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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侦探小说全集

回忆录

周知觉等译
银色白额马

有一天,我们一起吃早餐时,福尔摩斯说:“华生,恐怕我还是得去一
趟。”
“去一趟?到哪去?”
“去达特莫尔的金斯泼兰。”
我听了并不吃惊。实际上,福尔摩斯没有早一点介入这件到处都在谈论
的奇案,反而使我吃惊。他整天垂着头,锁着眉,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还一
边不停地抽烟,对我的提问和议论置若罔闻,报刊经售人送来了当天的报纸,
他也只匆匆浏览一遍就扔到了一旁。然而,他虽然一言不发,我却很清楚他
在考虑什么。现在,只有一个难题对福尔摩斯的推理能力提出了挑战,那就
是威色克斯杯锦标赛中的名驹奇怪的失踪和驯马师的惨死。因此,他突然宣
布自己准备动身去案发现场,正是我所预料的,也是我所希望的。
“如果我不妨碍你的话,我倒很想跟你一起去。”
“亲爱的华生,如果你能跟我一起去,我会很高兴的。我认为你这次去
决不会浪费时间,因为从这件案子的一些特点来看,它很可能是一件奇案。
我想,我们在帕丁顿还能赶上火车,到火车上我再跟你详细谈吧。你最好带
上你那个双筒望远镜。”
大约一小时后,我们坐在了开往埃克塞德的头等车厢里。福尔摩斯将轮
廓分明的脸埋在一顶带护耳的旅行帽里,正在浏览从帕丁顿买的那堆当天的
报纸。火车驶出里丁站很远之后,福尔摩斯看完了最后一张报纸,并把它塞
进了座位底下,然后拿出香烟盒让我抽烟。
“火车开得挺快,”福尔摩斯望着窗外,看了看表说道,“现在的车速
是每小时五十三英里半。”
“我没有注意四分之一英里的路标。”我说道。
“我也一样。但是这条铁路沿线的电线杆的间距是六十码,因此计算起
来很简单。我想你已经知道有关约翰・斯特瑞克被杀和银色白额马失踪的事
了吧。”
“我看过有关的电讯和新闻报道。”
“处理这件案子,应当查明细节,而不是寻找新的证据。这件惨案非同
寻常,令人费解,而且还涉及到那么多人的切身利益,这就使我们很难进行
正确的推测、猜想和假设。难就难在要将那些确凿的事实与那些理论家和记
者们的浮夸之词区别开来。我们有责任根据可靠的证据,找出解决案子的关
键。星期二晚上,我收到失踪名驹的主人罗斯上校和格雷高利警长两人发来
的电报,格雷高利邀请我与他合作,共同侦破这件案子。”
“星期二晚上!”我惊叫道,“可是现在都星期四早晨了。你昨天为什
么不去呢?”
“因为我犯了一个小错误,亲爱的华生,恐怕以后我还会犯这样的错误,
尽管那些仅仅通过你写的回忆录而了解我的人并不这么想。我本来以为这匹
名驹不可能被藏得这么久,尤其是在达特莫尔北部这种人口稀少的地方。昨
天我一直都在期待着马被找到的消息,期望那个拐马的人就是杀害约翰・斯
特瑞克的凶手。然而,直到今天,我发现除了逮捕了年轻人菲茨洛伊・辛普
逊,此外再没有任何新的进展。我觉得我该采取行动了。但是,我认为昨天
的时间也没有浪费。”
“那么你已经得出结论了?”
“至少我掌握了这件案子的一些重要情况。我会详细讲给你听的。我认
为,向他人讲述一件案子的情况,最有助于弄清这件案子。再说,我要是不
告诉你我掌握的情况,就难以得到你的帮助。”
我把身子仰靠在座位上,抽了一口雪茄,福尔摩斯探着身子,用他修长
的食指在左手掌上比比划划,给我简单地介绍起令我们前去处理的事件。
“银色的额马,”福尔摩斯说道,“属索诺密种,拥有与其出名的祖先
同样优秀的赛马成绩。它今年五岁了,每次赛马都能替它那幸运的主人罗斯
上校夺得头奖。出事之前,它是威色克斯杯赛最看好的马,赌客们对它下了
三比一的赌注。它一直为赛马嗜好者所喜爱,从未让他们失望过。因此,虽
然赌注如此悬殊,还是有人将巨款押在它身上。这样一来,就有许多人企图
阻止银色白额马去参加下周星期二的比赛。
“当然,上校驯马厩所在地金斯泼兰的人们都懂得这一点,因此,采取
了各种预防措施来保护这匹名驹。驯马师约翰・斯特瑞克以前是罗斯上校的
骑师,后来因为体重增加,才退下来。斯特瑞克给上校当了五年赛马骑师和
七年驯马师,在人们眼里,他是一个热情而诚实的仆人。他手下有三名小马
倌。马厩不大,只够养四匹马。每天晚上有一个小马倌睡在马厩,另外两个
则睡在草料棚里。三个小马倌品质都不错。已婚的约翰・斯特瑞克住在离马
厩两百码左右的一栋小房子里。他没有小孩,有一个女仆,日子过得比较宽
裕。那房子附近是荒凉的山野,不过北边半英里处有几座小别墅,是由达维
斯塔克镇的一个承包商建的,病人以及其他愿意来达特莫尔享受纯净空气的
人都可以来居住。达维斯塔克镇就在西边二英里外,在荒野上走过两英里,
就到了开普里顿驯马场。马场主人是布莱克沃顿勋爵,管理人叫塞拉斯・布
朗。荒野的其它地方几乎人迹罕至,只散居着少数流浪的吉普赛人。事情发
生的星期一晚上,情况基本上是这样。
“当天晚上,这些马像平时一样受过训练、又被洗刷了之后,九点钟马
厩的门锁好了。两个小马倌回到斯特瑞克家,在厨房里吃了晚饭。另外一个
小马倌耐德・亨特留在马厩看守。九点过几分后,女仆爱迪丝・巴格斯特去
马厩给耐德送晚饭,其中有一道菜是咖哩羊肉。她没有带饮料,因为马厩里
有自来水,而且按规定,在马厩值班的人不能喝其它饮料。天色很暗,去马
厩的小路又穿过荒野,因此女仆提了一盏马灯。
“爱迪丝・巴格斯特走到离马厩不足三十码处时,一个人影从黑暗中闪
出来,把她叫住了。在马灯的昏黄光线下,她看到一个穿戴讲究的人,身着
灰色花呢衣服,头戴呢帽,脚登高统靴,手拿一根笨重的圆头手杖。然而,
她印象最深的却是他脸色异常苍白,举止局促不安。她猜,这个人很可能有
三十多岁了。
“‘你可以告诉我这是哪儿吗?’他问道,‘如果没有看到你的灯光,
我还真打算在荒野里过夜呢。’
“‘你到了金斯泼兰马厩附近了。’女仆说道。
“‘啊,真的吗?我真走运!’他叫道,‘我知道每天晚上只有一个小
马倌守夜。这可能就是你给他送的晚饭吧。我肯定你不至于骄傲得不屑赚买
一件新衣服的钱吧。’他从马夹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说:‘只
要你今晚把这个交给那个小马倌,你就会得到一件最漂亮的衣服。’
“他说话那认真劲,吓坏了爱迪丝,她急忙跑开,奔到递饭进去的窗口
下。窗户已经打开了,亨特坐在里面的小桌旁。爱迪丝正想把刚刚发生的事
告诉他,那个陌生人走过来了。
“‘晚安,’陌生人一边朝窗户里面张望,一边说道,‘我想跟你说几
句话。’姑娘后来发誓说,他说话时,她注意到他手里抓着的小纸片露出一
角来。
“‘你到这儿干什么?’小马倌问道。
“‘这件事可以让你发点小财,’陌生人说道,‘你们有两匹马参加了
威色克斯杯赛,分别是银色白额马和贝阿德。只要你向我透露一点可靠消息,
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听说贝阿德在五弗隆①距离赛中将超过银色白额马一百
码,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
“‘看来你是一个可耻的赛马探子了!’小马倌喊道,‘我现在要让你
瞧瞧,我们在金斯泼兰是怎么教训你们这种人的。’他跳起来冲到马厩另一
端去放狗。女仆则飞身朝家里奔去。她一边跑一边往后看。她瞧见那个陌生
人仍然伏在窗口朝里张望。然而,一分钟后,亨特牵着猎狗冲出来时,陌生
人不见了。亨特带着狗绕着马厩走了一圈,再没有发现陌生人的踪影。”
“等一等,”我问道,“小马倌牵着狗冲出去时,有没有锁门?”
“问得好极了,华生,好极了!”我的同伴低声说道,“我意识到这个
线索的重要性之后,昨天特意往达特莫尔发了一封电报。回答是小马倌离开
马厩前锁好了门。另外,马厩的那扇窗户也不够大,人是钻不进去的。
“另外两个小马倌回来后,亨特派人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驯马师。斯特
瑞克听后,虽不明其意,但也颇感吃惊。为此他坐立不安、心慌意乱。斯特
瑞克太太晚上一点钟醒来时,发现他正在穿衣服。斯特瑞克答复他妻子的询
问时说,他不放心那几匹马,所以睡不着觉,想去马厩看看是否一切正常。
他妻子听到外边下雨的声音,叫他呆在家里,然而他不听妻子的劝告,披上
雨衣,出了家门。
“斯特瑞克太太早上七点钟醒来后发现她丈夫还没回家。她匆匆穿上衣
服,叫上女仆一起去了马厩。到那一看,马厩门大开,亨特蜷成一团坐在椅
子上,已经不省人事了,驯马师也不知去向。
“她们马上喊醒了睡在草料棚里的两个小马倌。他们两人睡得很沉,所
以晚上没听到任何动静。亨特显然仍被烈性麻醉药所控制,一直昏睡不醒。
两个小马倌和两个女人便任他在那儿昏睡,他们几个都跑出去寻找名驹和驯
马师。他们本来以为驯马师出于某种原因早早把马拉出去训练了。然而,当
他们爬上附近的山坡,放眼朝荒野望去,却没有看到名驹的踪影,而发现的
另一件东西却使他们预感到: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离马厩四分之一英里左右的地方,从金雀花丛中露出了斯特瑞克的大
衣。邻近的荒野上有一个盆状的凹地,在凹地底部他们发现了可怜的驯马师
的尸体。他的头部显然被某种沉重的凶器猛击过,已被砸得粉碎。他的大腿
上有一条长长的整齐的伤痕,看来是被一种极为锋利的东西割破的。很明显,
斯特瑞克与他的对手激烈搏斗过,因为他右手握着的那把小刀上,凝结的血


