“他是带着小环去伦敦的?”
“他是这样说的。”
“你的钥匙从来没有离过手吗?”
“从来没有。”
“那么威斯特,如果他是嫌疑犯,那他一定有一把仿配的钥匙。但在他
身上并没有找到。另外一点是:如果这个办公室里有一名职员想出卖计划,
复制计划难道不比像实际上所做的那样把计划原本拿走更简单些吗?”
“有效地复制计划,那是需要具有相当的技术知识才行的。”
“不过我想,詹姆斯爵士也好,你也好,威斯特也好,你们都是有这种
技术知识的吧?”
“毫无疑问,我们都懂,但我请你别把我往这件事上扯,福尔摩斯先生。
事实上,计划原件在威斯特身上发现了,我们这样推测又有什么用呢?”
“噢,他完全可以万无一失地进行复制,这样他同样能够达到目的,他
却偏要去冒险偷窃原件,这真是奇怪。”
“是奇怪,毫无疑问——但他却这样做了。”
“对这件案子进行的每一次查询,总显露出一些令人费解的地方。现在,
仍有三份资料丢失在外。据我所知,这些都是极为重要的资料。”
“是呀,是这样。”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掌握了这三份资料,不需要另外七份就可以建造
一艘布洛斯—帕廷顿潜艇了?”

“关于这一点,我已向海军部作了报告。不过,今天我又翻阅了一下图
纸,是不是这样,我也不能肯定。双阀门自动调节孔的图样是画在已经找回
的一张文件上的。除非外国人已经发明了,否则他们是造不出这种船来的。
当然,他们也可能很快就克服这方面的困难。”
“但丢失的三份是不是最重要的呢?”
“那是毫无疑问的。”
“我想,如果你允许的话,我现在想在这房子里走一走,我本来想问你
的问题,一个也想不起来了。”
他检查了保险柜的锁,房子的门,最后是窗户上的铁制窗叶。只有我们
到了户外的草坪上时,这才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窗外有一丛月桂树,有几
根树枝有被人攀摘过的痕迹。他用放大镜把它们细心地检查了一遍,接着,
他又检查了树下地面上的一些模糊不清的记号。最后,他要那位高级办事员
把铁制窗叶关上,并指着叫我看,那些窗叶中间关不严实,任何在窗外的人
完全可以看清室内的情形。
“三天的延误,这些印迹都已被破坏。它们也许能说明一些问题,也许
什么也说明不了。好了,华生,我认为沃尔威切也并不能给我们提供更多的
帮助。我们的收获并不大。让我们看看在伦敦是不是会干得好一些。”
然而,在我们离开沃尔威切车站以前,我们又得到了一点收获。售票处
的售票员满有把握地对我们说,她见过加多甘—威斯特——她见过后就记住
他了——就在星期一晚上,他是坐八点一刻去伦敦桥的那趟车去伦敦的。他
是孤身一人,买了一张三等单程车票。售票员对他惊慌失措的举动感到吃惊。
他发抖得那么厉害,以致找给他的零钱都接不住,后来还是售票员帮他拿起
的。参看时间表说明,威斯特在七点半钟离开那个姑娘后,八点一刻那趟车
是他可能乘坐的第一趟车。
“让我们重新来看看,华生,”福尔摩斯在经过了半个小时的沉默之后
说,“我想不起在我们俩联手进行的侦查之中,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棘手的
案件。我们每一次有了新的进展,就会看见前面又出现一个新的障碍。不过,
我们当然还是取得了一些可喜的进展。
“我们在沃尔威切调查的结果,大多都是对年轻的加多甘・威斯特不利
的。但窗外的印迹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比较有利的假说。譬如,让我们这样猜
想,他跟某一个外国特务打过交道。对这件事可能有过誓约,不准他讲出去,
但他在思想上还是有些不安,他对未婚妻说过的话就说明了这一点。太好了,
现在我们再假定,当他和这位年青的姑娘去剧院时,他在雾中突然一 眼瞥
见那个特务朝办公室方向走去。他是个性情鲁莽的人,决断事情很迅速。为
了尽责任,便什么事都不顾了。他跟踪着那个特务来到了窗前,看见有人在
偷盗文件,就去捉贼。用这样一种说法,我们就可能解释为什么有人在可以
复制的时候不去复制而去盗窃原件了。这个外来人偷走了原件。到此为止,
这些放在一起都是讲得通的。”
“那下一步呢?”
“下一步我们就遇到困难了。人们会这样想,在这种情况下,按说年轻
的加多甘・威斯特首先得去抓住那个坏蛋,同时拉响警报。他为什么没有那
么做呢?取文件的是不是会是一个上级官员呢?这样就可以解释威斯特的行
动了。或者会不会是这个主管人在雾中甩掉威斯特,而威斯特立刻去伦敦赶
到他的寓所去拦截他呢?当然得假设威斯特知道他的住处。情况一定很紧
急,因为他抛下未婚妻就跑,让她一直站在雾里,根本没有告诉她什么。我
们的线索到这里就断了。假定的情况和放置在地铁列车顶上、口袋里装着七
份文件的威斯特的尸体这两者之间,仍有很大的距离。现在,我的直觉告诉
我,应该从事情的另一端着手。如果迈克洛夫特能把名单给我们,那我们也
许能找出我们需要的人,这样双管齐下,而不是单线进行,事情就好办了。”
果不其然,有一封信在巴克街等着我们。是一位政府通信员加急带来的。
福尔摩斯看了一会儿,就把信递给了我。

这里无名小卒很多,但能够担当如此重任的却寥寥无几。值得一提的只有阿道尔・梅
依,住在威斯敏斯特,乔治大街 13 号;路易斯・拉罗塞,住在诺丁希尔坎普敦大厦;雨
果・奥伯斯坦,住在肯辛顿,考菲尔德花园 13 号。据说,后者于星期一在城里,现在已
经离去。听说你找到了一些头绪,真是令人高兴。内阁在焦急地等待着你的最后报告。查
询急件已经抵达最高当局这里。如果你需要,全国警察都是你的坚强后盾。
迈克洛夫特

“恐怕,”福尔摩斯微笑着说道,“王后的所有人马都会无济于事的。”
他展开他的伦敦大地图,俯着身体急切地查看着。“好了,好了,”他一会
儿踌躇满志地呼叫道,“事情终于有点向我们的方向转来了。哎呀,华生,
我确实相信,我们最终是会胜利的。”他突然高兴起来,拍着我的肩膀,“现
在我要出去一下。不过只是去侦察一番,没有我忠实的同伴兼传记作者在身
边,我是不会去冒风险的。你就呆在这里吧,大概过那么一两个小时,你就
会再见到我的。时间万一耽搁了,你就拿出纸笔来,着手撰写我们是如何拯
救国家的吧。”
我感到他欢快的心情在我自己的思想里已引起了某种反响,因为我知
道,他一反平常的严肃态度却决不致于达到这种程度,除非那高兴确实是有
原因的。在十一月的这整个漫长的黄昏我一直在等待,焦躁地盼望他早点回
来。终于,九点钟刚一过,通信员就送来了一封信:

我正在肯辛顿,格劳塞斯特路,戈尔丁尼饭店进餐,请即刻来此与我联络。请带上铁
橇、提灯、凿刀和手枪等物。
歇.福.

对一个体面的公民来说,带着这些东西穿过昏暗的、雾气笼罩的街道,
真是妙不可言。我谨慎地把它们裹在大衣内通过这些街道。在这家豪华的意
大利餐馆里,我的朋友就坐在门口附近的一张小圆桌旁。
“你吃过东西没有?来和我一起喝杯咖啡和柑桔酒吧。试一试饭店老板
的雪茄吧。这种雪茄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有毒。你带工具来没有?”
“在这儿,在我的大衣里。”
“好极了。让我把做过的事和根据迹象我们将要做的事,简洁地给你讲
一讲吧。现在,你一定已经明白了,华生,那个青年人的尸体是放置在车顶
上的。当我肯定尸体是从车顶上而不是从车厢里摔下去的这一事实时,这就
已经很清楚了。”
“难道不可能是从桥上掉下去的吗?”
“依我看不可能。如果你去检查车顶,你将会发现它略微有点拱起,并
且四周没有栏杆。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年轻的加多甘・威斯特是被放
上去的。”
“他怎么会被放在那儿呢?”
“这就是我们必须解答的问题。只有一种可能的方式。你知道地铁在西

区 某几处是没有隧道的。我模糊记得,有一次我坐地铁,偶然看见外面的窗
口就在我的头顶上方。现在假定有一列火车停在这样的窗口下面,把一具尸
体放置到列车顶上会有任何困难吗?”
“这看来太不可能了。”
“我们必须相信那句古老的格言:当别的一切可能性都已行不通时,那
么剩下的一定就是真的,不管它是多么不可能。这里,别的一切可能性都已
告吹。当我发现那个刚刚离开伦敦的首要国际特务就住在紧靠地铁的一个房
子里时,我真是高兴不已,因为我居然看到你对我突如其来的鲁莽举动感到
有些惊诧。”
“啊,是这样吗?”
“是呀,是这样的。雨果・奥伯斯坦先生,就是住在考菲尔德 13 号的那
个人,他已经成为了我的目标。我在格劳塞斯特路开始工作。站里有一位公
务员对我帮助很大。他陪我沿着铁路走去,并使我得以弄清楚了考菲尔德花
园的后楼窗户是向着铁路开的。而且更重要的是,由于那里是主干线之一的
交叉点,地铁列车经常要在那个地点停靠几分钟。”
“好极了,福尔摩斯!你做对了!”
“只能说迄今为止——迄今为止,华生,我们前进了,但目的地还很遥
远。好了,查看了考菲尔德花园的后面,我又去看了前面,确实查明了那只


指伦敦西区,富人聚居的地方。——译注。
鸟已经飞走了。这是一座相当大的住宅,里面没有陈设,根据我的判断,他
是住在上面一层的房间里。奥伯斯坦与唯一的一个随从住在一起,此人可能
是他的心腹同伙。我们必须记住,奥伯斯坦已经到欧洲大陆去交易他的赃物
去了,他还没有任何逃走的想法,因为他没有理由害怕逮捕,也根本不会想
到有人以业余工作者的身分去搜查他的住所。但这恰恰是我们要做的事。”
“难道我们不能要一张传票,按照法律程序来办吗?”
“证据太少了。”
“我们还要干什么呢?”
“我们不知道他屋子里有没有信件。”
“我不喜欢这样,福尔摩斯。”
“我亲爱的伙伴,你在街上放哨。我去干这种犯法的事。现在不是考虑
小节的时候。想一想迈克洛夫特的信件,想一想海军部,想一想内阁,想一
想那些在等待消息的尊贵人士吧。我们不能不去呀。”
作为回答,我从桌旁站了起来。
“你说得对,福尔摩斯。我们不能不去。”
他跳了起来,握着我的手。
“我知道你最终是不会退缩的,”他说道。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他眼里
闪烁着近乎温柔的目光,以前我从未曾见过。过了一会儿,他又恢复了常态,
老练严肃,讲究实际。
“有将近半英里路,但用不着着急。让我们走着去,”他说,“我希望
你别把工具掉出来。把你当作嫌疑犯抓起来,那可就闯了祸啦。”
考菲尔德这一排房子都有扁平的柱子和门廊,是维多利亚中期的出色建
筑,它坐落在伦敦西区。隔壁一家,好像是孩子们在聚会,夜色中传过来孩
子们快乐的呼喊声和叮咚的钢琴声。四周的浓雾以它友好的雾障把我们遮蔽
起来。福尔摩斯把他的提灯点亮,让灯光照在那扇厚实的大门上。
“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他说,“门肯定是闩上了,并且上了锁,我
们最好是到地下室上的空地去。那一头有一个极好的拱道,以防万一闯来一
位过分热心的警察。你帮我一下,华生,我会同样帮助你的。”
过了一会儿,我们两人来到了地下室的门道。我们刚一接近暗处,就听
见雾中有警察的脚步声从我们顶上传过来。等到那有节奏的轻盈的脚步声从
远处消失后,福尔摩斯就开始撬地下室的门。我看见他猫着腰使劲地撬着,
忽听咔嚓一声,门打开了。我们跳进黑魆魆的过道,回身把地下室的门关上。
福尔摩斯在前面引路,我跟着他东拐西转,走上了没有铺地毯的楼梯。他那
盏发出黄光的扇形小灯照向一个低矮的窗子。
“我们到了,华生——这肯定是那一个窗口。”他把窗户打开,此时,
一阵低沉刺耳的吱吱声,逐渐变成了轰隆隆的巨响,一列火车在黑暗中飞驰
而过。福尔摩斯用灯沿着窗沿扫照过去。窗台上积满了来往机车开过时留下
的厚厚的一层煤灰,但有几处的煤灰已被抹擦过。
“你能够看见他们放尸体的地方了吧。喂,华生!这是什么?毫无疑问,
这是血迹。”他指着木制窗框上的一片已褪色的痕迹,“这里,楼梯石上也
有。证据已经完备了。让我们在这里等着看列车停下吧。”
我们没有等待多久。像往常一样,下一趟列车穿过隧道呼啸而来,到了
隧道外面就慢了下来,然后听到刹车声吱吱作响,列车正好停在我们下面。
车厢离窗台还不足四英尺。福尔摩斯轻轻地关上了窗户。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看法已经得到了证实,”他说,“你有什么看法,
华生?”
“一件杰作,你从没有达到过如此伟大的高度。”
“这一点我不同意。当我产生尸体是放在车顶上的这一想法的时候,当
然这一想法并不太深奥,其余的一切就是不可避免的了。如果不是因为案情
重大,关于这一点也并没有多大的意义。我们的面前仍有许多困难。但或许
我们可以在这里发现一些对我们有帮助的东西。”
我们登上厨房的楼梯,走进二楼的一套房间。一间是餐厅,没有几件家
具,也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东西。第二间是卧房,里面也是空荡荡的。最后
留下的一间看来比较有希望,于是我的同伴停下来,进行了系统的检查。这
个房间里到处是书籍和报纸,很明显曾当作书房用过。福尔摩斯迅捷而有条
不紊地把每一个抽屉,每一个小柜里面装的东西逐一翻看,但看来没有成功
的希望,因为他的脸仍旧紧绷着。过了一个小时,他的工作与我们启程时相
比没有更多的进展。
“这只狡诈的狗把他的踪迹掩盖起来了,”他说,“他没有留下任何使
他落入法网的东西。他认为危险的信件要么销毁了,要么就转移了。这是我
们最后一次机会了。”
那是一只装现金的小铁盒子,放在写字台上。福尔摩斯用凿子把它撬开。
几卷纸放在里面,纸上面是些图案和计算数字,它们涉及的是什么,没有任
何条据来说明。反复出现的字眼是“水压”、“每平方英寸压力”等,这些
都说明与潜水艇可能有关系。福尔摩斯极不耐烦地把它们扔在一边。匣子里
剩下来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一个信封和几张报纸的碎片。他取出来把它们放
在桌上,我一看到他那急切的脸色,就立刻知道他的希望之星已经升起来了。
“这是什么,华生?嗯?这是什么?报纸的广告登载有一系列信息。从
印刷和纸张看,是《每日电讯报》的寻人启事栏。登在报纸右上端的一角。
没有日期——但信息本身自有编排。这一定是开头一段:

希尽快听到消息。条件已谈妥。按名片地址详告。
皮尔罗特

“接下来是:

太复杂,不便言说。需作详尽报告。货物交付时即给东西。
皮尔罗特

“第三则是

情况紧急。必须收回要价,除非合同已签。希望来信约定,广告为凭。
皮尔罗特

“最后一则是:

星期一晚上九点后。敲门两声。都是自己人。不要过于疑虑。交货后即付硬币。
皮尔罗特
“是一个非常完整的记录,华生!假如我们能从另一端找到这个人就好
了!”他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并用手指敲打着桌子。最后他一跃而起。
“啊,或许并不怎么困难。这里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华生。我想我们
还是去请《每日电讯报》帮帮忙,然后再结束我们这一天的辛苦工作吧。”
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和雷斯垂德在第二天早餐后如约前来,歇洛克・福
尔摩斯把我们前一天的工作给他们讲述了一遍。这位职业警官对我们坦白的
夜窃行为摇头反对。
“我们警察是不能做这种事情的,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难怪你取
得了我们无法取得的成就哩。不过以后你会走得更远,你会发现你自己和你
的朋友是在自寻麻烦。”
“为了英国、为了家庭和美好——呃,华生?我甘当国家祭坛上的牺牲
者。但你又是怎么看的呢,迈克洛夫特?”
“好极了,歇洛克!太令人钦佩了!但你打算如何加以利用呢?”
福尔摩斯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每日电讯报》。
“你看见皮尔罗特今天的广告没有?”
“什么?又有一则广告?”
“是的,在这里:

今晚。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两声敲门。极为重要。与你本人安全攸关。
皮尔罗特”

“真的!”雷斯垂德叫道,“假如他回话,我们就捉住他了!”
“刚开始时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想,如果你们两位方便的话,八点钟左
右请跟我们一起到考菲尔德花园去走一趟,我们或许会得到进一步的解答。”
歇洛克・福尔摩斯最不平常的特点是,他有能力使他的大脑暂时停止活
动。并在他认为自己的工作一时难有收效的时候,把一切心思都转移到轻松
的事情上去。我记得,在那难忘的一整天里,他都在专心致志地撰写关于拉
苏斯①的和音赞美诗的专题文章。至于我自己,我没有那种超凡脱俗的本领,
所以,那一天简直像是漫无尽头,这个问题对我们国家关系之重要,最高当
局的悬念,我们试图进行的实验的直截了当的性质——都搅和在一起,刺激
着我的神经。直到吃了一顿轻松的午餐,我们终于上路去探险后,我才感到
宽慰。雷斯垂德和迈克洛夫特如约在格劳塞斯特路车站外面与我们会晤。前
天晚上我们已经把奥伯斯坦的地下室门撬开,并一直让它开在那里,但由于
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愤慨地拒绝——他绝对不爬栏杆——我只好进去把大
厅正门打开。在大约九点钟,我们都已经坐在书房里耐心地等候着我们的客
人了。
一小时接一个小时地过去了。十一点钟敲过了,大教堂里有节奏的钟声
看来在为我们所抱的希望大唱哀调。雷斯垂德和迈克洛夫特坐在那里烦躁不
安,每分钟都要看两次他们的手表。福尔摩斯静静地坐着,一声不响,他的
眼睛半闭着,但他的每一个感官都在警觉着。他猛然转过抬起的头。
“他来了,”他说。


比利时作曲家。——译注。
有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经过门前,然后又走了回来。我们听见外面一阵脚
步声,接着是门环在门上重重地敲了两下。福尔摩斯站起来,给我们做了个
手势,叫我们仍留在原处不动。大厅里的煤气灯只发出一丁点光亮。他打开
外屋的门。当一个黑影偷偷经过他身旁的时候,他把门关上了。“这边来!”
我们听见他说。过了一会儿,我们的客人就站在我们面前。福尔摩斯紧紧地
跟在他身后。当这个人惊叫着转身要跑时,福尔摩斯抓住了他的衣领,并把
他扔回了屋里。还没等我们的囚徒从惊慌中缓过神来,门已经关上,福尔摩
斯背靠门站着。这个人瞪着眼睛对他上下左右打量着,终于摇摇晃晃,倒在
地上失去知觉了。在惊慌失措之中,他的宽檐帽从头上掉了下来,他的领带
从唇边开始滑开,露出的是留着长长的浅色胡子、清秀英俊的瓦伦丁・瓦尔
特上校的脸。

福尔摩斯惊讶地嘘了一声。
“这次你们可以说我是一只蠢驴,华生,”他说,“这不是我要找的那
只鸟。”
“他是谁?”迈克洛夫特急切地问道。
“这是潜水艇局局长,已故詹姆斯・瓦尔特爵士的弟弟。没错,没错,
我已看见底牌了。他会来的。我想你们最好是让我来查问。”
我们把这个瘫软成一团的家伙搬到沙发上。这时,我们的囚徒坐了起来,
面带惊恐的神色环视了一遍,又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像他不相信自己的
知觉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我到这里来是会奥伯斯坦先生的。”
“一切都已清楚了,瓦尔特上校,”福尔摩斯说,“一位英国绅士居然
干出这种事来,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我们已经全部掌握了你与奥伯
斯坦的交往和关系,你与加多甘・威斯特死亡的有关情况我们也掌握了。我
只能劝你不要放过我们给予你的一点信任,你必须坦白和悔过,因为仍有某
些细节,我们只能从你的口里才能了解到。”
这个家伙叹了口气,用双手蒙住脸。我们等待着,但他仍默不作声。
“我可以向你明说,”福尔摩斯说,“每一个关键的情节我们都已弄清。
我们知道你很拮据,急需钱用,你仿配了你哥哥掌管的钥匙,你与奥伯斯坦
接上了关系,他通过《每日电讯报》的广告栏目给你回信。我们已经知道是
你在星期一晚上冒着浓雾到办公室去的,不过,你被年轻的加多甘・威斯特
看见了,并被他跟踪着。加多甘・威斯特或许早有明显的理由怀疑上你了。
他看到你在行窃,但他不能报警,因为你可能是把文件拿到伦敦去给你老兄
的。他撇下自己的私事在一边,就像一个好公民所做的那样,他在雾中紧紧
地跟踪着你,一直尾随着你到了这间房子。接着他进行了干预,然后就发生
了那些事。瓦尔特上校,你除了犯有叛国罪,还犯了更为可怕的谋杀罪。”
“我没有!我没有!当着上帝的面我发誓,我没有!”这个可怜的囚徒
嚷道。
“告诉我们,在你们把他放置在火车车厢顶上之前,加多甘・威斯特是
怎么遇害的。”
“我愿意说,我对你发誓,我愿意说。余下的事是我做的。我坦白。你
刚才说的都是事实。我要还股票交易所的债务。我迫切需要钱。奥伯斯坦给
我提供了五千镑。这些钱救了我,使我免于倾家荡产。但是至于谋杀,我和
你们一样是清白无辜的。”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以前,威斯特对我早有怀疑,就像你说的那样,他跟踪了我。直到我
到了这个门口,才知道他跟在后面。当时雾很大,三码以外什么都看不见。
我敲了两下门,奥伯斯坦来到门口。这个年轻人冲了上去,并问我们拿资料
干什么。奥伯斯坦有一件护身武器,他总是随身带着。当威斯特跟着我们冲
进屋去时,奥伯斯坦在他的头部猛击了一下。这一击就要了他的命。五分钟
之内他就断了气。他躺在大厅里,我们都感到不知所措。接着,奥伯斯坦想
到了这个主意,把他放到停在后窗下面的列车上。不过,他首先检查了我所
带来的资料。他说这其中有三份最为重要,他要我给他。‘不能给你,’我
说,‘假如这些资料不送回去,那沃尔威切会闹翻天的。’‘你必须给我,’
他说,‘因为这些资料技术性很强,要马上复制不可能。’我说,‘那么,
今天晚上一定要全部还回去。’他想了一会儿,接着他说有办法了。‘我只
拿三份,’他说,‘其余的塞在这个年轻人的口袋里。等他被人发现,这件
事的帐可就都算到他的头上啦。’我没有其它的办法,所以我们就照他的办
了。我们在窗前等了半个小时,这时来了一辆列车停了下来。雾是那么大,
以致什么也看不见,因此,把威斯特的尸体放在火车上是没有一点困难的。
和我有干系的事,到目前为止就这么多。”
“那你的哥哥呢?”
“他什么也没有说。不过,有一次我拿他的钥匙,他看见了,我想,他
产生了怀疑。我从他的双眼中读出了怀疑。正如你所知道的一样,他再也抬
不起头来了。”
屋子里一片沉寂。这沉寂终于被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所打破。
“你不能想办法补救吗?这样可以减轻你良心所受的谴责,或许还可以
减轻对你的惩罚。”
“我能有什么办法补救呢?”
“奥伯斯坦带着资料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
“他没有给过你地址?”
“他说过把信件寄到巴黎的洛雷饭店,他就可以收到了。”
“那么,想不想补救,就全取决于你了,”歇洛克・福尔摩斯说。
“只要我能做的,我都愿意做。我对这个东西并没有特殊好感。是他毁
了我,使我身败名裂。”
“这里有纸和笔。坐到桌边来,按我的口授写。把信封上的地址写上。
对,现在写信:

亲爱的先生:
关于我们的交易,你现在无疑会发现,有一重要分图仍缺欠。我有一份复印图可使其
完善。不过,这件事已给我招来额外的麻烦,我必须再向你索取五百英镑。我不相信邮汇。
我只要黄金或英镑,别的一概不要。我本想出国找你,但如果我目前出国,恐怕太引人注
目。因此,我希望你于星期六中午来查林十字饭店吸烟室相晤。记住,我只要黄金或英镑。”

“这太好了。如果这一次抓不到我们所要的人,那才怪呢。”
果然如此!这是一段历史——一个国家的秘密历史。这段历史比起这个
国家的公开大事记,要亲切得多,有趣得多——那个奥伯斯坦急于要做成他
毕生的这笔大买卖,被引诱入网,束手就擒,在伦敦监狱他得完全湮没十五
年。从他的皮箱里找到了价值无比的布洛斯—帕廷顿潜艇计划。他曾有计划
要在欧洲各海军中心公开贩卖。
瓦尔特上校在判决后的第二年年底死于监狱中。至于福尔摩斯,他又兴
致盎然地着手研究拉苏斯的和音赞美诗了。他的研究文章出版后,在私人圈
子里流传着,据专家评说,它是这一方面的权威之作。过了几个星期,我偶
然听说我的朋友在温莎度过了一天,从那里他带回了一枚非常漂亮、引入注
目的绿宝石领带别针。当我问他是不是买的时,他回答说是某一位殷勤的贵
妇送给他的礼物,他曾经有幸替这位贵妇略尽了绵薄之力。他没有再说什么。
但我想我能够猜中这位贵妇的尊名,并且我一点也不怀疑,这枚绿宝石别针
将永远使我的朋友回忆起布洛斯—帕廷顿计划的这一段历险。

(曹有鹏 译)
鬼 足 之 谜

关于我和我那老知己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共同经历过的稀奇事件和有
趣的往事,我不时地记录在案。由于他本人厌恶出风头,所以经常给我的记
录制造难度。他性格忧郁,愤世嫉俗,憎恨公众的喝彩。他破案后,最开心
的莫过于把破案结果交给正统的官员,然后带着一丝讥笑倾听那些不着边际
的恭维。近年来,我之所以很少发表案情记录,就是因为他的这种态度,而
不是缺乏有趣的素材。我有幸参加了他的几次历险,这种特权令我不得不慎
重小心,缄默再三。
上星期二,我收到福尔摩斯的电报,不禁大为吃惊——只要有地方拍电
报,从不曾见过他写信——内容如下:

为何不发表我所办最怪的科尼什恐怖案?

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在回忆什么样的往事时,这件事情浮现在他脑海里,
或者他又在怎样胡思乱想,才愿意我来叙述此事;不过他也许会又发一封电
报取消这事,所以我赶紧找出笔记,那上面记录了案件的真实细节,敷演成
文谨供各位一阅。
那是 1897 年春。福尔摩斯由于夜以继日地劳累,健壮的身体也渐渐吃不
消了。也许他自己还常常随心所欲,这样使健康更加恶化了。那年三月,哈
利街的摩尔・阿加医生——他初见福尔摩斯的戏剧场面容我日后再叙——严
令这位大名鼎鼎的私人侦察丢下所有案件,彻底休息,要是他还不想一病不
起的话。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毫不关心,一点也不在意。不过,他害怕将来
再也无法工作,就终于让了步,答应彻底改变环境,换换空气。这样,那年
早春时节,我们一同来到科尼什半岛,住在半岛尽头靠近波尔杜湾的一幢小
别墅里。
这是个奇特的地方,非常适合我那病人冷傲的心境。我们这幢小屋刷得
白白的,在绿草葱葱的海岬上高高耸立。从窗口可以俯视茅茨湾险恶的半圆
形地貌。它那伸出的黑崖,和海浪拍打着的暗礁,形成了海船的死亡陷阱,
无数水手在这儿送了命。在北风轻拂中,它显得平静、隐蔽,吸引着被风暴
颠簸的船只前来休整避风。
接着这避风的港湾风向突变,一阵狂风从西南方刮来,拖曳起铁锚,在
激起的滔天浊浪中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斗。聪明的水手都远远躲开这邪门的地
方。
我们的房子靠陆地这边,也同大海一样,四周阴沉沉的。这一带是连绵
不断的沼泽,冷清昏暗,偶尔也冒出一座教堂钟楼,表明这里曾经是古代的
村庄。沼泽地上处处留有某一种族的遗迹,这族人早已灭绝殆尽了,唯一能
记载他们存在的,是古怪的石碑,埋着死人骨灰的参差土丘,以及使人联想
到史前战斗的奇特土木工事。这地方神秘而富有魅力,笼罩着被遗忘民族的
邪恶气氛,所以激起了我朋友的想象力。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沼泽上作长途
漫步,独自冥想着什么。古代科尼什语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记得,他曾
经推断它与迦勒底语有着深厚的渊源,大部分来源于做锡器买卖的腓尼基商
人。他通过邮局购买了一批历史比较语言学方面的书籍,准备进一步论证这
个推断。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使我大叹遗憾,却使他喜不自禁。我们发
现,即使在这梦幻之地,也有麻烦找上门来。这事与令我们离开伦敦的事情
相比,显得更紧迫,更吸引人,也更加神秘莫测。我们日常平静简朴的健康
生活给搅得乱七八糟,卷进了一系列事件中。这事不仅使康沃尔地区震惊不
已,也轰动了整个英格兰西部。我的许多读者也许还有点印象,当时它被称
为“科尼什恐怖事件”,不过那时伦敦新闻界对此事的报道极为不全。事隔
13 年后,我在此向各位披露这一惊人事件的真实详情。
我上面说了,康沃尔地区的这一带散布着许多钟楼,表明这里村落遍布。
翠丹尼克・沃勒斯小村是其中最近的一个。那村子里住了几百个人,农舍的
当中是长着青苔的古教堂。教区牧师朗黑先生爱好考古,所以福尔摩斯才结
识了他。他是个胖胖的中年人,态度和蔼,酷爱研究当地民俗。我们应邀去
他的牧师住宅喝茶,就这样认识了莫梯默・特瑞根尼斯先生。那位先生也是
单身汉,他在牧师那大而无当的房子里租住了几间,让牧师那不太丰润的钱
包增加了点收入。这位单身牧师很喜欢这样的安排,尽管他同他的房客毫无
共通之处。那位先生黑瘦黑瘦的,戴着眼镜,整天躬着身子,让人觉得他真
有点畸形。我记得,在我们短短的逗留期间,牧师一直在絮絮叨叨,而他那
内向的房客坐在那里看着别处,出奇地沉默,神色戚戚,显然沉浸在自己的
心事中。
3 月 16 日星期二那天,我们刚用过早点,正在一块儿抽着烟,准备去沼
泽地作例行的散步,这两个人出人意料地走进了我们小小的起居室。
“福尔摩斯先生,”牧师的语音激动,“昨晚出了一件大怪事,真惨啊。
这种事我们从没听说过。真是天意啊,您刚巧在这种时候在这儿,因为全英
格兰我们正需要您。”
我盯着这个闯进来的牧师,目光不太友好;可福尔摩斯却从嘴里抽出烟
斗,从椅子上坐正,好像一头老猎犬听到了捕猎的命令。他向沙发挥挥手,
我们这位忐忑不安的来客就和他那神情激动的同伴挨着坐下了。莫梯默・特
瑞根尼斯先生比牧师情绪要自制一点,不过他那枯瘦的双手发抖,黑眼珠闪
闪发亮,显示出他们俩怀着一样的心情。

“我说,还是你说?”他问牧师。
“噢,看上去是你最先发现的,不管发现了什么吧,而牧师倒是听来的,
所以最好你来说,”福尔摩斯说。
我看了看他们,牧师的衣服是匆忙穿上的,而他身旁坐着的那位房客却
衣着整齐。福尔摩斯的简单推理让他们的脸上布满惊奇,我觉得好笑。
“也许我最好先说几句,”牧师说道,“然后您再决定,是听特瑞根尼
斯先生详细说明,还是等会儿去这怪事的现场。我解释一下,我们的朋友昨
晚和他两个兄弟欧文和乔治以及妹妹布兰达待在他们的屋子里。这房子在翠
丹尼克・华萨,靠近沼泽地的石头十字架。他们在饭厅的桌子上玩牌,当时
身体很好,精神也不错。10 点刚过,他就走了。他是个早起的人,今早吃早
餐前,他正朝那个方向走去,后面赶上了理查大夫的马车。大夫告诉他正好
有人叫他去翠丹尼克・华萨看急诊。于是莫梯默・特瑞根尼斯先生就跟他一
道去。到那儿后,他发现情形不对。同他走时一样,他那兄弟和小妹还坐在
桌旁,扑克牌还放在面前,蜡烛已经烧到了底端。妹妹坐在椅子上早已死了,
身旁的两个哥哥又笑、又叫、又唱,完全丧失了理智。这死了的女人和两个
疯了的男人,三个人脸上全是极度恐惧的表情——那种万分惊恐的模样让人
真不敢看,房子里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只有老厨娘兼管家波特太太来过。
她声称她整晚都睡得很香,没听到任何动静。没偷走什么,也没动过什么。
而且什么样的恐怖能吓死一个女人,吓疯两个壮汉,我们根本解释不了。简
单地说,事情就是这样,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您能帮我们弄清真相,就积大
德了。”
我本来希望自己能想个法子,把我的同伴诱回到平静的生活中,那毕竟
是我们这次远游的目的。可是一看到他眉头紧锁的认真样子,就知道我的苦
心白费了。他一时间沉默不语,坐着思索这桩打破我们宁静日子的离奇悲剧。
“我会调查此事的,”他终于开口了,“这案子初看起来情形很罕见。
你自己去过那里吗,朗黑先生?”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特瑞根尼斯先生到牧师住宅来说了这事,我马
上和他一起赶到这里向您请教。”
“发生这幕离奇悲剧的房子离这里多远?”
“往内陆走大约 1 英里。”
“那我们一块儿走着去吧。不过走之前我还有几个问题得问你,莫梯
默・特瑞根尼斯先生。”
那位先生自始至终默不作声,不过我看得出来,他虽然竭力控制自己,
心情仍要比那位冒失的牧师激动多了。他坐在那儿,拉长的脸发白,两眼焦
急地注视着福尔摩斯,枯瘦的双手绞在一起。牧师叙述他家的惨祸时,他在
一旁听着,失去血色的嘴唇在颤抖,黑色眼珠似乎反射着出事现场的恐惧。
“您请随便问吧,福尔摩斯先生,”他急切地说道,“说起来真糟透了,
不过我会实话实说的。”
“说说昨晚的事吧。”
“行,福尔摩斯先生。我在那里吃了晚饭,就像牧师说的那样,后来我
哥哥乔治提议玩一局惠斯特牌。我们坐下时大概是 9 点。10 点过 1 刻时我起
身走了。走时他们围坐在桌边,一个个兴冲冲的。”
“谁开门送你出去的?”
“波特太太已经上床了,所以我自己开的门。我从厅里出来后就关上了
大门。他们待的那个房间窗子关着,不过窗帘没有合上。今天早上看时,门
窗都没动过,相信没有任何生人进过屋子。可他们就坐在那儿给吓疯了,而
布兰达吓死了,脑袋就靠在椅子扶手上。我只要活着,就一辈子也忘不了那
屋子里的情形。”
“照你说来,事实的确极不寻常,”福尔摩斯说,“我想,发生这种事
情,你自己对这事的原因有什么意见吗?”
“是见鬼了,福尔摩斯先生,是魔鬼!”莫梯默・特瑞根尼斯嚷道,“这
不关凡间的事。有一样东西进入了房内,抹去了他们的理智。人力如何做到
这点?”
“我担心,”福尔摩斯说,“如果这事非人力能及,那我当然也无能为
力。可是我们在不得不接受这种论断之前,还是要竭尽全力寻找合理的解释。
至于你自己,特瑞根尼斯先生,在我看来,你和你家人是分开过的吧,因为
他们住在一起,而你却另有房子?”
“的确如此,福尔摩斯先生,不过那事已经过去了。我们一家原是住在
雷得鲁斯挖掘锡矿的,可我们把厂子卖给了一家公司,得到的钱可以让我们
不再干活了。我不讳言,在分钱一事上我们有点意气用事,有一段时间我们
彼此有些隔阂。不过后来互相谅解了,这事也给忘了,大家又是最好的朋友
了。”
“回忆一下你们共同度过的晚上,你能想起什么也许能帮助我们解开这
个谜底的事吗?好好想想,特瑞根尼斯先生,因为任何线索都对我有用。”
“想不起什么,先生。”
“你家人情绪正常吗?”
“再好不过了。”
“他们容易紧张吗?有没有显露出对危险临近的担忧?”
“根本没有。”
“你还有没有要补充的,也许能帮我忙?”
莫梯默・特瑞根尼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我想起了一件事,”他最后说,“我们坐在桌旁时,我背朝窗子。而
我哥哥乔治是我的搭档,他面对着窗子。有次我看见他死死盯着我的背后,
所以也回头去看。窗帘拉开着,窗户关上了,不过我还是能看到草坪上的树
丛。有那么一会儿我好像看见树丛里什么东西在动。我说不出那是人还是动
物,不过当时我只是觉得那儿有东西。我问他在看什么,他告诉我他也有那
样的感觉。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了。”
“你没去察看一下吗?”
“没有;我们没当回事。”
“那么你走时没有一点恶兆吗?”
“一点也没有。”
“我不太清楚,今天早上你怎么那么早就听到了消息。”
“我一向早起,总是在旱餐前散散步。今天早晨,我刚刚上路,医生坐
着马车就赶上了。他告诉我波特老太太让一个男孩送急信来。我跳上马车坐
在他身旁就一道出发了。我们到那儿就朝那吓人的房间里看。蜡烛和炉火一
定是几小时前燃尽的,他们就坐在黑暗中直到天亮。医生说布兰达至少死了
6 小时了。没有丝毫暴力的迹象。她就靠在椅子扶手上,脸上带着那种表情。
乔治和欧文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歌儿,叽叽咕咕的,像两只大猩猩。哦,看
了真难受!我受不了了,医生的脸也白得像纸。真的,他一阵发晕倒在椅子
上,差点儿得我们去照顾他。”
奇怪——太怪了!”福尔摩斯说。他站起来戴上帽子,“我想,也许我
们最好去一趟翠丹尼克・华萨,别再耽搁了。我承认,乍一看就这么离奇,
这样的案子我倒是很少见到。”
我们头天上午的调查并没什么进展。不过那天一开始就碰上一件事,令
我有不祥的感觉。去出事地点的路是乡村小道,狭窄蜿蜒。我们正走着,听
到有马车隆隆地驶来,就闪开让它过去。车子经过时,我朝关着的车窗瞥了
一眼,一张龇牙咧嘴的面孔极其可怕地瞪着我们。那圆睁的怒目和紧咬的牙
齿像恶魔般从我们面前一闪而过。
“我的兄弟!”莫梯默・特瑞根尼斯叫了起来,嘴唇一下子白了,“是
送他们去海尔斯顿。”
我们畏惧地看着这辆黑色马车慢腾腾地驶去。然后转身上路,向他们遭
遇奇祸的那座凶宅走去。
那是一幢亮堂堂的大宅子,不像村舍,倒像别墅。屋旁的花园相当大,
在科尼什的春天里已是繁花似锦了。起居室的窗子就对着花园。照莫梯默・特
瑞根尼斯的说法,那恶魔就是从花园过来,用无比的恐怖瞬间夺去了他们的
理智。我们踏进门廊前,福尔摩斯在花坛中和小道里若有所思地慢慢踱着。
我记得,他是那么出神;还绊倒了洒水壶,水洒到园中小径上,打湿了我们
的脚。进屋后我们见到了科尼什的老管家太太波特。她照料着这个家,还有
个小姑娘帮着她。她很乐意回答福尔摩斯的所有问题。她整晚没听到什么动
静。她的雇主近来情绪都很好,她从没见他们那么喜气洋洋过。今早上她走
进那间房子,看到桌旁那幅可怕的景象,顿时晕了过去。她清醒后,打开窗
子放进早上的空气,随后跑到小道上,叫村里的一个小孩去找医生。如果我
们想看看那位女士,她就放在楼上自己的床上。靠四个壮汉才把那兄弟俩弄
上疯人院的马车。她可不愿在这屋里再呆下去了,下午就去圣・艾弗斯,回
自己家去。

我们上楼查看了尸体。布兰达・特端根尼斯小姐虽然青春已逝,仍然貌
美如花。即使死了,那张深色面孔依然清秀、俊美,只是脸上还残留着惊恐
的神情,她死前那一刻曾经多么害怕啊。我们走出她的卧室,下楼来到起居
室。惨剧就发生在这儿。壁炉里还留着昨晚烧过的炭灰。桌上散放着纸牌,
四支蜡烛已经燃尽,烛泪淌满底座。椅子已经放回到墙边,不过其它的东西
都还是昨晚的样子。福尔摩斯在屋里轻快地走来走去,在几只椅子上都坐坐,
拉开椅子又放回原处。他试了试能看见花园多大的地方;又检查了地板、天
花板和壁炉;可我一次也没见他眼睛一亮、双唇紧绷的样子。他要那副模样
就是告诉我,他在漆黑一片中看到了一线光明。
“为什么生了火?”他问过一次,“他们总是在春天的晚上在这样的小
屋里生火吗?”
莫梯默・特瑞根尼斯解释说,晚上又冷又潮。所以他一来就生上了火。
“你打算怎么办,福尔摩斯先生?”他问。
我朋友微笑着按住我的胳膊。“华生,你老是批评我搞烟草中毒,你批
评得非常正确,可是我又要恢复这个习惯了,”他说,“先生们,要是你们
同意,现在我们就回自己的小屋去,因为我看这儿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新证
据了。我要好好考虑考虑这些情况,特瑞根尼斯先生,要有什么事,我当然
会与你和牧师联系的。好了,祝二位早安。”
我们回到波尔杜小屋没多久,福尔摩斯就开口了。这之前,他沉默不语,
在专心思索。他缩在扶椅里吸烟,烟雾缭绕,憔悴严肃的面孔藏在烟里,都
快看不见了,他浓眉耸起,额头紧皱,两眼出神地望着远方。终于他放下烟
斗,一跃而起。
“这不行,华生!”他笑着说道,“我们一块儿去悬崖那边散散步,找
找燧石箭头。这比案子的线索要好找多了。没有足够的材料就让大脑工作,
就好比让引擎空转,大脑会给搅得乱七八糟的。海上的空气、阳光和耐心,
华生——有了这些,什么都会有的。
“现在,我们来冷静地估计一下目前的处境吧,华生。”他说这话时我
们正绕着悬崖散步,“我们得紧紧地把握住仅有的一点点证据,这样一发现
新情况,我们就能对号入座。首先我要确定的是,我们俩谁也不打算承认是
恶魔闯入了人间。一开头就得把那念头驱赶得干干净净。好了,有三个人遭
到了人力有意或无意地猛烈袭击。这铁的事实是无法推翻的。那这事是何时
发生的呢?假定莫梯默・特瑞根尼斯先生所说属实,那显然事发时间为他刚
离开房间时。这点非常重要。假定出事时间为随后几分钟内。纸牌还在桌上。
其时已过了他们平日上床的时间。可是他们没有改变位置,也没把椅子推回
桌下。我再说一遍,事发时他刚刚离开,不会晚于 11 点钟。
“下一步我们显然得尽力调查莫梯默・特瑞根尼斯离开那里后的活动。
要查这个很容易,而且他举止也无可置疑。你是知道我的方法的,所以一定
注意到了,我特意笨手笨脚地撞倒洒水壶,这样我就得到了他的脚印,比别
的方法管用多了。潮湿的沙土上脚印很清楚。你总记得,昨晚也很潮,取得
了脚印样本再从别的脚印中找出他的,从而了解他的行动,这不难做到。看
起来他是急着去牧师住宅。
“那么,如果莫梯默离开了现场,而外面有个人惊扰了玩牌的人,我们
怎么去找出这个人呢,这种恐怖的印象又是如何造成的呢?可以排除波特太
太。她绝对害不了人。有没有迹象表明,某个人爬到了朝花园的窗户上,用
某种方法制造了恐怖的效果,令看到的人丧失了理智?只有莫梯默本人提出
过这种看法,他说他哥哥谈到过花园里有动静。那可真奇怪,因为当晚下了
雨,云很厚,四周一片漆黑。要是谁企图惊动这些人就得把脸贴在玻璃上,
这样大家才会看得见。窗外有个三足花坛,却没留下任何脚印。难以想象,
屋外的人怎么让那几个人留下如此恐怖的印象,而且我们也找不出这种煞费
苦心的古怪行为到底有什么目的。你明白我们的难处了吗,华生?”
“再明白不过了,”我确信不疑地回答。
“不过,再多一点材料,我们就能证明,这些难题不是解决不了的,”
福尔摩斯说,“我看,华生,你那些范围广大的档案中找得到一些算得上含
糊不清的东西吧。现在我们先把案子放在一边,等有了更为准确的资料后再
说。上午剩下的时间就找找新石器时代的人类遗迹吧。”
我本可以品评一番我朋友超然的思想能力,可在康沃尔这个春天的上
午,他花了两个钟头去谈论那些石凿、箭头和碎瓷片,轻松极了,似乎没有
什么诡计等着他去揭露,我可真是满腹疑云。下午我们回到小屋后才发现有
位客人在等着我们。他马上让我们重新想到手上的案件。我们俩谁也用不着
介绍来者。他身材伟岸,脸上皱纹交错、棱角分明、目光凶狠,长着鹰钩鼻
子,花白的头发就快挨到天花板了,唇边胡须变白了,须端却是金色的,由
于烟不离嘴还留下了烟斑。在伦敦也好,在非洲也好,这一切都是闻名遐迩
的,这非凡人物只能是伟大的猎狮人、冒险家列奥・斯汤达尔博士。
我们曾听说过他就在这个地方,有一两次在沼泽地的小径上望见了他高
大的身躯。不过,他没来找过我们,我们也没想要去拜访他。因为众所周知,
他喜欢隐居,旅行之余的大部分时间都躲进荒无人烟的布尚・阿里昂斯森林
的小平房里。他在书和地图的陪伴下过着完全孤独的生活,只专心于自己的
简单要求,对邻居的事从不过问。所以当他热心地询问福尔摩斯,他对这一
神秘事件的调查有何进展时,我不禁大为惊奇。“郡里的警察毫无线索,”
他说道,“不过你经验丰富,也许能作出一些可信的解释。我只想让你了解,
我常来这儿逗留,非常了解特瑞根尼斯一家。其实我妈妈是科尼什人,从她
那边算,我得管他们叫表亲,所以他们奇特的遭遇自然让我大为震惊。我可
以告诉你,我本来已经到了普利茅斯,打算从那儿去非洲,但是今天早上得
到了这个消息,又赶回来帮助查案。”
福尔摩斯扬了扬眉头。
“你不是误了船期吗?”
“我会搭下一班的。”
“我的天!真是朋友情深啊。”
“我告诉你他们是我的亲戚。”
“不错——你母亲的亲戚。您的行李上船了吗?”
“有些上了船,不过主要行李还在旅馆。”
“明白了。不过,这事大概还不可能就上了普利茅斯晨报吧。”
“没有,先生;我收到了封电报。”
“我可以问问是谁发的吗?”
冒险家憔悴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影。
“您可真能刨根问底呀,福尔摩斯先生。”
“职责所在嘛。”
斯汤达尔博士稳了稳情绪,又恢复了那沉着冷静的孤傲神态。
“我很乐意告诉您,”他说,“是牧师朗黑先生发电报让我回来的。”
“谢谢,”福尔摩斯说,“至于您最开始提的那个问题,我不妨这样说:
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我还不十分清楚,不过以后会查出结论的。现在下结论
还为时过早。”
“也许您不介意告诉我,您认为什么样的人有嫌疑呢?”
“不行,我很难说是谁。”
“那么我白费了时间,没必要再坐下去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博士怒气
冲冲地大步走出了屋子,而不到 5 分钟,福尔摩斯就跟了出去,直到晚上才
回来。只见他步履蹒跚,神色疲惫不堪,我便明白他的调查又没什么进展。
一封寄给他的电报,他只略看了看就扔进了壁炉。
“是从普利茅斯饭店发来的,华生,”他说,“我从牧师那儿知道饭店
的名称,就给他们发了个电报,查实一下列奥・斯汤达尔博士的话。看来,
他昨晚的确待在那儿,而且确实把一部分行李托运去了非洲,然后自己来这
儿调查案情。你怎么看,华生?”
“他非常关心这事。”
“非常关心——不错。这里面有根线索我们还没抓住,抓住了就会让我
们理清头绪的。打起精神来,华生。我们手头的资料无疑还不齐全,要是全
了,我们会很快解释这些难题的。”
我没怎么想,福尔摩斯的话到底多久能兑现,也没想事态会变得更加离
奇可怕。就是这事态的恶化为我们展开了一条新的调查线索。早上我还在窗
口剃着胡子,就听到一阵马蹄声。定睛一看,一辆马车急驶而来。马车停在
了我们门口,我们的牧师朋友跳下马车,冲进了花园。福尔摩斯已经穿好了
衣服,我们急忙下楼去迎接他。
来客激动不已,话都快说不清了。不过他总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了那
个悲惨故事。
“我们让鬼缠住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可怜的教区让鬼缠住了!”他大
嚷着,“是撒旦自己在这儿横行霸道!我们都陷入魔掌了!”他激动得手舞
足蹈。要不是他脸色发白,满眼恐惧的话,简直就可笑极了。最后他连珠炮
式地报出了这个可怕的消息。
“莫梯默・特瑞根尼斯先生昨晚死了,情形同他家人死时一模一样。”
福尔摩斯顿时站起来,全神贯注。
“你的马车坐得下我们几个人吗?”
“行。”
“好,我们先不吃早餐,华生。朗黑先生,我们全听您吩咐。快——快,
趁现场还没乱。”
这位房客在牧师住宅里租了两个房间,都在住宅一隅,一间在另一间楼
上。下面的是一间大起居室;楼上的是他的卧室。从房间往外看,有一个槌
球场一直延伸到窗下。我们到时医生和警察还没来,所以现场的一切保留着
原样。我先来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那个雾气沉沉的三月的早晨,我永远也
无法从脑海中抹去。
房间里阴沉恐怖,令人窒息。第一个进房的仆人已经打开了窗子,不然
会让人更难受。房中桌上有一盏灯还亮着,烟雾缭绕,恐怕这也是房间闷人
的原因之一。桌边坐着那个死人,身子向后倒在椅子上,稀疏的胡于耸着,
眼镜推到了额上,黑瘦的面孔朝着窗子,脸上扭曲成一团,恐怖的神情同他
妹妹死去时一样。他四肢僵硬,手指扭曲,好像死时惊惧万分。他穿戴整齐,
不过看上去似乎是匆忙穿上的。我们已经查到他曾经上床睡过觉。他是在拂
晓时遇害的。
福尔摩斯一走进那间凶屋,模样就大变了。谁要是注意到这点,就会看
出他那冷淡迟钝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勃勃生机。他刹那间警醒起来,双目炯炯
有神,面无表情,四肢却激动得颤抖不已。他走到草坪上,又从窗口钻进屋
子,在屋里兜着圈子,然后又上楼去卧室,活像只猎犬冲出去掀开了隐蔽物。
他在卧室里迅速巡视一番,最后推开了窗子。这好像又让他兴奋起来,只见
他俯身窗外,突然快活地叫了一声。接着他又奔下楼,从开着的窗子跨出去,
趴下把脸贴在草地上。过会儿又一跃而起钻进屋子,精神抖擞的样子就像猎
人跟上了猎物。那盏模样普通的灯,他也细致检查,还量了量灯座的大小。
他用放大镜仔细察看盖住烟囱顶的云母板,还从板上刮下了点灰,把它放进
一只信封里,又把信封夹进笔记本。末了,他招呼牧师过来,我们三人都来
到草坪上。这时医生和警察也来了。

“我很高兴我的调查有点眉目了。”他说道,“我不能留下来与警方讨
论这事。不过朗黑先生,如果你能替我向警官致意,告诉他留神卧室窗户和
起居室的灯,我将不胜感谢。两者都对人有启发,联系起来差不多就能下结
论了。如果警方想了解详情,我很乐意在小屋接待他们。现在嘛,华生,我
们还是去别的地方吧。”
也许警察不喜欢一个业余人员插手此案,也许他们自信能查出点眉目
来;可是随后两天我们没有听到警方的任何消息。这期间福尔摩斯不是待在
屋里抽烟、冥想,就是独自去村里散步,一去几个小时,回来后也不说去哪
儿了。他做了一个实验,使我对他的调查有了些了解。他买了一盏灯,同事
发时莫梯默・特瑞根尼斯房间燃着的那盏一模一样。他注入灯里的油也同牧
师住宅用的一样。然后他小心记下灯油燃尽的时间。他做的另一个实验却让
人极不愉快,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情形。
“你应该没忘,华生,”有天下午他对我说,“我们掌握的各种说法中
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每一个最先进屋的人对屋里空气的反应。你回想一
下,莫梯默・特瑞根尼斯讲述他最后一次去他兄弟家时,说医生是如何一进
屋就倒在椅子上的?你忘掉了吗?行了,我担保事实的确如此。那么,你总
还记得管家波特太太告诉我们她一进屋就昏倒了,醒了后才开的窗。第二件
案子——就是莫梯默自己遇害的那桩——你不会忘了我们进屋时里面闷得逼
人吧,那还是仆人开窗之后呢。我问过那仆人,她事后觉得极不舒服就上床
睡觉去了。华生,你得承认这些事实大大启发了我们。两件案子里都有毒气
的痕迹。出事的两间房子里也都有东西燃烧——头一个案子里是炉火,第二
个是灯。炉子是非生不可的,但是点灯——比较一下耗油量就明白了——一
直点到天大亮。为什么?燃烧、闷人的空气和那些不幸的人或疯或死,这三
者间肯定有着某种联系。这是一目了然的,是不是?”
“好像是这样的。”
“至少这种假设是成立的。我们可以进一步推定,两案中都有某种东西
燃烧后产生了气体,导致人们奇怪地中毒。很好。在第一件——特瑞根尼斯
一家的案子中,那东西是放在火里烧。虽说窗子关上了,但火烧出的烟有些
散入了烟囱。而第二桩案子里烟没地方散,所以我们不难看出中毒的深度就
要比头件案子里严重得多。事情结果也是这样。第一案中死的只是那女人,
可能是女人机体格外敏感吧,其它两位神志暂时或是永远错乱了,这显然是
毒药的最初效果。在第二桩案子里效果就充分发挥了。所以看来事实证明是
毒物燃烧引起的中毒。
“我在心里这么推理下去,自然就仔细检查莫梯默的房间,想找到那种
物质残留下的东西。很明显要找的地方是云母挡板或是油灯的防烟罩。果不
其然,我发现了一些片状的灰烬,边上还有一圈没有烧完的褐色粉末。你瞧
见了,我用信封装了一半。”
“为什么只装一半呢,福尔摩斯?”
“我可不会挡路,我的好华生,得为警方着想。我发现的证据都还留在
那里。毒药还留在挡板上,只要他们想得到。现在,华生,我们要点上灯;
不过得事先打开窗子,免得两个有功的社会成员过早死去。你就坐在窗下那
把靠椅上吧,除非你想做个聪明人,不理这事。哦,你会干到底的,对不对?
我想我是了解我的老伙伴的。这张椅子我就放在你对面,这样我们面对面坐
着,和毒药的距离也是一样的。房门就半开着吧。现在我们互相看着,情况
一不对头就马上中止实验。明白了吗?好了,现在我打开信封倒出药粉——
或者说药粉烧剩的灰末,放在亮着的灯上。行了!现在,华生,我们坐下,
看看会发生什么。”
很快事情就发生了。我还没坐稳,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麝香味,幽幽地令
人作呕。刚刚吸进这气味,我的思维和想象就失去控制了。厚厚的黑云在我
眼前旋转。我眼睛虽看不出,大脑却在告诉我,云中隐藏着宇宙中所有的不
明恐怖物体,所有怪兽和难以想象的恶魔,它们就要扑过来了,我吓坏了。
乌云中浮动着模糊不清的形体,每一个都预示着危险要降临了。一个难以形
容的人来到了门口, 那黑影子让我的心都要炸开了。我浑身冰凉、恐惧无比、
觉得自己毛发耸立,两眼鼓出,口张开着,舌头僵硬。脑子里乱成一团,只
想着有什么东西一定得弄断。我竭力叫喊,依稀听到我发出的嘶叫声,那声
音却离我很远。这时我极力躲开这一切,冲破了那绝望的乌云,一眼看到福
尔摩斯的面孔——惨白、僵硬、布满恐惧,神情同我曾见过的那些死人的一
模一样。看到这景象,我顿时清醒过来,恢复了力气。我一跃而起,抱住福
尔摩斯,一起跌跌撞撞跨出大门。一会儿后我俩倒在草地上,紧挨着躺在一
块儿,只感到那灿烂的阳光照着我们,驱赶着曾围住我们的地狱一般可怕的
乌云。慢慢地我们心灵中的乌云散去了,就像雾气散尽景象浮现,平静和理
智也回到了我们心中。我们从草地上坐起,擦了擦冷汗淋漓的前额,互相看
着,明白对方刚才的感受,想捕捉那可怕经历的最后一丝痕迹。
“说真的,华生!”福尔摩斯最后说,声音仍不稳定,“我对你真是感
激不尽,抱歉不已。做这种实验对实验者本人来说也是不合理的,对朋友来
说更是双倍不合理。我非常非常对不起你。”
“你知道的,”我颇有点感动,因为以前他从没向我这么表白过他的心
意,“能帮助你是我最大的快乐和荣幸。”
他立刻故态复萌,又操起那半是幽默半是挖苦的腔调。他对他周围的人
一贯如此。“叫我们都发疯,真是多余,我的好华生,”他说,“我们竟做
了这么疯狂的实验。还没做呢,就会有公正的旁观者宣布我们已经疯了。我
得承认,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起作用,而且后果这么严重。”他奔进屋子,
又跑出来,手伸得远远的,手上拿着那盏燃着的灯。他把灯扔进荆棘丛中,
“我们得让屋子换换空气。我想,华生,你对那些悲剧是怎么发生的,不会
再有疑问了吧?”
“绝无疑问了。”
“可是出事的原因仍不清楚。来,我们到这个凉亭里讨论一下吧。那讨
厌东西好像还堵在我喉咙里。我想,我们得承认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人—
—莫梯默・特瑞根尼斯。虽然他在第二起案子中被害,却是第一起的凶手。
首先,我们应该记得,他们家里发生过争吵,后来和好了。那场争吵有多激
烈,和解又有几分虚假,我们一无所知。我一想到莫梯默・特瑞根尼斯,就
好像看到他那张狡猾的面孔,藏在镜片后面两只利害的绿豆眼睛。我认定他
不是个宽容的人。其次,你也许记得,我们曾经听说有人当时在花园里,这
个说法有一阵子让我们错过了这起惨祸的真正起因,告诉我们这点的正是莫
梯默。他企图引我们误入歧途。最后一点,要是他离开那屋子时没有把毒药
投进火里,那么又是谁干的?他刚走就出事了。假如还有人进了屋,那一家
子自然会站起来。再说,在这个宁静的康沃尔地区,晚上 10 点后是不会有人
上门的。所以,我们可以这么说,所有证据都表明莫梯默・特瑞根尼斯是凶
手。”
“那么他是自杀而亡啰!”
“嗯,华生,这种假定表面上看不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害他家人落得如
此下场,深感内疚,会被负罪感驱使从而采取同样的死法。不过,我们有确
凿的证据否定这点。幸亏在英国有一个人了解全部情况。我已经约好他,下
午就能从他嘴里听到事实真相了。噢!他早到了。列奥・斯汤达尔博士,得
请您走这边。我们刚刚在屋里做了个化学实验,所以不能在小屋接待您这位
贵宾。”
我听到花园门咔嗒一响,这位伟大的旅非冒险家那伟岸的身躯就出现在
小径上了。他有些诧异,转身向我们坐着的粗石凉亭走来。
“你捎信给我,福尔摩斯先生。我一小时前收到你的条子,所以来了。
不过我真弄不懂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指挥。”
“也许我们能在分手前把事情弄清楚,”福尔摩斯说,“同时我非常感
谢您能拨冗前来。在室外接待您真是不敬,请您多多原谅。我和我朋友华生
刚刚为名叫《科尼什恐怖案》的稿子又加上了一章,所以现在想吸点新鲜空
气。我们要商量的事和你本人密切相关,所以恐怕谈话时最好是没人偷听。”
冒险家从嘴边拿下雪茄,目光犀利地瞪着我的同伴。
“我全然不知,先生,”他说,“你要说些什么与我密切相关的事。”
“谋杀莫梯默・特瑞根尼斯,”福尔摩斯说。
一时间我真希望手头有武器。斯汤达尔凶巴巴的面孔一下子变得通红,
他瞪大两眼,额上青筋暴起,拳头紧握,向我同伴冲过来。接着他又停了下
来,竭力控制住自己,神色又变得冷酷、呆板。这副模样看上去要比他鲁莽
发作更为危险。
“我长期生活在野人中,不受法律约束,”他说,“所以习惯了自行其
是。福尔摩斯先生,你千万别忘了这点,我可不愿伤着你。”
“我也不愿害您呀,斯汤达尔博士。我知道了一些情况却不找警察而来
找您,不就清楚地证明了这点。”
斯汤达尔喘着粗气坐下了,也许是他历险生活中第一次给吓住了。福尔
摩斯的举止镇定自若,让人无法抗拒。来客一下子变得结结巴巴,一双大手
也激动得张开又握紧。
“你什么意思?”他最后问道,“如果你想恐吓我,那你可找错人了。
别绕弯子啦。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会告诉你的,”福尔摩斯说,“之所以要告诉你,是因为我希望你
能开诚布公。我下一步要采取的举动完全取决于你怎么去为自己辩护。”
“为自己辩护?”
“是的,先生。”
“我为什么要辩护?”
“对你谋杀莫梯默・特瑞根尼斯的指控辩护。”
斯汤达尔用手帕抹了抹前额。“说真的,你在逼我,”他说,“你就是
靠这种不遗余力的恐吓来取得成功的吧?”
“恐吓人的,”福尔摩斯严厉地说,“是你,列奥・斯汤达尔博士,而
不是我。我告诉你几桩事实,就能证明我所言不虚了。你从普利茅斯返回这
里,却又把大部分财物都运往非洲。这就让我第一次想到,你是解开这件惨
祸之谜的一环——”
“我回来——”
“我听过你的解释,我觉得它们太牵强了,不能让人信服。不必再提了。
你来这儿问我谁有嫌疑。我拒绝答复你。然后你就去了牧师住宅,在屋外停
了一会儿,最后回到了你的住宅。”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跟踪了你。”
“我没看见有人。”
“我跟踪你是不会让你看到的。这一夜你在屋里一点也不平静。你盘算
了一些计划,凌晨时就去实施这些计划了。你出门时天刚破晓,你在大门口
的石子堆上捡了几粒微红的放进口袋里。”
斯汤达尔猛然愣住了,疑惑不解地看着福尔摩斯。
“接着你快步走了 1 英里,来到了牧师住宅。我倒是觉得,你当时穿着
的就是脚上这双罗纹网球鞋。到了牧师住宅后,你穿过花园和屋子四周的篱
笆,走到特瑞根尼斯住处的窗下,那时天已亮了,可是屋里的人还没起床。
你从口袋里拿出几粒石子,往窗户上扔。”
斯汤达尔猛地一下站起来。
“我可真是活见鬼了!”他嚷嚷着。
福尔摩斯对这赞扬微微一笑。“你大概扔了二三把石子,那屋里的人才
来到窗前。你示意他下楼。他匆匆忙忙穿好衣服,下楼来到起居室。你从窗
子进到屋里,和他见了一面——见面时间倒挺短的——你俩待在一块儿时你
在屋里走来走去。然后你走出屋子时关上了窗户。这时你就站在草坪上一边
抽烟,一边观看着屋里发生的一切。最后,特瑞根尼斯断了气,你也就沿来
时的路回去了。好了,斯汤达尔博士,你怎么为自己这番举动辩护呢?你这
么干有什么动机?要是你编造一番来糊弄我,我向你保证,这事就再不会由
我来过问了。”
来客听到这些控词,脸上早已一片死灰。这时他把头深深地埋在手中,
坐在那里沉思良久。突然他冲动起来,一下子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
甩在我们面前的粗石桌上。
“我那么做就是为这,”他说。
这是位美人的半身照片。福尔摩斯俯身去看。
“布兰达・特瑞根尼斯,”他说。
“是的,布兰达・特瑞根尼斯,”我们的客人重复道,“那么多年了,
我一直爱着她,她也一直爱着我。人们对我在科尼什隐居感到不解,这就是
其中的秘密。隐居让我贴近这世上我最宝贝的东西。我不能和她结婚,因为
我有妻子。虽然我妻子多年前就丢下我走了,可按这可恶的英国法律,我不
能离婚。布兰达等了那么多年,我等了那么多年。可就等来了这样的结果。”
他悲痛地呜咽着,魁伟的身躯不住地颤抖,他的手在花白的胡子下紧紧地掐
着喉咙。接着他费力控制住自己,继续往下说:
“牧师了解这一切。我们信任他。他会告诉你,她是人世间的天使。所
以他才给我发电报,我也就回来了。我一听到我心爱的人遭到这样的不幸,
行李也好,非洲也好,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下你明白我这一番行动
的秘密了吧,福尔摩斯先生。”
“说下去,”我的朋友说。
斯汤达尔博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纸包上写着“Radix
pedis diaboli”,字下面标着一个红色的毒物记号。他把纸包推到我面前。
“我知道你是医生,先生。这种药剂你听说过吗?”
“魔鬼足根!没有,我从未听说过。”
“不怪你专业知识不够,”他说,“因为我相信,除布达的一个实验室
有它的样品外,欧洲再没有这种药剂了。药典和毒药学文献上均无记载。这
种根样子像一只半人半羊的脚,所以一位研究植物的传教士给它取了这么个
怪异的名字。非洲西部有些地方的巫医把这毒药当作考验品,以裁决人们是
否有罪。他们对这东西严加保密,我是在一个非同寻常的场合,在乌班吉地
区得到这种特殊样品的。”他说着打开纸包,露出一撮像鼻烟一样的红棕色
粉末。
“接下来呢,先生?”福尔摩斯口气严厉。
“福尔摩斯先生,我这就告诉你下面发生的全部事实。既然你知道了那
么多。为我自己着想,你应该知道所有情况。我已经把我同特瑞根尼斯一家
的关系解释清楚了。因为他们的妹妹,我才同那兄弟几个关系不错的。他们
一家为钱大吵了一场,这样大家就疏远了这个莫梯默,据说他们一家又和好
了,所以我后来也同他交往,就同其他几个一样。他这个狡诈阴毒、诡计多
端,有几件事让我对他起了疑心,不过没什么理由去跟他公开翻脸。
“就在两个星期前,他有一天来到我住所。我给他看了一些我从非洲带
来的奇珍异品,其中就有这药粉。我告诉他这药的特殊效用;它是怎样刺激
大脑中控制恐惧情感的中枢;部落祭司拿它去裁决臣民是否有罪时,那些倒
霉的土人又是如何发疯或者送命的。我还对他说了,欧洲的科学在这种药的
检测方面是无能为力的。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拿到药粉的,因为我一直没离开
过房间。不过我相信是在我打开柜子,弯下腰去拿盒子时,他设法拿了一点
魔鬼足根。我记得很清楚,他当时老缠着我问,这药粉得多大剂量多长时间
才能生效。我可真没想到,他问这些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在普利茅斯收到牧师的电报后,才又想起了这事。那恶棍以为,消
息还没传到我这儿,我就已经出海了,而且以为我会在非洲失踪好几年呢。
可是我马上回来了。当然一听到详细情况就认定是用了我的毒粉。我来找你,
盼着你对这事会有别的解释。可是不可能另有原因。我确信莫梯默・特瑞根
尼斯是凶手;他是因财起意,也许他想如果家里人都疯了,他就是他们共有
财产的唯一监护人了。所以他用魔鬼足根药粉去害他们,害得两个人精神失
常,害死了他的妹妹布兰达,我唯一的爱人,也是唯一爱我的人。这就是他
犯下的罪;该受到怎样的惩罚?
“我应该用法律来惩办他吗?我又有什么证据呢?我明白这一切是事
实,可是陪审团由我的同胞组成,我能让他们相信这个怪诞的故事吗?也许
能,也许不能。但是我不能失败。我的灵魂呼喊着复仇。我曾经告诉过你,
福尔摩斯先生,我大半生不受法律约束,所以最终就自行其是了。这次就是
如此。我下定决心,他害别人受的罪自己也得受,要不我就亲手对他主持正
义。此刻英国再没有人比我更不看重自己的性命了。
“现在我对你说出了一切。其余的你自己已经说过了。同你说的一样,
我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一大早就走出了屋子。我预料到会很难叫醒他,所
以像你提出的那样从石子堆上捡了些石子。我向他窗子扔了石子,他下楼来
让我从起居室的窗子进去。我当面揭穿他的罪行,对他说我既是法官又是刽
子手。这卑鄙的家伙倒在椅子上,看到我的手枪全身瘫痪了。我点燃台灯,
把药粉洒在上面,然后站在窗外,准备他一想逃离屋子就兑现我的威胁——
一枪崩掉他。5 分钟不到他就死了。天啊!瞧他死的那副模样!可是我心硬
如铁,因为他所受到的正是我那无辜的爱人先前遭受的痛苦。这就是我的故
事,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有心上人,你也许也会这么干的。无论如何,我
听凭你处置。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早就说过,世上的人再没有我这么
不怕死的啦。”
福尔摩斯一言不发,坐了一会儿。
“你原来有什么打算?”他最后问道。
“我原打算待在中部非洲直到老死。我那里的活还只干了一半。”
“那就去干完另一半吧,”福尔摩斯说,“至少我是不准备阻拦你的。”
斯汤达尔博士挺起他那魁伟的身躯,庄重地点头致意,然后离开了凉亭。
福尔摩斯点燃了烟斗,把他的烟草袋递给我。
“换上一点儿没有毒的烟倒是挺招人喜欢的,”他说,“我觉得你一定
会同意,华生,这案子用不着我们去干预。我们的调查是独立进行的,我们
的行动也是如此。你不会去告发那个人吧?”
“当然不会,”我回答说。
“我从没有爱上过谁,华生,不过如果我恋爱了,而且爱上的女人惨遭
这样的不幸,我也会像我们那位目无法纪的猎狮人一样干的。谁知道呢?噢,
华生,我不会贬低你的聪明,去跟你解释那些显而易见之处。当然,窗台上
的石子是我研究的起点。牧师住宅的园子里可没有这样的东西。只有当我转
而留意斯汤达尔博士和他的宅子时,我才找到类似的东西。灯在大白天亮着,
灯罩上残留着粉末,这两点环环相扣,提供了一条明显的线索。好了,我亲
爱的华生,现在我们可以彻底抛开这事了,可以问心无愧地又开始研究迦勒
底语的词根了。迦勒底语的词根肯定来源于科尼什语,那可是伟大的凯尔特
方言的分支呀。”

(戴茵 译)
红 圈 会

“好了,沃伦太太,我看不出有任何特殊的原因使你不快;我也不明白,
我的时间如此宝贵,竟然还去干预这种事。我确实还有其它事情要办。”歇
洛克・福尔摩斯这样说着,一边转过身去看他那巨大的剪贴本。他把一些最
近的材料剪贴在里面,并且编了索引。
但是,房东太太是固执的,而且还具有女性的灵巧。她寸步不让。
“去年,你还替我的一个房客办过事,”她说,“就是费耳代尔・霍普
斯先生。”
“噢,是的——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但他老是说个没完——夸您善良肯帮忙,先生,说您能把一团乱麻的
事查得水落石出,一清二楚。每当我自己产生怀疑,摸不清头绪的时候,我
就想起了他说的话。我知道,只要您愿意,您是能够办得到的。”
每当受到恭维时,福尔摩斯就容易受影响,并且,当人们用诚恳对待他
时,他也就尽力去主持公正。这两股力量迫使他用叹一口气来表示同意,同
时他放下了胶水刷子,并把椅子挪开。
“好吧,好吧,沃伦太太,那就讲给我听听吧。我抽烟你不反对吧?谢
谢你,华生——拿一下火柴!你心神不安,这我知道,因为你的新房客呆在
房间里,你看不到他。那又如何呢,上帝保佑你,沃伦太太,如果我是你的
房客,你会一连几个星期都见不到我的。”
“这我不怀疑,先生。但这回情况不同。它把我吓坏了,福尔摩斯先生。
因为害怕我睡不着觉。只听见他急促的脚步声从一大早到深夜走来走去,可
就是没见过他的人影——这我可真受不了。我的丈夫比我神经更紧张,但他
成天在外面工作,我呢,我就躲不开了。他隐藏什么呢?他干了什么呢?除
了那个女孩,屋子里就只剩下我和他了,我的神经更受不了啦。”
福尔摩斯俯身向前,用他长而细的手指抚着房东太太的肩膀。当他需要
的时候,他就有一种近乎催眠术般的安慰人的力量。她那恐惧的目光消逝了,
紧张的表情也缓和下来,恢复了往日的神态。她坐在福尔摩斯指着的那把椅
子上。
“假如我要办的话,那我必须了解每一个细节,”他说道,“别着急,
仔细考虑一下。最小的细节可能就是最重要的。你说这个人是十天以前来的,
并且付了你两个星期的房租和伙食费,是不是?”
“他问我要多少费用,先生。我说五十先令一个星期。有一间小起居室
和卧室,一切齐备,是在房子的顶楼。”
“还有呢?”
“他说:‘我一周给你五镑,只要我能按我的条件行事。’我是一个穷
妇人,先生,沃伦先生挣的钱很少,钱对我来说就非常重要了。他拿出一张
十镑的钞票,当时就把它给了我。‘假如你能答应我的条件,你可以在将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半个月得到同样多的钱,’他说,‘如果不行的话,我
就不会再将就你了。’”
“那条件是什么呢?”
“唔,先生,条件就是他们得有房子的钥匙。这没有什么,房客们常常
有这样的要求。还有一点,他们得有完全的自由,绝不能用任何借口去打扰
他。”
“这里面当然不会有什么名堂吧?”
“从道理上讲是没有的,先生。但这个又是根本没有道理的。他到这里
住了十天,不管是沃伦先生,还是我和那个女孩,都没有见过他。我们可以
听到他急促的脚步走来走去,晚上、早上、中午都是如此。除了第一个晚上
外,他从来就没有出过房门。”
“噢,第一个晚上他出去了,是不是?”
“是的,先生,而且回来得非常晚——我们都已经就寝了。他住进来后
就对我说过,他会回来得晚,叫我不要关上大门。我听见他回来时,已经是
三更半夜了。”
“但他吃饭呢?”
“他特别关照过,当他按了铃后,我们才能把饭菜放在他门口的一把椅
子上。当他吃完饭后,他就会再按铃,我们就从同一把椅子上把东西拿走。
如果他再需要什么东西,他就用印刷体写在一张纸上留下。”
“印刷体写?”
“是的,先生,用铅笔写的印刷体。只有一个词,没有别的什么。我带
了一张来给您看——SOAP(肥皂)。这是另外一张——MATCH(火柴)。这里
还有一张他在第一个早上留下的——DAILY GAZETTE(《每日新闻》)。我每
天清晨把报纸和早餐一块儿放在那里。”
“我的天,华生,”福尔摩斯说着,一边用无比惊讶的目光看着房东太
太递给他的几张大纸片,“这肯定有点不同寻常。隐居,我可以理解,但为
什么要写印刷体呢?写印刷体可是个麻烦笨拙的办法。为什么不用手写体?
这说明什么呢,华生?”
“这说明他是想隐瞒自己的笔迹。”
“但为什么呢?房东太太看见他写的字,对他又会有什么关系呢。是呀,
仍可能是你说的那种原因。那么,还有一点,通知为什么这么简洁呢?”
“我想象不到。”
“这样一来就颇耐人寻思了。那些词是用不同一般的铅笔写的,紫色,
笔头很粗。你看,在写好之后,纸片是从这里撕开的,所以,‘SOAP’这个
词的‘S’一个字母撕去了一部分。这能说明问题,对吧,华生?”
“是说明小心谨慎吗?”
“很对。显然还会留有一些记号、指纹和其他一些东西提供线索,以查
明这是个什么人。现在,沃伦太太,你说这个人是中等身材,皮肤发黑,留
着胡子。那他大概是多大年纪?”
“很年轻,先生——不到三十岁吧。”
“好吧,你再说不出更多的情况了吗?”
“他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先生,但听他的口音,我想他是个外国人。”
“还有,他穿得好吗?”
“他穿着非常考究的衣服,先生——一副绅士风度。黑色的衣服——你
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他没有给名字吗?”
“没有,先生。”
“他没有信件,也没有人来拜访他?”
“没有。”
“但你或者那个女孩一定在一个早晨去过他的房间啰?”
“没有,先生,他完全是自己照料自己。”
“我的天!这真有点蹊跷。那他的行李呢?”
“他随身带有一只大的棕色提包——别的什么也没有。”
“噢,看来对我们有所帮助的材料还不多。你是说他没有从房子里带出
过任何东西——绝对没带过?”
房东太太从包里掏出来一个信封,又从信封里取出两根点燃过的火柴和
一个烟蒂放在桌上。
“今天早上,这些东西放在他的盘子里。我把它们带来,是因为我听说
你能从细小的东西上看出大问题来。”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这里面没有什么,”他说,“火柴嘛,当然,它是用来点烟的。很明
显,这是火柴棍燃烧后剩下的火柴头。烧掉的一半是用来点一斗烟或一支雪
茄去了。可是,我的天!这个烟头确实不同寻常。你说过,那位先生上唇和
下巴都有胡子?”
“是的,先生。”
“这我就不能理解了。我觉得,只有刮了胡子的人,才会把烟抽成这样。
嘿嘿,华生,就连你嘴上那么一丁点胡须也是会烧焦的。”
“有烟嘴?”我提出了我的看法。
“没有,没有。这个烟头已经衔破了。我想,在您的房间里不会有两个
人吧?沃伦太太?”
“没有,先生。他吃得很少,以致我老担心他吃这么一点儿是不是能保
住他的小命。”
“呵,我想,我们还得等着去多找一点材料。反正,你也用不着抱怨什
么。你已经收到了房租,尽管他肯定是个不同一般的人,但他也不是一个找
麻烦的房客。他给了你很多钱,如果他想隐瞒什么,那对你也没有什么直接
的关系。我们没有理由去干预他的隐私,除非我们有理由认为事关犯罪。我
既然已接手这件事,那就不会放下不管的。假如有任何新的情况发生,你就
来报告我,如果你需要,也可得到我的帮助。”
“在这件事中,有几点确实有趣,华生。”房东太太离开我们后,他说,
“当然,这可能是件小事——一个人的怪癖,或许也有可能比表面现象要深
奥得多。我首先想到的是这样一种明显的可能性,现在在房间里住着的人,
可能同租房住的根本就是两个人。”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是这样的,除了这个烟蒂之外,那位房客租了房间之后,马上出去过
一次,而且仅此一次,这难道不能说明什么吗?他返回的时候——或者说是
某个人返回的时候——没有一个见证人在场。我们没有证据能证明回来的人
就是出去的那个人。另外,还有一点,那个租房间的人英语说得很棒。但另
外一个却把‘matches’写成了‘match’。我可以这样想象,这个词是从词
典里查出来的,因为词典里只给名词,却没有标明复数形式。这种简短的方
式可能是想掩盖他不懂英语。是呀,华生,有充分理由怀疑,有人已经顶替
了那个租房间的人。”
“但这可能是什么目的呢?”
“呵!问题就出在这里。有一个十分简明的调查方法。”他取下一本大
书,书中都是他平日保存下来的伦敦各家报纸的寻人广告栏目。“我的天!”
他说着,一边翻阅着书页,“好一个呻吟、哭喊和废话的大合唱!好一堆奇
闻怪事的大杂烩!但这肯定是提供给一个异乎寻常的学者的最有价值的猎
场!这个人孤零零的,写信给他就难免要泄露其中的机密。任何消息和通信
又是如何从外面传给他的呢?很明显是通过报纸上的广告。看来再没有别的
办法。幸好我只需要注意一份报纸就可以了。这是最近两个星期《每日新闻》
上的摘录。‘王子滑冰俱乐部戴青色羽毛围巾的女士’——这我们就不要去
管它。‘相信吉米是不会叫他母亲伤心的’——这显然离题了。‘如果这位
昏倒在布列克斯顿公共汽车上的女士’——她,我也没什么兴趣。‘每一天
我的心都在渴望’——这是废话,华生——完全是废话!呵,这一节有可能。
听着:‘耐心点。会找到一种可靠的通信办法的。目前,仍用这个栏目。G。’
这就是沃伦太太的房客住进来两天后刊登出来的。这听起来似乎有那么回
事,是不是?那个神秘兮兮的客人可能是懂英语的,尽管他不会写。让我们
看看,我们能否再找到一些线索。有了,就在这里——三天后。‘正在做成
功的安排。耐心点,谨慎点。乌云就会过去的。G。’此后一个星期什么都没
有。接下来这里就非常明确了:‘道路已经扫清。假如我找到了机会,会发
信号,记住说定的暗号——一是 A,二是 B,如此类推。你很快就会听到消息
的。G。’这是在昨天报纸上登的,今天的报上什么也没有。这一切非常符合
沃伦太太那位房客的情况。假如我们等一等,华生,我相信事情就会变得更
加明了。”
果然得到了证实。因为在早上,我发现我的朋友背朝炉火站在炉边的地
毯上,脸上露出了十分满意的笑容。
“这个怎么样,华生?”他叫喊道,从桌上拿起报纸,“‘红色高房子。
白色石头门面。三楼。左边第二个窗子。天黑之后。G。’这最明确不过了。
我想吃完早餐后,我们一定得去查访一下沃伦太太的这位邻居。啊,沃伦太
太!今天早上你给我们带来什么消息呢?”
我们的委托人突然气冲冲地跑进房来,这告诉我们,事情有了新的重大
的进展。
“这事得去找警察啦,福尔摩斯先生!”她叫道,“我可再也受不了啦!
他应该拎着包滚蛋。我本想直接告诉他,叫他走算了,只是我想还是听听你
们的意见好些。但我的忍耐已经到头了,我老头子挨了他们一顿揍,这时候
——”
“打了沃伦先生?”
“对他很粗暴,反正是那样。”
“但是谁对他粗暴呢?”