英国度量单位,相当于八分之一英里。——编注
痕一直延伸到刀柄。他的左手抓着一条红黑相间的领带,女仆认出来,前天
晚上来过马厩的陌生人戴的就是这条领带。亨特苏醒过来后也肯定了这一
点。他还认为是这个陌生人站在窗口时往咖哩羊肉里放了麻醉药,这样就免
得让看守马厩的人看见后来发生的事情。
“至于那匹失踪的名驹,它在谷底的泥地上留下了当时也在场的大量证
据。可是从那天起它就失踪了,虽然寻找名驹的报酬丰厚,达特莫尔所有的
吉普赛人也都在留意着,还是没有名驹的任何消息。后来,化验证明这个小
马倌吃剩的饭菜里掺有大量麻醉剂,可同一天晚上斯特瑞克一家吃了同样的
菜却没产生任何不良反应。
“这就是本案的基本情况。我省略了所有的猜测,做到只陈述事实。现
在我给你讲一下警方为此所做的努力。
“受命调查此案的是能力很强的格雷高利警长。如果在他的天赋中再加
上想象力这一项,他可能会更有成就。他一到案发地点,马上逮捕了那个嫌
疑犯。其实,找到那个人一点都不难,因为附近的人们都认识他。他好像名
叫菲茨洛伊・辛普逊。他出身高贵、受过良好的教育。在赛马场上把钱花光
后,他现在在伦敦体育俱乐部里靠作马票预售员聊以为生。检查他的赌马记
录时发现,他将五千英镑的赌注都押在银色白额马败北上。
“被捕后,辛着逊主动交代说,他去达特莫尔是为了打听银色白额马和
第二名驹达斯巴拉的情况。达斯巴拉由开普里顿马厩的塞拉斯・布朗照看着。
辛普逊并不否认那天晚上他的所做所为,但他宣称自己不存任何歹心,仅仅
希望弄到第一手情况而已。当他看到那条领带时,他的脸霎时失去了血色,
也说不清楚他的领带为什么到了被害人的手里。他的湿衣服表明,那个暴风
雨的晚上他曾外出。他的槟榔木手杖一端装有铅头,如果用它作武器,不断
猛击,就能造成驯马师身上那种创伤。然而,另一方面辛普逊的身上并无伤
痕,而从斯特瑞克手中那把刀上的血迹看,至少它在一个凶手身上留下了伤
痕。总而言之,案情就是这样。华生,要是你能给我一些提示,我可真对你
感激不尽了。”
我一真兴趣浓厚地倾听着福尔摩斯用他那奇特的能力清楚地讲述着案
情。但是我虽然掌握了大部分情况,却仍然找不出他们之间的联系及其重要
性。
“斯特瑞克大脑受伤后,是不是在搏斗中被自己的刀子划破了?”我斟
酌着说道。
“很可能是这样,很有可能,”福尔摩斯说道,“如果是这样,就少了
一个有利于被告的证据。”
“另外,”我说道,“我现在还不了解警方对此案的看法呢。”
“恐怕我们的推测与他们的看法大不相同。”我朋友回到原来的话题说
道,“我了解到,警方的推断是:菲茨洛伊・辛普逊麻醉了小马倌之后,用
他那不知怎么配到的钥匙打开了马厩门,牵出了银色白额马。他这么做显然
是存心把马偷走。马辔头丢了,辛普逊就把领带套在马嘴上。然后,他不顾
马厩的门还敞开着,就把马牵到荒野上,可能在中途时与驯马师相遇了,也
可能被驯马师追上了。一场争吵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斯特瑞克虽然用那把小
刀自卫,却没伤着辛普逊一丝一毫,而自己的头颅却被辛普逊那沉重的手杖
敲碎了。接下来,要么是这个偷马贼把马藏到了隐蔽的地方,要么是那匹马
趁他们搏斗时脱缰逃走了,现在还在荒野中游荡。这就是警方对这件案子的
推断。虽然这种看法不大可信,然而却没有更合理的解释。无论怎么样,我
一到现场,就会尽快核实情况的。否则,我确实找不到新的突破口。”
傍晚时我们才到达维斯塔克镇,小镇处在辽阔的达特莫尔中心,就像盾
牌上的浮雕一般。两位绅士在车站迎候我们,其中一位身材高大,相貌英俊,
须发鬈曲,淡蓝色的眼睛敏锐有神。另一位是个机警的小个子,他着装整洁,
身穿一件礼服大衣,脚上是一双高统靴,蓄着整齐的络腮胡,戴着单眼镜,
他就是有名的体育爱好者罗斯上校。前者则是警长格雷高利,他在英国侦探
界正声名鹊起。
“福尔摩斯先生,您来了,我真高兴。”上校说道,“警长已竭尽全力
进行了调查,我愿尽我所能替可怜的斯特瑞克报仇,并找回我的名驹。”
“有什么新的进展吗?”福尔摩斯问道。
“很抱歉,所获甚微,”警长说道,“我们的敞篷马车停在外面,你一
定想在天黑以前去现场看看,我们到车上再详细谈吧。”
一分钟后,我们坐到了舒适的四轮马车里,急速地穿行在这个古雅的德
文郡小镇上。格雷高利警长一心想着这个案子,不停地发表看法。福尔摩斯
则不时提个问题或插几句话。我满怀兴趣地聆听着两位侦探的谈话,罗斯上
校则抱臂向后靠着,帽子斜搭在眼睛上。格雷高利正在系统地发表他的看法,
得出的结论与福尔摩斯在火车上预料的基本上相同。
“菲茨洛伊・辛普逊有重大嫌疑,”格雷高利说道,“我个人认为他就
是凶手,同时,我也意识到,证据还没有得到证实。只要有新的进展,就很
可能会推翻这些证据。”
“你怎么看斯特瑞克的刀伤?”
“我们认为是他倒下去时把自己割伤了。”
“来这里的途中,我的朋友华生医生也作出了这样的推测。如果真是这
样,辛普逊的处境可就不利了。”
“无疑是这样。辛普逊既没有刀,身上也没有伤痕。显然,证据对他非
常不利。他很注意那匹失踪的名驹,还有毒害小马倌的嫌疑,他在那个暴风
雨之夜外出,手头有一根很重的手杖,并且在被害人手中发现了他的领带。
我认为,我们有充足的证据提出起诉。”
福尔摩斯摇摇头,说道:“聪明的律师完全能够驳倒这些证据。辛普逊
为什么把马牵出去呢?如果他想伤害它,为何不在马厩内下手呢?在他身上
有没有搜到配好的钥匙?他是从哪个药品商那儿买到烈性麻醉药的?再说,
作为一个外地人,他能把马藏到哪儿去呢?更何况这还是一匹名驹呢。他是
怎么解释那张要女仆转交给小马倌的纸片的?”
“他说那是一张十英镑的钞票。在他的钱包里的确发现了一张十英镑的
钞票。但是你刚才提的其它一些问题看起来并不那么难以解答。他在这儿算
不上是个外地人。今年夏天他两次来达维斯塔克镇。他很可能是从伦敦带回
了麻醉药。而那把钥匙很可能在派了用场后被扔掉了。那匹名驹则可能现在
还呆在荒野中的某个坑穴里或废矿坑里。”
“他是怎么解释那条领带的?”
“他承认那条领带是他的,并且说已经丢了。然而有一个新情况可以说
明是他把马从马厩里牵出去的。”
福尔摩斯注意地听着。
“我们发现了一些足迹,表明有一群吉普赛人在案发的晚上来过距凶杀
案地点不到一英里的地方,星期二他们又离开了。现在,我们假设辛普逊与
吉普赛人定下了某种协议,那么,当辛普逊被驯马师追上时,他难道不会把
马牵到吉普赛人那儿去吗?那匹名驹难道不可能因此还在吉普赛人手中
吗?”
“当然有可能。”
“我们现在正在荒原上搜寻这些吉普赛人。我还仔细搜查了达维斯塔克
镇方圆十英里内的每一个马厩和牲口棚。”
“听说附近还有一家驯马场,是吗?”
“是的,我们当然不会忽视这一点。因为他们的马达斯巴拉是第二看好
的名驹,银色白额马的失踪对他们很有利。据说驯马师塞拉斯・布朗为此下
了很大一笔赌注,而且,他对可怜的斯特瑞克没有好感。但是,我们搜查了
他的马厩,并没有发现他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辛普逊与开普里顿马厩之间也不存在利益关系吗?”
“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福尔摩斯仰靠到椅背上,陷入了沉默。几分钟后,我们的马车在道路拐
弯的一幢整洁的红砖长檐小别墅前停住了。不远处,经过驯马场有一栋长长
的灰色瓦房。放眼望去,起伏平缓的荒野上,遍地都是枯萎的古铜色凤尾草,
一直伸展到天际。荒野的一些地方被达维斯塔克镇的一些尖塔遮断了,还有
西边的一小片房屋。那些房屋就是开普里顿马厩。我们都跳下车,只有福尔
摩斯仍然靠在椅背上坐着,他双目远眺,完全陷入了沉思。我走过去捅了捅
他的手臂,他才回过神,走出了马车。
“对不起。”福尔摩斯转向罗斯上校说,罗斯上校惊讶地看着他。“我
刚才在胡思乱想。”福尔摩斯说道。他双眼发光,言语中露出抑制不住的兴
奋。凭以往的经验,我知道他已经找到了线索,但不知他是怎么找到的。
“也许你想马上去案发现场吧,福尔摩斯先生?”格雷高利说道。
“我想先在这儿呆一会儿,以弄清几个细节。我想,斯特瑞克的尸体已
经抬回来了吧?”
“抬回来了,就在楼上,明天验尸。”
“他给你干了很多年了吧,罗斯上校?”
“是啊,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挺不错的仆人。”
“警长,你已经把死者衣袋里的东西列了清单吧?”
“你要是想看看,东西都放在客厅里呢。”
“太好了。”
我们步入客厅,围着中间的桌子坐了下来。警长打开一个长方形锡盒,
把一小堆东西摆到我们面前。其中有一盒火柴,一根两英寸长的蜡烛,一支
ADP 欧石南根烟斗,一个海豹皮烟袋,里面盛着半盎司切得长长的板烟丝,
一块带金表链的银怀表,五个一英镑的金币,一个铝铅笔盒,几张纸片,一
把象牙柄小刀,刀刃非常精致、硬实,上面有伦敦维斯公司的标记。
“这把小刀很特别,”福尔摩斯说道。拿起小刀仔细打量起来,“刀上
有血迹,我想它就是死者手上拿着的那把刀吧?华生,你很了解这种小刀
吧。”
“我们称这种刀为眼翳刀。”我说道。
“我想是这样。这么精致的刀刃,是用来作精密手术的。带着这种小刀
冒雨出门,又不将它套进刀鞘放在衣袋里,真是奇怪。”
“我们在他的尸体旁发现了装这把小刀的软木圆鞘。”警长说道,“他
妻子告诉我们,这把刀在梳妆台上搁了几天,临出门前他带走了。虽然那不
是一件合适的武器,但当时也许是他手头最好的武器了。”
“很有可能。这是些什么纸片?”
“其中有三张是卖草商的收据。另一张是罗斯上校给他的信。还有一张
是妇女服饰商的三十七镑十五先令的发票,经手人是庞德街的莱索丽比太
太,发票是开给威廉・德比舍尔先生的。斯特瑞克太太告诉我们,德比舍尔
先生是她丈夫的朋友,他的信件有时寄到她家来。”
“德比舍尔太太颇有一些费钱的嗜好呢,”福尔摩斯瞧了一下发票说道,
“花二十二个基尼买一件衣服可不便宜啊。不过,这里头也没什么值得研究
的,我们还是到犯罪现场去吧。”
我们走出客厅,一个在走道里等着的女人迎上来,拉住了警长的衣袖。
她面容憔悴,瘦削不堪,看得出来,她最近受了惊吓。
“你们抓到罪犯了吗?你们抓到罪犯了吗?”她喘着气说道。
“没有,斯特瑞克太太。不过,福尔摩斯先生从伦敦赶来帮助我们,我
们一定竭尽全力。”
“不久前在普利茅斯一个家庭舞会上我见过你,斯特瑞克太太。”福尔
摩斯说道。
“不,先生,你弄错人了。”
“哎,我可以发誓。你当时穿一件浅灰色镶鸵鸟毛的丝质外套。”
“我根本没有这样的衣服,先生。”这个女人说。
“啊,这就对了,”福尔摩斯说道。向这个人道过歉后,福尔摩斯跟随
警长走了出来。在荒原上没走多远便到了发现死尸的坑穴,坑边有一丛挂过
死者大衣的金雀花。
“听说,那天晚上没刮风。”福尔摩斯说道。
“没有,可是雨下得挺大。”
“如果是那样的话,大衣不会是被风吹到金雀花丛上的,而是被人放上
去的。”
“没错,是被人放上去的。”
“这倒有趣了。我看地上有很多足迹,星期一晚上以后,肯定有不少人
来过这里吧。”
“我们当时在尸体旁边铺了一张草垫,人都站在席子上。”“太好了。”
“这个袋子里装了斯特瑞克的一只长统靴,菲茨洛伊・辛普逊的一只皮
鞋,还有银色白额马的一块蹄铁。”
“我亲爱的警长,你可真行。”福尔摩斯接过袋子,走下坑穴。他把草
席拖到坑穴中间,然后伏在席上,伸长身子,双手托腮,仔细观察起面前踩
过的泥土来。“哈哈!这是什么?”福尔摩斯突然叫道。那是一根烧了半截
的蜡火柴,火柴上沾满了泥土,乍一看,像一根小木棍。
“我怎么也想不到忽略了这个。”警长懊恼地说道。
“它被泥土埋住了,你当然看不到。我找到它,也是因为我在特意寻找
它。”
“什么!你早就想到会找到它?”
“我想,这并不是不可能。”
福尔摩斯从布袋里取出长统靴,拿它与地上的脚印一个个比较,又爬到
坑边,在羊齿草和金雀花之间慢慢挪动着身子。
“恐怕那里面找不出其它痕迹了,”警长说道,“百码以内我都仔细搜
查过了。”
“确实是这样,”福尔摩斯站起身来说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必
再做无用功了。不过,我还想在天黑以前到荒原上走一会儿,这样我明天对
这里的地形就了解一些。而且,我想把这块马蹄铁带在我衣袋里,图个吉利。”
我的朋友工作起来这么从容不迫,按步就班使罗斯上校非常不耐烦,他
看了看表。
“我希望你和我一同回去,警长,”罗斯上校说道,“我想就几件事听
取一下你的意见。特别是这样一件事:我们是不是应该宣布我们那匹马放弃
比赛?”
“当然不必,”福尔摩斯果断地大声说道,“我一定让你的名驹参加比
赛。”
上校微微屈了一下身,说道:“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先生。你散
完步之后,请到可怜的斯特瑞克家找我们,然后我们再一起驾车去达维斯塔
克镇。”
罗斯上校和警长回去了,福尔摩斯和我在荒原上慢慢地散步。夕阳渐渐
落到了开普里顿马厩的背后,我们眼前起伏的大荒原被晚霞染成了金色,羊
齿草和黑莓则变成了棕红色。然而,福尔摩斯却无心欣赏这美丽的景象,而
是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华生,这么办吧,”最后他开口道,“我们先不管是谁杀害了约翰・斯
特瑞克,我们先只管找到名驹。现在,假设这匹马在事情发生时或之后脱缰
逃跑了,它会跑到哪里去呢?马是合群的动物。出于本性,它可能跑回金斯
泼兰马厩,也可能跑到开普里顿马厩去了。它不可能在荒原上乱跑。即便是
这样,也早已有人发现它了。还有,吉普赛人何必要拐走这匹马呢?他们平
时只要听说哪儿出了乱子,总是尽力避开,他们并不想跟警察打交道。他们
可不敢妄想能卖掉这匹名驹。带着它,他们不但要冒大风险,而且又占不到
什么便宜,这是无疑的。”
“那这匹马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我说了,这匹马要么回到了金斯泼兰,要么去了开普里顿。现在它既
没有回到金斯泼兰,所以肯定在开普里顿。我们就当这个设想是真的,看看
会有什么发现。正如警长所说,这片荒原土质干硬,可是越接近开普里顿,
地势越低。从这儿你可以看到那边有一片长长的洼地,星期一晚上那地方一
定很潮湿。如果我们的假设没错,那么名驹一定经过了洼地,我们就能在那
儿找到蹄印。”
我们迈着轻快的步子边走边谈。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洼地。我按照福
尔摩斯的吩咐,沿着洼地右边走,福尔摩斯则沿着左边走。我走了还没有五
十步,就听到福尔摩斯惊叫一声,并看到他向我招手。他面前松软的土地上
有一些清晰的马蹄印,取出马蹄铁一比较,两者恰好吻合。
“你看,想象是多么重要啊!”福尔摩斯说道,“格雷高利就不具备这
种能力。我设想了可能发生的事,并按设想的去做,最后得到了证实。我们
继续照设想的去做吧。”
我们穿过潮湿而松软的洼地,又过了四分之一英里干硬的草地,地面变
得下斜了,我们又发现了马蹄印,接着马蹄印又消失了半英里远。然而,在
开普里顿附近,马蹄印又出现了。这些马蹄印是福尔摩斯先发现的,他用手
指点着,脸上带着胜利的神色,看得出来,蹄印旁边还有一个男人的脚印。
“开始这匹马是独自行走的。”我大声说道。
“正是这样。开始时它是独自行走的。喂,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间两种足迹又改道往金斯泼兰方向去了。福尔摩斯惊奇不迭,于是
我俩循着足迹继续往前走。福尔摩斯紧盯着足迹不放,我不经意间往旁边一
看,却惊奇地发现两双足迹又转了回来。
“华生,你真不错。”我把足迹指给福尔摩斯看时,他说道,“你使我
们省了好长一段路,否则我们要走重复的路了,我们还是顺着返回的足迹走
吧。”
我们没走多远,足迹就在通往开普里顿马厩大门的沥青路上消失了。我
们正朝马厩走去,一个马夫从里面跑了出来。
“我们这里不许闲人逗留。”他说道。
“我不过想问一个问题而已,”福尔摩斯把大拇指和食指伸进背心口袋
里,说道,“如果明早五点钟我来拜访你的主人塞拉斯・布朗,会不会太早
了?”
“上帝保佑你,先生,如果有人那种时候来,他会接待的。因为他总是
最早起床的人。他来了,先生,你还是去问他本人吧。别,先生,别这样,
要是他看见我接了你的钱,他会叫我滚蛋的。你要是愿意给,就请呆会儿再
给吧。”
福尔摩斯听他这么说,赶忙把从口袋里掏出来的那块半克朗的金币又放
回原处。这时,一个相貌凶恶的老头从马厩里面大步走了出来,手里还扬着
一支猎鞭。
“你在干什么,道森?”他大声喝道,“不许闲谈!回去干你的正事!
还有你们,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我们想跟你谈十分钟,先生,”福尔摩斯好声好气地说道。
“我可没空和无所事事的人闲聊。我们这里不欢迎陌生人。走开,否则
你们会遭狗咬的。”
福尔摩斯伸长身子,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他惊跳起来,满脸通
红。
“谎言!”他大叫道,“可耻的谎言。”
“好吧。你是愿意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争论,还是愿意去客厅里谈呢?”
“啊,如果你愿意,还是进去谈吧。”
福尔摩斯微笑了一下,说道:“华生,请等我几分钟。布朗先生,我现
在都听你的啦。”
二十分钟过去了,天空已经由红色转为灰色,福尔摩斯才和驯马师走了
出来。我从未见过像塞拉斯・布朗这样的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了如此
惊人的变化。他脸色灰白,额头上沾满了汗珠,双手颤栗,握着的猎鞭抖动
得如同风中的树枝。他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已消失殆尽,像狗跟随主人一样
唯唯诺诺地走在我朋友的身边。
“一定照您的吩咐去做。一定照办。”他说道。
“不能出任何差错。”福尔摩斯回头盯着他说道。驯马师仿佛从福尔摩
斯的眼睛里感受到了可怕的威力,吓得直哆嗦。
“是,是,一定不会出错。保证出场。我还要不要改变它?”
福尔摩斯沉吟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不,不必了。我会写信告诉你
的。不许玩花样,否则……”
“啊,您放心吧,您放心吧。”
“好,我想我可以放心了。明天再等我的回信。”福尔摩斯说完,转身
就走,毫不理会塞拉斯・布朗那只颤抖着伸过来的手。然后,我们便朝金斯
泼兰走去。
“像塞拉斯・布朗这种时而专横霸道,时而怯懦胆小,时而奴颜婢膝的
人,我还见得不多呢。”我们疲惫地返回时,福尔摩斯说道。
“这么说,名驹是在他手里了?”
“他本想虚张声势,蒙混过关。但是我把他那天早晨的所作所为说得一
点不差,所以他以为我亲眼看见了。你肯定注意到了那些奇怪的方头鞋印,
而布朗的长统靴正是那样。再说,仆人们绝对不敢做这种事情。根据他总是
最早起床的习惯,我向他描述说,他是如何发现一匹陌生的马在荒野上闲逛
的,又是如何跑去看的。当他认出了那匹银色白额马时,是如何的惊喜,因
为这匹马是他下赌注的那匹马的唯一对手,而当时却意外地落到了自己手
里。后来我又说,开始时他是打算把马送回金斯泼兰的,但后来又起了邪心,
想把马一直藏到比赛结束,因此又把马牵了回来,藏在自己马厩里,当我讲
完他做的事情的每一个细节时,他只得招认了,唯恐不能保命。
“不是已经搜过马厩了吗?”
“他这种老马混子花招多着呢。”
“他为了自身利益可能随时伤害那匹马,你还放心把马留在他那儿
吗?”
“我亲爱的朋友,他会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这匹马的。因为他明白,要
想得到宽大处理,唯一的希望就是保证那匹马的安全。”
“我觉得罗斯上校不是那种轻易原谅别人的人。”
“这件事并不由罗斯上校决定。我可以按我自己的想法行事,有选择地
少说或多说掌握的情况。这就是私人侦探的优势。华生,我不知道你是否看
出来了,罗斯上校对我有点傲慢,我现在想跟他开个小小的玩笑。不过,你
不要告诉他有关这匹马的事情。”
“不经你的同意,我决不告诉他。”
“与是谁杀害约翰・斯特瑞克相比,这件事当然微不足道。”
“你会尽力查出凶手吗?”
“恰恰相反,我们两人今晚就乘车回伦敦。”
我朋友的话使我颇感意外。我们在德文郡呆了才几个小时,刚开始调查
就进行得这么顺利,而他现在却要中断调查,我实在难以理解。返回驯马师
住宅的途中,我没有从他的口里套出一句话。上校和警长早就在客厅里等着
我们了。
“我和我的朋友准备乘午夜的特快火车回城里去,”福尔摩斯说道,
“我
们已经享受了达特莫尔的新鲜空气了,真是令人惬意!”
警长惊得睁大了眼睛,上校则轻蔑地撇了撇嘴。
“看来,你已经对查获杀害可怜的斯特瑞克的凶手失去信心了。”上校
说道。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要调查这件事很难,”福尔摩斯说道,“不过,我相信你的马一定能
参加星期二的比赛,请你准备好赛马骑师。可以给我一张约翰・斯特瑞克的
照片吗?”
警长从一个信封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福尔摩斯。
“亲爱的格雷高利,你预备了我需要的所有东西。你能不能等我一下,
我想问女仆一个问题。”
“老实说,我对这位伦敦来的侦探非常失望。”我朋友刚走出房间,罗
斯上校便毫不掩饰地说道,“我看,他来这里后事情也没什么进展。”
“但起码他已经保证你的马能参加比赛。”我说道。
“是的,我已经得到他的保证了,”上校耸耸肩说道,“他说找到了我
那匹马,但愿他不是瞎说。”
我正想为我的朋友反驳他几句,福尔摩斯回到了房间。
“先生们,”福尔摩斯说道,“我已经准备妥当,就去达维斯塔克镇。”
上马车时,一个小马倌给我们打开车门。福尔摩斯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探着身子,碰了碰小马倌的手臂。
“你们马场里养了一些绵羊,”福尔摩斯说道,“是谁照管?”
“是我,先生。”
“你最近有没有发现它们有些异常?”
“啊,先生,问题不大,只不过有三只绵羊有点跛。”
我看到,福尔摩斯听后,一边笑着,一边搓着手,一副非常满意的神情。
“大胆的推测,华生,可推测得非常准。”福尔摩斯捏了捏我的手臂,
说道,“格雷高利,我建议你留意一下这些绵羊得的怪病。走吧!车夫。”
罗斯上校仍带着那副不相信我朋友才能的神态,然而,从警长的表情我
可以看出,他对福尔摩斯的话很注意。
“你认为那很重要吗?”格雷高利问道。
“非常重要。”
“还有什么需要我加以注意的吗?”
“那天晚上,狗的反应很奇怪。”
“那天晚上,狗没有发出声音啊。”
“这正是奇怪之处。”歇洛克・福尔摩斯提醒道。
四天后,福尔摩斯和我乘车去温彻斯特观看威色克斯杯马赛。罗斯上校
如约在车站接我们,我们驱车朝城外的跑马场而去。一路上,罗斯上校脸色
阴沉,神情极为冷淡。
“我的马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上校说道。
“我想你看到它,不至于认不出来吧?”福尔摩斯问道。
上校听了非常生气。
“我在赛马场混了二十年了,还从来没有人向我问过这样的问题,”他
说道,“小孩都能认出银色白额马的白色额头和带花斑的右前腿。”
“赌注怎么样?”
“真是奇怪。昨天还是十五比一,可是差额越来越小,今天都跌到三比
一了。”
“哈哈!”福尔摩斯说道,“肯定有人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马车驶近看台的围墙,我看了看赛马名单。