“哎!这也正是我们想知道的哩!那是在今天早上,沃伦先生是托特那
姆宫廷路莫尔顿—威莱公司的计时员。他要在七点钟以前从家里出发。今天
早上可好,他出门还没有走上几步,后面就跑上来两个人,用一件大衣蒙住
他的头,并把他捆起来,塞进了路旁的马车。他们带着他跑了一个钟头,然
后把车门打开,把他拖到车外。他躺在路上,吓得魂不守舍,以致马车是怎
么一回事,他都没有看见。当他缓过神站起来时,才知道是汗普斯特德荒地。
后来他坐公共汽车回了家,现在他正躺在沙发上。我就马上到这里来把发生
的这件事告诉你们。”
“太有趣了,”福尔摩斯说,“他看见了那两个人的外貌没有——听见
他们说话没有?”
“没有,他完全吓得发昏了。他只知道,把他抬起来,把他扔下去,都
像变戏法一样。里面至少有两个人,说不定有三个。”
“你把这次袭击与你的房客联系起来了吗?”
“哎,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类似的事情。
我已经受够了,叫他走吧。钱算不了什么。今天天黑以前,我要他离开我的
房子。”
“等一等,沃伦太太。不要太莽撞了。我已经开始认识到,这件事可能
要比我最初看到的情况严重得多。现在很清楚,有某种危险在威胁着你的房
客。同样清楚的是,他的敌人正躲在你房子附近在等候着他。他们在朦胧的
晨光中错把你的丈夫当成了他。后来发现搞错了,就把你丈夫放了。如果没
有搞错人的话,他们又要干什么呢?我们只能猜测。”
“呃,我该怎么办,福尔摩斯先生?”
“我很想去见见你的这位房客,沃伦太太。”
“我不知道怎样安排,除非你破门而入。每当我留下盘子下楼去的时候,
就听见他开门锁的声音。”
“他要把盘子拿进屋里去。这样我们当然可以躲在一个地方看他拿盘
子。”
房东太太思考了一会儿。
“那好,先生,对面有一个放箱子的小房间。我可以安放一面镜子,或
许,如果你们躲在门后面可以——”
“太好了!”福尔摩斯说,“他什么时候进午餐?”
“大约一点钟,先生。”
“那华生博士和我会准时去的。现在嘛,沃伦太太,再见。”
十二点半钟,我们已经来到沃伦太太住宅的台阶上。这是一幢高大而单
薄的黄色砖房,坐落在大英博物馆东北面的一条窄路奥美大街上。它虽然靠
近大街一角,从它那里一眼望去,却可以看见霍依大街和街上更加华丽的住
宅。福尔摩斯笑嘻嘻地指着一排公寓住宅的一幢房子。房子的设计式样逃不
出他的眼睛。
“快看,华生!”他说,“‘红色高房子,白色石头门面。’这个信号
地点也对。我们知道了地点,也知道密码,所以,我们的任务肯定会简单了。
那个窗台上放着一块‘出租’的牌子。很显然,这套空着的房子是那伙人进
出的地方。好了,沃伦太太,现在怎么样了?”
“我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假如你们两个人都来,那就把你们的靴子放
在楼下的楼梯平台上,我现在就带你们去。”
她安排的躲藏之处极好。镜子的位置也放得不错,我们坐在黑暗处,可
以清楚地看见对面的房门。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安顿好,沃伦太太就离开了我
们,接着就听见远处响起了这位神秘邻居叮当的按铃声。不一会儿,房东太
太端着一个盘子出现了,她把盘子放在关着的房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然后,
她就踏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我们一起蹲伏在门的角落里,眼睛紧紧盯着镜
子。等房东太太的脚步声消失后,突然传来转动钥匙的声音,门的把手扭动
了,一双纤弱的手迅速伸出来,从椅子上把盘子端走。过了一会儿后,又把
盘子匆忙放回原处,我看见了一个阴郁、美丽而又惊慌的面孔,她凝视着放
箱子房间的狭窄的门缝。接着,房门猛地关上了,钥匙转动了一下,一切又
都归于平静。福尔摩斯扯了一下我的衣袖,我们两个人一起偷偷下了楼梯。
“傍晚我会再来的,”福尔摩斯对房东太太说,“我想,华生,这件事
我们还是回去讨论一下的好。”
“我的推测,你看,是正确的,”他坐在安乐椅里说,“有人顶替了租
房的人。我没有预料到的是,我们发现的竟会是一个女人,一个不同一般的
女人,华生。”
“她看到我们了。”
“嗯,她看到了使她惊慌的情况,这是肯定的,事情的基本脉络已经很
清楚了,是不是?一对夫妇在伦敦避难,想躲避非常可怕的和紧急的危险。
他们的防备有多严,说明他们的危险就有多大。男人有急事。在他办急事的
时候,想让女的得到绝对的安全。这不是一个容易的问题,不过,他用来解
决问题的办法很新颖,效果也极好,就连给她送饭的房东太太也不知道她的
存在。现在看来,很明白,用印刷体写字是为了不让别的人从字迹上认出她
是个女的。那个男的不能接近女的,因为一接近就会引来敌人。他不能直接
与她联系,于是就利用了寻人广告栏。到目前为止,一切都非常清楚了。”
“可是,这一根源是什么呢?”
“呵,对了,华生——严肃的实际问题,照常是这样!根源究竟是什么
呢?沃伦太太想入非非的问题把事情扩大化了,并且在我们进行讨论的过程
中,出现了更阴险的一个方面。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这不是一般的爱情纠
葛。你看到那个女人发现危险迹象时的脸色了。我们也听到了房东先生遭遇
袭击的事,毫无疑问,这是针对这位房客的。那种惊恐和拼命保守秘密都足
以证明这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袭击沃伦先生进一步说明,敌人自身,不
管他们是谁,也并不知道一位女房客已经顶替了一位男房客。这件事极为离
奇而又复杂,华生。”
“你为什么要继续干下去?你从中能够得到什么呢?”
“对呀,为什么呢?是为艺术而艺术,华生。我想,当你看病的时候,
你自己只会想到研究病情,而不会想到出诊费吧?”
“那是为了受到教育,福尔摩斯。”
“教育是没有止境的,华生。那是一系列的课程,并且要精益求精。这
是一桩很有启发性的案子。它里面既没有钞票也没有存款,但我们还是要把
它查个水落石出。到天黑的时候,我们将会发现我们的调查又深入了一步。”
当我们回到沃伦太太的住处时,伦敦冬天的黄昏更加朦胧,变成了一块
灰色的帷幕,只有窗户上明亮的黄色方玻璃和煤气灯昏暗的晕光,打破了死
气沉沉的单调颜色。当我们从寓所里的一间黑魆魆的起居室向外窥视的时
候,昏暗中又高高亮起一束暗淡的灯光。
“有人正在房间里走动,”福尔摩斯低声说,一边把他那瘦削而又急切
的脸伸向窗前,“是呀,我能够看见他的身影。他又出现了!他手里拿着蜡
烛。他正在窥视四周。他想确信她一定在警戒。现在他在晃动灯光发信号了。
记一下信号,华生,我们得互相核对一下。闪动一下,这肯定是 A。好了,
等等。你记的是多少下?二十。我也是二十。二十是 T。AT——这真够明白
的了!又是一个 T。这肯定是第二个单词的开始。现在是——TENTA。停下来
了。这不会是完了吧,华生?ATTENTA 没有任何意思。是三个词——AT,TEN,
TA,这也没什么意思。要不然 T、A 分别是一个人姓名的缩写。又开始了!那
是什么?ATTE——哎,是同样内容的重复。奇怪,华生,太奇怪了!现在他
又停下来了!AT——嗯,这是他第三次重复了。ATTEN-TA 重复了三次!他要
重复多久呢?不会的,他看来发完了。他离开了窗口。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华生?”
“是密码信号,福尔摩斯。”
我的同伴突然发出领悟的咯咯笑声。“这并不是一个太晦涩难懂的密码,
华生,”他说,“啊,对了,是意大利语!那个 A 的意思是说,信号是发给
一个女人的。‘小心!小心!小心!’怎么样,华生?”
“我相信你说对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紧急的信号,把它重复了三次,就显得更紧
急了。但要小心什么呢?等一等,他又来到了窗前。”
我们再一次看到了一个蹲伏着的人的模糊侧影。当信号重新开始时,一
点小火苗又在窗前晃动了。这次信号比前一次打得更快——快得几乎记不下
来。
“PERICOLO——帕利科罗——嗯,什么意思,华生?是‘危险’对不对?
是呀,真的,这是一个危险信号。他又开始了!PERI,呃,这到底是——”
那一亮光突然消失了,发亮的方格窗也消失了,第四层楼成了这栋建筑
物的一条黑色带子,而其它各层的窗户都是灯火通明。最后的危急呼叫突然
中断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又是谁打断的?这个想法同时出现在我们的脑子
里。福尔摩斯从窗户旁边蹲伏着的地方一跃而起。
“事情严重,华生,”他叫道,“要出事了!信号为什么就这样停止了?
这件事我得跟苏格兰场的警察取得联系——可是,时间太紧,我们走不开
呀。”
“我去警察局行吗?”
“我们必须把情况搞得更明了一些。这样也许能提供某种更加清楚的解
释。走,华生,让我们亲自出马,看看有什么办法。”
当我们快捷地走上霍依大街时,我回头望了一下刚离开的建筑物。在顶
楼的窗口,我隐约看见了一个人脑袋的影子,是一个女人的脑袋,紧张而呆
木地望着窗外的夜空,正在屏息等候着中断了的信号重新开始。在霍依大街
公寓的门廊上,有一个男人围着围巾,穿着大衣依在栏杆上。当门厅的灯光
照在我们的脸上时,他吃了一惊。
“福尔摩斯!”他叫喊道。
“哎呀,是格莱桑呀!”我的同伴说着,一面和这位苏格兰场的警长握
手,“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碰头呀。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的?”
“我想,同你一样吧,”格莱桑说,“我真想象不出你是怎么知道这件
事的。”
“线有几根,但头只有一个。我正在记录信号。”
“信号?”
“是的,从那个窗口。信号中途打断了。我们到这里来是想了解是什么
原因。但既然是你在办案,胜券在握,我看我就用不着继续管下去了。”
“等一下!”格莱桑期盼地说,“我想对你说句公道话,福尔摩斯先生,
只要有了你,我办案子,没有一次不感觉踏实得多的。这幢房子只有一个出
口,所以他是跑不了啦。”
“他是谁?”
“好呀,好呀,这回我们可先走一步了,福尔摩斯先生。这一次,你可
得要让我们领先了。”他用手杖在地上重重地敲了一下,随即一个车夫手拿
马鞭,从街那头的一辆四轮马车旁边走了过来。“我能把你介绍给歇洛克・福
尔摩斯先生吗?”他对车夫说,“这位是平克顿美国侦缉处的利弗顿先生。”
“就是长岛山洞迷案的那位英雄吗?”福尔摩斯说,“先生,很高兴见
到您。”
这个美国人是一个沉静而又精明的青年,胡子刮得精光,尖尖的脸,他
听了福尔摩斯这一番赞扬,不由得满脸通红。“我现在是为生活而奔波,福
尔摩斯先生。”他说,“假如我能抓住戈吉阿诺的话——”
“什么!红圈会的戈吉阿诺吗?”
“呵,他是欧洲的风云人物,是不是?是呀,我们在美国也听到了他的
事情。我们知道他是五十件谋杀案的元凶,但我们却没有办法逮住他。我从
纽约就开始跟踪他,在伦敦的整整一个星期里我都在他附近,就等着机会亲
手把他抓起来。格莱桑先生和我一直追踪到了这幢大公寓,这里只有一个大
门,所以他逃不出我们的手心了。他进去之后,已有三个人从里面出来,但
我们可以肯定,他不在这三个人里面。”
“福尔摩斯先生谈到了信号,”格莱桑先生说,“我想,与往常一样,
他了解许多我们所不了解的事情。”
福尔摩斯把我们遇到的情况,用几句话作了简要的说明。这个美国人气
恼地两手一拍。
“他发现我们了!”他叫道。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呢?”
“哎,情况难道不就是这样吗?就是他,正在向他的帮凶发信号——他
有一帮人在伦敦。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他突然告诉他们有危险,中断了信号。
这说明:他在窗口不是突然发现了我们在街上,就是有点意识到险情在逼近,
假如他想躲过险情,就得立即采取行动。除了这些,还会有什么别的意思呢?
你想呢,福尔摩斯先生?”
“所以我们得马上上去,亲自去查看一下。”
“但我们没有逮捕证呀。”
“他是在可疑的情况下,在无人居住的房子里,”格莱桑说,“现在,
这就足够了。当我们还在盯着他的时候,我们看看是否纽约方面可以帮助我
们拘留他。而目前,我可以负责逮捕他了。”
我们的警官侦探在智力方面可能有不足,但在勇气方面却决非如此。格
莱桑爬上楼去,要去逮捕那个亡命之徒,他仍然带着那样一副绝对沉着和精
明的神情,也就是凭着这一点,他在苏格兰场的官场上青云直上。那个平克
顿来的人试图赶在他的前面,但格莱桑早已坚定地把他抛在后边了。伦敦的
警方对伦敦的危险享有优先权。
四楼左边房间的门半开半闭。格莱桑把门推开。房子里寂静无声,黑糊
糊的。我擦了根火柴。把这位侦探的手提灯点亮。就在这时,在灯光照亮以
后,我们大家都吃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在没有铺地毯的地板上,有一道新
鲜的血迹。红色的血迹一直通向一间内屋。内屋的门是关闭着的。格莱桑一
下把门撞开,用灯高高地照着前面,我们大家都从他的肩膀上急切地向里面
探望。
这间空房子的地板正中躺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他那修净胡须的黝黑
的脸庞,已扭曲得奇形怪状,十分可怕,头上有一圈鲜红的血迹。尸体躺在
一块白木板上的一个巨大的湿淋淋的环形物上。他的膝盖弯曲,双手痛苦地
摊开着。一把白柄的刀子从他又粗又黑的喉咙正中整个地刺进了他的身体。
这个人身材高大,在他遭到这致命的一击之前,他一定像一头被斧子砍倒的
公牛一样已经倒下了。在他的右手旁边的地板上,放着一把可怕的双刃的牛
角柄匕首,匕首旁边是一只黑色小山羊皮手套。
“哎呀!这是黑戈吉阿诺本人!”那个美国侦探叫道,“这次,已经有
人在我们前头下手了。”
“这就是在窗台上的蜡烛,福尔摩斯先生,”格莱桑说道,“你在干什
么呢?”
福尔摩斯走过去,把蜡烛点燃,并且在窗前晃动着。接着,他向黑暗中
探望着,吹熄蜡烛,把它扔在地板上。
“我确实认为这样做会有帮助的,”他说。他走了过来,站 在那里沉思,
这时,有两个专职人员正在检查尸体。“你说,当你们在楼下等候的时候,
有三个人在房子里出去,”他最后说,“你走近看清楚了没有?”

“看清楚了。”
“其中有没有一个三十岁左右,黑胡须,黑皮肤,中等身材的人?”
“有呀,他是最后一个走过我身边的。”
“我想,那就是你要找的人。我可以给你讲出他的样子来,我们还有他
的一个很清晰的脚印。这些对你应该是足够的了。”
“不太够,福尔摩斯先生,在几百万伦敦人中。”
“也许是不够。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叫这位太太帮助你们的缘由。”
听到这句话,我们都转过身去。只见门道上站着一个身材颀长而又美丽
的女人——布洛姆斯贝里的那个神秘的房客。她慢慢地走上前来,脸色苍白,
神情惊悸忧虑,双眼直瞪,惊恐的目光注视着地上的那个黑色的躯体。
“你们把他杀了!”她咕哝着说,“啊,我的上帝,你们把他杀了!”
接着,我突然听见她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跳了起来,发出一阵欢乐的叫声。
她在房间里转着圈跳舞,双手拍着,她的黑眼睛里露出惊喜交加的神色,嘴
里涌出上百句优美的意大利语的感叹词句。这样一个女人看到这样一番情景
之后,竟然这样欢欣鼓舞,这真令人可怕而又吃惊。突然,她停了下来,用
一种询问的眼神看着我们。
“而你们!你们是警察,是不是?你们把奎赛佩・戈吉阿诺杀了,是不
是?”
“我们是警察,夫人。”
她向房间里四周的暗处扫视了一遍。
“那么,日内罗,他在哪里?”她询问道,“他是我丈夫,日内罗・鲁
卡。我叫埃米娜・鲁卡,我们两个都是从纽约来的。日内罗在哪里?刚才他
还在这个窗户叫我的,我赶快跑过来了。”
“叫你来的是我,”福尔摩斯说。
“你!你怎么可能叫我?”
“你的密码并不太难,夫人。你光临这里正是求之不得的。我知道,我
只要闪出‘来吧’的信号,你是肯定会来的。”
这个美丽的意大利女人惶恐地看着我的同伴。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她说,“奎赛佩・戈吉阿诺
——他是怎么搞的——”她顿了顿,接着脸上突然露出骄傲和惊喜的神色,
“现在我明白了!我的日内罗呀!我的了不起的、漂亮的日内罗,是他保护
我没有受到伤害,就是他呀!他用他强有力的手杀死了这个怪魔!呵,日内
罗,你真好!有哪一个女人配得上这样一个男子呢?”
“好了,鲁卡太太,”深感没趣的格莱桑说,一边用手拉住这位女士的
衣袖,毫无感情,就像她是罗丁希尔的女流氓一样,“你是谁,你是干什么
的,这些我都不很清楚;不过根据你所说的,情况已经够清楚的了。我们想
要你到厅里去一趟。”
“等一等,格莱桑,”福尔摩斯说,“我倒觉得,这位女士可能正像我
们急于了解情况一样地急于要把情况告诉我们。你知道,夫人,你的丈夫会
被逮捕审判的呀!因为躺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人是你丈夫杀死的。你所说的或
许将用作证词。但是,如果你认为他这样做不是出于犯法的动机,是出于他
想要查明情况的动机,那么,你帮他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全部经过告诉我们。”
“现在戈吉阿诺已经死了,我们就不用害怕什么了,”这位女士说,“他
是一只魔鬼,一只怪兽。我丈夫杀死这样一个人,世界上没有哪个法官会因
此而惩办我丈夫的。”
“既然如此,”福尔摩斯说,“我建议先把房门锁起来,让这一切都照
原样摆放着,我们和这位女士到她的房间去。等我们听完她要对我们说的一
切之后,再作安排。”
半个钟头之后,我们四人已在鲁卡太太那间小小的起居室里坐下来,听
她讲述那些奇怪的凶险事情。事情的结局,我们碰巧已经目睹了。她的英语
说得既快又流利,但却不太正规。为清楚起见,我只得做些语法修改。
“我出生在那不勒斯附近的玻西利坡,”她说,“我是奥古斯托・巴雷
利的女儿。我父亲是首席法官,曾经在当地做过议员。日内罗在我父亲手下
做事。我爱上了他。别的女人也一定会爱上他的。他既没有钱,又没有地位
——什么也没有,他只有美貌、力量和活力——所以我父亲不准我们结婚。
我们一起跑了,在巴里结了婚。我变卖了首饰,用换来的钱我们到了美国。
这还是四年前的事。从那以后,我们一直住在纽约。
“最开始的时候,我们的运气不错。日内罗为一位意大利先生做了件好
事——他在一个叫鲍威里的地方把这位先生从几个暴徒手中救了出来,这样
就交上了一位有势力的朋友。他的名字叫铁托・凯斯塔洛特。他是凯斯塔洛
特—赞巴大公司的主要合办人。这家公司是纽约的主要水果进口商。赞巴先
生有病。我们新结识的朋友凯斯塔洛特掌管公司的大权。公司雇用了三百多
名员工。他为我丈夫在公司里找了个职位,叫他主管一个门市部,并在各个
方面对我丈夫都很好。凯斯塔洛特先生是个单身汉,我相信,他觉得日内罗
就像是他的儿子,我和我丈夫两个人都敬爱他,我们在布鲁克林买了一栋小
房子,我们的整个前程看来都有了保证。这时候,乌云出现了,我们的天空
很快就阴云密布。
“有一天晚上,日内罗下班回家,他带回一个同乡,名叫戈吉阿诺。他
也是从玻西利坡来的。他身材魁梧,这点你们可以验证,因为你们已经看到
了他的尸首。他不仅身材高大,而且他的一切都很奇怪,叫人害怕。他的声
音在我们的小房子里就像是在打雷。谈话的时候,房里没有足够的地方可以
让他挥动巨大的手臂。他的思想,他的情绪,他的感情,都很强烈而且奇怪。
他说起话来神情激越,简直像是在吼叫,别人只能坐着乖乖地听他滔滔不绝
地讲述。他的眼睛一看着你,你就觉得只能听任他摆布。他是个可怕而又奇
怪的人。感谢上帝,他已经死了!
“他到我家来了一次又一次。但是我知道,日内罗见到他并不比我见到
他更高兴一些。我可怜的丈夫总是干坐在一旁,脸色发白,没精打采地听着。
我们的客人谈的都是对政治和社会问题所发表的漫无边际的胡言妄语。日内
罗默不作声,而我哩,我是非常了解他的。我从他脸上看得出某种我以前不
曾见过的表情。开始我想那是讨厌。接着,渐渐地,我明白了那不仅仅是讨
厌,更多的是惧怕——一种深深的、隐秘的、畏缩的惧怕。那天晚上——就
是我读出他恐惧的那天晚上——我拥抱着他,以他对我的爱恳求他,以他什
么事都不瞒着我的感情恳求他,让他告诉我为什么这个大个子竟然把他弄得
这样垂头丧气,晦气沉沉的。
“他告诉了我,我一听,心寒得就像冰一样。我可怜的日内罗,在那些
狂乱的日子里,整个世界看来都跟他过不去,不公平的生活几乎逼得他发疯。
就在那些日子里,他加入了那不勒斯的一个团体,叫作红圈会,和老烧炭党
是一个组织。这个兄弟会的誓约和秘密真是可怕,一旦加入进去,就休想逃
出来。当我们逃到美国后,日内罗以为已经跟它永远一刀两断了。有一天晚
上,他在街上遇见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在那不勒斯介绍他加入那个团伙的大
个子戈吉阿诺,他的恐惧无以言表,因为在意大利南部,人们都把他叫作‘死
亡’,他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他到纽约来,是为了逃避意大利的警
察。他在新定居的家里,已经建立了这个恐怖组织的分支机构。日内罗把这
一切都告诉了我,并且把就在那天收到的一张通知给我看。通知顶头上画了
一个红圈,告诉他要在某一天聚会,他必须应命到会,不得缺席。
“那真是糟糕透顶,但更糟的还在后面。我曾经注意了一些时候,戈吉
阿诺总是在晚上到我们家来,并且老跟我说话。即使他是和我丈夫说话,他
那两只野兽般可怕的眼睛却老是盯着我。一天晚上,他的秘密泄露了。我对
他所谓的‘爱情’恍然大悟——那是畜生的爱情——野蛮残忍。他来的时候,
日内罗还没有回家。他逼进屋来,用他粗壮的手抓住我,搂进他那熊一样的
怀里,劈头盖脸地要和我接吻,并且恳求我跟他一起走。当日内罗进来向他
攻击时,我正在挣扎着、喊叫着。他打昏了日内罗,逃离了我们家,从此就
再也没有来过。就是那个晚上,我们成了死对头。
“几天以后开了会。日内罗开会回来后,他的脸色告诉我,某种可怕的
事情发生了。它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还要糟糕得多。红圈会这一团伙的资金是
靠讹诈有钱的意大利人筹集的,假如他们拒不交钱,就以暴力威胁。看样子,
凯斯塔洛特,我们的亲密朋友和恩人,他们已经找到他头上了。他拒不屈服
于恐吓,并且把信交给了警察。红圈会决定拿他开刀,做个样板,以防止其
他受害者反抗。会上已经决定,用炸药把他和他的房子一起报销。谁去实施,
抽签决定。当日内罗把手伸进袋子里去摸签的时候,他看见我们的仇敌那张
残忍的脸在对他奸笑。毫无疑问,他们事先早就做了某种安排,因为签上那
个致命的红色圆圈就是杀人的命令,签却落到了他的手里。他要么去杀害他
最好的朋友,要么让我和他遭到他的同伙的报复。他们恶魔般规定的一部分,
就是凡是他们所害怕的人,或是他们所憎恨的人,他们都要惩罚,不但要伤
害这些人本身,而且还要伤害这些人所爱的人。日内罗对这些了如指掌,这
种恐怖压在我可怜的日内罗头上,逼得他忧虑不安,几乎都快发疯了。
“我们整晚坐在一起,互相挽着胳膊,共同防备着拦在我们面前的灾难。
动手的时间定在第二天傍晚。正午前后,我丈夫和我就上路来伦敦了,可是
没来得及告诉我们的恩人说他身处险境,也没来得及把这一消息告诉警察,
以保护他将来的人身安全。
“其余的,先生们,你们自己都已知道。我们明白,我们的仇敌像影子
般在跟踪我们。戈吉阿诺的报复自有他私下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知
道他是怎样一个残酷、狡诈、顽固的家伙。意大利和美国到处都在谈论他可
怕的故事。如果说他的势力在什么时候得到了证实的话,那就是现在。我亲
爱的人利用我们出发以来少有的几天好天气,替我找了一个安全的安身之
处。在这种方式下,可使我不致遇到任何危险。至于他自己,他也希望摆脱
他们,以便同美国和意大利的警察取得联系。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如何生活。我只能通过报纸的寻人广告栏才能得到消息。但有一次我朝窗外
张望,看见有两个意大利人在监视这栋房子,我知道,戈吉阿诺终于找到我
们的避难所了。最后,日内罗告诉我——是通过报纸——他会从某一窗口向
我发出信号的。但当信号出现时,只有警告,再没别的什么,接着又突然中
断了。现在这很明显地告诉我,他知道戈吉阿诺盯上他了。嗯,感谢上帝!
当这个家伙来的时候,他已有准备。现在,先生们,我想请问你们,从法律
上来说,我们有没有什么要害怕的,世界上是否有法官会因为日内罗所做的
事情而对他定罪呢?”
“好了,格莱桑先生。”那个美国人说,同时他看了警官一看,“我不
知道你们英国的观点如何,但我想,在纽约,这位太太的丈夫将会赢得大家
普遍的感激。”
“她得跟我走一趟,去见见局长,”格莱桑回答道,“如果她所说的情
况属实,我不认为她或她的丈大有什么好害怕的。但我摸不着头脑的是,福
尔摩斯先生,你自己,怎么竟然也搅和到这件案子里来了。”
“教育,格莱桑,教育。还想在这所老大学里学点知识。好吧,华生,
你又多收集到了一份悲惨而又离奇的材料啦。顺便说一下,现在还不到八点
钟,考汶花园今晚正在上演瓦格纳的歌剧呢!如果我们抓紧点,或许还能赶
上看第二幕哩。”

(曹有鹏 译)
失 踪 奇 案

“不过为什么要土耳其式的呢?”歇洛克・福尔摩斯问道,眼睛注视着
我的靴子。其时,我躺在藤靠背椅上,两脚伸出,他那无所不至的注意力给
吸引住了。
“是英式的,”我答道,有点吃惊,”我在牛津街拉梯默商店买的。”
“是洗澡!”他说,“我说的是洗澡!为什么不洗提神鼓气的本国浴,
而要去洗土耳其浴,又贵又让人提不起精神?”
“因为这几天我犯了风湿病,觉得年纪大了。而土耳其浴是一剂所谓的
强身药,一个崭新的起点,是身体的除垢剂。”
“另外,福尔摩斯,”我接着说,“对一个讲究逻辑的大脑来说,我的
靴子和土耳其浴之间的关系是明摆着的,这点我决不怀疑。不过,你要能指
明,我不胜感激。”
“其实推理的线索并不难看出,华生,”福尔摩斯戏弄似地眨眨眼,说
道。“如果我问你今天早上谁和你同车,我所阐示的也还是那种基本的演绎
法。”
“我可不承认你提出一个新的例证就是作了解释,”我有点抱怨他。
“太棒了,华生!好一番抗议,义正词严。让我想想,关键在哪儿呢?
先说最后一点——马车。你看,你左衣袖和肩膀上溅着泥点。你要是坐在双
座马车当中,大概溅不着泥点,就算有泥点,那应该两边都有。所以你明显
是坐在车座一侧的。所以同样明显的是你有同路人。”
“那太明显了。”
“可笑的陈词滥调,对不对?”
“可是靴子和洗澡呢?”
“同样单纯。你系靴子有特定的方式。这次我看见你的靴子打的是精致
的双结,这可不是你一贯的系法。所以你脱过靴子。谁给你系的呢?靴匠,
要不就是浴室的服务生。不可能是靴匠,因为你的靴子差不多是新的。那么,
还剩下什么?浴室。很可笑,是不是?不过,尽管这样,洗土耳其浴还是得
有个目的的。”
“什么目的?”
“你说你洗土耳其浴是想有点变化。我建议你来点变化。我亲爱的华生,
去一趟洛桑如何?有头等车票,全部开销都很奢华。”
“太妙了!可为什么?”
福尔摩斯靠回扶椅,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
“世界上有种种不安全的阶层,”他说,“其中之一就是那些四处漂泊
无亲无友的女人。她们毫无害处,常常是大有用处的一类人,却又无可避免
地刺激别人犯罪。她们无依无靠,到处流浪。她们经济宽裕,可以从一个国
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个旅馆到另一个旅馆。她们往往迷失在偏远的寄膳公
寓里,是狐狸世界里迷途的小鸡,一旦被吞掉,很少有人想起。我很担心,
弗朗西丝・卡尔法克斯女士已遭不测了。”
话从泛泛而谈突然转到具体人事,我松了口气。福尔摩斯查了查笔记。
“弗朗西丝女士,”他继续说,“是已故拉弗顿伯爵唯一活着的直系后
裔。你也许记得,地产都落到了男性继承人手里。她只得到一点有限的财产,
不过其中有一些西班牙古银饰和钻石首饰非常精巧、稀罕,她很珍爱——她
太喜欢了,不肯把它们存到银行里,总是随身带着。弗朗西丝女士,惹人哀
怜、貌美如花,刚到中年,可是一次意外使她成了最后一只弃舟。就在 20
年前,那还是一只大舰队呢。”
“那她出什么事啦?”
“唉,弗朗西丝女士出什么事了呢?她活着还是死了?这就是我们的难
题。她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四年来每两周无一例外地跟她的老家庭教师多
布妮小姐写封信。多布妮小姐早已退休,住在坎伯韦尔,就是她来询问我的。
她差不多五周没收到过一个字。最后一封信是从洛桑的国家旅馆寄来的。弗
朗西丝女士好像已离开那儿,没留地址。他们一家非常焦急,而且他们也很
有钱,如果我们弄清了事实,他们不会吝啬的。”
“只有多布妮小姐有她的消息吗?她一定也跟别人联系吧?”
“有一个地方她一定要联系的,华生。那就是银行。独身女人得生活下
去,而她们的存折就是浓缩的日记。她在西尔维斯特银行开户,我浏览过她
的帐目。她倒数第二笔支款是偿付在洛桑的花费,不过数额巨大,她也许身
上还剩有现金。打那以后只支过一笔钱。”
“给谁,付到哪里?”
“给玛丽・德文小姐。不知道付款地点。不到三周前,这张支票在蒙彼
利埃的里昂内银行兑现,总数是 50 镑。”
“那么玛丽・德文小姐又是谁?”
“那点我也查出来了。玛丽・德文小姐原是弗朗西丝・卡尔法克斯女士
的侍女。我们还没法弄清,她为什么要付给她这张支票。不过,我肯定你的
调查会很快弄清这件事的。”
“我的调查!”
“所以才要远征洛桑,作一次健身旅行。你知道我不可能离开伦敦,因
为这会儿老亚伯拉罕斯正怕死怕得要命。再说,我原则上最好不要出国。没
了我,苏格兰场会觉得孤单,也会惹得罪犯们不健康地骚动起来。那么你去
吧,我亲爱的华生,我会在欧陆电报线的这一头随时恭候你的吩咐的,只要
拙见真的值 2 便士的一个字的大价钱。”
两天后,我便到了洛桑的国家旅馆,那位人人皆知的莫舍经理对我殷勤
有加。他告诉我,弗朗西丝女士在这里待过几星期。她真是人见人爱,至多
不过 40 岁,依然端庄娴雅,看得出年轻时是如何倾国倾城的。莫舍先生不知
道她有什么贵重珠宝,但那些佣人倒是说起过,这位女士的卧房里有只沉重
的皮箱,总是小心翼翼地锁着。那侍女玛丽・德文小姐也和她主人一样受人
喜爱。其实她已经同旅馆的一个服务员领班订了婚,不难查到她的住址。她
住在蒙彼利埃,特拉场路 11 号。这些情况我都记下了,自认为很机灵,就是
福尔摩斯自己去收集情报也不过如此吧。
只有一个地方尚待澄清。我无法明白那位女士为何要突然离开。她在洛
桑很愉快,我们百分之百肯定她本想在这里度过这个季节的。她的房间很豪
华,可以俯看湖水,但她却走了,只在前一天通知了旅店,白白浪费了一周
的房租。只有那女侍的情人朱勒・维巴提供了一点线索。他认为她突然离去
与一两天前到过旅馆的那个男人有关。这人个子高高,长得很黑,胡子拉碴
的。“一个野人——十足的野人!”朱勒・维巴叫道。这人住在城里。有人
看见他在湖滨道上和弗朗西丝女士热切地说着什么。后来他又来找过,可她
拒绝见他。他是英国人,但没留下姓名。之后这位女士乘马车走了。朱勒・维
巴,更重要的是朱勒・维巴的恋人认为是那男人的来访导致了女士的离去。
只有一件事情朱勒闭口不谈。那就是玛丽为何离开了她的主人。这事他不能
也不愿说什么。如果我想了解,就得去蒙彼利埃问她。
这样我第一回合的调查就结束了。第二回合要查的是弗朗西丝・卡尔法
克斯女士离开洛桑后究竟去了哪里。这其中隐藏着什么秘密,让人确信她离
开是为了摆脱某人的跟踪。不然的话,她的行李上为什么不公开贴上去巴登
的标牌?她带着行李绕道去了莱茵河疗养地。这些情况是我从驻库克办事处
的经理那儿得知的。所以我随后去了巴登。临行前,我向福尔摩斯发电报报
告了我的全部进展。他回电中半开玩笑地称赞了我一番。
在巴登不难找到线索。弗朗西丝女士在英国饭店住了二个星期,这其间
她结识了来自南美的传教士施莱辛格博士和他的夫人。弗朗西丝女士同大多
数独身女士一样,在宗教上找到了安慰和寄托。施莱辛格博士人格高尚,全
心献身宗教,在履行使徒职责时染病刚愈,这一切都使她感动不已。她帮着
施莱辛格太太照顾这位大病初愈的圣徒。据经理描述,他整天躺在阳台的安
乐椅上,两旁各站一位女士侍候。他正在绘制一张有关圣地①的地图,图中特
别指明了米甸人王国②,并且还在写一篇这方面的专文。后来他身体康复,就
和妻子回伦敦去了,而弗朗西丝女士也一同前往。这是仅仅三周前的事,从
那以后,这位经理就再没听到她的消息了。至于那位女侍玛丽,她在那之前
几天就走了,走时大哭了一场。她走前还告诉别的女佣,说她再也不帮佣了。
施莱辛格博士出发前给同行的几个人付清了帐单。
“随便提一句,”那位店主最后说,“除你外,弗朗西丝・卡尔法克斯
女士还有朋友在打听她的下落。就在一两个星期前,有个男人和你一样来这
儿找她。”
“他留下姓名没有?”我问。
“没有;不过他是英国人,虽然不太像。”
“一个野人?”我说,照我那位名人朋友的方式把事实串联起来。
“正是。那么称他真是惟妙惟肖。他是个大块头,留着胡子,给太阳晒
得黑黑的。这种人看来待在农庄客栈比待在高级旅馆更舒服些。我觉得他很
凶,我才不愿得罪这种人呢。”
这个谜已经逐渐解开了,就像雾气消散,人们越变越清楚一样。有个恶
人跟着这位好心虔诚的女士穷追不舍。她怕他,否则也不会离开洛桑。他还
在跟着她,迟早会追上她的。他会不会已经追上她了?她长时间杳无音信的
秘密是否就在此?和她同行的那些好人能不保护她,让她免遭暴行和勒索
吗?这长途跟踪的背后藏着什么可怕的目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呢?这
就是我得解决的问题。
我给福尔摩斯写了封信,表明我是如何又快又准地抓住事情的根源的。
他回了一封电报,要我详细说明施莱辛格博士左耳的模样。福尔摩斯的幽默
念头真是奇怪,偶尔也让人生厌,所以对他那不合时宜的玩笑我置之不理—
—事实上,收到他的电报前,我就已经到了蒙彼利埃,去追查侍女玛丽。
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这位不再帮佣的小姐,她爽快地把知道的事全说
了。她为人忠心耿耿,之所以离开她的女主人是因为她确信女主人得到了好


圣地:指巴勒斯坦。——译者注

米甸人王国:《圣经》中的一个阿拉伯游牧民族。——译者注
心人的照顾,也因为她婚期已近,迟早得离开的。她伤心地承认,她们逗留
巴登期间,女主人对她动过肝火,有次甚至还盘问她,似乎怀疑她的忠诚。
这样一来,她们分手就容易多了。弗朗西丝女士送给她 50 镑作为结婚贺礼。
同我一样,玛丽对那个逼得女主人离开洛桑的人满腹狐疑。她亲眼看到在湖
滨的公共走道上,那人强行拽住女士的手腕。他是个凶狠的坏人。她相信弗
朗西丝女士是因为怕他才愿意和施莱辛格一家去伦敦的。她从没和玛丽谈起
过这事,但种种迹象使她确信,她的女主人精神一直很紧张。说到这里,她
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满脸惊惧。“看!”她叫了出来。“那无赖还跟着我们!
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人。”
透过起居室打开的窗子,我看见有个块头很大、肤色黝黑、满脸黑须的
男人正在街中慢慢走着,一边急切地查看门牌号码。显而易见,他像我一样
在追踪侍女的下落。我心头一阵冲动,跑到街上,跟他搭腔。
“你是英国人,”我说。
“是又怎样?”他问,两眼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可以请问尊姓大名吗?”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种场面可不好对付,不过单刀直入往往是最有效的办法。
“弗朗西丝・卡尔法克斯女士在哪儿?”我问道。
他吃惊地瞪着我。
“你对她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追着她不放?我要你回答!”我说。

那家伙怒吼一声,像老虎一般朝我扑过来。我也算是身经百战的了,可
这人一身蛮力、穷凶极恶。他双手死死掐住我脖子,我差点失去了知觉。这
时街对面一家小酒馆里冲出一个法国工人,胡子拉碴的,身穿蓝色工装,他
手拿短棒,一棒敲在那家伙前臂上,打得他一下子松开了手。他怒气冲冲地
站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再来较量。后来他怒骂了一声,丢下我走进了
一幢小宅子,那正是我刚刚出来的地方。我转过身去谢谢那位救命恩人,他
站在我身旁的马路上。
“唉,华生,”他说,“你把这事搅得一塌糊涂!我说你最好还是和我
一道坐晚班快车回伦敦去吧。”
1 个小时后,歇洛克・福尔摩斯坐在我在旅馆订的房间里了。他穿着原
来的衣服,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对他这种突然间及时出现的做法,他只三言
两语就解释完了。因为他发现可以离开伦敦了,就决定到我旅行的下一站去
拦住我。他穿戴得像个工人,坐在小酒馆里等着我出现。
“你调查起来可真是锲而不舍啊,我亲爱的华生,”他说,“这会儿我
还真想不起你漏掉了什么错没去犯。总的来说,你所到之处无一不是大放风
声,却一无所获。”
“恐怕你也不会干得更好,”我伤心地说。
“不是‘恐怕’,我已经干得更好了,尊敬的菲利甫・格林就住在这家
旅馆。要想调查有起色,我们得找他。”
一张名片放在托盘上送了上来,随后进来一个长着胡子的人,正是在街
上打我的那个流氓。他看见我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他问道,“我收到你的纸条就来了。可
这个人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这是我的老伙伴华生医生,他在协助我们调查。”
那陌生人伸出一只黝黑的大手,连连道歉。
“我希望我没伤着您。您一责怪我害她,我就忍不住动手了。其实这一
阵子我没法讲礼数。我的神经就像通了电的电线一样。可是眼下这事我真弄
不懂。我首先想知道的,是你到底怎么找着我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联系上了弗朗西丝女士的家庭教师多布妮小姐。”
“戴着头巾的老苏珊・多布妮!我可忘不了她。”
“她也没忘了你。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你一心一意要去南非之
前。”
“噢,我看我的事你全知道了。我用不着再瞒着你了。我向你发誓,福
尔摩斯先生,这世上再没人像我爱弗朗西丝那样全心全意地了。我是个粗人,
我知道——不比别的小伙子差。但是她的思想纯净无暇,不能容忍丝毫粗鲁。
所以当她知道我干了些什么时,就再不和我说话了。可她又爱我——真难得
呀!——她那么爱我,这么些年她守身如玉就为了我。过了这么些年,我在
巴伯顿发了财,心想我也许能找到她,让她软下心肠来。我早就听说她还在
独身。我在洛桑找到了她,想尽了办法。她犹豫了,我想,可她的意志却很
坚强。当我再去找她时,她已经走了。我追到巴登,后来又听说她的侍女在
这儿。我是个粗人,刚刚摆脱粗鲁的生活,所以当华生医生那样说我时,我
一下子就发作了。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求您告诉我弗朗西丝女士怎么样
了。”
“这就是我们要调查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语气沉重,“格林先生,
你在伦敦有住址吗?”
“可以到兰海姆旅馆找我。”
“那么我劝你最好回伦敦去,这样我一有事就能找你,行不行?我不想
让你存太多奢望,不过为了弗朗西丝女士的安全,该做的我们都做了,这点
你尽管放心。眼下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给你这张名片,你可以随时和我们
联系。现在,华生,你去整理行装,我去给赫德森太太发电报,让她明天七
点半做好美味佳肴,好让两个旅客饱餐一顿。”
我们回到贝克街的住宅时,已经有封电报在等着了。福尔摩斯读后大为
兴奋。他把电报扔给我。电文是:呈锯齿或撕裂状。发报地点是巴登。
“这是什么?”我问。
“这是全部情况,”福尔摩斯答道,“你记得不,我曾问过你那位宗教
人士的左耳是什么样的。这问题似乎风马牛不相及,你没有回答。”
“我当时已经离开了巴登,没办法查出。”
“不错。所以我又询问了英国旅馆的经理,这就是他的答复。”
“这说明了什么?”
“我的好华生,这说明我们在和一个诡计多端的危险角色打交道。这位
南美来的传教士施莱辛格牧师正是圣・彼特斯,澳大利亚的一个无耻之徒。
这国家虽然年青,却也造就了不少标准人物。利用单身女子的宗教热情去诱
拐她们是这家伙的拿手好戏。他那个所谓的太太是个英国人,名叫弗蕾泽,
是他的得力同谋。就是这种作案手法让我认出了他,他身上的特征更是坚定
了我的怀疑。1889 年时他在阿德莱德的一家沙龙里打了一架,给狠狠咬了一
口。华生,这可怜的女士竟落到了这样一对恶棍手里,他们可是什么都干得
出来的。很可能她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也绝对给关起来了,没法写信给多
布妮小姐或她另外的朋友。也许她根本没到伦敦,要不然就是路过伦敦又走
了。不过,第一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因为欧陆警察自有一套登记制度,外
国人很难糊弄他们;第二种情况也不大可能,因为这些恶棍要另找地方关押
一个人可不太容易。凭我的直觉,她就在伦敦。可是目前我们找不出具体在
哪,所以只能按部就班,好好吃一顿,平心静气等着。呆会儿晚上我要顺路
去苏格兰场,跟雷斯垂德老友谈谈。”
但是官方的警察也好,福尔摩斯自己那小型高效的组织也好,都无法解
开这个谜。我们要找的这三个人湮没在伦敦的茫茫人海中,好像他们根本就
不存在。我们也登过广告,没用;也追踪过线索,结果什么也没找着。施莱
辛格常去的犯罪场所都找遍了,还是白费功夫。他的老同伙都受到了监视,
可他们与他不通音讯。一个星期毫无进展地过去了。这时突然间露出了一线
曙光。威斯敏斯特路上波文顿典当行里有人当了一只精致的银坠子,款式是
西班牙古式的。来典当的是一个教士模样的人,身材高大,胡子剃得很干净。
他用的是假名字、假地址。没人留意他的耳朵,不过看样子是施莱辛格无疑。
我们那位呆在兰海姆的胡子老兄来打听了三次——他第三次来时我们获
得新情报还不到一个小时。他个子高大,可身上的衣服却越来越显得松垮了。
他似乎心急如焚,样子也憔悴了许多。他不断地哀求着:“求求你让我干点
什么吧!”福尔摩斯终于答应了他。
“他开始当珠宝了。我们得马上把他抓起来。”
“可这是不是说弗朗西丝女士已经遭到什么不测了?”
福尔摩斯非常严肃地摇了摇头。
“我们猜想,到目前为止,他们还关着她。显然,要是让她跑了,他们
就完蛋了。我们得预防发生最坏的情况。”
“我能做什么?”
“那些人没见过你吧?”
“没有。”
“接下来他可能去别的典当行。那样的话,我们就要从头开始。另一方
面,他这次当的价钱公道,又没人问他什么,所以如果他急需现金,很可能
还会去波文顿。我给你写封介绍信,他们会让你待在铺子里的。如果那家伙
来了,你就跟着他去他家。可是别轻举妄动,而且千万别动手。你要以名誉
担保,没有我的批准,决不采取任何行动。”
这以后两天,尊敬的菲利甫・格林(我顺便提一下,他的父亲是一位著
名的海军上将,在克里米亚战争中指挥了阿佐夫舰队)没有提供任何消息。
第三天晚上,他冲进我们的起居室,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由于兴奋,强壮
的身体上肌肉都绷紧了。
“我们找着她了!我们找着她了!”他喊着。
他激动万分,不禁结巴起来。福尔摩斯好言安抚,把他按在扶椅上坐下。
“来吧,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讲出来,”他说。
“就在一小时前她来了。这次来的是那个做太太的,而拿来的坠子同上
次的是一对。她个头很高,脸色发白,小眼睛眨巴眨巴的。”
“正是那个女的,”福尔摩斯说。
“她走出铺子,我就跟着她。她向肯宁顿路走去,我在后面跟着。一会
儿她就走进一家铺子。福尔摩斯先生,那是一家殡仪馆。”
我的同伴一惊。“怎么样?”他问,声音发颤,说明他那冷静、苍白的
面孔背后内心焦虑万分。
“我也进去了。她正跟柜台里的女人说话。‘已经晚了,’我听她这么
说,或许不是这样说的,反正是这意思。那女人为自己辩解说:‘早就该送
去的。’‘时间是拖长了些,不过这不比寻常。’这时她们不说了,一齐盯
着我看。我只好问了些话就离开了那店子。”
“干得太好了。后来呢?”
“那女人出来了,我躲进了一家门洞里。我想她已经起了疑心,因为她
往四周看了看。接着她叫来一辆马车,坐了进去。幸好我也叫到一辆,就跟
着她走。后来到布列星顿的波特尼广场 36 号时她下了车。我让车子经过那门
口,开到广场的拐角后,我下车监视那幢房子。”
“你看到什么人了吗?”
“除了底层的一扇窗户外,其它的都漆黑一片,全拉上了窗帘,我看不
见里面。我站在那儿,心想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时开来一辆带顶篷的货车,
车里的两个人扛下了一样东西,把它抬到大门的台阶上。福尔摩斯先生,那
是一具棺材。”
“啊!”
“我一时想冲进去。门开了,那两个人抬着棺材进去了。开门的是那个
女人。不过我站在那儿时她瞥见了我。我想她认出了我。我看她吃了一惊,
急忙关上了门。我记起了答应你的事,所以就来这儿了。”
“你干得太棒了,”福尔摩斯说着在半张纸条上草草写了几个字。“没
有搜查证,我们就不能合法行事。你最好拿这张条子去找警方,弄一张来。
这事也许有点难度,不过我想光是出卖珠宝这一条就足够了。雷斯垂德不会
漏掉一个细节的。”
“可这会儿他们也许会害死她的。那具棺材还能有什么意思?不是给她
又会是给谁准备的呢?”
“我们会全力以赴的,格林先生。一刻也不会耽误。这事就交给我们吧。
现在,华生,”当事人匆匆离去后,福尔摩斯又补充说,“他会调动正规部
队的。我们呢,像往常一样,是非正规人员,得自行其是。情况紧急,我得
孤注一掷。赶快去波特尼广场,一分钟也别耽搁。”
“我们来设想一下当时的情形,”他说这话时,我们的马车正飞快驶过
国会大厦和威斯敏斯特桥,“这两个恶棍先是挑拨这不幸的女士疏远她那忠
心耿耿的女仆,接着又哄着她来伦敦。她就是写过信也被他们扣下了。他们
通过同党租下了一套带家具的房子。他们一住进去就把她关押起来,并且占
有了那些贵重珠宝。一开头他们就看中了那些珠宝。他们已经开始卖出一部
分了,对他们来说这是万无一失的,因为他们不会想到还会有人关心这位女
士的命运。要是放跑了她。她当然会去告发他们。所以决不能放了她。可是
他们不能一辈子锁着她。所以谋杀是他们唯一的解决办法。”
“看来这非常清楚。”
“现在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推理。当你沿两条思路考虑问题时,华生,
你就会找到一个交叉点,这交叉点最接近事实真相。我们现在先撇开那位女
士,从棺材入手,反过来推想一下。那意外之物无疑证明,我担心,那位女
士已经死了。同时那还说明要举行一次正式的葬礼,有医生的死亡证明和官
方的批准。如果那位女士明显是被谋杀的,他们就会在后花园里挖个坑埋掉
她。但是现在一切都是公开、正规的。这又意味着什么?他们肯定用了某种
能骗住医生的方法干掉她,让她自然死亡——也许是毒死她的。但奇怪的是,
他们竟然让医生接近她,除非这医生是他们的同伙,可这种情形又不大可能
发生。”
“医生证明是不是他们伪造的呢?”
“危险,华生,太危险了。不,我认为他们不会那么干。停下,车夫!
这儿应该是那家殡仪馆了,因为我们刚刚过了典当行。你进去好吗,华生?
你这模样人家信得过。去问问波特尼广场的葬礼明天几时举行。”
殡仪馆里的女人毫不犹豫地告诉了我,葬礼上午 8 点举行。“瞧见了吗,
华生,没有秘密,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他们无疑以某种方式弄到了合法证
书,所以没什么好怕的。好吧,现在没别的办法,只能面对面交锋了。你有
武器吗?”
“我有手杖!”
“唔,不错,我们实力强大。‘全副武装,战无不胜。’我们绝不能坐
等警察,不能让法律捆住我们的手脚。车夫,你可以开走了。现在,华生,
我们又要并肩作战了,就像从前常干的那样。”
在波特尼广场中心有幢房子又大又黑。他使劲地摁那房子的门铃。门马
上开了,门口站着一个高个子女人,她身后的大厅灯光暗淡。
“你们要干什么?”她问话声刺耳,黑暗中两只眼睛盯着我们看。
“我想见施莱辛格博士,”福尔摩斯说。
“这儿没有你说的人,”她回答,想关上大门。但是福尔摩斯用脚抵住
门。
“那么,我要见住在这儿的人,不管他自称什么,”福尔摩斯语气强硬。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就打开了大门。“好吧,进来!”她说,“我丈夫
不怕见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我们进来后她关上门,领我们走进大厅右侧的
起居室,打开了煤气灯后就离开了。“彼特斯先生马上就来,”她说。
她没说错,我们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这灰蒙蒙、破烂不堪的房子,门就
打开了,一个脸刮得光光的秃顶大个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脸庞硕大,
脸色红润,两颊下垂,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可是那张冷酷邪恶的嘴巴却破
坏了这种印象。
“这里面一定有些误会,先生们,”他口气圆滑,一副打发人的腔调。
“我看你们弄错地方了。也许你们得到街那头去——”
“行了;我们别浪费时间,”我的同伴斩钉截铁地说,“阿德莱德的亨
利・彼特斯是你,前不久那个巴登和南美牧师施莱辛格博士也是你。我对此
深信不疑,就像我千真万确正是歇洛克・福尔摩斯。”
这个人——这时我得称他为彼特斯了——大吃一惊。他狠狠盯着这位紧
追不舍的侦探。“这名字可吓不了我,福尔摩斯先生,”他冷冷地说,“要
是一个人问心无愧,就不会让你给吓着。你到我家来有何贵干?”
“我就想问问你把弗朗西丝・卡尔法克斯女士怎么样了,是你把她从巴
登带走的。”
“如果你肯告诉我这位女士身在何处,那就再好不过了。”彼特斯冷冰
冰地说,“她还欠着我差不多有 100 镑,只给了我一副坠子,中看不中用的
东西,当铺都不屑一顾。在巴登她粘上了我和我太太,当时我的确是另取了
个名字,她一直缠着我们到了伦敦。我替她付了账单和旅费。可是一到伦敦
她就开溜了,我告诉你了,她只留下这些过时的首饰抵债。你找着她了,福
尔摩斯先生,我欠了你的情。”
“我是要找到她,”歇洛克・福尔摩斯说,“我要搜遍这屋子,直到找
到她为止。”
“你的搜查证在哪儿?”
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把手枪掏出一半。“这就是,除非还有更好的。”

“什么,你这不是强盗了。”
“你可以那么叫我,”福尔摩斯高高兴兴地说,“我的同伴也是一个危
险的流氓。我们两个偏要搜你屋子。”
我们的对手打开了房门。
“安妮,去叫警察!”他说。接着只听到女人衣裙扫过走廊,大门打开
又关上了。
“我们时间有限,华生,”福尔摩斯说,“彼特斯,要是你竟敢拦着我
们,你就等着挨揍吧。你让人送来的棺材在哪儿?”
“你要棺材干什么?我们正用着呢。里面有尸体。”
“我要看看尸体。”
“我不答应你别想。”
“那就不用你答应。”福尔摩斯一把推开这家伙,直奔大厅。我们一眼
瞧见有张门半开着,就走了进去。里面是餐厅,悬着一盏枝形吊灯,半明半
暗的灯光下,那具棺材正放在桌上。福尔摩斯扭亮煤气灯,打开棺材盖。棺
材很深,里面躺着一个瘦小的人。灯光直射在一张衰老干瘪的脸上,风韵尤
存的弗朗西丝女士即使受尽折磨、忍饥挨饿、病痛缠身,也不可能是这般灯
尽油枯的模样。福尔摩斯显得迷惑不解,但同时也如释重负。
“谢天谢地!”他喃喃自语,“这是另外一个人。”
“噢,这次你可错得离谱,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彼特斯先生说。
他刚才跟着我们进来了。
“这死了的女人是谁?”
“啊哈,你真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她是我太太的老保姆罗斯・斯本
得。我们在布列星顿救济院医务所里找到她,把她带到这儿,请费班克小区
13 号的霍色姆医生给她治病——劳驾记下这地址,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精
心照料她,尽了基督徒的本分。她来的第三天就去世了——证明书上说是年
老衰亡——不过那仅仅是医生的诊断,你当然有高明之见啰。我们交待了肯
宁顿路的斯梯姆森公司办理后事,明天上午 8 点举行葬礼。你能挑出什么岔
子来吗,福尔摩斯先生?你犯了个愚蠢的错误,还是老实承认吧。你掀开棺
盖,本以为会看见弗朗西丝・卡尔法克斯女士,结果只找到 90 岁的可怜老太
太。你那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我倒真想拍下来。”
面对对手的嘲弄,福尔摩斯虽然面无表情,但他双手紧握,表明内心怒
不可遏。
“我要搜你屋子,”他说。
“你还搜!”彼特斯叫道。这时走廊里传来女人的说话声和沉重的脚步
声,“我们很快就能见分晓了。警官先生,请到这边来。这两个人闯进来,
我没法赶他们走。请帮我把这两个人赶出去。”
两个警察站在门口。福尔摩斯从夹子里取出名片。
“这是我的姓名地址。这位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
“是您啊,先生,久仰您的大名,”警官说,“不过没有搜查证您不能
待在这儿。”
“当然不能。这个我一清二楚。”
“把他抓起来!”彼特斯叫道。
“如果这位先生有罪的话,我们知道如何动手,”警察威严地说,“不
过你必须离开,福尔摩斯先生。”
“行,华生,我们就走。”
不一会儿我们又到了大街上。福尔摩斯还是那样不动声色,可是我又恼
又羞,心里窝火。警官在后面跟着我们。
“抱歉,福尔摩斯先生,不过我们得依法行事。”
“一点不错,警官,你只能这么做。”
“我想你到这儿来是事出有因的。要是我能帮上忙——”
“有位女士失踪了,警官,我们认为她就在那屋里。眼下我正等着搜查
证。”
“那我来看住那两个人,福尔摩斯先生。有什么消息,我一定报告您。”
这时刚刚 9 点,我们马上出发,全力以赴追查线索。我们首先来到布列
星顿救济院的医务所。在那里我们了解到,几天前确有一对慈善家夫妇来过,
他们声称那儿有个痴痴呆呆的老妇是他们从前的佣人,而且获准带走了她。
听到她没多久就死了,救济院里没人觉得意外。
我们下一个找的是医生。他应召出诊,发现那女人由于体力衰竭,命在
旦夕。实际上他是看着那女人死去的,并且按正规程序签署了死亡证明。 “我
向你保证,在这事上一切都正规有序,没有漏洞可钻,”他说。屋子里没有
什么让他起疑心的,只是像他们那种阶层的人居然没有仆人,有点奇怪。医
生提供的就这么多了。
最后我们找到苏格兰场。办理搜查证的手续繁琐,必然要拖延时间。地
方法官的签字要第二天上午才能拿到。如果福尔摩斯 9 点再来的话,就可以
和雷斯垂德一道去办理手续。这天就这么过去了。不过临近午夜时,我们那
位警官朋友前来告诉我们,他看见那栋黑漆漆的屋子窗口不时有灯光闪现,
但没有人出入。我们只好耐心等待天明。
歇洛克・福尔摩斯焦躁不安,既不说话也不去睡觉。我让他一个人呆在
那里。他猛吸着烟,浓眉紧锁,修长的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椅子扶手,心里
翻来覆去思索着如何去揭开那个秘密。夜里我几次听见他在房里踱来踱去。
最后,我一大清早刚被叫醒,他就冲进我房里。他穿着晨衣,但脸色灰白,
双眼深陷,我知道他又整夜未眠。
“葬礼什么时候举行?8 点,是吗?”他急不可待地问,“可现在 7 点
20 了。我的天,华生,上帝给我的这个脑子怎么搞的?快点,老兄,快点!
这可是命在旦夕——凶多吉少啊。要是去晚了,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5 分钟不到,我们就奔上马车,飞快驶出了贝克街。可即便如此我们经
过大笨钟时就已是 8 点差 25 分了。8 点正我们刚到布列星顿路。不过对方也
和我们一样晚了。8 点过 10 分了,柩车还停在门口。我们的马满嘴白沫地停
下了,正在这时 3 个人抬着棺材走出了大门。福尔摩斯一个箭步挡住了他们
的去路。
“抬回去!”他大声喝道,一手挡住了前面的抬棺人,“马上抬回去!”
“见鬼了你干吗?我再问你一次,你的搜查证呢?”棺材的那头露出了
彼特斯那张红通通的大脸,他怒气冲冲地嚷嚷着。
“搜查证很快就到。这棺材得留在屋里等搜查证来。”
福尔摩斯的口气威严,让抬棺人不得不就范。一转眼彼特斯已经溜进了
屋子,于是他们就执行新的命令。“快,华生,快!这儿有把螺丝起!”他
叫道。这时棺材又抬回到桌上。“这把给你,伙计!1 分钟内打开棺盖给 1
个金镑!别问为什么——快干活!好!另一个!还有一个!现在大家一起用
力!动了!动了!啊,总算开了。”
我们合力掀开了棺盖。棺盖一开,里面一股氯仿气味扑面而来,让人昏
头昏脑。棺内躺着一个人,头上裹着浸满麻醉药的纱布。福尔摩斯扯下纱布,
里面露出一张优美的面孔,这是一位清丽绝俗的中年妇女。他立刻伸手扶起
这位女士。
“她死了吗,华生?还有气吗?我们一定没来晚!”
有半个小时我们似乎还是来晚了。弗朗西丝女士吸入氯仿的有毒气体,
又完全没法呼吸,看起来好像无力回天了。最后我们进行了人工呼吸,又注
射了乙醚,所有的科学方法都用尽了,她才显出一线生机,眼皮微微颤动,
眼睛露出一点朦胧的光泽,说明她已慢慢活过来了。一辆马车驶来,福尔摩
斯掀开窗帘往外看去。“是雷斯垂德,带搜查证来了,”他说,“他会发现
他的鸟儿已经飞了。不过还来了个人,”他说这话时走道里响起了沉重而急
促的脚步声,“这个人比我们更有权照料这位女士。早上好,格林先生;我
想我们得把弗朗西丝女士抬走,越快越好。现在葬礼可以继续举行。那位可
怜的老太太还躺在那棺材里,她得独个儿埋到墓里去了。”
“我的好华生,如果你想把这案子收进你的记录,”那天晚上福尔摩斯
说,“那只能把它列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一类。只要是人就难免出那
种岔子,不过能发现错误弥补漏洞才真了不起呢。这次也许我得说,我的信
用有了点波动。我那一晚老想着,我眼皮底下什么地方有条线索、有句奇怪
的话、古怪的景象,可它们一晃而过,我没留心。然后晨光微露时,我突然
想起了那些话。那是菲利甫・格林报告我的,殡仪馆老板娘说的话。她说:
‘早就该送去的。时间是拖长了些,不过这不比寻常。’她说的是那具棺材。
它不比寻常,这只能说,是制作的尺寸特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马上
想起棺材很深,里面只装了一个又小又瘦的人。为什么那么小的尸体要做那
么大的棺材?要留出地方装另一个人。一张死亡证明要埋掉两个人。要是我
不是一时糊涂,那原本是清清楚楚的。8 点钟弗朗西丝女士就会给埋掉。我
们唯一的机会就是在棺材搬出屋子前拦住他们。
“我们找到她时她生还的机会是微乎其微的,不过结果证明那毕竟还有
机会。据我所知,那些家伙从来不杀人。直到最后一刻他们都避免真正使用
暴力。他们把她埋掉,让人查不出死因。即使她又给挖了出来,他们还会有
机会逃脱。我希望他们打的就是这个算盘。现在你清楚当时的情形了。你看
见楼上的小屋了,那可怜的女士在那里关了那么久。他们闯进小屋,用氯仿
麻醉她,把她搬下楼,又在棺材里放了更多的氯仿,确保她不会醒来,然后
钉上棺盖。聪明的主意,华生。犯罪史上我还从来没见过。如果我们这对前
任传教士朋友逃脱了雷斯垂德的追捕,有朝一日我们还会听到他们的不凡之
举的。”

(戴 茵 译)
死 亡 陷 阱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房东赫德森太太,长期以来可遭了不少罪。一群群
稀奇古怪而往往不受欢迎的人整天占着她那二楼。不但如此,她那著名的房
客还过着没有规律的怪异生活。她的耐性一定饱受折磨。他不修边幅,令人
难以置信;他在奇怪的时间沉迷音乐;时不时在房间里练习枪法;他做的神
秘的科学实验常常发出恶臭;他周围充满着暴力和危险。这些令他成为伦敦
最差劲的房客。不过他付的租金却很高。我相信我和福尔摩斯合住的那些年,
他出的租金足够买下那房子了。
房东太太非常敬畏他,从不敢打扰他,不论他举动有多可憎。她也喜欢
他,因为他对待女性特别温文有礼。他不喜欢也不信任女人,但他总是反对
骑士精神。我知道她是真关心他,所以当她在我婚后第二年来到我家里,告
诉我我那可怜的朋友境况悲惨时,我非常热切地听着她的诉说。
“他快死了,华生医生,”她说,“三天来,他病得很重,我怕他熬不
过今天。他不让我请大夫。今天早上,我看他颧骨都凸出来了,眼睛大大地,
闪着亮光看着我,我可再也忍不住了。‘福尔摩斯先生,你答应也好,不肯
也罢,我都要马上去找大夫,’我说。‘那就要华生来吧,’他说。我可不
能耽搁了,得马上去,先生,不然您就会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大吃一惊,因为我从未听说过他得病的事。不用说,我立刻穿衣戴帽。
一路上我叫她告诉我详细情况。
“我也说不上什么,先生。他一直在河边的一条胡同,罗塞海特调查一
件案子,回来就得了这病。星期三下午躺上床后就再没动弹过。三天了,他
没吃没喝。”
“天哪!你怎么不叫医生?”
“他不让,先生。你知道他有多专横。我不敢不听他的。可他活不长了,
等会儿你见到他就明白了。”
他的样子确实悲惨。11 月的日子雾气沉沉,天色阴暗,病房里气氛阴惨,
但是让我的心打了一个冷颤的却是那张在床上瞪着我的瘦削的脸。他的双眼
因为发烧而发亮,双颊潮红,唇上结着黑痂;放在床单上的双手瘦弱,不住
地抽动,他的声音颤抖嘶哑。我走进房间时,他没精打采地躺着,但一看到
我就用眼神向我致意。
“嗯,华生,看来我们碰上倒霉日子啦,”他的说话声很微弱,但仍带
着点惯常的满不在乎。
“我亲爱的朋友!”我喊着,向他走近。
“站开!快站开!”他的声音不由分说,只能让我联想到危机时刻,“华
生,如果你走近我,我就要命令你出去。”
“可为什么?”
“因为我要这佯。这还不够吗?”
是的,赫德森太太说对了。他比以前专横多了。可是看到他那么筋疲力
竭,实在可怜。
“我只想帮你。”我解释说。
“对极了!照我说的做,你就帮大忙了。”
“当然,福尔摩斯。”
他那严厉的态度缓和了一些。
“你不生气吗?”他喘着气问我。
可怜的家伙,看到他那么痛苦地躺在我面前,我怎么能生气呢?
“是为你好,华生,”他嗓音嘶哑地说。
“为我?”
“我知道我生了什么病。是从苏门答腊传来的一种苦力病——荷兰人比
我们更了解这种病,可至今也没什么办法对付它。只有一点是肯定的:这种
病是致命的,而且传染性极强。”
现在他说话带着热病的狂躁,两只长长的手臂抽搐着向我挥动,让我走
开。
“接触传染,华生——对,就靠接触。保持距离你就会没事的。”
“我的天,福尔摩斯!你以为你那么照顾我就能一下子拦住我吗?即使
是陌生人出了这样的事也拦不住我。你以为那样就能不让我对老朋友履行职
责吗?”
我再次往前走,但他怒气冲冲地喝住我。
“你要呆着不动,我就跟你说。不然就离开这房间。”
我极为尊敬福尔摩斯的杰出品质,所以总是遵从他的愿望,即使一点也
不理解。不过此时我的职业本能激发了出来。让他在其它地方做我的主吧,
至少在病房里我可要做主。
“福尔摩斯,”我说,“你病糊涂了。病人不过是个孩子,我要给你治
病。不管你喜不喜欢,我都要诊断你的症状,对症下药。”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
“要是非给我找医生,那至少得找一个我信得过的,”他说。
“这么说你不相信我?”
“你的友情我当然信任。不过事实就是事实,华生,你毕竟只是一名普
通医师,经验有限,资质平庸。要这么说真不好受,可你也逼得我没法子。”
我被深深刺痛了。
“你不该这么说,福尔摩斯。你说的话清楚地证明了你精神紧张,不过
要是你信不过我,我也不会硬要给你看病。我去请贾斯帕・米克爵士或是潘
罗斯・费舍尔,要不就请伦敦别的最棒的大夫。反正你总得有个医生。要是
你以为我会站在这儿看着你死去,自己不帮帮你,也不去找别人来帮你,那
你就是看错人了。”
“你是一片好心,华生,”病人说,声音半是抽噎,半是呻吟,“还要
我来指出你的无知吗?请问,对于打巴奴里热病你知道多少?对于福摩萨黑
色败血症你又了解些什么?”
“我一样也没听说过。”
“华生,东方有许多种疾病,有许多种陌生的病理现象。”他每说一句
都停一下,好恢复气力,“最近我做了一些医学犯罪方面的研究,从中我学
到了很多知识。就是在这当中我染上了这病。你是没法子的。”
“也许我没有。不过我碰巧知道现今热带病方面最了不起的权威爱因斯
特里医生就在伦敦。你再反对也没用,福尔摩斯,我这就去找他来。”我果
断地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可从没这么震惊过!说时迟那时快,这濒死的人像只老虎腾空而起截
住我。我听到钥匙咔嗒一转。之后他摇摇晃晃倒回床上,筋疲力竭。刚才太
激动,耗尽了力气,这会儿他已喘不过气来。
“你是不会从我这儿抢走钥匙的,华生,我拦住你了,我的朋友。你在
这儿,我让你走你才能走。不过我会让你称心的。(他说这些话时气喘吁吁
的,每说一句都得拚命呼吸。)你其实是为我好,这点我当然明白。你可以
自行其事,不过给我点时间让我恢复体力。现在不行,华生。现在是 4 点,6
点你就可以走了。”
“福尔摩斯,你疯了。”
“就两个小时,华生。我答应 6 点让你走。你愿等等吗?”
“看来我没法挑选啦。”
“绝对没有,华生。多谢,我整理被子不要你帮忙。请你站远一点。现
在,华生,我还有一个条件。你可以找人来救我,不过不是找你说的那个,
而是找我选的人。”
“当然好。”
“这可能是你进屋来说的第一句通情达理的话,华生。你可以在那边找
点书看。我有些累了;如果一只电池把电都输进非导体,你说它会觉得怎么
样?6 点,华生,我们再谈。”
但是我们注定要在远不到 6 点时就又开始说话。这次同刚才他跳到门前
一样,我又差不多吓了一大跳。我曾站了几分钟,看着床上那个静静的身体。
他的脸快给被子盖住了,像是睡着了一样。过了一会儿,我无心看书,就在
房里慢慢兜圈子,察看四周墙上贴着的照片,那上面都是些臭名昭著的罪犯。
最后我漫不经心地踱到了壁炉台前。上面散放着烟斗、烟草袋、注射器、削
笔刀、手枪子弹和其它一些零七八碎的东西。这些东西中有一只黑白象牙小
盒。盒盖是可以滑动的。这是个精巧的小玩意,我伸手去拿,想凑近点看。
这时——
他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这叫声连街上都能听到。这恐怖的尖叫让我
浑身发冷、毛骨悚然。我转过身去,只见他面孔痉挛、眼神狂乱。我手里拿
着小盒愣住了。
“放下,快放下,华生,我说你赶紧放下!”我把盒子放回壁炉台,他
这才重新躺下,长长松了口气,“我最恨别人动我东西,华生。你知道我烦
这个。你真让我受不了。你这医生,都快把病人逼到疯人院里去了。坐下,
老兄,让我歇口气!”
这事让我极不好受。他先是无缘无故大发雷霆,接下来又说了这一番粗
野话,同他以往一贯的和蔼可亲大相径庭。这让我感到他脑子里混乱不堪。
高贵的头脑遭毁是最令人痛惜的灾难。我默默坐着,心情沮丧,直到过了约
定的时间。他似乎跟我一样,也一直在看着钟,因为 6 点刚过他就开始说话
了,同刚才一样烧得发狂。

“好了,华生,”他说,“你口袋里有零钱吗?”
“有的。”
“银角呢?”
“有很多。”
“半克朗的有多少?”
“有 5 个。”
“噢,太少了!太少了!多不走运啊,华生!虽说就这么点儿,你还是
把它放进表口袋里吧。剩下的钱放到你左边的裤口袋里。谢谢。这样你就平
衡多了。”
真是胡说八道。他打着寒颤,又发出那半咳半哼的声音。
“现在你把煤气灯点燃,华生,不过要特别小心,一次只能点燃一半。
我恳求你小心,华生。谢谢你,这就太好了。不,不用拉窗帘。劳驾把信和
报纸放在这桌上,这样我够得着。谢谢。现在到壁炉台拿点东西来。太棒了,
华生!那儿有只糖夹子。请用夹子夹起那只象牙小盒,放在这儿报纸中。很
好!现在你可以去请卡弗顿・史密斯先生了。他在下伯克街 13 号。”
说实话,我已不太想去找医生了,因为可怜的福尔摩斯显然神志不清,
丢开他会有危险的。可现在他急着找他说的那个人,就同刚才拒绝找人来一
样的固执。
“我从没听过这名字,”我说。
“也许没听过,我的好华生。你要知道了,会吃一惊的。最精通这种病
的不是医生,而是一个种植园主。卡弗顿・史密斯先生在苏门答腊是个名人,
现在正在伦敦逗留。他的庄园没有医疗条件,有次爆发了疫病,他只好亲自
研究病症,作出的成果影响极大。他这人很有条理。我不让你 6 点以前去就
因为我知道你在他书房里找不到他。调查这种病是他最大的嗜好。要是你能
说服他来这儿,以他对付这种病的独特经历来帮我们,我不怀疑他能救我。”
我连贯、完整地记录下福尔摩斯的话,没有指明实情。其实他的说话不
时被喘息打断,双手紧握,这表明他有多痛苦。我和他呆在一起的这几个小
时里,他的模样越来越糟。他脸上的热病斑点越来越明显,深深的黑眼窝里
两只眼睛更亮了,额上隐约冒着冷汗。不过,他说话时仍充满自信和勇气。
就算他奄奄一息时也依然是主宰者。
“我现在的情形,你要一字不漏地告诉他,”他说,“你脑子里怎么想
的就怎么跟他说:我命在旦夕,神志不清。我实在想不出,牡蛎看上去繁殖
力那么强,为什么整个海底不是一大块牡蛎呀?哦,我走神了。真怪,大脑
怎么控制大脑的!我说什么了,华生?”
“要我去找卡弗顿・史密斯先生。”
“啊,对了,我记起来了。我的命就靠他来救了。去求求他,华生。我
俩互相没什么好感。他的侄子,华生——我怀疑这里面有什么罪恶,我让他
知道这点。那孩子死得惨。他对我怀恨在心。你要软化他,华生。请他,乞
求他,千方百计让他来这儿。他能救我——只有他!”
“我带他坐出租马车,有必要的话,我会拖他上车的。”
“千万别那样。你要劝动他,让他答应来。然后要在他之前回来。随便
找个什么借口,不要跟他一道来。别忘了,华生。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你从
不让我失望的。没错,是天敌限制了那东西的产量。你和我,华生,我们都
尽力了。那么说来,这世界会被牡蛎侵占吗?不,不;糟透了!你心里怎么
想的要传达给他。”
我走时,觉得这个绝顶的聪明人咕咕哝哝地像个傻小子。他把钥匙给我,
我很乐意拿走钥匙,免得他把自己锁在里面。赫德森太太在走道上等着,浑
身发抖,眼泪汪汪。我经过那套间时还听到身后福尔摩斯的尖细嗓门在乱哼
瞎唱。我下楼来招呼出租马车过来,这时雾中走来一个人。
“福尔摩斯先生怎么样了,先生?”他问。
是老熟人,苏格兰场的莫顿巡官。他穿着花呢便服。
“他病得不轻,”我答道。
他望着我,眼神很怪。要不是这么想太残忍的话,我敢说在车灯的微光
下他看上去满脸欢容。
“这事我听到了一些谣传,”他说。
车走动了,我离开了他。
下伯克街位于诺丁山和肯辛顿之间,大概在两地交界的地方,街上的房
子看上去不错。马车停在了其中一幢房子前。这屋子有老式铁栏杆,巨大的
折门和闪亮的铜饰,一派体面、庄重。与之相媲美的是一个表情严肃的管家,
他出现时身后映着粉色的电灯光。
“对,卡弗顿・史密斯先生在家。华生医生!好的,先生,我去呈上您
的名片。”
我无足轻重的名字和衔头看来激不起卡弗顿先生的兴趣。透过半开着的
门,我听到急躁、刺耳的高声说话声。
“那人是谁?他想干什么?老天,斯达帕斯,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作研
究时不能受干扰!”
管家温言好语地向他解释。
“嗯,我不见他,斯达帕斯。我不能让工作就这样中断。我不在家。就
这么说,告诉他要真想见我早上再来。”
管家又轻声嘀咕了几句。
“行了,行了,就那么跟他说。要不就早上来,要不就滚开。我的工作
绝不能停下。”
我想,福尔摩斯正在病床上痛苦不堪,也许在数着时间等我找人去救他。
现在不是拘于礼数的时候。他的性命取决于我行动的速度。那个满怀歉意的
管家还没传上口信,我就从他身旁冲过去,闯进了屋里。
随着一声怒吼,一个人从火旁的靠椅上站起来。只见一张布满疙瘩的发
黄的大脸,满脸油腻,厚厚的双下巴,一簇簇沙色的眉毛下两只愠怒的灰眼
睛正威逼着我。光秃秃的额上一只天鹅绒的吸烟小帽矫揉造作地斜扣着,压
住了一侧粉红的鬈发。头颅极大,可当我往下一看不禁大为迷惑,这人身材
又瘦又小,肩背缩成一团,像小时候得过佝偻病一样。
“这是干嘛?”他厉声高叫,“这样闯进来算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人告
诉你明早见你吗?”
“抱歉,”我说,“但这事不能耽搁。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提到我朋友的名字对这小个子作用非凡。他脸上的怒气一闪而过,神情
变得警惕起来。
“你打福尔摩斯那儿来?”他问。
“我刚离开他。”
“福尔摩斯怎么样?他好吗?”
“他生命垂危,我就是为这来的。”
那人示意我坐下,他自己也回身坐下。就在他转过去时,我从壁炉台上
的镜子里瞥见了他的脸。我敢发誓那脸上的笑容阴森恶毒。不过我安抚自己,
那一定是我惊起的某种神经收缩,因为过后他转身对着我时,神色真诚关切。
“听到这消息,我很难过,”他说,“我不过和福尔摩斯先生做过几次
生意,这样才认识的,但我很尊敬他的才能和品格。他业余爱好犯罪学,而
我研究疾病。他的兴趣是恶棍,而我的则是细菌。这些就是我的监狱,”他
边说边指着一旁桌子上放着的一排瓶罐,“这世上一些最凶险的罪犯正在那
些胶质培养基中坐牢呢。”
“就是因为您有特殊的知识,福尔摩斯先生才想见您。他竭力称赞您,
认为您是伦敦唯一能救他的人。”
这小个子一惊,那顶自以为是的小帽滑到了地上。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福尔摩斯先生会以为我能帮他治病?”
“因为您了解东方的疾病。”
“可为什么他会认为他得的是东方疾病呢?”
“因为他在做一些职业性调查时,在码头上与中国水手们一起干过活。”
卡弗顿・史密斯先生高兴地笑了,捡起了他的吸烟帽。
“噢,这样——是吗?”他说,“我相信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他病
了多久?”
“大概三天。”
“说胡话吗?”
“不时说说。”
“啧,啧!那就危险了。不答应他的要求太不近情理。尽管我实在讨厌
做事时被打断,华生医生,不过这事当然不同。我马上跟你走。”
我记起了福尔摩斯的再三吩咐。
“我另外有约,”我说。
“行。我一个人去。我这儿有福尔摩斯先生的地址。最晚半个钟头内到
那儿,你放心好了。”
我回到了福尔摩斯的卧房,心里忐忑不安,生怕我不在时会出大乱子。
结果我大松了口气,这会儿他情形好多了。虽然脸色还是白得怕人,但已没
有一丝神志错乱的痕迹,说话仍有气无力,不过却比刚才更加利落清醒了。
“那么,你见到他了吗,华生?”
“见到了,他马上就来。”
“太棒了,华生!太棒了!你是最棒的信使。”
“他想同我一道来。”
“那可不行,华生。那显然不可能。他问了我得的是什么病吗?”
“我对他讲了东区华人的事。”
“对!好了,华生,好朋友能做的事你都做了。现在该你退场了。”
“我得待着听听他的主意,福尔摩斯。”
“你当然得待着。不过我有理由相信,要是他觉得没旁人在场,说话会
更坦率,更有用。我床头后面正好有地方,华生。”
“天哪,福尔摩斯!”
“我看只好这样了,华生。这地方不适合藏人,可也不大可能引起怀疑。
就待在那儿吧,华生,我觉着行。”突然,他坐起来,憔悴的脸上露出紧张
急切的神情,“有车轮响,华生。快点,伙计,要是你真关心我的话!别动,
不管出什么事——什么事都别管,听清了吗?别出声!别动!只留神听好了。”
一眨眼工夫,他那骤增的力气消失了,他那不由分说含义清楚的话语换成了
咕咕哝哝的胡言乱语。
我匆忙藏进去,只听见有人上了楼,打开又关上了卧室门。出乎我意料,
接下来很长时间毫无动静,只听到病人沉重的呼吸声和喘气声。我可以想象,
来人正站在床前俯视着病人。最后那奇怪的沉默终于给打破了。
“福尔摩斯!”他嚷着,“福尔摩斯!”声调急切,像是要唤醒睡着的
人,“你能听见我吗,福尔摩斯?”响起一阵瑟瑟的声音,似乎他在猛晃病
人的肩膀。
“是你吗,史密斯先生?”福尔摩斯轻声说道,“我没敢想你会来。”
那个人笑了。
“我也没想来,”他说,“可是,你瞧,我来了。以德报怨,福尔摩斯
——以德报怨啊。”
“你太好了——你真高尚。我看重你的知识特长。”
来客讥讽地一笑。
“你的确看重。真幸运,你是伦敦唯一看重我的人。你知道你生了什么
病吗?”
“一模一样的病,”福尔摩斯说。
“哈!你认出了症状?”
“再清楚不过了。”
“嗯,我可不觉得奇怪,福尔摩斯。如果真是一模一样的话,我才不奇
怪呢。要是这样,你的前景可糟透了。可怜的维克多,在第四天就死了。那
小伙子可是年轻力壮的呀。他居然在伦敦市中心传染上这种遥远亚洲才会有
的病,这种病正好又是我专门研究过的。你说的对,这当然很让人吃惊。奇
特的巧合,福尔摩斯。你注意到这点,可真精。不过说这其中有因果关系也
太无情了吧。”
“我知道是你干的。”
“哦,你知道,对不?不过,你怎么也证实不了。你到处说我坏话,现
在得了病又来巴结我,要我救命,这你又怎么想呢?耍什么花招,嗯?”
我听见病人拼命喘气。“给我水!”他气喘吁吁地说。
“你快完了,我的朋友,不过我还有话跟你说,不想你现在就死。所以
我给你水喝。这儿,别泼出来了!好了。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福尔摩斯呻吟着。
“尽力帮帮我,别计较以前的事吧,”他悄声说,“我会忘掉那些话—
—我发誓一定忘掉。只要你治好我的病,我会忘掉的。”
“忘掉什么?”
“呵,忘掉维克多・萨维奇的死因啊。刚才你实际上已经承认是你下手
的。我会忘掉的。”
“你忘不忘掉,都随便你。我不会看你走上证人席的。我会在另一种大
不一样的位置上见到你的,我的好福尔摩斯,我向你保证。你就是知道我侄
子怎么死的我也毫不在乎。我们谈的不是他,是你。”
“是的,是的。”
“来找我的那个人——他叫什么,我忘了——说你是在东区的水手中染
上这病的。”
“我只能这么推测。”
“对于你的脑子,你得意洋洋吧,福尔摩斯,对不对?你认为自己很精
明吧,是吗?这次你可碰上比你精明的人啦。来,往回想想,福尔摩斯。你
得了这病,想想再没有别的起因了吗?”
“我想不出。我的脑子不能想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我!”
“行,我要帮你。我要帮你弄明白你目前的处境,你又是如何落到这个
下场的。我希望你死之前弄明白。”
“给我点止痛的东西吧。”
“很痛苦吧?对了,苦力们快完蛋时总是要嚎上几声。痉挛发作了吧,
我想是。”
“是的,是的;是痉挛。”
“唔,不过你还是能听见我说的话。听好了!你记不记得,你的病症刚
开始发作时,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没有,没有什么。”
“再想想。”
“我病得太厉害了,想不出来。”
“那么,我帮你想。你收到过什么邮件吗?”
“邮件?”
“一只不期而至的盒子?”
“我要昏倒了——我要死了!”
“听着,福尔摩斯!”传来一阵响声,好像他在摇晃那垂危的病人。我
只能按捺住自己,一动不动地藏着,“你听我说。你一定得听我说。你记得
一只盒子——象牙盒子吗?是星期三寄到的。你打开了它——记得吗?”
“对,对,我打开了盒子。里面有根尖锐的弹簧。有人开玩笑——”
“不是玩笑,你吃了苦头就会明白了。你这个笨蛋,咎由自取。谁要你
挡我道来着?你不惹我,我才不会害你呢。”
“我想起来了,”福尔摩斯气喘吁吁地说,“那根弹簧!它把我刺出血
来了。就是这盒子——桌上这只。”
“没错,就是这只!我可以放进口袋里一走了之。你最后一点证据也没
了。不过,现在真相大白了,福尔摩斯,你知道是我杀死你的,可以死个明
白了。你对维克多・萨维奇的事知道得太多,所以我让你落个同样的下场。
你就要完蛋了,福尔摩斯。我得坐在这儿,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福尔摩斯的喃喃声小得几乎听不见了。
“说什么?”史密斯说,“把灯扭亮点?啊,黑暗降临了,对不?行,
我会点亮灯,这样看你可以清楚些。”他走过去,灯光一下子亮堂了,“还
有什么小问题我可以为你效劳的吗,我的朋友?”
“拿根火柴和香烟。”
我差点惊喜地叫出声来。他说话的声音正常了——也许还有点微弱,但
正是我熟悉的声音。停了很长时间,我感觉得出,卡弗顿・史密斯一声不吭
地站着,惊异地瞧着他的同伴。
“这是什么意思?”我听到他终于开腔了,声调干瘪刺耳。
“要成功地扮演一个角色,最好的方法是认真地去当那个角色,”福尔
摩斯说,“我亲口告诉你了,我已经三天没吃没喝了。幸亏你发善心给我倒
了杯水。不过我最受不了的还是没有烟抽。啊,这儿有烟。”我听见火柴一
划,“这就好多了。哎呀呀,我是不是听到了一位朋友的脚步声?”
门外响起脚步声,门开了,莫顿警官出现了。
“一切顺利,这是你要的人,”福尔摩斯说。
警官照惯例发出警告。
“我以谋杀维克多・萨维奇的罪名逮捕你,”他最后说。
“你还可以加上一条罪名:谋杀歇洛克・福尔摩斯未遂,”我朋友轻声
一笑,“警官,卡弗顿・史密斯先生替病人省麻烦,好心好意扭大煤气灯,
发出我们的暗号。顺便提一句,犯人大衣的右口袋里有只小盒子,最好拿走
它。谢谢。我要是你的话,会很小心地拿着的。放在这儿。审讯时这盒子可
能有用。”

这时突然一阵挣扎和扭打的声音,随后传来铁器撞击声和一声惨叫。
“你这样只会害自己的,”警官说,“不准动,知道不?”咔嗒一声手
铐铐上了。
“好一个圈套!”一声咆哮,“要上被告席的是你,福尔摩斯,不是我。
他请我来这儿给他治病。我为他难过就来了。等会儿他肯定会编造出一番话,
假称是我说的,以此证明他那凭空猜测是正确的。随便你去撒谎,福尔摩斯。
我所说的和你一样有效。”
“我的天!”福尔摩斯嚷嚷着,“我把他全忘了。我亲爱的华生,非常
非常抱歉。想想我居然忽略了你!用不着向卡弗顿・史密斯先生引见你了吧,
因为我知道你们傍晚时见过面了。你的马车在下面吗?我穿好衣服就跟你
走,到了警察局可能用得着我。”
“我不再需要这个装扮了,”福尔摩斯说。他梳洗了一番,又喝了杯红
酒,吃了几片饼干,精神恢复了许多,“不过,我生活毫无规律,你是知道
的。这种本事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其他人可吃不消。我必须让赫德森太
太相信我真有其事,因为得由她把话传给你,你又传给他。你不会生气吧,
华生?你要明白,你根本没有装模作样的本事,如果你知道了这其中的机窃,
你就不能让他感到非来不可,这可是全部计划的核心啊。我知道他报复心强,
所以百分之百肯定他会来欣赏他的手艺的。”
“但是你那模样,福尔摩斯——你那张惨白的面孔呢?”
“绝食三天的人好看不了,华生。剩下的,一块海绵就可以办到了。额
上抹点凡士林,眼里滴点颠茄,颧骨上涂点胭脂,嘴上抹一层蜂蜡,产生的
效果就令人满意了。有时候我想写篇文章专门论述装病这个问题。时不时说
说半克朗、牡蛎或其它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就足以让人相信神志失常了。”
“既然事实上没什么可传染的,那为什么不让我靠近你呢?”
“你问这个呀,我亲爱的华生?你真的以为我看不上你的医术吗?一个
要死的人不管多虚弱,却脉搏不快、体温不升,难道我会以为那唬弄得住你
精明的判断力吗?4 码之外我可以骗住你。要是我骗不了你,谁去把史密斯
引入瓮中呢?不会的,华生,我不会碰那只盒子的。你从旁边可以看出,盒
子一打开,那尖锐的弹簧就像毒蛇的牙齿一样弹出。我敢说,就是类似的装
置让可怜的萨维奇送了命,他是那恶人继承财产的障碍。你知道的,我的通
信往来很复杂,所以对送给我的任何包裹我都是谨慎小心的。不过我很清楚,
如果假装他已阴谋得逞,我会乘其不备,使他口吐真言的。这次我可是凭真
正的艺术家精神毫不马虎地去假戏真做的。
“谢谢你,华生,你得帮我穿上大衣。等会儿我们在警察局完事了后,
再到辛普森餐馆吃顿美餐,我想这再合适不过了。”

(戴茵 译)
最 后 致 意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谢幕

8 月 2 日夜晚 9 点——这一年的 8 月是世界史上最为可怕的 8 月。人们


或许已经想到,上帝对这堕落的世间施了严酷的咒语,因为在污浊窒闷的空
气中隐含着死一般的沉寂和渺茫的期盼。太阳早已西沉,但遥远的天际仍留
有一线血红的裂缝,像一道大伤口低低地悬着。天空中星光点点,十分耀眼;
夜幕下,港湾里的船只灯光闪烁。花园平台的石栏边站着两位声名显赫的德
国人。他们身后是一幢狭长低矮的房子,带有厚实的山墙。他们俯视着面前
的那一大片海滩。上面巨大的白垩悬崖正是那位如雄鹰般的冯・伯克四年来
歇息的地方。他们并排站着,正在低声密谈。从下面看去,他们的雪茄烟一
闪一闪地,就像恶魔的眼睛在黑暗中喷着火。
这位冯・伯克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德国皇帝麾下的特工中很少有人比
得过他。正是由于他才华出众,才被派往英国执行最为重要的任务。而且自
他接手以来,其才干日渐突出,世界上掌握真相的那五六个人才算真正了解
了他的能力。其中之一就是他眼下的同伴冯・赫林男爵,公使馆的一等秘书。
男爵那 100 马力的奔驰大轿车这时正挤在乡间小道上,等着把主人送回伦
敦。
“据我对事态发展的判断,你大概这个星期就可以回柏林了,”秘书说
道。“等你到了那儿,亲爱的冯・伯克,我想你会意外地发现你受到了隆重
的接待。英国的高层领导对你工作的评价,我略知一二。”说话声低沉,语
气舒缓。这种说话方式是这位高大健壮的秘书政坛生涯的主要法宝。
冯・伯克一笑。
“他们容易上当,”他说,“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比他们更温顺纯朴的。”
“这个我可不知道,”另一位若有所思地说。“他们有着奇怪的界限,
我们得学会不去触犯。正是这种表面上的纯朴蒙蔽了陌生人。他们给人的第
一印象是温和之极,然后突然有一天强硬起来,这时你就明白你触犯了禁忌,
必须改变自己,接受现实。比方说,他们有一些岛国习俗,那是绝对不能违
抗的。”
“你说的是‘礼仪’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吗?”冯・伯克叹了口气,好
像吃够了苦头似的。
“我说的是英国人以各种不同的古怪方式表现出来的偏见。举个例子,
我曾犯下个大错误——你了解我的业绩,所以我说说自己的过错也无所谓。
那是我刚来的时候,我应邀去一位内阁大臣的乡间别墅参加周末聚会。他们
相互间说话一点儿也不慎重,真让人吃惊。”
冯・伯克点点头。“我去过那里,”他干巴巴地说。
“不错。我自然就向柏林作了一次简要汇报。不幸我们那位好首相对这
种事情有点儿犯傻,他在一次讲话时露出他已了解那次聚会的内容。这样一
来,人们当然就怀疑上我了。你没法知道,那给我带来了多大的灾难。我向
你担保,在那种情况下,我们的英国主人可一点也不温和。我花了两年的时
间才平息了这场风波。现在,你凭着这副运动家的打扮——”
“不,不,别说‘打扮’。打扮是人为的东西,我这是自然而然的。我
酷爱运动,天生就是个运动家。”
“唔,那就更起作用了。你和他们一块儿驾快艇、打猎、打马球。你在
每种比赛中都和他们较量一番,你的单人四马车赛在奥运会上得了奖牌。我
甚至还听说,你同年轻军官比试拳击。结果怎么样?没有人提防你。你是一
个‘运动老手’,‘对德国人来说还算体面的家伙’。你酗酒,上夜总会,
在城里到处闲逛,是个鬼见愁的小伙子。而与此同时,你这所宁静的乡村住
宅指挥了英国一半的破坏行动,而这位热衷于运动的乡绅竟是欧洲最精明的
特工。天才啊,亲爱的冯・伯克,你真是个天才!”
“您过奖了,男爵。不过我敢说在英国这四年里我不无建树。我还没给
你看过我那小小的收藏。请您到里面看看,好吗?”
书房的门朝平台开着。冯・伯克推开门,领先一步进去后咔嗒一声打开
电灯。在那大块头进来后,他关上了门,又把花格窗上厚厚的窗帘仔细拉严
实。一切预防措施都安排就绪后,他那张晒得黝黑、像鹰一般的面孔才转向
客人。
“我有些文件已经拿走了,”他说,“昨天我妻子和家里人去福勒辛时
带走了一些不太重要的文件。剩下的,我当然要求使馆来保护。”
“你已经列入私人随员名单中,你或是你的行李都没什么麻烦。当然,
我们也有可能不用走。英国也许会不管法国。我们相信,英法之间没有签订
条约。”
“那比利时呢?”
“对,比利时也一样。”
冯・伯克摇摇头。“我不那么认为。明摆着有个条约。比利时这回丢尽
了脸,再也直不起腰了。”
“至少她可以暂时得到和平。”
“可是她的荣誉呢?”
“嗨,老兄,我们生活在一个功利主义的时代。荣誉是中世纪的概念。
再说,英国也毫无准备。我们的战争特别税竟达 5000 万,我们的用心应该是
路人皆知了,就好像我们在《泰晤士报》头版登了广告一样。可偏偏英国人
还是沉睡不醒,真是难以置信。人们到处都在问这个问题,我的工作就是找
到答案。同时到处都有大动肝火的事,我的工作就是平息怒火。不过,我敢
保证,在一些最基本的问题上,如军需品的储备、潜水艇进攻的演习、制造
烈性炸药的设施等等,英国都毫无准备。尤其是我们巧妙地挑起了爱尔兰内
战,搅得英国乱七八糟,天晓得她该如何处理国内的麻烦,她又怎么能去参
战呢?”
“她得考虑将来。”
“啊,那是另外一回事。我想,将来我们对英国会有一套明确的计划。
而你的情报对我们至关重要。对约翰牛先生①来说,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如果
愿意今天,我们已经戒备森严。如果想在明天,我们更是有备无患。我倒认
为,他们和盟国一起参战要比没有盟国有利得多,不过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这个星期将决定他们的命运。不过还是接着谈你的文件吧。”他坐在扶椅里,
灯光射在他那光秃秃的大脑门上。他静静地品着雪茄。
这个房间很大,镶着橡木护墙板,四周立着书架。房间那一头悬着一道
帘幕。帘幕拉开后,露出了一只极大的黄铜保险柜。冯・伯克从表链上取下


指英国。——译者注
一把小钥匙,在锁上拨弄了好一会儿,终于打开了那张笨重的柜门。
“瞧!”他说时往旁边一站,用手一指。
灯光照得保险柜里通明透亮。使馆秘书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里面一排排塞
得满满的文件架。架上每一格都贴着标签。他一眼看去,是一长串的标题,
如“浅滩”、“港口防御”、“飞机”、“爱尔兰”、“埃及”、“朴次茅
斯要塞”、“英吉利海峡”、“罗塞斯”以及其它一些名字。文件、计划等
分门别类地放在每一格里。
“妙极了!”秘书说着,放下雪茄,两只胖胖的手轻轻地拍了几下。
“全是在这四年里弄到的,男爵。我这个酗酒嗜骑的乡绅成绩不俗吧。
不过我搜集的顶尖宝贝马上就到了,位置都给它准备好了。”他指着一处空
格,那上面标着“海军信号”的字样。
“不过你这儿已经有一大堆材料了。”
“废纸一堆,过时了。海军部发觉失密,把密码全换了。可真是一大打
击呀,男爵,这是这次行动以来我受到的最大挫折。幸好我有支票簿,有阿
尔塔蒙,今晚就能如愿以偿了。”
男爵看了看表,喉咙里咕哝几声,表示失望。
“唉,我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这会儿卡尔顿街正忙成一团,你该猜得
出的。我们全得各就各位。我原想把你一举成功的消息带回去的。阿尔塔蒙
没定下时间吗?”
冯・伯克翻出一封电报。

今晚必带火花塞来。
阿尔塔蒙

“火花塞?”
“你瞧,他装成汽车专家,而我开车行。我们约好用汽车配件作为密码。
他说散热器,其实是指战舰,油泵是指巡洋舰,诸如此类。火花塞其实是海
军信号。”
“中午从朴次茅斯发来的,”秘书查看了落款后说道,“顺便问问,你
给他什么报酬?”
“这事办成后给 500 镑。当然他还有工资。”
“贪得无厌。这些卖国贼虽然对我们大有用处,我可不愿让他们得这种
昧心钱。”
“给阿尔塔蒙什么我都心甘情愿,他可是尽心尽责。用他自己的话来说,
我付得起钱,他就怎么也交得出货。再说他也不是卖国贼。我敢说,和一个
冷酷的爱尔兰血统的美国人比起来,我们那最为偏激的泛日耳曼主义贵族对
待英国也不过像一只小鸽子。”
“噢,是爱尔兰血统的美国人?”
“如果你听过他说话,就不会怀疑这个了。我不妨告诉你,有时我简直
无法理解他。他好像不仅向英国国王宣战了,而且也向皇家正宗英语宣战。
你一定要走吗?他也许随时会来。”
“不行。很抱歉,不过我已经超过了预定的时间。明天清早,我们会等
着你的。你从约克公爵地盘的那扇小门里拿到信号本后,你在英国的使命就
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什么!托考伊酒①!”他指着托盘上一只落满灰尘、瓶盖
封死的酒瓶。酒瓶旁放着两只高脚酒杯。
“您走之前喝一杯,怎么样?”
“不了,多谢。看样子你是要开怀畅饮啰。”
“阿尔塔蒙极善品酒,他非常喜欢我的托考伊酒。他这人不好相处,有
些小事得迁就他些。我向你保证,我不得不对他作一番研究。”他们又走到
平台上。平台的那一头,男爵的司机发动了大轿车,车子震颤着发出嗡嗡的
声音。“那些是哈文奇的灯火吧,我估计,”秘书说着穿上了风衣,“这一
切显得多么宁静详和啊。要不了一周也许就是另一种火光,英国海岸也再没
有这么安宁了!要是那个齐柏林答应我们的都能兑现,就连天堂也太平不了
啦。对了,那是谁?”
他们身后只有一个窗子亮着灯光。窗里的桌子放着一盏灯,灯旁坐着一
个脸色红润的老太太。她戴着乡村小帽,正低头编织毛线,还不时停下手来
摸摸身旁凳上的一只大黑猫。
“是玛撒,我只留下这个仆人。”
秘书轻声一笑。
“她简直就是不列颠的化身,”他说,“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悠闲得
让人昏昏欲睡。好了,再见,冯・伯克!”他最后挥了挥手,就钻进了车里。
不一会儿,车前灯就射出两条金色光束,驶入了黑暗中。豪华大轿车里秘书
往后倚着,满脑子想着欧洲迫在眉睫的悲剧。车子沿着乡村蜿蜒小道往前开,
迎面开来一辆小福特车。秘书一点儿也没留意。
当车灯的光芒消失在远处时,冯・伯克才慢慢走回书房。他路过时发现
他那老管家已经熄灯就寝了。他那宽敞的住宅漆黑一片,四周静悄悄,这对
他来说可是少有的,因为他那一家子人很多。不过,他家人都平安无事,除
了厨房里留下的那个老太太外,他是独处一方,一想到这些,他就很放心。
书房里有很多东西要清理,于是他动手干了起来。一会儿功夫,他那张清秀
俊美的面孔就被烧文件的火烤得通红。桌旁放着一只旅行皮箱。他开始熟练
地把保险柜里的文件取出,准备分门别类地装入皮箱。然而,他刚一动手,
就敏锐地听到远处的汽车声。他顿时满意地欢呼了一声,扣上皮箱的皮带,
关上保险柜门并锁好,然后赶忙走到外面的平台上。他出来时正好看到一辆
小车亮着灯停在了大门口。车里跳出一个乘客,朝他飞快地走来。而那个年
纪大一点但身体结实,胡子灰白的司机却安安稳稳坐着,好像准备值个长夜
班。
“怎么样?”冯・伯克焦急地问道,一边跑上前去迎接客人。
那人手里高高举起一只棕色小纸包,得意洋洋地挥舞着作为回答。
“今晚你可以好好招待我啦,先生,”他嚷嚷着,“我到底把铁杵磨成
了针。”
“信号呢?”
“同我在电报里说的一样。一样也不缺,旗语啦,信号灯密码啦,马可
尼无线电码啦。不过,听着,是复制品,不是原件。拿走原件太危险了。可
这是真货,你大可放心。”他亲热地拍了拍德国人的肩膀,其放肆的举动让
后者退缩了一下。


原产匈牙利的葡萄酒。——译者注
“进来,”他说,“我一个人在家,就等着这个。复制品当然比原件好。
如果原件丢了,他们会彻底更改的。你看复制品没问题吧?”
这个爱尔兰血统的美国人走进了书房,坐在扶椅上,修长的四肢舒展着。
他六十岁左右,又高又瘦,面容清癯,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就像山姆大叔
的漫画像。他嘴角叼着一支抽了一半的雪茄烟,烟被唾液浸湿了,他坐下后
又划了根火柴重新点燃了烟。“准备搬家了?”他说着往四周打量了一番。
“嗨,先生,”他又说道,这时帘幕已经拉开,他的眼睛落到了保险柜上,
“你没告诉我你的文件是放在那里面的?”
“为什么不能放?”
“哎呀呀,放在这么一只靠不住的新玩意儿里面!他们会把你当作间谍
的。得了罢,美国偷儿用把罐头起子就能打开它。早知道我的信放在这么一
个靠不住的地方,傻瓜才会跟你写信呢。”
“对那个保险柜,哪个偷儿也没法下手,”冯・伯克答道,“没有任何
工具能切开那种金属。”
“可是锁呢?”
“不行的,这是双保险锁。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可不晓得,”美国人说。
“嗯,你得有个词,还得有组数字,才能开锁。”他站起来,指着钥匙
孔周围的双层拨号盘,“外面的拨字母,里面一层拨数字。”
“嗯,嗯,不错。”
“所以,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吧。是我四年前定做的,你猜我选定了哪
个词,哪些数字?”
“我可不懂。”
“唷,我选了‘八月’和。‘1914’,就是现在。”
美国人的脸上露出惊奇和钦佩的神色。
“哎呀,真了不起!你活儿干得真棒。”
“是啊,当时也只有几个人能猜出这日期的。现在时间到了,我明天早
上就收手不干了。”
“那,我看你也该安顿安顿我呀,我可不打算孤零零地待在这该死的国
家里。照我看,过一个星期,也许要不了一个星期,约翰牛就要翘起前腿,
大尥蹶子啦。我还是过海去隔岸观火吧。”
“不过你是美国公民呀?”
“行了,杰克・詹姆斯也是美国公民,还不是照样在波特兰蹲班房。对
英国条子说你是个美国公民,那是白花功夫。他会说:‘这是英国法律管辖
的范围。’对了,先生,说到杰克・詹姆斯,我倒觉得你没怎么保护你手下
的伙计呀。”
“你什么意思?”冯・伯克厉声问道。
“你是当老板的,对吗?你就得看着他们,别让他们砸锅。可他们确实
砸锅了。你又什么时候扶过他们一把?詹姆斯就是——”
“詹姆斯是自作自受。这你也清楚。他办事时老自以为是。”
“詹姆斯是个大傻瓜,你说的没错。接下来轮到了霍利斯。”
“那家伙是个疯子。”
“嗯,他后来是有点稀里糊涂。要是一个人一天到晚都得哄着百多个人
转,弄不好他们就要向条子去告发,他没法不变得疯疯癫癫的。可现在是斯
坦纳——”
冯・伯克猛地一愣,红润的脸膛失去了血色。
“斯坦纳怎么了?”
“噢,他们捉住他了,就这么回事。昨晚上他们抄了他的店子,连人带
文件一锅端进了朴次茅斯监狱。你一走了之,他这倒霉鬼还有得罪受,能救
条命就算万幸了。所以,你要一过海,我也要去。”
冯・伯克一向镇定自若,不露声色,不过这会儿明显看得出,他被这消
息惊呆了。
“他们怎么会识破斯坦纳的呢?”他喃喃地说,“真糟透了。”
“啊哈,差点儿还有更糟的呢。我相信他们快查到我啦。”
“你当真?”
“当真。我在弗莱顿路住所的房东太太已经让警察问话了。我一听这事
就知道得赶紧了。不过,先生,我倒想知道,警察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自
从我跟你干事儿以来,斯坦纳是你损失的第五个人了。要是我再不转移,我
可知道谁会是那第六个人。你怎么解释呢?看着手下人这么一个个没了,你
不觉得丢脸吗?”
冯・伯克涨红了脸。
“你太放肆了!”
“我要不放肆,先生,我就不会给你干活了。不过我现在是怎么想就怎
么说。我听人说过你们德国政客的一贯作法:特工完成任务后你们就会毫不
在乎地甩掉他们。”
冯・伯克倏地站起。
“你敢说我出卖下属!”
“我不是那意思,先生,不过这里总有个探子呀圈套儿什么的,你得去
查查清楚。我反正是再也不卖命了。我要去的是小荷兰,越快越好。”
冯・伯克强忍怒火。
“我们同甘共苦了这么久,现在庆功的时候就别吵了,”他说,“你工
作出色,出生入死,我不会忘记的。好好去荷兰吧,然后你就可以从鹿特丹
搭船回纽约了。下个星期就只有这条路是安全的了。那本子我来拿,就把它
和其它东西包在一块儿。”
那美国人手里拿着小包,但没有交出去的意思。
“票子呢?”他问。
“什么?”
“力钱。酬金。那五百英镑。管仓库的那个准尉事到临头他妈的翻脸了,
我只好又给他一百美元了事,不然你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啦。他说:‘没门
儿!’他是当真的,不过最后给了他一百元,事儿就成了。这事儿从头到尾
花了我二百镑,不给我票子不太像话吧。”
冯・伯克苦涩地一笑。“看来你对我信誉的评价不怎么高嘛,”他说,
“你想先拿钱后交书。”
“嗨,先生,生意场上嘛。”
“好,就依你。”他在桌旁坐下,拿出支票簿签支票,签好撕下一张,
却并不交给那同伴。“不过,既然我们把话说到这个分上,阿尔塔蒙先生,”
他说,“你信不过我,我也没理由再相信你。你明白吗?”他回头看看那美
国人,又补充说,“支票在桌上。我必须先检查检查那小包,然后你才能拿
钱。”
美国人默默地交出了小包。冯・伯克解开绑绳,又拆开外面包着的两层
纸,露出了一本蓝皮小书。他一时愣住了,坐在那里心中纳闷。书封面上印
着几个烫金字:《实用养蜂手册》。面对这个离题万里的怪标题,间谍头子
瞠目结舌。说时迟那时快,他后脖子一下被死死抓住,一块浸满氯仿的海绵
蒙上了那张扭曲的面孔。
“再来一杯,华生!”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说着端起那瓶皇家托考伊
酒。
那个身强体壮的司机这时已坐到了桌旁,他急忙把酒杯推过去。

“好酒啊,福尔摩斯。”
“难得一尝啊,华生。我们躺在沙发上的这位朋友向我保证,这酒是从
申布隆宫弗朗兹・约瑟夫专用酒窖里运来的。麻烦你开开窗子,氯仿的气味
影响我们的胃口。”
保险柜敞开着,福尔摩斯站在跟前一叠一叠从里面拿出档案材料来,飞
快看过后又仔细装进冯・伯克的旅行箱。那德国人躺在沙发上鼾睡,双手和
双脚都被皮带绑上了。
“我们不着急,华生。不会有人来打扰的。劳您按铃,好吗?这屋里除
了老玛撒再没别人了。玛撒的行动真让人敬佩。我一接手这事,就把她安插
到这儿。啊,玛撒,一切顺利,你听了很高兴吧。”
那位来到门边的老太太神色愉快。她向福尔摩斯笑着行了个屈膝礼,不
过看到沙发上的人时又有点担心。
“没问题的,玛撒。他一点儿也没伤着。”
“这样我就安心了,福尔摩斯先生。从他的角度来讲,还是个不错的主
人呢。昨天他要我跟他妻子去德国,不过那样就打乱了您的计划了,对不?”
“没错,玛撒。只要你在这儿,我就不担心。今晚我们等你的信号等了
好一会儿。”
“那秘书在这里,先生。”
“我知道。我们碰到了他的车。”
“我以为他不会走了。我知道,先生,他要在这儿就会破坏您的计划的。”
“一点儿没错。嗯,我们只不过等了大概半个钟头就看见你熄灯,知道
道路扫清了。玛撒,你可以明天去伦敦克拉瑞奇饭店向我汇报。”
“好的,先生。”
“我想你已万事准备就绪啦。”
“是的,先生。他今天寄出了七封信,我都照旧记下了地址。”
“很好,玛撒。这些我明天再调查。晚安。这些文件,”老太太走后他
接着说,“不太重要,因为这里面的情报当然早就送到德国政府那里了。这
些都是原件,没法安全运出英国。”
“那么文件没用了。”
“我不能那样讲,华生。文件至少可以告诉我们的人哪些已经泄露,哪
些还没有。我得说,这里有许多是经我手送来的,当然毫无可信之处。看着
德国巡洋舰按我提供的布雷计划在索伦海航行,我的晚年生活可就丰富多彩
了。不过你,华生,”——他停下手中的事,扶住他老朋友的肩膀——“我
还没有仔细看过你呢。这些年来你怎么样?看样子还是那个乐天小伙子。”
“我好像年轻了 20 岁,福尔摩斯。收到你的电报,要我开车到哈文奇和
你碰头,我真是喜出望外啊。可你,福尔摩斯——你可没变什么样呀——只
除了那可怕的山羊胡。”
“这不过是为祖国作出的一点儿牺牲而已,华生,”福尔摩斯说着扯了
扯那撇小胡子,“到明天就只剩下可恶的记忆了。只需理理发,整整外表,
明天我再出现在克拉瑞奇饭店时一定又会是从前的模样了,就是还没有接手
这个美国人噱头——美国人角色的时候。真抱歉,华生,我好像再也说不来
正宗英语了。”
“可是你已经退休了,福尔摩斯。听说你一直住在南部高地一个小农庄
里,与蜜蜂和书本作伴,过着隐士的生活。”
“没错,华生。这就是我闲居的成果,这几年的心血!”他从桌上拿起
那本书,念出全名:《实用养蜂手册——关于隔离蜂王的观察报告》。“我
独立完成的。为了作出这个成果,我可是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啊。我研究那
一群群忙碌的小生命,就像从前研究伦敦的犯罪圈一样。”
“可你怎么又回头工作了呢?”
“噢,我自己也常常觉得不可思议。如果只是外交大臣一个人我还好推
托,可首相也屈尊降临寒舍——!其实是,华生,沙发上的这位绅士对国人
可真是关怀备至啊。他自己有一帮人。事情不断出岔子,可谁也弄不懂其中
的原因。我们怀疑有间谍,也抓了一些。但是有证据表明存在着一支强大严
密的地下组织,一定得把他们揪出来。我责无旁贷,就开始调查此事。我花
了两年的时间,华生,不过其中也有激动欣喜的时刻。我从芝加哥上路,进
而深入到布法罗的一个爱尔兰地下组织,给斯基巴林的警察制造了不少麻
烦,最终引起了冯・伯克手下一个间谍的注意,把我作为培养对象推荐上去。
我这么一说,你就明白这事有多复杂了吧。从那时起我就深得他的信任。我
利用这点让他大部分的计划都出了点偏差,他手下最棒的五个谍报员给送入
了班房。我看牢他们,华生,时机一到就把他们给掐掉了。唉呀,先生,我
想你还好吧!”
最后这句话是说给冯・伯克自己听的。他刚喘了几口气,眨巴眨巴眼,
躺在那里默不作声地听福尔摩斯说话,这会儿气得咬牙切齿,骂出一连串的
德国话。福尔摩斯继续快速检查文件,而他的俘虏却在一旁骂声不绝。
“德语虽说不够悦耳,表现力却是最强的。”他评论道。这时冯・伯克
已经累得骂不动了。“好啊!”他刚要把一张复制图放进箱子,突然注意到
了图的一角,“还得逮只鸟儿。这军需官原来是个败类,我盯了他好久,却
一点儿也没看出来。冯・伯克先生,这大部分责任该由你负啊。”
俘虏挣扎着从沙发上抬起身来。他奇怪地瞪着抓他的那个人,眼神里充
满着不解和憎恨。
“我要你付出代价,阿尔塔蒙,”他一字一句地说,“哪怕我花一辈子
时间,也要你付出代价!”
“老调子啦,”福尔摩斯说,“过去我可听得多了。从前那位悲悲切切
的莫里亚蒂教授最爱哼这调子。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也常把它挂在嘴边。
可我照样活着,在南部高地养蜂。”
“去死吧,你这双料奸贼!”德国人嚷嚷着,拚命拽动皮带,恶狠狠的
眼中满是杀气。
“不,不,我还没那么坏呢,”福尔摩斯笑着说道,“我讲这事情的来
龙去脉时就告诉你了,芝加哥的阿尔塔蒙先生是子虚乌有的。我只借用了一
下,他又消失不见了。”
“那,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不过既然你对这事有兴趣,冯・伯克先生,我不妨
告诉你,这不是我头次与你们家的人打交道。过去我在德国大干过一番,我
的名字你可能耳熟。”
“我倒想领教,”普鲁士人冷酷地说。
“是我让艾琳・艾德勒和前波希米亚国王分手的,那时你的堂兄亨里奇
还是帝国的特使。是我救出你的舅父格拉劳斯坦伯爵,要不他会被无政府主
义者克洛普门杀死的。是我——”
冯・伯克愕然坐起。
“就是那个人,”他叫道。
“正是,”福尔摩斯说。
冯・伯克呻吟着倒在沙发上。“而那些情报大部分是你送来的,”他嚷
着,“有什么用?我干了些什么呀?我可是彻底给毁了!”
“那当然有点靠不住,”福尔摩斯说,“需要作些修改,而你没什么时
间去改了。你们的海军上将会发现,新式枪炮比他预计的要大多了,而巡洋
舰又可能会快那么一点儿。”
冯・伯克绝望地掐住自己的喉咙。
“到适当的时候,自然会有许多其它的详情公布于众的。不过,冯・伯
克先生,你身上有一点是德国人中少见的:你是个运动家,所以当你弄清楚
你这位惯常以智取胜的聪明人最终被人智取了时,你是不会对我心怀恶意
的。无论如何,你为你的国家已经尽心尽力了,我也为祖国尽了责,这不是
再自然不过的吗?再说,”他把手放在这个囚犯的肩上,口气和善地说,“这
总比败给某个无耻之徒要好得多吧。文件已经弄好了,华生。你帮我对付一
下我们的俘虏好吗?我想我们这就动身去伦敦。”
要带走冯・伯克可不容易,他身强力壮,又在垂死挣扎。最后这两个伙
伴一人抓一只胳膊架着他慢慢走到花园走道上。就在几小时前他还在那儿得
意洋洋地接受那位名外交家的祝贺呢。他抓住最后时机一搏,却仍没能挣脱
手脚上的捆绳,被塞进了小车的空位上。那珍贵的旅行箱却塞在他身旁。

“我相信你够舒服的了,”福尔摩斯一切安排就绪后说道,“要是我点
支烟放到你嘴里,不会见怪吧?”
不过礼数再周全,那个气冲冲的德国人还是不领情。
“我想你明白,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他说,“如果是贵国政府授
意你如此行事的,那就是战争行为。”
“阁下的政府对这一切行为又如何解释呢?”福尔摩斯拍拍箱子说。
“你这是个人行为,无权逮捕我。这一整个过程绝对是非法,不能容忍
的。”
“绝对是的,”福尔摩斯说。
“绑架德国公民。”
“而且还偷窃私人文件。”
“呵,你很清楚你和你同伙的处境嘛。等会儿我们经过村子时我要是大
声呼救——”
“亲爱的先生,你要是干那种傻事,我们也许就会多一块‘普鲁士人上
吊’的路标,我们乡村客栈两种特权由此扩大。英国人是很能忍耐的,可现
在情绪有点激动,最好别去火上浇油了。不要这样,冯・伯克先生,你还是
乖乖跟我们去苏格兰场吧。到了那里你可以找人去叫你的朋友冯・赫林男爵,
看看在这种情况下你是否还有希望填补他在使馆随员中为你留下的空缺。你
呢,华生,我看你和我们一道又在干老行当了,所以伦敦不会少了你的。和
我一起在这平台上站会儿吧,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安安静静谈话了。”
两个老朋友亲密地说了一会儿闲话,再一次回忆起从前的日子。这期间
他们的俘虏徒劳挣扎,想弄断身上的束缚。他们走回车旁时,福尔摩斯转身
指着月光照耀下的大海,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要刮东风了,华生。”
“我看不会,福尔摩斯。还很暖和嘛。”
“华生,我的老伙计!你可真是以不变应万变啊。不过还是要起东风了,
这种风英国可从没刮过。这股风寒冷刺骨,它一来我们中很多人会给刮倒。
可这仍然是上帝之风,风暴过后,阳光下会是一片更加清洁、美好而坚实的
大地。开车吧,华生,我们该上路了。我还有张五百镑的支票要尽早兑现,
因为签票人要是能止付的话,他一定会止付的。”

(戴茵 译)
新探案

刘超先 周觉知 等译

序 言

我担心福尔摩斯先生也会落得像一些红极一时的男高音歌手一样,在年
岁渐逝、光华不再之后,仍要向溺爱他的观众频频谢幕。的确该收场了,不
管是真有其人还是虚构的,福尔摩斯不可能永远不退出来。有人认为最好是
能有那么一个专为虚构的人物而设的奇异的天界。——一个奇妙的、不可能
存在的地方。在那里,菲尔丁笔下的花花公子仍然可以一如既往地向理查逊
虚构的窈窕淑女求爱,司各特笔下的英雄们仍然可以趾高气扬,狄更斯笔下
的快乐的伦敦佬仍然可以放声大笑,萨克雷笔下的势利小人们仍然可以胡作
非为。而福尔摩斯和他的华生说不定可以在这个神殿的某一偏僻角落暂时找
一栖身之地,而让出原先占据的舞台给某个更精明的侦探和某个更缺心眼儿
的伙伴。
福尔摩斯探案已经有不少年头,这么说可能是夸张了一点。如果一些老
先生对我说他们儿时就开始读福尔摩斯探案故事,那是不会从我这儿得到他
们预期的感激之辞的。因为谁也不喜欢让人这么不友好地编排关于个人年纪
的事情。而事实是冷酷的,福尔摩斯是在出版于 1887 年和 1889 之间的两本
小书,即《血字的研究》和《四签名》里崭露头角的。后来则是在 1891 年一
系列短篇故事的第一篇《波希米亚丑闻》发表在《海滨杂志》上时。书出之
后,看来很受欢迎,读者期盼更多这样的故事。于是自此以后,39 年来断断
续续出了不下 56 篇,收集在《冒险史》、《回忆录》、《归来记》和《最后
奉献》中,剩下的近几年发表的这 12 篇,现在收编为《新探索》。福尔摩斯
的探案生涯始于维多利亚晚期的中叶,中经短促的爱德华时期,并且在这动
荡不安的多事之秋,他也成功地保住了自己的事业。因此,年轻时曾读过这
些小说的人现在又看到他们长大成人的孩子在同一杂志上阅读同样的探案故
事,这一说法并非虚构。由此不列颠观众的耐心与忠实也可见一斑了。
我曾下决心在写完《回忆录》之后就结束福尔摩斯的生命,因为我感到
不应让自己的文学才能限于这一个方面。这位面容苍白而严峻、行动懒散的
人物,已过多地耗掉了我的想象力。于是我就真的结果了他。幸亏没有验尸
官来检验他的尸体,所以,在事隔很久以后,我还能轻车熟路地再次响应读
者的要求,把我当初的鲁莽行为一推了事。对于重操旧业我倒并不后悔,因
为实际上我并没发现写这些轻松故事妨碍了我钻研历史、诗歌、历史小说、
心理学以及戏剧等各种各样的文学形式,并且在这些钻研之中我还认识到了
自己的局限性。要是福尔摩斯根本就没存在过的话,我未必就会有更大的成
就,只不过他的存在有可能会妨碍大家看到我其它更严肃的文学作品罢了。
所以,读者朋友们,还是让福尔摩斯与大家道别吧!我对大家以往给予
我的信任表示感谢。作为回报,我谨希望我所做的一切给诸位提供了一种排
遣忧愁、消除亢奋的途径,也只有在小说幻境中您才可以得到它。

阿瑟・柯南道尔谨启
显赫的主顾

“现在无所谓了,”这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回答。十年以来,
当我第十次请求他允许我披露以下这段故事时,他这样答复了我。于是我终
于得到了许可,把我的朋友一生中这段——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最为重要
的经历公之于世。
福尔摩斯和我都有洗土耳其浴的癖好。在更衣室那舒坦懒散的气氛中抽
着烟的时候,我总觉得他比在别的地方更近人情,话也多一些。我要叙述的
故事就开始于 1902 年 9 月 3 日,当时,我们正躺在两只并排放着的躺椅上,
那是在北安普敦街浴室楼上的一个十分清静的角落里。我问他有没有令人感
兴趣的案子,突然他那瘦长而灵敏的胳膊从裹着身子的被单里伸了出来,从
挂在身旁的上衣里掏出一个信封来,算是给了我一个回答。
“这要么是个大惊小怪、自以为是的笨蛋,要么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纸条递给我,“我所知道的也只不过是信上说的这些了。”
信是前一天晚上从卡尔顿俱乐部寄出的,上面写道:

詹姆斯・戴姆勒爵士谨向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致意:兹定于明天下午四时半登门造
访,将有极为棘手的要事相商,务祈拨冗赐教。如蒙俯允,请打电话至卡尔顿俱乐部告知。
“华生,当然我已经同他约好了,”当我把信递回去时,福尔摩斯说道,
“你知道戴姆勒这个人的情况吗?”
“只知道这个名字在社交界是无人不晓的。”
“好的,那我再告诉你一点吧。他向来以善于处理那些不宜于见报的微
妙、敏感问题而出名。你也许还记得在哈默福特遗嘱案中他与刘易斯爵士的
交涉吧。他是一个老于世故的人,是一个天生的外交家。所以,我不无希望
这回不是捕风捉影,他是真正需要我们的帮忙了。”
“我们的?”
“是啊,华生,如果你肯帮忙的话。”
“荣幸之至。”
“那么记住是 4 点半,在此之前,我们先不要去想它。”
那时,我住在安后街的寓所里,但在约定的时间之前,我已经赶到了贝
克街。4 点半整,詹姆斯爵士来了。大概用不着更多地去描述他,因为许多
人都记得他那开朗直率的性格,宽阔而刮得很干净的面颊,尤其是他那快活
圆润的嗓音。他那灰色的爱尔兰眼睛闪烁着诚恳与坦率。他那富于表情的微
笑着的嘴唇流露出他的好心情。他那发亮的礼帽,深黑的燕尾服,总之,他
身上每一处,从黑缎领带上的镶珠别针到光亮的皮鞋上的淡紫色鞋罩,无不
显示出他那出了名的对衣着的讲究。这位贵族以他的高大雍容完全支配了这
个小房间。“当然,我是预料到会在这儿见到华生医生的。”他彬彬有礼地
鞠躬说道,“他的合作可能是非常有必要的,福尔摩斯先生,因为这回我们
要对付的是一个惯用暴力,无所顾忌的人。我可以说,他是全欧洲最危险不
过的人物。”
“以往我的几位对手都曾享有过这个尊称,”福尔摩斯微笑着说,“你
不吸烟?请允许我点上烟斗吧。要是你说的这个人比已故的莫里亚蒂教授,
或是现在仍活着的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还要危险的话,那他倒真是值得会
一会了。敢问他的大名?”
“你可曾听说过格鲁纳男爵?”
“你是说那个奥地利的凶杀犯吗?”
戴姆勒上校举起戴着羊皮手套的双手,大笑了起来。“什么事都逃不过
你,福尔摩斯先生!太棒了!这么说你已经判定他为凶杀犯了?”

“关注大陆上的犯罪细节是我的工作。凡是读过布拉格事件报道的人,
谁会怀疑这个人是有罪的呢?只是由于一条纯技术上的法律条款和一位见证
人不明不白的死亡,他才得以逃脱惩罚!史普卢根峡谷刚一发生那个所谓‘事
故’时,如同亲眼看见一样,我就完全肯定是他杀害了他的妻子。我也知道
他已经到了英国,而且预感到早晚他会给我找点事情做的。那么,格鲁纳男
爵现在怎样?我想这次该不会是这可悲的故事的重演吧?”
“是的,这回可更严重。惩罚犯罪固然重要,但制止它更为重要。福尔
摩斯先生,当你眼看着一个可怕的事件,一种残酷的情景在你眼前酝酿起来,
你明明知道它将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却又无法去阻止它,这才真叫可怕。一个
大活人还有比身处这样的境地更痛苦的吗?”
“可能是吧。”
“那你就会同情这位委托我的主顾了。”
“你只是一个中间人,委托人是谁?”
“福尔摩斯先生,我不得不请你别追问这个问题。我必须确保他的尊姓
大名不牵连到这个案子里去。他的动机是绝对高尚、纯洁的,但他不愿披露
姓名。当然,你的酬金绝对可以得到保证,而且你可以完全自由行动。我想,
知不知道主顾的实际姓名就并不重要了吧?”
“很抱歉,”福尔摩斯说,“我只习惯于案子的一方是谜,现在两方都
是谜,太让人糊涂了。詹姆斯爵士,恐怕我得谢绝这个案子了。”
客人大为不安,他那宽阔、敏感的脸因为激动和失望而变得阴沉起来。
“福尔摩斯先生,你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他说道,“你太
让我左右为难了。你看,我完全肯定,要是我把真实情况告诉你,你一定会
深感荣幸地接过这个案子。可是我的诺言又不允许我和盘托出。至少,让我
把能说的都告诉你行吗?”
“当然可以,不过有一点我得首先说清楚,我并没有应允你什么。”
“那好吧。首先,你一定听说过德・梅尔维尔将军吧?”
“在开伯尔战役中出名的梅尔维尔吗?当然,我听说过。”
“他有个女儿,叫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年轻、富有、美丽、多才,
从各方面说都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女人。我们要设法从魔掌之中挽救出来的正
是他的女儿,这个可爱而天真的姑娘。”
“就是说,格鲁纳男爵对她有某种控制力?”
“是对女人来说最强有力的控制——爱的控制。你也许听说过,这个家
伙极其潇洒,风流倜傥,声音温柔,又有着那种女人最着迷的浪漫而神秘的
风度。没有哪个女人不甘心听他摆布的,而他也充分地利用了他的这一魅
力。”
“但是像他这样的人,怎么遇上维奥莱特小姐这样有身份的女郎呢?”
“那是在一次地中海乘游艇的旅行中,那次对游客虽有限制,可都是自
己负担旅费的。举办者显然不知道这位男爵的真实品性,等知道时已经晚了。
这个坏蛋缠住了这位小姐,结果,他彻底地、绝对地赢得了她的心。光说她
爱他还不足以表达她爱的程度,她是溺爱他;她被他迷住了,仿佛世界上除
了他就没有别人了。她对别人说他的坏话充耳不闻。我们已经想尽了办法治
疗她的疯狂,但纯属徒劳。简单说吧,她打算下个月跟他结婚。由于她已经
到了法定年龄,而且铁了心,我们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阻止住她。”
“她听说过那个奥地利事件没有?”
“这个狡猾的魔鬼把已经过去的社会丑闻都一一告诉她了,但每次都把
自己说成一个无辜的牺牲品,她完全相信了他的说法,根本听不进别人的
话。”
“天哪!可是肯定你已经无意中泄露了你那主顾的名字了吧?一定就是
梅尔维尔将军了。”
客人坐立不安起来。
“我本来可以顺着你的话来瞒过你,福尔摩斯先生。可事实不是如你说
的。但梅尔维尔已经是心力交瘁了。这位强悍的军人已经被这件事弄得极其
沮丧,在战场上一贯信心百倍的他已经失去了勇气,变成了一个蹒跚衰弱的
老头儿,再也没有精力去和这个英俊剽悍的奥国恶棍较量了。不过我的主顾
是一位和这个将军熟识多年的老友,从将军女儿的童年起就像父亲一般地爱
护着她。他不能眼看着这个悲剧发生而撒手不管。对这样的事,苏格兰场又
无法插手。是他亲自提议请你承办这个案子的。但是,正如我刚才说过的,
他特别提出一个条件,就是不能把他本人牵扯到这个案子里去。我毫不怀疑,
福尔摩斯先生,以你的力量,可以轻易地通过我查出我的主顾是谁;不过我
恳请你以名誉作保,千万不要这样做,不要去打扰他的隐居生活。”
福尔摩斯诡秘地一笑。
“你放心好了,”他说道,“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你的案子使我颇感
兴趣,我准备着手调查,那么怎么跟你保持联系呢?”
“可以在卡尔顿俱乐部找到我。万一有紧急情况,可以打这个私人电话:
‘××・31’。”
福尔摩斯记下号码,坐了下来,仍然微笑着,记事本摊开在膝上。
“请问男爵现在的住址是——”
“金斯敦附近的弗尔诺宅邸。是个大宅子。这家伙曾在一些相当可疑的
投机买卖中走运发了财,这自然使他成了更危险的劲敌了。”
“他目前在家吗?”
“是的。”
“除此以外,你能不能再提供一些别的有关这个人的个人资料?”
“他有一些摆阔的嗜好,他喜欢养马。一度他经常在赫林汉打马球,后
来他那个布拉格事件传扬开了,他不得不离开。他还收藏书籍和名画。他有
相当的艺术天分。据我所知,他是公认的中国陶瓷权威,还就此写过一部专
著。”
“复杂的头脑,”福尔摩斯说,“有名的犯罪分子都有这种头脑。我的
老相识查理・皮斯是一个小提琴演奏家,文莱特也是一个不寻常的艺术家,
此外我还可以说出许多人。好了,詹姆斯爵士,请你告诉你的主顾,说我就
会着手调查格鲁纳男爵。目前我能说的就是这些。我个人还有自己的一些情
报来源,我相信总会找到一些办法来打开僵局的。”
客人走后,福尔摩斯坐在那里久久地陷入沉思,仿佛已经忘记了我的存
在。终于,他突然醒转过来。
“怎么样,华生,你有什么看法?”他问道。
“我觉得你最好去见一下小姐本人。”
“我说亲爱的华生,你想想,她那可怜的伤透了心的老父亲都打动不了
她,我一个陌生人怎么去劝住她呢?当然,如果没有别的法子,这个建议还
是不妨一试。不过我想,我们得从另一个角度着手。我倒觉得欣韦尔・约翰
逊可能会有点帮助。”
在我的福尔摩斯回忆录里,还没有机会提到欣韦尔・约翰逊这个人,因
为我很少从我朋友的后期经历中取材。约翰逊是本世纪初成为福尔摩斯的得
力助手的。我很遗憾地告诉大家,起初,约翰逊是作为一个非常危险的恶棍
出的名,并在巴克赫斯特监狱两度服刑。后来他痛改前非,投奔福尔摩斯,
在伦敦黑社会里充当他的耳目,他提供的情报往往被证明是至关重要的。如
果约翰逊充当的是警方的“探子”,干不了多久就会给暴露了,但是他参加
的案子从来不直接上法庭,所以他的行动一直没有被同伙识破。由于他有过
两次犯罪的光荣历史,他可以自由出入伦敦的各家夜总会、小客栈和赌场,
加上他眼尖,脑筋转得快,所以便成为一个获取情报的理想密探。现在福尔
摩斯提议去找的就是他。
我不可能步步紧跟我朋友采取的步骤,因为我还有自己的业务急需处
理。不久后有一天晚上我们约好在辛普森餐馆会面。坐在临街窗前的小桌旁,
俯瞰斯特兰大街上匆匆忙忙的人群,他给我讲述了事情的最近进展。
“约翰逊正在四处活动,”他说,“说不定在黑社会的较为隐秘的深处
也能弄到一些价值不大的资料,因为只有在那儿,在这种罪犯的最阴暗处,
我们才能探听到这个人的秘密。”
“不过,既然这位小姐连现有的事实都不信,你的任何新发现,又如何
能使她回心转意呢?”
“天知道呢,华生?女人的心理对男人来说是解不开的谜。杀人罪也许
可以得到宽宥或辩解,但小小的过错也许会使她痛心,格鲁纳男爵对我说—
—”
“他对你说!”
“噢,当然,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计划。是啊,华生,我喜欢跟我的对
手搅在一起。我喜欢面对面地观察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对欣韦尔作了指示
之后,我就上了一辆马车直奔金斯敦,见到了这位极为随和健谈的男爵。”
“他认出你了吗?”
“这并不难,因为我递了名片。他是一个出色的劲敌,冷静如水,语气
柔和,和气得就像是你的一位上等社会的顾问医师,却又像眼镜蛇一样阴险
毒辣。他颇有教养,是个真正的贵族罪犯。在一层浅薄的社交礼仪下面,隐
藏着坟墓般的阴森和残忍。是的,我确实很高兴有人找我来对付格鲁纳男
爵。”
“你说他很随和健谈?”
“就像一只逮住了耗子的猫在满足地呜呜叫。有些人的和蔼健谈比粗鲁
人的暴力可怕得多。他的问候很独特。‘福尔摩斯先生,我早料到迟早会见
到你的。’他说,‘你肯定是梅尔维尔将军雇来企图阻止我和她女儿结婚的,
对吧?’”
“我没有否认。”
“‘先生,’他说,‘这样做你只会毁了自己的赫赫声名,这个案子你
绝不可能赢。你会白费周折,更不必说会有人身危险。我劝你还是及早抽身
吧。’”
“‘巧得很,’我说,‘这恰恰是我想给你的忠告。男爵先生,我对你
的人品虽说有所了解,但这丝毫也没影响我敬重你的才智。请允许我直截了
当地跟你说吧。没有谁想要把你过去的事抖出来弄得你不自在。事情都过去
了,你现在是一帆风顺,但要是你坚持这门亲事的话,你就会树立一大群劲
敌,他们决不会放过你,直到偌大个英国都容不下你为止。玩这种游戏值吗?
你要是放聪明点,就会放开这位小姐。如果让你过去的事情传到她耳朵里,
那对你来说不会愉快的。’”
“男爵鼻子底下有几根油亮的胡须,活像昆虫的触角,他一边听着,这
几根触角一边快活地抖动着,最后他终于笑出声来了。”
“‘请原谅我的笑声,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但是看着你手里没牌
还硬要玩上一把,实在令人好笑。我知道没人会比你玩得更好,但都一样,
那毕竟是可怜的。老实说,福尔摩斯先生,你连一张花牌也没有,只有小之
又小的牌。’”
“‘你以为如此,’”
“‘我知道如此。我一一告诉你吧,因为我的牌好极了,不妨让你看看。
我幸运地得到了这位小姐的全部感情。尽管我已经把我过去的每一件不幸事
件都清清楚楚告诉了她,她仍是一往情深。我还告诉她可能有某些存心不良
的人——我希望你有自知之明——会来向她告密,我已预先告诉了她如何去
应付这种人。你大概听说过催眠术暗示吧,福尔摩斯先生?那么,你会看到
这种暗示会产生什么作用,对于一个有个性的人可以使用催眠术,没必要去
采取那些庸俗手段和无聊的作法。所以她对你是有准备的,毫无疑问,她不
会拒绝见你的,因为她对父母的意志十分顺从——除了那一件小事之外。’
“你看,华生,这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所以我就告辞了,尽可能表现出
高傲、威严。但是,我的手刚放在门把上,他叫住了我。
“‘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知道勒布伦吗,那个法国侦探?’
“‘知道。’
“‘你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吗?’
“‘听说他在蒙马特区被流氓打伤,成了终身残废。’
“‘非常正确,凑巧的是,在那一周之前他侦查我的案子来着。福尔摩
斯先生,别插手我的事,这是个倒霉的差事,好几个人都尝到了苦头了。我
对你的最后忠告是:咱们各走各的路,两不相干。再见!’
“你瞧,华生,就是这些情况,现在你全知道了。”
“这家伙看来很危险。”
“非常危险。我倒不怕他的恐吓,不过他这种人是言辞好听,行动危险
的一流人物。”
“你不得不插手这事儿吗?他娶这个女孩事关重大吗?”
“从他确实谋杀了他的前妻来看,这事儿还是关系非常重大的。而且,
多么不寻常的主顾!好了,好了,不必再说了。喝完咖啡,你最好随我回家,
因为欣韦尔会到那儿向我汇报呢。”
我们当然见到他了,他魁梧、粗鲁、红面、患有坏血病。一双生气勃勃
的黑眼睛是他那狡猾头脑的标记。他好像刚刚一头栽进他那特有的王国,还
带上来一个,就是那位坐在他身边的苗条而显得激动的年轻女子,她的脸色
苍白,很年轻,罪恶和痛苦却让她显得极其憔悴,使人一眼就看出可怕的岁
月在她脸上留下的道道痕迹。
“这是吉蒂・温德小姐,”欣韦尔把胖手一摆,算是介绍,“她什么都
知道——好了,还是她自己来说吧。接到你的指示不到一个小时,我就找到
她了。”
“我很容易找,”那个年轻女人说,“我每时每刻都在伦敦的地狱。胖
欣韦尔也在这个地方。我们是老伙伴了,胖子和我。可是;他妈的!有一个
人应下十八层地狱,要是世界上还有半点儿公道的话!他就是你要打听的那
个人,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微微一笑。“我看你是对我们寄予了良好期望喽,温德小姐。”
“要是我能帮助让他得到应有的下场,那我服服帖帖听你们的,”这位
女客人恶狠狠地说道。在她那苍白呆滞的面孔上和火一样的眼睛里有一种极
端强烈的仇恨,这种仇恨的境界是男人永远也达不到的、只有极少数女人才
能够达到。“福尔摩斯先生,你不用过问我的过去,那是不相干的。但是我
现在的这副样子完全是格鲁纳造成的。我多么希望我能毁了他呀!”她两手
疯狂地向空中抓着,“天哪,要是我能把他拉到那个他曾往里推下多少人的
深渊去该多好哇!”
“你知道这次是怎么一回事吗?”
“胖子已经告诉我了,这回他是要对另一个可怜的傻瓜下手,还要跟她
结婚。你一定要阻止这件事。你当然很了解这个坏蛋,绝对不能让任何一个
精神正常的清白女孩子跟他接触。”
“但是她精神正常,却疯狂地爱上他了。她知道有关他的一切情况,但
她不在乎。”
“知道那个谋杀事件了?”
“知道。”
“我的天,她可真有胆量!”
“她认为这全是诽谤。”
“你为什么不把证据摆在这个傻瓜的鼻子底下让她看看?”
“嗯,你能帮我们这样做么?”
“我不就是活证据吗?要是我站在她眼前告诉她那个人是怎样利用我的
——”
“你肯这样做吗?”
“为什么不肯!”
“好了,这倒值得试试。不过,他已经向她坦白了自己的大部分罪恶了,
并且已经得到她的谅解,我看她是不会再来谈这个问题的。”
“我敢打赌,他绝不可能把什么都告诉她,”温德小姐说,“除了那件
轰动社会的谋杀案之外,我还知道一点儿他的另一两件谋杀。他过去常常以
他那特有的柔和语言谈到某某人,然后死死地盯着我说:‘在一个月之内他
就死了。’这些不是空话。但我没怎么在意——你瞧,我那时也爱上了他。
那时,他的行为对我来说就像对目前这个可怜的傻瓜一样!只有一件事震动
了我。是的。他妈的,要不是他那狡猾恶毒、善说谎话的嘴巴,又是解释,
又是安抚,我当晚就离开他了。那是一个日记本——一个带锁的黄皮本子,
外面有他金质的家徽。我想那天夜里他八成儿是喝醉了,否则他绝不会给我
看那个东西。”
“到底是什么?”
“跟你说吧,福尔摩斯先生,这家伙收集女人的情况,而且以此为荣,
就像有些人收集蝴蝶标本一样,他把什么都收在那个本子里头了:像片,姓
名,细节,关于这些女人所有的一切。这是一本极下流的兽性行为的记录,
凡是人——即使是来自贫民窟的人,也绝不可能做这样的收藏。尽管如此,
阿德尔伯特・格鲁纳就是有这样的记录本。‘我所毁坏的灵魂’,他完全可
以在本子的封皮上题这句话。如果他愿意这么做的话。不过,这些都不大相
干,因为这个本子对你没用,即使有用你也得不到它。”
“它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现在它藏在什么地方呢?我们分手有一年多了。我只知那
时候是放在什么地方。他在很多方面都像是一只整洁精细的猫,所以它现在
也许仍被放在内书房一个旧橱柜的格子里头。你知道他的住宅吗?”
“我到过他的书房。”福尔摩斯说。
“是吗?你今早才开始的工作,动作真够迅速的。我看这回格鲁纳是棋
逢对手了。外书房是摆放中国瓷器的那间,一个大玻璃柜放在两个窗子之间。
书案后面那过道直通内书房的门,那是一间他放文件一类东西的小房间。”
“他不怕偷吗?”
“他不是一个胆小鬼,连他最大的敌人也不会这样说他,他有能力自卫,
晚上有防盗警铃。况且,又有什么可偷的呢?除非偷走所有那些花哨的瓷
器?”
“完全没用。”欣韦尔以一个专家的口吻肯定地说道,“没有哪个肯要
这类既不能融化又不能卖的东西。”
“确实如此,”福尔摩斯说,“好吧,温德小姐,请你明天下午五点来
一趟,我将考虑一下是否照你的建议安排你和那位小姐见面。非常感谢你的
合作,当然,我的主顾会大方地考虑……”
“甭提那个,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年轻女人大声说道,“我不是为钱
来的。我只要亲眼看见这个人掉在狗屎堆里,就是最好的报酬了——掉在狗
屎堆里,我再踏一只脚在他该死的脸上。这就是我的出价。只要你在追踪他,
我明天或者任何一天都可以来。胖子会告诉你到哪去找我。”
事后,我没见着福尔摩斯,直到第二天我们再次在斯特兰大街的餐馆共
进晚餐。我问福尔摩斯会见时运气如何,他耸了耸肩,然后把经过告诉了我,
我如实记录如下。他的叙述生硬而不露声色,需要稍加编辑才能符合真实生
活。
“安排会见的事没遇到任何阻碍,”福尔摩斯说,“这位小姐乐于在一
些小事上表现出对她父亲的孝心,以弥补她在终身大事上的背叛父命。将军
打电话来说一切就绪,火爆的温德小姐也按时来了,于是下午 5 点半一辆马
车就把我们送到了老将军的住所——贝克莱广场 104 号。那是一座让教堂都
自愧太轻浮的、令人生畏的灰色伦敦古堡。仆人把我们引进一间极宽敞的、
挂着黄色窗帘的会客室,小姐在那儿等着我们,她脸色苍白,庄严镇定,就
像冰山上的雪雕那样凛然不可侵犯。
“华生,我不知道怎么向你描述她,或许在这个案子结束以前你可以见
到她,那你就可以极尽你的语言天赋了。她很美,但那是一种心里想着上帝
的狂热的信徒才具有的超凡脱俗的仙女之美。我在中世纪大师的画上看见过
这样的脸。我真想象不出一个畜生不如的流氓是怎么把他邪恶的爪子放在这
样一个属于上帝的人身上的。你大概早就发现相反的两极互相吸引,比如精
神对肉体的吸引,野蛮人对天使的吸引,但这件事是最糟不过的了。
“她当然知道我们的来意——那个恶棍早已警告了她。温德小姐的前来
有点儿使她吃惊,但是她还是挥手叫我们各自就座,就像可敬的女修道院长
在接见两个颇为讨厌的要饭的。华生,你要是头脑发涨的话,可得好好向维
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学习学习。
“‘先生’,她的声音仿佛是冰山上吹过来的一阵风,‘久仰你的大名。
我想,你是来诽谤我的未婚夫格鲁纳男爵的。我仅仅是遵从父命才同意见你
的,而且我有言在先,你说什么都不可能对我有丝毫影响。’
“华生,我真替她难过。那一刻我想着她就如想着自己的女儿。我并不
是一个善于辞令的人。我总是用头脑,而不是用心在说话。但是那天我真是
极尽所有热情的话语请求她。我给她描述了一个婚后才发觉男人真相的女人
可能会身处的可怕境地,她不得不屈服于血淋淋的双手抚摩和淫恶的双唇的
亲吻。我对她毫不怜悯——将来的羞辱、恐怖、绝望等等都说尽了。但是我
的所有热切话语始终没能使她那象牙般的脸颊上增添一丝血色,没能使她那
心不在焉的目光中闪现一丝感情。我想起那流氓说的催眠作用。她那样子真
叫人感到她是生活在远离尘世的狂热的梦中,但是她的回答是毫不含糊的。
“‘福尔摩斯先生,我已经耐心听你讲完了,’她说,‘其效果完全如
我说的,我知道我的未婚夫阿德尔伯特一生遭遇坎坷,引起了某些强烈的仇
恨和非常不公平的诽谤。接二连三地有人来这里进行诽谤,你是最后一名诽
谤者。也许你的用意是好的,不过我知道你是一个受雇佣的侦探,反对男爵
和为男爵辩护你都会同样的愿意。但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永远地记住:我
爱他,他爱我,全世界的意见对我来说就如窗外那些鸟儿的吱吱喳喳声一样
毫不重要。如果说他的高贵品质曾经一时失色,我可能就是上帝特意派来扶
助他恢复真正的高尚品质的。我不知道,’讲到这里她的眼光落在我同伴的
身上,‘这位小姐是谁?’
“我刚要回答,不料温德小姐像旋风般开了腔。如果说你曾见过冰和火
交锋是什么样子,那你见到的就是这两位女子。
“‘我来告诉你我是谁吧,’她一下子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嘴都气歪了,
‘我是他最后一个情妇。我是那上百个被他引诱、利用、糟踏然后抛弃到垃
圾堆里的人之一,也是等待着你的结局。你的归宿很可能是坟墓,也许那还
算是最好的。我告诉你吧,蠢女人,如果你嫁给他,他就会致你于死地。或
许使你心碎,或许使你丧命,非此即彼。我这么说不是出于对你的同情,你
是死是活我根本不在乎。我纯粹是出于对他的仇恨,要向他报复,他怎么治
我我就怎么治他。但是横竖一个样,而你也不用这么瞪着我,我的大小姐,
过不了多久你也许会变得比我更不值钱。’
“‘我不想再谈下去了,’德・梅尔维尔小姐冷冷地说。‘我说最后一
遍,我知道我未婚夫一生中有三次被颇有心机的女人纠缠,我确信他即使做
过什么错事也早已衷心悔改了。’
“‘三次!’我的同伴尖声嚷道,‘你这个傻瓜!十足的蠢货!’
“‘福尔摩斯先生,’她声音冰冷,‘我请求你结束这次会晤。我是遵
从父命来见你的,但我不是来听疯子的吼叫的。’
“温德小姐嘴里大骂的同时,突然窜了上去,如果不是我一把抓住了她
的手腕,她就已经揪住那让人气恼的女子的头发了。我把她拉到了门口,总
算万幸,没有吵到公众围观就把她拽上了马车,因为她实在是气愤得不能自
控了。说实话,华生,我虽然表面冷静,但也很气愤,因为在这个我们想拯
救的女人的极端自信和冷淡里面实在有一种无可言说的令人反感的东西。经
过就是这样的,现在你都明白了。显然我非得另想办法不可了,因为第一招
已经失策。我会和你保持联系的,华生,很可能你会派上用场的,不过下一
步棋也许是由他们走而不是我们。”