威色克斯杯马赛
赛马年龄限在四至五岁。赛程为一英里五弗隆。参赛马每匹须交五十镑。冠军除金
杯外另得一千镑,亚军获三百镑,季军获二百镑。
一、希斯・牛顿先生的赛马尼格鲁。骑师着红帽,棕色上衣。
二、瓦德洛上校的赛马蒲吉利斯特。骑师着粉红帽,蓝黑相间上衣。
三、布莱克沃特勋爵的赛马达斯巴拉。骑师着黄帽,黄色衣袖。
四、罗斯上校的赛马银色白额马。骑师着黑帽,红色上衣。
五、巴尔马拉公爵的赛马伊利斯。骑师着黄帽,黑色条纹上衣。
六、辛格莱福特勋爵的赛马拉斯伯尔。骑师着紫色帽,黑色衣袖。

“我们的另一匹马已退出了比赛,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你那句话了,”上
校说道,“喂,那是什么?是银色白额马吗?”
“银色白额马,五比四!”赛马赌客们大叫道,“银色白额马,五比四!
达斯巴拉,五比十五!其它赛马,五比四!”
“赛马都编了号,”我喊道,“六匹马都进场了。”
“六匹马都进场了?这么说,我的马也出现了,”上校焦急不安地大声
说道,“可是我没看见银色马过来呀。”
“过去了五匹马,这一匹肯定是你的。”
说话间,一匹健壮的栗色马从磅马围栏里奔出来,小跑着从我们面前经
过,背上坐着上校那位人尽皆知的黑帽红衣骑师。
“那不是我的马,”马的主人大叫道,“这匹马没有一根白毛,你究竟
在干什么,福尔摩斯先生?”
“好了,好了,我们来看看它跑得怎么样。”我的朋友不动声色地说道。
他拿我的双筒望远镜仔细看了好几分钟,“太棒了!开始起跑得很棒!”他
突又喊道:“它们跑过来了,正在转弯!”
赛马一齐跑过来时,我们在马车上看到了一幅壮观的场面:六匹马跑得
如此之近,仿佛一块地毯就可以把它们全部裹住。然而,跑到一半时,开普
里顿马厩的黄帽骑师赶到了前面。可是,还没跑到我们面前,达斯巴拉就已
精疲力尽了。罗斯上校的名驹奋力向前,比它的对手早六马身长冲过了终点,
巴尔马拉公爵的伊利斯名列第三。
“看来,这真是我的名驹了,”上校用手遮着眼睛,惊愕地说道,“我
承认,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不觉得你把秘密隐瞒得太久了吗?
福尔摩斯先生。”
“当然,上校。不过你会知道所有的经过的。我们绕过去一起看看那匹
马。它在这里呢,”福尔摩斯接着说道。说时我们已来到磅马的围栏里,这
地方只许马的主人及其朋友进去。“你只须用酒精冲洗一下马脸和马腿,就
会发现它真是你那匹银色白额马。”
“你可真让我吃惊不小!”
“我从一个盗马的人那儿找到了它,便自作主张让它来参赛。”
“我亲爱的先生,你真行。这匹马看上去非常健康、壮实。它这一生从
没有跑得像今天这么好过。非常抱歉,我不该怀疑你的才能。你替我找回了
名驹,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要是你能找到杀害约翰・斯特瑞克的凶手,那
就更好了。”
“我已经找到了凶手。”福尔摩斯轻声说道。
上校和我都吃惊地望着福尔摩斯。
上校问道:“你已经抓到凶手了?那他在哪?”
“就在这里。”
“这里!在哪?”
“现在跟我在一起。”
上校脸都气红了。
“我不否认你帮了我的忙,福尔摩斯先生。”上校说道,“可是我认为,
你刚才说的话不是捉弄人,就是侮辱人。”
福尔摩斯笑了,他说道:“我保证,我并不是说你跟罪犯有任何联系,
上校,”福尔摩斯说道,“真正的凶手正站在你背后。”他走过去,把手放
到这匹马光滑的颈项上。
“这匹马!”上校和我异口同声地叫道。
“是的,是这匹马。不过我说明一下,它是为了自卫而杀了人,这总可
以减轻它的罪过吧。约翰・斯特瑞克根本不值得你信任。铃响了,我还想在
下一场比赛中再赢一点呢。等到合适的时间我再跟你们详细谈吧。”
那天晚上我们坐扑尔曼客车回伦敦,我的朋友详细地描述了星期一晚上
在达特莫尔马厩发生的事情,以及他的侦破方法。我们听得入了迷。我想,
罗斯上校一定和我一样,觉得旅程太短了。
“我承认,”福尔摩斯说道,“我凭新闻报导得来的那些看法都不正确。
然而,如果不是被次要的细节掩盖了的话,本来是有一些重要的迹象的。我
去德文郡之前,一直认为菲茨洛伊・辛普逊就是罪犯。不过,当时我也看出
来,证据还不够确凿。就在我们乘坐的马车抵达驯马师的房前时,我突然意
识到,咖喱羊肉是一条重要的线索。你们可能还记得,当时你们都下了车,
只有我仍坐在车里出神。我当时想,我怎么竟然忽视了这么明显的一条线索
呢?”
“我承认,”上校说道,“我现在都看不出咖喱羊肉的重要性呢。”
“它是我推理过程中的第一个重要的发现。粉末状的麻醉药不可能没有
气味,它的气味虽然不难闻,却能被人感觉得到。如果把它拌在一般的菜里,
吃的人肯定会尝出异味来,也会因此不再吃下去。而咖喱正是那种可以掩盖
气味的菜。作为陌生人的菲茨洛伊・辛普逊那天晚上不可能把咖喱带到驯马
师家里去做菜。还有一种荒谬的设想是:那天晚上他携带粉末状的麻醉剂来
到马厩,碰巧遇上可以掩盖这气味的菜,当然,这种巧合是决不可能的。因
此,这个案子就排除了辛普逊这个嫌疑。接下来,我的注意力自然转向了斯
特瑞克夫妇,因为只有他俩能够选择咖喱羊肉作当天晚上的菜肴。麻醉药是
留好了小马倌的菜以后加进去的,因为其他人吃了同样的菜却没有任何不良
反应。那么,到底是他们中的哪一位设法躲开了女仆的注意,在菜里加入了
麻醉药呢?
“解答这个疑问之前,我抓住了狗没出声这一重要信息,因为由一条可
靠的结论总可以引发出其它推论来。从辛普逊事件我了解到,马厩里养了一
条狗,然而,虽然有人进去把马牵走了,它却不发出叫声,也就没有惊醒睡
在草料棚里的两个小马倌。显然,这个人是狗很熟悉的人。
“我已经肯定,或者说差不多肯定,是约翰・斯特瑞克深夜潜入马厩,
牵出了名驹。目的何在呢?当然是心怀不轨。否则,他为什么要麻醉自己的
小马倌呢?然而我不能立刻猜出具体原因。在此之前,在我处理过的一些案
件里,驯马师通过代理人将大量赌注押在自己的马的失利上,然后采取欺骗
手段,有意阻止自己的马得胜。有时候,驯马师在比赛中有意不让马跑快。
有时候,他们使用一些更有效更隐蔽的方法。斯特瑞克会采用什么方法呢?
我希望死者口袋里的东西能帮助我得出结论。
“搜查果然有效。你们不会忘记死者手上那把奇特的刀子吧,一个正常
的人决不会用它作武器的。华生医生告诉过我,那是用来做最精密手术的手
术刀。那天晚上,这把小刀也是打算用来做精密手术的。罗斯上校,你精通
赛马,一定知道,要是在马的后腿腱子肉那儿轻轻划一道伤痕,肯定看不出
任何破绽。马被这么划伤后会变得稍稍有点跛,但人们会以为那是训练过度
或犯了风湿引起的,而不会知道,这是一个卑鄙的阴谋。”
“恶棍!混蛋!”上校大声叫道。
“下面我再给你们解释一下,为什么斯特瑞克把马牵到荒野上去干这
事。因为这么烈性的马一旦遭到刀划,必定嘶叫不止,因而惊醒睡在草料棚
里的小马倌,所以他必须到野外去动手。”
“我真是瞎了眼!”上校大声说道,“难怪他需要蜡烛和火柴。”
“是的,查看他的东西不但使我幸运地发现了他的犯罪方法,也找到了
他的犯罪动机。上校,你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肯定知道一个人决不会把别
人的帐单带在自己口袋里。我们大多数人忙自己的事都来不及呢。因此,我
立刻断定,斯特瑞克过着重婚生活。并且另有一座住房。那份帐单表明,这
个案子还牵涉到一个爱挥霍的女人。你对仆人这么慷慨,却也难以想象,他
们会花二十个基尼给女人买一件衣服。为了这件事,我问过斯特瑞克太太。
她对此一无所知。这使我相信,她与此事无关。我抄下了服饰商的地址,心
里觉得,只要我带上斯特瑞克的照片去那儿走一趟,就不难找出这位秘密的
德比舍尔先生。”
“除此之外,其它情况就一目了然了。斯特瑞克把马牵到坑穴里去。为
的是不让别人看见烛光。斯特瑞克拾起辛普逊逃走时掉下的领带,可能想用
它来绑住马腿。走进坑穴后,他走到马身后,划亮了火柴,可是马被突然发
出的亮光吓了一跳,出于动物特殊的本能,它感到了潜在的危险,于是猛然
扬起后腿,马蹄铁刚好砸在斯特瑞克的太阳穴上。为了做好这件细致的工作,
斯特瑞克已不顾下雨脱掉了大衣,因此当他倒下去时,小刀划破了他的大腿。
我讲清楚了吗?”
“好极了!”上校叫道,“好极了!你简直像亲眼目睹了似的。”
“我承认我最后一个推测很大胆。因为我想,像斯特瑞克这种老谋深算
的人,不可能不经过试验就轻易做这种细致的手术。他会拿什么做试验呢?
当我看到绵羊时,我问了一个问题,然而使我吃惊的是,得到的回答竟然证
实了我的推测。”
“回到伦敦后,我拜访了那位服饰商,她马上认出,斯特瑞克就是那个
叫德比舍尔的有钱的主顾。他的妻子穿着时髦,特别喜欢豪华的服装。我一
点都不怀疑,正是这个女人使斯特瑞克负债累累,并最终导致了他这种可悲
的结局。
“可是还有一件事情你没有交代清楚,”上校大声说道,“这匹马到哪
里去了呢?”
“啊,它脱缰逃跑了。你的一位邻居照看了它。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应该
宽容一点。我想,如果我没弄错,已经到克莱彭站了。不要十分钟我们就可
以到维多利亚车站。上校,如果你愿意去我们那儿抽抽烟,我会很高兴把其
它一些你感兴趣的细节说给你听的。”
(周觉知 译)
黄脸人

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在不胜枚举的神秘案件中表现出来的非凡才能使我们
对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如临其境,百听不厌。在发表根据这些案件写成的短
篇故事时,我自然而然把他的成功描述得比他的失败要详细得多。之所以如
此,并非出于顾全他的声望——实际上,每逢他陷入困境时,他充沛的精力
和多才多艺越是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是因为,凡是福尔摩斯失败的地
方,别人也没法成功。而故事也就永远没有结尾了。当然,经常有这种情况,
甚至在他出现失误时,真相最终还是被他查了出来。我曾注意到此类案子有
五六件,其中有两件特别富于吸引力,一件是马格雷夫仪式上发生的一起离
奇险案,一件就是下面我要讲述的故事。
福尔摩斯很少为锻炼身体而开展体育活动。一般情况下能最大限度运用
自己体力的人不很多。在与他体重相当的人中,福尔摩斯无疑是我所见到过
的最优秀的拳击手。但他把盲目锻炼身体看作是浪费精力,因此除了与他的
职业有关的体育项目以外,他对其它活动很少问津。然而他精力异常旺盛,
不知疲倦。他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养身,的确与众不同。他的饮食通常极简单。
生活习惯也极简朴,近乎节衣缩食。除了偶尔用点可卡因之外,福尔摩斯没
有什么恶习。只有当无案可查,报纸新闻又枯燥乏味时,他才求助于麻醉品。
以调剂单调的生活。
早春的一天,福尔摩斯有了些空闲,居然能陪我到公园里散散步。这季
节,公园里的榆树已发出嫩嫩的绿芽,五瓣形新叶也开始从栗树枝头冒了出
来。我们一起漫步了两个小时,彼此沉默不语,这对两个互为知己的人最合
适不过了。我们回到贝克大街时,已经快五点了。
“请原谅,先生,”童仆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有一位绅士来过,要求
见您。”
福尔摩斯责备地看了我一眼。
“都是因为下午散步造成的!”福尔摩斯说道,
“这位绅士已经走了吗?”
“走了,先生。”
“你没有请他进屋吗?”
“请了,先生,他进来过。”
“他等了多长时间?”
“等了半个小时,先生。这人非常烦躁不安,他跺着脚在屋里来回走动。
我在门外等候,先生,可我能听到他的动静。最后他走到过道里大声叫嚷:
‘他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先生,他就说了这些。我说:‘你只需稍微等
等就行了。’他又说:‘那我到外面去等好了,我感到有些憋闷,过一会我
就回来。’说完他就出去了,我说什么也留不住他。”
“行,行,你做得很不错,”我们走进屋子,福尔摩斯说道,“真是烦
人,华生。我正需要办件案子。从这人急不可耐的样子看,案子似乎很重要
呢。喂!桌子上这烟斗不是你的,一定是这个人忘在这里的。一只质地精美、
用了很久的石南根烟斗,长斗柄,烟嘴是用烟草商们称为琥珀的材料做成的。
伦敦城里究竟有几支真正琥珀烟嘴?我说不清。有人认为里面含有苍蝇的那
种才是真家伙。哎,他显然很珍爱这只烟斗,他竟把它遗忘了。可见他一定
是心烦意乱到了极点。”
“你怎么知道他珍爱这只烟斗?”我问道。
“啊,据我所知,这烟斗的原价不过七先令六便士,可是,你瞧,已经
修补了两次,一次在木柄上,另一次在琥珀嘴上。你可以发现,每次修补都
用了银箍,费用比烟斗的原价要高得多。这个人宁愿修理烟斗,也不肯花同
样的钱去买一只新的,足见他是多么珍爱这只烟斗。”
“还有别的情况吗?”我问道,因为福尔摩斯正拿着烟斗翻过来转过去,
以一种独特沉思的神情凝视着它。
福尔摩斯拿起烟斗,用他那细长的食指弹了弹,如同教授在讲解动物骨
骼似的。
“烟斗有时是极为重要的,”他说,“除了手表和皮靴带以外,没有什
么东西比烟斗更能表现一个人的个性了。但是这只烟斗留下的迹象既不明
显,也不重要。烟斗的主人显然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左撇子,满口好牙
齿,粗心,阔绰。”
我的朋友不假思索地信口说了这些话。他斜视着我,看我是否理解了他
的推理。
“你认为一个人用一只七先令的烟斗吸烟,那人就一定很有钱吗?”我
问道。
“这是格罗斯夫纳混合烟,八便士一英两。”福尔摩斯说着,把烟斗在
手心里磕出一点烟丝来,“用这一半的价钱,他就可以抽上优质烟了,由此
可以想见他宽裕的程度了。”
“那么,别的几点呢?”
“他习惯在油灯和煤气喷灯上点烟斗。你不难发现这烟斗的一边已完全
烧焦了。当然用火柴就不会弄成这个样子。用火柴点烟斗怎么会烧焦烟斗边
呢?但你在油灯上点烟,就不可能不烧焦烟斗。而烧焦的又只是烟斗的右侧,
由此,我推断他是个左撇子。现在你把你的烟斗在灯上点着,你就会看到,
因为你惯用右手,自然是左边侧向火焰了。有时你也许不这么做,但毕竟很
少。因此只能认为他惯用左手。琥珀嘴已被咬穿,说明他身强力壮,精力充
沛,牙齿整齐。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听见他正朝楼上走来,我们可以研
究比这只烟斗更有趣的问题了。”
片刻之后,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身体很棒,穿
一套素净的探灰色衣服,手中拿着一顶深黄色的宽檐呢帽。我猜想他大约三
十岁上下,可是实际上他还要大几岁。
“请原谅,”他有些局促不安地说道,“我想我应该先敲敲门。是的,
我当然应该先敲门。但是我有点心神不定,请原谅。”他把手放在额头上,
似乎有些头昏眼花,一转身跌坐在椅子上。
“看得出你已经一两夜没合眼了。”福尔摩斯亲切和善地说,“这比工
作还要劳神,甚至比玩乐还伤神。请问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我想求得你的指教,先生。我现在无计可施,整个生活似乎已经全乱
了套。”
“你是否想请我做一个咨询侦探?”
“不仅仅是这样。我需要你赐教。你见多识广,饱览世事。我想知道我
下一步该怎么行动。希望你能告诉我。”
他说得断断续续,声音急促、颤抖。我觉得他似乎连说话都非常痛苦,
始终竭力用意志克制着自己的感情。
“这事很棘手,”他说,“谁都不愿对旁人说及自己的家事。尤其是和
两个完全不熟的人议论自己妻子的行为举止,更令人难以启齿。但是又必须
这样做,简直太可怕了。我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不得不求教于人。”
“亲爱的格兰特・芒罗先生——”福尔摩斯说。
我们的来客从椅上跳起身来。“怎么?”他大声嚷了起来,“你知道我
的姓名?”
“假如你想隐瞒你的身份姓名,”福尔摩斯满面笑容地说道,“我劝你
以后不要把名字写在帽里儿上,或者在拜访别人时,别把帽顶儿冲着人家。
我想说的是,在这间屋子里,我和我的朋友听到过许多古怪神秘的事情,结
果我们有幸使众多惶恐不安的人得到安宁。我相信我们同样也能为你做到这
一切。因为时间要紧,能否请你不要耽搁,尽快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告诉我好
吗?
我们的来客又把手放到额头上,仿佛经受了巨大的痛苦似的。从他的举
止神情上我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沉默寡言、不易冲动,天性傲气,宁愿把自己
的创伤掩盖起来也不愿暴露出来的人。他忽然用握紧的拳头作出果断的姿
势,似乎要把一切都公布于世,他开口说道: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他说,“我已经结了婚,而
且已经三年了。在这三年中,我和我妻子像任何一对结合的夫妻那样,相亲
相爱,生活幸福。我们在思想、言语以及行动上没有任何分歧。可是现在,
自从上星期一以来,我们俩人之间出现了一道障碍,而且我发现,她生活上、
思想上有一些东西我竟然毫无察觉、好像她是大街上擦身而过的女人一般。
我们疏远了,我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当然有一件事我要让你弄清楚,然后我才能往下讲,福尔摩斯先生。
艾菲真心爱我。不要在这一点上产生什么误会。她爱我全心全意,而且现在
更甚。这我知道,也感觉得出来,我不必为此争论不休。一个女人爱一个男
人时是很容易觉察得出来的。但是我们夫妻之间因为有了这个秘密,在这个
秘密弄清楚以前,我们不能一如既往做夫妻了。”
“芒罗先生,请把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我,”福尔摩斯有些不耐烦地说
道。
“我就把我所知道的艾菲的经历告诉你。我们初次见面时,她已是个寡
妇,虽然还很年轻,才二十五岁。那时她叫赫伯龙夫人。她小时候去了美国,
住在亚特兰大城,在那里嫁给了赫伯龙,他是个律师,业务不错。他们生下
一个孩子,可是那地方突然发生了可怕的黄热病,她丈夫和孩子染病双双离
去,我已看到赫伯龙的死亡证。这使她对美国感到厌恶,她回到国内和她未
出嫁的姑姑一起住在米德尔塞克斯的品纳尔。还有一点我要提及,她丈夫给
她留下一笔相当丰厚的遗产,大约有四千五百英镑。她丈夫在世时这笔资产
投资获利,年利可得百分之七。她在品纳尔呆了六个月后,我遇见了她。我
们彼此都爱上了对方,过了几个星期我们就结婚了。
“我本人是做蛇麻子生意的,年收入有七、八百镑。我们的生活过得舒
适,在诺伯里租了一座漂亮的小别墅,年租金八十镑。我们这小地方虽然离
城不远,却有浓郁的乡村风味。在我们门前田地的那一边有一幢孤零零的别
墅。除此之外,只有到车站去的半路上才见到房子。我的生意有季节性,只
有在一定的时候才进城办事,到了夏季我的活计不多,就不用进城了。这样
在我们乡下的住处我和妻子尽享欢乐。告诉你吧,在这该死的事情发生以前,
我们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有件事我应当告诉你,然后再接着讲。我们结婚时,我妻子把所有的
财产都转移到我名下。——这并非出于我的原意,因为我觉得如果我的生意
失败,处境就会很难堪。可她坚决要这样做,我只好从命。哦,大概六个星
期前,她来找我。
“‘杰克,’她说,当初你接受我的钱时,你说过我随时要用的话,我
都可以向你要。’
“‘那当然,’我说,‘那钱本来都是你的嘛。’
“‘那好,’她说,‘我要一百镑。’
“听她这么一说,我感到有些惊愕,因为我原以为她只不过是想买件新
衣服之类的东西。
“‘到底要买什么?’我问道。
“‘啊,’她开玩笑似地说道,‘你说过你只是个为我保管钱的一个银
行,要知道,银行是从来不乱向人问话的。’
“‘你如果当真的话,当然可以拿到这笔钱’我说。
“‘啊,没错,我真的需要这笔钱?’
“‘你难道不能告诉我用这笔钱做什么吗?’
“‘过些日子会告诉你的,杰克,不过现在不行。’
“没办法我只好满足她的要求。如果说我们之间有什么秘密可言的话,
这就是第一次。我给了她一张支票,过后再也没多想这事。这事和后来发生
的事也许没什么牵连,不过我想还是说出来为好。
“哦,刚才我跟你说起过,离我们住处不远,有一幢别墅。在我们住处
和这小别墅之间有一片农田。如果你要到小别墅去,就得沿着大道走过去,
然后再拐进一条小道上去。就在别墅外边,有一小片漂亮的苏格兰冷杉丛林,
我以往很喜欢到那儿散步。因为那些树总令人感到亲切无比。这幢小别墅八
个月一直空无人居,太可惜了。因为那是一幢精致的两层楼房,有一条古式
的门廊,别墅周围全是金银花。我曾多次在那里徘徊,心想如果住在这整洁
小巧的乡村别墅里该多惬意啊!
“哎,上周星期一傍晚,我在这条路上溜达时,遇见一辆空货车在小道
上行驶,同时还看到门廊旁边的草地上放着一堆地毯和别的货物。很明显,
这所别墅终于租出去了。我走过去,停住脚步,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那样打
量着这一切,想弄明白住得离我们这么近的到底是什么人。正当我打量时,
突然意识到上面的一扇窗户里有一张脸孔正注视着我。
“我现在还不清楚当时这张脸孔是什么样子,只感到一阵寒栗透过我的
背脊。我站的距离稍稍远了点,看不清具体相貌。但是这张脸有些不自然,
似乎不像人的脸。这就是我当时得到的印象,我急忙走上前去,以便看清楚
那个注视我的人。可是我一走近,那面孔突然消失了,仿佛突然被拉到室内
的暗处。我在那站了五分钟,仔细琢磨这件事,试图分析一下我得到的印象。
我说不清这究竟是一张男人的面孔,还是女人的脸孔。它距离我太远。但这
张面孔的颜色留给我的印象却是很深刻的。那颜色似铅色的白垩土,面色呆
板僵硬,十分的不自然。我惊魂未定,便打定主意再去多了解一点这所别墅
里的新住户。我走到门边敲了敲门,门立刻打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她
身材高大,体态憔悴,面容粗糙、冷峻。
“‘你想干什么?’她带着一口北方口音问道。
“‘我是你们的邻居,住在那边,’我回答说,同时用头朝我的住处点
了点,‘我看你们刚刚才搬进来,所以我想是不是能够帮你们做点什么——’
“‘行了,我们需要你时,会请你的,’她说罢便冲着我砰地关上了门。
遭到如此粗暴的冷落,我非常恼怒,转身便回家了。整个晚上,虽然我竭力
去想别的事,但脑海中总是摆脱不了窗口出现的那张幽灵似的面孔和那个女
人粗鲁的形象。我决意不跟妻子说这件事,因为她神经过敏,而且又容易兴
奋,我不愿她分担我所遭遇到的不愉快的经历。然而,在我睡觉以前,我跟
她说那所别墅现在已经有人住进去了时,她并没有答话。
“我通常都睡得很沉。家里人经常笑我晚上没有什么能把我弄醒。可是
不知什么缘故,那天晚上,由于这件事的刺激或别的什么原因,我睡得没有
平常那么沉。在半醒半梦之中我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人在室内走动,并且逐渐
感觉到我妻子已经穿上了衣服,迅速利落地披上斗篷,戴上了小圆帽。我带
着睡意喃喃说了几句惊异的话,对她这种不寻常的举动提出异议。当我半睁
着眼瞥见她那张被烛光映照的脸时,我竟惊愕得不能出声。她那表情是我以
前从未见过的——我想也决不会是假装出来的。她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在
她系紧斗篷时,两眼在偷偷地往床上瞥,看是否惊动了我。之后,她以为我
睡着了,便蹑手蹑脚溜出了屋子,过了一会,我听到一阵刺耳的吱吱嘎嘎的
声音,显然是前门门轴转动发出的响声。我从床上坐起身来,用手关节敲敲
床栏,看看我是不是真醒过来了,然后,从枕头下拿出手表来看,才凌晨三
点。凌晨三点钟我妻子在外面的乡村小道上,她究竟要干什么呢?
“我坐了大约有二十分钟,心里嘀咕着这件事,设法想找出一些可能的
理由来。我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异常离奇,莫名其妙。我正在苦思冥想的时候,
听见前门又轻轻关上了,她的脚步声朝楼上走来。
“‘你夜半三更到什么地方去了,艾菲?’她一进门,我便问道。
“我这么一说,她猛然一惊,大声尖叫起来。这一惊一叫更令我烦恼不
堪,因为这叫声里面有难以名状的愧疚感。我妻子性情一向坦诚而爽直,看
到她不声不响溜进家门,而当丈夫问话时竟惊叫不已,畏畏缩缩,我的心凉
了半截。
“‘你醒了,杰克!’她强作笑脸,大声说道,‘怎么,我还以为没有
什么能把你吵醒呢。’
“你到哪里去了?’我声色俱厉地问道。
“‘也难怪你觉得惊奇,’她说,我看到她在解斗篷上的扣带时,手指
颤抖不止,‘噢,记得以前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是这么回事:我觉得好像有
些胸闷,特别想吸吸新鲜空气。假如不出去,我真的以为我会要晕过去的。
在门外站了几分钟,现在感觉好多了。’
“她跟我说这番话时,始终没朝我看一眼,她的声音也完全不像平常的
语调。我觉得她显然说的全是假话。我没有答理她,把脸转向墙壁,非常悲
伤,心里满是千奇百怪的恶意的猜测和怀疑。妻子对我隐瞒了些什么呢?这
次奇怪的外出,她究竟到哪里去了?我感到,在弄清这件事的详情之前,我
不会有安宁的日子过。然而,在她向我说了一次谎之后,我不愿再问她什么
了。这一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反复推究,越想越弄不明白。
“第二天我本该进城去的,但心里异常烦恼,也就顾不得生意了。我妻
子似乎也和我一样惶惶不安,从她那疑虑重重的目光中,我看出她始终注意
着我的脸色,而且她已明白我不相信她讲的话,最后也是束手无策,不知所
措。早餐时,我们俩一句话也没说,随后我立即出门散步,以便在清晨新鲜
空气中理出这件事的头绪。
“我一直走到克里斯特尔宫,在那一带逗留了一个小时,回到诺伯里时
已经一点钟了。我碰巧经过那所别墅,便停住脚步望望那些窗户,看看是否
能碰见昨天看我的那张奇怪的面孔。福尔摩斯先生,你想奇怪不奇怪,就在
我站在那里看时,别墅的门突然打开,我妻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见到她,我惊愕得目瞪口呆,竟无言以对,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
她显得更加难以自制。一刹那工夫,她似乎想再退回到别墅里去;后来发现
再隐藏也徒劳无益,便走上前来,脸色异常苍白,目光惊恐,这一切与她嘴
唇上露出的微笑显得很不协调。
“‘啊,杰克’,她说,‘我刚进来看看能否给我们新来的邻居帮点什
么忙。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杰克,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这么说,你昨夜来的就是这个地方了,’我说。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叫喊起来。
“‘你来过这里,我可以肯定这一点。你竟然在这个时候来探访他们,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以前我没来过这里。’
“‘你怎么能明知是假竟还说起假话来?’我嚷叫起来,‘你说话时声
音都不对头,我什么时候对你隐瞒过什么事?我要进去,把事情弄个清楚明
白。’
“‘别这样,杰克,别这样,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进去!’她情绪激动,
气喘吁吁,控制不住自己。等我走到门口时,她拽住我的衣袖,一使劲把我
拉了回来。
“‘我求求你不要这样,杰克,’她哭喊起来,‘我发誓过几天把一切
全都告诉你,如果你非进别墅不可的话,除了自讨苦吃,没别的好处。’我
想从她手中挣脱开,但她死死缠住我,苦苦地哀求着。
“‘相信我,杰克?’她哭叫着,‘就信我这一次。你绝不会因此而后
悔的。要知道,如果不是为你好,我决不会对你有什么秘密隐瞒。这件事事
关我们的整个生活。如果你和我一道回家,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你如果硬要
到别墅里去,那我们两人之间一切全完了。’
“她的态度如此诚恳,又如此绝望,她的话使我止住了脚,站在门外拿
不定主意。
“‘要我相信你,有一个条件,而且也只有一个条件,’我最后说道,
‘从现在起你必须结束这种神秘活动。你有保留秘密的自由,但是你必须答
应我夜里不再有探访活动,不再瞒着我做什么事情。你如果答应我,将来不
会有此类事再次发生,我就会不计较过去发生的一切。’
“‘我早就相信你会信任我的,’她宽慰地松了一口气,高声说道,‘就
按你的愿望行事吧。走吧——,啊,离开这儿快回家吧。’
“她仍然拉着我的衣袖不放,把我拽离了小别墅。我们离去时,我向后
看了看,瞥见一张铅黄色的脸孔正透过楼上的窗户向我们张望。这个怪人与
我妻子之间有什么联系呢?前一天我见到的那个粗野丑陋的女人和她又有什
么瓜葛呢?这是一团奇怪的谜。我知道,如果不解开这个谜团,我的内心就
永无平静之日。
“之后,我在家呆了两天,我妻子很忠实守约,因为,据我所知,她从
未外出一步。但是,第三天,我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她虽然那样地信誓旦旦,
竟仍无法摆脱那神秘的吸引力,以至使她再次背弃了丈夫,放弃了责任。
“那天,我进城去了,往常我都是乘三点三十六分的火车返回,可那天
我却乘了两点四十的火车回家。我一进门,女仆就惊慌地跑进了厅堂。
“‘夫人哪里去了?’我问道。
“‘我想她出去散步了。’她回答说。
“我心里顿生疑窦,马上跑到楼上,证实了她的确不在屋里。这时我偶
然朝窗外望了一眼,发现刚才和我说话的那个女仆越过田野,朝那别墅的方
向跑去。此时我非常清楚是怎么回事了。我妻子又到那里去了,并吩咐过女
仆,我一回来,就去叫她。我怒气冲天,冲下楼梯,奔出房子,决意要把这
件事彻底地查个水落石出。我看到我妻子和女仆沿着小道往回赶,可我没有
停下来跟她们说话。这别墅里有一种秘密,给我的生活罩上了一层阴影。我
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揭开这个秘密。我来到屋前,连门都没敲,转动把手,
就冲了进去。
“楼下静悄悄的。厨房里炉灶上水壶响个不停,篮子里盘卧着一只大黑
猫;但没见着我以前遇到的那个女人的踪影。我跑进另一间屋子,同样空无
一人。于是我又冲到楼上,发现另两间屋子也是空无人影,楼顶上也是空荡
荡的。整幢别墅竟然没有一个人。室内的家具极为普通,墙上的图画也极粗
俗,只有我从窗户上看到奇怪面孔的那间卧室舒适而且雅致。当我看到壁炉
台上放着一幅我妻子的全身照片时,我所有的疑惑全都化成强烈而痛苦的火
焰,那幅照片是三个月以前我要她拍的。
“我在别墅里停留了好一会,确信完全无人以后,才转身离去,心头感
到从未有过的沉重。我回到家里,妻子来到前厅;可我极度痛心,愤恨不已,
没有搭理她,从她身旁冲过,径直进了书房。我还没把门关上,她就跟着进
来了。
“‘对不起,我没能信守诺言,杰克,’她说道,‘可是你要是知道内
情的话,我相信你一定会谅解我的。’
““那么就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吧。’我说道。
“‘这不行,杰克,这不行,’她大声嚷道。
“‘你要是不告诉我住在那别墅里的人是谁,你送照片的那个人又是谁,
我们之间就会毫无信任可言,’我说着,一转身就离她而去,走出了家门。
这是昨天的事。福尔摩斯先生,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对于这桩奇怪的事
也不甚清楚了。这是我们之间头一次出现摩擦。这件事使我震惊不小,不知
如何解决的好。今天早晨我突然想到了你,你可以指点指点我,所以我就急
忙来找你,一切都听你的。这里面如果有哪一点我没讲清楚,请你问我好了。
不过,首先请你快点告诉我该怎么办,因为这样的痛苦我实在忍受不住了。”
福尔摩斯和我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桩离奇古怪的故事。这个人情绪异常
激动,在讲述事情的经过时也是断断续续。我的朋友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只
手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告诉我,”他终于说话了,“你能发誓肯定你在窗户上看到的那张脸
是一张男人的脸吗?”
“每次看到时,我都隔着一段距离,所以无法肯定。”
“但是你显然对这张面孔印象不好。”
“那脸上的颜色似乎非同寻常,而且面孔呆板奇异。我一走近,它就突
然消失了。”
“你妻子向你要一百镑,离现在有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两个月了。”
“你见过她前夫的照片吗?”
“没见过,他去世不久,亚特兰大发生了一场大火,她所有的证件都被
烧掉了。”
“可她有一张死亡证,你说你看过,对吗?”
“没错,大火之后,她拿到一个副本。”
“你遇到过在美国就认识她的人吗?”
“没有。”
“她是否提到过要重访亚特兰大呢?”
“没说起过。”
“或者收到过那边的来信?”
“没收到过。”
“谢谢,现在我要把这件事仔细考虑一番。如果这所别墅现在还是没有
人的话,我们就有些难办了。不过,另一方面,我想很可能,昨天在你进去
之前,住在里面的人就得到通知,事先就躲开了,现在他们可能又回去了。
我们不难把这件事查清楚。这样,我劝你返回诺伯里,再观察观察那别墅的
窗户。如果你确信里面有人住了,不要强行闯进去,只要给我和我的朋友拍
一份电报就可以了。收到电报,一小时之内我们就会赶到你那里,然后我们
就可以查明事情的真相。”
“如果别墅里现在没人怎么办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明天过去再和你合计合计。再见吧,不过,首要
的一点是,在没有搞清来龙去脉之前,别为这事发愁了。”
“华生,我恐怕这事不好办,”我的朋友把格兰特・芒罗先生送出门,
回到屋里说:“你拿拿主意看怎么办?”
“我看这事也很麻烦,”我回答道。
“是啊,如果我没出差错的话,这里面一定有诈呢。”
“那敲诈的人又是谁呢?”
“啊,一定是住在那唯一的舒适房间里、并且把她的照片悬挂在壁炉上
方的那个人。华生,依我看,窗户里那张死灰色的呆板面孔值得注意,这案
子不管怎样我也不能放过。”
“你已经有了推测吗?”
“有了,这只不过是暂时性的推测。可是如果这推测证明有误的话,那
我就会感到吃惊的。我断定这女人的前夫就住在那所别墅里。”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否则的话我们怎样解释她惶惶不安,坚决阻止她现在的丈夫进入别墅
的举动呢?按我的理解,大致的情况是这样:这女人在美国结了婚,她的前
夫染上了某些可恨的习惯,或者说,患了某种令人震惊的疾病,譬如说麻风
病或者是变成了低能的人,她终于弃他而去,返回英国,改名换姓,想开始
过一种新的生活。她已经结婚三年了,并且深信自己的处境安全稳固,她用
别人的死亡证冒充前夫的,给现在的丈夫看。这时候她的行踪突然被她的前
夫发现了,或者我们假设被某某与这位病人有牵扯的荡妇发现了。他们便写
信给这个妻子,威胁说要来揭露她的面目。她于是要了一百镑付给他们,以
便摆脱纠缠。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来了。当丈夫向妻子无意提到别墅里有了
新住户时,她从某种程度上感觉到追踪她的人来了。于是,她等丈夫入睡以
后,跑出去设法说服他们,让她过安静的生活。但没有奏效,第二天一早她
又去了。这些都与她丈夫刚刚告诉我们的情况相吻合。她从别墅里出来时,
他正好碰上了她。她此时便保证再也不到那儿去了。但是过了两天工夫,摆
脱那些可怕邻居的强烈愿望驱使她又做了一次尝试,带上或许是他们向她索
取的照片。当他们正在晤谈时,女仆突然冲了进去,告诉他们说主人回家了。
此时,做妻子的明白,丈夫一定会直奔别墅而来,便催促屋里的人从后门溜
出去躲进了附近的枞树丛林里。这样,他看到的是一所空无人迹的房子。可
是,如果他今晚在别墅周围观察,发现房子仍然空着,那才真是怪了。你看
我的推测如何?”
“这纯粹是猜测。”
“可是它至少涵盖了全部的事实。一旦我们发现与此有出入的新情况,
重新考虑也还来得及。在没有收悉诺伯里的那位朋友的消息之前,我们只好
暂停一切行动。”
不过我们并没有等得太久。我们刚刚喝完茶,电报就来了。
电文如下:

别墅仍然有人居住。又见到窗内那张面孔。你们乘坐七点钟火车来,一切等待你们
前来处理。

我们走下火车,他正在月台上等候,在站台的灯光下,我们发现他脸色
苍白,由于心烦意乱而浑身颤抖。
“福尔摩斯先生,他们还在那里,”他说着,用手紧紧拽住我朋友的衣
袖。
“我途经别墅时,看见别墅里有灯光。现在我们应当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那么,你的计划如何?”当我们走在幽暗的林荫道上时候,福尔摩斯
问道。
“我打算强行进去,亲眼瞧瞧屋子里到底住着什么人。我希望你们两位
也进去做个证。”
“你不顾你妻子的警告,要你最好不要揭开这个秘密,你还是打定主意
要往里闯吗?”
“是的,我的主意已定。”
“好,我认为你做得对。探明真相比无止境的怀疑要好。我们最好马上
就过去。当然,从法律角度考虑,我们这样做无疑是不妥的;不过我看这也
值得。”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天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我们从公路转
身走上一条狭窄的乡间小道,小道上留有深深的辙迹,两旁围着树篱。格兰
特・芒罗先生焦躁不安地往前奔走,我们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跟着。
“那灯光亮处就是我家,”他指着树林中闪现的灯光,小声低语道,“这
就是我打算进去的那所别墅。”
他正说着话,我们已从小道上转到了一个僻静处,那幢房子就在我们身
旁。一道黄色灯光落在门前的地上,说明门是虚掩着的,并没关上,楼上一
扇窗户也被灯光照得通亮。我们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黑黑的人影从窗帘边掠
过。
“就是那个怪物!”格兰特・芒罗嚷道,“你们能亲眼看见里面有人。
随我来,马上我们就会弄清一切。”
我们走近门旁,突然一个女人出现在阴影中,并走了出来,站在金黄色
灯光投出的光亮中。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她的双臂伸出,摆出一副
恳求的姿态。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这样,杰克,”她叫喊着,我预感到你今晚会来。
请你好好想一想!亲爱的,再相信我一次,你永远不会后悔的。”
“我相信你太久太久了,艾菲,”他严厉地叫道,“不要管我!我一定
要进去。我的朋友和我决定要彻底解决这件事!”他把她推到一旁,我们随
身跟着他走了进去。他打开门时,一个老妇人跑出来,拦在他面前,想阻止
他,可是他将她推开,一眨眼工夫我们就到了楼上。格兰特・芒罗冲进上面
亮着灯光的屋里,我们紧跟着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舒适、安逸、精心布置过的房间,桌上点着两支蜡烛,另两支
点燃在壁炉台上。房间的一角,像是个小女孩俯身坐在一张桌子上。我们走
进门,她就把脸转了过去。但是我们能看清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外衣,戴着一
副长长的白色手套。她在突然地转身对着我们时,我惊骇得叫出声来。她那
张面孔是极为奇怪的铅灰色,面部没有丝毫的表情。片刻之间,这个谜结终
于揭开了。福尔摩斯笑了一笑,把手伸到孩子的耳朵后面,一只假面具从她
脸上脱落下来,原来是个漆黑如煤的黑人小女孩,看到我们惊骇的样子,她
高兴不已,露出满口的白牙齿。出于对她那快乐神态的同情,我也不禁笑了
起来;可是格兰特・芒罗一手按着自己的喉咙,站在那里瞪眼望着。
“天哪!”他叫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他妻子面带自豪、神情坚定地扫视了屋内
的一切,然后说道,“你强迫我违背我的意愿,要我告诉你,现在我们俩必
须面对现实,妥善处理了。我的丈夫死在亚特兰大,可是孩子还活着。”
“你的孩子?”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大银盒子。“你从未见它打开过吧。”
“我原来以为它打不开呢。”
她轻轻按了一个弹簧钮,上面的盖子立即打开。里面有一张男人的肖像,
英俊潇洒,机敏飘逸,可是其外貌却明显带有非洲血统的特征。
“这就是亚特兰大的约翰・赫伯龙”,这女人说,“世上再也找不到比
他更高尚的人了。为了要嫁给他,我断绝了与我同种族的人的联系,但是他
在世的时候,我从没为此事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不幸的是,我们唯一的孩
子竟承袭了他祖先的血统而不像我。白人和黑人通婚往往会产生这种情形,
小露西长得竟比她爸爸还要黑得多。但是不管黑得多厉害,她毕竟是我们自
己亲爱的小女儿,是母亲的心肝宝贝。”一听这话,这小家伙跑过去偎依在
女人身旁。“当初我把她留在美国,”她又继续说道,“仅仅是因为她身体
虚弱,变换环境可能对她有害。我把她托付给我们以前的仆人,一个忠心耿
耿的苏格兰女人抚养。我从没有想到过要遗弃我的孩子。可是自从你走进我
的生活,杰克,并且我觉察到我爱上了你,我不敢把我的孩子的实情告诉你。
愿上帝饶恕我,因害怕失去你,我没有勇气告诉你。我只好在你们二者之间
作出选择,由于我生性软弱,我最终舍弃了我的小女儿,选择了你。三年来
我一直把她的情况瞒着你,但是我常从保姆那里得到消息,知道她平安无事。
然而,我终于无法遏制想见见孩子的欲望。我几番挣扎,试图把这种念头压
下去,但终归无济于事。虽然我知道有危险,我还是打定主意把孩子接过来,
哪怕过上几个星期也好。我给保姆寄去了一百英镑,并把这所别墅的情况告
诉了她,她可以来作为我的邻居住在里面,这样我和她的联系就会显得比较
自然。我告诉她采取一些预防措施,白天不要让孩子到外面去,把她的脸和
手都遮盖住,这样,即使有人从窗户里看到她,也不致于传出风言风语,说
邻家别墅里住了一个黑人小孩。我要不是过于谨慎,也不致于做得这么不明
智,然而我又怕你探出真情,反而有些糊里糊涂了。
“是你首先跟我讲这别墅里住上人了,我本该等到第二天早晨,但是我
激动得无法入睡,因你晚上很不容易被惊醒,我便悄悄地出了门。结果被你
看到了,我的麻烦跟着就来了。第二天你察觉了我的秘密,但是你品行高尚,
没有继续追问。三天以后,你从前门冲进去的时候,保姆和孩子刚从后门逃
走了。今天晚上你终于明白了这一切,请问你想怎样处理我们——孩子和
我?”她紧握着手,等待着回答。
过了十几分钟,格兰特・芒罗终于打破沉默,他的回答给我留下美好的
印象。他抱起孩子,吻了吻;随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搂着妻子,转身朝
门口走去。
“我们可以回家从长计议嘛,”他说道,“虽然我不是完人,艾菲,可
是总比你原来想象中的我要好得多。”
福尔摩斯和我跟随着他们走在乡村小道上。我们走出路口时,我的朋友
扯了扯我的衣袖。
“我想,”他说道,“我们还是回伦敦去吧,这比留在诺伯里更有用处。”
那整个夜晚,到了深夜,他对此案再没提起过,最后,他转过身,拿着
点燃的蜡烛走回卧室。
“华生,”他说,“如果你觉得我过于自信自己的能力,或者在今后的
办案中功夫下得不够,请你在我耳旁悄悄说一声‘诺伯里’,我会对你不胜
感激。”
(郝前译)
证券经纪人的办事员