确是如此,他们发起了进攻——应该说是他来进攻了,因为我始终不相
信那位小姐参与了这件事。我还可以给你指出当我的目光落在一个广告牌
上,一阵恐怖穿心而过时我站的那块方砖,那地方是在大旅馆与查林十字街
车站之间,一个跛腿售报人在那儿摆放着他的晚报,日期正是上次晤谈后的
两天。黄底黑字写着那可怕的大标题:

福尔摩斯遭人暗算

记得我当时呆若木鸡地在那里有好一会儿。然后我迷迷糊糊地抓起一张
报纸,还忘记了付钱,被售报人嘀咕了几句,最后我站在一家药店门口翻到
了那一段要命的电文,写的是:

我们遗憾地获悉著名私人侦探福尔摩斯先生今天上午遭到攻击,现身处不测,迄今详
情未知。据传事件于十二时左右发生在里金大街罗亚尔咖啡馆门外。袭击事件是由两名持
棍者所为,福尔摩斯先生头部及身上遭到猛击,据医生所述伤势十分严重,他当即被送进
查林十字街医院,随后由于本人坚持,被送回了贝克街他的寓所。攻击者穿着讲究,肇事
后从人群中穿过罗亚尔咖啡馆向葛拉斯豪斯街逃走。无疑凶手属于常受福尔摩斯精明侦查
而屡遭破获的犯罪集团。

我还没来得及看完新闻就跳上一辆马车直奔贝克街而去。在大厅我遇见
著名外科医生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街边停着他的马车。
“没有什么直接的危险,”他说,“有两处头皮裂伤和几处严重青肿。
已经缝针,打过吗啡,他十分需要安静休息,但是几分钟的谈话还是可以的。”
得到许可,我就悄悄走进暗淡的卧室。病人十分清醒,我听到一个微弱
的哑声在叫我的名字。窗帘拉下了四分之三,一线斜阳射进来正照在他裹着
绷带的头上。白色的绷带上浸透着一片殷红的鲜血。我在他旁边坐下,低着
头。
“好了,华生,不必如此害怕,”他喃喃道,“情况并不像表面这么严
重。”
“谢天谢地!”
“你知道,我算得上是个棍击运动家。大部分棍击都被我挡住了。第二
个人上来我才招架不住了。”
“我能做点什么?福尔摩斯?肯定是那个该死的家伙要他们干的。只要
你发话的话,我立刻就去扒了他的皮!”
“好华生,我的老伙计!咱们可不能那么做,只能由警察去抓他们。但
是他们早就精心策划好怎样逃脱法网了,这一点我们可以肯定。等等,我倒
是有个打算,首先要夸大我的伤势。他们会到你那里打听消息的,你要大肆
夸张。什么能活过这周就算万幸啦,脑震荡啦,昏迷不醒啦——随你去编!
说得越严重越好。”
“但是莱斯利・奥克肖特爵士怎么应付?”
“他那里好办。他将会看到我身体状况极差的一面,我会办到的。”
“我还要做别的么?”
“要的。告诉欣韦尔・约翰逊叫那个女孩子躲一躲,那家伙现在正要找
她呢。他们当然知道她在这个案子里在帮我。既然他们敢动我,就不大可能
放过她。这件事很紧急,今晚就去办。”
“我这就去。还有什么事?”
“把我的烟斗连同盛烟叶的拖鞋放在桌上。对!你每天上午来这里,我
们一起讨论作战计划。”
那天晚上我和约翰逊当即安排把温德小姐送往偏僻的郊区,确保她躲过
这阵风声。
六天以来公众一致以为福尔摩斯濒临死亡。病情报告书说得十分严重,
报纸上刊载了一些不祥的报道。但是连续不断的探望使我确信情况并不是那
样糟。他那结实的身体和坚强的意志创造着奇迹。他恢复很快,有时我甚至
猜想他实际的恢复速度比他对我装出来的还要快。他有一种奇怪的好保密的
习惯,由此时常引起戏剧性的效果,但是往往弄得连最亲密的朋友也在猜测
他到底有什么计划。他把这句格言推至极限:只有独立策划人才是最安全的。
我比任何人都更亲近他,但我总是感到我们之间有一种隔膜。
到第七天伤口已经拆线,尽管如此报纸上仍在报道说他得了丹毒。在同
一天的晚报上有一条消息是我一定得去告诉他的,不管他是真病假病。这条
消息简单地报道说,在本星期五由利物浦开出的丘纳德轮船卢里塔尼亚号的
旅客名单中有阿德尔伯特・格鲁纳男爵,他将前往美国处理一笔重要生意,
之后即刻举办与维奥莱特・梅・梅尔维尔小姐,这个某某的独生女的结婚典
礼等等。福尔摩斯听着这段消息,苍白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冷冷的、全神贯注
的神情,我知道,他受到的打击不小。
“星期五?!”他大声说道,“仅剩下三整天了。我估计这恶棍是想逃
过危险,但他是跑不了的,华生!苍天在上,他一定跑不了!现在,华生,
你要为我做件事。”
“我在此听命,福尔摩斯。”
“那好,你从现在起花 24 小时去潜心钻研中国瓷器。”
他没有作任何解释,我也没多问。长期的经验使我学会了服从。但我离
开他的房间走上贝克街的时候,脑子里开始不停地琢磨,我究竟怎样去执行
这样奇怪的命令。最后,我驾车赶到圣詹姆斯广场的伦敦图书馆,请我的朋
友马克斯副管理员帮忙,然后,我就挟着一本大部头书回到了我的住所。
据说那种仔细强记下案情而能在星期一就质问某方面专业的证人的律
师,不到星期六就把他恶补学来的知识忘光了。当然喽,我现在还不敢自称
是陶瓷学权威,但是那天整整一个晚上(除了中间的短暂休息),以及第二
天整整一个上午,我确实是在恶学强记大量的专业名词名字,我记住了著名
的烧陶艺术家的印章,神秘的甲子纪年法、洪武的标志、永乐的美人、唐寅
的书法,以及宋元的历史等等。第二天晚上我去看福尔摩斯的时候,脑子里
装满了这些东西。他已经下地走动了,虽然从报纸的报道中你是无论如何也
想不到的。他用手托着他那裹满了绷带的脑袋,深陷在他最喜欢的安乐椅里。
“呵,福尔摩斯,”我说,“要是相信报纸上说的话,你正生命垂危呢。”
“那个么,”他说道,“正是我要造成的印象。好了,华生,学习成果
如何?”
“至少我尽力了。”
“那很好。你能就这个话题进行内行的谈话了?”
“我相信是可以的。”
“那请你将壁炉架上那个小匣子递给我。”
他打开匣盖,拿出一个用东方细丝绸小心包裹着的小物件,他又打开包
裹,里面露出一个极为精致的小茶碟,其颜色是那种最最美丽的深蓝色。
“这玩意儿必须十分小心地用手拿好。这是个货真价实的明朝雕花瓷
器,就是在克里斯蒂市场①上也找不到一件比这更好的了,一整套就更加价值
连城——但实际上除北京紫禁城外还有没有一整套还值得怀疑。真正的收藏
家见到这玩意儿一定会发疯的。”
“我拿它干什么呢?”
福尔摩斯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希尔・巴顿医生,半月街 369
号。”
“你今天晚上就用这个名字,华生。你将去拜访格鲁纳男爵。依他的生
活习惯,通常晚上八点可能会有空的,你事先给他去一封信说你将要拜访并
将带给他一件独一无二的明朝瓷器。不妨自称是医生,这个角色你不用伪装
也演得好。就说你是收藏家,碰巧得到这套宝物;并曾听说男爵对这方面颇
有兴趣,而且你也不反对高价出售这套瓷器。”
“什么,价钱呢?”
“问得好,华生。要是你不知道自己宝物的价值,那就会彻底失败。这
个碟子是詹姆斯爵士给我拿来的,依我看是他主顾的收藏品。你就是说它举
世无双也不嫌过分。”
“我或许可以提议由专家来估价。”
“真妙!华生,你今天真有灵性。可以提出克里斯蒂或索斯比,你得极
其小心,不便自己出价。”
“要是他不肯见我呢?”
“哦,不,他会见你的,他对收藏狂热到了极强烈的地步,尤其是在这
一方面,在这方面他是一个公认的权威。你坐下,华生,我来口述这封信,
无需回信,只要说明你将来访,并且说清来访的目的。”
信写得十分得体,简短,恭敬,而又能激起收藏者的好奇心。街道送信
人及时把信送去了。当晚,我手持珍贵茶碟,怀揣巴顿医生的名片,冒险前
去了。
住宅庭园的华美确实显出格鲁纳男爵相当富有,正如詹姆斯爵士所言。
一条长长的曲折甬道,两旁栽种着稀有的灌木,直通一个宽敞的饰有雕像的
碎石广场。这座宅子原是一个南非金矿大王在其发达时期修建的,那带角楼
的狭长的低矮房子,在建筑艺术上虽说是一个噩梦,但就其规模和坚固性看
却很可观,一个本可以为主教增添几分光彩的男管家,把我领到大厅交给一
个身穿华丽长毛绒衣服的男仆,他再把我带到男爵面前。


克里斯蒂市场是当时伦敦买卖艺术品的一个市场。——译者注
他正站在置于两扇窗子之间的一个敞着的大橱柜前面,里面摆着他的部
分中国陶瓷。我进屋时,他转过身来手里正拿着一个棕色小花瓶。
“医生,请坐,”他说,“我正在逐个检评我自己的珍藏,想知道是不
是还出得起高价来增添珍品,你瞧,这个小小的唐朝古物,7 世纪出品,你
也许会有些兴趣。我相信你从没见过比这更精细的手工和更美的瓷釉。你说
的那个明朝碟子带来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递给他。他在书桌前坐下来,因天色渐暗,他
把灯拉近,开始仔细鉴赏起来。黄色灯光打在他脸上,我可以慢慢端详他的
相貌。
他确实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人,他在欧洲享有美男子的盛名完全名符其
实,他个头只是中等,但体态优雅而灵活。他的脸色黝黑,近似东方人,一
双大眼睛黑亮而忧郁,对女性具有难以抵御的诱惑力。他鬓发乌黑,胡须留
得很短,尖尖的,经精心修饰过。他五官端正而迷人,只有单薄的嘴唇有些
例外,假如说我曾看到过一个杀人犯的嘴,那就是在这儿——它是脸上的一
道冷酷的硬生生的切口,双唇紧抿,冷漠无情,令人生畏。他把须角向两旁
留起而露出嘴角,并不明智,因为这成了天然的危险信号,以警告受害者们。
他声调轻柔,举止倜傥。论年龄,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而后来从他档案中
得知,他已经四十二岁了。
“太精美了——实在太精美了!”他终于说话了,“你是说你有六个配
套的,令我疑惑的是我居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奇妙的珍品。我仅听说在英
国只有一个能配上它,但绝不会落到市场上的。我想冒昧地问一句,巴顿先
生,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那个关系不大吧?”我尽量以一种最无所谓的口气说道,“你能看出
它是真品,至于价格,我愿听专家的。”
“这太神秘了,”他的黑眼睛迅速闪过一道狐疑,“对这样珍贵的物品
进行交易,人们自然想知道它所有的交易过程。它确实是真货,对这一点我
毫不怀疑,但是假使——我必须考虑到一切可能的情况——事后证明你没权
出卖它可怎么办呢?”
“我保证不会有这种事。”
“这自然又引出另一个问题,你凭什么来保证呢?”
“我的信用银行可以告诉你。”
“那自然。但这整个交易还是令我觉得太非同寻常了。”
“成不成交悉听尊便,”我满不在乎地说,“我首先考虑你,是因为我
以为你是名鉴赏家,在别处这件宝物并不难成交。”
“谁告诉你我是鉴赏家的?”
“我知道你写过一本专著。”
“读过吗?”
“没有。”
“好家伙,我可是丈二和尚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你自称鉴赏家和收藏
家,手上有一件稀世珍品,而你却不愿费心思去查阅一本唯一能告诉你自己
所持珍品的真正价值的著作,这你怎么解释呢?”
“我是个大忙人,是一名开业医生。”
“这不足以回答。一个人要是真有癖好,一定会深究到底的,不管他有
什么别的追求。而你在信里说你是一个鉴赏家。”
“确实如此。”
“我能不能问几个问题考考你?我不得不说,医生——如果你真是医生
的话——这事情越来越可疑了。请问,你知道圣武天皇以及他和奈良附近的
正仓院的关系吗?怎么,你不知道吗?那么请你谈一谈北魏并说出其在陶瓷
史上的地位。”
我装作发怒,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先生,这太过分了,”我说,“我来这里是看得起你,不是来当学生
一样让你考试的。我的陶瓷知识不会比你差太多,但我不能回答你如此无礼
的提问。”
他瞪着我,眼中的慵懒一扫而光,目光突然锋利起来。他那凶残的嘴唇
之间牙齿忽地一闪。
“玩什么把戏?你是奸细。你是福尔摩斯的探子。你是在愚弄我。听说
这家伙快要死了,所以他就派奸细来盯住我。你不经允许闯进了我的住宅。
好哇!你进来容易,出去难!”
他忽地跳起来,我退了一步稳住自己,以迎接他的进攻,因为他已勃然
大怒。也许他一开始就怀疑我了,显然提问又使我露了马脚,总之不可能再
骗他是明摆着的了。他把手伸到一个小抽屉里疯狂地乱翻了一会儿。这时,
有点什么动静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站在那里竖着耳朵听着。
“天哪!”他喊道,“天哪!”他一下窜进了身后那间小屋。
我一个箭步冲到门口。那一幕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的。通往花园的窗户
大敞着,福尔摩斯像一个可怕的幽灵一样站在窗前,他头上裹着血迹斑斑的
绷带,面孔扭曲,脸色煞白。一转眼他已跨过栏杆,我只听见他身体穿过树
丛发出的声音。宅子的主人大吼一声也冲到了窗口。
然后!只是一眨眼工夫,我清楚地看见,突然有一只手臂——一只女人
的手臂——从树丛中冒了出来。与此同时,只听男爵发出一声可怕的惨叫—
—这一叫声我一辈子恐怕都难以忘记。他两手猛打着脸满屋乱跑,头在墙壁
上疯狂乱撞。接着他倒在地毯上乱滚乱翻,一声声的尖叫在屋内回响。
“水!看在上帝的面上,拿水来啊!”他叫着。
我从茶几上拿起一个水瓶朝他奔去。这时男管家和几个男仆也从大厅里
跑了进来,当我跪在他身边把他的脸转向灯光时,一个仆人顿时昏了过去。
硫酸正腐蚀着整个面孔,从耳朵和下巴往下滴着。有一只眼已经泛白,变得
呆滞,另一只红肿起来。几分钟以前我还赞赏不已的五官,如今已像一幅美
妙的油画被画家用又湿又粗的海绵乱抹了一气。它们已模糊、变色、失去人
形,异常可怖。
只就泼硫酸一事,我简短地解释了一下事情发生的过程。有几个仆人爬
过窗户,另外几个冲到了草地上,但是天色已黑,又下起雨来。男爵在嚎叫
之余痛骂着那泼硫酸的复仇者。“一定是女魔温德干的!”他大叫着,“这
个魔鬼,她会有报应的!会的!天哪,我疼得受不了啦!”
我用油洗了他的脸,给他包扎生棉,打了一针吗啡。在这场灾祸面前,
他对我的怀疑全然消释了,他紧紧抓住我的手,仿佛我有能力把他那双盯着
我的死鱼般的眼睛救转过来似的。要不是我清晰地记得他那引起这可怕转变
的罪恶一生,我也许会对这样的毁灭洒下同情之泪的。而此时,我对被他那
发烫的手抓握感到的只有厌恶,所以当他的家庭医生和紧随其后的专家前来
接替我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另外还来了一个巡警官,我递上了自己的真
实名片。不这样做既愚蠢又没用,因为在苏格兰场我的面貌几乎和福尔摩斯
本人一样家喻户晓。然后我就离开了这座阴森可怕的住宅,不到一小时便回
到了贝克街。
福尔摩斯正坐在常坐的安乐椅中,面色苍白,筋疲力尽,这不仅仅是由
于他的伤情,就连他那钢铁般的毅志也被今晚的事件震惊了,他深感恐怖地
听我叙述男爵的变形。
“这就是罪恶的代价,华生,纯粹是罪恶的代价!”他说道,“迟早会
是这个结局。天晓得,这个人真是罪孽深重。”他又补充道,从桌上拿起一
个掉色的本子,“这就是那个女人谈到的那个本子。如果连这个本子都不能
阻止这场婚事,那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但是这个本子是能制止这场婚事的,
华生,一定能,任何有自尊心的女人都不会容忍这种事的。”
“这是他的恋爱日记吗?”
“不如称作他的淫乱日记,怎么叫都可以,那个女人一提到这本日记的
时候,我就意识到要是我能得到它,将会是一个有利的武器。当时我没有说
什么,没有表露我的想法,因为这个女人可能会走露风声。但我一直在琢磨
着这件事。后来他们把我打伤,使我有机会让男爵以为对我不必防范。这还
是有利的。我本打算再过几天,但他的访美安排迫使我马上行动。他绝不会
把如此危及安全的文件留在家里。所以我们必须立即行动。夜间去偷它是不
可能的,他防范很严。但是如果在晚上能把他的注意力引开,那是一个好机
会。这里就用上你和那蓝色茶碟儿了。但我必须弄清楚这个本子到底放在什
么地方。因为我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我的时间受到你的陶瓷知识的限制。所
以,最后我还是找来了这个女孩。我怎么会知道她那么小心翼翼地藏在怀里
的小包儿是什么呢?我还以为她完全是为我的任务而来的,哪里想她还有自
己的特殊任务。”
“他已猜到是你派我去的了。”
“担心的就是这个。但是你缠住他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我拿到日记了,尽
管还不够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詹姆斯爵士,欢迎,欢迎!”
这位彬彬有礼的朋友已经应邀而来了。他全神贯注地听着福尔摩斯讲述
所发生的事情。
“你真是创造了奇迹,伟大的奇迹!”他听完之后说道,“不过如果伤
势真如华生医生说的那样严重,不用日记也完全可以阻止这场婚姻了。”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
“像德・梅尔维尔这类的女人是不会那样做的。她会把他当作一个毁了
容的受害者而更加爱他。不,我们不能那样做,我们要摧毁的是他的道德,
而不是他的外貌。这本日记会使她醒悟过来,世上再没有别的什么能做到这
一点了。这是他亲笔写的日记,她不可能不在乎的。”
詹姆斯爵士把日记和那只珍贵的茶碟都拿走了。由于我还有事要办,就
同他一起出来了。一辆马车正在等他。他跳上车,对戴帽徽的车夫匆忙地说
了一句话,就急急忙忙开走了。他把大衣挂在窗口来遮住车箱上的家徽,但
我早已借着一扇气窗射出来的灯光看清楚了。我大吃一惊,掉转头就跑上楼
回到福尔摩斯的房间。
“我发现咱们的主顾是谁了,”我兴冲冲地大声报告我的新消息,“你
当是谁,福尔摩斯,原来是——”
“一位忠实的朋友、慷慨的绅士,”福尔摩斯挥手止住了我,“不必多
说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利用这本可以充当罪证的日记的。可能是詹姆斯爵
士办的,更可能是把这件敏感的事儿交给小姐的父亲去办的。不管怎样,效
果十分圆满。三天之后,晨报上登出一则消息:阿德尔伯特・格鲁纳男爵与
维奥莱特・德・梅尔维尔小姐的婚礼已经取消。同一张报纸还登载了刑事法
庭审理吉蒂・温德小姐的第一次开庭,她受到的严重指控是泼硫酸,但是一
些可掩饰罪过的情形在审讯中弄清楚了,结果只判了此类犯罪的最轻徒刑。
歇洛克・福尔摩斯原本有可能被控盗窃,但既然目的是崇高的而顾主又是显
赫的,于是连铁面无私的英国法庭也变得颇有弹性和人情味了。他始终没被
传讯。
(陶玢 译)
皮肤变白的军人

我朋友华生的主意虽然不多,却固执得出奇。很久以来,他就一直缠着
要我写一篇办案故事。这都是我自讨苦吃。因为我经常找机会当面指出他写
的那些故事中描述是多么肤浅,并且指责他为迎合世俗的趣味,而不严格遵
守事实和数据。“你自己试试看!”他反驳道。而我不得不承认,真轮到自
己动笔时,却发现内容表达确须有一种能吸引读者的方式。下面的这件案子
虽然碰巧未收进华生的集子,却也是我经历过的最离奇的一件,想来不会令
读者失望。同时,说到我的老朋友和传记作者华生,我要在此说明的是,在
我不值一提的繁忙研究工作中我之所以不嫌麻烦地添这么个同伴,并非是感
情用事或异想天开,而是华生确有其因谦虚及对我工作的过高评价而被人忽
略的过人之处。一个合作者能预见你的结论和行动的发展对你总是不利的,
理想的伙伴应是你的每步发展总能使他惊讶不止而未来又总是使他感到迷糊
的那种人。
根据我笔记本上的记载,那还是在一九○三年一月,即布尔战争刚刚结
束,我接待了詹姆斯・M・多德先生——一个高大健壮、皮肤黝黑的英国人。
当时我独自一个人,因为华生正因婚事而不在我身边。在我们的交往中,这
是他唯一的一次自私行为。
我会客的习惯是自己背靠窗子坐,而让来访者坐在我对面那张光线充足
的椅子上。詹姆斯・M・多德先生似乎茫然不知如何开口。我也没想要帮他,
因为他默不作声反倒给我更多的时间来打量他。让主顾一见面就没法小看你
是极为重要的,于是我就告诉了他一些我的观察结论。
“先生,看来您是从南非回来的。”
“是的,先生,”他答道,略显惊讶。
“义勇骑兵部队,对不对?”
“正是。”
“肯定是米德尔塞克斯军团。”
“完全正确。福尔摩斯先生,您真是神了。”
对他的惊诧,我报以微笑。
“如果像你这样健壮的先生进我屋来,脸晒黑得超过了英国日照所能达
到的程度,而且手帕不是放在衣袋里,而是放在袖口里,我是不难判断他从
哪儿来的;你留着短须,说明不是正规军,而且你有着骑手的体态。至于米
德尔塞克斯,你的名片上说你是罗格莫顿街的股票商,你还能属于别的军团
吗?”
“你真是观察入微。”
“我与你见到的一样多,只是我锻炼得对所见到的多加注意而已,不过,
多德先生,你此行决不是来跟我讨论观察术的。不知在图克斯伯里旧园林那
儿出了什么事?”
“福尔摩斯先生——”
“不必奇怪,先生。你信上有那里的邮戳,既然你如此急切地约我见面,
显然是什么重大的急事儿发生了。”
“对,确是如此,但信是下午写的,自那时起又发生了许多事情。要是
埃姆斯沃斯上校没把我给踢出来的话——”
“踢出来!”
“哎,其实也差不多。埃姆斯沃斯上校真是个硬心肠的人。当年他可是
个最厉害的军纪官,而且那是一个粗话横行的年代。要不是看在戈弗雷的面
子上,我真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我点燃烟斗,靠在椅背上。

“你说的话能否再解释一下。”
我的主顾顽皮地咧嘴一笑。
“我已经习惯地认为无须说明你就已什么都知道了,”他说道,“我还
是把情况都告诉你吧,我真希望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事闹得我整夜
没法睡,却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
“我一九○一年参军的时候——那是整整两年以前——戈弗雷・埃姆斯
沃斯已经参加了我们中队。他是埃姆斯沃斯上校的独苗,上校是克里米亚战
争中维多利亚勋章获得者。儿子有着战士的血胤,无疑会入伍。在整个军团
里,他可是最棒的小伙。在一年的艰苦奋战中,我俩成了同生死共患难的兄
弟。后来在比勒陀利亚界外的戴蒙德山谷附近的一次战斗中,他被大号猎枪
子弹击中,进了医院。我接到从开普敦医院发出的一封信,还有从南安普敦
寄的一封信。后来就杳无音信了。福尔摩斯先生,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却
有 6 个多月不给我任何音信。
“战后回到家,我给戈弗雷的父亲写了一封信打听他的下落。没有回音。
过了一阵子,我又寄了一封信。这回有了回信,竟是又短又干巴巴,说是戈
弗雷航海周游世界去了,一年内回不来。就这么几句话。
“福尔摩斯先生,我没法儿安心。这事儿显得离奇。他是一个好小伙子,
知心朋友他是绝不会随便忘掉的。这确非他所为。碰巧我又听说他有望继承
一大笔遗产,而且和他父亲不怎么合得来。这老头儿有时有点压人,而戈弗
雷也脾气不小。那封信我是没法信的,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只是不巧由
于两年外出我自己的事儿也得来个清理,所以直到本周我才能重提这件事
儿。不过,既然此事已决意要办,非办完它不可,别的事儿我可全都不管。”
詹姆斯・M・多德先生似乎是那种你最好视其为友而绝不可结仇的人。他
说话时,蓝眼睛直盯着人,方形下巴绷得很紧。
“那么,你采取了什么措施?”我问道。
“首先我是要到他家——图克斯伯里庄园——去亲自看看到底是怎么回
事。因为我很讨厌他父亲——那个丧气老头,我就先给他母亲写了一封信,
而且来了一个正面出击:我说戈弗雷是我的好友,我有许多我们共同生活的
趣事讲给她听,我打附近路过,可否顺便登门拜访?等等。我收到一封热情
洋溢的回信,说我可在那过夜,因此星期一我就去了。
“图克斯伯里旧庄园偏僻得很,在哪儿下车都还有五英里的路程。车站
没有马车,我只得提着手提箱步行,走到那里已是傍晚了。那是一座大宅子,
曲曲折折地坐落在一个很大的园子里头。我敢说这宅子历经不少年代,是各
种建筑风格的糅合,从伊丽莎白时期半木结构的地基开始,一直到维多利亚
的廊子,应有尽有。屋里头则尽是嵌板、壁毯和褪色的古画,更显古屋的神
秘阴森。有一个老管家拉尔夫,看似屋子般古老,还有他老婆,更老态。她
做过戈弗雷的奶妈,我曾听他满怀深情地谈起她,似乎仅次于其母,所以尽
管她样子古怪,我对她还是有好感。我也喜欢他母亲,她是一个小白鼠般温
顺的矮小女人,只有上校让我瞧着不顺眼。
“一见面,我就和他干了一架。要不是我觉得一走了之等于帮了他的忙
的话,我早就回车站了。我被径直带到他的书房,却发现他坐在乱糟糟的书
桌后面,体格高大,弯着背,肤色黝黑,胡子灰白蓬乱。带红筋的鼻子像鹰
嘴般突出,两只灰色的眼睛从浓密的眉毛底下凶狠地瞪着我。此时此刻我真
能理解,为什么戈弗雷难得提起他爸爸。
“‘先生’,他说起话来声音刺耳,‘我很想知道你此行的真正目的。’
“我说在给他妻子的信中我已经说清楚了。
“‘是啊,是啊,你说你在非洲认识戈弗雷。但只是你自己这么说而已。’
“‘我口袋里有他给我写的信。’
“‘请让我瞧瞧。’
“他看过我递给他的两封信,又随手扔给了我。
“‘即便如此,你想怎样?’
“‘先生,戈弗雷是我的好朋友,许多往事及其回忆已将我们联系在一
起,突然没有了他的音信,我怎能不奇怪?我想打听一下他的情况不是很自
然吗?’
“‘先生,我记得我已跟你写过信,而且告诉过你他的情况。他航海周
游世界去了。打从非洲回来起,他身体很糟。他母亲和我都认为他应该换换
环境,彻底休养。还望你向所有关心这事儿的朋友们告知这一情况。’
“‘一定照办,’我说,‘不过还得劳您告诉我轮船和航线的名称,还
有启航的日期,我想我能设法给他寄一封信去。’
“主人对我的这一请求似乎感到又为难又生气。他浓眉紧蹙,不耐烦地
用手指敲着桌子。他终于抬起头来,那神情活像一个棋手发现对手走了一步
威胁性的棋而他已决定怎样去应付。
“‘多德先生’,他说,‘许多人会对你的固执感到生气,并且会认为
你简直是在无理取闹。’
“‘请你多多原谅,先生,这都是出于对你儿子的友情。’
“‘正因如此,我已做了极大的让步。不过我必须请你放弃这些请求。
每一家都有自己无法向外人启齿的秘密,不管他是多么善意的外人。我妻子
很想听谈戈弗雷过去的事,但我请求你不要管现在和将来的事,这种打听毫
无益处,只会使我们处境为难。’
“你看,福尔摩斯先生,对他的话,我真哑口无言了,只好装作同意他
的意见,但我心里暗自发誓不查清我朋友的下落绝不罢休。那真是个奇闷无
比的夜晚,在一间阴暗的老屋子里,我们三个人默默无言地进餐。女主人倒
是热切地就她儿子的事情向我问这问那,老头儿却一脸的不高兴。整个过程
令我极为不快,于是我尽可能早而又有礼貌地辞别主人回到自己的客房。那
是楼下一间宽敞空荡的屋子,和宅内别的房间一样阴暗。但是,福尔摩斯先
生,像我这种在南非草原生活过一年的人对居住条件是不会再过分讲究的
了。我打开窗帘,朝园子望去,发现外面半月当空,竟是晴朗之夜。然后我
坐在熊熊的炉火旁边,身旁桌上点着台灯,我打算读小说来分散一下心思。
可是又让送煤来的老管家拉尔夫给打断了。
“‘先生,天气挺冷,这房又不保暖,我给你送些煤备用。’
“他没有立刻走出去,在屋内稍稍停留了一会,当我回头看他的时候,
他正在那里看着我,皱巴巴的脸上透着心事。
“‘打扰您了,先生,我禁不住听了你在餐桌上议论戈弗雷少爷的事儿。
你知道,我妻子曾是他的奶妈,我差不多也称得上是他的养父,有关他的事
儿,我们自然也很关心。你说他表现很好吗?先生?’
“‘全军团里数他最勇敢。有一次他把我从布尔人的枪林弹雨中救了出
来,不然,我就没有今天了。’
“老管家兴奋地搓着他的瘦手。
“‘是啊,先生,戈弗雷少爷可真是那样儿。他从小就勇气十足,庄园
的每一棵树他都爬过。没什么能吓倒他。他曾是一个好孩子,是的,他曾是
一个棒小伙子。’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嗨!’我大声说,‘你说他曾是一个棒小伙子,听你的口气仿佛他
不在世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戈弗雷出了什么事?’
“我抓住老头儿的肩膀,但他缩着躲开了。
“‘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有关戈弗雷少爷的事,你去问主人吧,
他知道。我不能多管闲事。’
“他刚要走出去,我拉住了他的胳臂。
“‘听着’,我说,‘要走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否则我就拉着你一夜
不放。戈弗雷是死了吗?’
“他不敢正眼看我,像是被施了催眠术。他的回答是勉强从嘴里硬挤出
来的,出乎意料、让人恐怕。
“‘他不如死了的好!’他大声喊道,便用力一挣,冲出屋去了。
“福尔摩斯先生,你可以想象,我坐回椅子上,心情好糟。对我来说老
头儿刚才说的话似乎只有一种解释。显然我的朋友是被卷入到什么犯罪事
情,或者至少是什么有损家庭荣誉的不光彩的事儿。苛刻的老头子于是就把
儿子送走,藏了起来,以免丑闻曝光。戈弗雷是一个冒失鬼,显然他是受坏
人逼迫而走向犯罪。果真如此,那就太可惜了。但现在我有责任把他找出来
设法帮助他。我正焦急地想着,猛一抬头,只见戈弗雷就站在我面前。”

我的主顾十分激动,停了下来。
“请你讲下去吧。”我说。“你的案子还真有点不寻常的地方。”
“福尔摩斯先生,他就在窗外,脸贴着玻璃。我刚才说过我曾向窗外看 夜
色来着,当时窗帘一直半开着。他的身影就在帘子打开的地方,那是个落地
窗,所以看得见他的整个身形,但让我吃惊的是他的脸。他面色惨白,死人
一般——我从没见过这么苍白的人。我猜想鬼魂也不过就是那个样子。但是
他的眼睛与我的眼睛相遇时,我看见那是活人的眼睛。当他发现我看着他,
便往后一跳,消失在黑暗中。
“福尔摩斯先生,吓人的倒不仅是那鬼魂般的惨白如奶酪的脸,那东西
更为微妙——某种见不得人的、偷偷摸摸的、负罪感的东西——这东西完全
不像我所熟知的坦率痛快的小伙子。我感到恐怖。
“但是如果一个人当过一两年兵,成天和布尔人打交道,他的胆子是吓
不破的,而且反应敏捷。戈弗雷刚一躲开,我就跳到窗前,窗钩有些不灵活,
我费了点儿事才把它打开。随后我弓腰跃身而出,朝着我认为他走的方向,
在花园的小路上跑着。
“这条小路很长,光线又很暗。但我总觉得有个东西在我前面移动。我
边跑边叫着他的名字,但没有用。当我跑到小径的尽头,发现有好几条岔路
通向几个小屋。我正犹豫着,突然我清晰地听见关门的声音。这声音不是来
自我背后的屋子,而是从前方黑暗中某个地方传来的。福尔摩斯先生,这就
足以让我确信我方才看见的不是幻影。戈弗雷确实从我眼皮底下逃走了,还
关上了一扇门,这是肯定的。
“我无计可施,整整一夜我都过得很不安稳,心里在反复地思索这件事,
试图找到某一种理论来解释。第二天我觉得老上校多少缓和了一些。当女主
人说附近有几个好玩的去处时,我逮着机会问再停留一晚有否不便。老头子
勉强默认了,这样我就有了一整天的时间去进行观察。我已经十分肯定戈弗
雷藏在附近的某个地方,但具体的地点以及原因还是个谜。
“这座楼房又大又曲折,就是在里面藏上一个军团也不会有人知道。如
果他是藏在这座楼房里,那我很难找到的。但是我听见关门声不是在楼内。
我必须到园子里去探寻这个秘密。这倒不难,因为那几个老人在忙自己的事,
这就使我能去施行我的计划了。
“园子里有好几个小屋,但是园子的尽头有一座稍大些的、孤零零的房
子——足够一个园丁或护林人居住的了。难道关门声是从这里发出的吗?我
装作不经心的,仿佛是在瞎逛的样子朝它走近。这时有一个矮小利落、蓄着
胡须、身穿黑衣、头戴圆礼帽的男子从那屋门里走了出来——一点儿也不像
园丁的样子。他居然把门反锁上,然后把钥匙放在口袋里。他一回身,发现
了我,脸上顿时显得很吃惊。
“‘你是本宅的客人吗?’他问我。
“我说是的,并且告诉他我是戈弗雷的朋友。
“‘真可惜他旅行去了,否则他会很高兴见到我的。’我继续说着。
“‘当然,当然,’他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说着,‘你可以找个更合适
的时候再来。’他说着就走开了。但我回头时,他正躲在园子那头的桂树后
面,站在那里注意着我。
“我一路走过去,好生瞧了瞧这座小房子,但窗户都被厚实的窗帘挡着,
就我所能看见的它似乎是空的。如果我过分大胆窥探,可能会砸了自己的计
划,甚至会被轰出去,因为我仍然感觉到有人在注意着我。因此我就慢步回
到楼内,等着晚上再继续侦查。到天色大黑,人声寂静之后,我就从窗口溜
了出去,蹑手蹑脚地朝那神秘的小屋走去。
“我刚才说这屋子用厚实的窗帘挡着,这回我发现它还关着百叶窗。不
过,从一扇窗子里透出了灯光,因此我集中注意力从这往里看。算我走运,
这里的帘子不够严实,百叶窗上有一个裂缝,我可以看见屋里的情景。里面
相当舒适,灯光明亮,壁火熊熊。正对面坐着的是我早上碰见的那个矮个男
子,他一边吸烟斗一边读报纸。”
“什么报纸?”我问道。
我的主顾似乎有些恼火我打断了他的话。
“有关系么?”
“关系重大。”
“我真没留意。”
“也许你注意了那是大张报纸还是小版面周刊了吧?”
“对了,经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不是大张。可能是《观察家》杂
志。不过,我当时真没想到要去注意这类小事,因为屋里一个人背对窗子坐
着。我敢打赌他就是戈弗雷。虽然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熟悉他的肩膀的轮
廓。他斜歪着身子靠在肘上,显得十分忧郁。我正在想该怎么做时,突然肩
膀被重重地拍了一下,原来上校已站在我身旁。
“‘往这边走,先生’他压低了声音说。他一言不发地走到楼内,我则
跟着他走进我的住房。他在门厅里拿起一张火车时刻表。
“‘8 点半有一班火车开去伦敦。’他说,‘马车 8 点钟在大门外等候。’
“他气得脸色发白。而我也感到处境太尴尬,只好磕巴巴地说几句前言
不搭后语的道歉话,尽力用我对朋友的担心来为自己开脱。
“‘这个问题不必再说,’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你该死地侵犯了我们
家庭的隐私权。你到这儿是做客的,但你成了暗探。先生,我只想说一句话,
就是我永远都不想再看见你。’”
“这下子我也火了,我说了些不客气的话。
“‘我看见你儿子了,我相信你是为了个人目的不让他见人的。我不知
道你以这种方式把他隔离起来的动机是什么,但我敢肯定他失去了行动自
由。我警告你,上校,除非我确知我朋友是安全和健康的,否则我绝不会停
止调查,你无论说什么或怎么做都吓不倒我。’
“这个老家伙看上去像个恶魔,我真以为他会动手。我方才说过他是一
个瘦削、狂暴的高大老头子,虽说我也不弱,却很难与他抗衡。但是他狂怒
地瞪了我许久之后转身就走出去了。而我则早上按时乘火车走了,一心希望
按我事先约好的立即来找你听取你的意见并求得你的帮助。”
上面就是我的来访者摆在我面前的问题。正如精明的读者已经看到的,
这个案子并不难解决,因为只有极有限的选择答案触及到问题的根源。但是
尽管简单,这个案子却有其新奇有趣的地方,促使我冒昧地把它记录下来。
现在着手要做的就是用我常用的逻辑分析方法来缩小答案范围。
我问:“楼内共有几个仆人。”
“就我所知,只有老管家和他的妻子。他们家看来生活得十分简朴。”
“那么那独立的小屋内没有仆人了?”
“没有,除非那个留胡须的矮男人是仆人。但他看起来身份不低。”
“这一点很有启发。你看到过从一所房子往另一所房子送食物的迹象
吗?”
“你这么一提,我倒记起来确曾看见老拉尔夫提着一个篮子朝这屋的方
向走去。当时我倒没想到是食物。”
“你在当地打听过没有?”
“打听过。我和火车站站长及村内旅馆主人谈起过。我只是问他们知不
知道戈弗雷的情况。他们两人都说他航海周游列国去了。他回过家,但紧接
着就走了。显然关于他旅行的说法已经被大家接受。”
“你没有向他们提到你的怀疑吗?”
“一点儿没提。”
“这很明智。这件事必须调查。我跟你一起到图克斯伯里旧庄园去一
趟。”
“今天?”
碰巧当时我有一桩案子正要结案,就是我的朋友华生称之为修道院公学
案的那桩,与格雷大使公爵有很大牵连。我还受到土耳其苏丹的委托要紧急
办一个案子,如果延误将会发生极严重的政治后果。所以,直到第二周初(照
我日记的记载)我才在詹姆斯・M・多德先生的陪同下开始了去贝德福郡的旅
程。当我们的车开到伊斯顿区的时候,我把一位严肃寡言、面色黝黑的绅士
也接到车上,我是事先跟他约好的。
“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我向多德说,“请他出面也许完全没必要,
但是也许非常重要。目前不必深究这一点。”
华生写的故事无疑已让读者习惯于这么一件事,就是当案子还在探索阶
段时,我从来不多说话,不泄露想法。多德适乎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我们都
没说什么,三个人继续一同赶路。在火车上我又问了多德一个问题,故意让
我那个朋友听见。
“你说你从窗户里清清楚楚地看见你朋友的脸,所以敢肯定那就是他,
是吗?”
“对这点我毫不怀疑。他的鼻子压着玻璃,灯光正打在他脸上。”
“不会是某个长得像他的人吗?”
“不可能,就是他。”
“但你又说他的样子变了?”
“但是颜色变了。他的脸也是——怎么说呢?——鱼肚白色,像是被漂
白了。”
“是整个脸都同样白吗?”
“我想不是。因为他的额头已贴着玻璃,所以我清楚地看见他的额头最
白。”
“你叫了他的名字吗?”
“我当时又惊又怕,没有叫。后来我去追他,我这些都告诉过你了,没
追上。”
我的侦查已基本完成了,只再需要一个小情况就可以圆满结束。经过一
番颠簸,我们终于到达了多德所说的这座奇怪而排列凌乱的庄园。开门的是
老管家拉尔夫。我已经把马车全天租下来了,就要我的老朋友先坐在车上等,
我们叫他时再下车。拉尔夫是一个矮小、多皱纹的老头儿,穿着传统的黑上
衣和灰点裤子,只有一点特别的地方,戴着黄皮手套,一看见我们他就马上
脱下手套扔在门厅桌子上了。正如我朋友华生所说,我这个人感官出奇地灵
敏,当即我就闻出屋里有一种淡淡的有些刺鼻的气味,似乎是从门厅桌子上
发出来的。我转身把帽子放在桌上,又顺手把它碰到地上,然后弯腰去捡,
趁机让鼻子挨近手套只一英尺。不错,这股像柏油的怪味确是从手套上发出
来的。侦查到此圆满结束,我进入书房。该死,轮到我自己动笔居然是这么
毫不隐瞒,实在拙劣!华生写起来是那样引人入胜,不正是靠隐去这些环节
么。
上校不在屋里,但是接到拉尔夫的通报就立刻赶来了。我们听见楼道里
他那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他愤然推门猛冲了进来,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脸
都气歪了,确是一个少见的凶老头。他 手里拿着我们的名片,一下撕成碎片,
扔在地上,用脚就踩。
“难道我没警告过你,你这个多管闲事的混蛋,不准你再登我家的门!
我绝不许你这讨厌的人再在这里出现。如果你胆敢不经我允许再上这儿来,
我就有权使用暴力,我用枪毙了你!哦,上帝,我一定要毙了你!至于你,
先生,”他转向我说,“我同样警告你。我知道你的可耻职业,你可以上别
处去施展你的本事,但是在我这儿,没门!”
“在我没听到戈弗雷亲口说他没受任何限制之前,我是决不会走的。”
我的主顾坚决地说。
我们的主人不自觉地按了一下铃。
“拉尔夫,”他命令道,“给警察局打电话,叫他们派两名警察,就说
有贼。”
“等等,”我连忙说,“多德先生,你应该明白,埃姆斯沃斯上校是有
权这样做的,我们无权进入他的宅地。当然,他也应该意识得到你的行动完
全是出于对他儿子的关心。我斗胆提出和埃姆斯沃斯上校谈五分钟,或许我
可以使他改变他对这事儿的态度。”
“我没那么容易改变,”老上校说,“拉尔夫,照我说的去办。你还等
什么鬼?快打电话!”
“不行,”我说着用背靠着门,“警察插手只会导致你恰恰惧怕的大灾
难。”我掏出笔记本在一张松页纸上匆匆画了一个字,然后递给上校说,“这
就是我们来的原因。”
他盯着纸条,陡然变色,只是一脸的震惊。
“你怎么知道的?”他惊讶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沉重地一屁股坐在椅子
上。
“怎么知道的你甭管,这是我的事。”
他坐在那里,陷入沉思之中,瘦削的手摸着蓬乱的胡须。终于,他做了
个投降的手势。
“好吧,你们实在要见戈弗雷,就见吧。这事儿我不管了,是你们逼我
做的。拉尔夫,去告诉戈弗雷先生和肯特先生,我们五分钟后到。”
我们穿过花园小径,五分钟后来到这座神秘小屋前面。一位留着胡须的
矮男子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
“这太突然了,上校,”他说道,“这完全打乱了咱们的计划。”
“我实在没办法,肯特先生,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戈弗雷先生可以见我
们吗?”
“可以,他在里边,”他转过身领我们走进一间宽敞而陈设简朴的屋子。
有一个人背朝着壁炉站着。一见那人,我的主顾立刻张开手跳上前去。
“嗨!戈弗雷,我的老朋友,见到你太好了!”
但是对方挥手叫他后退。
“别碰我,吉米。离我远点。是的,你应该惊讶!我已不是那个骑兵中
队的棒小伙子、一等兵埃姆斯沃斯了,是吧?”
他的脸确实太异常了,但仍可以看出他本来是一个五官端正、皮肤被非
洲阳光晒得黝黑的英俊男子,但是如今有一种怪样的白斑夹杂在黝黑的皮肤
之间,这使他的皮肤变白了。
“这就是我不见客的缘故,”他说道,“你我倒不在乎,但你本不应带
你的同伴来的。我知道你定是有原因的,但这么一来对我不利。”
“我只是想确定你是安全无恙的,戈弗雷。那天夜里,你从窗户往里看
时,我看见了你,就一直放心不下,非把事情弄清不可。”
“老拉尔夫说你来了,我禁不住想看看你。我本希望你没看见我,后来
听见拉窗子的声音,我就只得赶紧跑回小屋。”
“可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事情并不复杂,”他说着点燃一根烟,“你记得那天早上在布弗斯普
鲁的战斗吗,就在比勒陀利亚外边的铁路西线上?你听说我中枪了吗?”
“听说了,但不知道详情。”
“我们有三个人与部队走散了。你可能还记得,那儿路很不好走。他们
两人是辛普森——就是外号叫秃头辛普森的那个,还有安德森。我们正在追
击布尔人,不想我们中了他们的埋伏,他们两人被打死了,我肩上中的像猎
枪的子弹。但是我死命趴在马上,跑了几里路才昏过去摔下马来。
“我苏醒时天已黑了。我挣扎着爬起来,感觉非常虚弱。令我惊讶的是
近处就有一座房子,很大,有着南非风格的游廊和许多窗子。天气很冷,你
知道那种夜晚袭来的令人全身麻木僵硬的寒冷,那是一种致命的,令人恶心
的死冷,和干脆明快的霜冻很不一样。简而言之,我感到彻骨的寒冷,只希
望能到达那座房子。我挣扎着站起来,拖着脚,几乎感觉不到在做些什么。
我只模糊记得我慢慢上了台阶,走进了一个大开着的门,然后进了一间摆着
几个床铺的大屋子,一头倒在床上,满意地舒了口气。床上乱七八糟,但我
顾不上那么多了,把衣服往发抖的身上一扯就睡死了。
“我醒来时已是早晨。我来到的似乎不是一个健康正常的世界,而是一
个异常的只有噩梦中才见得着的世界。非洲的阳光从宽大无帘的窗子倾泻而
入,使这间刷白了的大而空荡的宿舍各处暴露无遗,显得狰狞无比。我面前
站着一个矮如侏儒的人,脑袋大得像鳞茎珠,正急切地说着一口荷兰话,还
挥动着一双黄色海绵般的令人恐怖的手。他身后站着一群人,他们仿佛都被
这情景逗乐了,但我看到他们却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他们中没有一个正常人,
不是歪七扭八就是臃肿变形。这些丑八怪的笑声听起来真让人寒心。
“看来他们都不会讲英语,但是情况急需弄清楚,因为大脑袋越说气越
大,他一边怪叫着一边用他那恐怖变形的手揪住我往床下拽,根本不顾我的
伤口正流着鲜血。这个小怪物力大如牛,要不是有一个年长的负责人听见这
屋里的吵声赶过来,真不知我会被整成什么样子。他用荷兰语严厉地说了几
句,揪我的人就退下了。然后他转过身十分惊讶地看着我。
“‘你究竟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他诧异地问道,‘别动!看得出你
已疲惫不堪,肩上的伤口也需要处理。我是医生,我马上找人给你包扎。不
过,你这个战场上的幸存者,在这里可比在战场上更危险。你是在麻风病院
里,你刚才睡的是麻风病人的床。’
“吉米,我又能跟你说什么呢?原来,由于战火逼近,这些病人在英军
开来的前一天就都疏散走了。然后他们又被这位医务总监送回医院。他说,
尽管他相信自己有免疫力,但也绝不敢像我这样在麻风病人的床上睡上一
夜。后来他把我安排在一个单间里,好心地护理我,大约一个星期后我就被
送到了比勒陀利亚总医院。
“现在你全知道了,这就是我的悲剧。我梦想侥幸逃过这一劫,但是等
到我回到家里时,脸上便出现这些你看到的可怕症状,我才知道我未能幸免。
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住在这座僻静无邻的房子里,我们有两个可以绝对信
任的仆人,还有一所可以隔离我的小屋。肯特先生是一位外科医生,在保证
绝不泄密的前提下他愿意陪我同住。有那些条件事情似乎够简单了。而另一
条路则极其可怕:和陌生人在一起被终身隔离,永远得不到自由。但是前者
必须绝对保密,否则即使是在这偏僻山村里也会引起公众抗议,终究会把我
扭送到麻风病院,了此一生。即使是对你,吉米,也只能保密。今天我父亲
为什么会让步,我真不明白。”
上校指了指我。
“是这位先生逼的,”说着他打开我给他的纸条,上面写着“麻风”二
字。“我想,既然他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不如全告诉他,或许会更安全些。”
“说得对,”我说,“谁敢说这样做没好处呢?现在看来只有肯特医生
一个人诊视过病人。冒昧问一句:您是这方面的权威吗?因为,据我所知,
这是一种热带病或亚热带病。”
“我具有一个合格医生所必须的知识。”他有些硬邦邦地说。
“先生,毫无疑问您是有能力的,但我相信在这样的病例上听听别的意
见也是不无价值的。我想,您避免会诊只是怕别人对你施加压力,迫你把病
人交出隔离起来。”
“确实如此。”上校说。
“我预料到是这么回事,”我解释说,“所以我带来一个朋友,你们可
以绝对信任他的谨慎。以前我曾在工作上帮过他的忙,因此他乐意以一个朋
友而不是以专家的身份来提出建议。他名叫詹姆斯・桑德斯爵士。”
一听这个名字,肯特先生流露出的惊喜简直与一个新提升的下级军官要
会见首相时分毫不差。
“我将感到无比荣幸。”他喃喃说道。
“那我就去请詹姆斯爵士进来。他现在正在门外的马车里等候。与此同
时,上校。咱们不妨到你书房去,我来做些解释。”
这儿就是我不如华生的地方了。运用狡猾的提问和种种惊叹词,他可以
把我那本来只是通过一系列常识进行的简单侦察术夸大成奇迹。现在由我自
己来写,我可没有这样的技巧了。我只会把整个思路告诉大家,就像那天在
上校书房里我对着几个听众说的,其中还包括戈弗雷的母亲。
“我的方法,”我说道,“是建立在这样一种假设上面:当排除所有不
可能的解释之后,剩下的,不管多么离奇,也必然是事实。很可能会剩下几
种解释,在这种案例中,就要逐个加以验证,直到最后只剩下一种有足够根
据支持的解释。现在我们就用这个原则来研究一下这个案子。起初案子交给
我时,有三种解释,可以说明为什么这位先生在他父亲庄园的小屋里被隔离
或禁锢起来。他或者是因犯罪而躲避。或者是因精神失常而又不愿住疯人院,
再就是因某种疾病而需要隔离。我找不到其它解释。所以,就需要把这几个
结论加以对比和判断。
“犯罪之说经不起验证。本地区并没有尚未破案的犯罪报告,这我非常
清楚。如果说是尚未暴露的犯罪,那么,从家族利益考虑应该把他弄走或是
送到国外,而不是藏在家里。我找不到任何可以支持这种说法的根据。
“精神失常之说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小屋里有第二个人的存在意味着是
看守人。他出门后把门反锁上更加强了这种假设,让人感觉是强行禁闭。但
另一方面看,强制又并不是很严的,否则这个青年就不可能出来看他朋友一
眼了。多德先生,你记得我曾了解证据,比如问你肯特先生读的是什么报纸。
如果是《柳叶刀》或《英国医学杂志》,那会有助我证实我的推测。但是,
只要有医生照看并及时上报当局,把疯人留在家里是合法的。为什么这样死
死保密呢?因此精神失常的设想也不切合实际。
“余下的第三个可能,看来虽然离奇,似乎不可能,却是完全符合实际
情况的。麻风在南非是常见病。由于特殊的遭遇,这位青年可能感染上了,
这样就使他的家属处境艰难,因为他们不愿把他交给麻风病院隔离起来。这
就需要极强的保密性,以防走露风声或当局干涉。只要给以相当的报酬,不
难找到一位忠实的医生来照顾病人。同时也没有理由在晚上仍把病人关在房
里。肤色变白是这种病的常见症状。这个假设的论据是这样充分,以致我决
心把它当成已被证实了那样来行动。我一到这里便发现给小屋送饭的拉尔夫
戴着浸了消毒水的手套,这样连最后的疑点也排除了。上校先生,我只写了
一个词,告诉你秘密已被发现,我之所以写而不是说出来,是为了向你证明
我的谨慎是可以信任的。”
我正要结束我的小小分析,门开了,那位庄重的著名皮肤病专家被引进
来了。但是这一次他那猜不透的脸破例地放松了,眼中流露出暖融融的人情
味。他迈步朝上校走过去,握了握他的手。
“我往往给人带来坏消息,”他说,“但今天的消息会比较受人欢迎。
他得的不是麻风病。”
“什么?”
“典型的类麻风,也就是鱼鳞癣。是一种鳞状的皮肤病,影响仪表,顽
固异常,但并非没治愈的可能,但是,绝无传染性。不错,福尔摩斯先生,
的确是非常的巧。”

(陶玢 译)
王冠宝石案

华生很高兴又回到了贝克街二层的这间乱糟糟的房子,许多著名的冒险
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他把房子扫视了一遍,墙上贴着科学图表,屋里摆着被
强酸烧坏的药品架子,屋角里斜靠着小提琴盒子,煤斗里依旧放着烟斗和烟
草。最后他的目光落到毕利那微笑而有神采的脸上。这是一个小听差,年纪
虽小却很聪明懂事,有他在身边,可以抵消掉一点这位大侦探的阴郁身影所
造成的孤孑寂然之感。
“一切仍是老样子,毕利,你也没变。他也是老样子吧?”
毕利焦虑地望了望那关着的卧室门。
“我想他大概是上床睡觉了,”毕利说。
当时正是一个明朗夏日的下午七点。但华生非常熟悉他朋友那不规律的
生活,并不感到有什么奇怪。
“这就是说,他眼下正在办一个案子喽?”
“是的,华生。他现在很紧张。我很担心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苍白消
瘦,又吃不下饭。赫德森太太老是问道:‘福尔摩斯先生,您几点钟用饭?’
而他总是说:‘后天七点半。’您知道他专心办案是怎么过日子的。”
“是的,毕利,我很清楚。”
“眼下他正盯着个什么人。昨天他装扮成一个找工作的工人,今天他又
成了一个老太太。差点把我也给骗了,我现在算是熟悉他的习惯了。”毕利
笑着用手指了指靠在沙发上的一把皱巴巴的阳伞,“这是扮老太婆的道具之
一。”
“这都是为了什么呢?”
毕利放低了声音,好像谈论国家机密似的。“跟您说倒不要紧,不过不
能外传。就是那个王冠宝石案。”
“什么——就是那桩十万英镑的盗窃案吗?”
“是的,先生。他们决心找回宝石。嘿,那天首相和内务大臣都来了,
就坐在那张沙发上。福尔摩斯先生对他们很恭敬,他没说几句话就让他们放
下了心,他答应竭尽全力去办。可是那个坎特米尔勋爵——”
“哦,他呀!”
“正是,先生。您知道那是什么样子。依我看,他是一具活尸。我跟首
相会谈得来,对内务大臣也不讨厌,他彬彬有礼貌、平易近人。但我实在受
不了这位勋爵大人。福尔摩斯也受不了他。您瞧,他根本就不相信福尔摩斯
先生,压根儿反对请他办案,巴不得他办案失败。”
“福尔摩斯知道这个吗?”
“福尔摩斯先生当然全都知道。”
“那就祝愿他办案成功,让坎特米尔勋爵见鬼去吧。嘿,毕利,窗户前
面那个帘子是干什么的?”
“三天前福尔摩斯先生让挂上去的,那后面有个好玩的东西。”
毕利走过去把挡着凸窗凹处的帘子一拉。
华生医生不觉惊叫了一声。那是他朋友的蜡像,穿着睡衣什么的,脸偏
向窗子,头微微下垂,仿佛在读书,身体靠在安乐椅里。毕利把头摘了下来
举在空中。
“我们把头摆成各种不同角度,看哪样更逼真。要不是窗帘放下来了,
我根本就不敢摸,一打开窗帘,马路对面也看得见它。”
“以前我和福尔摩斯也用过一次蜡人。”
“那时候我还没来吧,”毕利说着,随手拉开帘子朝街上张望,“有人
在对面监视着我们。我看见对面窗口有一个家伙。您过来看看。”
华生刚迈了一步,卧室的门突然开了,福尔摩斯的瘦高身材露了出来,
他脸色苍白而紧张,但步态像平常一样矫健。他一个箭步跃到窗前,立即把
窗帘拉上了。
“不要乱动,毕利,”他说道,“刚才真危险,我现在还需要你。华生,
很高兴又在老地方见到你。你来得正是时候,眼下正是关键时刻。”
“我猜也是这样。”
“毕利,你可以下去了。这孩子是个问题。有多少道理证明我让他冒这
个危险是必要的呢?”
“什么危险,福尔摩斯?”
“暴死的危险。我估计今晚会出事。”
“什么事?”
“被暗杀,华生。”
“别开玩笑了,福尔摩斯!”
“绝不是开玩笑。但不管怎么说,眼前还是得轻松一下,对不对?我可
以喝酒吗?煤气炉和雪茄都放在老地方。依我看你还是坐你原来的安乐椅
吧。你大概还不致于讨厌我的烟斗和劣等的烟草吧?最近它们成了我的一日
三餐。”
“为什么不吃饭呢?”
“因为饥饿可以改善人的机能。你是医生当然知道,消化过程需要的供
血量相当于脑力所损失的供血量。头脑就是我的全部,华生,除此以外我的
身体只是一个附件。所以我首先考虑的是脑的需要。”
“不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危险呢?”
“对了,趁着还没出事,你记住凶手的姓名和地址也许有用处。你可以
将它连同我的问候和最终祝福一起交给苏格兰场。他名叫西尔维亚斯——内
格雷托・西尔维亚斯伯爵。你要清清楚楚地写下来,伙计,写下来!莫尔赛
花园街 136 号。记下了吗?”
华生那憨厚的脸庞急得直发颤。他很清楚福尔摩斯冒着多大的危险,也
明白他刚才的话不是往大里说而是往小里说。华生向来说干就干,这时他当
机立断。
“我来一个,福尔摩斯。我这两天没什么事。”
“我说华生,你的品行可没见长进,还添了说谎的毛病。你分明是忙得
团团转,时刻有人找你看病。”
“都不是什么大毛病。怎么不叫人逮捕这家伙呢?”
“我的确可以这样做。这也正是我焦躁不安的缘故。”
“那你为什么不下手呢?”
“因为我还不清楚宝石藏在哪里。”
“对了,毕利告诉过我——是王冠宝石。”
“不错,就是那颗蓝宝石。我已经撒下了网,也逮住了鱼。可就是没拿
到宝石,那样把他抓起来又有什么用呢?当然,可以为社会除掉一害。但我
要的不是这个,我要的是宝石。”
“这个西尔维亚斯伯爵是你网中的鱼吗?”
“不错,而且是条鲨鱼,会咬人。另一个是塞姆・莫尔顿,拳击手。塞
姆倒并不坏,只是被伯爵利用了。塞姆不是鲨鱼,而是又大又傻的■鱼。不
过他也一样在我的网里瞎折腾呢。”
“这个西尔维亚斯在哪里呢?”
“今天我一上午都跟着他。你以前也见过我化装成老太婆,华生。不过
今天扮得最逼真。有一次他还真的替我拣伞。‘对不起,夫人,’他说。他
有一半意大利血统。他高兴时很有一点南方人的绅士风度,但只要有一点不
对劲,那简直是个魔鬼。人生真是个万花筒,华生。”
“人生也可以变成悲剧。”
“是的,也许是这样。我一直跟着他,后来到了老斯特劳本齐商店。这
个店是做汽枪生意的,汽枪做得相当精巧,我看现在对面窗口就有一支。你
看到蜡人了吗?当然,毕利给你看过了。蜡人的脑袋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被子
弹打穿。什么事,毕利?”
小听差手里端着一个托端,上面有一张名片。福尔摩斯看了一眼就扬起
眉头,脸上露出逗趣的微笑。
“这家伙来了。这一着我倒是没料到。华生,拉网吧!这家伙有胆量。
你也许听说过他作为一个射手的名声吧。要是他能把我也收入他成功的运动
记录上,那倒是一个胜利的结局。这意味着他觉得我在收网了。”
“叫警察!”
“是得叫,但不是现在。华生,你能不能从窗口看一看,街上是否有个
人在溜达?”
华生小心翼翼地从帘子边望了望。
“对,有一个彪形大汉在门口晃悠。”
“那就是莫尔顿——忠诚然而低能的塞姆。毕利,来访的那位先生呢?”
“在会客室。”
“我一按铃,你就带他上来。”
“是,先生。”
“要是我不在屋里,你也要让他进来。”
“是,先生。”
毕利一出去关上门,华生立即严肃地对福尔摩斯说:
“我说,福尔摩斯,这可不行。这家伙是个亡命之徒,肆无忌惮,他也
许就是来谋杀你的。”
“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我不走,就跟你在一块。”
“你只会碍手碍脚。”
“碍他的手脚?”
“不,我的伙计,是碍我的手脚。”
“那我也不能离开你。”
“华生,没关系,你走吧,你会走的,因为你从来都是听我的。我相信
你以后仍会这样的,这家伙虽是怀着自己的目的而来,倒反而有助于我的行
动。”说着他掏出日记本,匆匆写了几行字,“你把这个送到苏格兰场,交
给侦查处的尤格尔。然后你带警察一起来。那就可以逮捕这家伙了。”
“我乐意照办。”
“在你到来之前,我正好有时间找回宝石。”说着他按了一下铃,“咱
们最好从卧室出去。这个侧门很有用。我想在一边看看那条老鲨鱼,你知道
我有特别的办法。”
一分钟以后,毕利把西尔维亚斯伯爵领到空房里来了。这位有名的猎手、
运动员、花花公子,身材高大,脸色黝黑,气派的黑胡须盖着那凶悍的薄唇,
上面伸着一个长长的鹰钩鼻。他衣着考究,但那花色领结和闪闪发光的别针
与戒指给人以花哨之感。身后的门一关上,他便用凶狠而惊愕的目光到处扫
视一遍,就好像每走一步都有陷阱似的。突然他发现了窗前安乐椅上方的头
和睡衣领子,猛地吃了一惊。他起初的表情只是惊奇,但接着他凶狠的黑眼
睛里闪烁着一种可怕的光芒。他环顾四周,见确实没有他人在场,便举起粗
粗的手杖、踮着脚朝人影走过去。正当他弓身准备猛然跳上去一击时,卧室
里忽然传来一个冷静而讥讽的声音。
“别打破它,伯爵!别打破它!”
凶手吓得猛然一缩,痉挛的脸上满是惊恐之色。忽然他又半举起他那根
灌铅手杖,仿佛是要对真人行凶似的,但看到福尔摩斯那镇静的灰眼睛和讥
讽的微笑,他的手放了下来。
“这玩意不错,”福尔摩斯说着朝蜡像踱过去,“是法国蜡像家塔韦尼
埃做的。他做蜡像的技巧可与你的朋友斯特劳本齐做汽枪的手艺媲美。”

“什么汽枪!你说的是什么?”
“请将帽子和手杖放到茶几上。好!请坐。手枪摘不摘下来?好吧,你
愿带在身上坐也行。你来得正巧,因为我本来打算找你聊聊。”
伯爵拧紧了他那粗粗的眉毛。
“我也是来找你谈谈的,福尔摩斯。我不否认刚才我想揍你。”
福尔摩斯将靠在桌边的腿挪动了一下。
“我看出来了,”他说,“不过,你怎么关怀起我来了呢?”
“因为你专门跟我作难。因为你派爪牙跟踪我。”
“什么?我的爪牙?没有的事!”
“别装蒜!我已叫人跟着他们。这种事我们都会干。福尔摩斯。”
“这倒没什么,西尔维亚斯伯爵,不过叫我名字时请加上称呼。你一定
知道,我干这一行,只有流氓地痞才会像熟人那样直呼我的名字,你说是吧,
不讲礼貌可没有好处。”
“好吧,那就称你福尔摩斯先生吧。”
“很好!我跟你讲,你说我派人跟踪你,那你就错了。”
伯爵轻蔑地笑了。
“别人也会像你一样跟踪。昨天是个闲散老头。今天是个老太婆。他们
整天盯着我。”
“说真的,先生,那可真是太恭维我了。昨天老男爵道森还说,我这个
人,干了法律亏了戏剧界。怎么你今天也来奉承我小小的化装术了?”
“难道——那是你本人么?”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你看一下墙角那把阳伞,就是你在敏诺里替我拣
起来的,那时你还没对我产生怀疑。”
“如果我知道是你,你就不会——”
“不会再回到寒舍了。这我很明白。你我都错过了好机会,所以我们才
又碰头了。”
伯爵的眉毛拧得更紧了。“你这么一说就更严重了。不是你的爪牙,竟
然是你本人装扮的,你真是没事找事!你既然承认跟踪我,为什么?”
“算了吧,伯爵,你过去在阿尔及利亚打过狮子的。”
“那又怎样?”
“那你为什么打猎呢?”
“为什么?为了玩——为了刺激——为了冒险。”
“也是为了给国家除掉一害吧?”
“不错。”
“这也正是我的理由!”
伯爵一下子跳了起来,手不自觉地朝后裤袋摸去。
“坐下,先生,坐下!还有个更切实的理由,我要那颗发黄光的宝石。”
伯爵往椅背上一靠,露出一脸狰狞的笑容。
“原来如此!”他说道。
“你早就知道我盯着你是为这个。你今晚来的目的就是要摸清我究竟掌
握了你多少情况,有没有必要消灭我。好吧。我告诉你,从你的角度说,那
是绝对必要的,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只除了一点,而这一点你也即将告诉我。”
“好哇!请问,这一点是什么呢?”
“宝石的下落。”
伯爵警觉地看了他一眼。“这么说,你很想知道那个?但我为什么要告
诉你呢?”
“你会的,你一定会的。”
“呵!”
“你没法骗我,伯爵。”福尔摩斯两只眼睛盯着他,越来越亮,最后变
成了两个有威力的亮点一般,“你是一块玻璃砖。我能看穿你的脑袋。”
“那你当然看出宝石在什么地方了。”
福尔摩斯兴奋地拍了一下手,伸出一个指头嘲讽道:“这么说你确实知
道,你承认了。”
“我什么也没承认。”
“我说,伯爵,你要是放聪明些,我俩还可以打打交道,否则,对你没
好处。”
伯爵仰起头,两眼望着天花板。“你还说我诈你呢!”他说道。
福尔摩斯出神地瞅着他,仿佛一位超一流棋手在思考着关键的一着。然
后他伸手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厚厚的日记本。
“你知道这里边写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先生。”
“是你!”
“我!”
“对!你的全部经历——每一桩罪恶的冒险勾当。”
“他妈的,福尔摩斯!”伯爵两眼直冒火,喊道,“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你的一切都在这里边,伯爵。例如哈洛德老太太的死亡真相,以及她
留给你的布莱默家产,而你马上就赌光了。”
“你真是痴人说梦!”
“还有华伦黛小姐的全部经历。”
“嗐,那你也捞不到什么!”
“还多的是。这里记录的是一八九二年二月十三日发生在里维埃拉一等
车厢里的抢劫案。这是同年在里昂银行里伪造支票案。”
“这个你说得不对。”
“那么别的都对了!嗨,伯爵,你是个打牌行家。一旦对手掌握了全部
王牌,那么交牌是最省事的作法。”
“这些和宝石有什么关系呢?”
“且慢,伯爵。不要着急!让我按我的方式把话说明白。我掌握着你的
情况,而且尤其重要的是,我还彻底掌握了你和你那个打手在王冠宝石案中
的情况。”
“哦!当真?”
“我已知道送你到白金汉宫以及带你离开的马车夫。我见过在案发现场
看见过你的看门人。我了解了艾奇・桑德斯的情况,他不肯给你破开宝石。
他已经自首了。你的事败露了。”
伯爵额头上的青筋直暴。他那毛茸茸的大手紧紧地绞在一起。他像是要
说话,但又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就是我的牌,”福尔摩斯说,“现在我把它们都摊了出来。不过还
缺一张牌,就是那张方块 K。我还不知道宝石的下落。”
“你不会知道了。”
“是吗?伯爵,放聪明点,你好好琢磨一下。你要坐二十年牢。塞姆也
一样。你拿着宝石又有什么用呢?根本就无用处。而如果你把宝石交出来—
—我就可以免予起诉。我们要的不是你或塞姆而是宝石。如果交出宝石,那
么,只要你以后老老实实,我个人意见是让你自由。如果你再惹麻烦——那
就不客气了。我这次的任务是拿到宝石,而不是抓住你。”
“如果我不干呢?”
“那么很遗憾,只好抓你而放弃宝石。”
这时毕利听到铃声走进来。
“伯爵,不如把你的朋友塞姆也叫进来一起商量,不管怎么说,他有一
份利益也应该有一份发言权。毕利,大门外有一位高大而难看的先生。把他
请上楼来。”
“要是他不肯来呢,先生?”
“不要强迫他。不要跟他动手脚。只要你跟他说西尔维亚斯伯爵找他,
他当然会来的。”
“你打算怎么办?”毕利一走,伯爵就问道。
“一会儿前我的朋友华生也在。我对他说,我网里有一条鲨鱼和一条■
鱼;现在我就要拉网了,它们会一起浮上来的。”
伯爵站起身来,一只手伸到了背后。福尔摩斯抢先抓住伯爵口袋里那鼓
起的东西。
“你不得好死,福尔摩斯。”
“我也常这么想,这很要紧吗?说真的,伯爵,你自己倒更可能躺着退
场了。不过为将来的事焦虑那是病态的。为什么不让自己尽情享受一下眼前
呢?”
这位犯罪能手那凶狠的黑眼睛里突然闪出一股野兽般的凶光。福尔摩斯
变得紧张和戒备时,显得更加高大了。
“朋友,用手枪是没有用的”,”福尔摩斯镇静地说,“你也清楚,就
算我让你去拿枪,你也不敢用。手枪噪音大,伯爵。还是用汽枪的好。哦,
来了,我听到了你可敬的合伙人的脚步声。你好,莫尔顿先生。街上怪闷的
吧?”
这位拳击运动员是个非常壮实的小伙子,一张扁平的脸显得愚蠢而又任
性。他有点拘束地站在门口,困惑地到处张望。福尔摩斯这种高兴和蔼的样
子他以前还没有见过,虽然他隐约意识到是一种敌意,却不知道该怎样对付。
于是他就向他那狡诈的伙伴求救了。
“我说伯爵,这唱的是什么戏?这家伙究竟想干什么?究竟出了什么
事?”他的嗓音低沉沙哑。
伯爵耸了耸肩,倒是福尔摩斯答话了。
“莫尔顿先生,要是让我用一句话来做个总括的话,那就叫做马脚露出
来啦。”
拳击运动员还是跟他同伙说话。
“这家伙是在说笑话呢,还是怎么的?我没有心思开玩笑。”
“我看也是,”福尔摩斯说道,“我想我可以肯定你今天晚上会越来越
笑不起来。嗨,伯爵先生,我很忙,不能浪费时间,现在我回卧室去,我不
在,你们不必客气。你不必碍于面子,可以把目前情况对你伙伴说清楚,我
去练练小提琴,拉一支《威尼斯船夫曲》。五分钟后我再回来听你的答复。
我想你听明白了我所说的最后出路了吧?我们要么得到你,要么得到宝
石?”