婚后不久,我在帕丁顿区买下了老法夸尔先生的诊疗所。有一段时间老
法夸尔先生的诊所门庭若市。可是近年来,由于年岁大了,加上遭受圣维特
斯舞蹈病的折磨,找他看病的人越来越少。因为,人们自然而然地信奉一条
原则,那就是:医生自己必须身体健康,才能治好别人的病。如果连自己的
病都医不好,那人们对他的医术自然要产生怀疑了。所以,我的这位老前辈
身体越差,收入也越少,到我买下诊所时,他的年收入已经由一千二百镑减
少到三百多镑了。然而,我自信凭自己年纪轻和旺盛的精力,不出几年,诊
所在我手中一定会恢复昔日的兴旺。
接管诊所后的三个月里,我一直埋头于工作,几乎没见过老朋友福尔摩
斯。因为我太忙,没时间去贝克街,而福尔摩斯除了侦探业务的需要,也很
少到别处走动。六月的一天早晨,吃过早点,我正坐在椅子上看《英国医务
杂志》,忽听门铃响了,令我吃惊的是跟着传来了我那老朋友高亢而有点刺
耳的声音。
“啊,我亲爱的华生,”福尔摩斯大步走进房间说道,“又见到你真高
兴,上次‘四签名’案件让尊夫人受惊了,想必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了吧。”
“谢谢你,我们现在都很好,”我热情地握住他的手答道。
“我也希望,”他坐到摇椅上,接着说,“你尽管你对自己工作非常投
入,还没有对我们小小的推理法失去兴趣吧!”
“恰恰相反,”我说,“就在昨天晚上,我还在整理以前做的笔记,把
我们破案的成果进行分类。”
“我相信你不会认为资料已经收集够了吧?”
“不,一点也不。我希望这样的事经历得越多越好。”
“譬如说,今天就去如何?”
“可以,只要你愿意,咱们今天就去。”
“像伯明翰这么远的地方也愿去吗?”
“如果你同意,我当然愿去。”
“那么你的诊所怎么办?”
“我的邻居出门时,我曾替他照料一切。他总想着要报答报答我呢。”
“哈!这可再好不过了!”福尔摩斯往椅背上一靠,眯起眼睛用锐利的
目光盯着我,“我发现你最近身体不太好,夏天患感冒挺烦人的。”
“上星期我得了重感冒,三天没出门。不过,我想我现在已经全好了。”
“确实如此,你看起来挺结实。”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我生过病的呢?”
“我的老伙计,你是知道我的办法的。”
“那么,又是用你的推理了?”
“完全正确。”
“从哪儿看出来的呢?”
“从你的拖鞋上。”
我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那双新漆皮拖鞋,“你究竟是怎么……”没等我
说完福尔摩斯就先开口了。
“你的拖鞋是新的,买来还不过几星期,可是冲着我这边的鞋底已经烧
焦了。起初我以为是打湿了以后在火上烘干时烧坏的。可是鞋面上那个写着
店员代号的圆形小纸片还在。如果鞋子沾过水,纸片早该掉了,所以你一定
是坐着伸腿烤火时把鞋底烤焦了。如果不是因为生病,即使是在这样潮湿的
六月天,你也不会轻易去烤火的。”
“就像福尔摩斯的其它推理一样,事情一说穿就变得非常简单了。他从
我脸上的表情看出了我的想法,略带讽刺意味地笑了起来。
“恐怕我这么一解释,就泄露了天机,”他说道,“只讲结果不讲原因
给人留下的印象反而更深。那么,你是打算去伯明翰了?”
“当然了。是件什么案子?”
“等上了火车我再把一切都告诉你。我的委托人还在外面的四轮马车里
等着呢。你能马上就走吗?”
“稍等片刻,”我匆匆忙忙地给邻居留了张便条,跑到楼上把事情向我
妻子解释了一下,随后在门外的石阶上追上了福尔摩斯。
“你的邻居也是医生,”福尔摩斯冲隔壁门上的黄铜门牌点了一下头说
道。
“不错,他和我一样买了个诊所。”
“这个诊所早就有了吗?”
“对,房子建成的时候,两个诊所就都成立了。”
“啊!那么,你这边的生意比他的要好些了。”
“我想是这样。可是你怎么知道?”
“从台阶看出来的,我的朋友。你家的台阶比他家的多磨掉了三英寸。
马车上的这位先生就是我的委托人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我来给你介绍。
喂,车夫,把马赶快点,我们的时间刚够赶上火车的。”
我坐在派克罗夫特先生对面,这位年轻人身材魁梧、气度不凡,表情诚
恳坦率,唇上的小黄胡子有点卷曲,头戴一顶发亮的大礼帽,身着一套整洁
而朴素的黑衣服,一眼就能看出他是那种聪明伶俐的城市青年。他们通常被
称为“伦敦佬”,我国一流的义勇军团的成员就是来自于他们。英伦三岛上
这类人中涌现出的优秀体育健将和运动员比其它各阶层都多。他那红润的圆
脸自然地带着愉快的表情,可是嘴角下垂,似乎沉浸于半喜半悲之中。然而,
直到坐进了开往伯明翰的列车头等车厢,我才知道了他碰到的麻烦事,他就
是为这才来找福尔摩斯的。
“我们得足足坐七十分钟的火车,”福尔摩斯说道,“霍尔・派克罗夫
特先生,请你把给我谈过的那些妙趣横生的经历,一字不漏地讲给我的朋友
听,可能的话,讲得越详细越好。再听一遍发生的这一连串事件的叙述对我
也有帮助。华生,这个案子后面可能隐藏着某种阴谋,也可能没有。不过,
至少具有你我都感兴趣的不寻常性和荒诞性。好了,派克罗夫特先生,我不
妨碍你了。”
我们年轻的旅伴望着我,眼里闪着光。
“这件事最糟的是,”他说道,“我在里面充当了十足的傻瓜角色。当
然,看起来似乎一切正常,我也没看出来自己不应该这样做。不过,如果我
真的丢掉这个差事,结果换来一场空,那我该有多傻啊。华生先生,我不擅
长讲故事,不过我遇到的这件事是这样的:
“我过去曾受雇于德雷珀广场旁的考克森和伍德豪斯商行,可是今年春
天的早些时候,商行由于受到委内瑞拉公债案的牵连,损失惨重。这事你一
定还记得。商行倒闭的时候,连我在内的二十七名雇员当然全都失业了。我
在那儿干了五年,老考克森给了我一份评价颇高的鉴定书。我四处求职,可
是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内到处碰壁。我在考克森商行时周
薪为三英镑,我大约一共存了 70 镑。没有收入,仅靠这一点积蓄维持生活,
钱花得很快。最后终于到了几乎连给登招聘广告的公司写求职信的信封和邮
票都买不起的地步。我跑了一家又一家公司、商行,靴子都磨破了,可还是
毫无希望。
“我终于打听到龙巴德街的一家大证券商行——英森和威廉斯商行还缺
个人手。我敢说,你对伦敦东部的情况可能不很熟,但我可以告诉你,这家
商行大概是伦敦最富有的一家了。这家公司规定,所有的应征者必须以信函
的方式求职。我把鉴定书连同申请表一起寄了去,可是并没对此抱多大希望。
不料竟然收到了回信,让我下星期一到公司去,并写明如果我的外表符合条
件的话,立即就可以开始工作。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筛选的,有人说就是
经理把手伸到一堆申请书里,信手拈了一份。不管怎么样,这次我很幸运,
所以我从来也没像这样高兴过。开始的薪水是一周一英镑,工作和我在考克
森商行干过的一样。
“现在我就来说说这件事的古怪之处。我的寓所在汉普斯特德附近波特
巷 17 号。收到任用通知的当晚,我正坐在椅子上抽烟,房东太太拿着一张名
片进来了,名片上印着‘财务代理人阿瑟・平纳’。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
字,更不知道他找我干什么。不过,我当然还是让她请那人进来。来人中等
身材、黑眼睛、黑头发,黑色的络腮胡须,鼻子有些发亮。他走路快捷,说
话急促,似乎是个懂得爱惜时间的人。
“‘我想,您就是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吧?’他问道。
“‘是的,先生,’我说着递给他一把椅子。
“‘以前在考克森和伍德豪斯商行做过事?’
“‘是这样,先生。’
“‘刚被莫森商行录用为办事员?’
“‘的确如此。’
“‘啊,’他说道,‘事情是这样,我听说你是理财的好手,表现不俗。
你还记得考克森的经理帕克吧,他对你褒奖有加。’
“听他这么说,我当然很高兴。我在业务上一向精明强干,可做梦也没
想到城里会有人这样赞扬我。
“‘你的记忆力不错吧?’他问道。
“‘还可以,’我谦逊地答道。
“‘你失业后,还注意交易行情吗?”
“‘注意。我每天早上都要看证券交易所的价格表。’
“‘真是个有心人!’他大声嚷道,‘只有这样,你才会有兴旺发达的
机会!你不反对我考考你吧?请告诉我埃尔郡股票价格是多少?’
“‘一百零五镑至一百零五镑五先令。’
“‘新西兰统一公债呢?’
“‘一百零四镑。’
“‘英国布罗肯・希尔恩股票呢?’
“‘七镑至七镑六先令。’
“‘棒极了!’他举起手叫道,‘这和我了解的一模一样。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在莫森商行当个办事员太委屈你了!’
“你想想看,他当时欣喜若狂的样子让我多么惊讶。‘啊,’我说道,
‘别人可不像你这样看我,平纳先生。我谋到这个职位不容易,对此我已经
非常高兴了。’
“‘什么话,年轻人,你本该大有作为,干这事是大材小用。我想让你
知道我有多么看重你的才华,和你的才干相比,我将给你的职务和薪水还是
很低的,不过和莫森商行相比,差别可就大了。请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去莫
森商行工作?’
“‘下星期一。’
“‘哈,哈!我想我应该打个赌,你根本不会去那儿。’
“‘不去莫森商行?’
“‘对呀,先生。到那天你将成为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经理,这家
公司有一百三十四家分公司分布在法国城乡,除此之外在布鲁塞尔和圣雷莫
还各有一家分公司。’
“我大吃一惊,说道,‘我从没听说过这家公司的名字。’
“这很有可能,公司一直都在静悄悄地运转。这家公司是由私人集资的,
生意兴隆,所以根本不需要进行大肆宣传。我兄弟哈里・平纳是创始人,现
在任总经理,并且是董事会成员之一。他知道我在这儿交游甚广,托我物色
一个精明能干而又薪金不高的人,一个干劲十足而又听话的小伙子。帕克谈
到了你,于是我今晚就亲自来看看。一开始我们只能给你为数极少的五百英
镑。’
“‘一年五百镑!’我大声叫道。
“‘这还只是初期的薪金,另外,你还可以从你的代销商完成的营业额
中提取百分之一的佣金。相信我,这笔收入将会超过你的薪金数。’
“‘可是我对五金一无所知啊。’
“‘什么话,我的朋友,你懂会计呀。’
“我脑袋里嗡嗡作响,几乎要坐不稳了。可是突然我感到了一点可疑之
处。
“‘我不得不坦率地告诉你,’我说道,“莫森商行一年只给我二百镑,
可是他们靠得住。说实话,我对你们的公司确实知道得太少了……’
“‘好,精明,精明!’他如获至宝地大声叫道,‘你就是我们要找的
人。你不会轻易被人说服,另外,你说的也很有道理。看,这是一张一百镑
的钞票,如果你认为我们可以合作,就把它装进口袋作为预付的薪水吧。’
“‘这样太好了,’我说,‘我什么时候上班?’
“‘明天下午一点在伯明翰,’他说,‘我口袋里有张条子,你拿着它
到科波莱森街 126 号乙公司的临时办公室去找我兄弟。当然你的事必须由他
点头才行,不过这在我们之间不成问题。’
“‘老实说,平纳先生,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您才好。’我说道。
“‘别客气,我的朋友。这只不过是你该拿的。可是还有一两件小事—
—只不过是个手续问题,我必须向你交待清楚。你旁边有张纸,请在纸上写
上:我完全乐愿担任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经理,年薪不少于五百镑。’
“我照他说的写了,然后他把这张纸放进了口袋。
“‘还有一件小事,’他说,‘你打算如何处理莫森商行这一边呢?’
“我一高兴就把莫森商行的事全忘光了。‘我写信去辞职,’我说道。
“恰恰相反,我不希望你这么做。为了你的事,我和莫森商行的经理发
生过争执。我去向他打听你的事时,他态度粗鲁,指责我要把你从他们商行
挖走等等。最后,我忍不住动了气,说:‘如果你想把有才干的人留住,就
该给他们提供优厚的待遇。’他说:‘他会愿意要我们的低薪,也不去拿你
们的高薪。’我说:‘咱们来赌五个金镑,如果他受聘于我,你就永远也收
不到他的回信了。’他说:‘行!是我们把他从贫民窟里搭救出来的,他不
会就这样轻易离开我们的。’这是他的原话。
“‘这个无礼的家伙!’我叫起来,‘我们连面都没见过,我为什么要
替他着想呢?如果不想让我写信给他,我当然不写了。’
“‘好!一言为定!’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好,我很高兴帮兄弟
物色到了你这么精明能干的人。这是预付的一百镑,这是信。请把地址写下
来,科波莱森街 126 号乙,记住约定的时间是明天下午一点钟。晚安,祝你
走运!’
“这就是我所记得的在我们俩之间发生的一切。华生医生,你可以想象,
我遇上了这样的好事,该有多高兴啊,我兴奋得半个晚上没有合眼。第二天
我坐火车去了伯明翰,这样就有足够的时间去赴约。我把行李放在新大街的
一家旅馆里,然后按那人留给我的地址去找。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刻钟,可我想这不要紧。126 号乙是一条甬道,
夹在两家大商店中间,尽头是一段弯曲的石阶,从石阶上去有不少套间,租
给一些公司或专业人员做办公室。墙上漆着租户的名字,却没找到‘法国中
部五金有限公司’的招牌。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心直往下沉。正在我担心
这事是不是从头至尾被人精心策划好了的阴谋时,有人上来和我打招呼,他
面貌酷似昨夜我见过的那个人,身材一样,连嗓音也相同,只是胡子剃得光
光的,头发颜色略浅些。
“‘你是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吗?’他问我。
“‘是的,’我答道。
“‘啊!我正在等你,你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会儿。今天早晨我收到
了我哥哥的一封信,信上对你推崇备至。’
“‘你来的时候我正在找你们的办公室。’
“‘上星期我们才租到这几间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挂上公司的牌子。跟
我来,我们谈谈正事。’
“我跟在他后面爬到了那长长石阶的尽头,在楼顶石板瓦下面,有两间
空空荡荡、满是灰尘的小屋子,既没挂窗帘,也没铺地毯。他把我领了进去。
我原先想象是像我已经见惯的那样——宽敞的办公室里,发着幽光的桌子后
面坐着一排排职员。可是那屋里的全部摆设就是两把松木椅和一张小桌子—
—桌上摆着一本总帐,旁边放着一个废纸篓。可以说,我当时是两眼发直地
紧盯着这屋里的陈设。
“‘别泄气,派克罗夫特先生,’见我拉长了脸,我的新相识说道,‘罗
马也不是一天就建成的,我们资金雄厚,但不在办公室上大把花钱。请坐,
请把信给我。’
“我把信交给了他,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说道,‘你给我哥哥
阿瑟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我知道他颇具慧眼。你知道,他深信伦敦人,而我
则信赖伯明翰人,不过这次我接受他的建议,决定正式录用你。’
“‘我的任务是什么?’我问道。
“‘我将来要派你管理巴黎的大货栈,将英国的陶器源源不断地运送到
法国一百三十四家代销商的手中。这批货一周内可以购齐,这段时间你要在
伯明翰为我做些有益的工作。’
“‘什么工作?’
“他一言不发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红色的大书,然后说道,‘这是一本
巴黎工商行名册,人名后面有行业名称。我想请你把它带回去,标记出五金
商及他们的地址。这对我很有用。’
“‘可不是有分类表吗?’我试探着说。
“‘那些表不可靠。他们分类的方法与我们的不同。抓紧干吧,星期一
十二点前请把表交给我。再见,派克罗夫特先生。如果你在工作中继续表现
出热情和才干,你会发现公司没有亏待你。’
“我把那本大书夹在腋下回了旅馆,心里十分矛盾。一方面,我已经被
正式录取了,并且口袋里还有了一百英镑;然而,另一方面,这家公司没挂
招牌,没有像样的办公室,还有其它一些令一个实业人员心里感到不踏实的
因素,令我对老板的经济状况产生了不好的印象。可是,不管怎样,我已经
拿到了钱,于是便坐下来干我的事。整个星期天我都在努力地工作,可才抄
到字母 H。星期一到了我便去见老板,还是在那间像被搬空了的屋子里找到
了他。他要我接着干,到星期三再去找他。可是星期三到了我还没搞完,于
是又拼命干到星期五,也就是昨天。然后带上我列好的清单去见哈里・平纳
先生。
“‘非常感谢,’他说,‘恐怕是我低估了这项工作的难度。这份清单
对我来说有很大的实用价值。’
“‘花了我不少时间,’我说道。
“‘现在,’他说道,‘我要你再把家具店的清单列出来,这些家具店
都出售陶器。’
“‘很好。’
“‘你可以明天晚上七点上这儿来,把进度向我汇报一下。不要太辛苦
了,工作劳累之余,晚上到戴斯音乐厅欣赏两小时音乐,对你是有百利而无
一害的。’他说话时脸带笑容,我看见他左边第二颗牙齿上胡乱地镶着金子,
顿时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听到这儿,福尔摩斯兴奋地搓着手,我则惊讶地望着我们的委托人。
“对这事你满可以觉得惊讶,华生医生。不过,事情是这样的,”他接
着说道,“我在伦敦跟那个家伙交谈时,他听我说不去莫森商行后喜笑颜开,
我偶然发现他的那颗牙齿就是这样胡乱地镶着金子的。要知道,两次我都看
见了闪烁的金光,再加上他俩声音和体形都一模一样,只是胡须和头发颜色
不同,而这些又都是能用剃刀或是假发来改变的。所以,我坚信这兄弟俩就
是一个人。当然你可以认为两兄弟可能面貌酷似,但绝不会像到在以同样的
方式同一颗牙上镶上金子。他彬彬有礼地把我送了出来,我到了街上,简直
茫然不知所措。我回到旅馆,把头在凉水里浸了一会儿,试着找出这件事的
答案来。他为什么要把我从伦敦支到伯明翰来呢?为什么他要抢在我的前面
到那儿?为什么他要自己给自己写封信呢?总的来说,这些问题对我来说都
太难了,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我突然想到了福尔摩斯先生,对我
来说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事,在他看来却可能易如反掌。我刚好赶上夜里的火
车回城,今天一早就来拜访福尔摩斯先生,并请二位和我一起回伯明翰。”
听完了这位证券经纪人办事员的传奇经历,有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
后来福尔摩斯往后仰靠在座椅上,眼睛斜瞟着我,脸上露出满意而极想发表
高见的表情,像是一位品酒家刚刚啜入了第一口醇酒似的。
“很不错吧?华生,”他说道,“这里面有很多地方让我感兴趣。我想
你不会反对到‘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临时办公室拜访一下这位阿瑟・平
纳或者说哈里・平纳先生吧?对你我来说,这样的经历一定相当有意思。”
“可是我们怎么去拜访他呢?”我问道。
“啊,这很容易,”霍尔・派克罗夫特兴高采烈地说,“我就说你们是
我的朋友,想找份工作,这样我带你们去见总经理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当然,一点不错,”福尔摩斯说,“我很乐意见见这位先生,看我能
否在他玩的小小把戏中找出点线索来。我的朋友,到底是什么使你对他们这
么有用呢?也许……”说到这,他开始吱起自己的指甲,若有所思地凝望着
窗外,到达新大街之前,他再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当晚七点,我们三人漫步来到位于科波莱森街的公司办公室。
“我们来得早毫无用处,”我们的委托人说道,“显然他来这儿只是为
了见我,因为除了他指定的时间外,房间里总是空无一人。”
“这倒是值得推敲,”福尔摩斯说道。
“啊,听我说!”派克罗夫特叫道,“我们前面走的正是他!” 他指
着街对面的那人,那人身材矮小,头发呈亚麻色,衣着体面,正匆匆忙忙地
往前赶。我们看见他时,他正看着街那边一个叫卖晚报的小孩,随后让过马
车和公共汽车,横穿街道,走到那孩子面前买了一份报纸,然后,捏在手中,
进了门。
“他进那儿去了!”霍尔・派克罗夫特喊道,“他进去的就是那家公司
的办公室。跟我来,我尽可能把事情安排得简单些。”
我们跟着他爬上了五楼,来到一扇半开着的房门前,我们的委托人在门
上轻轻地敲了敲。里面有个声音叫我们进去。我们走了进去,屋子里空荡荡
的,没有什么陈设,和霍尔・派克罗夫特介绍的一样。我们在街上见过的那
个人坐在屋里唯一的那张桌子后面,晚报摆在面前。他抬头看我们时,我觉
得似乎生平第一次见到有人表情如此悲痛,不,不只是悲痛,简直是大祸临
头时内心极其恐惧的样子。他额角渗出晶莹的汗珠,两颊死白,有如鱼肚皮
一般,两眼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住他的办事员,仿佛从未见过他似的。从
我们向导脸上惊诧的表情可以看出,平时他的老板并非如此。
“你气色不好,平纳先生?”霍尔说。
“是的,我不大舒服,”平纳舐了舐发干的嘴唇答道,显然他在竭力使
自己镇定下来,“你带来的这两位先生是谁?”
“这位是伯蒙奇的哈里斯先生,那位是本镇的普赖斯先生,”我们的委
托人灵活地答道,“他们是我的朋友,两位先生经验都很丰富,不过近来都
丢掉了工作,他们希望或能在公司里找条出路。”
“这很可能!这很可能!”平纳先生挤出一点笑容,大声说道,“对,
我肯定我们可以为二位效劳。哈里斯先生,你是干哪一行的?”
“我是会计师,”福尔摩斯答道。
“啊,好,我们正需要这方面的人。普赖斯先生,你呢?”
“我是个办事员。”我说。
“我非常希望公司能接纳你们。一旦决定下来,我立刻通知你们。现在
你们请回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让我单独待一会儿!”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大声喊出来的,好像自己再也无法忍受,突然间爆发
出来了。福尔摩斯和我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霍尔・派克罗夫特向桌前迈近
了一步。
“平纳先生,你忘了,是你约我来听候你的吩咐的,”他说道。
“当然了,派克罗夫特先生,当然了,”这时对方用比较平静的口吻答
道,“请你在这儿稍等片刻,你的朋友不妨也待在这儿,如果你们有耐心的
话,三分钟后我一定一切听从你们的吩咐,”他谦和有礼地站起来,鞠了个
躬,从屋子那头的门出去后,随手把关带上了。
“现在怎么办?”福尔摩斯轻声说,“他是不是溜了?”
“不可能。”派克罗夫特答道。
“为什么不可能?”
“那扇门通往里间。”
“没有出口吗?”
“没有。”
“里面有家具吗?”
“昨天还是空的。”
“那么他在里面究竟能干什么呢?这事儿还真有些让我猜不透,那个叫
平纳的人是不是吓傻了?什么事把他吓得浑身直哆嗦呢?”
“他猜到我们是侦探了,”我提醒道。
“肯定是这样,”派克罗夫特表示同意。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他不是见了我们才变脸色的,我们进房间时他已
经脸色苍白了,”福尔摩斯说道,“这可能是……”里间的门里传来了一阵
沉闷的“嗒嗒”的声音,打断了福尔摩斯的话。
“他自己在里面敲门干吗?”霍尔叫道。
“嗒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而且更大了。我们都满怀期待地盯着那扇
关着的门。我瞥了福尔摩斯一眼,只见他脸色严峻,极度兴奋地向前倾着身
子。突然,门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咕噜声和咚咚地敲打木器的
声音。福尔摩斯发疯似地冲了过去,用力猛撞那扇门。可是门是从里面拴上
的。我们也学着他的样子使尽全身气力朝门上撞。门上的铰链断了一个,接
着又断了一个,门终于砰地一声倒了下去。我们冲进了里间,却发现没有一
个人。
我们一时间都愣住了。不大一会儿,就发现靠近外间的那个角落里还有
一张门。福尔摩斯冲过去把门拉开,只见地板上丢着一件外套,一件马甲,
法国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就在门后的衣钩上用自己裤子的背带缠住脖
子上吊自杀了。他两膝弯曲,头被挂得和身体形成了一个可怕的角度,腿后
跟咚咚地敲击着木门,原来打断我们谈话的声音就是从这儿来的。我一把抱
住他的腰,把他托了起来,福尔摩斯和派克罗夫特把背带解开,那根带有弹
性的背带早已深深地嵌进了他青紫的皮肤中。我们把他抬到外屋。他躺在地
上,面如死灰,发紫的嘴唇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那模样惨不忍睹,和
五分钟前大不相同。
“他还能活吗,华生?”福尔摩斯问道。
我俯下身给他进行检查。他脉搏细弱而且时断时续,不过呼吸越来越长,
眼睑微微抖动,露出一线眼白。
“他刚才很危险,”我说,“不过现在已经没多大问题了。请把窗户打
开,把冷水瓶递给我,”我解开他的衣领,在他脸上倒了些冷水,然后开始
给他做人工呼吸,最后他自然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现在只是时间问题了,”
我说着走开了。
福尔摩斯低着头站在桌旁,双手插在裤袋里。
“我想现在该把警察叫来了,”他说,“等他们来了,我们就把案子整
个儿交给他们。”
“该死!我还是什么都没明白,”派克罗夫特搔着头叫道,“他们到底
为什么想方设法把我弄到这儿来,然后……”
“哼!”福尔摩斯不耐烦地说道,“明摆着,一切都是为了这最后采取
的突然行动。”
“那么,其它的事你都搞清楚了吗?”
“我想这是显而易见的,华生,你怎么看?”
我耸了耸肩。“我得承认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我说道。
“啊,如果你们把这些事儿先认真考虑一遍,结论只能有一个。”
“那么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嘿,整个事件有两点最关键,其一是他让派克罗夫特进这家‘前途无
量’的公司之前先写了一份声明。你还不明白这说明了什么吗?”
“恐怕我对此没有留意。”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让他这么做呢?这一点有悖常理,因为这类事通
常是口头约定的,这一次完全没有理由在你身上破例。我年轻的朋友,你难
道看不出来,这是因为他们急于弄到你的笔迹,而又没有其它的办法?”
“要我的笔迹干什么?”
“问得好,干什么呢?解答了这个问题,在你的问题上我们就能有进展
了。干什么呢?只有一个恰当的原因,就是有人想要模仿你的笔迹,所以不
得不先买下你的书写样品。现在如果再让我们来看看第二点,就会发现这两
点可以相互解释。这第二点就是平纳不让你去辞职,这样那家大商行的经理
满心以为会有一位他从未见过的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星期一早晨走进他的
办公室。”
“我的天哪!”我们的委托人喊道,“我真是瞎了眼。”
“现在明白他为什么要弄到你的笔迹了吧。假设有人冒你的名去商行,
可字迹与你寄去的申请书上的完全不同,这样当然就会露出破绽。但如果在
这几天里那个无赖能模仿出你的字体,那就不会出岔子了,因为我相信公司
里谁也没见过你。”
“对,没人见过我,”霍尔・派克罗夫特呻吟般地说道。
“很好。当然,还有一件事最重要那就是想办法不让你重新考虑后改变
决走,并且阻止你和任何了解情况的人接触,以免你得知有人冒名顶替你在
莫森商行上班。因此,他们预付给你一大笔薪水,把你支到了中部,在这儿
又交给你很多任务,让你没时间回伦敦,否则,他们的鬼把戏就会被你戳穿。
这一切再明白不过了。”
“可是为什么这个人又要假扮成自己的哥哥呢?”
“啊,这也很明显。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只有两个。一个已冒充你混进
了莫森商行,另一个跑去雇了你,可还需要有人来扮演你老板的角色。但他
们又决不愿意再有第三者参与这桩阴谋,所以他尽量乔装打扮冒充自己的兄
弟,相信你即使发现两人面貌酷似,也会认为是兄弟俩长得很像,而不加怀
疑的。幸亏你无意中发现了他的金牙,否则你还不会起疑的。”
霍尔・派克罗夫特紧握双拳在空中挥舞。“天哪!”他叫道,“我在这
儿被人耍的时候,那个假霍尔・派克罗夫特在莫森商行里都干了些什么?我
们该怎么办?福尔摩斯先生,请告诉我怎么办?”
“我们必须给莫森商行发份电报。”
“他们星期六十二点关门。”
“不要紧。会有人看门或值勤的……”
“啊,对了,他们保存着价值不菲的有价证券,因此设立了一支常备警
卫队。我记得城里有人说起过。”
“太好了,我们给他发份电报,看看是否有什么异常,那儿是否也有个
叫霍尔・派克罗夫特的办事员。这些都清楚了,但我不大明白的是,为什么
一看见我们,那个无赖就立刻跑出去上吊呢?”
“报纸!”我们身后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那人已经坐起来了,面色
死白,正用手抚摸着脖子上宽宽的一条红色印迹,从眼睛里可以看出他正在
逐渐恢复理智。
“报纸!当然了!”福尔摩斯突然激动得大嚷起来,“我真愚!我在我
们来访这件事上考虑太多,却压根儿没想到报纸。答案一定就在报纸上。”
他把报纸摊开,突然欣喜若狂地叫道:“快看这儿,华生。”接着他大声说
道,“这是伦敦的报纸,早版的《旗帜晚报》。我们要的在这儿,这儿有大
标题:‘城里发生劫案。莫森和威廉斯商行发生凶杀。有预谋的抢劫。罪犯
已落网。’华生,这不正是我们要弄清楚的吗?请大声念给我们听吧。”
从报道刊载的位置可以看出,这是城里的一桩大事,报道内容如下:

今天下午伦敦发生一起重大抢劫未遂案,一人被杀,罪犯被抓获。前不久,著名的
证券行——莫森和威廉斯商行因保存有价值大约一百多万英镑的巨额证券,而设置了警
卫人员。经理意识到一旦这些证券有什么闪失,自己责任重大,于是专门装配了最新式
的保险柜,并在大楼里增设了一名武装警卫日夜值勤。上周公司招收了一名新职员霍
尔・派克罗夫特,此人原来就是臭名远扬的伪钞制造犯兼大盗贼贝丁顿。该犯与其弟刚
刚服满五年苦役获释。目前还不清楚他是用何种方法用假名混进了公司,趁机获取了各
种钥匙模,并摸清了保险库及保险柜的分布情况。
按照莫森商行的常例,职员于星期六中午离开。下午一点二十分,伦敦警察局的警
士图森看见有人拿着一个毛毡制的手提包从楼里出来时,觉得十分奇怪,于是引起了他
的警觉,便跟在那人后面。罪犯拼死顽抗,但图森在警察波洛克的协助下,终于成功地
将其抓获。当即查明这是一起胆大包天的抢劫案。从手提包内搜出了价值近十万英镑的
美国铁路公债及其它矿业、公司的巨额股票。对犯罪现场进行勘查时发现了那位不幸的
警卫的尸体,尸体是弯曲着塞在最大的保险柜中,如果不是图森警士果断地采取了行动,
星期一早晨之前尸体不会被人发现。该警卫的颅骨是被人从后面用火钳砸碎的。无疑是
贝丁顿假托把什么东西忘在里面,从而得以进入楼内,然后杀死警卫,迅速将大保险柜
内的财物洗劫一空,准备携带赃物潜逃。其弟经常与该犯协同作案,但此次调查证明,
其弟未曾露面,目前警方还在尽力查找其行踪。

“好了,这方面我们可以替警方省去不少麻烦,”福尔摩斯瞥了一眼窗
前那宿成一团面容憔悴的人,说道,“人性真是一种奇特的混合物,华生,
你看,即使这样一个恶棍兼杀人犯也会如此重感情,听说哥哥要送命弟弟便
去自寻短见。现在,我们不得不采取行动。我和医生留下来看着他,派克罗
夫特先生,请把警察叫来。”
(龙艳译)
“格洛里亚斯各特”覆没记

一个冬日的傍晚,我和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坐在壁炉两旁的沙发上,
福尔摩斯说:“华生,我手里的几份文件很值得你读一读。这些材料与‘格
洛里亚斯各特’奇案有关。治安官老特雷佛就是在看了其中的一份文件而吓
死的。”
福尔摩斯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褪色的小圆纸筒,展开后递给我半张青灰色
的纸,上面潦草地写着:

The supply of game for London is going steadily up[it ran].Headkeeper


Hudson,We believe, has been nowtold to receive all orders forfly-paperand for
preservation of your hen-pheasant’s life.
(字面意思为:伦敦野味供应稳定增长。我们认为总保管哈德森已被告知接收所有
粘蝇纸订货单,同时保存你的雌雉的生命。)