说完福尔摩斯转身往隔壁走去,
顺手从墙角提走了小提琴。不一会儿,就从卧室里传来了哀伤的曲调。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尔顿没等他朋友开口就急不可待地问道,
“是不是他已知道宝石的底细啦?”
“他知道的实在他妈的太多了。我不敢担保他是不是全都知道了。”
“我的上帝!”这位拳击运动员灰黄色的脸更苍白了。
“艾奇出卖了我们。”
“真的?真的吗?我非宰了他不可,我豁出来绞脖子了!”
“那也不管用。我们得赶紧拿出个办法。”
“等等,”拳击运动员疑心地朝卧室望了望,“这家伙精明透顶,得小
心防着他,他会不会偷听?”
“他正在拉琴怎么偷听呢?”
“倒也是。不过也许有人藏在帘子后面偷听呢,这屋子里的挂帘实在太
多了。”说着他朝四周望了望。这时头一回发现了福尔摩斯的蜡像,惊惶得
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伸出手来指着。
“嗨,那只是蜡像!”伯爵说。
“假的?好家伙,把我吓坏啦。谁都看不出是假家伙。跟他本人一模一
样,还穿着睡衣呢。但是,伯爵,你看这些帘子!”
“别管什么帘子不帘子了!我们是在浪费时间,时间不多了。他马上就
可以为宝石的事把我们给押起来。”
“他妈的这小子!”
“但只要我们告诉他宝石在哪里,他就放掉我们。”
“怎么!交出宝石!交出十万镑?”
“两条路任选一条。”
莫尔顿用手去抓自己的短头发的脑袋。
“他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我们把他干掉吧。要是这家伙闭了眼,我们还
害怕什么呢!”
伯爵摇了摇头。
“他有枪,而且是有准备的,要是我们开枪打死他,也很难从这个热闹
的地方逃脱。再说,很可能警察已经知道了他掌握的证据。听!什么声音?”
窗口好像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响声。两个人霎时转过身来,但什么也没
发现。除了那个怪像之外,整个房间是空空的。
“是街上的响声,”莫尔顿说,“我说,头,你是有头脑的人。你准能
想出法子来。要是动武不行,那我就听你的。”
“我骗过比他更厉害的人,”伯爵答道,“宝石就藏在我的暗口袋里。
我不敢冒险放在别的地方。今晚就可把它送出国境。星期天之前就可以在阿
姆斯特丹将它切成四块了。他不知道范・塞达尔这个人。”
“我还以为塞达尔要下周才走呢。”
“本来是这样安排的。但现在他得马上动身。我们必须有一个人带着宝
石溜到莱姆街去通知他。”
“可是假底座还没做好呢。”
“那他也得带走,冒着险去干。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他像一个运动
员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凶狠狠地看了看窗口。不错,刚才的声音的确来自街
上。
“至于福尔摩斯,”他接着说道,“我们很容易骗过他。知道吗,这个
笨蛋只要拿到宝石就不逮捕我们。那么,我们就答应把宝石给他。我们告诉
他假线索,不等他发现上当我们就到荷兰了。”
“这主意好!”莫尔顿咧嘴笑着喊道。
“你去通知荷兰人赶紧行动。我来对付这个笨蛋,假装悔过。我就说宝
石放在利物浦。妈的,这音乐真恼人!等他发现宝石不在利物浦时,宝石早
已切成四块啦,我们已在大海上了。过来,给你宝石。”
“你真的敢随身带吗?”
“这里不是最保险的地方吗?既然我们能把它从白金汉宫取出来,别人
也能从我住所将它偷出去。”
“让我仔细观赏观赏。”
伯爵朝同伴不以为然地瞅了一眼,没理睬那伸过来的脏兮兮的手。
“怎么啦?你怕我抢吗?妈的,你跟我来这一套我可受不了!”
“好了,好了,别发火,塞姆。我们现在可吵不得架。到这边窗口来才
看得清楚。对着光看吧,给你!”
“谢谢!”
福尔摩斯从原本是放着蜡像的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抢过宝石。他一手攥
着宝石,一手用枪顶着伯爵的脑袋。这两个流氓全然不知所措,惊惶得连连
倒退。他们惊魂未定,福尔摩斯已按响了电铃。
“不要动武,先生们,请你们不要动武,看在屋子里这些家具的分上!
你们应该明白反抗是没有用的,警察就在楼下。”
伯爵愤怒和恐惧,但更多的是困惑。
“你是从哪里——?”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你的惊讶是可以理解。你不知道,我的卧室还有一扇门直通这帘子后
边。我原以为我搬走蜡像时你一定听见响声了,但我很幸运。这就使得我有
机会来偷听你们生动的谈话,要是你们觉察到我在场,那你们的谈话就没这
么自然了。”
伯爵一副绝望无奈的表情。
“你真行,福尔摩斯。我相信你就是魔鬼撒旦。”
“至少比他差不了多少吧,”福尔摩斯谦虚地笑道。
塞姆・莫尔顿迟顿的脑瓜半天才明白过来。直到楼梯上传来了沉重的脚
步声,他才开了腔。
“没的说!”他说道,“不过,这琴声是怎么回事呢?现在还响着呢!”
“对了,”福尔摩斯答道,“这回算你有脑子。让它继续放吧!如今这
唱机的确是个了不起的新发明。”
警察蜂拥而入,一阵手铐响过之后,罪犯就给带到门口的马车上去了。
华生留了下来,祝贺福尔摩斯在他的探案史上又添上了辉煌的一页。说话间,
不动声色的毕利又用盘子托着名片进来了。
“坎特米尔勋爵驾到。”
“请他上来吧,毕利。这就是那位代表着最高阶层的贵族名士,”福尔
摩斯说道,“一个了不起的忠臣,不过有些迂腐。稍稍捉弄他一下如何?冒
昧地开他一个玩笑?照理说,他应该还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
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位清瘦庄严的人,瘦削的脸颊上垂着维多利亚中期
式的乌黑颊须,这与他的拱肩弱步很有点不谐调。福尔摩斯热情地迎上前去
握住那双漠然呆钝的手。
“坎特米尔勋爵,您好!今年天气可真冷,不过屋里还暖和,我来帮你
脱下大衣吧?”
“不必,谢谢。我不想脱。”
但福尔摩斯硬拉住他的袖子不松手。
“您不必客气,让我帮您吧!我朋友华生医生可以证实,气温的变化对
健康非常有害。”
勋爵不耐烦地挣开他的手。
“我这样很舒服,先生!我坐不住。我只是进来打听一下你主动请缨去
办的案子进展如何。”
“很棘手——很棘手。”
“我早就料到会这样。”
这位老大臣的语调里明显带有讥讽之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办不到的事,福尔摩斯先生,不过这也有一个好处,
就是可以治治我们的自高自大的毛病。”
“不错,不错,我确实很着急。”
“那自然。”
“有一点,也许您能帮我一点忙?”
“你现在求我帮忙有点为时太晚了,我还以为你满有把握呢。不过,我
还是愿意帮你的忙。”
“这么说,我们对于实际盗窃者是可以起诉无疑了。”
“那你先得捉住他们。”
“那当然。但问题是——对收赃者我们该如何起诉呢?”
“你提这个问题有点为时过早了吧?”
“计划还是周密点好。那么,依您看对收赃者采取行动的确凿证据是什
么?”
“实际占有宝石。”
“要是有了这个证据,你会逮捕他吗?”
“当然。”
福尔摩斯从不笑出声来,这次他却近乎笑出声。
“那么,先生,我不得不动议逮捕你。”
坎特米尔勋爵大为恼火,他那苍白的面颊因怒火而加深了颜色。
“你太放肆了,福尔摩斯先生。在我五十年的公职生活中还没有过这等
事。先生,我公务繁忙、职责重大,没时间和兴趣跟你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坦率地说,我从未相信过你的能力,我一直认为把这案子交给正规警察去办
要稳定得多。你刚才的所作所为证实了我的判断。先生,再见。”
福尔摩斯立刻转身挡在门前。
“等一等,先生,”他说,“带走宝石比暂时占有它会构成更严重的罪
状。”
“太不像话了!让我过去!”
“请您摸摸大衣右边的口袋。”
“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别急,别急,照我说的做吧。”
几秒钟之后这位惊讶不已的勋爵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颤抖的手掌上托
着那颗硕大的发黄光的宝石。
“啊!啊!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先生?”
“很抱歉,勋爵,很抱歉!”福尔摩斯大声说道,“我的这位老朋友知
道我这个人有个喜欢恶作剧的坏毛病。还有,我非常喜欢戏剧性效果。我冒
昧地——非常冒昧地——在您进来时把宝石放进了您的口袋里。”
老勋爵看看宝石又看看福尔摩斯的笑脸。
“先生,我的确很困惑。不过——这的确是王冠宝石。福尔摩斯先生,
我们对你真是感激不已。你的幽默感吗,正如你自己所说的,的确有点怪癖,
而且表现得又特别不是时候,但不管怎么说我收回刚才对你探案才能的评
价。但是你到底是怎么——”
“案子才办了一半,详细情况暂时不谈吧。坎特米尔勋爵,您现在可以
回去向上面报告好消息了,这总可以稍稍弥补我的恶作剧的过失了吧。毕利,
送客。还有,叫赫德森太太尽快开两个人的饭来。”
(刘超先 译)
三角墙山庄

这次冒险要算是我与福尔摩斯平生经历中最突然最富戏剧性的了。我好
一阵没见到他了,也不清楚他近来活动的情况。这天早上他本来谈兴很浓,
但他刚让我坐到壁炉旁的旧沙发上,他自己衔着烟斗也刚坐到对面,就有人
来了。如果我说来了头发狂的公牛,也许更贴切些。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闯进来一个高大的黑人。要不是面目狰狞,他会
给人一种滑稽之感,因为他身着艳丽的格子西装,胸前飘动着一条橙红色领
带。他那宽脸庞和扁鼻子竭力向前凸伸,一双阴沉的黑眼睛放射出不可遏制
的怒火,不住地打量着我们两人。
“你们两位哪个是福尔摩斯?”他问道。
福尔摩斯懒洋洋地举了举烟斗。
“哈,原来就是你吗?”来访者说着,歪眉竖眼地轻轻绕过桌子,“你
听着,福尔摩斯先生,别多管闲事,让别人各管各的事。听懂了吗?”
“继续说,”福尔摩斯说道,“很有意思。”
“哈,你觉得有意思是吧?”这个蛮汉吼道,“等我揍你一顿,你就不
会再觉得有意思了。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揍一顿之后就老实了。你看这个,
福尔摩斯先生!”
他抓起大拳头在福尔摩斯鼻子底下晃动。福尔摩斯兴致勃勃地仔细看着
他的拳头。“你是生来就有这样的大拳头呢?”他问道,“还是慢慢练出来
的呢?”
不知是因为我朋友冷峻而镇静,还是因为我抄起了拨火棍的缘故,总之
这位来访者变得不那么神气十足了。”
“反正我已警告过你了,”他说,“我有个朋友对哈罗那边的事很感兴
趣——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他不用你多管闲事。明白吗?你不是法律,
我也不是,但如果你要管闲事,我就不客气。千万记住了。”
“我早就想见见你了,”福尔摩斯说,“我不请你坐了,因为你身上那
股气味我不喜欢。你不就是斯蒂夫・狄克西,那个拳击手吗?”
“我是这名字,如果你说话不客气我就收拾你。”
“那倒用不着。”福尔摩斯拼命盯着客人那奇丑无比的嘴巴说,“不过
你在荷尔本酒吧外头打死青年珀金斯的事——怎么!要走哇?”
这黑人一下缩了回去,面色铁青。“别跟我说废话。”他说道,“我跟
珀金斯有什么关系?这家伙出事时我正在伯明翰斗牛场训练。”
“不错,你对法官可以这么讲,斯蒂夫,”福尔摩斯说,“我一直注视
着你跟斯托克代尔的勾当——”
“我的上帝!福尔摩斯先生——”
“行了。这个就免了吧。等我需要你时再说。”
“那么再见吧,福尔摩斯先生。我希望您不要计较今天的事。”
“那除非你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的。”
“那还用问吗,福尔摩斯先生。就是您刚才说到的那个人。”
“又是谁指使他的呢?”
“上帝呀,这我就不知道了,福尔摩斯先生。他只对我说,‘斯蒂夫,
你去找福尔摩斯先生,就说如果他上哈罗去就会有生命危险。’就这么回事,
我说的是实话。”没等再问他别的,这位客人就一溜烟跑了,就像来时一样
快。福尔摩斯一面暗笑,一面磕掉烟斗里的烟灰。
“华生,幸亏你没敲破他那铁脑瓜。我看到你拿拨火棍了。其实他并不
碍事的,别看他浑身肌肉,却是个愚蠢的、放空炮的小孩子,很容易被镇住,
就像刚才那样。他是斯宾塞・约翰流氓集团的成员,最近参与了一些卑鄙勾
当,等我有空时再处理他们。他的顶头上司巴内,倒是狡猾得很。他们专干
袭击、威胁之类的勾当。我想知道的是,这次事件中他们背后究竟是什么
人?”
“但为什么他们要威胁你呢?”
“就是那个哈罗森林案。他们这么一来,倒促使我下决心侦察此案了,
既然有这么多人出动,那一定是大有来头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刚才我正准备跟你讲这事,就发生了这场闹剧。这是麦伯利太太的信。
假如你愿意跟我去一趟,我们就给她拍个电报,马上出发。”
我看到信上写的是:

福尔摩斯先生:
我最近接连遇到一些怪事,都和我住宅相关,急盼得到您的帮助。如果能在明日前来,
我将全天在家恭候。本宅就在哈罗车站附近。我的亡夫莫提梅・麦伯利曾是您的早期顾客
之一。
玛丽・麦伯利谨启

住址:三角墙山庄,哈罗森林。
“你瞧,就是这么一件事,”福尔摩斯说,“如果你有时间,我们就可
以动身了。”
一段短途火车,又坐了一程马车之后,我们就到达了这栋住宅。这是一
栋砖瓦木结构的别墅,周围有一英亩天然草地。上层窗子上面有三垛尖形小
山墙,“三角墙山庄”因此而得名。屋后有一丛半成年的松树,这地方给人
总的印象是不景气和不畅快。但室内家具相当考究,接待我们的也是一位风
度不凡的上了年纪的夫人,她的谈吐举止都显示出她良好的教养与文化。
“我对您丈夫还记得很清楚,”福尔摩斯说,“虽然只是多年前我替他
办过一件小事。”
“也许你更熟悉我儿子道格拉斯的名字。”
福尔摩斯兴味盎然地注视着她。
“什么!您就是道格拉斯・麦伯利的母亲?我与他有过一面之交。当然
啦,在伦敦谁不认识他呢。当时他可真是一位健美的男人呵!现在他在哪里
呢?”
“去世了,福尔摩斯先生,去世了!他原本是住罗马的参赞,上个月因
肺炎死在罗马。”
“太可惜了。谁会把他这样一个人和死联系在一起呢!我还从没见过像
他那样精力充沛的人。他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真正顽强的!”
“顽强得过头了,福尔摩斯先生,因此而毁了他。在你印象中,他一定
是潇洒倜傥的样子,但你没见过他抑郁寡言的情形。他的心被伤透了。仅仅
一个月的时间我就眼看着我潇洒大方的孩子变成了一个疲惫的愤世之徒。”
“是因为恋爱——为了一个女人吗?”
“一个妖魔。好了,我请你来不是要谈我的儿子,福尔摩斯先生。
“近来出了一连串怪事。我在这房子里已住了一年多了,由于想过清静
日子,所以一向闭门谢客,一直与邻居不大来往。三天前一位来访者自称是
房产经纪商,他一个主顾看中了这栋宅子,如果我愿意脱手,价钱好说。我
很纳闷,因为附近有几栋差不多的房子都在出售,但我对他的提议还是很感
兴趣的。于是我出了一个价,比我买进的价钱高出五百镑,立即就成交了,
他又说他主顾还要买家具,问我能否也出个价。这里有些家具我是从老家带
来的,你看得出那是极好的家具,于是我就出了一个相当合算的高价。他也
马上同意了。我早就想到国外去走走,而这次交易又恰好赚钱,看来我往后
的日子会过得很富足了。
“昨天那人带来了写好的合同。幸亏我拿合同让我的律师苏特罗先生看
了,他也住在哈罗。他告诉我:‘这是个非常古怪的合同。你发现没有,如
果你签了字,你就没有权利拿走房子里的任何东西——包括私人用品。’当
天晚上那人来的时候,我指出了这一点,我跟他说我只卖家具。
“‘不,不是家具,而是所有的东西,’”他说。
“‘那我的衣服和首饰呢?’”
“‘当然,当然会照顾到你的私人用品。但是任何东西未经检查不得带
出房外。我的主顾为人慷慨,但是他有自己特殊的爱好和习惯。他要么就全
买,要么就不买。’”
“‘既然这样,那就别买。’我说。这事就这样搁下了。但这件事实在
太奇怪了,我恐怕——”
说到这里被一点意外打断了。
福尔摩斯举起手来止住了谈话,然后抢步来到房间另一头,乓地把门拉
开,揪进来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这女人拼命挣扎着,就像被抓出鸡笼的小
鸡一样扯开嗓子乱叫。
“放开我!你要干什么?”她尖叫着。
“是苏珊,怎么回事?”
“太太,我正准备进来问是不是客人留下用饭,这个人就扑上来了。”
“我听到她已躲在门外五分钟了,但我没打断您有趣的叙述。苏珊,你
有点气喘的毛病,是吗?你干这种工作有点不方便。”
苏珊愤然而又吃惊地转向捉住她的人。“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利这
样拽着我?”
“我只是想当着你的面问一个问题。麦伯利太太,您跟谁说过要写信给
我找我帮忙吗?”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
“是谁发的信?”
“苏珊。”
“这就对了。苏珊,你给谁写过信或者捎过信说你女主人要找我吗?”
“你瞎说。我没报过信。”
“苏珊,气喘的人会短命的,说谎没有好结果。你到底对谁讲过?”
“苏珊!”她的女主人大声说道,“我看你是个狡猾的坏女人。我想起
来了,我曾看见你在篱笆边跟一个男人在说话。”
“那是我的私事,”苏珊生气地顶嘴说。
“要是我说,跟你说话的人是巴内,怎么解释?”
“既然你知道了,还问我什么?”
“我本来不敢肯定,但现在我敢肯定了。好了,苏珊,如果你告诉我巴
内背后是谁在指使,那我就给你十英镑。”
“那是个经常用千镑来顶你的十镑的人。”
“这么说,是个有钱的男人?不对,你笑了,是个有钱的女人。现在我
们已知道了这么多,你还不如说出名字来,先赚到这现成的十镑。”
“我宁可先看你下地狱!”
“说什么!苏珊!”麦伯利太太喊道。
“我不干了。我受够了你们。我明天叫人来取我的箱子。”说着她头也
不回走出门去了。
“再见,苏珊。别忘了用樟脑阿片酊……那么,”福尔摩斯等门一关上
就立刻停止打趣,严肃地说,“这个集体是要认真办桩案子的。你看他们行
动多么迅速。你给我的信是上午十点的邮戳。苏珊马上给巴内报信。巴内赶
紧就去找他的主子请示;而他,或她——很可能是女主人,因为刚才我说‘他’
时苏珊笑了——便制订了行动计划。找来了黑人斯蒂夫,到第二天上午十一
点时我就受到了警告。你看,这行动真说得上是迅雷不及掩耳。”
“但他们的目标是什么呢?”
“这正是要弄清的问题。在你之前是谁住在这里?”
“一位退了休的海军上校,姓弗格森。”
“这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没听说过。”
“我怀疑是不是他埋了什么。当然啰,如今的人埋金子都是埋在邮政银
行里,但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疯疯癫癫的怪人。要是没有这么些人,世界岂
不是太单调了吗。起初我的确想过埋金宝的可能性,但如果真是那样,他们
要你的家具做什么用呢?你该不会有拉斐尔 ① 的原作或莎士比亚第一对开
本,自己还不知道吧?”
“没有,除了一套王室德比茶具外,再也没有更值钱的宝物了。”
“这种茶具是犯不着这一大串神秘行动的。还有,他们为什么明确提出
所要的东西呢?如果他们要你的茶具,直接出高价买就行了,何必买你的全
部东西,连锅盆碗柜都不放过?不对,依我看,你家里一定有点什么连自己
都不知道的东西,而一旦知道了你就决不会放手。”
“我也这么想,”我说道。
“华生都同意了,那就准没错。”
“那么,福尔摩斯先生,究竟是什么呢?”
“来,我们来试试纯粹用逻辑分析能不能把它确定在一个最小范围内。
你已在这里住了一年了。”
“都快两年啦。”
“那更好。这么长的时间里没人问你要过什么东西。突然,近三四天之
内,却来了急迫的需求者。这说明了什么呢?”
“那只能有一种可能,”我说道,“不管他要的东西是什么,都是刚刚
进入住宅的。”


圣・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画家,文艺复兴时期美术三杰之一。——编注
“你又说对了,”福尔摩斯说,“那么,麦伯利太太,最近新搬进了什
么东西没有。”
“没有,今年我没买任何新东西。”
“是吗!那就真是奇怪了。好吧,那就观察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好了,以
便获得充分的资料。你的律师能干吗?”
“苏特罗先生很能干。”
“你还有别的女仆吗?刚才摔门的苏珊是你唯一的女仆吗?”
“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仆。”
“你有必要请苏特罗在这里住一两夜。你可能需要保护。”
“哪里来的危险呢?”
“谁说得准呢。这个案子还很不明朗,既然我弄不清他们要的是什么,
那就得从另一头入手,找到主谋。这个自称房产经纪商的人留下住址没有?”
“只留下了名字和职业:海恩斯—约翰逊,拍卖商兼估价商。”
“看来电话簿上是找不到他的。正经商人绝不隐瞒营业地址。好吧,如
果有新情况,请通知我,我接了你的案子,就一定将它办妥。”
我们走过门厅时,福尔摩斯那洞察一切的目光落到了角落里堆着的那几
个箱子上,上面贴的海关标签五光十色。
“米兰。户塞恩。这是从意大利来的。”
“这都是我可怜的孩子道格拉斯的遗物。”
“还没开过包吗?到了多久了?”
“上星期到的。”
“可是你刚才却说——嗐,这说不定就是线索。谁敢肯定里面就没有贵
重东西呢?”
“不可能的,福尔摩斯先生,可怜的道格拉斯的收入只有工资和一小笔
年金。他怎么可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赶快,麦伯利太太,”最后他说道,“赶快叫人把这些东西抬到你卧
室去。尽快开箱检查,看看究竟有什么东西。明天我来听你的检查结果。”

显然,有人正严密监视着三角墙山庄,因为我们拐过路角高高的篱笆时,
黑人拳击家正站在那里。我们是偶尔遇到他的,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他那狰狞
逼人的形象更加显眼。福尔摩斯伸手去摸口袋。
“是摸手枪吗,福尔摩斯先生?”
“不,摸鼻烟盒,斯蒂夫。”
“您真有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要是我跟踪你,你就不觉得有意思了。今天早上我已跟你有言在先
了。”
“是这样,福尔摩斯先生,我已考虑过你今天早上的话了,我不想再有
人提起珀金斯那件事了,如果我能为您效劳,您尽管吩咐好了。”
“那么告诉我,在这个案子里你的主子是谁。”
“我的上帝呀,我跟您说的是真话,福尔摩斯先生,我真的不知道。给
我发命令的是我的上司巴内,就这些。”
“好吧,记住,斯蒂夫,这栋宅子里的太太,以及房子里所有的一切,
都受我的保护。别忘了。”
“好,福尔摩斯先生,我记住了。”
“华生,看样子他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真是给我吓唬住了。”我们往
前走时福尔摩斯说道,“要是他知道他的顾主是谁,我看他是会说出来的,
幸亏我知道一点约翰集团的情况,知道斯蒂夫是成员之一。华生,看来这案
子需要兰代尔・派克,我现在就去找他。等我回来时也许对这事就知道得多
了一点。”
以后我就一直没有再见到福尔摩斯,但我想象得出这半天他是怎么过
的。凡是有关社会传闻的方面,兰代尔・派克都可充当福尔摩斯的活资料库。
这位古怪懒散的人物除开睡觉以外,他全部时间都花在圣詹姆斯大街一家俱
乐部的凸肚窗内,在那里收集并转发全首都的小道消息。据说,他那高达四
位数的收入来自给小报投稿,这种报纸是专供好事之徒消遣的。伦敦社会的
混泥浊水之中,只要稍起一点波澜,就会被这架世情记录器自动而准确地记
载下来。福尔摩斯总是谨慎地帮兰代尔获得消息,有时也接受他的帮助。
第二天清早我来到福尔摩斯房间,看他那样子,我知道情况不错,但不
料又有事情在等着我们,那就是下面这封电报:

请速前来。宅被盗。警察在场。 苏特罗

福尔摩斯打了声口哨。“戏剧高潮到了,比我预料的还快。华生,这案
子背后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对此我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昨天我已听到了一点
消息。这苏特罗当然就是她的律师了。昨天没请你留守在那里,是我失策了。
看来这个苏特罗是个软骨头。没办法,还是到哈罗去走一趟吧。”
眼下的三角墙山庄跟昨天那井井有条的模样可大不一样了。花园门口站
着几个看热闹的闲人,另外有两个警察在检查窗口和种植着天竺葵的花畦。
进到屋里,我们遇见一位白发苍苍自称律师的老绅士,旁边还有一位满面红
光、唠唠叨叨的警官,一上来就以老熟人的资格跟福尔摩斯聊起来。
“嗨,福尔摩斯先生,这回可用不着你插手,普通盗窃案一桩,低级警
察就完全可以应付得了,用不着专家过问了。”
“当然。案子是能干的警察在办,”福尔摩斯说,“你说这只是普通盗
窃案吗?”
“没错。我们清楚作案的是什么人,到什么地方去找。就是那个巴内集
团,还有那个黑人——有人在附近瞅见过他们。”
“不简单!请问他们偷的是些什么东西?”
“这个吗,他们好像没有得手,麦伯利太太被麻醉了,住宅被——哦,
女主人来了。”
昨天接待过我们的这位女主人,如今脸色苍白、十分虚弱,在小女仆的
搀扶下走了进来。
“福尔摩斯先生,昨天你给了我很好的建议,”她苦笑着说,“真该死,
我没有照办。我不想麻烦苏特罗先生,结果毫无戒备。”
“今天早上我才听说,”律师说道。
“昨天福尔摩斯先生叫我请人留宿戒备,我没有照办,结果吃了亏。”
“你看上去很虚弱,”福尔摩斯说,“你这样叙述事情经过很吃力吧。”
“事情不是很清楚了吗,”警官指着他的日记本说。“不过,如果夫人
身体允许的话——”
“其实经过倒也简单。我看可恶的苏珊是已给他们开过路了。他们对这
房子肯定很熟悉了。有一会儿我感觉到有氯仿纱布按在我嘴上,但我不知道
自己失去知觉有多久。我醒过来的时候,有一个人在床边,另一个人手里拿
着一卷纸刚从我儿子的行李堆里站起身来,行李已经打开了一部分,弄得地
上乱糟糟的。他还没来得及逃走,我跳起来拽住了他。”
“太冒险了,”警官说。
“我拽住他,但他摔开了我,另外的一个人可能打了我,我什么也记不
得了。女仆玛丽听到响声就对着窗外大叫起来,警察来了,但流氓已经逃走。”
“他们拿走了什么东西?”
“好像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知道我儿子的箱子里没什么东西值钱的。”
“他们留下什么痕迹没有?”
“有一张皱巴巴的纸留在地板上,可能是我从那人手里夺来的,是我儿
子的手迹。”
“既然是他的手迹,说明这张纸没有什么用处,”警官说,“要是犯人
的——”
“高明,”福尔摩斯说,“很有常识!但是我很好奇,还是想看看这张
纸。”
警官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大页书写纸。
“我从不放过任何细微的东西,”他认真地说,“这也是我的忠告,福
尔摩斯先生。当了二十年的警察,我学会了一些东西,不管情形如何,总是
有可能发现指纹什么的。”
福尔摩斯检查了这张纸。
“警官先生,你有何高见?”
“依我看,这很像是一部古怪小说的结尾。”
“可能就这样,”福尔摩斯说,“你看见上方的页码了吧,二百四十五
页。那前面的二百四十四页都到哪里去了呢?”
“我看是贼人拿走了。这对他们有什么用处呢?”
“潜入住宅偷这种东西真是莫名其妙。你认为这说明了什么呢?”
“是的,这说明在慌乱之中他们抓到什么就是什么。但愿他们为所得到
的东西而高兴。”
“为什么偏偏去翻我儿子的东西呢?”麦伯利太太问道。
“这个么,他们一定是在楼下没找到值钱的东西,于是就跑到楼上来了。
我是这么分析。你的看法如何,福尔摩斯先生?”
“我还得仔细想想。华生,你到窗前来。”我们站在那里,他拿着那张
纸读了一遍。开头是半截句子,上面写着:

“……脸上的刀口和击伤在淌血,但当他看到他愿为之献生的那张脸在漠然望着他的
悲伤和屈辱时,他脸上淌的血比起此时心底淌的血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抬头看她,她却笑
了,她竟然笑了!就像没有心肝的魔鬼那样笑了!一刹那间,爱死亡了,恨产生了。人总
是得为着什么目的而活着的。小姐,如果我不是为了拥抱你,那就是为了毁灭你和复仇而
活着。”

“文法真是奇怪!”福尔摩斯笑着把那张纸还给了警官,“你注意到‘他’
突然变成了‘我’没有?作者太激动了,在关键时刻他幻想自己就是主角了。”
“文字实在不怎么样,”警官一面说一面把纸放回日记本里,“怎么,
你这就走吗,福尔摩斯先生?”
“既然有高手在这里办案,我就没必要呆在这里了。对了,麦伯利太太,
你好像说过想出国游历是吗?”
“那一直是我的梦想,福尔摩斯先生。”
“你想去什么地方,开罗?马德拉群岛?利维埃拉?”
“哎,要是有钱,我想周游世界。”
“很好,周游世界。好吧,再见。我下午可能有封信给你。”经过窗口
时,我看见警官正微笑着摇头。他的笑容好像是在说,“这种聪明人多少都
有点神经病。”
“好了,华生,我们的旅程总算告一段落了,”我们又回到喧嚣的伦敦
市中心时,福尔摩斯说道,“我想最好还是马上把这件事办完。你最好能跟
我一起去,因为跟伊莎多拉・克莱因这样的女士打交道,还是有一个见证人
好。”
我们租了一辆马车,朝格罗斯汶诺广场飞奔而去。福尔摩斯一直沉思不
语,这时却突然对我说起话来。
“我说,华生,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还不敢这么说,我只知道我们要去会见那位幕后的女士。”
“一点不错!但是伊莎多拉・克莱因这个名字你难道没印象吗?她就是
那位出名的美女,还没有哪个女人能与她媲美。她是纯西班牙血统,也就是
南美征服者的血统,她的家族已在巴西伯南布哥当了几代领袖了。她嫁给了
年迈的德国糖业大王克莱因,不久便成了世界上最美丽也最富有的寡妇。此
后她过的是为所欲为的生活。她有好几个情人,而道格拉斯・麦伯利这位伦
敦最出色的人物之一,也是她的情人之一。从有关报道来看,他并不是一时
情迷。他不是交际场上的花花公子,而是一个坚定傲岸的人,他付出了一切,
也期望得到一切。她呢,则是一位浪漫小说中的那种冷酷无情的美女。她的
欲望得到满足后就一刀两断,要是对方不同意,她就不择手段把他摆平。”
“这么说,那就是他的结局喽——”
“对!现在你把情节串起来了!据说她即将嫁给年轻的洛蒙公爵,他的
年龄差不多可以做她的儿子了,公爵的母亲也许对她的年龄不会介意,但如
果传出什么严重的丑闻,那可就不同了,因此有必要——啊,我们到了。”
这是伦敦西区最考究的住宅之一。一个动作迟钝的仆人把我们的名片送
了进去,不一会他回来说女主人不在家,福尔摩斯一点也不觉得扫兴,他说
道:“那我们就等她回来。”
这人慌了。
“不在家就是对你们来说不在家,”仆人说。
“也好,”福尔摩斯说,“那我们就用不着恭候了。请你把这个条子交
给你女主人。”
说着他在日记本上匆匆写了几个字,然后撕下来折好递给了仆人。
“你写了什么?”我问道。
“我只是写了:‘那么交警察办?’我相信这条子可以放我们进去。”
果然——很快奏效了。一分钟后我们来到了一间天方夜谭式的客厅,客
厅宽敞而精美,在粉红色的电灯光的衬托下房间半明半暗。我觉得女主人定
是有些年纪了,到了这个年纪就连最艳丽的美人也会更喜欢若明若暗的光线
了。我们一进屋,她从靠椅上站起身来。她身材修长,体态端正,身段优美,
脸庞如同塑像,两只俊美的西班牙眼睛凶狠地看着我们。
“为什么来烦我——还有这个侮辱人的字条儿?”她手里扬起纸条说
道。
“夫人,用不着我解释。因为我相信以你的智力不会不知道——虽然我
承认你的智力近来有点衰退。”
“怎么见得,先生。”
“因为你居然认为雇一个流氓就可以吓得我不敢工作了。要不是因为冒
险所具的吸引力,谁也不会干我这一行。是你迫使我去调查青年麦伯利的案
件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与雇用流氓有什么关系?”
福尔摩斯不耐烦地转身走了。

“是的,我确实低估了你的智力。好吧,再见。”
“等一等!你到哪里去?”
“苏格兰场。”
我们还没走到屋门口,她就追过来一把拉住了福尔摩斯的胳臂。她一下
子从钢铁变成了天鹅绒。
“请坐,先生们。我们好好谈一谈。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我可以对你
坦率点。你有绅士情怀。女人对这个有本能的敏感。我会把你当朋友看待。”
“我可不能保证也那样看待你,夫人。我不是法律,但在我微薄的能力
范围内我代表着公理。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然后告诉你我将如何行动。”
“显然,威胁你这样一个勇敢的人是我的愚蠢。”
“真正愚蠢的是你把自己置于一群可能敲诈或出卖你的流氓的手中。”
“不,不!我没那么简单。既然我答应说实话,我可以坦白说,除了巴
内和他老婆苏珊之外,没人再知道他们的顾主是谁。至于他们两个,这已不
是第一次——”她笑了,迷人而俏皮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你已经考验过他们。”
“他们是不出风声的猎犬。”
“这种猎犬早晚会咬伤喂它们的手。他们会因这次盗窃而被捕。警察已
经盯上他们了。”
“他们会承受一切。这是他们受雇的条件。我不会抛头露面的。”
“除非我叫你露面。”
“不,你不会的。因你是位绅士,故不会揭发一个女人的秘密。”
“首先,你必须归还手稿。”
她发出一串轻快的笑声,朝壁炉走去。她用拨火棍拨起一堆烧焦的东西。
“要我把这个归回去吗?”她问道。她带着挑战的微笑站在我们面前,那神
气无赖之极又乖巧之至,我觉得在福尔摩斯的所有罪犯中,她可能是最难对
付的一个了。然而福尔摩斯镇定自若。
“这就注定了你的命运,”他冷冷地说,“你行动迅速,夫人,但在这
种时候你做得太过分了。”
她啪的一声扔下了拨火棍。
“你真狠心啊!”她嚷道,“要我把全部情况告诉你吗?”
“我觉得我倒可以给你讲。”
“但是你必须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件事,福尔摩斯先生。你必须意识到,
这是个眼看着自己一辈子的野心就要毁掉的女人的行动。这样一个女人保护
自己有罪吗?”
“罪在你自己。”
“是呀,是呀,这我承认。道格拉斯是个可爱的小伙子,但天意就是这
样,他和我的计划相违。他要求结婚——结婚,福尔摩斯先生——跟一个穷
光蛋结婚,他非要这样不行。后来他变得蛮不讲理了。由于因为我曾经给与,
他似乎就认为我必须永远给与,而且只能给他一个人。这是没法忍受的。最
后我不得不让他清醒清醒。”
“雇流氓在你窗下殴打他。”
“看样子你确实什么都知道了。好吧,我承认。巴内和小伙子们赶走了
他,我也承认这样做有点粗暴。但他又是怎么作的呢?我怎么相信一位绅士
会干出这种事来呢?他写书讲述自己的身世。当然我被写成了狼,而他是羔
羊。什么都写在里边了,当然用的是假名字,但是伦敦城谁看不出来呢?你
认为对这种行为怎么看呢?福尔摩斯先生。”
“我么,我看他并没有跨越合法的权利范围。”
“仿佛他的血液注入了意大利气息,同时也注入了古老的意大利残忍精
神。他写信给我,寄给我一部副本,为的是让我预先受到折磨。他说书稿有
两份——一份给我,一份给出版商。”
“你怎么知道出版商还没收到稿子?”
“我早就知道他的出版商是谁了,这不是他第一次写小说。我发现出版
商还没有收到意大利来信。后来传来了道格拉斯突然病逝的消息。只要那份
书稿还在世上,我就没有安全。书稿一定是在他的遗物当中,而遗物肯定会
交给他母亲。我就雇了流氓集团,有一个人打入住宅做了女仆。我本想用正
当手段,我也这样做了。我准备把住宅和里面的一切东西都买下来,她要什
么价就给什么价。一切办法都失败了以后,我才使用别的手段。你瞧,福尔
摩斯先生,就算我对道格拉斯太狠心了——天知道我多么难过——但在这生
死攸关的时刻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好了,好了,”他说道,“看来我又得像往常那样以赔偿代替起诉了。
按上等方式周游世界要花多少钱?”
女主人莫名其妙地瞪大眼睛看着他。
“五千镑够吗?”
“是的,我看足够了!”
“很好,那么你得签给我一张支票,我呢,负责转交给麦伯利太太。你
应该为她换换环境。另外,小姐。”他伸出一根指头警告说,“你得小心!
小心点!你绝不会老玩刀子而又永远不砍伤自己那双粉手的。”
(刘超先 译)
苏塞克斯郡的吸血鬼

福尔摩斯仔细地读过才收到的一封信,无声地抿嘴一笑——最近他的这
种笑似乎不常见——就把信扔给了我。
“这封信无疑是现代与中古、实际与异想的最极致的混合,”他说道,
“你怎么看,华生?”
我读道:

旧裘瑞路 46 号 十一月十九日
关于吸血鬼事宜
尊敬的先生:
本公司顾客——敏兴大街弗格森—米尔黑德茶叶经销公司的罗伯特・弗格森先生,今
日来函询问有关吸血鬼事宜。因本公司系机械估价专门店,此事不属本公司经营范围,因
此特介绍弗格森先生登门造访,与您商议此事。我们没有忘记您在马蒂尔・布里格斯案件
中成功的举动,故予介绍。
莫里森,莫里森—道得公司
E・J・C・

“马蒂尔达不是某个少女的名字,”福尔摩斯回忆说,“而是一艘船,
与苏门答腊的巨型老鼠有关,那个故事着实让世人震惊过一阵。但是我们又
知道什么吸血鬼的事呢?难道那是我们的业务范围吗?当然,不管什么案子
总要比闲着没事做强。但这回我们好像一下子被推进了格林童话了。华生,
劳驾一下,查查字母 V 看找不找得到什么材料。”
我身子向后倾,取下他说的那本大索引。福尔摩斯把书端放在腿上,两
眼缓慢而钟情地浏览着那些旧案记录,那里面夹杂着他毕生积累的知识。
“‘格洛里亚斯各特号’的航行,”他念道,“这是个糟糕的案子。我
记得你作过一些记录,但结局不敢恭维。伪造者维克多・林奇。致命的毒蜥
蜴,这是个有趣的案子。马戏美女维特利亚。范德比尔特与窃贼。毒蛇。奇
异锻工维格尔。哈!我的可爱的老索引。华生,你听这个。匈牙利吸血鬼妖
术。还有,特兰西瓦尼亚吸血鬼案。”他急切地翻过这几页,但是在迅速而
仔细地研读之后,他扔下本子,失望地哼了一声。
“乱弹琴,华生,这都是乱弹琴!那只有靠柱子穿过心脏才可以在坟墓
里游动的僵尸,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纯粹是神经有毛病。”
“不过,”我说道,“吸血鬼并不见得是死人?活人也可能有吸血的习
惯。譬如我就曾读到过老人为葆青春吸年轻人的血。”
“你说得很对,华生,索引里提到了这种传说。但是这种事我们能当真
吗?这位经纪人是两脚站在地球上的,总不能离开地球。这个世界对我们来
说已经够大了,用不着介入鬼蜮。恐怕我们不能太把弗格森的话当真。下面
这封信可能也是他写的,也许能说明使他担忧的到底是什么问题。”
他从桌上拿起另一封,因刚才专心研究前一封信而忘在桌上的信。开始
看时,他觉得好玩,带着微笑,看着看着笑容就变成极感兴趣和专心致志的
表情了。看完之后,他坐在那儿,陷入沉思之中,手指还夹着那信纸。终于
他一惊,从深思中醒了过来。
“兰伯利,奇斯曼庄园。华生,兰伯利在哪儿?”
“在苏塞克斯郡,霍尔舍姆南边。”
“不是很远吧?那么奇斯曼庄园呢?”
“我知道那一带乡间。那里有许多老宅子,都是以几个世纪之前建宅子
的主人来命名的,有奥德利庄园,哈维庄园,凯立顿庄园等等——那些人早
就被人遗忘了,但名字却通过房子流传了下来。”
“不错,”福尔摩斯冷冷地说。他那骄傲而自制的气质有一 个奇特之处,
就是尽管他往往迅速而准确无误地把任何新知识都提纲挈领地装入头脑,却
很少对知识的提供者表示谢意。“我想不久我们就会对奇斯曼庄园有更多的
了解了。不出所料,这封信是弗格森本人写来的。对了,他还说认识你呢。”
“认识我?!”
“你自己看吧。”
他把信递给我。信头写的就是刚才他念的那个地址。我读道:

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律师介绍我找您,但这件事实在过于敏感,很难说清楚,这是我一个朋友的事,
我代表他来找您。这位绅士在大约五年前娶了一位秘鲁小姐,她是一位秘鲁商业家的女
儿,我的朋友是在一次进口硝酸的过程中遇见她的。她长得很美,但是国籍和宗教的不同
总是在夫妇之间造成兴趣上和感情上的隔膜。结果,一段时间之后,他对她的感情可能冷
淡下来了,他可能开始认为他们的结合是一个错误。他感到在她的性格中有某些东西是他
永远无法捉摸和理解的。更为痛苦的是,她是一个难得的温存可爱的妻子——无论从哪方
面看,她都是绝对忠诚地深深地爱着丈夫的。
我先谈关键问题,详情见面时再谈。这封信只是告诉你一个概况,好让你确定是否有
意承办此事。不久前这位女士开始表现出某些与她的温柔本性完全相反的怪毛病。这位绅
士结过两次婚,前妻留下一个儿子。这孩子十五岁了,尽管小时候不幸受过伤,却是一个
非常讨人喜爱又重感情的孩子,这位女士曾有两次无端地痛打这个可怜的男孩子而被人发
现,一次是用棍子,在他胳膊上留下一大块青痕。
然而,与她对自己亲生的不到一周岁的小儿子的行为相比,这还只是件小事。大约一
个月之前,有一次保姆离开婴儿才几分钟,就听到婴儿痛声大哭,保姆赶紧回来,跑进屋
里,却发现女主人正俯在婴儿身上好像在咬小儿的脖子。婴儿脖子上有一个小伤口正淌着
血。保姆吓坏了,想去叫男主人,但是这位女士请求她不要去,还给了她五英镑要她保密。
她没有做任何解释,事情就暂时放下了。
但是这件事在保姆心里留下了可怕的印象,从那以后她开始密切注视女主人,也更加
细致地看护着婴儿,因为她真心爱这个孩子。在她看来,她监视着母亲,母亲也同样监视
着她,每次她不得已离开婴儿,母亲就等着扑向他。保姆日夜地保护婴儿,警觉的母亲也
似乎日夜地不声不响地翘首以待,就像狼等着吃羊一样。这对你看来一定是非常地难以置
信,但我恳求你认真看待这件事,因为一个婴儿的生死和一个男子是否可保持精神正常就
取决于它了。
终于有一天实在瞒不过丈夫了。保姆的神经屈服了,她再也经受不住这种紧张,向男
主人坦白了一切。当时他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就像你现在的感觉一样。他深知她是一
位温柔的妻子,而且除了那次痛打继子之外也是一位慈爱的母亲。她为什么会伤害亲生儿
子呢?因此他对保姆说这不过是她的幻觉,她的多疑纯属神经不正常,还说她这样诽谤女
主人是不可容忍的。他们正说着话,突然听到一声痛苦的大哭,他们一起冲向婴儿室。福
尔摩斯先生,请你想象一下他的感觉吧:她妻子正从摇篮边站起来,婴儿的脖子上流着血,
床单上也是一摊血迹。随着一声恐慌的大叫,他把妻子的脸转向亮处,发现她嘴唇四周都
是鲜血。就是她——毫无疑问是她——吸了可怜的婴儿的血。
事情就是这样。她现在被关在屋里不见人,没有作任何解释。丈夫都快疯了。他除了
只知道吸血鬼这个名称外,对这种事几乎一无所知,我也一样。我们原以为那只不过是外
国的一种奇谈,哪知道就在英国的苏塞克斯的正中心——好了,明天上午再和您详谈吧。
您愿意接待我吗?您愿意不遗余力帮助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吗?如蒙好心不弃,请电兰伯
利,奇斯曼庄园,弗格森。我将于上午十点钟赶到您住所。
罗伯特・弗格森
附:我记得你的朋友华生曾经为布莱克斯队打过橄榄球,而我当时是李奇蒙队的中
卫,这是我可以做的唯一自我介绍。

“我当然记得他,”我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信,“大个子鲍勃・弗格森,
李奇蒙队最优秀的中卫。他一贯热心肠,这么关心朋友的事,是他的个性。”
福尔摩斯深思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华生,我从来都猜不透你,”他说,“你身上总有未被挖掘出来的潜
力。劳驾你,去拍一封电报,电文如下:‘乐意接你的案子’。”
“你的案子!”
“不能让他认为我们是一家优柔寡断的侦探所。这当然是他本人的案
子。把那封电报发了,事情明早自有分晓。”
第二天上午十点整,弗格森大步走进我们的房间。在我记忆中,他是一
个身材细长、身板硬朗的人。他四肢灵活,行动迅速,善于打反攻。看见这
样一位在其全盛时期曾认识的健壮的运动员,现在成了一把骨头,莫过于人
生最难过的事了。他骨架塌陷,淡黄的头发所剩无几,背也驼了。我真害怕
他对我是同样的印象。
“嗨,华生,”他的声音仍是那样低沉热情,“你可不大像那时在老鹿
球场我把你隔着绳子抛到人群里时那样了。我想我也有些变了。就是这一两
天让我如此衰老的。福尔摩斯先生,从你的电报中我看出,我假装是别人的
代理人是没有用处的。”
“实话实说,事情更简单。”福尔摩斯说。
“那是自然。但你可以想象,谈论一个你必须保护和帮助的女人的这种
事,是多么为难。我能做什么呢?我怎么可以去找警察说这种事?可是又必
须保证小孩的安全。福尔摩斯先生,那是精神病吗?是家族的遗传吗?你以
前经手过类似的案子吗?看在上帝的分上,给我出出主意,我已经是无计可
施了。”
“可以理解,弗格森先生。来,坐在这儿,定一定神,回答我几个问题,
要清晰明了。你可以相信我,我还远没有到束手无策的地步。我自信可以找
到解决办法。首先,告诉我你都采取了什么措施?你妻子还与孩子们接近
吗?”
“我们大吵了一架。福尔摩斯先生,她真正是一个非常慈爱的女子,全
心全意地爱着我。因为我发现了这个可怖的、难以置信的秘密,她伤心之至。
她甚至连话也不说,面对我的责备,她一声不响,只是惊慌绝望地凝视着我,
然后跑回屋子,把自己锁起来。从那以后她拒绝再见我。她有一个陪嫁女佣,
叫多罗雷思,与其说是一个仆人不如说是朋友。她给我妻子送饭。”

“这么说来,孩子目前没有直接危险?”
“保姆梅森太太发誓日夜不离婴儿半步,我可以绝对信任 她。我倒是更
担心可怜的杰克,我在信上跟你说过,他曾两次被痛打。”
“可是没受伤吗?”
“没有,可是她打得很凶。更为可怕的是,他是个可怜的没有反抗力的
跛子。”谈起这个孩子,弗格森憔悴的面容变得温柔了,“谁见了这个孩子
的状况都会心软。他小时候摔了一交,摔坏了脊椎。可是,福尔摩斯先生,
他的心肠是好的,最富于爱心的。”
福尔摩斯又拿起昨天的信,浏览一遍。
“弗格森先生,你宅里都住了谁?”
“两个新来不久的仆人。马夫迈克尔,也睡在宅子里。还有就是我妻子、
我、杰克、婴儿、多罗雷思和梅森太太。一共就这么多。”
“我猜测你结婚时并不很了解你妻子吧?”
“那时我认识她只几个星期。”
“多罗雷思女佣跟她有多久了?”
“有些年了。”
“这么说多罗雷思比你更了解你妻子的性格?”
“是的,可以这么说。”
福尔摩斯做了一下记录。
“我觉得,”他说道,“我去兰伯利比待在这儿会更有用些。这显然是
一个需要亲自调查的案子。既然女主人关在屋里,我们的拜访就不会打扰她,
或给她带来不便。当然我们会住旅馆。”
弗格森松了口气。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福尔摩斯先生。两点钟有一趟上等列车从维多利
亚车站发出,但愿你能来。”
“当然我们会来。目前我刚好有空闲,我可以全力以赴办你的案子。当
然华生也和我们一起去。不过,动身之前我还有一两个问题希望弄得很确切。
照我理解,这个不幸的女主人对两个孩子都下过手,你前妻的儿子以及她亲
生儿子,是吗?”
“是的。”
“但是方式不同,对吗?对继子她是用打的方式。”
“上次是用棍子,另一次是用手猛打。”
“她没有解释过为什么要打他吗?”
“没有,只是说恨他,说过很多遍。”
“这在继母中也是常见的。是一种对死者的嫉妒,可以这么说。她生性
好嫉妒吗?”
“是的,她很爱嫉妒,用她那如火如荼的热带的爱来嫉妒。”
“可是杰克,他十五岁了,身体上的障碍大概使他智力发育较早吧。他
没解释过被打的原因吗?”
“没有,他说是无端的。”
“他们以前相处得好吗?”
“不。他们从来就没喜欢过对方。”
“可你说他是个会疼人的孩子?”
“世界上再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么忠心的儿子了。我就是他的生命,他
关注我的一切。”
福尔摩斯又做了一下记录,沉思了好一会儿。
“你再婚前就和儿子感情很深,你们那时经常在一起,是吗?”
“朝夕相伴。”
“那么这孩子这么重感情,一定非常怀念他已故的母亲吧?”
“非常怀念。”
“看来他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关于母亲打人的事还有一个问题:
对婴儿的奇怪攻击和对你儿子的痛打是发生在同一段时间吗?”
“第一次是的。她像是疯了,着了魔一样地对两个孩子发泄。第二次只
有杰克挨了打,梅森太太并没说婴儿出了什么事。”
“这倒使事情复杂化了。”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可能是有些让人不明白。我是作了一些假设,有待时间或更充分的资
料去推翻它们。这是一个坏习惯,弗格森先生,但人性是脆弱的。恐怕你的
老朋友华生把我的科学方法描述得有点夸张了。不管怎么样,目前我只能告
诉你,在我看来,你的问题并不难解决。两点钟我们会准时到达维多利亚车
站。”
这是一个阴沉多雾的十一月的黄昏。我们在兰伯利的切克斯旅馆放下行
李,就驱车穿过苏塞克斯的一条漫长弯曲的泥泞小径,来到弗格森那座偏僻
而古老的农庄。那是一座庞大而散漫的建筑,主建筑非常古老,两翼却很新,
有都铎式的高耸烟囱和长了青苔的坡陡的霍尔舍姆石板瓦。门阶已被踩得凹
凸不平,门廊墙壁的古瓦上留有房子建主的圆形的图像。宅内的屋顶由沉重
的橡木横梁支撑着,地板下陷成很深的凹线。一股陈旧的腐气充满了整座摇
摇欲坠的宅子。
弗格森把我们领进一间很宽敞的中心堂屋,那座可以追溯到 1670 年的巨
大的有铁栏相围的旧式壁炉里,用木块生着熊熊壁火。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屋子无论从时代上看还是从布局上看,都是一个大
杂烩。半截镶木墙很可能属于七世纪农庄主建的。在墙的下半部装饰有一排
精心挑选的现代水彩画,而上半部用的是黄色涂料,而不是橡木,并且还挂
着一排南美的器皿和武器,显然是秘鲁太太带来的东西。福尔摩斯因心情急
迫而顿生好奇心,他站起来小心地研究了一番,然后又思虑重重地坐下。
“啊!”他突然喊,“你看!”
一只刚才躺在角落的筐子里的狮子狗,这时慢慢朝主人爬过来,行动颇
有点吃力。它的后腿行动不正常,尾巴拖在地上。它舔着主人的手。
“出了什么事,福尔摩斯先生?”
“瞧那狗,它怎么了?”
“兽医也搞不清是什么病,他说是一种麻痹,可能是脑脊髓膜炎。不过,
就会过去的,它不久就会好的——是不是,我的卡尔罗?”
它拖垂的尾巴抖了抖以示赞同,悲戚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它
知道我们在谈论它的病。
“这病是突然发作的吗?”
“是一夜之间的事。”
“多久以前?”
“大概有四个月了。”
“很不平常,很有启发。”
“从这你看出什么来了,福尔摩斯先生?”
“这证明我的一种假设。”
“行行好,福尔摩斯先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对你也许只是一个智
力游戏,于我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我妻子可能是凶手,我儿子时刻有危险!
别跟我开玩笑了,福尔摩斯先生。这一切太可怕了。”
这个大个子橄榄球中卫此刻全身发抖,福尔摩斯把手放在他胳膊上,以
示安慰。
“弗格森先生,恐怕不管是什么样的结论,对你都会是痛苦。”他说,
“我一定会不遗余力的帮你,此时我只能把话说到这儿,但在我离开你家前
我可能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
“但愿如此!请二位原谅,我想去楼上我妻子的房间看看她是否有变
化。”
在他离开的几分钟里,福尔摩斯又研究起墙上的稀罕物品。主人回来时,
脸上一片阴沉,显然他没取得任何进展。他还带来一位瘦高、脸呈黄色的女
佣。
“多罗雷思,茶点已备好了,”弗格森说,“一定要保证女主人得到她
想要的任何东西。”
“她病得厉害,”女佣大声说道,两眼怒视着主人,“她不要吃,她需
要医生。没有医生,我害怕和她在一起。”
弗格森看着我,眼带疑问。
“很乐意帮忙。”
“女主人愿意见华生医生吗?”
“我带他去,我没有去征得同意,她需要医生。”
“那我马上同你上去吧。”
女佣激动得浑身颤栗,我跟着她走上楼梯,走过一个古老的走廊,走廊
的尽头就是一张很厚实的铁骨门。看着门我突然想,要是弗格森想闯进妻子
的房间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女佣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那沉重的橡木门板在
陈旧的合叶上吱吱响着打开了。我走进去,她立刻跟进来,随后把门闩上。

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显然是在发高烧。她处于半清醒状态,但我一进门,
她就抬起一双惊恐而美丽的眼睛,疑惧地瞪着我。一见是生人,她好像松了
口气,轻叹一声躺回到枕头上。我说了几句安抚的话走上前去,她静静地躺
着让我给她按脉、量体温。脉搏跳得很快,体温也很高,但我觉得她的状况
是由于心理和神经紧张,并不是真正染上了什么病。
“她就这样躺了一天,又一天,我真担心她会死。”女佣说。
女主人转过她那晕红的、俏丽的脸对着我。
“我丈夫在哪儿?”
“他在楼下,很想见你。”
“我不见他,我不见他。”然后她似乎有些精神错乱了,“恶魔!恶魔!
我对这个魔鬼怎么办呢?”
“我能帮你吗?”
“不。谁也帮不了我。完了。全毁了。不管我怎么做,也全都给毁了。”
女主人一定是有某种奇怪的幻觉。在诚实的弗格森身上,我实在看不出
一点恶魔的影响。
“太太,”我说,“你丈夫非常爱你,发生这种事,他很难过。”
她再一次转过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对着我。
“他爱我,是的。但我难道不爱他吗?难道我不是为了爱他宁愿牺牲自
己也不愿伤他的心?我就是那样爱他的。可他竟然这样想我——竟然这样说
我。”
“他十分痛苦,可他不理解。”
“是的,他是不能理解。但他应该信任我。”
“你不愿见他吗?”我提议道。
“不,不;我没法忘记他说的那些难听的话,也忘不了他脸上的表情。
我不要见他。请你走吧,你帮不了我。请你告诉他一句话:我要我的孩子,
我有权要自己的孩子。这是我要带给他的唯一的一句话。”她把脸对着墙,
不愿再说话。
我回到楼下,弗格森和福尔摩斯还坐在火旁。弗格森忧郁地听我讲述会
见的情景。
“我怎么可以把孩子交给她呢?”他说,“我怎么知道她还会有什么奇
怪的冲动呢?我怎么能忘记她从婴儿身旁站起时双唇沾满婴儿鲜血的情景
呢?”回想起这些,他打了个冷战,“婴儿在梅森太太那儿是安全的,他必
须留在那儿。”
一个时髦的女仆端茶进来,她是这座宅子里唯一现代的东西。她正上茶
时,门开了,一个少年走了进来。他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孩子,脸色白皙、头
发金黄,一双容易激动的浅蓝色的眼睛,一看见他父亲就突然闪现出一种激
动而喜悦的光芒。他冲上前去两手一下抱住父亲的脖子,就像一个撒娇的女
孩那样纵情。
“哦,爸爸,”他叫道,“我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否则我早就在这里
等你了。哦,见到你太高兴了。”
弗格森轻轻地拉开儿子的手,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好孩子,”他轻柔地拍拍他金黄的头发,说道,“我回来得早是因为
我说服了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医生和我一道回来共度一个晚上。”
“是那个侦探福尔摩斯吗?”
“是的。”
这个孩子以一种很锐利,而且在我看来是不友好的眼光盯着我们。
“弗格森先生,你的那个小儿子呢?”福尔摩斯问道,“我们可不可以
见见他?”
“去叫梅森太太把婴几抱来,”弗格森说。这个孩子拖着一种奇怪的、
蹒跚的步伐走了,但就我职业的眼光看来,他患有脊椎软骨症。不一会儿他
就回来了,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跟在后面。她怀中抱着一个十分漂亮的婴儿,
黑眼睛,金黄头发,是萨克逊和拉丁血统的奇妙结合。弗格森显然很爱他,
只见他抱过婴儿,十分轻柔地抚弄着他。
“怎么会有人忍心伤害他呢,”他喃喃道,低头看那天使般的脖子上的
小红伤痕。
就在这一刹那,我碰巧瞟了一眼福尔摩斯,却发现他的表情特别的专注。
他的脸如象牙雕刻似的纹丝不动,他的眼睛刚才还看着父亲和婴儿,这会儿
却极其好奇地盯着对面的什么东西。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却发现大概他是
在盯着窗外那令人抑郁的、湿淋淋的园子。而实际上百叶窗半关着,挡住了
视线,但他的眼睛确实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窗户。随后他微微一笑,眼光又回
到婴儿身上。婴儿嫩嫩的脖子上有一块小伤痕。福尔摩斯一声不响地仔细观
察伤口,最后还握了握婴儿在他面前摇晃着的小拳头。
“再见,小宝贝。你的生活有了个奇特的开端。保姆,我想跟你私下谈
谈。”
他把保姆带到旁边,认真地谈了几分钟,我只听到最后一句话:“你的
顾虑马上就可打消了。”保姆看起来是个有点倔,不大爱说话的人,她抱着
婴儿走开了。
“梅森太太这个人怎么样?”福尔摩斯问道。
“外表虽说给人印象一般,正如你所见到的,可内心非常善良,而且疼
爱这个婴儿。”
“你喜欢她吗,杰克?”福尔摩斯突然转向这个孩子,只见他那富于表
情的、善变的脸掠过一阵阴影,然后摇了摇头。
“杰克有着极强的爱憎,”弗格森搂着孩子说,“幸亏我属于他喜爱的
人一类。”
杰克喁喁着把头埋进父亲的怀里,弗格森轻柔地拉开他。
“出去玩玩吧,小杰克,”他说着,一直用慈爱的眼光目送他走了出去。
接着对福尔摩斯说,“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真是让你白跑了一趟,因为除
了同情我,你又能做什么呢?从你看来,这一定是件极其敏感和复杂的事。”
“确实是敏感,”福尔摩斯饶有趣味地笑着说,“但我到现在还没觉得
这有多复杂。这本来是一个需要智力的推理过程,但当原来的推理被许多的
客观事实逐一给证实了之后,主观就变成了客观,我们完全可以自信地说达
到了目的。其实,还没离开贝克大街我就已得出结论,剩下要做的只是观察
和证实罢了。”
弗格森用手按住了布满皱纹的额头。
“看在上帝的分上,福尔摩斯先生,”他嗓子嘶哑,“如果你知道这件
事的真相,别让我再悬着这颗心了。我处于什么境地?我该怎么办?我不管
你怎么发现的事实,只要是事实就行。”
“当然我应该对你解释,你就会明白的。但是请允许我用自己的方式处
理这件事,好吗?华生,女主人能见我们吗?”
“她是病了,但仍相当清醒。”
“那很好。只有她在场我们才可把事情弄个清楚。我们上楼去见她吧。”
“她不愿见我。”弗格森大声说。
“哦,会的,她会肯见你的,”福尔摩斯说着,在一张纸上草草画了几
行字,“华生,至少目前你是有进入权的,劳驾把这条子交给女主人。”
我重又上楼,把条子递给多罗雷思,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进去了。过了
一分钟,我听到屋内传来一声高呼,这高呼中掺杂着喜悦和惊讶。接着多罗
雷思探出头来。
“她愿意见他们,她愿意听。”她说。
听到我叫唤,弗格森和福尔摩斯上楼来了。我们一进门,弗格森就连跨
两步,直奔他的妻子,她已经坐起来了,但她此刻却用手止住了他。他泄气
地坐到一张扶手椅上。福尔摩斯向女主人行过礼后,就坐在她身边。女主人
睁大着眼睛惊讶地看着福尔摩斯。
“我想多罗雷思可以走了,”福尔摩斯说,“哦,好吧,太太,如果您
想要她留下,我也不反对。好了,弗格森先生,我是一个大忙人,找的人多,
所以我的方式必须简短直接。长痛不如短痛。我首先要告诉你:你可以放心
的是,你妻子是一个非常善良、非常可爱的人,但她受了极大委屈。”
弗格森吹呼着坐直身子。
“福尔摩斯先生,请证实这一点,我将永远感谢你。”
“我会证实的,但这样做我在另一方面又会极深地伤害你。”
“只要你为我妻子洗清罪名,我什么也不在乎,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重
要的事了。”
“那就让我把我在家里的推理思路告诉你吧。吸血鬼的说法在我看来是
荒谬的。这种事在英国的犯罪史中从来没有过。然而你的观察又是不容怀疑
的,你看见了女主人从婴儿床边站起来时嘴唇满是血。”
“是的。”
“你难道没想到过,吸吮流血的伤口,除了吸血之外还有别的作用吗?
英国历史上不是有一位女王就曾这样吸吮伤口为吸掉伤口中的毒吗?”
“毒1
“一个南美家族。在我亲眼见到墙上那些武器之前,我已本能地感到它
们的存在了。或许是别的毒,但我首先想到的是南美武器。当我见到那架小
鸟弓旁边空着的箭匣时,一点儿也不奇怪,那正是我预料中的。如果婴儿被
那种蘸了马钱子或别的毒药的箭刺了一下,要是不把毒吸出就意味着死亡。
“还有那狗!如果有人想用毒药,他难道不会先试试以求万无一失?我
没有预料到会见到这条狗,但至少它让我一下明白了,它的情况与我的推理
吻合。
“现在你明白了吗?你妻子害怕有这样的攻击。她亲眼目睹了这种伤害
的发生,然后救了婴儿的命,但她又不敢告诉你真相,因为她知道你是那样
爱那个孩子,她怕那会伤你的心。”
“是杰克?”
“刚才你抚弄婴几时,我仔细观察了杰克。他的脸清晰地映在窗子的玻
璃上,因为玻璃后有百叶窗做底衬。我看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嫉妒、一种非
同寻常的冷酷的仇恨,那很少见。”
“我的杰克!”
“你得面对现实,弗格森先生。尤为痛苦的是,这正是出于一种被扭曲
的爱,一种夸张的病态的对你的、也许还有对他死去的母亲的爱。他的整个
心灵充满了对这个婴儿的仇恨,因为婴儿的健康和美丽恰恰衬托出了他的缺
陷。”
“天哪!这怎么可能!”
“我说的是事实吗,太太?”
女主人脸埋在枕头里,正抽泣着。这时她转过来对着丈夫。
“我怎能告诉你呢,鲍勃?我知道那对你将是个多大的打击。我宁愿等
着由别人说出来,也不愿亲自跟你说。当这位先生——这位似乎有神功的先
生——在条子上说他知道一切时,我真的好高兴。”
“远航一年是我给小杰克先生开的处方,”福尔摩斯说着站起身来,“只
有一件事还不清楚,太太。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你为什么打杰克。母亲的耐心
也并非无限度的。但这两天你怎敢落下婴儿不管呢?”
“我把真相告诉了梅森太太,她全明白。”
“这就对了,我猜也是这样。”
这时弗格森已站到了床边,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
“我想是我们的退场的时候了,华生。”福尔摩斯低声说道,“你搀着
太过忠实的多罗雷思的这只手,我搀着那只。好了,走。”他关上门时又加
了一句,“我想剩下的就由他们自己解决好了。”
关于这个案子,我只有最后一点要补充,那就是福尔摩斯给本篇开头的
那封来信的答复。全文如下:

贝克街 十一月二十一日
关于吸血鬼事宜
尊敬的先生:
接到您十九日的来信之后,我已调查了贵公司顾客——敏兴大街,弗格森—米尔黑德
茶业经销公司的罗伯特・弗格森所提的案件,事情已圆满地结束。对贵公司的推荐特此致
谢。
歇洛克・福尔摩斯

(陶玢 译)
三个同姓人

这件事也许是喜剧,也许是悲剧。一个人因此精神失了常,我因此负了
伤,另一个人因此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当然这里面又还有些喜剧的味道。行
了,还是让读者自己判断吧。
这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这件事正是发生在福尔摩斯拒绝爵士封号
的那个月里。他要被授爵是因为立了功,这功劳也许将来有一天我还会写出
来。封爵的事我只是顺便提及,因为我是合作者,应该谨慎从事,避免一切
冒失的举动。然而这件事却让我记住了上述的日子。那是一九○二年六月底,
就在南非战争结束后不久。福尔摩斯像通常一样在床上一连躺了几天,这是
他常有的行为。但那一天早晨他却从床上起来了,手里提着一份大张的文件,
严峻的灰眼睛里有一抹逗趣的笑意。
“华生老兄,现在有个好机会能让你发财。”他说道。“加里德布这个
姓你听说过吗?”
我说没听说过。
“喏,要是你抓住一个加里德布,就能赚一笔钱。”
“此话怎讲?”
“说来那可话长了——而且有点稀奇古怪。在所有我们研究过的复杂的
人类问题里头,碰到这么新鲜的事还是第一遭呢。这个家伙马上就会来接受
我们的盘问了,所以现在我们暂不谈他,不过我们却要查查这个姓氏。”
电话簿就放在我旁边的桌上。我不抱希望地打开翻找着。但使我诧异的
是还真有这么个古怪的姓氏排在它该排的位置上。我得胜般地叫了一声。
“在这!福尔摩斯,就在这儿!”
福尔摩斯从我手里接过簿子。
“加里德布,”他念道,“西区小赖德街 136 号。抱歉,华生,要让你
失望了,这是写信者本人。咱们得再找一个加里德布。”
说话间,赫德森太太用托盘托着一张名片走了进来,我拿起看了一眼。
“有了,在这儿!”我惊奇地喊道,“这是一个不同名字的首字母。约
翰・加里德布,律师,美国堪萨斯州穆尔维尔。”
福尔摩斯看看名片,笑了。“我看你还得再找一个才行,华生,”他说
道,“这位也已是计划内的,不过我倒没想到他今天早上会来。但无论如何,
他能告诉我们许多我想知道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律师约翰・加里德布先生就进来了。他矮而壮,一张圆圆
的脸修得干净整洁,气色很爽,正如许多美国事务家所具有的特征那样。他
整个看起来是丰满和相当孩子气的,所以就给人一个这样的印象——一个笑
容可掬的青年。惹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我很少见到过一双如此广泛地反
映内心思想活动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机警,那么迅速地反映出任何细小的
思想变化。他操美国口音,但并不怪。
“哪位是福尔摩斯先生?”他来回打量我们两个,“啊,不错,你的照
片跟你本人确实很像,福尔摩斯先生,恕我冒昧,据我了解,你已收到了我
的同姓者写来的信,是吧?”
“请坐下来谈,”福尔摩斯说,“我觉得有很多问题我们要讨论一下。”
他拿起那叠书写纸,“这份文件中提到的约翰・加里德布就是你喽。但你来
英国已有一段时间了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我在他那富于表情的眼中似乎看到了忽然的狐疑。
“你的服饰是英国风格的。”
加里德布勉强笑了笑,“我拜读过你侦探的技巧,福尔摩斯先生,但我
从没想到我也会成为你的研究对象。你是怎样看出来的呢?”
“你衣服的肩式,你的靴尖部——谁会看不出呢?”
“噢,我倒是没想到自己是一个这么明显的英国人形象。好些日子以前
我因业务关系来了英国。所以,正如你说的,现在装束几乎都伦敦化了。不
过,我想你的时间一定很宝贵吧,我们见面并不是为了讨论鞋袜的式样,谈
谈你手里拿着的文件好吗?”
福尔摩斯在某方面惹恼了来访者,他那孩子气的脸变得不那么随和了。
“别急,别急,加里德布先生!”我的朋友安慰他说,“华生医生可以
证明,我的这些小插曲往往是颇能解决问题的。不过,内森・加里德布先生
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呢?”
“我不明白究竟他把你扯进来干什么!”客人突然光火了,“这事与你
有何关系?本来是两个绅士之间的一点事情,而其中一个偏偏要找来一个侦
探!今早我见到他,他告诉我他干的这件蠢事,所以我到这儿来了。真倒霉!”
“这并不是对你有什么想法,加里德布先生。这纯粹是他太热情地想要
达到你的目的——依我看来,这个目的于你两人同样关系重大。他知道我能
多种途径获取信息。因此,很自然地他找了我。
客人的怒容这才渐渐散开了。
“既是这样,倒也没什么,”他说,“今早我一见他,他就告诉我找了
侦探,我马上要了你的地址便赶了来。我并不想警察介入我们的私事,但如
果你乐意帮我们找到这个有用的人,那倒没啥坏处。”
“唔,正是这样,”福尔摩斯说,“既然你来了,我们最好是能听你亲
口谈谈情况。我这位朋友对详情还一无所知。”
加里德布先生用不太友好的目光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 番。
“他有必要知道吗?”他问道。
“我们经常合作。”
“好吧,也没必要保密。我尽可能简短地把基本情况告诉你。如果你是
堪萨斯人,你当然会知道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加里德布是什么人。他靠房
地产起家,后来又在芝加哥从事小麦交易发了财,他又在道奇堡以西沿着堪
萨斯河买下了足有你们一 个县那么大一片土地,包括牧场、林场、耕地、
矿区,每种地产都给他带来大把的钞票。
“他没有亲属后代——至少我没听说过有。而他对自己的稀有姓氏却颇
引以为豪。这一缘故使得他和我相识。我在托皮卡从事法律工作,有一天这
老头突然找上门来。因为认识了我这个同姓人,他乐不可支。他有一种怪癖,
他决心认真地找一找世界上还有没有别的加里德布了。
“‘再给我找一个加里德布!’他说。我告诉他,我工作很忙,没有时
间整天满世界乱跑找加里德布们。‘不管怎么说,’他说,‘如果事情按照
我布置的发展,你会去找的。’我只当他是说笑话,谁知没过多久我就发现,
他的话是认真的。
“因为他说这话不到一年就死了,他留下一份遗嘱。这真是堪萨斯州有
史以来最古怪的一份遗嘱了。他把财产平分为三份,我得其中一份,条件是
我必须再找两个姓加里德布的人分享那另外二份遗产。每份遗产不多不少正
好五百万美元,但非要我们三个人一起来,不然不得动用分文。
“这样一个发大财的机会哪儿找?我索性把法律业务丢到一边,出发去
找加里德布们。美国没一个。我跑遍了美国,先生,用密梳把美国细细梳了
遍,但一个加里德布也没找到。后来我决定到英国这个古老的国家来碰碰运
气,在伦敦电话簿上真有这个姓氏。两天前我找到内森,告诉了他整个情况。
但他也是孤家寡人,和我一样,有几个女亲属,但没有男的。遗嘱里规定是
三个成年男子,所以,你看,还缺一个,要是你能帮我们再找出一个来,我
们当即酬谢。”
“你瞧,华生,”福尔摩斯微笑道,“我说过这事很稀奇古怪,是不是
啊!不过,先生,我认为在报上登启事是最简便的办法。
“早登过了,无人应征。”
“哎呀!这可真是古怪的小问题呀。好吧,有空我会为你留意一下。对
了,你是托皮卡人倒真凑巧,我以前有个书信朋友,就是已故的莱桑德・斯
塔尔博士,一八九○年他曾任托皮卡市长。”
“老斯塔尔博士么!”客人说道,“他的名字至今受人敬重。好了,福
尔摩斯先生,我看我们能做的就是向你报告事情进展的情况。这一两天我会
给你信的。”说完,这位美国人鞠了一躬,走了。
福尔摩斯已经点燃烟斗,脸上含着古怪的笑坐了好一会儿。
“怎么样?”我终于问他了。
“我觉得奇怪,华生,我很奇怪!”
“奇怪什么?”
“我一直觉得奇怪,”福尔摩斯拿掉烟斗说,“这个人对咱们编了这么
一大堆谎话究竟目的何在。我都差点脱口问他这个问题——因为有时单刀直
入最奏效——但我还是决定让他自以为骗过了我们。独自一人跑来,身上穿
着穿了一年以上的磨破了肘的英国上衣和膝部变形的英国裤子,而据信上和
他本人口述都说自己是一个刚到英国不久的美国人。他根本没在寻人栏登过
什么启事,你知道我是从不放过那一栏的任何东西的。那个地方是我喜欢的
惊弓之鸟的隐蔽所,我不会忽略这样的一只野公鸡的。我也从来不认识什么
托皮卡市的斯塔尔博士。他处处露马脚。我看他倒真是个美国佬,只不过在
伦敦多年口音未改而已。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假装找加里德布又是出于什
么动机?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因为,如果他是个恶棍,那就是个阴险复杂、
诡计多端的家伙。现在我们要弄清楚,另一位加里德布是不是也是假的?给
他挂个电话,华生。”
我摇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微弱的颤音:
“不错,不错,我就是内森・加里德布。福尔摩斯先生在吗?我想跟他
说几句。”
福尔摩斯接过电话,我听到他那跟往常一样断断续续的对话。
“对,他来过。我知道你不认识他……多久了?……才两天哪!……当
然,这件事很吸引人。今晚你在家吗?你的同姓人今晚不会在你家吧?……
很好,那我们就来,我希望我们不当着他的面谈一谈。……华生医生跟我一
道来……从你信上知道你是深居简出的……好,我们六点左右到。不用对美
国律师讲……好,再见。”
这是个可爱的晚春黄昏。连狭窄的赖德街在落日斜辉中也呈现出黄金般
动人的色泽。这条街只是艾奇沃路的一条支巷,离开那个在我们记忆中不祥
之地泰伯恩只有一箭之遥。我们走访的这座特别的房子是旧式宽敞的早期乔
治式建筑,正面是平砖墙,只有第一层楼有两座大的凸窗。我们的主顾就住
在一层,两座大凸窗就是他平时活动的那间大屋的正面。经过时,福尔摩斯
指了指刻有那个怪姓氏的小铜牌。
“这牌子钉在这上面已有些年头了,”他指着褪色的牌子说道,“至少
这是他的真姓氏,这点值得注意。”
房子有一个共用楼梯,门厅里标着一些住户的姓名,有的是办公室,有
的是私人居室。这不是一座配套的居民楼,而是生活无规律的单身汉的住所。
是我们的主顾自己来开的门,他抱歉说女工四点下班走了。内森・加里德布
先生身材又高又瘦、肌肉松弛、肩背微驼,秃顶,年纪六十出头。他的脸色
苍白如死人,皮肤灰暗无血色,正是一个从不搞运动的人的样子。戴着大圆
眼镜,蓄着山羊胡子,再加上肩背又微驼,使他显出窥探而好奇表情。但他
给人的总印象是和蔼的,虽说有点古怪。
屋子也是一样的古怪,看起来像个小博物馆。房间广且深,四周都放满
了地质学和解剖学标本的各式柜橱。屋门两边排放着装蝴蝶和蛾子的箱匣。
屋子中间一张大桌上堆满了零七碎八的物件,一台铜制大型显微镜高高地矗
立中央。环顾四周,这个人的兴趣如此广泛令我吃惊。这里堆一箱古钱币,
那里放一橱古石器。大桌子的后边是一大橱的古化石,上边陈列着一排石膏
头骨,刻着“尼安德特人”①、“海德堡人”②、“克罗玛农人”③等字样。显
然这位先生爱好多种学科。这时他站在我们面前,右手拿着一块小羊皮在擦
一枚古钱。
“锡拉丘兹古币——属于全盛时期,”他举起古钱说道,“晚期就大大
退化了。我认为它们是其全盛时期的最好古币,虽然有些人更推崇亚历山大
钱。这里有把椅子,福尔摩斯先生。让我先来把这些骨头挪开。这位先生—
—对,华生医生——麻烦你移开那个日本花瓶。你瞧,我有这么多的小嗜好。
我的医生老说我怎么从不出去活动,但你看,房子里有这么多吸引我的东西,
我干嘛要出去呢?不用说,为一个柜橱的内容搞个象样的目录也得花上我整
整三个月的时间。”
福尔摩斯好奇地四面环顾。
“你说你从来都不出去是吧?”他问道。
“除了有时乘车去撒斯比商店或克利斯蒂商店外,我极少出门。我身体
不好,而我的研究又很费时间。但是你可以想象,福尔摩斯先生,当我听说
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运时,我是多么惊人——令人兴奋但是骇人所闻——的
意外啊。只要再有一个加里德布就妥了,我们一定能找到的。我有一个兄弟,
但已去世,女性亲属又不符条件。但世界上总还会有其它姓加里德布的人。
我听说你专门处理奇异案件,所以把你请了来。当然那位美国先生也说不错,


最早的人类。被认为是史前人类的代表。生活在 40000—115000 年前。1864 年首次在德国尼安德特河谷
发现其化石。——编注

与猿人同时代的人种。名称根据 1907 年在德国海德堡附近出土的下颌骨化石所定。属于欧洲直立人。—
—编注

史前人类。1868 年在法国西南部多涅省西德塔雅克附近的克罗玛农山洞中发现骸骨。最早出现在 35000
年前的欧洲。——编注
事先我应征求他的意见,其实我是出于好意。”
“你这是很明智的做法,”福尔摩斯说,“不过,难道你真的想继承美
国地产吗?”
“当然不。什么都不能让我离开我的收藏。但是那位美国先生保证,事
情一办好他就买下我的地产。他出价五百万美元。目前市场上有十多种我的
收藏中缺少的标本,但我手头没有几百镑就买不了。你想想如果我有了这几
百万美元那该有多大的潜力啊。说实话,我有一个国家博物馆的基础,我可
以成为当代的汉斯・斯隆①。”
他的双眼在大眼镜后面闪闪发亮。看来他会卖命地去找同姓人的。
“我们来访只是会会面,没理由打扰你的研究,”福尔摩斯说,“我喜
欢和业务主顾直接接触。我没什么问题要问你了,因为我口袋里的这封信,
你已把情况写得很清楚,那位美国先生的来访又进行了补充。据我了解,在
本星期之前你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是这样。他星期二来找的我。”
“他把今天早上会见我的情况告诉你了吗?”
“是的,他立刻回到我这儿来,本来他很生气。”
“为什么生气?”
“他似乎认为那样有损他的人格,但从你那儿回来后他又挺高兴的了。”
“他提出了什么计划吗?”
“没有。”
“他问你要过或获得过金钱吗?”
“没有,从来没有!”
“你发没发现他可能有什么目的吗?”
“没有,除了他说的事。”
“我们的电话约会你告诉他了吗?”
“我告诉他了。”
福尔摩斯深思起来,我看得出他困惑了。
“你的收藏里有非常值钱的东西吗?”
“没有,我不是有钱人,虽说收藏品很好,但都不怎么值钱。”
“你不怕被盗吗?”
“一点也不怕。”
“你在这屋里住了多久了?”
“将近五年了。”一阵很响的敲门声打断了福尔摩斯的问话。主人刚一
拉开门,美国人就兴冲冲地蹦了进来。
“有了!”他摇着一张报纸大声嚷道,
“我想我应该及时来找你。内森・加
里德布先生,恭喜你发财了!先生。咱们的事圆满了结了,一切顺利。至于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只能对你说,太对不起了,白麻烦你一趟。”

他把报纸递给我们的主顾,主顾站在那瞪大眼睛看报上的大字广告。福
尔摩斯和我也伸着脖子从他后面看,上面登的是:


汉斯・斯隆(1660—1753),英国博物学家,医生。所收藏的图书、手稿和古玩遗赠国家,成为不列颠
博物馆的核心藏品。——编注
霍华德・加里德布农机制造商经营捆扎机、收割机、蒸汽犁及手犁、播种机、松土机、
农用卡车、四轮弹簧座马车及各种设备,承包自流井工程
地址:阿斯顿,格罗斯温建筑区

“太好了!”主人激动地说,“三个人找齐了。”
“我曾在伯明翰调查过,”美国人说,“我的代理人把这份地方报纸上
登的广告寄给了我。我们得赶快行动把事办完。我已经给这个人写信,告诉
他你将于明天下午四点钟到他办公室与他面谈。”
“你想让我去看他?”
“你认为怎么样,福尔摩斯先生?你不认为这样安排更明智些吗?假如
我去,一个到处旅行的美国人,讲出一个好听的故事,人家凭什么相信我呢?
而你是英国本地人,有着扎实的社会关系,不由得他不重视你的话。如果你
想我同去,我很愿意与你同行。但我明天却非常忙,你在那边要是碰到什么
困难,我会随时赶去助你一臂之力的。”
“可是,我已多年没出过这样的远门了。”
“这没有什么关系,加里德布先生,我已经计划好了,你十二点出发,
下午两点到访,当晚便可返回。你要做的只是见见这个人,说明一下情况,
搞一张法律宣誓书来证明有他这么一个名字。我的天!”他十分激动地说,
“想想我千里迢迢地从美国中部赶来,你走这么一点路去把事办完又算得了
什么呢!”
“没错,”福尔摩斯说,“这位先生说得很对。”
内森・加里德布先生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说,“好吧,如果你一定要我去
我就去。你给我的生活带来如此巨大的希望,我实在无法拒绝你的要求。”
“一言为定,”福尔摩斯说,“请你尽快把情况报告我。”
“我一定告诉你,”美国人说着,看看表,“哎呀,我得走了。内森先
生,我明天上午来,送你上火车。福尔摩斯先生,你和我一路走吗?那好吧,
再见!明天晚上就能听到我们的好消息了。”
美国佬离开了,我看到福尔摩斯脸上的困惑消失了,神色明朗了。
“加里德布先生,我想浏览浏览你的收藏品,”他说,“干我这一行,
说不定哪天各种生僻知识都会用得着,你这屋子就是这类知识的宝库。”
我们的主顾非常高兴,大眼镜后面的双眼闪着光彩。
“我一向听说你才智不凡,”他说,“如果你有时间,我现在就带你参
观一下。”
“很不巧,我现在没空。不过这些标本都有标签,也分了类,不用你亲
自讲解也行。如果明天我能有空来看看,不会有什么妨碍吧?”
“毫无妨碍,欢迎之至。当然明天门是关了,但是四点以前桑德尔太太
在地下室,她有钥匙可以让你进来。”
“行,我碰巧明天下午有空,如果你能给桑德尔太太留个话,那就太好
了。对了,你的房产经纪人是谁?”
主顾对我们的这个问题觉得很奇怪。
“霍洛韦—斯蒂尔经纪商,在艾奇沃路。不过你问这个干嘛?”
“对于建筑我也有点考古学嗜好,”福尔摩斯笑道,“我刚才在琢磨这
座建筑是安妮女王时期的呢还是乔治王朝的。”
“肯定是乔治王朝的。”
“是的。但我觉得还要早些。没关系,这是很容易弄清楚的。好吧,再
见,加里德布先生,祝你伯明翰之行成功。”
房产经纪商就在附近,但下班了。我们便回贝克街了。晚饭后福尔摩斯
才又说起这个话题。
“我们的小问题结束了,”他说,
“你头脑中自然已经有了解决方案喽。”
“我还摸不着头脑呢。”
“脑袋已经很清楚了,尾巴则要等明天才再看得到。你没有注意到广告
很特别吗?”
“我注意到‘犁’这个字拼错了。”
“你也看见啦?华生,你长进了。那种拼法在英国是错的,但在美国是
对的。排字工是照原稿排的。还有‘四轮弹簧座马车’也是美国的东西。在
美国自流井比在英国普遍得多。总之,这是个非常美国化的广告,却自称是
英国公司。你看是为何缘故?”
“我只能这样认为:那个美国人自己登的广告。但我却不明白他目的何
在。”
“那倒可以有多种解释。不管怎么说,他首先是想把这个老古董弄到伯
明翰去。这毫无疑问。我本来想跟老头说不要白跑这一趟了,但转念一想还
是让他去,腾出地方来的好。明天,华生,明天就水落石出了。”
福尔摩斯一大早就起床出去了,中午回来时他脸色相当阴沉。
“这个案子比我预想的要严重,华生。”他说,“我应该对你说实话,
虽然我明知告诉你以后你更要去冒险了。这么多年相处,我当然知道你的脾
气了,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此行非常危险。”
“我又不是第一次同你去冒险了,福尔摩斯。希望这也不是最后一次。
请明确告诉我,是什么危险?”
“我们遇到一个棘手的案子。我已查明约翰・加里德布律师先生的真实
身份,原来他就是‘杀人能手’伊万斯,以阴险凶恶著称。”
“我还是不明白。”
“当然,你的职业用不着你去背诵新门监狱的大事记。我刚才去见了警
察厅的雷斯垂德老伙计,那个地方尽管有时候缺乏想象和直觉,但其周密和
技术之严格还是无与伦比的。我想在他们的档案里可能会找到我们的这位美
国朋友的线索,果然,在罪犯照片馆我发现了他圆胖的笑脸,‘詹姆斯・温
特,又名莫尔克罗夫特,绰号“杀人能手伊万斯”,这是照片上的姓名。’”
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继续说,“我从他的档案里抄了一些要点:
四十四岁,原籍芝加哥。在美国曾枪杀三个人而众所周知。通过有政治影响
的人逃出监狱。一八九三年抵伦敦,一八九五年在滑铁卢路一家夜总会因赌
牌而枪杀一人。伊万斯是争吵中先动手的一方。死者查明为罗杰・普莱斯考
特,是芝加哥有名的伪币制造者。一九○一年伊万斯获释。从那以后一直在
警方的监视之中,但无越轨行为。危险人物,常携带武器,且爱动武。这就
是我们的对手,华生,一个活跃的对手,这是无法否认的。”
“但他玩的是什么把戏呢?”
“已经开始见分晓了。我到房产经纪人那里去了,他说,我们这个主顾
住那儿已有五年了,在此之前那间房曾空租了一年,前房客无职业,名叫沃
尔德伦,他的容貌房产商至今仍记忆犹新,他突然消失了,再没有任何消息。
他很高,留胡子,脸色黝黑。而普莱斯考特,就是被伊万斯枪杀的那个人,
据警察厅讲也是高个子、留胡须,面色黝黑的人。可以这样假设,美国罪犯
普莱斯考特原来就住在我们这位天真的朋友现在当作博物馆的这间房子里。
你瞧,我们总算找到了点线索。
“接下来呢?”
“我们这就去把它搞清楚。”
他从屉子里拿出一把手枪,递给我。
“我带着我常用的老枪。如果我们的这位凶蛮的西部朋友确如其绰号那
样的话,我们就得有所防备。你休息一小时,华生,然后我们就得去赖德街
探险了。”
正四点,我们到了内森・加里德布先生古怪的住处。看门人桑德尔太太
正要离开,她马上就让我们进去了,因为门上装的是弹簧锁,且福尔摩斯答
应走时把门锁好。过了一会儿,大门关上了,她戴着帽子从凸窗前走过,我
们知道楼下就只我们两人了。福尔摩斯迅速地查看了现场。一个灰暗的角落
里有个柜橱不靠墙,我们就蹲伏在那个小空隙里,福尔摩斯低声简要地交待
了他的打算。
“他想把这位仁慈善良的朋友弄出屋去——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由于
这位收藏家深居简出,所以颇费手脚。这一整套加里德布谎言都是为了这个
目的,华生,我得承认,尽管这个房客的怪姓氏确实给了他一个始料未及的
开端,但里面是有些鬼聪明的。他编造的谎言相当狡猾。”
“但他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这就是我们在此要弄清楚的。就我观察所及,这与我们的主顾无任何
干系,而与那个被他枪杀的人有关联,那人可能曾是他的同谋犯。这个屋子
里有某种罪恶的秘密。我是这样看的。起初我还以为我们这位朋友的收藏中
有他未知的值钱东西,这东西吸引大罪犯伊万斯的注意力。但是罪犯罗杰・普
莱斯考特住过这屋子,事情就不这么简单了。好了,华生,我们只有耐住性
子静观事态发展了。”
时间飞快地流逝。当听到大门开阖的声音后,我们就往柜后躲得更深了
点。接着有钥匙声。美国人进了屋。他轻轻关上门,警觉地四下扫视,确认
安全后甩掉大衣就直奔房中央的大桌子,行动迅速准确,煞是胸有成竹。他
把桌子推向一旁,卷起桌下的地毯,然后从衣服内口袋里掏出一根小橇棍,
跪下猛撬地板。很快我们便听到木板滑动的声音,地板上随即出现了一个方
洞。杀人能手伊万斯划燃一根火柴,点亮一根蜡烛头,就从我们的视野中消
失了。

显然我们该行动了。福尔摩斯示意地碰碰我的手腕,我们就一起蹑足潜
往洞口。尽管我们移动得很轻,但我们脚下的老地板肯定发出了声响,因为
美国人突然从洞口探出脑袋来担心地张望着。他的脸转向我们,双眼含怒,
但却渐渐地变为一种惨笑,因为他发现两支手枪直指着他的脑袋。
“好,好,”他一面爬上来一面冷静地说,“你们比我多了一个人啊,
福尔摩斯先生。我想从一开始你就看穿了我的把戏,把我当傻瓜耍了。好了,
先生,你是有功的,你赢了我——”
说时迟那时快,他从胸前掏出手枪就开了两枪,我感到大腿上一阵灼热,
好像烧红的烙铁贴在肉上一样。只听‘咔嚓’一声,福尔摩斯的手枪砸在了
他的脑袋上,我见他趴在了地上,脸上淌着血,福尔摩斯缴了他的武器。接
着我朋友伸过结实的臂膀搂住我,扶我到一张椅子上坐下。
“你没伤着吧,华生?上帝保佑,你没伤着!”
但我体会到这表面冰冷的脸后面有着多深的忠诚友爱啊,受一次伤,甚
至多几次伤也是值得的。他那明亮坚强的眼睛立时湿润了,坚定的嘴唇有点
颤抖。这是仅有的一次机会让我瞥见了他不但有伟大的头脑,而且有伟大的
心灵。我这些年谦恭而忠心的服务,有这一点感受也就知足了。
“没什么,福尔摩斯,擦破了一点皮而已。”
他用小刀割开我的裤管。
“没错,”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喊道,“皮外伤。”他把脸转向俘虏,
脸紧绷得像铁石,那家伙正茫然地坐起来,“算你走运。要是你伤害了华生,
你就别想活着出这屋子。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无话可说,只是坐在地上干瞪眼。我靠着福尔摩斯,我们一起往那被
揭去了暗盖的小地窖里看。伊万斯拿下去的蜡烛仍在洞内燃着,我们看见一
堆生锈的机器,大卷的纸张,一排瓶子,还有整齐地排放着在一张小桌上许
多干净的小包包。
“印刷机——造伪钞者的全副装备,”福尔摩斯说。
“是的,先生,”犯人一边说,一边挣扎着站起来跌坐在椅子上,“他
是伦敦最大的伪币制造者。这是普莱斯考特的机器。桌上的那些小包是两千
张面值百镑的伪钞,各地流通,毫无破绽,请你们自己取用吧,我们公平交
易,放我走吧。”
福尔摩斯哈哈大笑。
“伊万斯先生,这不是我们的办事方式。这个国家没你的藏身之地,就
是你杀死了普莱斯考特,对吗?”
“是的,先生,而且因此被判了五年刑,虽说是他先掏的枪。判五年。
而我应该得到的是一个盘子大的奖章啊。无人能识别普莱斯考特的伪钞与英
国银行钞票有何差异,要不是我除去他,他会让伪钞充斥伦敦。我是唯一知
道他在什么地方造伪钞的人。所以,我来这有什么奇怪呢?当我发现这个收
藏破烂的怪姓蠢家伙蹲在这儿死不肯出去时,我只好尽力赶开他,这又有什
么奇怪呢?也许当初除掉他倒更明智些,这于我是举手之劳。但我心肠软。
除非对方也有枪,否则我是不会开枪杀人的。你说吧,福尔摩斯先生,我到
底做错了什么?我没动这机器,没伤害那个老古板,你抓得住我什么错?”
“只是蓄意谋杀而已,”福尔摩斯说,“但这不属我们管,下一步会有
人办理,我们现在要的就是你这善辩的人材。华生,挂警察局。他们已有所
准备了。”
以上就是有关杀人能手伊万斯及他编造的三个同姓人的故事。我们后来
听说那个可怜的老主顾经受不起梦想破灭的打击,精神失常了,最后进了布
利斯克顿疗养院。查出了普莱斯考特的造伪钞设备是让警察厅高兴的事,因
为尽管他们知道有这机器,但在他死后却一直无法找出。伊万斯确实立了一
大功,他使好几个有价值的情报人员可以睡安稳觉了,因为这个造伪钞者是
对社会有特殊危害的高明罪犯。他们几个是颇有心为莫尔克罗夫特去申请那
个盘子大的奖章的,可惜法庭却不怎么欣赏他,于是杀人能手就又回到了他
刚刚被放出来的那个场所。

(杨晓红 译)
雷神桥之谜

查林十字路口有家考克斯公司银行,它的保管库里存放着一个锡箱,因
常被人搬来搬去而显得破旧不堪。箱盖上有我的姓名,约翰・华生,医学博
士,原隶属印度军队。箱子里面塞满了纸张,几乎都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
生解释不同时期探案时遇到的各种古怪问题的案情记录。有的案子倒是还有
点意思,却终是悬而未决,既然毫无结果,也就无从加以叙述了。诸如此类
悬而未决的案子,也许会让研究者们大感兴趣,然而对一般读者来说,则未
免有些枯燥无味了。比如,詹姆斯・菲利莫尔一案,就属于这一类,这位先
生回过头去家里取伞,从此,人们便再也没有见过他。还有一案,说的是阿
丽西亚号汽艇在春天的一个早上,它驶进一小团雾气中,雾散了,船却不见
了,从此,再也没有人听到过任何有关这条船和它的乘客的消息。再有,伊
萨多拉・伯桑诺一案颇值一提,此人是一位有名的记者和决斗者,突然有一
天,他精神完全失常,两眼瞪着一个火柴盒,里面装着一只奇怪的叫不出名
来的虫子。此外,还有些案子是和家族的隐私有关的,如果将它们公之于众,
在某种程度上,将会引起上流社会许多人的恐慌。无疑,这些隐私是不能泄
露出去的,有关这方面的记录肯定是要被清理出来,并加以销毁的。这样,
我的朋友就得花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还有相当一部分案子,兴味不一,若
不是考虑到观众看得多了,会影响我最敬重的那个人的声誉的话,我早就将
它们整理出来了。这些案子,有的我是亲自参与了的,因而能以目击者的身
份说话,有的却不曾参与,或是稍稍过问,故只能以第三者的身份叙述。以
下所述就是我亲身经历的。
那是十月的一个早晨,风雨交加。后院有棵法国梧桐,往日里为院子增
添了不少风采,那天,狂风卷走了树上仅有的几片叶子。我下楼去吃早饭,
心想我的朋友一定又是抑郁寡欢,因为,他像所有的大艺术家一样,很容易
为周围的环境所感染。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已差不多用完了早餐,而且
心情特别好,带着他高兴时特有的那种神情:愉快中稍带些不祥之情。
“手头有案子了吧,福尔摩斯?”我说。
“推理法的感染力确实不小啊,华生。”他回答道,“你也用推理法来
刺探我的秘密了。没错,手头是有案子了。忙了一个月的琐碎小事,经过一
个月的停滞无为,车轮又开始运转了。”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需要你做的不多。不过,你吃了新厨师给我们煮老了的鸡蛋之后,我
们可以来讨论讨论。昨天,我看见大厅的桌上有本《家庭指南》,鸡蛋的火
候想必是受了它的影响,即便是煮鸡蛋这样的小事也要求诸如计算时间的注
意力,而这与那本优秀杂志上的浪漫爱情是不相容的。”
一刻钟后,桌子清理干净了,我们面对面坐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你听说过金矿大王奈尔・吉布森吗?”他说。
“是说那个美国参议员吗?”
“嗯,他是曾做过西部某州的参议员,但更为著名的是他是世界上最大
的金矿巨头。”
“是的,我听说过他,他一定在英国住过一段时间,这名字很熟。”
“不错,五年前他在汉普郡买下了一座不小的庄园。大概你已听说过他
妻子的惨死了吧。”
“当然,我现在想起来了,就是那件事让他成了新闻人物。不过,具体
情况我倒是一无所知。”
福尔摩斯朝椅子上的一叠纸挥了挥手。“没想到我会沾上这案子,要不
然,我早就将摘要准备好了。”他说,“这案子虽然闹得满城风雨,妇孺皆
知,但案情却并不复杂,事实上,它非常简单,让人一目了然。虽然大家对
被告的性格很感兴趣,但证据确凿,勿庸置疑,那是验尸陪审团的观点,也
是警察法庭提起诉讼时持的观点。现此案已提交温切斯特巡回法庭审理。我
担心办这案子会费力不讨好。我能发现事实,华生,但我改变不了事实。我
看我的委托人是没有多大希望了,除非能找到全新的、意想不到的线索。
“你的委托人?”
“噢,忘了告诉你。我也染上你的倒叙的糊涂习惯了,华生。你还是先
看看这个吧。”
他递给我一封信,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一位勇敢、专横的人之手,其文如
下:

克拉里奇饭店
十月三号
尊敬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我不能眼看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被判死刑而不去帮她一把,我要尽我所能去挽救她的生
命,对此,我不能做更多的解释,而且也不打算做任何解释。但是我知道顿巴小姐确实是
无辜的。你们早已耳闻此事——又有谁没听说过这件事呢?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成了街谈
巷议的话题,但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说句公道话!正是这种极度的不公正,简直让我
发疯!这个女人心地善良之极,连一只蚊蝇都不忍心去杀死。明日十一时我将前来拜访您,
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或许我知道什么线索而自己不曾意识到,不管怎样,只要能拯救她,
我愿意告诉您我知道的一切,我也愿意付出我所有的财产及全部的生命。恳请您竭尽全力
办理这个案子。
你忠诚的
奈尔・吉布森

“这下你明白了吧。”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把早餐后抽完的一斗烟灰
敲了出来,然后又不急不慢地重新装满烟丝,“我等的就是这位先生。至于
事情本身,材料太多,你没时间去细看。如果你对该案件感兴趣的话,我就
大概地给你讲一下。这位先生不仅是世界上最大的金融巨头,依我看,他还
是一个粗暴无比、让人望而生畏的人物。他娶了一妻,也就是死者,我仅知
道她已过华年,而这一点又因家里给两个孩子请了一位迷人可爱的女家庭教
师之后而更增添了她的不幸。这是三位主要人物。事情发生在一座古老宏伟
的大宅邸,据历史记载,那里曾是英国政府所在地。接下来讲讲悲剧本身:
深夜时分,有人发现这位女主人躺在离住宅大约半英里的地方,子弹射穿了
她的脑袋,其时,她身着晚礼服,围着披巾。附近没有发现任何武器,现场
也没有发现任何谋杀的线索。附近没有武器,注意这一点,华生。谋杀似乎
在很晚的时候才发生的,尸体是一位狩猎看守人在晚上十一点钟左右发现
的,当即就有警察和法医来验了尸,之后,尸体就被送回了家。这样是不是
太简短了,你能听明白吗?”
“一切都很清楚,但是为什么怀疑家庭教师呢?”
“首先,有确凿的证据。在她的衣橱的底板上发现一支放过一弹的手枪,
其口径与射穿脑袋的子弹吻合。”他全神贯注,若有所思,一字一顿地重复
着,“衣——橱——的——底——板——上。”然后便不吭声了,看得出,
他的思维开始活跃起来,这时,若打断他的思绪,那简直是愚蠢之极。突然,
他又醒转过来,“是的,华生,发现了手枪,就能定罪了,是不是?两个陪
审团也这么认为。此外,死者身上有张纸条,是约她去事故发生地点的,而
末尾署名是那位家庭教师。那说明了什么?这儿不无动机的存在。参议员吉
布森是个有魅力的男人,人人都说,他对这位家庭教师早已厚爱有加,假如
他的妻子死了,除了这位年轻的女士,还有谁能取而代之呢?爱情,财产,
权力,这些都取决于一个中年女子的死亡,太丑恶了,华生,太丑恶了!”
“是的,的确如此,福尔摩斯先生。”
“而且她也拿不出当时不在场的证据。相反,她不得不承认,案发时她
就在事故发生地点——雷神桥附近。对此,她没法否认,因为有个村民路过
时看见她在那儿了。”
“如此说来是可以定案了。”
“但是,华生,事情会是如此简单吗?这是一座宽石桥,两边有栏杆,
其下是一条又长又深的小湖泊,周围长满了芦苇,这座桥横跨了这条湖泊最
窄的部位。该湖名叫雷神湖,死者就躺在桥头。基本情况就这些。如果我没
弄错的话,应该是我们的委托人来了,这离约定的时间还远着呢?”
比利早已打开了门,但是来者并非奈尔・吉布森先生,而是一位叫马洛・贝
茨的先生,这让我们有点意外,因为我们谁也不认识这位先生,此人干瘦而
且有点神经质,一双眼睛满是惊恐,举止急促而犹豫不决。以我的职业眼光
来看,此人一定是处在神经崩溃的边缘。
“您看来很激动,贝茨先生。”福尔摩斯说。“请坐,恐怕我只能和您
谈一会儿,我十一点钟有个约会。”
“我知道,”来访者喘着气,迸出一些短短的句子,就像一个喘不过气
来的人,“吉布森先生就要来了。他是我的雇主,我是他庄园的管家。福尔
摩斯先生,他是个坏蛋,一个恶魔般的坏蛋。”
“您这话说得太偏激了,贝茨先生。”
“我不得不加强语气,福尔摩斯先生,时间太有限了,我不能让他知道
我来过这儿。他马上就要到了,但是我所处的环境让我早来不了。我是今天
早上才从他的秘书弗格森先生那儿得知他同您约会一事。”
“您还是他的管家?”
“我已经向他提出了辞职,再过一两个星期,我就可以摆脱他那该死的
奴役了。福尔摩斯先生,他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对谁都是这样。他做的公共
慈善事业不过是为了遮人耳目,不让别人看见他干的邪恶的勾当罢了。可是
他的妻子却成了他的受害者。他对她很残忍——是的,先生,很残忍!她是
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但我确信他使她生活得很痛苦。她是热带人,出生于
巴西,这些您肯定知道的。”
“不,我并不知道。”
“她出生于热带,天性热情,在阳光沐浴下长大的她,充满着激情。她
就是以这种女人的热情全身心爱着他。我听说她曾经很美,而如今她容颜已
逝,再也得不到他的宠爱。我们都很喜欢她,也很可怜她,我们憎恨他如此
待她。但他巧言善辩,而且十分狡猾。我只能对你们说这么多了。不要轻信
他的话,他这人笑里藏刀,我得走了,不,不,我不能再呆下去了,他马上
就要到了。”
这位奇怪的客人惊恐地看了一下表,然后撒腿就往外跑,一下子就不见
了。这么说他,一点也不夸张。
“好了,好了,”福尔摩斯停了一会儿说道,“看样子,吉布森先生有
位好管家,忠实着呢。不管怎样,这警告还是有用的。现在我们只能等着吉
布森先生本人的到来了。”
十一点整,我们听见重重的脚步声上楼来了,名声显赫的大亨被引进了
屋子。当我打量他的时候,我明白了他的管家对他的恐惧和厌恶,同时也理
解了他的竞争对手对他的深深的憎恨。如果我是一位雕刻家,想要塑造出一
个成功的企业家形象,一个具有坚强意志和铁石心肠的人物,那么,我一定
会选择吉布森先生做我的模特儿。他高高瘦瘦的身材给人以饥饿贪婪之感。
如果将亚伯拉罕・林肯塑像的高贵气质用卑微来代替,则与眼前这位先生有
几份相似之处了。他的脸仿佛是用花岗石做成的,削瘦刻板,显得冷酷无情。
他脸上的皱纹是那么的深,多次危难之后留下的伤疤是那么的明显。两道浓
眉下的灰眼睛冷冰冰的,显得很精明。他挨个儿将我们打量了一番。福尔摩
斯把我介绍给他时,他只是应付性地点了点头,然后以主人的姿态拉过一把
椅子,坐在我同伴的身旁,他瘦骨嶙峋的双膝简直就要挨着他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就在这儿说吧,”他开口说道,“钱我不在乎,您
把它当柴火烧也没关系,只要它能为您照亮,引导您找到真相。这个女人是
无辜的,必须还她清白,这全靠您了,您开个价吧。”
“我办案有固定的收费标准,”福尔摩斯冷冷地说,“一般不会有什么
变化,除了有时免费。”
“好了,既然您不在乎钱,您总可以考虑考虑您的声誉吧。如果您把这
案子办好了,英美两国的各家报纸会极力吹捧您,那么您也就名声大振了。”
“谢谢,吉布森先生,我想我不需要吹捧。您也许感到奇怪,我宁愿不
露姓名地工作,而且我只对案子本身感兴趣。好了,别浪费时间了,我们还
是言归正传,谈谈这案子吧。”
“我想您也许已经从报纸上了解到了基本情况,我不知道我还能为您提
供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过,您要是还想了解什么情况,嗯,我将尽力作答。”
“好的,我只问一点。”
“是什么?”
“您和顿巴小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金矿大王一惊,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过,他马上就恢复了极为镇
定的神态。
“我想,福尔摩斯先生,您有权这样问——或许您是在履行您的职责。”
“我们同意您的这一说法。”福尔摩斯说。
“那么,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之间只是雇主与家庭教师的关系,我从
来都是有孩子们在场时才和她交谈几句,或者见她一面。”
福尔摩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很忙,吉布森先生,”他说,“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与您进行
毫无目的的交谈。祝您早安。”
我们的客人也站起身来,他高大不结实的身体高出福尔摩斯许多,浓眉
下闪烁着一丝怒火,蜡黄的双颊微泛红晕。
“您这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您是拒绝接受我的案子吗?”
“这个么,吉布森先生,至少我拒绝您本人。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是明白无误了,但是这后面隐含了什么?提高价钱?害怕面对?还是
别的什么?我有权要求您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也许您是有权,”福尔摩斯说,“我这就给您一个答复,这案子本来
已经够复杂了,您还提供不真实的信息,就更难办了。”
“您是说我在撒谎。”
“好吧,我已经尽量委婉地表达了我的意思,但是,如果您坚持要使用
那个词的话,我也不反对。”
我跳了起来,因为这位大亨的脸上露出了无比凶猛的神情,一只巨大的
拳头也举起来了。福尔摩斯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然后伸手去拿烟斗。
“别胡来,吉布森先生,我发现早餐后不宜争吵,一点也不行。我建议
您到外面去散散步,呼吸一下早晨的新鲜空气,然后冷静地想一想,这对您
会大有好处。”
金矿大王努力地抑制住了自己的怒火。我不由得佩服他超人的自制力,
一分钟之前,他还是满脸盛怒,而现在,我们只能从他的脸上看到冷漠和蔑
视。
“好吧,悉听尊便。我猜想您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的事务,我不能强求
您接受我的案子。福尔摩斯先生,您刚才的所作所为对您没好处,比您强的
人都不是我的对手,还没有人打败过我,和我作对,不会有好下场。”
“已经有很多人对我说过这话了,但我还是我。”福尔摩斯微笑着说,
“好了,再见,吉布森先生,您还有很多东西要去学呢。”
我们的客人忿然离去。福尔摩斯默默地抽着烟,很镇静,两眼心不在焉
地盯着天花板。
“你怎么想的,华生?”他终于问了一句。
“福尔摩斯,考虑到此人会不择手段去扫除自己路上的一切障碍,而他
的妻子可能就是他的一个障碍和不喜欢的人,我得承认,在我看来,它似乎
——”
“没错,我也这么认为。”
“但是他同那位家庭教师的关系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虚张声势,华生,虚张声势罢了!那封信的语调激烈,不合常规,甚
至不太认真,这与他的自制的态度及他的相貌不太相称了。很显然,他对被
告产生了深深的感情,而对死者却没有。我们必须弄明白这三个人之间的确
切关系,只有这样,才能查明真相。你看见了刚才我对他进行正面攻击,他
应付得多么镇定。接着,我便欺诈他,让他以为我有绝对的把握,其实,我
也只是怀疑。”
“或许他还会回来?”
“他肯定还会回来的,而且他必须回来,他不会就此罢休。啊,不是有
人在摁门铃吗?是的,是他的脚步声。好了,吉布森先生,我正对华生说你
该到了。”
这回金矿大王的情绪比离开时平静多了,看得出他忿恨的眼神中还有受
了伤的骄傲,但理智告诉他,要想达到目的,必须让步。
“我仔仔细细地考虑了一下,福尔摩斯先生,我不该对您说的话生气,
这太不礼貌了。您应该知道事实,且不管它们是怎样的,我尊重您的这一权
利。不过,我向您保证,我和顿巴小姐的关系同这案子没什么关系。”
“这得由我来决定,不是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您就像一名外科医生,了解了病人的每一症状
之后,才下诊断。”
“没错,正是这样。医生是会为病人保密的,但如果病人欺骗了医生,
那只能说明他另有目的。”
“也许是这样,但是,您得承认,福尔摩斯先生,太多数男人在别人直
截了当地问他与某女人的关系如何时都会有防备的,如果他们之间真有感情
的话,更是如此。我猜想大多数人的心灵深处都有秘密,不愿外人探知。您
冷不防地侵犯了我,但我愿意原谅您,您是为了挽救她,既然已经没有了这
方面的障碍了,也就无所谓秘密了,您可以问任何问题,您想知道什么?”
“事实。”
金矿大王稍作停顿,仿佛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他冷酷而布满皱纹的脸变
得更忧郁沉闷了。
“我可以简短地告诉您,福尔摩斯先生。”他终于说道,“有些事情不
仅难以启齿,还让人痛苦,我只拣必要的说吧。我是在巴西寻金时遇见我妻
子的,她叫马丽娅・品脱,是马诺斯一官员的女儿,她生得很美。那时候的
我年轻热情。但即便是现在,我的心冷酷了许多,我的眼光也更挑剔了,回
想起来,她的美貌还是少有的。她的性情也是深沉丰富的,她热情奔放,忠
诚坚贞,情绪不稳,这与我认识的美国女人截然不同。好了,还是长话短说
吧。我爱上了她,并娶了她。当爱情的浪漫一过——它也持续了几年——我
意识到我们之间毫无共同之处。我的爱消失了,要是她的爱也消失了,那事
情也就好办多了。但是您知道女人的方式总是惊人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改变
不了她对我的爱。如果说我曾对她很苛刻,甚至,用别人的话来说,很粗鲁,
那完全是因为我知道若能扼杀她的爱,或是让她恨我,那对我们两人都有好
处。但是,我拿她毫无办法,她始终崇拜着我,在英国的森林中和二十年前
在亚马逊河岸时一个样。不管我做了什么,她依然忠诚热情。
“后来,顿巴小姐来了。我们登了广告,她前来应骋,并成了我的两个
孩子的家庭教师。也许您早已从报纸上见过她的照片,她非常美。我不想装
得比别人更正人君子,我向您承认,同这样一个女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而且天天打交道,不产生爱慕之情是不可能的。您责怪我吗?福尔摩斯先
生?”
“我不责怪您的这一感觉,如果您向她表白了,我就要责怪您了,因为,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位年轻的小姐是在您的保护之下。”
“这个么,也许。”大亨话是这么说,但是听了这番责备,有那么一下
子,他眼中又露出了原先的怒火,“我不想装得比实际的我要好,我这一辈
子,想要什么东西,就一定要拿到手。而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想爱这个女人,
想拥有她。我把这告诉了她。”
“哦,您就这么对她说了,是吗?”
福尔摩斯一旦被打动了,那样子是很可怕的。
“我对她说,若能娶她,我一定娶她,但是我不能。我说我不在乎钱,
只要能让她过得幸福,舒适,做什么我都愿意。”
“您很慷慨,对此,我一点也不怀疑。”福尔摩斯讥讽道。
“您瞧,福尔摩斯先生,我是来向您请教探案问题的,不是请教道德问
题的,我也不是来寻求您的批评的。”
“我完全是看在这位年轻的小姐分上才接受这案子的。”福尔摩斯说,
语气也严厉起来,“您企图毁掉一个寄您篱下的无助的女子,这是您自己承
认了的。说实在的,她被指控的任何一桩罪行都没有您的行径恶劣。你们这
些有钱人哪,就该教训教训,并不是所有的人一经贿赂就能宽恕你们的罪
过。”
没想到金矿大王这回平静地接受了福尔摩斯的指责。
“现在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感谢上帝,我的计划并未如愿以偿,她没
答应,而且打算立即离开。”
“她为什么又没走呢?”
“这个,主要是她得养活家人,放弃了这份职业,全家人的生计就成了
问题,这麻烦着实不小。我向她发誓——我真这么做了——以后不再骚扰她,
她才答应留下来。但是还有一个理由。她清楚自己对我的影响,这种影响比
世界上任何别的影响都要有力。她想利用这种影响,做些有益的事。”
“怎么利用?”
“呃,她对我的事业有所了解。那是非常庞大的事业——常人难以想象
之庞大。我可以让别人成功,也可以叫他们破产——通常我总是让别人破产,
不仅仅是个人,还有团体,城市,甚至还有国家。商场如战场,强者生存,
弱者败北。我全力以赴,从不叫痛,也从不在乎别人叫痛。但她却不这样看,
她认为一个人的巨大财富不应该建立在一万个人破产的基础上,因为前者的
财产已超过所需,而后者却穷得响丁当。她也是这么说的。这就是她的观点,
我想她是对的,她能越过金钱看到更为持久的东西。她发现我听从她的话,
而且她相信她能通过影响我的行动来为世人做些事,于是,她留下了——然
后便出了这事。”
“您能说明白点吗?”
金矿大王停了一会儿,或更长的时间,他双手捧着脑袋,陷入了沉思。
“这对她很不利,我不能否认这点。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内心生活,她
们有时做起事来,连男人都无法判断。起先,我着实吃惊不小,我简直要认
为她是着了魔了,以致于完全违背了她往日的性情。我的脑子里有了一个解
释,不论真伪,福尔摩斯先生,我把它告诉您。我的妻子无疑是个忌妒心很
重的女人。精神上的妒忌和肉体上的妒忌都一样,都能让人发狂。虽然我的
妻子没有理由妒忌顿巴小姐——我相信她清楚这点。她知道这个英国姑娘对
我的思想和行为产生了一种她自己从未产生过的影响。这是好的影响,但也
无济于事。恨让她发疯,再说,亚马逊人的激怒在她身上根深蒂固。她本来
是想杀死顿巴小姐的——或者,我们可以这么说,用枪威胁她,威胁她离开
我们,然后她们可能扭打起来,枪走了火,反而击中了持枪人。”
“我早想到这种可能性了。”福尔摩斯说,“这确实是唯一可以替代蓄
意谋杀的解释了。”
“但是她完全否认发生过这种情况。”
“这并不意味着就可以定案了,对不对?谁都可以理解,一个女子,处
境这么糟,手持枪,糊里糊涂地赶回家,她甚至有可能把枪扔进了衣服堆里,
而且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枪搜了出来,她可以矢口否认,为自己开脱,
因为怎么解释都没有用。是什么才能让这个推测不能成立呢?”
“顿巴小姐本人。”
“也许吧。”
福尔摩斯看了一下表,说:“毫无疑问,我们今天上午可以拿到必要的
许可证,然后乘晚上的车到达温切斯特。见过这位年轻的小姐之后,我对此
案会更有把握些。不过,我不能保证我的结论一定会和您所希望的一致。”
在取得官方许可方面有些耽搁,因此,我们当天没去成温切斯特,倒是
去奈尔・吉布森先生在汉普郡的庄园——雷神别墅走了一趟。他本人没有前
来陪同,但是我们有当地警察卡文特里警官的地址。他是第一个着手调查此
案的人。他高高的,瘦瘦的,脸色苍白,举止诡秘,仿佛在告诉大家,他知
道许多,也对很多东西感到怀疑,只是不敢说罢了。他还有个习惯,喜欢把
声音突然放低,仿佛他说的都是至关重要的东西,其实这些东西都再平常不
过了。尽管他的举止风度如此,他很快又让自己看起来不失为一个正直诚实
的人,他并没有骄傲到不承认自己能力有限,不需要任何帮助。
“不管怎样,我很高兴来的是您,而不是苏格兰场的人。”他说,“伦
敦苏格兰场一旦插手,地方警察局就算破了案,也不会得到嘉奖,相反,一
旦破不了案,还要受到谴责。听说您很公正。”
“我办案不是为了让自己出名。”福尔摩斯说。听了这话,这位忧郁的
警官明显地放下心来,“若能把案子办好,我不要求披露我的姓名。”
“您确实很大度,而且我知道,您的朋友华生博士,也值得信任。现在,
福尔摩斯先生,咱们到出事地点去,趁此,我问您一个问题,我只对您一个
人讲。”他朝四周看了看,好像怕说出这句话,“难道您不觉得这案子可能
对奈尔・吉布森先生不利吗?”
“我考虑过这一点。”
“您还没见过顿巴小姐呢。她从各方面都是一个极好的女人。他也许嫌
她妻子碍事,而且,这些美国人比英国人更容易动枪。要知道,那是他的枪。”
“确认过吗?”
“是的,先生。他有两支那样的枪,那是其中的一支。”
“两支中的一支?还有一支呢?”
“他有很多武器,各种各样的,我们没有找到与这支配对的枪——但枪
匣子是用来装一对的。”
“如果真是一对中的一支,你肯定能找到另一支。”
“如果您愿意去参观参观,我们把枪支全拿出来了,就放在屋子里。”
“过一阵子吧,也说不定。我想我们还是先一起到案发地点去看看吧。”
卡文特里警官的住所很简陋。以上对话就是在他的住房的前面的一间小
房子里进行的,同时这儿还充当了当地警察局。走了约半英里,穿过一片当
风的荒地,遍地都是金黄色和古铜色的蕨类植物,已经枯萎了,走进一扇侧
门,我们来到雷神别墅庄园。顺着一条小路,穿过野鸡林,放眼望去,只见
山顶矗立着一幢占地面积很宽的建筑物,它一半是用木材建造的,就其风格
而言,一半是都铎风格①,一半是佐治亚②风格。我们旁边是一湾长长的、长
满了芦苇的水塘,水塘的中央最窄,一座石桥就跨在这最窄的部位,其上成
了主要的马车道,桥的两边汇成了小小的湖泊。走至桥头,我们的向导停了


一种融合了亨利七世、亨利八世和玛丽一世宫廷装饰风格的英国建筑类型,兼有垂直式哥特建筑和帕拉
第奥建筑的特色。——编注

美国东南部的一个州。——编注
下来,指着地面对我们说:
“吉布森夫人就躺在那儿,我用那块石头做了记号。”
“我听说,尸体被搬动以前,你在这儿?”
“是的,他们马上派人来叫了我。”
“谁派的人?”
“吉布森先生本人。一响警钟,他就同其他人冲了出去,他坚持要等警
察来了之后才能搬动尸体。”
“这倒是明智的做法。我从报上得知,子弹是从近处射出的。”
“是的,先生,非常近。”
“靠近右太阳穴吗?”
“就在那后面,先生。”
“尸体是怎么躺的?”
“仰面躺着,先生。没有搏斗的痕迹,没有记号,没有凶器,她的左手
攥着一张顿巴小姐写的纸条。”
“你是说攥着吗?”
“是的,先生,我们简直弄不开她的手指。”
“这一点很重要。这就排除了是别人在她死后把纸条放在她手里,以此
来制造假象的可能性。差点忘了,纸条很短,我记得它上面写着:

九时整在雷神桥等你。
顿巴

没记错吧。”
“没有,先生。”
“顿巴小姐承认她写了这纸条吗?”
“是的,先生。”
“她对此做何解释?”
“她要到巡回审判时才会自己辩护,目前,她什么也不愿意说。”
“这案子确实有趣。这纸条的用意不明,难道不是吗?”
“这个么,先生,”向导说,“如果我有足够的勇气把它说出来的话,
它似乎是整个案子中唯一真正清楚的证据。”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
“假设这纸条是真的,而且确实是顿巴小姐写的,那么她一定早就收到
这纸条了——也许是在一两个小时以前。那么为什么这位夫人至死还攥着它
呢?她为什么如此细心地把它带在身上?她前去赴约,犯不着再去看这纸
条,这难道不奇怪吗?”
“呃,先生,经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了。”
“我想我应该静静地坐一会儿,好好地想一想。”说完,他坐到石栏杆
上,一双敏锐的灰眼睛怀疑地扫视着四周,突然,他一跃而起,跑向对面的
栏杆,然后从口袋里一把抓出透镜,对着栏杆上的石头部分研究起来。
“怪事。”他说。
“是的,先生,我们也注意到栏杆上的缺口了,我怀疑是过路人干的。”
石头原本是灰色的,但这个地方却露出了一点白色,还没有六便士硬币
大。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个缺口是猛击后留下的痕迹。
“这非得使用暴力不可。”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一边用手杖去敲石
栏杆,结果没留下任何痕迹,“没错,很难敲出个缺口来。这个缺口的位置
也很奇怪,它不是在上面,而是在下面。你们看,缺口处在栏杆低处的边缘。”
“但是这离尸体至少有 15 英尺。”
“是的,离尸体是有 15 英尺。也许这同案子根本没关系,但是这一点还
是需要引起注意。依我看,我们找不到什么线索了。没有发现脚印,你是这
么说的吗?”
“地面坚硬着呢,先生,没有发现任何足迹。”
“那么,我们可以走了。我们先去屋子里看看你刚才提到的武器。然后,
我们必须动身去温切斯特,我想先见见顿巴小姐再说。”
奈尔・吉布森先生去镇上了,还没回来。但是我们见到了今天上午才来
拜访过我们的贝茨先生,他还是那么神经兮兮的。他的主人一生喜欢冒险,
收藏了大量的武器,形状,规格五花八门。他在给我们看这些武器时,脸上
露出一丝邪恶的意味。
“吉布森先生树敌不少,只要了解了他的为人和处事之道,谁也不会对
此感到奇怪。”他说,“他连睡觉时,都在床边的抽屉里放一支装了子弹的
枪。他是个粗暴的人,先生,有时,所有的人都惧怕他。这位可怜的夫人生
前就常常受到惊吓。”
“你见过他对她施加肉体上的暴力吗?”
“没有,我不能无中生有。但我听见过他对她恶言恶语,甚至当着仆人
的面,那都是些冷冰冰的话,满是轻蔑,让她伤透了心。”
“看来,我们的大亨在私生活方面过得并不如意。”在我们去火车站的
路上,福尔摩斯这么说,“好了,华生,我们获取了不少事实,有的还是新
的呢。很明显,贝茨先生不喜欢他的主人,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可以从他那
儿推知:警钟响的时候,吉布森先生确实是在书房。晚餐 8 时 30 分结束,然
后一切都很正常。警钟响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但是悲剧肯定是在纸上写明
的时间发生的。有人证明,吉布森先生 5 点钟从镇上回来后就没再出去过。
另外,依我的理解,顿巴小姐承认自己约了吉布森夫人在桥上见面,除此之
外,她拒绝透露任何东西,因为她的律师让她保留自己的辩护。我们有几个
很重要的问题要问这位年轻的小姐,只有见了她,我的大脑才会轻松下来。
我得承认,若不是有一件事,这案子对她极为不利。”
“一件什么事?福尔摩斯?”
“手枪是在她衣橱里找到的。”
“天哪,福尔摩斯!”我喊了出来, “我却认为那是最能毁掉她的证据。”
“并非如此,华生。第一次浏览那份摘要时,我就对这点感到很奇怪,
如今我们接手这案子,只有牢牢抓住这一线索,才会有希望。我们必须寻求
言行一致,如有言行不一致的地方,我们必须想一想,那是不是在欺骗我们。”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好吧,华生,就暂时假设你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女人,预谋要杀死自己
的情敌。一切都安排好了。纸条写了,受害者来了,枪也有了,然后人给杀
了,一切都干得很巧妙很彻底。难道你会告诉我,你在做了如此巧妙的案后,
忘了把枪扔进邻近的芦苇丛里,让人永远也找不到,却硬是把它小心地拿回
家,放进衣橱里吗?难道你不知道那是最先会被搜查的地方吗?华生,即便
是你最好的朋友,也不会说你是一个阴谋家,我不能想象你会干那么残忍的
事。”
“也许是一时激动——”
“不,不,华生,没有那种可能性。谋杀是预先冷静地计划好的,那么
销赃灭迹也应该预先冷静地计划好了。所以,我认为我们陷入了严重的错
觉。”
“但是有很多东西要你解释。”
“呃,我们将着手对此进行解释。一旦你的观点转变过来,原先不利的
证据就成了帮我们查明真相的线索。就拿手枪来说吧,顿巴小姐说她对此一
无所知。用我们的新理论来看,假设她说的是真话,那么枪是别人放进她的
衣橱的,谁放的呢?肯定是想陷害她的人,那个人不就是真正的凶手吗?你
瞧,我们一下子就找到了一条最有成效的调查线索。”
因为正式手续未完全办好,我们不得不在温切斯特住了一晚。第二天一
早,在乔伊斯・卡明斯先生的陪同下,我们获准来到单人牢房看望这位年轻
的小姐。乔伊斯・卡明斯先生是一位律师,其事业蒸蒸日上,他受托负责为
顿巴小姐辩护。久闻顿巴小姐容貌出众,我就是抱着这种态度去见识她的美
貌的,然而她给我的印象更是让人难以忘怀。难怪连金矿大王这么专横的人
也发现了她身上有种超乎寻常的力量——一种能够控制他、引导他的力量。
她的脸坚强有力,轮廓清晰,却又十分敏感,看着它,你会难以想象她居然
能干出如此冲动的事来。要知道,她的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正
是这种高贵气质,让她总能对人施加好的影响。她肤色略黑,身材高挑,体
态优雅,有指挥官的风度,然而她那双黑眼睛里却有一种哀怨无助的神情,
仿佛一只被追逐的小生灵感觉到了周围有陷阱却逃不出去一样。当她知道眼
前这位是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侦探,是来帮助她的,她苍白的双颊泛起一丝
红晕,看着我们的眼睛闪烁出希望的光芒。
“也许奈尔・吉布森先生已经把我们之间发生的事告诉您了吧。”她低
声问道,显得有些不安。
“是的。”福尔摩斯回答道,“你不必为卷入这案子而感到痛苦。见到
你之后,我相信吉布森先生说的是真话,我相信你对他的影响,也相信你们
之间是清白的,但是为什么不在法庭上把整个情况说清楚呢?”
“我以为这样的指控是不能成立的。我以为只要耐心等待,用不着把家
里让人痛苦的具体情节强扯进去,就会真相大白。但是我知道事态不仅没有
弄明白,反而更严重了。”
“哎哟,我的小姐!”福尔摩斯热切地说,“我恳请你不要对此抱任何
幻想。目前所有的证据都对我们不利,卡明斯先生会让你明白这点的。我们
必须竭尽全力,要不然就完了。坦白地说,你现在处境很危险。尽力与我们
配合,好早日查明真相。”
“我决不隐瞒任何情况。”
“那么,告诉我们,你和吉布森夫人的真实关系。”
“她憎恨我,福尔摩斯先生,她用她全部的热情憎恨我,她本性如此。
她是个做事彻底的女人,她爱他的丈夫有多深,恨我也就有多深。她很可能
误解了我们的关系。我真的不愿意说对她不公正的话,她从肉体上强烈地爱
着他,她不能理解我与她丈夫之间的这种精神上的,甚至是神圣的关系。她
也不能想象,我之所以留下来,只是为了能对他的强大力量产生影响,带来
好的结果。看来我错了,我不应该留下来,我给他们带来了不幸,不过,就
算我离开,这种不幸也不会消失。”
“顿巴小姐,”福尔摩斯说,“请你讲一讲那天晚上具体发生的情况。”
“我可以把我知道的情况全部告诉您,福尔摩斯先生,但我没法证实,
还有些证据——而且是最重要的证据——我不能解释,也不指望有任何解
释。”
“如果你愿意提供真实情况,也许别人能替你找到解释。”
“至于那天晚上我去了雷神桥,那是因为当天早上我收到一张吉布森夫
人写的纸条,就放在教室的桌子上,可能是她本人把纸条放在那儿的。她恳
请我晚饭后去那儿和她见面,说有重要的事和我讲,还让我把答复放在花园
的日规上,因为她不想别人知道我们有约。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弄得如此神秘,
但我还是照她的要求做了,接受了约会。她让我把纸条销毁,我就把它扔进
教室的壁炉,烧掉了。她十分惧怕她的丈夫,因为他待她十分粗暴,为此,
我没少责备他。我以为她这样做只是不想让她的丈夫知道此事,我也只能这
么想了。”
“但是她却把你的纸条好好地保留着?”
“是的,我听说她死时还攥着那张纸条,感到很意外。”
“后来呢?”
“后来,我如期赴约,我到的时候,她已在那儿等我了。直到那一刻,
我才意识到她有多么地恨我。她发了疯似的——确实,我想她是疯了,我不
知道该怎么来描述。只有神经错乱的人才极具蒙骗力,要不然,她怎能每天
对我淡然处之,而内心却狂热地恨着我?我不愿重复她的话,她用最恶毒、
最可怕的言语,发泄了她内心全部的愤怒。我甚至没有作声——我已说不出
话来,她的样子太可怕了。我用手捂着耳朵,跑开了。我离开时,她站在那
儿,就在桥头,还在尖声咒骂我。”
“就是后来人们发现她的地方吗?”
“在那几码之内。”
“那么,假设你离开后不久,她就出了事,你没听到枪声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但是,说实在的,福尔摩斯先生,我当时
惊恐万分,只想赶快回到屋里去,好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根本不可能注意到
发生的事。”
“你说你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么,第二天早上以前,你还离开过那房
间吗?”
“是的,警钟响了,说那位可怜的夫人出事了,我就跟其他人一起跑了
出去。”
“你看见吉布森先生了吗?”
“看见了,当时,他刚从桥头回来,他派人去请法医和警察
“你觉得此事对他打击大吗?”
“吉布森先生很坚强,有很强的自制力,不会轻易地把感情流露出来。
作为一个很了解他的人,我看出来了,他很忧虑。”
“现在我们来谈谈最重要的一点。手枪是在你房里找到的,你以前见过
吗?”
“没有,我发誓。”
“什么时候找到的?”
“第二天早上警察来搜查时找到的。”
“在你的衣服中间?”
“是的,在我的衣橱的底板上,就在我的衣物下面。”
“你估计它放进去有多长时间了?”
“头天早上以前还没放进去。”
“你怎么知道?”
“我整理了衣橱。”
“那么,可以确定,有人进了你的房间,把枪放在衣橱里,要陷害你。”
“准是这么回事。”
“那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只能是在吃饭的时候,要不然,就是我带着孩子们在教室的时候。”
“也就是你收到纸条的时候?”
“是的,从那时起直至整个上午。”
“谢谢你,顿巴小姐,还有什么对我的侦察有用的情况吗?”
“想不起来了。”
“桥的石栏杆上有猛击的痕迹——就在尸体对面,缺口是新凿出来的,
你能对此作出任何合理的解释吗?”
“想必只是巧合罢了。”
“奇怪,顿巴小姐,很奇怪。为什么偏偏在悲剧发生时出现,而且又是
在案发地点呢?”
“但是,那是用什么东西击出来的呢?非得要花大力气才能产生这样的
效果。”
福尔摩斯没有作声。他苍白、热切的脸上突然呈现出紧张、专注的神情,
我知道,这往往表明了他极大的创造力。显然,这是关键时刻,我们谁也不
敢作声。我们——卡明斯先生,顿巴小姐,还有我自己——静静地坐着,目
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突然,他一跃而起,一身由于过度紧张和迫切需要采取
行动而颤抖起来。
“来,华生,快来!”他喊道。
“怎么了?福尔摩斯先生?”
“别担心,亲爱的小姐。卡明斯先生,你就等着听我的信儿好了。托正
义之神的福,我要破一个管叫全英帝国欢呼的案子。明天就会有好消息了,
顿巴小姐。我向你保证,到那时候,阴云一定会散去,真相一定会大白。”
从温切斯特到雷神别墅的路程并不远,但我却觉得它是那么漫长,我都
有点沉不住气了。福尔摩斯显然也觉得它漫长而无止尽了,他是那么的紧张
不安,根本坐不住,他不是在车厢里来回踱步,就是用他那长长的、敏感的
手指敲打身旁的座位。然而,就在我们快到达目的地时,他突然在我对面坐
下来——我们坐的是一等车厢——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以一种特别调皮的
眼光直视着我,这是他的特点,一高兴起来,像个小顽童。
“华生,”他说,“我记得你同我外出时总带着枪的。”
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他好,因为一旦他全神贯注地思考某一问题,便忘了
自己的安危。我的手枪已不只一次在关键时刻为我们解了围。我让他回想起
这些事。
“是的,是的,我在这些事上是有些心不在焉。但是你现在身上带枪了
吗?”
我把枪从后面的裤袋里拿了出来。这支枪虽然很短小,使用起来却很方
便,也很管用。他接过枪,打开保险,倒出子弹,仔细观察起来。
“这枪挺沉的——相当沉。”他说。
“是的,造得很结实。”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它。
“你知道吗?华生,”他过了一会儿说,“我相信你的手枪会帮我们解
开这个谜。”
“亲爱的福尔摩斯,你在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华生,我是认真的。我们来做一次试验,如果试验成
功了,就真相大白了。试验能否成功,就全看这支枪的表现了。取出一颗子
弹,把其余的装好,扣上保险,好,这增加了重量,更好试验了。”
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他也没有给我任何启示,让我弄
明白,只是坐在那儿沉思。后来,我们在汉普郡小站下了车。下车之后,我
们雇了一辆破旧的马车,一刻钟之后,我们来到我们的知心朋友、卡文特里
警官家。
“找到线索了,福尔摩斯先生?什么线索?”
“这要看华生博士这支枪的表现如何了。”我的朋友说,“枪在这儿,
现在,警官先生,你能给我弄十码绳子来吗?”
他从村里的小店买来了一团结实的绳索。
“太好了,就需要这么多。”福尔摩斯说,“好了,事情马上就要见分
晓了。”
太阳就要落山了,起伏不平的汉普郡在夕阳里呈现出一幅美妙的秋天的
图景。警官先生走在我们身旁,摇摇晃晃地,他苛刻地,不置可否地看着我
的同伴,怀疑他是不是神智不正常。就要到作案现场了,我的朋友表面上很
平静,其实我知道他内心很激动。
“是的,”他回答我的问话,“我以前失败过,你见过的,华生。我对
这事情有种直觉,尽管它有时也欺骗了我。在温切斯特监狱里,脑海里初次
闪过这一念头时,我便对它确信不疑了,不过,头脑太灵活也有不好的地方,
总是想象出不同的解释,结果,真的线索也变成假的了。但是——但是——
好了,华生,我们只需一试便知道了。”
他一边走,一边把绳的一头牢牢地拴在枪柄上。我们来到了出事现场。
在警官先生的帮助下,他非常仔细地标出尸体所在的确切位置。然后他到灌
木丛中去寻找,最后找到一块大石头,他把绳子的另一头牢牢地拴在这块石
头上,然后把石头从栏杆上往下垂,吊在水面上。然后他站在尸体躺过的地
方,离桥的边缘不远,手里拿着我的枪,在更远一些的地方,枪与石头之间
的绳子已经拉得紧紧的了。
“现在开始!”他喊道。
说完这话,他把枪举过头顶,然后松开了手。枪一下子被下沉的石头拖
了过去,“啪”的一声撞在栏杆上,然后越过栏杆沉入水中。福尔摩斯立即
跑过去,跪在石栏杆旁,他欢呼了一声,这说明他找到了他期待的东西。
“还有比这更明确的证据吗?”他喊道,“快来看,你的枪帮我们解开
了这个谜。”他指着另一缺口说,其形状,尺寸和我们先前看到的位于栏杆
下方的缺口一模一样。
“我们今晚住在旅馆里。”他站起身来对惊讶不止的警官先生说,“你
去找一副抓钩,然后可以毫不费力地把我的朋友的手枪打捞上来,你还可以
打捞出枪、绳子和石头,那是那位复仇的夫人用来掩盖自己罪行,嫁祸于一
个无辜的小姐的赃物。你可以告诉吉布森先生,说我明早去拜访他,商议如
何为顿巴小姐辩护一事。”
那天夜里,我和福尔摩斯坐在村旅馆的房间里,一起吸着烟斗,他简要
地对我讲起了所发生之事。
“华生,”他说,“就算你把雷神桥一案加进你收集的材料,只怕也增
加不了我的声誉。我的脑子是有些迟钝了,不能把想象与现实统一起来,而
那又是我办案必须依赖的根本。我承认,只要抓住石头上的缺口这一线索,
就足以查明真相了,而我却没能更早解开谜底,我该为此自责。
“我不得不承认这位不幸的夫人的手段巧妙而又高深莫测,要揭穿她的
阴谋并非易事。我们办了这么多案子,还从未碰到过比这变态的爱引起的悲
剧更奇怪的案例。不管顿巴小姐是她肉体意义上的情敌,还是仅是精神意义
上的情敌,在她眼里,都是不可饶恕的。她的丈夫厌恶她的这种外露的热情,
他待她很苛刻,说的话也很刻薄,而她则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这位无辜的小姐。
她的第一个决定是结束自己的生命,第二个决定是要让她的情敌陷入一个比
任何突然死亡更惨的结局。
“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采取的各个步骤,每一步都表明她相当精
明,她很聪明地弄到一张顿巴小姐写的纸条,让人觉得正是顿巴小姐本人选
定了作案场所。她渴望纸条被发现,以致于至死还攥着它,她表演得太过火
了,单这一点就应该更早地引起我的怀疑。
“接下来,她拿了她丈夫的一支手枪——你都看见了,宅子里有间屋子
是专门放武器的——留给自己使用,然后在当天早上把另一支相同的枪取出
一颗子弹后藏在顿巴小姐的衣橱里,而在树林里放一枪是不会被人注意的。
然后她来到雷神桥,想出了这个把自己的手枪销毁掉的巧妙之极的办法。顿
巴小姐赴约来到雷神桥,她用尽一生最后的气力把对她的恨全部倾泻出来。
后来,顿巴小姐跑了,她就完成了这个可怕的计划。计划的每一环节都到位
了,一切都很连贯,很完整。报上也许会问为什么案发后不立即进行打捞?
做个事后诸葛亮并不难,再说,这么大一个湖,又长满了芦苇,打捞谈何容
易,除非明确知道打捞什么,在哪儿打捞。好了,华生,我们帮了一位非凡
女子的忙,也帮了一个强硬的男人的忙。要是将来他们结合了,看来这并非
不可能,那么,金融界会发现奈尔・吉布森先生已经从那次惨案中学到了一
些东西。世人总是要在悲痛中吸取教训。”

(舒莉莉 译)
爬 行 人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一直认为我应该把有关普莱斯伯利教授的奇闻公
之于众,因为这样做至少可以消除那些难听的谣言。二十多年以前这种谣言
曾经在大学里引起骚动,并且还传到了伦敦学术界。然而总是有某些障碍阻
止我,使我未能公开它。因此事情的真实情况一直被埋藏在我那个装满福尔
摩斯奇遇记录的铅盒子里。今天我们终于获准将此案公之于众,它是福尔摩
斯在退休之前不久办理的。但即使是在今天,处理此案也还是需要谨慎小心,
不可鲁莽多言。
那是在一九○三年九月初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收到一张福尔摩斯惯用
的简洁的便条:

如方便请立即前来——如不便亦来。
S.H.

在他晚年我们俩处于一种很特别的关系之中。他是一个痼习颇多的人,
有一些习惯偏颇而且根深蒂固,我也已成为他的一个习惯。作为一种老习惯,
我就像他的提琴、板烟丝、黑色的旧烟斗、目录索引以及其它一些不那么体
面的习惯一样。每当他遇到一个需要做大量调查工作的案子,或是需要一个
值得信赖的助手时,我的作用就表现出来了。但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用途。
对于他的脑筋来说,我好比是一块磨刀石,能够磨砺他的思维。他愿意在我
面前大谈自己的想法。很难说他的话是对我讲的——大部分话原本可以对床
架讲——,但不管怎么说,我的表情以及我发出的感叹对他的思考还是有一
定帮助的。要是有时候他对我那一贯迟钝的头脑感到不耐烦,那么这种烦躁
反而使他的直觉和意念更形象更迅速地迸发出来。在我们两人的友谊中,我
只能起到这种微不足道的作用。
我来到贝克街福尔摩斯住所,看见他蜷缩着坐在沙发上,两膝高拱,口
里叼着烟斗,紧锁眉头陷入沉思之中,显然他正在思索一个烦人的问题,他
用手指了指我常坐的椅子,表明他知道我来了。此外他没有任何表示。这样
过了半小时,然后突然他似乎从沉思中惊醒,用他惯有的古怪笑容表示欢迎
我回到老地方。
“请原谅我走神啦,华生,”他说,“昨天有人向我反映了一些异常古
怪的情况,这使我想起了一些更有普遍意义的问题。我真想写一篇小小的论
文,讨论侦查工作中狗的用途。”
“不过,福尔摩斯,这种问题已有人讨论过了,”我说,“比如像猎犬,
警犬——”
“不,不,华生,这方面的问题当然大家都知道的。但问题还有更微妙
的一面。你也许还记得有一个案子,就是那一次,你很夸张地把它与铜山毛
榉案联系在一起。当时我通过观察小孩的思想活动来推论出那个自负体面的
父亲的犯罪习惯,你还记得吧。”
“当然,我记得非常清楚。”
“我看对狗也可以这样推论,狗也能反映一个家庭的生活。谁见过阴郁
的家里会有欢快的狗呢?或是快乐的家庭里有忧郁的狗呢?凶残的人必养凶
残的狗,危险人物必养危险的狗。狗的情绪同样可能反映人的情绪。”
我摇了摇头,说:“这个,福尔摩斯,有一点牵强附会吧。”
他重新装满烟斗,又坐下了,根本没有理会我的话。
“刚才我说的理论对于我正在调查的这个案件非常实用。你知道,这还
是一团乱麻,我正在找头绪。其中有一个头绪是:为什么普莱斯伯利教授的
狼狗罗伊要咬他呢?”
我失望地往椅背上一靠:就是为了这么一个琐屑的小问题把我从繁忙的
工作中唤来吗?福尔摩斯朝我瞟了一眼,说:
“华生,你总是这样子!”他说,“你总不理解,解决最重大的问题往
往取决于最琐屑的小事情。即使从表面看,这件事不是也显得有些怪吗?你
一定听说过剑津大学著名的生理学教授普莱斯伯利,他是一位有名望有资历
的老学者。像他这样一个人,居然被他那忠诚的狼狗一再袭击,你怎么看这
个问题呢?”
“狗生病了。”
“是的,这一点也是应该考虑的。但这狗不咬别人,另外它只是在特殊
的情况下才咬它的主人,平时并不滋事。华生,这一点很奇怪,简直是太奇
怪了。啊,铃声响了,看来年轻的伯内特先生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我原来
打算在他来之前和你多谈一会儿。”
楼梯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重重地敲门,接着这位新主顾推门进
来了。他是一个身材修长,容貌英俊的青年,三十左右,穿着考究而大方,
举止之间表现出学者的温文尔雅,而毫无世俗之人的自命不凡。他和福尔摩
斯握了握手,然后很惊讶地看了看我。
“福尔摩斯先生,此事微妙复杂,”他说道,“考虑到我和教授在私人
和工作上的关系都很密切,我实在无法在第三者面前讲述我的情况。”
“不用担心,伯内特先生。华生医生非常谨慎。另外说实话,这个案子
我很可能需要一个助手帮忙。”
“好吧,听您的呢,福尔摩斯先生,相信你能理解我在此事上的慎重态
度。”
“华生也会理解的。华生,让我告诉你吧,伯内特先生是那位著名教授
的助教,住在教授家里,并与教授的独生女订婚。咱们当然同意他有权替教
授保密,并表示出对教授的忠诚。但表示忠诚最好的方式是采取必要的措施
来澄清这个古怪的谜。”
“希望如此,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我唯一的愿望。请问华生医生是否已
知道基本情况呢?”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那么我还是先把基本情况再讲一次,然后再说说最近的新情况。”
“由我来复述吧,”福尔摩斯说,“这样可以看看我掌握的基本事实是
否正确完整。华生,教授闻名于欧洲各国,平生过着学者的生活,从来没引
起过一丝流言蜚语。他是个鳏夫,有一个女儿叫易迪丝。他的性格刚强、果
断,几乎可以说有点好斗,他一直都是如此。直到几个月以前他开始变了。
“他的生活常规被打破了。他今年 61 岁,但他与同事——解剖学教授莫
尔菲的女儿订了婚。照我看,这不是那种上了年纪的人的理智的求婚,倒像
年轻人的狂热的求爱。因为他表现得十分投入和热烈。那位女士,爱丽丝・莫
尔菲是一位聪明漂亮的女子,所以教授的痴情也就不足为奇。然而,在教授
自己家中,他并未完全得到同意。”
“我们觉得他这样做太出格了。”伯内特先生说。
“的确有点出格,有点过于狂热和违反常规。但教授比较富裕,女孩的
父亲也并不反对。然而女孩自己还有别的想法。她另外还有一些追求者,即
使从物质方面考虑他们比不上教授,那么至少在年龄上是与她合适的。这位
姑娘似乎并不在乎教授的怪脾气,她喜欢他,他们之间唯一的障碍就是年龄。
“就在这时候,教授的正常生活突然被蒙上了一层迷雾。他开始做出以
前从没有做过的事情,他没有跟家里人说就一人离家外出。他走了两个礼拜
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至于上哪儿去了,他只字不提。而平时他总是非常坦
率。碰巧,我们这位主顾、伯内特先生收到了一封自布拉格寄来的同学来信。
说他有幸在那里遇见普莱斯伯利教授但没能跟他说话。就这样教授的家人才
得知他的去向。
“现在谈谈问题的关键。教授自回来以后起,就开始有了一些奇异的变
化。他变得鬼鬼祟祟,神情诡秘。周围的熟人都觉得他不再是以前他们所了
解的那个人了,他被某种阴影所笼罩。这种阴影掩盖了他的高尚品质。可他
的智慧并未受到影响,他的讲课还是那么娓娓动听。但是他身上总是表现出
一些陌生的东西,一些出人意外而不祥的东西。诚心诚意爱着他的女儿,多
次试图恢复父女间从前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试图打破父亲所戴的面具。先
生,我想你也是这样做的——但一切都是徒劳。现在,伯内特先生,请你亲
自讲讲有关信件的一些情况吧。”
“华生医生,你要知道,教授向来对我没有什么秘密。即使我是他的亲
儿子或是亲兄弟,也不会得到比这更多的信任。作为他的秘书,我负责处理
他的各种文件,我拆开他的信件并把它们加以分类。但这次他回来后有了改
变。他告诉我可能会有一些信件来自伦敦,邮票下面画一个十字。这些信要
放在一边由他亲自拆开看。后来确实有几封这样的信经过我的手,信封上有
伦敦东区的邮戳。信上的笔迹显得那人没什么文化。如果教授写过回信的话,
那么他的回信不是由我放到我们寄信的邮筐里的。”
“还有小匣子的情况。”福尔摩斯说。
“是的,小匣子。教授旅行回来,带回了一个小木匣子。只有这东西表
明他是去大陆旅行的。那个木匣雕刻精美,人们一般认为它产于德国。他把
这个木匣放到他的工具橱内。有一次我到橱内找插管,无意中拿起这个匣子
看。不料教授大发雷霆,严厉地斥责了我,而我当时只是出于一般的好奇心
罢了,发生这样的事,还是头一次。极大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我尽力解释
我拿起这个木匣子完全是出于偶然,但那天整个一晚上我都觉得他一直在恶
狠狠地瞪着我,可见他对这事非常在意。”说到这儿,伯内特先生从口袋里
掏出一个小日记本,“这件事发生在七月二日。”他接着说道。
“你真是个理想的见证人,”福尔摩斯说,“你记下来的这些日期,我
也许还用得着。”
“我从恩师处学来的知识之一就是系统方法。自我发现他行为不正常以
来,我就感到有责任把他的情况弄清楚。因此我记下那日期,七月二日。就
在同一天,教授从书房出来走进大厅时,罗伊咬了他。接下来七月十一日又
发生了同样的事情。第三次发生则是在七月二十日,后来我们不得不把罗伊
关进马厩里。罗伊是一只可爱而且很懂事的好狗——恐怕我这样说使你厌倦
了吧。”伯内特先生的语气里带有一丝责备。显然福尔摩斯有点走神,没在
听他的话,福尔摩斯面色严峻,两眼盯着天花板出神。听到这话,他努力定
了定神,恢复了原态。
“怪事,这真是怪事!”他喃喃地说道,“这些事情我还是头一次听到,
伯内特先生。恐怕我们已介绍完了原有的情况了,对吧?你开始提及到一些
新的线索了。”
听到这话,这位来访者记起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他那开朗的脸色顿时阴
沉下来,“下面我要讲的事发生在前天夜里,”他说道,“凌晨两点时我一
觉醒来,听见楼道里传来沉闷的声音。我打开房门朝外窥探。我应该解释一
下,教授的卧房是楼道尽头的那一间——”
“日期是——”福尔摩斯插了一句。
客人对这个问题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
“我说过了,是在前天夜里,九月四日。”
福尔摩斯点点头微微一笑。
“请接着讲。”他说。
“他住在楼道的尽头,要下楼必须经过我的房门。那天我经历的事情真
是太恐怖了。福尔摩斯先生,我的神经并不比一般人脆弱,但那天的情景把
我吓住了。楼道里漆黑一团,只有中间的一个窗子透出一道光线。我看见一
个东西沿着楼道过来了,黑乎乎地并蜷缩成一团。突然他爬到那亮处。我定
睛一看,是教授。他在地上爬着,福尔摩斯先生,是在地上爬着!他不是用
手和膝盖着地,而是用四肢在爬。脑袋低垂在两臂之间。看上去他爬得轻松
自如。我简直吓呆了。当他爬到我门口时,我才走上前去问他是否需要我的
帮助。他的回答真难以令人置信。他一跃而起,朝我啐出一些难听的字眼,
便从我身旁匆匆走过,下了楼。我等了大约一小时没见他回来。几乎到了天
亮的时候他才进屋。”
“华生,你有什么看法?”福尔摩斯问话的口气像一个病理学家正在提
出一个罕见的病例。
“可能是风湿性腰痛。我曾见过一个病得很重的人,就是这样走路的,
而且这种病很容易使人发脾气。”
“你真行,华生。你总是能使我们立足于现实。但我们不可能同意你的
观点,因为他很快就一跃而起了。”
“他的身体状况目前最佳,”伯内特先生说,“事实上,认识他这么多
年来,我看他的身体还从未有这么好过。这就是全部的情况。福尔摩斯先生。
这件事我们不能求助于警察,然而我们又实在是进退两难,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们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到灾祸即将降临。易迪丝,也就是普莱斯伯利
小姐,和我一样都感到不能再这样消极地等待下去了。”

“这的确是一个奇怪而又令人深思的案子。华生,你有何见教?”
“从医生的角度来讲,”我说道,“我认为这个案子应交给精神病医生
处理。老教授的脑神经因恋爱而受到刺激,他出国旅行,希望能挣脱这份感
情。他的信件和小匣子可能与别的私人事务有关——放在盒子里的可能是一
项借款,也许是股票证券。”
“照你这么说,他的狼狗显然是不赞成这些商业交易的啰。不,不,华
生,决不只是这么简单。现在我只能认为——”
福尔摩斯的这个想法大概已没法知晓了,因为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一位
年轻的女士进来了。一见到她,伯内特立刻发出一声叫喊,跳起来伸出双手
迎向她,并握住了她伸过来的双手。
“易迪丝,亲爱的,没出什么事吧?”
“我想我必须得跟在你身边。杰克,我吓坏了!我简直不敢一个人待在
家里!”
“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我刚谈到的那位女士,我的未婚妻。”
“刚才我们正准备下结论了,是不是,华生?”福尔摩斯笑着说,“普
莱斯伯利小姐,我想你大概要告诉我们一些新情况吧?”
新到的客人是位英国传统型的漂亮姑娘。她朝福尔摩斯微微一笑,算是
打了声招呼,便在伯内特身边坐下了。
“我发现伯内特不在旅馆,便猜想他一定是到这儿来了。当然他早已告
诉我要请你帮忙。福尔摩斯先生,你能不能帮帮我那可怜的父亲?”
“希望我能够做到。普莱斯伯利小姐,但案情还比较模糊,也许你提供
的新情况会使它明朗起来。”
“这事发生在昨天晚上,福尔摩斯先生。昨天一整天我父亲的样子都异
常。我敢肯定有好几下他连自己做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好像在做梦似的。
他不再是那个曾和我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父亲。他的躯壳在那里,但实质上已
不是他了。”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昨夜我被狗的狂叫声惊醒。可怜的罗伊,它此刻正被拴在马厩旁。我
总是把房门锁上才睡觉。正如杰克,就是伯内特先生,要告诉你的一样,我
们都有不祥之感。我的卧室在三楼。恰巧昨晚我的窗帘没有拉上,外面月光
很亮。我躺在床上,两眼盯着窗子,耳朵在倾听狗的狂吠。突然,我看见父
亲正在窗外望着我。我几乎吓昏了,福尔摩斯先生。他的脸贴在玻璃窗上,
伸出一只手似乎要打开窗子。要是那窗子被他打开了的话,我非被吓疯了不
可。这绝不是幻觉,福尔摩斯先生,千万不要这样认为。我敢肯定,大约有
二十秒钟,我就这样僵卧在床上看着他的脸,后来他不见了,但我动弹不得,
不能下床到窗口去看他上哪儿去了。我躺在床上,全身发冷,吓得直抖,一
直捱到天亮。早餐时,他说话尖刻,态度粗暴,对夜里发生的事只字未提。
我也没说什么,只是找了个借口进城。于是我就来到了这里。”
听了小姐的这番话,福尔摩斯显得十分诧异。
“小姐,你说的卧室在三楼,那园子里有长梯子吗?”
“没有,先生。这就是使人恐惧的原因。根本没有办法够得着窗子,但
他偏偏在窗口出现了。”
“昨天是九月五日,”福尔摩斯说,“这使问题更复杂了。”
这一回是小姐表示惊讶了。
“福尔摩斯先生,这是你第二次提到日期了,”伯内特说,“难道日期
与这个案子有什么重大联系吗?”
“可能有——很可能——但目前我还没掌握充足的证据。”
“是不是你考虑到精神失常与月球运转周期有关?”
“不,决不是。我并没有朝这方面想。也许你能把日记本留下来让我核
对一下日期。华生,我想现在咱们的行动计划已十分清楚了。小姐已告诉我
们,她父亲记不清在某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我充分相信她的这种直觉。所以
我们可以选定某个日子去拜访教授,并假装是他约咱们去的。那么他就会以
为是自己记不清了。这样一来我们就能仔细观察教授一番,从而展开我们的
调查工作。”
“好主意。”伯内特说,“不过,我得提醒您,教授有时候脾气大得很,
行为粗暴。”
福尔摩斯微微一笑。“我们有理由立即去见他,可以说有充分的理由,
要是我的设想是对的话。伯内特先生,明天我们一定到剑津去。要是我没记
错的话,那里有家叫‘恰克斯’的旅馆,供应上等葡萄酒,旅店的床单也清
洁得无可指摘。华生,看来接下来的这几天我们要到那不大令人愉快的地方
去度过了。”
星期一早晨我们就上路了,去著名的大学城,这对福尔摩斯来说轻而易
举,因为他没家庭的牵绊,但对我来说却需要抓紧时间,匆匆忙忙作出安排,
因为现在我的业务范围已经相当可观了。一路上他闭口不提案情,直到我们
在他说的那家旅馆内把衣箱存好之后,他才开腔。
“华生,我看我们能在中饭前找到教授,他十一点有课,中午应该在家
稍作休息。”
“给拜访找个什么借口呢?”
福尔摩斯很快翻看了一下日记本。
“八月二十六日他曾有过一段躁狂时期,假定在这个时期他脑子一片模
糊。只要我们硬说是应约前来,大概他难以否认,你能不能厚着脸皮干一
下?”
“就试试看吧。”
“好样的,华生!既勤勤恳恳又精益求精。就试试——这是强者的格言。
找个好心的本地人,他肯定会带我们去。”
于是我们找到了一个这样的本地人,他驾着一辆漂亮的双轮马车,带我
们疾驰过一排古老的学院建筑,最后拐进一条绿树成荫的私人车道,车道一
直通到一幢漂亮的住宅门口。住宅的四周是种满紫藤的草坪。看来教授的生
活环境不仅舒适还颇为豪华。当马车驶向门口时,前窗口出现了一个花白的
人头,我们发现在那双浓眉之下,一双锐利的眼睛透过玳瑁眼镜在打量我们。
不一会儿,我们就已的的确确置身于教授的府邸之中了。这位神秘的教授就
站在我们面前,而正是他的古怪行为使我们从伦敦赶到这里。但是从他的外
貌和举止看没有任何古怪之处。他体格壮实,身材高大,五官突出,举止庄
重。他身穿礼服,具有大学教授应有的尊严。他五官中那双眼睛最引人注目,
犀利而敏锐,聪明到了近乎狡猾的程度。
他看了看我们的名片。“请坐,先生们。请问有何指教?”
福尔摩斯和善地微微一笑,说:“教授,这正是我想问你的问题。”
“问我?”
“也许弄错了。我听人说剑津大学的普莱斯伯利教授需要我帮忙。”
“哦?是吗?”我觉得他那双锐利的灰色眼睛里闪过一丝恶毒的光,
“你
听人说的,是吗?请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抱歉,教授,这个得保密。即使弄错了的话,也幸亏没什么妨碍。我
只好道歉了。”
“不用了。我希望弄清楚这件事。它使我很感兴趣。你有什么条子、信
件或电报之类可以证明你刚才说的话吗?”
“没有。”
“我想你不至于要说是我请你来的吧?”
“我不想回答什么问题。”
“是的,你肯定不想回答,”教授厉声说,“不过,这个问题很容易回
答,用不着你的帮助。”
教授走到电铃旁边按响了铃。于是我们在伦敦认识的那位伯内特先生应
声进来了。
“进来,伯内特先生。这两位先生从伦敦来,说是有人约他们来的。我
的全部信件都是你处理的,你的记录里有没有一封寄给一个叫福尔摩斯的人
的信件吗?”
“没有,先生。”伯内特脸上一红。
“非常肯定。”教授对我的伙伴怒目相向,“先生,”他两手按在桌子
上,身子向前倾,“我认为你的身分很可疑。”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我只能再说一遍,打搅了您我们深感抱歉。”
“没那么容易,福尔摩斯先生。”这个老头儿尖声叫道,脸上露出极端
恶毒的表情。他一边说道一边站到门口挡住了我们的去路,狂怒地挥舞着两
手威胁我们,“想走,没那么容易!”他忿恨得脸都变了形,龇牙咧嘴朝我
们叫嚷。要不是伯内特先生过来干预,我相信我们将不得不打出一条出路。
“亲爱的教授,”他喊道,“请考虑考虑你的身分!请考虑这事传到学
院里去会产生什么影响!福尔摩斯是位名人。你不能如此无礼地对待他。”
于是,我们的主人——如果他配得上这称呼的话——无可奈何地让开了
路。我们很庆幸能离开住所,来到外面幽静的车道上。福尔摩斯似乎对此事
颇感有趣。
“咱们这位学者朋友,神经出了点毛病,”他说,“虽说我们冒昧拜访
是有点鲁莽,但我们还是达到了亲自与他接触的目的。好家伙,华生,他一
定在跟踪我们,这家伙出来找我们了。”
我们身后响起了跑步的声音。但我发现那不是那位可怕的教授而是他的
助手,于是我大松了一口气。他出现在车道的拐角处,气喘吁吁地向我们走
来。
“真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我得向你道歉。”
“不必了,先生。像我这种职业的人经常会碰到这种情况。”
“我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凶狠可怖。但他的确是越来越凶恶了,从这
一点你就应明白为什么我和他女儿是这样害怕会出事。奇怪的是,他的脑子
是完全清醒的。”
“简直太清醒了!”福尔摩斯说,“这次我失算了,显然他的记忆比我
预计的要好得多。对了,在走之前我们能不能看看普莱斯伯利小姐房间的窗
子?”
伯内特先生拨开灌木丛往前走去,于是很快我们就看见了楼的侧面。
“就在那儿。左边的第二个窗子。”
“好家伙,看上去很难上得去。不过,你看窗下有藤,上有水管,可以
攀登上去。”
“就是我都爬不上去。”伯内特说。
“是的。对任何普通人来说,这都像是一桩探险活动。”
“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福尔摩斯先生。教授今天早上似乎给那个伦敦
人写过信,我从他的吸墨纸上发现了地址,作为信得过的秘书,这样干可不
光彩,但我有什么办法呢?”
福尔摩斯很快看了一眼那纸条,就把它放进了口袋。
“多拉克——好怪的姓氏,大概是斯拉夫人。啊,这可是个重要环节。
伯内特先生,今天下午我们就返回伦敦。我看留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对于教
授,因为他既没有什么犯罪事实又不能被证明是精神失常,所以我们既不能
逮捕他,也不能限制他的行动。目前我们不能采取任何行动。”
“那我们到底怎么办呢?”
“耐心些,伯内特先生。事情很快就会有进展的。要是我没弄错的话,
下个星期二也许是个危险时刻。到那时我们一定会来剑津,这段等待时期无
疑会令人不快,要是普莱斯伯利小姐能延长她在伦敦的停留时间——”
“这很容易。”
“那就让她待在那儿直到我们通知她危险已过再说。这段时期里,让他
自由行动,不要干涉他。只要不惹他发脾气就好。”
“他来了!”伯内特惊恐地小声说道,透过树枝间隙,我们看见那个身
材挺拔的高个子从门厅出来,正四面张望。他站在那儿,身子向前倾,两手
下垂,在身前晃动着,脑袋左右转动。秘书最后向我们一挥手告别,然后潜
入树丛溜走了。不一会儿,我们见他站到了教授身旁,两个人一边往屋里走
一边在激烈地谈论着什么。
“我看老教授猜出了我们的行动,”我们一边朝旅馆走,福尔摩斯一边
说,“从这短短的一次见面,我感觉得他头脑特别清晰,逻辑性强。他性情
火爆,这毫无疑问。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他发脾气也不是没道理的,因为
侦探来调查他而他又怀疑是自己的家人串通好这样干的。我看伯内特以后的
日子会有点不好过了。”
在邮局门口福尔摩斯停下发了封电报。当天晚上就来了回电。他把电报
掷给我看。

已去商务路见多拉克。波希米亚人。和蔼,上了年纪。开一家大杂货店。
麦希尔

“麦希尔是在你走后来的,”福尔摩斯告诉我,“他是我的杂务工,负
责照管日常事务。了解一下教授秘密通信的对象,这一点十分重要。他的国
籍和布拉格之行有联系。”
“谢天谢地。总算有两件事有联系了。”我说,“目前我们面临的仿佛
是一大堆彼此毫无联系又无法解释的事情。比如说,狼狗发怒与波希米亚之
行有什么联系?它们又和教授夜里在楼道爬行有什么联系?至于你所说的有
关日期的问题,那是最令人感到神秘莫测的。”
福尔摩斯搓了搓手,微微一笑。我们回到那古老的旅馆,坐在陈旧的起
居室里休息,桌上摆着的是一瓶他曾提到过的名牌葡萄酒。
“那么好吧,我们现在先来研究一下日期吧,”他说。他把五指并拢,
那神情仿佛是在给学生讲课似的,“这位能干的年青人的日记表明,七月二
日出过事,从那以后仿佛每隔九天出一次事,在我的记忆中只有一次例外。
最后一次是在九月三日即星期五,也符合九天的规律,在此之前的那一次发
生于八月二十六日,也是如此。这决不是巧合。”
我不得不同意他的说法。
“因此,我们可以姑且假设,教授每隔九天服用一种烈性药物,其药效
短暂但毒性很大。教授本来就暴躁的脾气受药物刺激变得更加厉害。他在布
拉格学会了使用这种药物,目前他从伦敦的一个波希米亚经销商处获得此药
品。这些都是一环套一环的,华生。”
“那狗又是怎么回事?还有窗口出现的脸以及教授在楼道里爬行,这些
该作何解释呢?”
“好啦,好啦,咱们毕竟开了个头嘛,到下周星期二之前我看不会有什
么新进展了。目前我们只能与伯内特先生保持联系,好好享受这个迷人的小
城的风光吧。”
次日早晨伯内特先生偷偷跑来报告最新动态。正如福尔摩斯所说,伯内
特的日子不好过。教授虽未明确指责把我们找来是他的错,但是说话的口气
十分严厉,态度极其粗暴,显然对他颇有抱怨。可是今天早晨,他又恢复了
常态,他一如既往地给满堂学生做了精彩的演讲。
“撇开他的异常发作不谈,”
伯内特说,“他的确比我印象中的任何时候都精力充沛,脑子也从没现在这
么清晰过。但他确实变了个人,不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教授了。”
“我看至少在一周内你用不着担心,”福尔摩斯答道,“我是个大忙人,
华生医生也有许多病人要照顾。我们约定下周二的这个时候在这里碰头。我
敢肯定下次离开你之前,即便是不能完全解决此事,也会向你作出一个合理
的交待。不然的话,连我自己都会感到意外了。到下星期二以前的这段时间
里,请你把发生的事情写信告诉我们。”
后来一连几天我都没有见到福尔摩斯的踪影。星期一晚上我收到一张简
短的便条,叫我第二天在火车站等他。在去剑津的路上,他告诉我一切都不
错,教授家里很安宁,没有受到干扰,他本人的行为也很正常。当晚我们在
老地方“恰克斯”旅馆安顿下来后,伯内特告诉我们的情况也就是这样。“今
天他收到了伦敦寄来的邮件,有一封信和一个小包裹,邮票下面都画有十字,
表明我不能拆开。此外没有其它情况。”
“有这些情况大概也就足够了,”福尔摩斯神情严肃地说,“伯内特先
生,我看今天晚上我们就可以弄个水落石出了,如果我的推断正确的话,我
们会有个结果了。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很有必要观察教授的举动。所以我
建议你今晚不要睡觉,注意观察,要是你听到他打你门口经过,不要惊动他,
小心翼翼地跟踪他。华生和我就在附近。对了,你说的那个小匣子的钥匙放
在什么地方?”
“在他的表链上。”
“我觉得我们必须从这个方向入手。如果不是出现万不得已的情况,那
锁不至于太结实而打不开。家里还有强壮的男人没有?”
“有一个马车夫,叫麦克菲。”
“他睡在哪里?”
“马厩楼上。”
“我们也许用得着他。好啦,现在我们能做的仅此而已,接下来便是静
待事态发展。再见——不过我相信在早晨之前会再见到你。”
接近午夜时,我们已在教授家前厅正对面的树丛里躲好了。夜色很好,
只是感到有些凉意,幸亏我们穿上了大衣。此时微风轻拂,白云在空中掠过,
不时遮住半圆的月亮,在这里守望本来是索然寡味的,幸亏期待的兴奋心情
鼓舞着我们,再加上我朋友不断打气说眼看就可以知道这怪案的结局了。
“如果九天的周期没错的话,教授今晚一定会大发作,”福尔摩斯说,
“以下这几件事都将导致同一个结果:他的怪症状是自布拉格之行回来后发
生的,他与伦敦的一个波希米亚商人秘密通信,这个商人可能代表布拉格的
某个人以及就在今天他收到了商人寄来的包裹这一系列事件。他服用的是什
么以及为什么用药,我们还不清楚,但那药是由布拉格来的这一点可以肯定。
他严格按规定用药,九天一周期。最初引起我注意的也就是这一点。而且他
用药后表现的症状十分古怪。你注意看过他的指关节了吗?”
我不得不承认没注意看过。
“他的关节又大又有老茧,我还从没有看见过。华生,看人先看手,然
后看袖口、膝盖和鞋子。他那古怪的指关节只能通过一种走路方式来解释,
而这种走路方式的目击者是——”说到这里福尔摩斯突然用手一拍脑门,
“啊,华生,华生,看我多笨哪!这看上去难以置信,但必定是那么一回事。
一切事情都是朝同一个方向发展的。我却居然没有看出它们之间的联系来!
那样的指关节,我怎么会没想到呢?还有狗!还有树藤!我得放弃先前的推
测了。快看,华生,他来了!现在我们可以亲眼看看了。”
前门慢慢打开了,在灯光的映衬下,我们看见教授高大的身材。他身穿
睡衣站在门口,轮廓清晰。他身体前倾,两手垂在身前,就像我们上次看见
他的那样子。
他走上车道,突然变了样,他弯下身去做出爬的姿势,开始用手和脚在
地上爬起来,还不时地跳跃一下,就好像精力过剩似的。他沿着房子下面爬
行,到了尽头然后就拐了个弯,看不见了。这时伯内特溜出房门,悄悄地跟
上他。
“快来,华生!”福尔摩斯喊道,于是我们蹑手蹑脚地在树丛中找到一
个能看到房子侧面的地点,那一面墙正笼罩在一片月光之中,教授清晰可见。
他伏在长满长春藤的墙脚下,突然以矫捷得叫人难以置信的动作向墙上爬
去。他从一根藤跳向另一根藤,手抓得紧紧的,步伐稳健,他这样爬显然毫
无目的,只是为了好玩而已。他的睡衣敞开着,在身体两侧拍打着,这使他
看起来活像一只贴在墙上的巨大的蝙蝠,在月光照射的墙上就像一个大黑方
块。过了一会儿,他玩腻了,又顺着一根根藤往下爬,然后朝马厩爬去,依
然是那副怪姿势。这时狼狗已经出来,正狂吠不止,一看见它的主人就叫得
更凶了,它把颈上的锁链绷得直直的,狂怒得全身发抖。教授故意趴在狗正
好够不着的地方,用各种办法激怒狼狗。他先是抓起一把石子朝狗的脸上摔
过去,接着拿起一根棍子去捅狗,还用手在狗张着的嘴前晃来晃去,想方设
法逗得那失控的狗更加疯狂地乱吠。在我们生平的冒险经历中,还没见过如
此奇特的景象,一个冷峻而又十分威严的人竟然会像蛤蟆一般趴在地上,去
激怒一只狂怒的狼狗,故意用各种机敏而残忍的方式,弄得狗在他面前狂叫
暴跳。

突然事情就发生了!锁链并没被挣断,而是狗脖子滑出了皮圈,因为那
皮套是给粗脖子狗制造的。只听见铁链落地声响,接着就看见人和狗滚成了
一团,狗在狂吼,人在异样地尖声惊叫,教授险些丧命。这疯狂的野兽正咬
住他的咽喉,牙齿已经切入很深,我们赶上去把他们拉扯开时,他已昏迷过
去。本来我们这样做是很危险的,幸亏伯内特及时赶来,他吆喝着,使狗马
上恢复了理智。叫喊声吵醒了马车夫,他睡眼矇眬,惊恐万分地从马厩楼上
下来了。“我就知道会有这结果,”他摇摇头说道,“我见过他这样逗狗。
我知道他早晚会被狗咬的。”
把狗拴好后,我们把教授抬到他的卧室。伯内特有医学学位,他帮我一
起处理教授被狗咬破的喉咙。犬齿差点咬断颈动脉,出了大量的血。半小时
以后,危险过去了,我给病人注射了吗啡,他沉沉地睡了。直到这时,我们
才舒了一口气。大家面面相觑,开始重新估量形势。
“我认为应该找一位一流的外科医生来给他看看,”我说。
“不行!”伯内特大声说,“现在这桩不光彩的事还只限于家庭内部。
我们会保密的。一旦这事传出家门,那一定会闹得个沸沸扬扬、无边无际了。
我们得考虑考虑他在大学里的地位,他在欧洲的声誉,还有他女儿的感情。”
“的确应该如此,”福尔摩斯说,“我觉得我们能够保密,一定不外传。
另外既然我们现在能做得到,我们应该防止事态再发展。伯内特先生,把表
链上的钥匙取下来。让麦克菲看守病人,如病人有变化立即通知我们,现在
我们去看看教授的神秘匣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东西倒不多,但已足够说明问题了——一个小空瓶,另一个瓶子几乎还
是满的;一个注射器;另外还有几封字迹潦草的外国信件。信封上的标记表
明这就是扰乱了秘书常规工作的那几封信,每封信上的发信地址都是商务
路,还有“多拉克”的签名。信的内容都是些邮寄新药瓶的清单,或货款收
据。他另外还有一封信,看字迹是出自有文化人之手,上有奥地利邮票和布
拉格邮戳。“这下有证据了!”福尔摩斯一边掏出信纸一边喊道。信上写的
是:
尊敬的同行:
自从尊驾光临舍下以来,我再三考虑了足下的要求,虽要求特殊治疗不无理由,但我
仍然主张谨慎从事,因为以往治疗情况表明该药使用后会有相当的危险后果。
类人猿血清效果或许较好。但正如我所告诉足下的,我使用的为黑面猿,因为只能得
到此类猿猴。黑面猿为爬行及攀援类,而类人猿为直立类,与人类更接近。
我谨请阁下三思而行,切勿在不成熟阶段将此疗法告知他人。我在英国另有一主顾,
亦由多拉克做经纪人。
请每周按时报告疗效。
此致
敬礼!
H・洛文斯坦

原来是洛文斯坦!这使我想起某报上的一段报道,讲一位不知名的科学
家正在以一种奇特的方法研究返老还童术和长生不老药。他就是布拉格的洛
文斯坦!他研制出一种强壮血清,因为他拒绝公布药的来源,一直被医学界
禁止使用,我把这个情况简单扼要地介绍了一下。伯内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
动物学手册,念道:“‘黑面猿,喜马拉雅山麓大型黑面的猿猴,是体格最
大和与人最类似的爬行猿。’里面还详细介绍了许多细节。啊,福尔摩斯先
生,多亏你的帮助,这一下我们可找到根源了。”
“但真正的根源,”福尔摩斯说,“实际上是教授不合时宜的恋爱,这
使得急躁的教授认为一定得恢复青春才能达到目的。一个人要是企图超越自
然,他就必定会堕落到自然以下。最高等的人类一旦脱离人类命运的直道,
就会变回去,变成动物。”他手里拿着小瓶,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两眼凝
视着瓶中透明的液体,“我来给这个人写封信,告诉他我认为传播这种毒药
是犯罪行为,我们的这件事就可以了结了。但类似的事件还会发生。别人会
想出更高明的方法。危险依然存在,这是对人类的真正的危险。华生,想一
想,如果那些追求物质、官能和世俗享受的人都能延长他们无价值的生命,
而追求精神价值的人不愿违背上帝的旨意,听从上帝召唤,那么结果是最不
适合生存下来,如此一来,世界岂不变成了污水池吗?”突然,福尔摩斯停
止了思考,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伯内特先生,我看没什么要说了,各个细
节都已很清楚了。狗当然是比人更早地发现了变化。教授的气味逃不过狗的
鼻子。罗依咬的不是教授,而是一只猿猴,正如逗狗的是猿猴而不是教授一
样。攀援对猿来说是本能的游戏,他探头到女儿窗口纯粹出于偶然。华生,
早晨有一班开往伦敦的火车,不过我们还是先回旅馆喝杯茶再上路吧。”

(李志红 译)
狮 鬃 之 谜

我生平办理过无数罕见费解的案子,没想到退休后还会遇上一个难题,
而且是找上门来的。那时我已经在萨色克斯小别墅完全过起了怡人的乡村生
活,那种生活是我在伦敦的那些阴沉的日子里就向往已久的。自我退休后,
华生就差不多完全退出了我的生活圈子。我唯一可以见到他的机会就是他偶
尔上我这儿过过周末。因此,我只得自己亲自记录案情。要是他还跟我在一
起,对于这样一个我克服重重困难而终于破获了的奇异案件,他将会大肆加
以渲染。然而他毕竟不在场,我只得用自己那种平直的方式把事情的经过讲
述一番,让大家看看我探索狮鬃之谜过程中所经历的每一个艰难的步骤。
我的别墅在萨色克斯南麓,从那儿可以俯瞰海峡。这儿都是白垩的峭壁
构成的海岸。要下到海边去,只能走一条狭长弯曲、陡峭滑溜的小道。小道
的尽头,是一片鹅卵石海滩,即使涨潮时也有一百码长。海滩上到处是弯弯
曲曲的凹地,浪过后凹地重新灌满了水,形成良好的游泳池。这片迷人的海
滩延伸了好几英里,直至小海湾附近的福尔沃斯村。
我的别墅孤处一地。整幢别墅就住着我、老管家和我的蜜蜂们。不过,
半英里外有一所三角墙学校——哈罗德・斯坦赫斯特办的著名的私立学校。
这所学校地方挺大,住着几十名学生和几名教师。青年时代的斯坦赫斯特是
剑桥大学有名的划船运动员,同时还是一名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学生。我移居
海滨以来,他就成了我的好朋友,也是我唯一一位不必邀请就可以在晚上拜
访的朋友。
一九○七年七月底,海上起了一场大风,海风刮过海峡,将海浪冲积到
峭壁底部,退潮后留下了一个大咸水湖。出事的那天早晨,风小了,被冲洗
的大自然显得格外清爽。在这么美好的天气里是不可能待在室内工作的。于
是,早餐之前我从家里走了出来,想享受一番清新的空气。我正沿着由峭壁
通往海滨的小路散步,听见背后有人喊,一看,是斯坦赫斯特正欢快地挥着
手跟我打招呼呢。
“多好的早晨啊,福尔摩斯先生!我就知道会在外头见到你的。”
“打算去游泳,是吗?”
“瞧,你那套推理又来了,”他笑着说,一边拍拍鼓鼓囊囊的衣袋,“你
猜得没错。麦菲逊早就出来游泳了,我希望能在那边找到他。”
弗茨罗伊・麦菲逊是一名科学教员。虽然风湿病引起的心脏病削弱了他
的生命力,他仍不乏为一个健美的青年。他天生是一名运动员。只要运动不
太剧烈,他都表现很突出,不论春夏秋冬,他都坚持游泳。我也经常去游泳,
因此总是遇见他。
正在这时,我们看见了他。先是他的头从小路尽头的峭壁边缘上出现了,
接着,他的整个身形出现在崖顶,醉了似地摇晃着。随后,他双手往前一伸,
伴着一声痛苦的大叫,仰面扑倒在地。斯坦赫斯特和我赶紧上前去——我们
相距五十码远——把他翻过身来。看来他已经不行了。他双眼呆滞下陷、两
颊呈可怕的铅色。突然间,一丝生气回到他脸上,他神情急切,想警告什么
似地吐出了两三个字。这几个字发得含糊不清、几乎是从嘴里挤出来的。但
我听出了最后三个字——“狮鬃毛”。这几个字毫无联系,让人摸不着头脑,
然而我无法将它们拼成别的字。说完之后,他半提起身子,手臂一伸,侧身
倒下来,死了。
斯坦赫斯特被眼前的突发事件吓呆了。而我呢,则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
起来。我这样是有理由的,因为事态很快就表明:这不是一般的案子,死者
只穿了一件柏帛丽外套、一条裤子和一双没系鞋带的帆布鞋。摔倒后,死者
身上的那件柏帛丽外套——仅仅搭在肩上而已——滑落下来,露出了他的身
体。我们吃惊地看到:他的背上布满了暗红色的条痕,仿佛被细小的鞭子狠
狠抽打过。造成如此伤痕的工具显然具有弹性,这可以从死者肩部的两肋和
红肿的长条痕看出来。死者在剧痛中咬破了下嘴唇,此时还有血顺着下颚往
下滴,他那扭曲变形的脸表明他死前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我和斯坦赫斯特正一人跪在死者旁边,一人站在旁边时,一个影子落到
了我们面前,原来是伊恩・莫多克走近了我们。莫多克是教数学的教员,他
是一个皮肤黑黑的瘦高个。他平时寡言少语、冷漠孤僻,因此说不上有什么
朋友。学生们认为他是个怪人,要不是他身上的某些异乡的气质,他早就成
了学生们的嘲笑对象。他的异乡气质不但表现在他墨黑的眼睛和黝黑的皮肤
上,还表现在他偶尔发作时暴怒的脾气上。有一次,麦菲逊的小狗把他惹恼
了,他一把拎起狗从窗口扔了出去。如果不是因为他教学还不错,斯坦赫斯
特早就因为这事解雇他了。现在,这个怪人出现在我们身边,他似乎确实被
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虽然从小狗事件看不出死者和他之间存在任何同情。
“可怜的人哪!可怜的人哪!我能做点什么吗?我能帮帮忙吗?”
“你刚才是不是跟他在一起?能不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跟他在一起。今天我出来得迟一些,还没去过海滨。我是刚从学
校出来的。请问,我能做点什么吗?”
“你赶快到福尔沃斯警察局去报案。”
他二话没说,转身就飞快地跑去了。我开始着手处理案子。斯坦赫斯特
被这场不幸弄得昏头昏脑,还呆在死者旁边。我的第一步行动是记下海滨上
的人。从小径的最高处我可以看到,整个海滨上,除了远处有两三个人影朝
福尔沃斯村移动之外,再没有其他人。肯定了这一点之后,我沿着小道慢慢
往下走。我发现,白垩上沾上了黏土和泥灰,而且有很多处同一个人上下坡
的脚印。那天早晨没有其他人走那条小道去过海滨。在一处地方,我还发现
一只张开的手掌印,手指朝着斜坡的方向,这只能意味着可怜的麦菲逊上坡
时曾摔倒过。另外有一些圆形的小坑,说明他不止一次地跪倒过。小道的尽
头,是退潮后形成的大咸水湖。就在这个湖边,麦菲逊脱下了衣服,因为有
块石头上还搁着他的毛巾。毛巾是叠好的、干燥的,这说明他还根本没下过
水。我在硬卵石之间搜寻时,发现一两处沙地上有他穿着帆布鞋和赤足的脚
印。赤足的脚印说明他准备游泳,而干燥的毛巾则表明他并没游泳。
事情清楚地表明:这是我生平遇到过的最怪的难题之一。死者在海滨呆
了不到一刻钟,因为斯坦赫斯特随后从学校赶过来了。赤足脚印表明,死者
去游泳,而且脱了衣服。然后,他突然间又套上衣服,衣服还都是散乱的,
没有游泳或至少没有擦干身上的水又返回了。他决定不再游泳是因为他受到
了痛苦的抽打,被折磨得痛苦难耐,咬破了嘴唇,最后只剩下爬着离开的力
气就死了。这是谁下的毒手呢?峭壁底部倒是有一些小洞穴,太阳光线射进
洞内,看不出可以隐藏什么。再有就是远处海滨上的几个人影,然而他们离
得太远,似乎不可能参与本案。况且,还有大咸水湖隔断了他们。不远处的
海上有几只渔船。有时间可以问问船上的人。虽然有这几条可供调查的途径,
但是都不能通向明确的目标。
我回到死者身旁时,有一些人聚在那儿围观。斯坦赫斯特还在那儿,伊
恩・莫多克已经把村里的警察安德森找来了。安德森身材高大,蓄着黄色的
短髭,是典型的结实而迟缓的萨色克斯人。这种人外表笨重寡言,头脑却不
笨。他听了各方面的情况,又把要点记下来,这才将我拉到一旁,说道:“福
尔摩斯先生,我很乐意听取您的意见,对于我来说,这可是一个大案子。要
是我弄砸了,刘易斯要剋我的。”
我建议他马上把他的上司和医生找来。在他们来之前,不要破坏现场,
不要增加新的脚印。与此同时我检查了死者的衣袋,发现里面有一块手帕、
一把大水果刀和一个叠式名片夹,名片夹里有一张纸条。我打开纸条递给警
察。字条上用女性的笔迹潦草地写着:

我一定去,请放心。
莫德

这像是一场情人间的约会,但纸条上却没注明时间和地点。警察把纸条
放回名片夹,又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回死者的外衣口袋。我吩咐他们彻底搜查
峭壁底部后,发现再没有新的情况,于是我就回家用早餐了。
一两个钟头后,斯坦赫斯特过来告诉我,尸体已经搬到学校,并将在学
校验尸。他给我带来一些确认的重要情况。不出我所料,峭壁底部没搜查出
什么。斯坦赫斯特看了麦菲逊桌上的信件,其中有几封信说明死者曾和一位
小姐有过亲密的来往,这位小姐住在福尔沃斯村,名字叫莫德・贝勒密。据
此我们确认了写字条的人。
“信在警察手上,”他解释道:“我没法把信带来。毫无疑问,那不过
是些普通的恋爱信件而已,除了那个姑娘和死者订过一次约会,我看不出那
和这桩可怕的事情有什么联系。”
“况且不至于把约会地点安排在一个大家常去的游泳池附近吧。”我说。
“今天纯粹是出乎偶然,几个学生才没跟麦菲逊一起去游泳。”他说道。
“真是出乎偶然吗?”
斯坦赫斯特拧紧了眉头,沉思起来。
“是伊恩・莫多克把他们留下来的,”他继续说道,“早餐前他一定要
给学生们讲解代数。可怜的家伙,他为这事难过极了。”
“我听说他俩关系不大好。”
“有一段时间是的。但是最近一年多来,莫多克和麦菲逊倒是比较接近。
要知道,莫多克可不轻易和人接近,他性格不大随和。”
“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我记得你好像跟我讲过他们因虐待狗的事而
吵过架。”
“那是过去的事了。”
“但是或许埋下了积怨。”
“不可能的。我肯定,自那以后他俩成了很好的朋友。”
“那么我们必须查清那个姑娘的情况。你认识她吗?”
“这地方每个人都认识她。她是本地的美人。确确实实是个大美人。无
论她走到哪,总能引起别人的注意。我知道麦菲逊迷上了她,可没想到他们
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信上的那种程度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老汤姆・贝勒密的女儿。她父亲拥有福尔沃斯村的全部渔船和所
有的游泳场更衣室,他是当渔民出身的,不过现在有一定资产了。他和他儿
子威廉一起经管着这些产业。”
“我们到福尔沃斯村去见见他们,怎么样?”
“找个什么理由呢?”
“找理由不难。不管怎么样,死者都不会是自残而死的。如果那些伤痕
确实是鞭子抽打的结果,总得有人握着那根鞭子吧。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他
认识的人不多。我们只要顺藤摸瓜,不难找到作案动机。掌握了作案动机,
就能找出罪犯。”
如果不是被亲眼目睹的悲剧破坏了心情,在这麝香扑鼻的草原上散步本
是件令人心旷神怡的事。福尔沃斯村呈半圆形置于海湾附近的一片凹地上。
旧式的村庄后面是几幢倚坡而建的新式房子。斯坦赫斯特领着我朝其中的一
幢房子走去。
“这就是贝勒密称之为‘港口山庄’的房子,青石瓦带角楼的那一栋。
他白手起家能弄成这样够不错了——喂,你看!”
“港口山庄”的花园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那瘦高、懒散的
人分明是数学教员——伊恩・莫多克。很快我们就在路上迎面碰上了他。
“喂!”斯坦赫斯特跟他打招呼。他点点头,黑眼睛怪怪地瞥了我们一
眼,刚想走过去,校长拉住了他。
“你上那儿干什么去了?”校长问道。
莫多克气得脸都涨红了。“先生,在学校我是您的下属,但我不知道还
应该向您汇报我的私人行踪。”
经受了一天的紧张之后,斯坦赫斯特的神经已经快要绷断了。如果是平
时,他会忍耐下来。可是现在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莫多克先生,你这么讲话未免太无礼了。”
“您的提问恐怕也是如此。”
“我已经不止一次容忍了你的傲慢无礼。这是最后一次。你还是尽快另
谋高就吧。”
“我已经打算这么做了。今天我失去了唯一使我留恋这个学校的人。”
说完这些,他大踏步地离开了,留下斯坦赫斯特恨恨地盯着他的背影。
“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人吗?”他喊道。
然而我想到的却是:伊恩・莫多克抓住了第一个设法逃离犯罪现场的机
会。这时我脑子里开始产生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怀疑,或许拜访贝勒密一家有
助于进一步查清这件事。斯坦赫斯特恢复了常态,和我一起朝房子走去。
贝勒密先生是个蓄着火红络腮胡的中年人。我们进去时,他看上去正在
生气,不久脸也变得跟须发一般红了。
“不,先生,我不想了解什么细节。我儿子,”他指着角落一个身体强
壮、脸色阴沉的年轻人,“我儿子和我都觉得麦菲逊追求莫德对我们是一种
侮辱。他倒是没提过结婚,但是他们又是通信,又是约会,还有许多我们不
赞成的事。我女儿没有母亲,我和她哥哥是她的仅有的监护人。我们决定—
—”
他的话被女儿的出现打断了。确实,她是那种在任何场合里都能焕发光
彩的人。像这样罕见的美人竟出身于这样的家庭环境,谁能想到呢?女人于
我并不是一种诱惑,因为我的理智总是支配着我的情感。但是,当我看到她
那张棱角分明、完美无缺的脸,带着草原上才有的鲜活的血色,我不能不意
识到:每一个遇见过她的小伙子都不会对她无动于衷的。现在就是这个姑娘,
推开门走到了斯坦赫斯特面前,她双目圆睁,情绪激动。
“我知道他死了,”她说道,“不要有顾虑,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吧。”
“不是他,是另外一位先生告诉我们这个消息的。”她父亲解释说。
“不要把我妹妹卷到这件事里去!”小伙子吼道。
妹妹严厉地盯了哥哥一眼。“威廉,这是我自己的事,让我自己来处理。
情况表明,这像是一桩谋杀案。如果我能帮助找出凶手,也就是我唯一可以
告慰死者的地方了。”
我的同伴给她简单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她聆听时那沉着而专注的神情
使我感到,她不但容貌出众,而且性格坚强。我会永远记住莫德・贝勒密这
位美好的女性。看来她已经认出了我,因为最后她对我说道:“福尔摩斯先
生,请找出罪犯让他们接受法律的制裁吧。无论他们是什么人,我都会支持
并协助您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她似乎挑战似地瞟了她父亲和哥哥
一眼。
“谢谢。”我说道,“我相信女人在这方面的直觉。你说‘他们’,是
不是认为这件事不止是一个人干的?”
“我很了解麦菲逊先生,他有胆量而且身体强健。一个人是不可能对他
下此毒手的。”
“我可以与你单独谈谈吗?”
“莫德,你不要搅到这件事里去。”他父亲生气地喊道。
她无望地看着我,“我该怎么办呢?”
“不用多久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事实真相,因此,我现在在这儿谈论谈论
也无妨,”我说道,“我本打算私下谈谈,既然你父亲不允许,他就和我们
一起讨论一下。”
我谈起了死者口袋里的那张字条。“验尸的时候一定会宣读这张字条,
现在你能不能就这张字条说明一些情况?”
“我看这没什么好保密的,”她回答说,“我们已经订婚了,只是由于
弗茨罗伊叔叔的缘故,才没有公布。他叔叔年事已高,听说快死了,如果弗
茨罗伊违背他叔叔的意愿而和我结婚,他叔叔就会取消他的继承权。除此之
外,没有任何其它理由。”
“你早就应该告诉我们的,”贝勒密先生大声吼道。
“如果你表示过同意,我早就告诉你了。”
“我反对自己的女儿跟地位不相当的人交往。”
“就是因为你对他存有偏见,我们才没告诉你。至于那次约会,”她把
手伸进衣袋,掏出一张揉皱的纸条,“是我答复这张字条的。”

亲爱的(字条这么写道):
星期二日落后海滨老地方。那是我唯一可以抽身出来的时间。
弗・麦

“星期二就是今天,今晚本是我与他见面的时间。”
我把字条翻过来看背面,“这不是邮寄来的,那你是怎么拿到的?”
“对这个问题我无可奉告。况且这和你调查的案子无关。不过,我很愿
意回答一切与案情有关的提问。”
她是这么做的,不过没能提供什么有用的情况。她不认为她未婚夫暗中
有仇敌,但她承认自己有几个热烈的追求者。
“请问,莫多克先生是其中之一吗?”
她脸红起来,而且显得有些慌乱。
“我认为有一段时期他曾是。自从他知道了弗茨罗伊和我的关系之后,
情形就不同了。”
我又一次加深了对这个怪人的怀疑。必须查看一下他的档案,还有必要
秘密搜查一下他的房间。斯坦赫斯特乐意帮助我,那是由于他也开始产生了
怀疑。我们从港口山庄回来时,希望这桩扑朔迷离的案子已经被我们理出了
一个头绪。
一个星期后的验尸也没能提供什么新线索,我们只好暂停审理,继续寻
找新的证据。斯坦赫斯特谨慎地调查了他的下属,并粗略地搜查过莫多克的
房间,但都没发现什么。我私下里把整个现场又查看了一遍,还在心里仔细
捉摸过一番,仍然没有结果。读者们可以发现,在我的探案记录上,还没有
一个让我如此束手无策的案例,甚至运用想象力都不能解开这个谜。后来发
生了关于那条狗的事情。
我的老管家最先是从那台奇妙的收音机里听到这个事情的,这里的人们
都用它收集村里的消息。
“先生,不幸的消息,是关于麦菲逊先生的狗,”有天晚上她说道。
平时我是不接她的话头的,但是这次她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麦菲逊的狗怎么了?”
“死了,是思念主人,悲痛而死的。”
“你从谁那儿听说的?”
“大伙儿都在谈论这件事呢。主人死后,那狗反应强烈,一个星期没吃
东西。今天三角墙学校的两个学生发现它死在海滨,就在他主人丧命的同一
个地方。”
“在同一个地方,”这几个字给我印象很深,我朦胧地意识到这个情况
很重要。虽然那狗死了是出乎狗的忠实的本性,但是死“在同一个地方”?
为什么这片人迹罕至的海滨竟会对狗造成生命危险呢?难道它也死于某种复
仇性质的宿怨吗?难道……这个感觉还不明显,然而我有了一种想法。几分
钟后,我到了三角墙学校,在斯坦赫斯特的书房里找到了他。应我的要求,
他召来了苏伯利和伯兰特——那两位发现狗的学生。
“是的,那狗就躺在湖边,”其中一个学生说道,“它一定是顺着它主
人的踪迹去的。”
在大厅的一块垫子上,我看到了那条忠实的小狗,是一条阿尔戴尔猎犬。
它的身体已经僵硬,眼珠凸出,四肢扭曲,处处显示出痛苦。
从学校出来后,我朝咸水湖走去。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湖面上倒映出
峭壁的阴影,湖水闪着微光,像铺上了一层铅粉。这个地方除了几只海鸟在
空中盘旋鸣叫,再没有一丝生气。在逐渐减弱的光线下,我依稀看到了小狗
的足迹,就在它主人放毛巾的那块石头附近的沙地上,周围的阴影越来越浓
了,我站在湖边久久地沉思着。每个人都经历过噩梦,在梦中你感觉到了你
要寻找的东西,而且分明知道它确实存在,然而你总是抓不住它。这就是我
那天独自站在那个湖边苦思冥想时的感受。最后,我转过身,慢慢走回了家。
一登上小路的顶端,我就想起来了,像闪电似的,我记起了那个我急于
抓住却没能抓住的东西。读者们一定还记得——否则华生的记录就枉费心血
了——我掌握大量生僻的知识,它们杂乱无章地储存在我脑袋里,然而在我
工作中它们却大有用途。我的脑袋就像一间储藏室,里面塞满了形形色色的
包裹,它们十分庞杂,以至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它们是些什么。我知道,我脑
子里有一样东西也许能够解释这件案子。这个想法虽然还不太明显,但我至
少懂得该怎么进一步弄清楚它。它确实离奇突兀、令人难以置信,可也不是
完全不可能。我非得做一个实验来验证它不可。
我的房顶上有一个小阁楼,里面堆满了书籍。回家后,我一头钻进小阁
楼,一直寻找了一个小时。最后我捧着一本褐色封皮上嵌着银字的书走了出
来。我迫不及待地翻到了模糊记得的那一章。那个想法确实不大可能,然而
除非我确认如此,否则我不会放弃它的。那天夜里我很晚才睡觉,心里急切
地等待着第二天的实验。
烦人的是,第二天的工作被打断了。我喝完早茶,正准备去海滨,萨色
克斯警察局的巴德尔警官来了。他沉稳、结实、行动迟缓,有着一双若有所
思的眼睛。他现在满腹心事地对我说道:
“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您办案经验丰富。今天我来拜访您,是非正式
的,因此我也就不多说客套话了。麦菲逊一案确实把我难住了。您说,我究
竟该不该下逮捕令呢?”
“你是指莫多克先生吗?”
“是的,先生。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这个偏僻的地方有一个优点:我
们可以把嫌疑对象缩小到一个很窄的范围。如果不是他干的,还会有谁呢?”
“指控他你有什么证据?”
他的思路跟我原来的想法相同。莫多克怪僻的性格和神秘性萦绕在他的
心头:莫多克突然发作时狂暴的脾气——这可以从小狗事件看出来;他曾与
麦菲逊吵过架;他可能憎恨过麦菲逊对贝勒密小姐的追求。警官掌握的这些
情况与我了解到的差不多,也没有提供什么新的发现,不过他获悉到:莫多
克似乎正潜心离去。
“我已经掌握了这么多于他不利的证据,如果还让他溜了,我该怎么办
呢?”这位强壮粗笨的警察一筹莫展。
“仔细推敲一下你推理中的主要漏洞吧,”我说道,“出事的那天早晨,
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因为那段时间他一直和学生们待在一起。我们看到麦
菲逊后没几分钟,他就从后面赶来了。还有,他单独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对一
个与他一般强壮的人下此毒手。再有,还不知道造成那些伤痕的工具是什么
呢。”
“如果不是软鞭子类的工具,还会是什么呢?”
“你有没有查看过那些伤痕?”
“我看过了,医生也看过了。”
“我用放大镜仔细查看过。那些伤痕不同一般。”
“有什么不同,福尔摩斯先生?”
我从桌上拿起一张放大的照片,“这就是我处理这类案子采用的方法。”
我解释说。
“您做事真细致,福尔摩斯先生。”
“如果不这样,我就当不了侦探。现在我们一起观察这道横跨右肩的伤
痕。你看出它有什么异常吗?”
“我看不出来。”
“很明显,这条伤痕各处深浅不一,并且散布着一些渗血点。另外一条
伤痕也有类似特征。这意味着什么呢?”
“我说不上来。您说呢?”
“也许我能解释,也许我不能。过一会儿也许我能提供更明确的答案。
如果确定了造成这道伤痕的东西,我们就不难找到凶手了。”
“这些渗血点就像把一个烧红的线网放到背上时网格的交叉点。”警察
说道,“当然,这是个荒谬的想法。”
“这是个绝妙的比喻。或许我们可以说那像一种带硬结的九条鞭?”
“我想您猜得很对,福尔摩斯先生。”
“还有可能是其它完全不同的致伤原因,巴德尔先生。但是你提出逮捕
的理由还不够充分,再说,还有死者临死前说的——‘狮鬃毛’。”
“我曾怀疑过第一个字的发音是‘伊恩’——”
“我也这么想过。但是第二个字的发音不像是‘莫多克’,它是从他的
喉咙里挤出来的。我敢肯定那是‘狮鬃毛’。”
“您还有没有别的设想,福尔摩斯先生?”
“可能有。不过我现在不想谈,除非已经有确凿的证据。”
“那要到什么时候呢?”
“一个小时后吧,也许不要一小时。”
警官摸着下巴,怀疑地望着我。
“我真想知道您脑子里的想法,福尔摩斯先生,您是怀疑那些渔船吗?”
“不是。那些船离得太远了。”
“是不是贝勒密和他那大个子儿子?他们对麦菲逊可不怎么地。会不会
是他们干的?”
“不可能。你别问了。除非我打算告诉你,否则你是套不出我的话的。”
我笑着说,“警官先生,现在我俩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如果你中午到我这
里来——”
讲到这里我们被一阵喧哗声打断了,这样开始了本案的终结。
先是呼的一声外屋的门被撞开了,接着走道里响起了跌跌撞撞的脚步
声,伊恩・莫多克摇摇晃晃地冲进了房间。他脸色惨白、头发散乱、衣衫不
整。他用瘦削的手扶住桌子勉强站直起身子,“白兰地,白兰地!”他喘息
着说,接着呻吟着倒在了沙发上。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随后进来了斯坦赫斯特。他没戴帽子,喘着粗气,
和莫多克一样衣衫不整。
“快拿白兰地来,”他跟着喊道,“他只剩一口气了。我好不容易才把
他弄到这儿来了,他在路上昏过去两次。”
半杯白兰地喝下去后出现了奇妙的转机。他一只手撑着坐了起来,甩掉
上衣,喊道:“求求你们,拿油、拿吗啡来!什么都行,我受不了啦。”
一见他的伤势,警官和我都惊叫起来。莫多克赤裸的肩膀上交叉布满了
红肿的网状伤痕与麦菲逊身上的伤痕一模一样。
看来这种疼痛不比寻常,而且不是局部疼痛。受伤者不时呼吸中断,脸
色随之转青。他用手抓住胸口大口地喘气,大滴大滴的冷汗从额头上渗出来。
他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白兰地一次次使他重新苏醒过来。用浸过菜油的棉球
涂过伤口后,疼痛似乎减轻了。最后他的头沉重地倒在了沙发上。生命在消
耗殆尽之后自然到睡眠里去寻找能量。现在,他处于一种昏睡状态,但这至
少缓解了痛苦。
暂时还不能问他问题。他的情况稍稍稳定下来,斯坦赫斯特就转向我,
“老天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
“你在哪里发现他的?”
“就在海滨上麦菲逊死的地方。要是莫多克也像麦菲逊一样有心脏病,
他早就没命了。扶他来的路上,我不止一次以为他死了。学校离得太远;我
就上你这儿来了。”
“你在海滨上看见他的?”
“我在峭壁上散步时听见了他的叫声,他在水边摇摇晃晃地,像喝醉了
酒。我跑下峭壁,帮他披上衣服,然后把他扶了起来。福尔摩斯,请你运用
你的才能,尽力帮我们除掉这个祸害吧。过这种日子简直太遭罪了。像你这
么鼎鼎有名的侦探难道会对此无能为力吗?”
“我会有办法的,斯坦赫斯特,跟我来,还有你,警官先生,一起来。
你们来看看我怎样把凶手交到你们手上。”
把昏迷的莫多克留给管家照顾后,我们三人来到了那个致命的咸水湖
边。附近的石头上还堆放着毛巾和衣服,那是受到袭击的莫多克丢下来的。
我绕着湖边慢慢地走着,他们两个依次跟在后面。湖中大部分地方水很浅,
但是峭壁底下的湖水有四五英尺深,这儿的水清澈透明得像水晶,游泳的人
都爱往这边游。峭壁底部有一排石头,我沿着石头一边走着,一边俯视着湖
底。当我的眼睛触到湖底最深处时,我发出了胜利的欢呼。
“氰水母!”我喊道,“是氰水母!快来看狮鬃毛!”
我指着的那个怪东西确实像从狮子身上扯下来的一团鬃毛。在水下三英
尺处一块石头上,这个颤悠悠、毛茸茸的东西有着黄色的束状物,还夹杂着
一些银色的条纹。它缓慢而笨重地收缩着、伸长着。
“它做够了坏事,今天它的末日到了,”我喊道,“斯坦赫斯特,帮帮
忙,我们一块来了结这个凶手。”
礁石上头刚好是一块大圆石。我们把它推了下去,溅起一大片水花。水
澄清后,我们看见大圆石压在了礁石上,旁边的黄色黏膜说明水母就在底下。
一股黏稠的油质液体从大圆石底下冒出来,慢慢地升到水面,把周围的水都
弄污了。
“我可真给弄糊涂了,”警官喊道,“这是什么,福尔摩斯?我是这儿
土生土长的,从没见过这种东西。萨色克斯可没有这种东西。”
“没有它才好呢,”我说道,“可能是西南风把它带来的。回头到我房
子里,我给你们两位讲一个人的可怕经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海上遇见这
种危险物的情景。”
我们走进书房,发现莫多克已经恢复到能够坐起来了。他觉得头晕目眩,
时不时地疼得一阵阵直痉挛,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们,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只觉得可怕的剧痛穿透了他,他用尽力气才爬上岸。
“这里有一本书,”我说道,拿起一本薄薄的书,“它解开了一个谜,
否则这个谜也许永远都解不开。它的书名叫《户外》,作者是著名的观测家
J.G.沃德。他本人差点儿死于这种可怕的生物,因此他运用自己丰富的知识
记录了自己的那次经历。与眼镜蛇相比,这种害人的生物毒性与前者相当,
但后者给人带来的痛苦更大。我来读一段摘要吧。

如果游泳者看到一丛蓬松圆形的、由褐色黏膜和纤维组成的物质,就像大把大把的狮
鬃毛和银色的纸片,这时应该特别小心,因为这就是可怕的螫刺动物氰水母。

“你们看,这部分描写得多清楚啊!
“接下来,他讲述了自己在肯特海滨游泳时遇到这种动物的经历。他发
现,这种动物能将一种看不见的丝状物伸展到五十英里远,处在这个范围以
内,谁都有生命危险。虽然沃德离得远一点儿,但他仍然差点儿因此丧生。

这些数量众多的丝状物在皮肤上留下红色的条纹,仔细看却是一些小点或小疱,他们
就像是用烧红的针头刺破神经后留下来的。

“他解释说,局部的疼痛只是全部无以名状的剧痛的极小部分。

剧痛扩散到胸部,使我像中弹般地倒下来。心跳不时中断,然后继之以六至七次,心
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这样几乎要了他的命,虽然他不是在静止狭窄的湖中,而是在涌动的
海洋中。他说,中毒后他几乎认不出自己了。他脸色苍白,皮肤起皱,憔悴
不堪。他一口气吞下一整瓶白兰地,这才好像救了自己的命。我现在把这本
书送给你,警官先生,你会相信它充分解释了麦菲逊的悲剧。”
“它同时也解除了对我的怀疑。”莫多克带着挪揄地笑说道,“我并不
怪你,警官先生。也不怪你,福尔摩斯先生。你们怀疑我是自然的事。我只
是这么想,要不是我遭受了与我可怜的朋友同样的命运,我是不可能在被捕
前免除嫌疑的。”
“别这么说,莫多克先生。我的侦破工作已经初露端倪了。如果我按计
划的时间到了海滨,我也许能让你避免这次痛苦的经历。”
“你是怎么知道答案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爱看五花八门的书,而且记得书中的细节。‘狮鬃毛’一词总在我
脑子里出现,我记得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它。这个词确实能描绘这种生物。
我肯定麦菲逊看见它时它正漂浮在水上,当时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个词,
他用来警告我们要提防那个致他于死地的生物。”
“我总算洗清了嫌疑,”莫多克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站起来,“但是,
我还想解释一下。我知道你们调查过我的情况,没错,我曾经爱过那个姑娘。
不过,自从她选择了我的朋友麦菲逊,我只希望能帮她获得幸福。我很愿意
站到一旁,并为他们牵线搭桥。我经常给他们传递信件。我这么做不仅因为
他们信任我,而且因为我爱她。我惟恐其他人提前用一种突然和无情的方式
告诉她我朋友的死讯。所以我赶忙跑去告诉她这一消息。她不愿意告诉你我
们之间的关系,只是因为怕你不赞成我的做法而责备我。对不起,现在我不
得不赶回学校去,我只想躺到床上休息休息。”
斯坦赫斯特朝他伸出了手,“这几天我们都太紧张了,”他说道,“忘
记过去的事吧,莫多克,以后我们会更好地理解对方。”接着两人友好地牵
着手一起走了出去。警官呆在原地,一声不吭地瞪着牛一样的眼睛看着我。
“喂,你可真行啊!”他终于开口叫道,“我虽然从报纸上读过你的事
情,但我从未相信过。你真是了不起。”
我不得不摇摇头。接受这种称赞简直是降低一个人的身价。
“一开始我反应太迟钝了——迟钝得犯了错误。如果尸体是在水里发现
的,我很可能会注意到这种生物。是毛巾令我走了弯路。可怜的麦菲逊没顾
得上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而我却凭干燥的毛巾认为他根本没下过水。你说,
我还怎么会想到是一种水中的生物在作怪呢?这正是我思维误入歧途的地
方。好了,警官先生,我以前常取笑你们这些警察先生,这回氰水母总算差
点儿为你们报复了我一次。”

(周觉知 译)
带面纱的房客

福尔摩斯先生的探案生涯已达二十三年,我有幸在其中十七年里与他合
作并为他记录案情。由此可见,我手中拥有大量资料。对于我来说,寻找资
料不算什么,选择资料才是个难题。我房间的书架上摆着一长串年事记录本
以及许多装满了文件的传送箱。无论是研究犯罪的人,还是研究维多利亚后
期的社会和政府丑闻的人都会发现,这些对于他们都是一个完整的资料库。
后者中有些人焦虑地来过信,恳求保存他们家族和祖先的名誉。关于这一点,
他们不必担心。我朋友福尔摩斯的谨慎小心和高尚职业道德是出了名的。他
在选择记录这些材料时也持着这种态度,决不会辜负别人的信赖。然而,最
近有人企图窃取和销毁这些材料,对于这种行为,我却是坚决抵制的。这种
行为的幕后操纵者已经是众所周知了。在此,我以福尔摩斯先生的名义声明,
如果此类事件再度发生,所有诸如政客、灯塔和受训的鸬鹚的秘密事件都将
公之于众。我想,至少有一个读者会明白这一点的。
我在案情记录中曾不遗余力地描述过福尔摩斯惊人的直觉和洞察力,但
是,我们没有理由认为福尔摩斯能有机会在每一案件中展示他的这种天才。
有时他不得不绞尽脑汁才能侦破案件,有时他轻而易举就得出了结果。然而,
人世间最悲惨的事情却总是发生在那些最不能展示他的才能的案子里。我接
下来要讲述的正是这样一个案子。在叙述过程中,除了人名和地名作了小小
的改动,其余的内容都是真实的。
一八九六年末的一个上午,我收到福尔摩斯仓促写来的一张便条,他叫
我马上前去。我赶到时,发现他坐在烟雾弥漫的房间里,对面坐着一位上了
年纪的、慈祥的胖女人,她看起来像一位房东太太。
“这位是住在南布利克顿的梅利娄太太,”我朋友挥挥手说道,“华生,
如果你想满足你那肮脏的嗜好,梅利娄太太倒不反对抽烟。梅利娄太太有一
件有趣的事情要讲,这个事情如果进一步发展下去,它可能会需要你在场。”
“只要我能做到——”
“梅利娄太太,您知道,如果叫我去朗德尔太太那儿,我希望带个证人
去。还有,我们去她那儿之前,您要让她理解这一点。”
“上帝保佑您,福尔摩斯先生,”客人说道,“她迫不及待地想见您,
您就是把全教区的人都带去她也愿意。”
“那我们今天下午早点儿去吧。我们出发之前先把情况核实一遍吧,这
样也好让华生医生了解情况。你说了,朗德尔太太作你的房客有七年了,而
你却只有一次见过她的脸。”
“我倒情愿从未见过她的脸!”梅利娄太太说。
“她是不是严重毁容了?”
“哎,福尔摩斯先生,她那张脸简直不能称作脸。有一次,送牛奶工无
意中瞧见她正从楼上的窗户往外看,吓得他扔掉了牛奶桶,牛奶洒得前面花
园满地都是。她那张脸就有这么可怕。我看见她的脸那一次——是碰巧看到
的——她马上掩上面纱,对我说道:‘梅利娄太太,现在你总算明白我从不
摘掉面纱的原因了吧。’”
“你了解她的过去吗?”
“我一点儿也不了解。”
“她当初租住你的房子,有没有给你看有关证件?”
“没有。不过她预付了大量租金。她将一个季度的房租都提前交到桌上,
而且一点儿也不讨价还价。现在这种年月,像我这样一个穷老太婆可不愿拒
绝这么一位难得的房客。”
“她有没有说为什么选择租住你的房子?”
“我的房子远离马路,又比大多数供出租的房子僻静一些。再有,我只
接收一个房客,自己又没有家室。我想她曾经租住过别人的房子,最终发现
我的房子最适合她。她希望与世隔绝,而且愿意为此花钱。”
“你刚才说,除了有一次出乎偶然,她从未露出过自己的脸。这可真是
件希罕事。怪不得你要我们调查。”
“我并不想调查这件事,福尔摩斯先生。我只要每月拿到房租就满足了。
再也找不到像她那么安静的房客了,她也从不给我添麻烦。”
“那后来到底是什么事不对劲了呢?”
“是她的健康状况,福尔摩斯先生。她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差。她的心里
一定藏着某件可怕的事情。‘凶手!’她经常这么叫,‘凶手!’有一次我
听见她喊,‘你这个残忍的畜生!你这个恶魔!’那是在晚上,喊声在整幢
房子里回荡,吓得我毛骨悚然。第二天早上我去找了她。‘朗德尔太太,’
我说道,‘如果你有什么烦恼的事,你可以去找牧师或者警察。他们多少可
以帮帮忙。’‘得了,我可不想向警察求助。’她说道,‘牧师也不能改变
过去的事。不过,’她顿了顿说道,‘如果我死之前能有人弄清事实真相,
我倒心安一点。’‘我跟您说,’我说道,‘如果你不愿要警察帮忙,你可
以找登在报上的那个侦探’——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她听了非常赞同。
‘就找那个侦探吧,’她说道,‘我真奇怪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把他带
到这儿来吧,梅利娄太太。如果他不愿意来,请转告他,我是马戏团领班朗
德尔的妻子。再把这个地名告诉他:阿伯斯・巴瓦。’这儿有她写的字条—
—阿伯斯・巴瓦。‘如果他是我猜到的那个人,他见了字条一定会来的。’”
“我会去的,”福尔摩斯说道,“很好,梅利娄太太。我想再和华生医
生聊一聊,可能要到午饭前结束。下午三点钟左右我们会到达你家的。”
我们的客人刚刚横摆着身子走出去——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梅利娄太太
走路的姿势了——福尔摩斯就一头钻进屋角的那堆书本里去了。有好几分钟
只听见他不断的翻书声,后来他满意地咕哝了一声,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他激动得忘了站起来,像一尊怪佛盘腿坐在地板上,四周围着大堆的书,其
中一本摊开着放在膝上。
“这个案子当初就难住我了,华生。你看了这些旁注就知道。老实说,
这个案子我还没找出疑点,但是我又不相信验尸官得出的结论。你还记得阿
伯斯・巴瓦惨案吗?”
“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福尔摩斯。”
“当时你还跟我在一起呢。不过我的印象也不深了,一是因为当时还没
有定论,二是因为当事人没有请我插手。你想看看有关材料吗?”
“你给我讲一下要点吧。”
“那很容易。我一讲你也许就记起来了。朗德尔是个比较有名的人物。
当时瓦穆韦尔是他的竞争者之一,还有最出名的马戏团领班桑格也是他的竞
争者。案发的时期,朗德尔已经染上了酗酒的恶习,他和他的马戏班都已经
一日不如一日了。在阿伯斯・巴瓦——伯克郡的一个小村子——他的马戏班
住了一夜,就在那天晚上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当时他们正在往温伯顿去的途
中。他们在阿伯斯・巴瓦只是在那儿露宿一晚,而不是去那儿演出,因为那
个小村子地方太小,人们请不起马戏班。
“朗德尔马戏班里有一头威猛的北非狮,它叫撒哈拉王。朗德尔夫妇习
惯在狮笼里进行表演。这儿有一张他俩的演出照。你可以看到,朗德尔是一
个粗蛮的大个子,而他妻子则非常迷人。验尸时有人证明当时狮子已经有伤
害人的征兆,但是由于太熟悉了反而容易产生轻视心理,谁也没有对此多加
注意。
“朗德尔或他妻子总是晚上去喂狮子。他俩有时一个人去,有时两人一
起去,但从不许别人去喂狮子。因为他俩认为,既然他俩每天都给狮子喂食,
狮子就会感激他俩,也就不会伤害他俩。就在七年前的那个晚上,朗德尔夫
妇俩一起去喂狮子时发生了这件可怕的事情。那件事情发生时的细节迄今还
没弄清楚。
“午夜时分,宿营的人被狮子的吼叫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惊醒了。马夫和
做工的人们提着灯笼冲出帐篷,灯光下,他们看到了一幅可怕的场面:朗德
尔趴在地上,后脑勺被砸瘪了,留下了很深的爪印,距他十码远的狮笼打开
着。狮笼附近仰面躺着朗德尔太太,狮子正伏在她身上吼叫着。她的脸被狮
子撕咬得不成样子,谁都以为她活不成了。大个子雷诺多和小丑格利格 斯
以及马戏班的其他几个演员拿起竿子赶开了狮子。狮子一跳回笼中,大家赶
忙关上笼门。狮子怎么跳出笼子的,这始终是个谜。大家猜测说,夫妇俩本
想到笼内去,可是笼门一打开,狮子就扑到了他们身上。只有一点值得怀疑,
朗德尔太太被抬回过夜的篷车时,在昏迷中她不断地喊‘胆小鬼!胆小鬼!’
半年后她恢复了健康,可以出庭作证了,但是验尸已经如期进行了,得出的
结果是事故性死亡。”
“难道还能有别的可能吗?”我说。
“你完全可以这么问。不过,伯克郡警察局年轻的爱德蒙认为其中有几
处地方存在疑点。他是个挺机灵的小伙子,后来调到阿拉哈巴德去了。他曾
拜访过我,还和我边抽烟边聊过那事,所以我知道这些情况。”
“他是不是黄头发、瘦个子?”
“没错。我知道你很快就能回忆起来的。”
“是什么困扰着他呢?”
“我和他都迷惑不解。很难设想当时发生了什么。从狮子这方面看,它
是被放出来的。它干了些什么呢?它往前跳跃了六步远,到了朗德尔跟前,
朗德尔转身就跑——爪印是在脑后——但是狮子将他抓倒在地。接着,它不
继续往前逃跑,却转身向狮笼附近的朗德尔太太冲去,把她掀倒在地,又咬
伤她的脸。这个女人在昏迷中似乎责怪她丈夫没能救她。可是当时那个可怜
的人还怎么能救她呢?你看出破绽来了吗?”
“看出来了。”
“还有一件事情。我反复一琢磨就想起来了。有人证明,在狮吼声和女
人尖叫声中夹杂着一个男人恐惧的叫声。”
“那个男人肯定是朗德尔。”
“不过,如果他的头盖骨都砸瘪了,别人恐怕听不到他喊叫了。至少有
两个证人提到女人的尖叫声里伴有男人的叫喊声。”
“我想那时所有宿营的人都跟着喊起来了。不过,对于另外几个疑点,
我倒是有一些看法。”
“我洗耳恭听。”
“狮子挣出笼子时,夫妻俩还在一起,离笼子十码远。丈夫转过身后被
狮子扑倒,妻子想躲进笼子并关上笼门,那是她唯一可以躲藏的地方。她冲
向笼子,就在她到达笼门口的时候,狮子从后面扑到她身上。她埋怨丈夫,
认为是他转身逃跑才激怒了狮子,如果他们俩一起对付狮子,也许能吓走它,
所以她才叫他‘胆小鬼。’”
“设想很巧妙,华生,不过有一点美中不足。”
“哪一点?”
“如果他俩都在离狮笼十码远处,那么狮子是怎么出来的呢?”
“是不是他们的仇人放出来的?”
“这头狮子经常和他们一起玩耍,一起在笼内表演,为什么这次却凶狠
地进攻他们呢?”
“说不定那个仇人做了什么手脚,从而激怒了狮子。”
福尔摩斯若有所思,沉默了好一会儿。
“华生,有一点与你的说法相符。朗德尔有许多仇敌。爱德蒙告诉过我,
说他是一个强壮而粗野的家伙,酒醉后尤其可怕。谁惹了他都要遭他的恶骂
和毒打。刚才我们的客人提到朗德尔太太夜里喊魔鬼,我认为是她梦见了死
去的丈夫。不过,在掌握所有的事实根据以前,我们的猜测是没用的。华生,
食柜里还有一盘冷山鸡和一瓶勃艮地白葡萄酒。出访之前,我们先补充补充
能量吧。”
我们乘坐的马车在梅利娄太太家门前停下时,这位胖太太正拦在大门
口,她的房子虽然简陋,但不失幽静。她惟恐失去一位宝贵的房客,因此在
领我们上楼时,她恳求我们不要说出或做出任何导致这个结果的事来。我们
叫她放心,然后跟着她登上一个铺着破地毯的直式楼梯,来到了神秘房客的
房间。
这个房间由于长年关着显得通风不良,而且散发出霉气。可见房间的主
人很少出门。由于命运的捉弄,这个女人由一个把动物关在笼子里的人变成
一个禁锢在笼子里的动物了。她背对着光线,坐在房间里一把破扶手椅上。
多年来,由于不再活动,她的身段变粗了,但是它肯定曾经很优美,因为即
使现在看起来也还丰满动人。她的脸上蒙着一层深颜色的厚面纱,面纱只盖
住了嘴唇以上部分,露出一张轮廓好看的嘴和圆润的下巴。不难想象,当年
的她是一位丰姿绰约的女人。她的声音也柔和动听。
“我的名字对您并不陌生吧,福尔摩斯先生。”她开口说道,“我想听
了我的名字您会来的。”
“确实是这样,太太。不过我不明白您怎么就知道我会对您的情况感兴
趣呢?”
“我是从当地侦探爱德蒙那儿得知的。我康复后,他找我了解情况。我
对他撒了谎。也许我说实话明智一些。”
“讲实话通常明智一些,不过你为什么要对他撒谎呢?”
“这牵涉到另一个人的命运。我明知他的命不值一钱,可是我还是不愿
存心毁了他。我和他曾经非常非常亲近。”
“那你已经消除这个顾虑了吗?”
“是的,先生。那个人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不愿把知道的一切告诉警察呢?”
“因为还需要考虑到另外一个人,那就是我。我不能忍受公开审判带来
的闲言碎语。我在人世的日子不长了,我希望能安静地死去。我想找一个值
得信赖的人,把我的可怕经历告诉他,以便我死后一切真相大白。”
“您抬举我了,太太。不过我同时还是一个讲究社会责任的人。不瞒您
说,我认为我有责任把您所说的汇报给警方。”
“我知道您会这么做的,福尔摩斯先生。多年来我一直留心您的侦探工
作,深知您的性格和办事方式。命运留给我的最后一丝快乐是阅读,世上发
生的事情我很少有不知道的,无论您怎么处理我的悲剧,我都要抓住这个机
会,我要说出来才会心安。”
“我朋友和我很愿意听一听。”
这个女人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男人的照片。显然他是一名职业杂技演
员,他肌肉发达,照相时两条粗壮的手臂交叉着搁在隆起的胸肌上,浓密的
胡须下露出一丝微笑——那种多次征服后得到满足的笑。
“这就是雷诺多。”她说道。
“是不是那个出庭作证的大个子?”
“就是他。这个——这个是我丈夫。”
这是一张丑陋的脸——一个人形猪猡,或者说是一头人形野猪,因为它
透出强烈的兽性。可以想象这张嘴在狂怒时怎样唾沫横飞地大喊大叫,还有
那双恶毒的小眼睛盯着人时发出的凶光。无赖、恶棍、畜生——全写在这张
大下巴的脸上了。
“这两张照片能帮助你们了解我的经历。我是在马戏团的锯末屑上长大
的,十岁不到就开始表演跳圈。成人以后,这个男人就爱上了我,如果他那
种情欲可以称作爱的话。然后我不幸成了他的妻子。从那以后,我就像生活
在地狱里,而他就是折磨我的魔鬼。马戏团里的人都知道他虐待我,他抛弃
我去找别的女人,只要我抱怨,他就将我捆起来拿马鞭子抽我。大家都同情
我,厌恶他,但是他们敢怒不敢言。他们全都怕他,他总是恶狠狠的样子,
酒醉后简直能要人的命,由于打人和虐待动物,他不知被传讯了多少次,但
他有的是钱,罚款奈何不了他。好演员都走了,马戏团也开始走下坡路。只
留下雷诺多和我,还有小丑格利格斯支撑着马戏团,可怜的小格利格斯没什
么可供逗乐的,不过他还是尽力维持这个烂摊子。
“后来雷诺多一步步走进了我的生活。你们见过他的外表了,但我现在
才知道他那漂亮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多么怯弱的心灵。不过和我丈夫比起来,
当时的他对于我简直是一尊天神。他同情我,帮助我,最后我们的亲近转变
成了爱情——一种很深很热烈的爱情,那种爱情是我梦寐以求但从未奢望过
的。我丈夫对我起了疑心,不过我认为他是个凌弱恃强的人,而雷诺多是他
唯一惧怕的人。于是,他用他自己的方式报复我,即比以前更残忍地折磨我。
一天晚上我的惨叫声把雷诺多引到了我们的篷车门口,随后差点儿酿成了一
场悲剧。后来我的情人和我都意识到悲剧迟早要发生,既然我丈夫不配在这
世上活着,我们就计划让他死。
“雷诺多头脑很灵活。一切是他策划的。我并不是推卸责任,因为我什
么都愿听他的。但我绝对想不出那个办法来。我们做了一根棒子——其实是
雷诺多做的——他在铅头上绑了五根长长的钢齿,齿尖朝外,排成狮爪的形
状。我们计划先用这根棒子打死我丈夫,然后放出狮子,造成狮子咬死我丈
夫的假象。
“那天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和往常一样,我跟我丈夫提着一锌桶
生肉去喂狮子。我们去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大篷车,雷诺多就躲在大篷车旁边。
他出手太慢,我们走过了大篷车,他才踮着脚尖跟上来。接着我听见棒子敲
碎我丈夫头盖骨的声音。我的心高兴得都要跳出来。我奔向狮笼,一把打开
了笼门。
“就在那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你们可能听说过,野兽对人血非常敏感,
人血特别能刺激动物的兽性。这种奇怪的本能使狮子马上感觉到有人被杀
了。我一打开门闩,它就跳出来扑到了我身上。雷诺多本来能够救出我,只
要他冲上前用棒子猛击狮子,狮子可能会被吓跑。但是他被狮子吓破了胆。
我听见他惊恐地大叫,然后我看见他转身飞奔着逃跑了。与此同时,狮子朝
我脸上咬了下来。它那臭烘烘的气味让我窒息,我几乎感觉不出疼痛了。我
极力想用手掌推开那张呼着热气、沾满血污的大嘴,同时大声呼救。我感觉
到营地上的人都被惊醒了,后来我模模糊糊记得,由雷诺多、格利格斯带头,
马戏团的几个演员将我从狮爪下拖开了。福尔摩斯先生,我最后记得的就是
这些。接下来的几个月我昏迷不醒,当我苏醒过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我
是多么诅咒那头狮子啊!我恨它——不是恨它夺走了我的美貌,而是恨它没
有夺走我的生命!福尔摩斯先生,当时我只有一个渴求,我也有足够的钱去
实现它。这个渴求就是给自己蒙上面纱,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脸,住在一个
熟人找不到的地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些。我也这么做了。一头受了伤的
可怜的动物爬到洞里去等待死亡——这就是尤吉妮娅・朗德尔的结局。”
听了这位不幸的女人讲完她的遭遇,我们坐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后来福尔摩斯伸出他的长手臂,无限同情地拍了拍她的手,在我看来,他很
少表露出如此深厚的同情。
“可怜的姑娘!”他说道,“可怜的姑娘!命运确实令人捉摸不透。如
果来世没有补偿,那现世岂不是一场残酷的玩笑。那个雷诺多后来怎么样
了?”
“我再没见过他,也没得到过他的任何消息。也许我不应该这么恨他。
他不会爱一个狮口余生的怪物,就像他不会爱上马戏团用作表演的畸形儿一
样。但是女人爱上一个人就不会轻易忘掉。他把我留在狮爪下不管,在我最
需要他的时候抛弃了我,可是我还是不忍心送他上绞架。至于我自己,我一
点儿也不在乎自己的生命。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比活着更可怕?但我还是
设法阻止了法律对他的审判。”
“他死了吗?”
“他上个月在马加特附近游泳时淹死了。我是从报纸上得知的。”
“他是怎么处理那根五齿棒的?那是你整个叙述中最奇特、最精巧的部
分。”
“我不清楚,福尔摩斯先生,营地附近有一个挖白垩矿留下的坑,坑底
形成了一个绿色的深水潭,也许潭底——”
“好了,没必要谈这个了,反正都已经结案了。”
“是的,”女人说道,“已经结案了。”
我们起身要走了,但是福尔摩斯注意到这个女人的声音有些特别,他猛
然 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你的生命不只属于你一个人,”他说道,“请珍视你的生命。”
“我的生命还会对别人有用吗?”
“你不能这么说。耐心地承受痛苦,这本身就是对这个缺乏耐心的世界
最大的蔑视。”
这个女人的回答是惊人的。她撩起面纱走到光亮处。
“你能忍受这种痛苦吗?”她说道。
那是一张可怕的脸,没有词语能形容一张被毁掉的脸,在这张狰狞的脸
上,只有一双活泼、美丽的棕色眼睛悲哀地朝外望着,这使得整个情形更加
可怖。福尔摩斯满怀着同情和不平,抬起了一只手,然后我们走出了房间。
两天后,我去拜访我朋友,他得意地把壁炉架上一个蓝色小瓶指给我看。
我拿起瓶子,发现上面有红色剧毒标签。我打开瓶盖,里面散发出一股甜杏
仁味。
“是氢氰酸吗?”我问道。
“没错,是邮寄来的,还附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现在把引诱我
的东西寄给你。我接受你的忠告。’华生,我想咱们不难猜出是哪个坚强的
女人寄来了这些吧。”

(周觉知 译)
肖斯科姆别墅的奇案

歇洛克・福尔摩斯俯身在一台低度显微镜上注视了良久,这时他直起身
来,得意地望着我。
“这是胶,华生,”他说,“毫无疑问,是胶。瞧瞧散落在周围的这些
东西!”
我弯下身子对着目镜,调好焦距。
“这些毛茸茸的东西是花呢上衣的纤维。这些大小不一的灰色团块是灰
尘。左边还有皮鳞屑,中间那些褐色黏团可以确定是胶。”
“好吧,”我笑着说,“我同意你的分析,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这是很好的证据,”他回答道。“在圣・潘克拉斯案中你还记得在警
察尸体旁发现的那顶帽子吧。被告否认那帽子是他的。但他却是一个经常与
胶打交道的画框制造商人。”
“那案子是你办的吗?”
“不是;是我的朋友,警察局的梅里维尔要我协助办理的一个案子。因
为我在被告的衣袖缝中找到了锌和铜屑,便推断他是伪币制造贩,他们就逐
渐认识到显微镜的重要性了。”他不耐烦地瞅了瞅手表,“我有个新主顾要
来,但他误时了。对了,华生,你懂赛马吗?”
“照理说该懂点儿。我的负伤抚恤金有一半都花在这上面了。”
“那好,你就作我的‘赛马指南’好了。知道罗伯特・诺伯顿这个名字
吗?听到这名字你会想起什么吗?”
“啊,应该说略知一二。他住在肖斯科姆别墅,那儿情况我熟悉,因为
我曾在那儿待过一个夏天。有一次诺伯顿差点儿进了你的办案范围。”
“怎么回事呢?”
“他在纽马克特・希思用马鞭抽打萨姆・布鲁尔,差点儿要了他的命。
而布鲁尔是科松街上有名的放债人。”
“嗬,有意思!他常那么干吗?”
“是的,他是出了名的危险人物。他几乎是英国最胆大的玩命骑手——
几年前获利物浦越野障碍赛马第二名。他是那种超越时代的人物。要是在摄
政时期,他会是个公子哥儿——拳击手,运动健将,勇敢的骑士,追逐美女
的风流情种。并且一旦走了下坡路便一去不复返了。”
“很好,华生!你的介绍简明扼要,我就好像见到他本人了。能不能讲
讲肖斯科姆别墅的情况?”
“我只知道它在肖斯科姆庄园的中央,著名的肖斯科姆种马饲养场和训
练场也在那儿。”
“驯马师是约翰・马森,”福尔摩斯说,“对我掌握的情况不必惊讶,
华生。我拆开的这封信是他寄来的。我们还是多聊聊肖斯科姆吧,你这一讲
我像是遇上了丰富的矿藏。”
“那儿有肖斯科姆长毛垂耳狗,”我说,“在狗市上它们都是抢手货。
这是英国最佳种的狗。它们是肖斯科姆别墅女主人的骄傲。”
“女主人一定是罗伯特・诺伯顿爵士的妻子吧?”
“罗伯特爵士没结过婚,联想到他的前途,这也是桩好事。他和他守寡
的姐姐比特丽斯・福尔德夫人住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她住在他家里?”
“不,不是。这座宅子属于她的前夫,詹姆斯爵士,诺伯顿在这儿没有
任何所有权。在她生前,产业的利钱归她,在她死后房产移交她丈夫的弟弟。
她只是每年收租钱。”
“我想这些租钱都被她弟弟罗伯特花了吧?”
“大概是的。他干事从不瞻前顾后,搅得她很不安宁。不过我还是听说
她对他很不错。可是在肖斯科姆会出什么事儿呢?”
“啊,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想能让我们知道真相的人来了。”
门开了,一个高个子、脸刮得很干净的人从过道里走了过来,他表情镇
定、严厉,说明他善于驯服马匹、会管教野小子。马森先生这两行都胜任,
都很内行,他镇定自若地鞠了一躬,在福尔摩斯指给他的椅子上坐下。
“福尔摩斯先生,接到我的信了?”
“接到了,可信里没作什么解释。”
“此事较为敏感,不宜一一写在纸上,而且一言难尽,只能和你面谈。”
“好吧,就请谈谈吧。”
“首先,福尔摩斯先生,我发现我的主人不正常。”
福尔摩斯扬了扬眉毛。“这儿是贝克街,不是哈利街,”他说,“说这
话有什么根据吗?”
“先生,一个人干一两件古怪的事还可以理解,可要是他尽干些稀奇古
怪的事,那就令人不可思议了。我觉得肖斯科姆王子和赛马大会把他弄得神
经失常了。”
“那头小马是你驯服的吗?”
“是的,那是全英国最好的马,福尔摩斯先生,这一点我是有把握的,
现在我可以跟你讲实话,因为我知道你是位有名望的绅士,此事不会传出去。
罗伯特爵士此次赛马只能胜不能败。他已全力以赴、孤注一掷了,他倾其所
有,把弄到的,借来的钱都押在这匹马上了,而且赌注也下得悬殊极大。1∶
40 已经差不多,但他押的是接近 1∶100。”
“如果马真是那么好,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但是别人并不知道它有这么好。罗伯特爵士没让马探子套出情报来。
他把王子的同父异母兄弟拉出去兜风,旁人也分辨不出它们。可一撒开缰绳,
跑上 200 米它们之间就会拉开距离。他一心只想着马和赛马的事,已不顾一
切,把整个生命都押上了,暂时他还可以把高利贷债主稳住。可一旦王子失
败,他也就完蛋了。”
“真是一场玩命的赌博,可是何以见得他疯了呢?”
“首先,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了。我相信他晚上根本没睡过觉,整天在马
圈里守着。他两眼失神,神经已承受不住了。再就是他对比特丽斯夫人的行
为也不正常啊!”
“啊!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感情一直不错,且趣味相投。她也像他一样爱马,她每天准时驾
车来看马——她最宠爱王子,一听到石子路上有车轮声,那马就耸起耳朵,
每天早晨它都要小跑到车前去吃夫人手里的一块糖,可是现在一切都成为过
去。”
“为何如此?”
“她对马似乎已全无兴趣。一个星期以来每天驾车路过马厩时她连个招
呼也不打!”
“你是否觉得他们吵架了?”
“而且吵得不可开交,粗鲁并且彼此深怀恶意。否则他为何要将她宠爱
似宝贝的狗送人呢?几天前他将狗送给了老巴恩斯,他是 3 英里外克伦达尔
青龙旅馆的掌柜。”
“确实有点怪。”
“她心脏不好,身上又浮肿,当然不能跟他在外奔波。他以往每天晚上
在她屋里待上两个小时。现在他也完全可以照样做,因为她是他难得的好朋
友。可现在一切都成为历史,他再也不接近她了。她很伤心,心情抑郁、沉
闷,喝起酒来,福尔摩斯先生,简直是无休无止了。”
“在疏远以前她喝酒吗?”
“她也喝一杯,但现在一晚上喝一瓶,这是管家斯蒂芬斯告诉我的。一
切都变了,福尔摩斯先生,一塌糊涂。还有,主人深夜到老教堂的地穴里去
干什么?在那儿等他的那个人又是谁?”
福尔摩斯搓起手来。
“往下讲,马森先生,你的话越讲越有意思。”
“管家看见他半夜十二点冒着大雨去那儿。于是第二天晚上我就来到住
宅,果然,他又出去了,我和斯蒂芬斯跟着他,真叫人提心吊胆的,要是让
他看见可够我们受的,谁如果惊动了他,那他的拳头可不饶人,不管是谁他
都如此。因此我们不敢跟得太紧,但我们一直盯着他。他去的就是那个经常
闹鬼的地穴,那里有人在等他。”
“那个闹鬼的地穴是个什么地方?”
“先生,在花园里有一座废弃的教堂,年代久远得已经没人清楚。它下
面有一个地穴,是本地出名的闹鬼地方。白天地穴里又黑又潮,荒凉恐怖,
晚上更没有人敢走近它。但我们的主人一点都不怕。他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
可夜晚他到那儿去干什么呢?”
“等等!”福尔摩斯说,“你说那儿还有一个人。他肯定是你们那儿的
马夫或者家里别的什么人!你一定认出了他,向他发问了吧?”“那人我不
认识。”
“你怎么能肯定不认识呢?”
“因为我看见他了,福尔摩斯先生。那是第二个晚上。罗伯特爵士一转
身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我和斯蒂芬斯像兔子似的在灌木丛中直发抖。那天
晚上有月光,我们听见在我们后面还有一个人走着。我们并不怕他。罗伯特
先生走过去后,我们就直起身来,假装在月光下散步,漫不经心地闯到他跟
前。‘你好,伙计!你是谁?’我问道。他肯定是没听见我们走近的脚步声,
所以当他抬起头来看见我们时,就像见了地狱里的魔鬼一样,大叫一声,撒
腿就跑。他还跑得真快——叫我形容的话,一眨眼就听不见、看不见他的踪
影了,他是谁、是干什么的,我们一概不知。”

“在月光下你看清了他的模样吗?”
“看清了,我敢说看清了他那张黄脸——是个下等贱人。他和罗伯特爵
士会有什么关系呢?”
福尔摩斯坐着沉思默想了一会儿。
“谁给比特丽斯・福尔德夫人作伴呢?”他终于问道。
“她的侍女卡里・埃文斯。五年来她一直跟随夫人。”
“不用说忠心耿耿啦?”
马森先生不安地来回走动着。
“她是够忠心的,”他说,“但我说不准她对谁忠心。”
“啊!”福尔摩斯说。
“我不能搬弄是非。”
“我能理解,马森先生。当然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从华生医生对罗伯特
爵士的描述中,我已经知道他对任何女人都是危险的。你不认为这可能是他
们兄妹争吵的原因吗?”
“这个流言早已众所周知了。”
“她过去也许没看出这一点,让我们假设她突然发现了事实真相。她想
辞退这个女人,但她弟弟坚决不肯。这个弱者由于有心脏病,又无法四处走
动,不能实现自己的意愿。她记恨的那个侍女仍然打发不走。于是她跟谁都
不讲话了,一个人生闷气,借酒消愁。罗伯特爵士一怒之下夺走了她宠爱的
小狗。这些不是都串得起来吗?”
“能串起来,到目前为止还能串起来。”
“好极了,但到此为止,这一切与夜晚去地穴有什么联系呢?我们无法
解释清楚。”
“的确解释不清,先生,而且还有别的情况我也弄不清。罗伯特爵士为
何要去挖一具死尸呢?”
福尔摩斯霍地站了起来。
“我们昨天才发现这个情况——就在我写信给你以后,趁罗伯特爵士去
了伦敦,我和斯蒂芬斯下了地穴。别的变化没有,只在一个角落里发现有一
小堆人骨头。”
“你报警了吗?”
马森先生冷笑了几声。
“先生,他们不会有兴趣的。只不过是一具干尸的头和几根骨头。很可
能是千年古尸。但原先它不在那地方,这我可以发誓,斯蒂芬斯也可以发誓。
它堆在一个角落里,上面盖着木板,但那个角落以前一直是空的。”
“你们都采取了什么措施?”
“我们没动它。”
“没动它很明智。你说罗伯特昨天走了,他回来了吗?”
“今天该回来。”
“罗伯特爵士是什么时候将他姐姐的狗送人的?”
“上礼拜的今天,小狗在老库房外嚎叫,那天早晨罗伯特爵士正大发脾
气,他把狗抓了起来,我以为他要把狗宰了。他把狗交给骑师桑迪・贝恩,
叫他送给青龙旅馆的老巴恩斯,他说他不想再看见这条狗。”
福尔摩斯坐着沉思了一会。他那古老的布满烟油的烟斗已经点燃了。
“我现在不清楚你要我做些什么,马森先生,”他终于开口说道,“你
能否讲得具体些。”
“这个或许能说明问题吧,福尔摩斯先生。”马森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
个纸包,小心打开,露出一截烧焦的骨头片。
福尔摩斯感兴趣地查看着。
“从哪儿弄到的?”
“比特丽斯夫人房间底下的地下室里有一个暖气锅炉,已久置没用了,
因罗伯特爵士抱怨天冷,才又把它烧了起来,他是我的一个伙计——哈维负
责烧这个锅炉。今天早晨他拿着这片骨头来找我,他是在掏锅炉灰的时候发
现的,他对炉子里有骨头感到有点奇怪。”
“我也一样,”福尔摩斯说,“你能看出点什么名堂吗,华生?”
骨头已烧焦了,但从解剖学上分析它的特点还是能分辨出来。
“是人大腿的上髁,”我回答说。
“没错!”福尔摩斯变得严肃起来,“这个伙计是什么时候烧的炉子?”
“他每天晚上把炉子烧起来就走。”
“那么说任何人晚上都可以进去了?”
“是的,先生。”
“从外面能进去吗?”
“外面只有一扇门,里边还有一道门通到楼梯口,可通比特丽斯夫人房
间的过道。”
“这案子不简单,马森先生,带有血腥味。你是说罗伯特爵士昨晚不在
家?”
“不在家,先生。”
“那么烧骨头的不会是他,会是什么人呢?”
“对,是别人,没错,先生。”
“你刚才说的那个旅馆叫什么来着?”
“青龙旅馆。”
“旅馆那附近有个不错的钓鱼去处吧?”
这位诚实的驯马师露出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仿佛在他多事的一生中又
碰到了一个疯子。
“是呀,听说在河沟里有鳟鱼,霍尔湖里有狗鱼。”
“太好了。我和华生是出了名的钓鱼高手——对不对,华生?你有消息
可以送到青龙旅馆去。我们今晚就在那儿。对不起,你别到那里去找我们,
有事写个条子,如有必要,我会去找你,我们将此事了解清楚之后,我会给
你一个明确的意见。”
于是,在一个晴朗的五月之夜,我和福尔摩斯两个人坐在空无他人的一
等车厢里,向一个称为“招手停车站”的小站——肖斯科姆驶去。我们头上
的行李架上堆满了钓鱼竿、鱼线和鱼筐之类的东西,十分显眼。到达目的地
以后又坐了一段马车来到一个旧式的小旅馆,在好客的店主乔赛亚・巴恩斯
热切地跟我们一起讨论消灭附近鱼类的计划。
“怎么样,在霍尔湖有希望钓到狗鱼吗?”福尔摩斯说。
店主的脸猛地沉了下来。
“别动那个念头了,先生。没等你钓到鱼,就惹上麻烦了。”
“怎么回事?”
“先生,全因为罗伯特爵士。他最不愿意别人动他的鳟鱼。你们两位陌
生人如果走近他的驯练场,他绝对饶不了你们。罗伯特爵士一点儿也不含糊
的!”
“听说他有一匹马参加比赛。”
“不错,而且是匹好马。他把我们大家的钱和他自己所有的钱都赌押上
了。对了,”他出神地望着我们俩,“你们不会是马探子吧?”
“哪里的话!我们只不过是两个疲惫的伦敦人,想来吸吸伯克郡的新鲜
空气罢了。”
“那你们还算有眼力。这儿有的是新鲜空气。不过请记住我说的有关罗
伯特爵士的话。他干事情先斩后奏。离庄园远点。”
“没问题,巴恩斯先生!我们会注意的,我说呀,刚才在大厅里叫唤的
那条狗长得可真漂亮。”
“长得确实漂亮。那是真正的肖斯科姆种狗。全英国数它最漂亮了。”
“我也是个养狗迷,”福尔摩斯说,“不过冒昧问一句,这条狗价值多
少?”
“我可买不起,先生。这条狗是罗伯特爵士送给我的。我把它拴起来了,
我要是松开它,一眨眼它就会往别墅里跑。”
“华生,我们手里现在有几张牌了。”店主离去后福尔摩斯说,“这副
牌不好打,不过再过一两天我们就能搞清楚。听说罗伯特爵士仍在伦敦。今
晚我们到那个禁地走一趟或许还用不着怕挨揍。有两点情况我需要证实一
下。”
“有什么设想吗,福尔摩斯?”
“只有一点,华生:一个星期以前发生了一件事,它对肖斯科姆家庭生
活的影响极大。究竟是什么事呢?我们只能从它的结果来推测。结果似乎是
某些因素的奇怪混合物,不过肯定有助于我们的侦查。平淡无奇的案子办起
来是毫无意思的。”
“我们来分析分析已经掌握的情况:弟弟不再去看望亲爱的病弱的姐姐
并把她宠爱的小狗送人了。把她的狗送走,华生!你还看不出问题吗?”
“只看出弟弟的绝情。”
“也许是如此。或者说——好吧,这儿还有一种可能性。我们继续看看
自从争吵以后发生的事,假设真有过一场争吵的话。夫人闭门不出,生活习
惯改变了,除了和女仆乘车外出就不再露面,不愿在马房停车去看她宠爱的
马,而且还喝起酒来。都包括进去了吗?”
“还有地穴里发生的事。”
“那是另一条线索。是两码事,请不要混为一谈。第一条线索是有关比
特丽斯夫人的,是不是有点犯罪的预兆?”
“看不出。”
“那我们来看看第二条线索,是有关罗伯特爵士的。他着了魔似地一心
只想着赛马的胜利。他落到了放高利贷的人手里,随时面临破产,家业会遭
拍卖,赛马就会落到债主手里。他胆大妄为,现在又狗急跳墙。他的收入全
来自他姐姐。他姐姐的女仆又是他的忠诚的奴仆。这几点我们还是有把握的
吧?”
“但是那个地穴?”
“啊,是的,还有地穴!我们假设一种情形——这当然是带有诽谤性的
推测,是为了辩解的目的提出的一个前提——罗伯特爵士杀害了他姐姐。”
“老兄,这决不可能。”
“极有可能,华生。罗伯特爵士出身显贵,当然鹰群里偶尔也出乌鸦。
我们首先来研究一下这种假设。除非发了财,否则他绝不会离开此地,而发
这笔财全靠肖斯科姆王子这次大获全胜。现在他还得坚守阵地,所以他就必
须把受害者的尸体进行处理,而且还必须找一个能够模仿她的替身,既然女
仆对他忠心耿耿,这样做并非不可能,这具女尸可能运到了很少有人去的地
穴,也可能深夜偷偷地在炉里焚化了,残留的证据我们已经看到了。你觉得
是不是这回事,华生?”
“如果首先肯定那条可怕的前提,那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华生,为了弄清事实真相,我觉得明天我们不妨做个小试验。同时为
了维护我们的身分,我建议用主人店里的酒来招待招待他,跟他聊聊鳗鱼和
鲦鱼,这可能是使他开心的最妙方法。谈话之间我们或许能了解到一些有用
的本地新闻。”
第二天早晨,福尔摩斯发现我们忘了带钓蹲鱼的诱饵,这倒是好,免得
去钓鱼了。11 点钟左右我们出去散步,他还获准带上那条小黑狗。
“就是这地方,”当我们来到两扇顶端竖着鹰头狮身徽章的高高的庄园
大门前,福尔摩斯说道,“巴恩斯先生说中午时老夫人要乘车外出,开门时
马车会放慢速度的。华生,等车刚过大门还没跑起来的时候,请你拦住车夫
问个问题。别管我,我会站在冬青树丛后观察情况。”
没有守候多久。15 分钟左右我们就看见远处的林荫道上驶来一辆黄色的
敞篷四轮马车,由两匹健壮、矫捷的灰色马拉着。福尔摩斯带着小黑狗蹲在
树丛后,我则若无其事地站在路中央挥舞手杖。一个看门人跑了出来打开了
大门。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这样我就能够仔细看清坐在里面的人。左边坐着
一个年轻女人,面色红润,亚麻色头发,瞪着一双不知害羞的眼睛。右边坐
着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浑圆的背,一大圈披肩围在肩上盖住了脸,表明她弱
不禁风。在马车驶上大道时我庄严地举起了手,车夫勒住了马,我走上前去
询问罗伯特爵士是否在肖斯科姆别墅里。
这时福尔摩斯走了出来,放开小黑狗,那狗欢腾地叫了一声,冲向马车,
跳上踏板。但是转眼之间它那热切的问候竟变成了狂怒,对着上面的黑衣裙
连吠带咬。
“快走!快走!”一个嗓门粗重的人拼命叫着,车夫猛抽几鞭驾着车跑
了,于是只有我们俩站在大路上。
“华生,一切都清楚了,”福尔摩斯一边往兴奋的狗脖子上套带子一边
说,“狗开始以为她是女主人,却发现是个陌生人,狗不会弄错的。”
“而且还是个男人的声音!”我惊叫道。
“一点儿不错!我们手中又多了一张牌,华生,但这张牌我们还得认真
打。”
我的搭档那天似乎没有什么别的安排。于是我们当真在河沟里钓起鱼
来,结果是我们的晚餐添了一道鳟鱼。饭后福尔摩斯又显得精力充沛的样子,
我们像早晨那样来到通向庄园大门的路上。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人正
在那儿等我们。他就是我们在伦敦认识的那个,驯马师约翰・马森先生。
“晚上好,先生们,”他招呼说,“我接到了便条,福尔摩斯先生。罗
伯特爵士还没回来。不过听说今晚会回来。”
“这个地穴离寓所多远?”福尔摩斯问道。
“足足有四分之一英里。”
“那我们可以撇开罗伯特不管。”
“我可不能同去,福尔摩斯先生。他一回来就会叫我去问肖斯科姆王子
的最新情况。”
“知道了!既然如此我们只好单独行动啦,马森先生。你把我们带到地
穴后再离开。”
夜幕沉沉,没有月光,马森领着我们穿过牧场,渐渐地一团黑糊糊的影
子隐隐约约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原来是一个古老的教堂。我们从古旧门廊的
缺口进去,引路的向导跌跌撞撞地在一堆堆碎石中寻路来到教堂的一拐角,
那里有一条很陡的梯子通向地穴。他擦燃一根火柴照亮了这令人毛骨悚然的
地方——阴森森的,气味难闻,年代久远、凿造粗劣的石墙残垣,摆放着一
叠叠棺材,这些棺材有些是铅的,有此是石头的,靠着一边墙高高叠放,伸
向拱门直抵我们上方阴影中的穹隆屋顶。福尔摩斯点亮了灯笼,一道摇晃不
定的黄光照见了这凄惨的地方。棺材上的铜牌反射着灯光,大多数牌子都是
用这个古老家族的鹰头狮身徽章装饰的,在地狱的门前它仍旧不失其尊严。
“你说这儿有些骨头,马森先生,能否在你离开之前带我们去看看?”
“骨头就在这个角落,”驯马师马森走过去,然而当我们的灯光照过去
时,他却惊呆了。“骨头不见了,”他说。
“我早料到了,”福尔摩斯说,抿嘴轻声笑道,“我想就是现在我们也
不难在炉子里找到骨灰以及未烧尽的骨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竟有人要烧千年前死人的尸骨呢?”约翰・马森问
道。
“我们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查明真相的,”福尔摩斯说,“这可能要费时
很长,我们不便耽搁你了。我想天亮以前我们会找到答案的。”
约翰・马森离去以后,福尔摩斯开始仔细查看起墓碑来,中央的一个古
棺好像是撒克逊时代的,接着是一长串诺曼时代雨果们和奥多们的墓碑,最
后我们来到 18 世纪威廉爵士家族的丹尼斯・费尔多爵士家族的墓碑。一小时
后,福尔摩斯来到地下室入口处一具竖放的铅制棺材前。他满意地叫出声来,
从他迅速而明确的动作中可以看出他找到目标了。他急切地用放大镜查看那
厚重的棺盖边缘。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开箱用的铁撬,将它塞进棺盖缝里,
撬起了由两个铁马钉固定的整个棺盖前沿。棺盖被撬开时发出刺耳的撕裂响
声,就在棺盖还没完全橇开、快要露出里面的一部分东西时,我们碰到了一
件出乎意料的打岔的事。
有人在上面教堂里走动。来人目的明确、对自己行走的地方很熟悉,脚
步声坚定急促。一束灯光从楼梯上射将下来,随即持灯人就在哥特式的拱门
口出现了。这是一个令人惧怕的人物,身材高大、举止粗野,手里提着大号
马灯,胸前的灯光衬出那胡须浓密的脸庞和一双狂怒的眼睛。他的眼光扫视
着地穴的每个隐秘角落,最后恶狠狠地盯住我的搭档和我。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吼叫着,“到我的领地里来干什么?”见福
尔摩斯不回答,他朝前走了两步,并举起一根随身携带的沉重的棍棒。“听
见没有?”他大叫道,“你们是谁?到这儿来搞什么名堂?”他挥舞着棍棒。
福尔摩斯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上前去。

“罗伯特爵士,我同样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他语气严厉异常,“这棺
材里是谁?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转身过去,揭开棺盖。借着马灯,只见里面一具从头到脚裹着布的尸
体。这是一具面目吓人的女尸,凸出的鼻子和下巴歪到了一边,毫无血色。
扭曲的脸上瞪着一双模糊呆滞的眼睛。
男爵大叫一声踉跄地后退几步,靠在一具石头棺材上。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叫喊道,转眼间又恢复了几分刚才的凶猛劲,
“你是干什么的?”
“我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我的搭档说,“也许你早有耳闻吧!我
的职责和其他正直的公民一样是维护法律。我认为你必须对很多事情加以解
释。”
罗伯特爵士敌视了一阵子,但很快福尔摩斯平静的声音和镇定自若的态
度产生了作用。
“福尔摩斯先生,我向上天起誓,我没作恶,”他说,“我承认此事从
表面上看确实于我不利,但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果真如此我很高兴,不过恐怕你必须到警察局去解释一下才行。”
罗伯特爵士耸了耸宽阔的肩膀。
“好吧,既然如此也只好照办了。请到庄园里亲自看看到底是怎么回
事。”
15 分钟以后,我们来到一间屋子里,从玻璃罩后面陈列的一排排擦得亮
晃晃的枪管看,这是老宅子里的一间枪支陈列室。屋子布置得很舒适,罗伯
特爵士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带着两个人,一个是我们曾经在马车里看见的
那个脸色红润的年轻女人;另一个是长着一张老鼠脸、举止鬼鬼祟祟令人讨
厌的矮小男人。这两人满脸狐疑,可以肯定男爵士还没有来得及把发生的事
情告诉他们。
“他们,”罗伯特爵士用手指了指,“是诺莱特夫妇。诺莱特太太娘家
姓埃文斯,她多年来是我姐姐的心腹女仆。我之所以带他们来,是因为我觉
得最好还是把实情告诉你们,他们是世上仅有的两个可以为我做证的人。”
“罗伯特爵士,有这个必要吗?你想过你在做什么吗?”那女人叫喊道。
“我完全拒绝负任何责任,”她丈夫说。
罗伯特爵士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我负全部责任,”他说,“福尔摩斯
先生,请听听事实的简单经过吧。”
“显然你对我的事情已经介入很深了,否则我不可能在那儿碰见你。你
大概已经知道,我驯养了一匹黑马参加赛马大会,而所有的一切都取决于我
能否取胜。如果我赢了,千好万好。要是我输了——啊,天啊,我真不敢想
象。”
“我理解你的处境,”福尔摩斯说。
“我的一切全赖我姐姐比特丽斯夫人,但是大家都知道她的地产收入仅
够她自己的生活开支。我早就明白只要我姐姐一死。我的债权人就会像一群
秃鹰拥到我的地产上,卷走一切东西——占有我的马厩,抢走我的马——所
有的东西。福尔摩斯先生,我姐姐在一周以前去世了。”
“而且你没有跟任何人讲这事!”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我如果能把此事掩盖三
个星期,那么一切都会平安无事。她女仆的丈夫,就是这位先生,是个演员。
于是我们想到——我就想到——他可以在那短短时期扮装我姐姐。不需要做
别的什么事,只要每天坐在马车里露个面就行,因为除了她的女仆外不会有
人进入她的房间。这事并不难办。我姐姐死于长期折磨她的水肿病。”
“那也该由验尸法医来确定呀。”
“给她诊断的医生可以证实,几个月前她的病症就预示着这种结局了。”
“那么你做了什么?”
“尸体不能留在这屋里。她去世后的第一个晚上我就和诺莱特把她弄到
老库房里,那库房早就闲置不用了。可是她的小狗跟在我们后面,在门口狂
吠不停,于是我想找个更安全的地方。我把狗送人了,又把尸体移到教堂的
地穴里。福尔摩斯先生,丝毫没有侮辱和不敬的意思。我深信没做对不起死
者的事。”
“罗伯特爵士,我认为你的行为是不能原谅的。”
男爵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说起来那么容易,”他说,“如果你处在我
这个境地,你或许就不会这么看了。一个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全部希望、
他的全盘计划在最后时刻即将被毁而不竭力挽救。我想把她暂时安放在她夫
家祖先的棺材里安息并没有什么不妥,何况那地方现在仍是一块肃穆神圣之
地。我们打开了一具棺材,移走了里面的东西,像你已经看到的那样安置了
她。至于从那里面移出来的遗骸,我们不能把它们留在地穴里。我和诺莱特
弄走了它们,他又在夜晚到锅炉房里把那些遗骸焚烧了。福尔摩斯先生,我
讲的就这些,虽然你没有强迫我,但我已经把该讲的情况全说出来了。”
福尔摩斯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罗伯特爵士,你刚才讲的还是有漏洞,”他最后又说道,“你把赌注
下在赛马上,即使你的债权人抢走了你的财产,你的前途仍然安然无恙。”
“这匹马也是算在财产之内。他们难道还在乎我的马吗?他们很可能根
本就不让它跑。尤其不幸的是,我的头号债权人,也就是我恨之入骨的敌人
——萨姆・布鲁尔是个十足的无赖,在纽马克特・希思我曾不得已用马鞭抽
过他一回。想想看他会救我一命吗?”
“好吧,罗伯特爵士,”福尔摩斯说着站起身来,“这件事必须移交警
局处理。我的职责是发现事实,而且到此为止。至于你的行为道德或行为规
范问题,我无权表述我的意见。快半夜了,华生,我想我们该赶回那简陋的
住处了。”
现在情况已众所周知。这一奇特事件的结局比罗伯特爵士的行为所应得
的报应要好一些。肖斯科姆王子在赛马中获胜,马主净得八万英镑赌金,债
主直到比赛结束才提出付债要求。付清债务后,罗伯特爵士还有足够的余额
重建优裕的生活。警方和验尸法医在处理此事时采取了宽大的态度,只是在
拖延夫人死亡登记一事上给以温和的责怪。幸运的罗伯特爵士因此干成了一
桩投机生意,干净地脱了身。如今过去的阴影已被遗忘,他可望体面地度过
晚年生活。

(郝前 译)
退休的颜料制造商

那天上午歇洛克・福尔摩斯心情忧郁,苦思冥想。这种情绪往往制约他
那机敏干练的性格。
“你见着他了?”他问道。
“你是说刚走的那老头儿吗?”
“就是他。”
“对了,刚才在门口我碰见他了。”
“你觉得那老头儿怎么样?”
“一个可怜兮兮、毫无出息、精神颓丧的家伙。”
“一点不错,华生。可怜兮兮,没有出息。整个人生难道不就是凄惨而
无所作为的吗?他的经历不就是整个人世的缩影吗?我们追求理想,我们想
获得成功。可到头来我们得到了什么呢?一场梦幻,甚至比幻影更惨的结局
——痛苦。”
“他是你的当事人吗?”
“是呀,我想也该这样称呼他。他是警察局打发来的。好像职业医生把
他们偶尔治不了的病人打发给江湖郎中一样。他们推辞说自己无能为力,而
且说无论再发生什么事病人的情况也不会比现状更糟糕的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从桌上拿起一张相当油腻的名片。“乔赛亚・安贝利。他说自
己曾是布里克福尔和安贝利公司的地位较低的股东,他们是艺术材料制造
商。在油漆盒子上你会看到他们的大名。他发了点小财,六十一岁时退了休,
在路易萨姆买了一栋房子,辛苦了一辈子之后歇了下来,人们认为他的晚年
算是不用发愁了。”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
福尔摩斯匆匆看了看他在信封背面草草留下的记录。
“华生,此人一八九六年退休。一八九七年的早些时候跟一个比自己年
轻二十岁的女人结了婚——如果相片不走模样的话,那还是个漂亮的女人。
生活舒适,有老婆,又有闲暇——在他面前似乎道路一帆风顺。可是一转眼
两年的光景,你也亲眼看见,他成了世上最颓丧、最悲惨的家伙了。”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那老话重提,华生。一个靠不住的朋友和一个水性杨花的老婆造
成的。安贝利好像平生有一嗜好,就是下棋。离他不远的路易萨姆镇有一位
年轻的大夫,也是个棋迷。我记得他的全名是雷・欧内斯特。他经常到安贝
利家里去,和安贝利太太之间的亲密关系自然就产生了,因为得承认我们这
位倒霉的当事人在外表上没有什么优雅之处,不管他有不有内秀。上星期那
两人私奔了——下落不明。更严重的是,不忠的妻子把老头的契据箱作为自
己的私产带跑了,里面有他一生相当部分的积蓄。我们能找到那女人吗?钱
财能找回来吗?到目前为止在一般人眼里这还只是个平常的问题,而对乔赛
亚・安贝利却至关重要。”
“你打算怎么办?”
“亲爱的华生,问题的关键在于你,你打算怎么办?——你要是能清楚
地理解我的话,要知道我正忙于处理两位科普特主教的案子,今天是此案的
紧要关头。我实在走不开,无法去路易萨姆,而现场取证又至关重要。老头
一再坚持要我亲自去,我说明了我的难处。他才同意派个代表我的人去。”
“当然啦,”我回应道,“我承认,我自知自己能力有限,但我愿尽力
而为。”这样,在一个夏日的下午我动身向路易萨姆进发,根本没料到我正
在着手办理的案子一周之内成了全英国人们热切争辩的话题。
当晚我返回贝克街,汇报此行的情况时已经夜深人静了,福尔摩斯憔悴
的身躯伸展着,深陷在沙发里,从烟斗里缓缓吐出刺鼻的烟圈。他两眼朦胧,
昏昏欲睡,要不是在我叙述情况中停顿或有疑问时,他会半睁开那灰色、明
亮、锐利的眼睛,探寻地注视着我的话,我一定会认为他已经睡着了。
“乔赛亚・安贝利先生的住所叫黑温,”我解释说,“我想,福尔摩斯,
你会有兴趣的,它就像一个没落的穷贵族。那种地方你也清楚,街道上铺着
那种单调乏味的砖,郊区公路令人厌倦。他的家就在它们中间,就像一个具
有古代文化的、舒适安逸的孤岛。晒得发黑的墙环绕四周,高高的墙长着斑
驳迷离的地衣,墙顶端布满了苔藓,这种墙——”
“别作诗了,华生,”福尔摩斯严厉地说,“我注意到那是一堵高高的
砖墙。”
“没错,要不是问问一个在街头抽烟闲逛的人,我没法找到黑温。我有
必要提提这个闲人。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浓密的胡须,一副军人模样。
他点了点头算是回答我,同时用一种奇特的质询的目光瞥瞥我,事后我还能
记起这目光来。
“我还没进门就望见安贝利先生在车道上走动。今天早晨我只是瞥了他
一眼,此人留给我的印象很奇特、怪异,这时在日光下他的外表就显得更加
反常。”
“这一点我已有所研究,不过还是谈谈你的印象。”福尔摩斯说。
“我觉得他为生计所迫弯着的腰像是背上了重负。但他并非我当初想象
的那样弱不禁风,因为尽管他身材瘦削,两腿细长,肩膀和胸脯的骨架却非
常阔大。”
“左脚的鞋起了皱折,右边一只平直。”
“那我可没留心。”
“是呀,你没留意到。我看出他用了假肢,请往下讲吧。”
“他那卷曲的绺绺灰头发像蛇一样从那旧草帽底下伸出来,那残酷的表
情和布满皱纹的脸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很好,华生。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开始倾诉其辛酸的经历,我们一起在车道上行走,当然我仔细地观
察了周围的情况。如此荒凉的地方我还从未见过。花园里杂草蔓延,早已无
人收拾。草木与其说是经过精心修整,不如说是任其自然生长。天知道,一
个体面的女人竟会容忍这种局面的存在,房屋也是肮脏到了极点。这个可怜
的伙计自己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正在着手整缮。大厅中央放着一大桶绿色
油漆,他左手拿着一把大刷子,正在油漆房屋的木造部分。
“他把我带过昏暗的书房,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谈。当然啦你没能亲自去
他深感失望。‘我不指望’,他说,‘像我这样一个卑微的小人物,尤其是
在我遭受了惨重的经济损失之后,能得到福尔摩斯这样著名人物的充分关
注。’
“我使他相信这不关经济问题。‘当然,这对他而言是为艺术而艺术,’
他说:‘但从犯罪艺术的角度考虑,他会发现这儿发生的事值得研究。华生
医生,人类本性——最坏莫过于忘恩负义了!我何尝曾拒绝过她的任何一次
要求呢?有哪一个女人受到如此的溺爱?还有哪个年轻人——我待他简直如
同自己的儿子一般。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出入我的家门。然而看看他们现在对
我是怎样的恩将仇报!啊,华生医生,这世界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啊!’
“他唠唠叨叨一个多小时,就这些。表面上看他从未疑心他们有过私通。
他和妻子独自居住,只有一个女仆每日白天来,晚上六点钟离去。就在那个
出事的夜晚,老安贝利为了取悦他妻子,在海马克特剧院楼上定了两个厢位。
临出门的时候,她抱怨说头痛而推辞不去,他独自一个人去了。这个事实似
乎毫无疑问,因为他还拿出那张他为妻子买的未用过的票。”
“这点值得注意——非常值得注意,”福尔摩斯说道,他对此案的兴趣
似乎被引发出来了,“华生,请继续往下说,你的话很吸引人。你亲眼验核
那张票了吗?你或许没有留意号码吧?”
“我恰好留意到了,”我略带自豪地回答说,“恰好是三十一号,跟我
在学校读书时的学号相同,所以我记住了。”
“好极了,华生,这么说他本人的座位不是三十号就是三十二号。”
“肯定是这样,”我有些迷惑不解地答道,“而且还是在第二排。”
“我简直太满意了。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让我看了他所谓的保险库房,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保险库——像银行
一样有铁门、铁窗——他说是为了防盗而设的。然而那女人好像有一把复制
的钥匙,他们带走了价值七千英镑的现金和债券。”
“债券,他们会怎样处理那些债券呢?”
“他说,他已经给了警察局一张清单,希望使那些债券无法售出。半夜
他从剧院回到家里时,发现家里被盗,门窗大开,人也跑了。没有留下任何
信和消息,此后他也没得到一点点音讯。他便立即报了警。”
福尔摩斯沉思了几分钟。
“你说他正在刷油漆。他在油漆什么呢?”
“他正在油漆过道。我提到的这间房子的门和木造部分已经漆过了。”
“你不觉得这个时候干这种活有些反常吗?”
“‘为了缓解内心的痛苦,人总得找些事做做,’他自己是这样解释的。
当然这样做是有点反常,但我们很清楚他本来就是个不正常的怪人。他在我
面前撕毁了他妻子的一张照片——是一气之下撕的。‘我今后再也不愿看见
她那张可恶的脸了。’他失声叫道。”

“还有别的什么吗,华生?”
“有,还有一件事给我印象最深。我驱车赶到布莱克希思车站并且赶上
了那趟车,就在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冲进了我旁边的那截车厢。
福尔摩斯,你知道我辨别人脸的眼力。这人就是那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
在街上跟我讲过话的人。在伦敦桥上我又看见了他,后来他消失在人群之中。
然而我可以肯定他在跟踪我。”
“是这样,没错!”福尔摩斯说,“一个高个子、皮肤黑黑、胡子浓密
的人。他有没有戴一副灰色的墨镜?”
“福尔摩斯,你真绝了。我没有说起过,不过他确实是戴着一副灰色的
墨镜。”
“还别着互助会的领带扣针?”
“行啊,你!福尔摩斯!”
“这没什么,亲爱的华生。我们还是谈谈实际情况吧。我得承认,我原
以为简单可笑而不屑一提的案子,已在很快地显示出它不同寻常的一面了。
尽管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有的重要情况你忽视了,然而引起你注意的那些事
情也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我忽略了哪些东西了?”
“亲爱的伙计,别伤心。你知道我并非指你个人。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了,有些人根本做不到这么好。但显然你忽略了一些极为关键的细节。邻居
对安贝利和他妻子的看法怎样?这无疑是重要的。欧内斯特医生为人品质如
何?他会是人们料想到的那种放荡不羁的人吗?华生,凭着你天生的有利条
件,天下女人都会成为你的帮手和合作对象。邮局里的姑娘或者蔬菜水果商
的太太们是怎么看的呢?我可以想象出你在布卢安克和女士们轻声地说着温
柔的废话,而从中获得一些可靠消息的情景。可你并没有做。”
“这还是能够做到的。”
“已经有人做了。多谢警察局的电话和协助,我往往用不着离开屋子就
可以获得基本的情报。事实上我获得的情报也证实了这个当事人的叙述。在
当地人们都认为他是一个吝啬鬼,同时对妻子又极其粗暴而苛求。他在他那
坚固的保险库藏有一大笔钱已属事实,毫无疑问。那个年轻的欧内斯特医生,
一个未婚的人,来安贝利下棋,或许也和他妻子开开玩笑,这也属实。所有
这些都一目了然。人们会觉得这些都不足为道——然而!——可是!”
“难处在哪里呢?”
“也许这是我的想象吧!好了,别管它了,华生,我们去听听音乐来消
除消除这一天繁重工作带来的疲劳吧。卡琳娜今晚在艾尔伯特音乐厅演唱,
我们还有时间更衣,吃饭,听听音乐的。”
清晨我准点起了床,留在桌上的面包碎屑和两个空蛋壳说明我的搭档比
我起得更早。桌上留了一张便笺。

亲爱的华生:
我有一两件事想找安贝利谈一下,之后我们再考虑是否着手办理此案。我想请你在三
点钟以前准备准备,按我的设想那时我需要你的帮助。
S.H.

我一整天未见到福尔摩斯的踪影,但在约定的时间内他回来了,表情沉
重,神思凝聚,一语不发。这种时候还是不去打扰他的好。
“安贝利来了吗?”
“没来。”
“啊!我在期待他呢。”
他没有失望,过一会老头儿就来了,满脸焦虑、困惑的表情。
“福尔摩斯先生,我收到一封电报,我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递过
电报,福尔摩斯大声念了起来:

“请速来。可提供你最近损失的消息。
——埃尔曼,牧师住宅
“电报是两点十分从小帕林顿发出来的,”福尔摩斯说,“小帕林顿在
埃塞克斯,我想离弗林顿不远。好了,你该着手行动了。发这封电报的人显
然值得信赖,是个当地的牧师。我的名人录呢?阿,在这儿,我们找到了这
个人:J.C.埃尔曼,文学硕士,主管莫斯莫尔和小帕林顿教区。查查火车表,
华生。”
“五点二十有一班自利物浦街发出的火车。”
“太好了,华生,你最好与他一起去。他会需要你的帮助和忠告的。显
然我们已到了此案最紧急的关头了。”
可是我们这位当事人似乎并不急着出发。
“福尔摩斯先生,这简直荒唐透顶,”他说,“这个人怎么会知道发生
了什么事呢?这么走一趟只能是白白浪费时间和钱财。”
“要是对情况一无所知他是不会打电报给你的。立即回电说马上就到。”
“我不想去。”
福尔摩斯表情逐渐严厉起来。
“安贝利先生,如果你拒绝追查一个如此明显的线索,那只会给警察局
和我本人留下极坏的印象,我们会认为你对这个案子的调查缺乏诚意。”
这么一来我们这位当事人惊慌了。
“那好吧,既然你认为该去,我当然要跑一趟。”他说道,“从表面上
看,此人不可能掌握什么线索,但如果你认为——”
“我认为有必要,”福尔摩斯加重语气说道,这样我们便动身了。我们
离开之前,福尔摩斯把我叫到一旁叮嘱一番,足见他很看重这次出行。“无
论如何,你一定要设法把他弄去。”他说,“如果他逃跑了或者回来了,立
即到最近的邮局挂个电话给我,只消说‘跑了’就行了。我会在这边作好安
排的,无论如何我都收得到的。”
小帕林顿这地方不好走,处在交通支线上,极不顺路。我对这趟旅行没
有什么好印象,因为天气炎热,火车开得慢,而我的同伴一路闷闷不语,抑
郁寡欢,除了偶然对我们无益的旅行挖苦讽刺几句外几乎一言不发。终于到
了小车站,去牧师住宅又坐了两英里马车。一位身材魁梧、神态严肃、自命
不凡的牧师在他的书房里接待了我们。他面前摆着我们拍给他的那份电报。
“先生们,你们好,”他招呼道,“你们有何贵干?”
“我们来,”我解释说,“是收到了你的电报。”
“我的电报!我根本没拍过什么电报。”
“我是说你拍给乔赛亚・安贝利先生的那份关于他的妻子和他的钱财的
那份电报。”
“先生,如果这是个玩笑的话,那太令人难以置信了,”牧师愤愤不平,
“我根本不认识你提到的那位先生,我没给任何人拍过什么电报。”
我和我的当事人十分惊讶。
“或许弄错了,”我说,“也许这里有两个牧师住宅?电报在这儿,上
面写着埃尔曼发自牧师住宅。”
“此地只有一处牧师住宅,也只有一名牧师,这封电报是无耻的捏造,
此事必须请警察调查清楚,同时,我认为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于是我和安贝利先生来到似乎是英格兰最原始的村落的路旁。我们向电
报局进发,它已经关门了。幸亏铁路警站有一部电话,我才跟福尔摩斯取得
了联系。对我们此行的结果他同样吃惊不小。
“非常奇怪!”远处的声音说道,“真是不可思议!亲爱的华生,我最
担心的是今夜没有返回的火车了。没料到要害得你在乡下旅店担惊受怕过一
夜。然而,大自然总是与你同在,华生——大自然和乔赛亚・安贝利——他
们可以和你作伴。”挂电话的刹那,我听到了他的笑声。
很快我就发现我的旅行伙伴是个地地道道的吝啬鬼,真是名不虚传。他
对旅行的花费大发牢骚,坚持坐三等车厢,后又因不满旅店的帐单而牢骚满
腹。第二天早晨我们最后到达伦敦时,已经说不清我们俩谁的心情更糟糕了。
“我们经过贝克街时你最好顺便去一下,”我说,“福尔摩斯先生也许
会有新的安排。”
“要是不比以前的安排更有价值的话,我想也是没什么用处的,”安贝
利恶声恶气地说。但他依然与我一道去了。我已用电报通知了福尔摩斯我们
到达的时间,到了那儿却只见一张便条,上面写着他到路易萨姆去了,希望
我们也能去那儿。这真叫人吃惊不已,但更令人吃惊的是他并不是单独一个
人在我们当事人的起居室里。他身边坐着一个表情严厉、冷若冰霜的男人。
他皮肤黝黑、戴着灰色眼镜,领带上显眼地别着一枚互助会的大别针。
“这是巴克先生,我的朋友,”福尔摩斯说道,“他对你的事也很有兴
趣,乔赛亚・安贝利先生,虽然我们都在各自开展自己的调查工作,但却有
个共同的问题要问问你。”
安贝利先生心情沉重地坐了下来。他意识到了日益逼近的危险,从他那
神色紧张的眼睛和抽搐不止的五官上我看出了这种反应。
“什么问题,福尔摩斯先生?”“只有一个问题:你是怎样处理那些尸
体的?”

安贝利跳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声嚷叫着,枯瘦的手在空中乱抓乱挠。
他张着嘴巴,刹那间像是一只落入网中的鹰隼。在这一瞬间我们看到了乔赛
亚・安贝利的真面目,丑陋的灵魂如同他扭曲的肢体,不堪入目。他往后靠
在椅子上的时候,用手盖着嘴唇,像是在抑制咳嗽。福尔摩斯像只猛虎扑上
去掐住他的喉咙,把他的脸按在地面上。一粒白色的药丸从那紧喘的口中吐
了出来。
“没那么便宜,乔赛亚・安贝利,事情得照规矩办。巴克,你意下如何?”
“我的马车就在门口,”沉默寡语的巴克开口说道。
“离车站仅只几百码远,我们可以一同去。华生,你在这里等着,我去
半个小时就回来。”
老颜料商躯体强壮,有着狮子般的气力,但面对两个经验丰富的擒拿专
家,他也是无能为力。他被连拉带拽地拖进在外等候的马车,我留下来独自
看守这可怕的住宅。福尔摩斯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就赶了回来,同行的还有一
位年轻精明的警官。
“我让巴克去办理那些手续,”福尔摩斯说,“华生,你没见过巴克这
个人,他是我在萨里海滨最可恨的对手。所以当你提到那个高个子、黑皮肤
的人时,我毫不费力地就把你未提及的东西说了出来。他办过几桩漂亮的案
子,对不对,警官?”
“他确实插手过一些案子,”警官含蓄地答道。
“他的方法无疑和我同样不循规蹈矩。要知道,不守规矩有时候是有用
的。对你而言,你会警告说无论他怎样狡辩都会被用来反驳他自己,可这并
不能迫使这个流氓招供。”
“也许不能。但我们得出了相同的结论,福尔摩斯先生,不要认为我们
对此案没有自己的看法,如果那样我们就不会插手了。而当你使用一种我们
不能使用的方法插进来时,你夺走了我们的声誉,使我们面子上难堪,你应
当理解我们的不满。”
“麦金农,不会使你跌面子。我向你保证今后我将把自己隐匿起来不再
露面。至于巴克,除了按我的吩咐之外,他没干别的什么。”
警官似乎减轻了许多压力。
“福尔摩斯先生,你真是大仁大量。赞誉或指责对你无关紧要,而我们,
报纸一提出问题来就麻烦了。”
“确实如此,无论如何他们肯定会要质问的,因此最好还是有所准备。
譬如,当机敏、干练的记者问起你到底是哪些疑点引起了你的怀疑,并且最
终又使你查明了事实时,你该做何种回答?”
警官显得有些迷惑不解了。
“目前我们似乎还没有得到任何事实证据,福尔摩斯先生。你说那个罪
犯当着三个证人的面试图自杀,实际上等于承认他谋杀了他的妻子及其情
夫。此外你还拿得出什么证据吗?”
“你们计划进行搜查吗?”
“有三名警察随后就到。”
“那么你很快就会查清事实真相的。尸体不会放得太远,到地下室和花
园里找一找。在这几个可疑的地方挖挖,要不了多长时间的。这所房子比地
下水道的历史还长,在某个地方一定有个废弃的水井,去试试运气如何。”
“但是你是如何知道的?这案子又是怎样造成的?”
“我先给你讲讲这案子的经过,然后再给你做些解释,对你这位在我身
旁奔波操劳、贡献突出的老朋友我更该多解释解释。但是首先我让你深入探
寻这个人的心理状态。这个人的心理很奇特——所以我更认为他的归宿与其
说是绞架,不如说是精神病罪犯拘留所。讲得更深刻点,就是他的那种个性
是停留在中世纪的意大利水平,而不属于现代英国,他视财如命,极度吝啬,
他妻子忍无可忍,随时可能有冒险出走的可能。这种想法正好在这个爱下棋
的医生身上实现了。安贝利棋艺高超——华生,这一点正好说明他工于心计。
和所有的吝啬鬼一样,他嫉妒心极强,嫉妒又使他极度疯狂。不论真假与否,
他疑心妻子与人私通。他决定实施报复,并采用恶魔般的阴险手段做好了计
划。过来瞧瞧!”
福尔摩斯领着我们穿过通道,非常自信,似乎他曾在这所房子里住过似
的。在敞开的保险库门前他停住了脚步。
“哼!这油漆味多难闻!”警官叫嚷道。
“这是我们的第一条线索,”福尔摩斯说,“这条线索你得感谢华生医
生的观察,虽然他没能引出什么结果来,但却使我有了继续追踪的线索。此
人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让屋里充满这种强烈的气味呢?当然他是想借此掩盖
住另一种他想掩饰的气味——一种会引起人怀疑的恶臭味。然后就是这个你
们亲眼见到的有铁门和铁窗的房间——一间完全密封的房间。把这两者联系
到一起你能推出什么结论呢?我只得下决心亲自检查一下这所房子。我之所
以肯定此案的严重性是因为我检查了海马克特剧院票房的售票表——华生医
生的又一功劳——查明那天晚上第二排包厢座位三十号和三十二号都空着。
安贝利没有上剧院去,他那个不在现场的证据站不住脚了。他犯了一个严重
的过失,他让我精明的朋友注意到了他为妻子买的戏票的座号。此时我的问
题是怎样才能检查这所房子。我派了一位助手到一个我认为与此案最无牵连
的村庄,把他召去,使他在这段时间内无法回来。为了防止出岔,我让华生
医生跟着他。那位牧师的名字当然是从我的名人录里查出来的。明白了我的
意思吗?”
“你手段真高明。”警察说着,声音有些敬畏。
“不必担心被人打扰,我于是准备闯进这所房子。如果我有意重新择业
的话,我会选择夜间行窃这一行的,而且可以肯定会成为职业高手。请留意
我发现的情况。你们看这沿着墙根的煤气管。真有些奇怪了,它顺着墙角往
上走,在这个角落里有一个水龙头。这根管子伸进了保险库,你们可以看得
出来,末端是那种灰泥做的洒水管,在天花板中央,被天花装饰掩盖了,但
管口是大开着的。任何时候只要拧转屋外的开关,屋子里就会满是煤气。在
门窗紧闭、开关全开的情况下,关在屋里的任何人要不了两分钟就会神智不
清。他是用什么卑鄙的方法把他们骗进小屋里,我弄不清,可是一旦跨进门
他们就只得听天由命了。”
警官兴趣很浓,检查了管子。“我们警察局有一位官员提到过说有煤气
味。”他说,“可那阵子门和窗子都已经是开的了,油漆——或者说有部分
油漆——已经涂抹在墙上了。据他说,他早在前一天就已经开始油漆了。下
一步的情况怎样,福尔摩斯先生?”
“哦,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没料想到。一大早当我从食品室的窗户悄悄
溜出来时,我感觉有一只手揪住了我的衣领,一个声音说道:‘好哇;好一
个流氓,你在此搞什么名堂?’我扭转头来,仔细瞅瞅才看清是我的朋友和
对手,巴克先生,他戴着墨镜。这次奇妙的巧遇把我们俩都逗笑了。他像是
受雷・欧内斯特医生家的聘请进行调查工作的,他也同样得出蓄意谋害的结
论。他已连续好几天在监视这所房子,还把华生医生当作来过这里的可疑分
子进行跟踪。他没能拘捕华生,但当他发现有人从食品室的窗户往外爬时,
他忍无可忍了。这样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我们于是就一同办这个
案子。”
“为什么是与他合伙而不是同我们一起办这个案子呢?”
“因为那时我早已准备进行这个结果还令人满意的小试验。我怕你们不
会那么干。”
警官笑了起来。
“是的,可能不会。福尔摩斯先生,按我的理解,你现在是想脱身此案,
把你已经获得的成果转移给我们。”
“当然啦,我一向习惯如此。”
“那好,我特以警方的名义感谢你。照你说此案已真相大白了,而且对
于尸体的处理也不会有太大的困难。”
“我再来让你看一点确凿的证据事实,”福尔摩斯说,“我肯定连安贝
利本人也根本没有觉察到这点。警官,在得出结论的时候你把自己放在当事
人的位置想想,要是你的话会怎么干。这需要一定的想象力,但是值得。我
们设想你若被关闭在这间小屋子里面,活不了两分钟了,但是想报复在门外
那位或许在嘲弄你的魔鬼。这时候你会采取什么措施呢?”
“写张条子。”
“一点不错,你想告诉人们你是如何死的,写在纸上没用处,会被人看
到的。如果写在墙上也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好了,瞧这儿!在墙根的上方有
紫铅笔划过的擦不掉的字迹:‘我们是——’就没了。”
“你做何种解释呢?”
“哎,这已十分清楚不过了。这是那可怜的伙计躺在地板上临死时写的。
还没写完就人事不知了。”
“他是在写‘我们是被人谋杀的。’”
“我想也是这么回事。你们要是在尸体上发现笔迹难擦掉的紫铅笔的话
——”
“我们会全力寻找出来,请放心。但是那些证券的事怎么办呢?很明显
根本没发生过什么盗窃的事。但他确实拥有那些证券,我们已查实过这事
实。”
“你要知道他肯定把证券藏在某个安全可靠的地方了。当整个私奔事件
被人淡忘后,他会突然弄出这些证券,并宣称说那私奔的罪该万死的一对良
心发现把赃物寄还了,或者说他们把赃物丢在路上。”
“看来你确实抓住了每个疑难之处,”警官说,“他来找我们是情理之
中的事,但我不理解他为何竟然去找你呢?”
“这纯粹是耍弄小聪明!”福尔摩斯回答道,“他自作聪明而且又自信
心十足,他想没人会将他怎么样。他可以对任何怀疑他的邻居说:‘瞧瞧我
都采取了些什么措施吧,我不仅求助了警察,甚至还请教了歇洛克・福尔摩
斯呢’。”
警官大笑起来。
“我们应该谅解你的‘甚至’的说法,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此案
是我所知的一件极具侦破技巧的案子。”
过了一两天我的朋友随手扔给我一份双周刊杂志《北萨里观察家》。在
一长串以“黑温凶宅”开头,以“警方卓越的破案”结尾的耀眼标题下,整
整一栏报道首次连续叙述了此案侦破的经过。文章最后一段在全篇报道中具
有典型代表性。它是这样写的:

“麦金农警官以其非凡敏锐的判断能力从油漆的气味中推断出另一种可能被掩盖的
气味,譬如煤气;并大胆地得出结论认为保险库即行凶地点;随后在一口被巧妙地以狗窝
作掩护的废弃的水井中发现了尸体;这一切都将作为我们职业侦探卓越才智的永久性典范
载入犯罪学研究历史中。”

“妙,妙,麦金农真了不起,”福尔摩斯面带宽容的微笑说道,“华生,
你可以把它存入我们的档案里。将来有一天事实真相会大白于天下的。”

(郝前 译)
编 后 记

作为欧美侦探小说的早期经典之作,《福尔摩斯侦探小说全集》以跌宕
起伏的情节、缜密的逻辑推理、细致的心理分析,以及福尔摩斯这个家喻户
晓的侦探形象,吸引着一代又一代读者。在国内出版界争相出版“福尔摩斯
全集”的形势下,我们独家推出了这套插图本《福尔摩斯侦探小说全集》。
本全集不仅收录了包括《血字分析》和《四签名》等长篇在内的全部 60 个故
事,而且还从作品最初发表在英国《海滨》杂志时所配的插图中精选出近 200
幅,使全书图文并茂,相得益彰。
本书所选插图的主要作者有:Sidey Paget(《冒险史》、《回忆录》、
《福尔摩斯的归来》、《血字分析》、《四签名》等);Arthur Twidle,Gilbert
Holiday, H. M. Brock, Joseph Simp-son, Alec Ball,Walter Paget
(《最后奉献》等);A. Gilbert,Howard Elcock, Frank Wiles(《新
探案》等)。他们的作品最初大多随小说一起发表在英国《海滨》杂志上,
这些精彩的插图令本书增色不少。
此书的翻译组织工作主要由刘超先和路旦俊两位副教授共同承担,薛忆
沩博士提供插图。他们为本书的出版付出了相当的时间和精力,在此表示感
谢。
对于所有钟爱福尔摩斯的读者来说,希望这套书能成为他们书架上收藏
的珍品。也希望更多的读者因这套书而爱上福尔摩斯。

花城出版社译文室
一九九六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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