读完这封令人迷惑不解的短信,我抬起头,却发现福尔摩斯正对着我脸
上的表情暗自发笑呢。
“看来你给弄糊涂了,”他说。
“我真不明白,这封信竟能吓死人。我看,它不过内容荒唐一点。”
“很可能是这样。不过事实却是,那位健朗的老人看了这封短信后,却
像中了弹一样倒地而亡。”
“你这么一说,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说道,“不过,你要我研究
这件案子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这是我开始侦破的第一个案子。”
我一直设法想知道我朋友决心致力于侦探工作的原因,但总没碰到他愿
意倾吐的机会。此刻,他坐在扶手椅上,身体前倾,把文件展开来搁在膝盖
上,接着他点燃烟斗吸了一会儿,然后翻来覆去地看着文件。
“你没听我说起过维克多・特雷佛吧,”他说道,“他是我两年大学生
活里结交的唯一的朋友。我生性不爱社交,华生,我只愿意一个人呆在房子
里冥思苦想,培养自己的思维,从不与同龄人交往。体育方面,我只爱好击
剑和拳术。我的学习方法也与其他同学不同。因此,我根本不必跟同学接触。
我唯一结交的同学就是特雷佛。一天早晨,在我去教堂的路上,他的猎犬咬
伤了我的脚踝,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开始时我们俩交往很普通,而结果却令人难忘。我在床上躺了十天,
特雷佛不时来探问我的病情。开始他只来陪我闲聊几分钟,很快,他看望我
的时间延长了。那个学期快结束时,我们成了知心朋友。他是一个热情奔放、
坦率开朗的年轻人,而且思想活跃、精力旺盛。我们有很多方面截然不同,
但也有一些共同之处,当我发现他也和我一样少有相投的朋友时,我们反而
更接近对方了。后来他请我去他父亲的住处——诺福克郡的丹尼索普村,我
接受了他的邀请,在那儿度了一个月假。
“老特雷佛在当地任治安官,同时又拥有地产,是一个有钱又有名望的
人。丹尼索普村是布罗德市郊靠近朗麦尔北部的一个小村庄。特雷佛的房子
是一所老式而宽大的木梁砖墙建筑,门前有一条林荫道,两旁栽满了繁茂的
菩提树。房子附近的沼泽地,既是捕获野鸭的绝妙场所,也是垂钓的极好去
处。房子里有一间精致的小书房,听说是从前任房东手中随房子一块买过来
的。此外,还有一位手艺不错的厨师。如果有谁在这种地方度一个月假还不
满意,那么他未免也太挑剔了。
“老特雷佛的妻子已经过世,我朋友是他的独子。”
“听说他原来有一个女儿,因患白喉死在去伯明翰途中。我对老特雷佛
特别感兴趣。他没受过很多教育,但体力和精力都很旺盛。他没多少书本知
识,但游历过很多地方,见过不少世面,并能记得所有的见闻。他看起来身
体结实而健壮,头发蓬乱而灰白,饱经风霜的棕色脸庞上有一双蓝眼睛,目
光锐利得近乎凶狠。然而他在附近却出了名地和气,爱接济人,听说他在法
院审案时也总怀着仁慈之心。
“我到他家后不久的一个傍晚,大家吃完晚饭后正坐在一起喝葡萄酒,
小特雷佛开始聊起我的那些观察和推理习惯。我那时虽然已经将它们归纳成
了一个系统,但还没有意识到这些习惯对我一生的影响。我那位朋友正在那
儿津津乐道于我那几次小小的推理尝试,那位老人显然认为他儿子言过其实
了。
“‘福尔摩斯先生,’他兴致颇高,笑着说道,‘如果你想推理出什么
来,不妨在我身上试试。’”
“‘我恐怕推理不出很多,’我答道,‘不过我猜近一年来你一直担心
有人要暗算你。’
“老特雷佛嘴角的笑意消失了,他异常吃惊地看着我。
“‘事实确实如此,’他说道,‘维克多,你知道,’老人转过身对儿
子说道,‘那帮来沼泽地偷猎的家伙被我们赶走后,一直发誓要杀了我们,
后来他们真的偷袭了爱德华・霍利先生。自那以后我时刻小心提防着,不过
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你有一根很漂亮的手杖,’我说道,‘从手杖上刻的字看出,你买
它还不到一年。然而你却不惜挖空心思在手杖一端凿上洞,还灌进熔化的铅,
制成一件可怕的武器。我想除非你担心有危险,否则是不会采取这种预防措
施的。’
“‘还有吗?’他含笑问道。
“‘年轻时你经常参加拳击活动。’
“‘你又猜对了。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我的鼻子有点歪?’
“‘不是,’我说道,‘是从你的耳朵看出来的。你的耳朵与一般人不
同。又扁又厚,那是拳击留下的痕迹。’
“‘还有吗?’
“‘你手上的老茧说明你曾从事过采掘工作。’
“‘我所有的钱都是采掘金矿赚的。’
“‘你去过新西兰。’
“‘又猜对了。’
“‘你还去过日本。’
“‘一点不错。’
“‘你曾与一个人过从甚密,那人姓名的首字母缩写为 J.A.,但后来你
又力图从记忆里抹掉他。’
“‘听见这话,老特雷佛先生缓缓站了起来,他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盯着
我,眼神奇怪而疯狂。接着他往前一扑,脸撞到桌上的一堆果壳里,昏死了
过去。
“‘华生,你可以想见,我和他儿子当时有多吃惊。不过,他没有昏迷
多久,我们刚把他的衣领解开,在他脸上洒了一些洗指杯里的水,他就回过
气坐起来了。
“‘啊,孩子们,’他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我没有把你们吓坏吧。我
虽然看起来身体结实。心脏功能却很弱,受了一点点打击就会昏倒。福尔摩
斯先生,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推测出这些的,可是我觉得,无论是真正的侦探,
还是虚构的侦探,跟你相比都如同小孩一般无能。你适合终生从事这种职业,
相信我这个还算见过一些世事的人的话吧。’
“当时,我只是喜爱推理活动。华生,你可以相信,正是他的劝告和对
我这种能力的肯定,使我第一次想到要选择这种爱好作为我终生的职业。不
过,当时我对主人突然昏倒深感不安,根本无心顾及其它。
“‘但愿我的话没有使您伤心。’我说道。
“‘唉,你确实触到了我的痛处。我可不可以问,你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你了解多少有关我的情况?’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眼里惊恐的神情还
隐约可见。
“‘这倒不难,’我说,‘那次你光着手臂把鱼抓到船上,我瞧见靠近
你胳臂肘的地方刺着 J.A.二字,笔划虽然模糊,字形却清晰可辨。周围的皮
肤上沾有墨迹,说明你后来又想除掉字迹。显而易见,你原来非常熟悉这两
个缩写字母,后来又极力想忘掉它。’
“‘你可真是好眼力啊!’他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说道,‘事情正如
你猜到的那样。现在我们不谈它好了。旧相识的鬼魂是所有鬼魂中最可怕的。
我们还是去弹子房安静地吸会儿烟吧。’
“自那以后,老特雷佛虽然对我仍很亲切,然而亲切中却夹有一丝怀疑。
他儿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你还真吓了爸爸一跳呢,’小特雷佛说道,‘他
现在根本不敢肯定你知道些什么,不知道些什么。’我想,老特雷佛并不想
让别人知道他心里的疑虑,然而疑虑压在他心里,使他无意中流露出来。当
我确信是我引得他如此不安,我决定缩短拜访的时间。临走的前一天,他们
家发生了一件事,那事后来引起了严重的后果。
“我们三个人当时正坐在花园草坪的椅子上晒太阳,一边欣赏着布罗德
的风景,这时一个女仆过来通报说门口有人求见老特雷佛先生。
“‘他叫什么名字?’主人问道。
“‘他不肯说。’
“‘他有什么事?’
“‘他说你认识他,他只想跟你说一会儿话。’
“‘把他带到这儿来吧。’不一会儿,进来了一个精瘦的人,他形貌猥
琐,步履拖沓,身着一件敞开着的夹克,袖口上还有一块柏油污痕,里面穿
着一件红黑格子相间的衬衫,下面是一条棉布裤子,脚套一双笨重而破旧的
靴子。一张瘦削的棕色脸庞露出狡猾的神情。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
黄牙。他布满皱纹的双手半握着拳,显出水手常有的姿式。当他晃荡着穿过
草坪向我们走来时,我听到老特雷佛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打呃的声音。接
着,他猛然跳下椅子,冲进房子里。没过多久他又跑出屋子,经过我面前时,
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浓浓的白兰地酒味。
“‘喂,朋友,’他说道,‘你找我有事吗?’
“那个水手模样的人站定了,迷惑地看着他,张开嘴笑着。
“‘你不认得我了?’水手问道。
“‘天哪,是你啊,哈德森!’老特雷佛带着一种惊奇的语气说道。
“‘正是我,先生,’水手说道,‘我们有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你现
在倒是过上了舒适的家庭生活,我却还在艰难度日。’
“‘你应该知道我并没有忘记过去,’老特雷佛大声说,然后走近水手,
跟他低声说了些什么,接着大声说道,‘你先到厨房里弄点吃喝什么的,我
会替你安排好的。’
“‘谢谢你,先生,’水手抹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说道,‘我刚下了一艘
航速为八海里的货船,我在船上干了两年,船上缺少人手,干活很辛苦,现
在我只想休息休息。下船后我就来找你了,要不我就只能去找贝多斯了。’
“‘哦,’老特雷佛大声说道,‘那你知道贝多斯先生的住处吗?’
“‘老天保佑,先生,我知道所有的老朋友的去向。’来人阴险地笑着
答道,然后跟着女仆到厨房去了。老特雷佛含糊其辞地告诉我们说,这个人
曾与他同船去采矿。后来他不顾我们还在草坪里,竟自一人走进屋去。一小
时后,我们走进房子,发现老特雷佛已经醉熏熏地躺倒在餐室的沙发上。这
件事给我留下了极为恶劣的印象。因此,第二天我离开丹尼索普村时,心里
不存一丝遗憾。我觉得,一定是由于我的存在,我朋友才感到为难。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漫长假期的第一个月里。回到伦敦住所后,我在
接下来的七个星期里做了几个有机化学实验。深秋的一天,假期快结束时,
我突然收到我朋友的电报,他请我赶回丹尼索普村去,因为他迫切需要我的
指点和帮助。我只好抛开手头的事情,马上动身去北方了。
“‘我在车站与我的朋友相遇时,他正坐在一辆马车上等我。一见面我
就看出来,这两个月来,他一定备受煎熬,因为他变得消瘦而憔悴,往日的
那种情绪高昂、谈笑风生的神态荡然无存。
“‘我父亲快不行了,’他开口便这么说道。
“‘不可能!’我惊叫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中风了,是受了刺激引起的。他今天一直处在死亡的边缘,很难
说回家后我们还能不能看见活着的他。’
“华生,你想,我听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有多惊奇啊。
“‘什么原因造成的?’我问道。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啊。现在你先上车,我们在车上再详细谈。你还
记得你离开我家前的那晚上到我家来的那个家伙吗?’
“‘当然记得了。’
“‘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不知道。’
“‘福尔摩斯,他是个摩鬼,’他大声喊道。
“我惊讶地望着他。
“‘一点不错,他真是个魔鬼。自从他来到我们家,我们家就再也没有
安宁过。父亲从那天晚上起再没开心过,现在他生命垂危,伤心透了,都是
那个该死的哈德森给害的。’
“‘他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也想弄清这一点。父亲这么慈祥、宽厚、善良,为什么竟会受制于
这么个恶棍呢?福尔摩斯,你来了我很高兴。我非常相信你,凭你的判断力
和处事能力,一定能帮我想出一个最好的办法来的。’
“我们乘坐的马车奔驰在乡间平坦的白色道路上,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
涂上了落日余辉的布罗德。透过道路左侧的一片小树林,我远远地看到了治
安官房顶上高耸的烟囱和旗杆。
“‘父亲先是安排那人做园丁,’我朋友说道,‘后来,因为那人不满
意,父亲又提升他做管家。从此,全家人都得听从他的摆布。他成天游手好
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女仆们抱怨说他酗酒成性,言语粗鄙。为了他惹下
的麻烦,父亲想尽办法给女仆们增加薪水,作为补偿。这家伙还老是带着我
父亲的猎枪乘船去打猎。他这么做时,总带着一副讥诮、傲慢、不怀好意的
表情。要是他和我年龄一般大,我早就教训他不下二十次了。福尔摩斯,我
跟你说,这段时间以来,我是出于不得已才竭力控制住自己。现在我反问自
己,如果当初我不那么控制自己,是不是更明智一些呢?’
“‘唉,情况越来越糟了。哈德森这个畜生一天比一天嚣张。有一天,
他竟当着我的面,傲慢无礼地回答我父亲。我当即抓住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推
出了门。他气得脸色发青,灰溜溜地走开了,然而他那双恶毒的眼睛却露出
一种威胁的神情。不知后来可怜的父亲又跟这个人作过什么交涉。第二天,
父亲来找我,要我去向哈德森道歉。你可以想到,我拒绝了这个要求,我问
父亲为什么要放纵这个无赖,让他如此欺负我们全家。
“‘父亲说道:“哎,孩子,你说得没错,可是你哪知道我的处境呢?
不过你将来会明白的,维克多。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会设法让你知道
事情真相的。孩子,你不会让你可怜的父亲伤心吧。”’
“‘父亲情绪激动地说完这些,就把自己关到书房里呆了一整天,我从
窗户里看见他一直在忙于写着什么。
“‘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使我如释重负的事,因为哈德森对我们说,
他准备离开我们。午饭后,我们正坐在餐室里,这时哈德森走了进来,他已
经喝得半醉,声音沙哑地向我们宣布了他的打算。
“‘“我在诺福克已经受够了,”他说道,“我打算去汉普郡贝多斯先
生那里。我敢说,他也会像你一样高兴见到我的。”
“‘“哈德森,你这么走了,不会怨恨我们吧。”我父亲低声下气地说
道,这使我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
“‘“我还没有接受道歉呢,”他阴着脸说道,同时瞟了我一眼。
“‘父亲转身对我说道:“维克多,你应该承认,你对这位可敬的朋友
确实有些失礼。”
“‘我回答道:“恰恰相反,我认为我们父子太纵容他了。”
“‘哈德森咆哮着说道:“哦,你是这么认为吗?很好,伙计,我们走
着瞧吧!”
“‘他晃荡着身子走出房间,半小时后离开了我家。他走后,父亲又惊
又怕,每天晚上,我听到他在房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就在他快要恢复信心
时,致命的打击降临到了他头上。’
“‘发生什么事了?’我急忙问道。
“‘事情发生得很奇怪。昨天晚上父亲收到一封从福丁哈姆寄来的信。
父亲看完信,不断地用双手敲击头部,发了疯似地在房间里转圈子。后来我
把他扶到沙发上,发现他的嘴巴和眼睛都歪到了一边。我看出来他是中了风,
于是马上请来了福德汉姆医生,我们俩把父亲抬到床上,可是他病情越来越
严重,丝毫没有苏醒过来的迹象,我想咱们可能看不到他还活着了。’
“‘特雷佛,你不要吓唬我!’我大声说道,‘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些什
么,竟然造成如此可怕的后果?’
“‘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这点让人弄不明白。这封信内容荒诞而
且琐碎。啊,我的上帝,我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这时,我们已到了林荫道拐弯处。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们看到所有的
窗帘都拉下了。我朋友面容悲戚地和我冲到门口时,一位黑衣绅士走了出来。
“‘医生,我父亲什么时候过世的?’特雷佛问道。
“‘你离开后不久。’
“‘他苏醒过吗?’
“‘临终前有一会儿是清醒的。’
“‘他有话留给我吗?’
“‘他只说那些纸在日本式壁柜的后面抽屉里。’
“‘我朋友和医生一道去了死者的卧室,我呆在书房里反复思考着整个
事情的经过,心情前所未有的沉重。老特雷佛曾是拳击家、旅行家,还是个
淘金者,然而他为什么竟会屈从于那个尖酸刻薄的水手的摆布呢?为什么一
听到人家提及他手臂上依稀可辨的姓名首字母缩写就晕倒了呢?为什么接到
来自福丁哈姆的信竟至于被吓死了呢?这时,我想起来,福丁哈姆属汉普郡,
也即贝多斯先生的住处,那个水手就是去他那儿敲诈了。因此,这封信可能
是水手哈德森寄来的,也许他在信中说自己已经检举了特雷佛过去犯罪的秘
密。这封信也可能是贝多斯寄来的,也许他在信中警告老特雷佛,说有个以
前的同伙即将检举他们的罪行。这样一来事情就一目了然了。然而,为什么
他儿子又说这封信内容荒诞而琐碎呢?看来,他一定错误理解了这封信。如
果真是这样,那么这封信一定是用密码的形式写的,也一定有与字面意思完
全不同的实际含义。我必须读一读这封信。如果信中真有暗含的意思,我相
信自己能够看出来。我在黑暗中坐着思考了一个小时,后来一个泪流满面的
女仆拿着一盏灯进来了,后面跟着我的朋友小特雷佛。他脸色苍白却很平静,
手里拿着我膝盖上的这几张纸。他把灯移到桌边,坐到我的对面,并递给我
一封写在石青色纸上、字迹潦草的短信。那封短信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
‘伦敦野味供应稳定增长。我们认为总保管哈德森已被告知接收所有粘蝇纸
订货单,同时保存你的雌雉的生命。’
“我第一次读这封信时也和你一样迷惑不解。后来,我又非常仔细地读
了一遍。不出所料,这些奇怪地搭配起来的词组另有含义。像‘粘蝇纸’和
‘雌雉’这些词组可能有预定的含义,而且是随意规定的,推测是猜不出它
们的含义的。然而我不相信这封短信属于这种情况,而信中哈德森这个词的
存在证实了我的这种猜测。而且这封短信不是那个水手寄来的,而是贝多斯
寄来的。我试着倒过来读这封短信,却发现‘性命、雌雉’等词组的搭配没
有任何意义。我又试着隔一个字进行拼读,但无论是‘the of for’,还
是‘supply game London’都不能说明什么。
“没过多久,我终于解开了这个谜。我发现,从第一个词开始,如果每
隔两个词取一个词,连起来就有了含义。就是这些含义使老特雷佛丧命的。
“这样读字句不多,正是一封告警信。我马上读给我的朋友听:

‘The game is up. Hudson has told all. Fly for your life.’
(译为:一切都完了。哈德森已全部检举。你赶紧逃命吧!)

“维克多・特雷佛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脸。‘我想,事情是这样的,’他
说道,‘蒙受耻辱可比死更难堪。不过,“总保管”和“雌雉”代表什么意
思呢?’
“‘这些词在信中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不过,要是我们没法找出发信
人,这些词倒能说明一些情况。你看,写信人先写下“The…game…is”这些
预定的句子,然后在每两个词之间添两个词进去。他当然会选用最先想到的
词。从添加的词可以看出,写信人要么热衷于打猎,要么酷爱饲养。你了解
贝多斯吗?’
“‘你一提到他,我倒记起来了,’他说道,‘每年秋天,贝多斯总要
邀请我那可怜的父亲上他的林子里打猎。’
“‘那这封信一定是他寄来的,’我说道,‘现在我们只须查明,那个
水手哈德森如此胁迫两位有钱有名望的人,他究竟掌握了他们的什么秘密。’
“‘唉,福尔摩斯,我想那恐怕是件丢脸的坏事。’我的朋友大声说道,
‘我也不必瞒着你,父亲知道哈德森要检举时写下了这些话。我按医生告诉
我的在日本式壁柜里找到了这些纸片。现在请你拿过去给我念念,我自己实
在既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读了。’
“华生,这几张纸就是小特雷佛给我的,那天晚上我在旧书房念给他听,
现在我再念给你听。你看,这几张纸外面注明:“格洛里亚斯各特”号三桅
帆船航行记事。一八五五年十月八日由佛尔莫思启航,同年十一月六日在北
纬十五度二十分,西经二十五度十四分沉没。’里面的内容是用信函的形式
写下来的。
“‘我最亲爱的儿子,既然我的余生将蒙上即将降临的耻辱,在此我真
诚地表明,我并不畏惧法律对我的审判,也不痛惜失去现有的官职,更不悲
叹熟人对我的轻视。而是想到你一向敬爱我,却要因我而蒙受耻辱,这才使
我痛心疾首。我一直担心的事情如果真的发生了,我希望你能读一读我给你
写的这封信,这样你才会知道我的罪孽有多深重。如果事情没有暴露(愿全
能的上帝保佑!),这些纸片碰巧得以保存于你手中,我恳求你,看在上帝
的份上,看在你亲爱的母亲份上,看在我们父子的亲情份上,将它付之一炬,
彻底忘了它吧。
“‘如果你仍在读这封信,我知道那一定是事已败露,我已身陷囹圄了,
更有可能则是我已离开人世了(你知道我的心脏衰弱)。不管属于何种情形,
那时都不必再隐瞒下去。下面我讲的句句属实,我发誓是我的肺腑之言,唯
愿能够获得宽恕。
“‘亲爱的孩子,我本名不叫特雷佛,年轻时我名叫詹姆士・阿米塔奇。
这样一来你应该明白那次我晕倒的原因了吧。几个星期前,你那位大学的朋
友跟我讲话的口气,在我听来他好像掌握了我的秘密。没化名之前,我在伦
敦一家银行工作过,后来,由于犯法被判处流放,孩子,请不要过分责怪我。
当时我为了偿还一笔不得不偿还的所谓赌债,动用了不属于我自己的钱。我
确信自己能及时补上这笔钱。可是却遭到了最可怕的厄运,没能得到指望的
那笔钱,偏偏又赶上银行提前查帐,我的亏空暴露了出来。我本来不应判那
么重的刑,可是三十年前的法律比现在严酷得多。于是,在我二十三岁生日
那天,我作为重罪犯和其它三十七名犯人一起被押上“格洛里亚斯各特”号
帆船,流放到澳大利亚去。
“‘那一年刚好是一八五五年,正处在克里米亚战争时期。大部分本来
用于载运罪犯的船只调往黑海作军事运输,政府只能改用那些不合适的小船
遣送罪犯。“格洛里亚斯各特”号帆船原来是作中国茶叶生意的。它式样陈
旧,船首重而船身宽,早就被新式的快速帆船取代了。这只三桅帆船载重五
百吨,船上除了三十八名囚犯,还载有二十六名水手,十八名士兵,一名船
长和三名船副,一名医生,一名牧师和四名看守。从佛尔莫思启航时,船上
共约一百人。
“‘囚犯船上的囚室隔板一般用厚橡木制成,可是这条船上的囚室隔板
却十分薄而易断。还在我们被带到码头时,我就特别注意到一个人,他后来
就囚在船尾我的隔壁囚室里。他是一 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他没留胡须,
鼻子细长,嘴唇总抿着。他神情得意,走路时昂头挺胸,身材尤其高大。一
般人都比他矮一个头,我肯定他身高至少六英尺半。在众多沉郁的面孔中,
看到一张精力充沛而坚定果敢的脸,确实令人振奋。当我看到这张面孔;我
的感觉就像在暴风雪中见到了火一样。我发现他就关在我的隔壁,心里很高
兴。一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到一声低语,原来是他设法在囚室隔板
上挖了一个洞,这个发现使我兴奋不已。
“‘“喂,伙计!”他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因什么罪名关在这里?”
“‘我回答了他,反问他是谁。
“‘他说道:“我叫杰克・普伦德加斯特。我敢肯定,离开我之前,你
会感激我的。”
“‘我听说过关于他的案子,我被捕前,他的案子曾在全国轰动一时。
他出身很好,能力非凡,但染上了不可救药的恶习,从伦敦巨商手里巧妙地
骗取了大笔钱财。
“‘此时他不无得意地说道:“哈哈!你还记得我那件案子啊。”
“‘“是啊,我还记得很清楚呢。”
“‘“那你是否还记得那件案子的特别之处?”
“‘“什么特别之处?”
“‘“我弄到将近二十五万英镑,是不是?”
“‘“听说有这么多。”
“‘“可是你知道吗,那笔钱并没有收回去?”
“‘“不知道。”
“‘“喂,你猜这笔钱现在在哪?”
“‘“我猜不出。”
“‘他大声说道:“这笔钱现在在我手里。千真万确!我的金镑比你的
头发丝还要多。小伙子,如果你手里有钱,只要懂得如何利用这些钱,你就
能为所欲为了。你想,一个为所欲为的人,会甘心在这爬满耗子、甲虫的破
旧中国船的臭货舱里等待死亡吗?不,先生,他不但要解救自己,还要解救
他的难友。你应该相信这一点。凭圣经起誓,只要你相信他,他就能解救你。
“‘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开始我以为他不过说说而已。不久,他又试
探了我一回,还庄严地向我发誓,说确实已经定好了秘密夺船的计划。上船
前,就有十二个犯人做好了准备。由普伦德加斯特领头,用金钱作动力。
“‘普伦德加斯特说:“我的同伙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他非常忠诚可靠,
并为我们掌管着钱。你能猜出他现在在哪吗?瞧,他就是这条船上的牧师—
—一点不错,是那位牧师。他穿着黑上衣上了船,身份证名符其实,他带在
箱子里的钱足够买通全船人。所有的水手都听他的。还在他们受雇之前,他
就已经用现金把他们全部收买过来了。他还买通了那两个看守和二副梅里
尔。要是他认为船长值得收买,他会连船长也收买过来的。
“‘我问道:“那我们究竟想怎么干呢?”
“‘他说:“你说呢?我们要做的就是让那些士兵们的衣服被血染得比
裁缝做的还要红。”
“‘我说:“可是他们有武器啊!”
“‘他说:“年轻人,我们也有武器,到时候给每人发两支手枪。全体
水手都将做我们的后盾。如果这样还夺不成船,那我们都该送进女子寄宿学
校。今晚你跟囚在你左边囚室的人说一下这事,看他是否可靠。”
“‘我照他说的做了,得知我的左邻是个际遇和我相似的年轻人,他犯
的是伪造货币罪。他当时名叫伊文斯。后来他和我一样改了名字,现在已是
英国南部一位事业蒸蒸日上的富人了。他当时很乐意参加那次行动,因为那
是唯一可以解救自己的途径。我们的船经过海湾之前,船上只有两名犯人没
有加入这一秘密行动。其中一个我们信不过他,因为他意志薄弱,另外一个
正患黄疸病,帮不了多少忙。
“‘开始时,我们确实没有遇到什么阻碍。水手们都是无赖出身,特别
擅长干这种事情。冒牌牧师不时来囚室给我们鼓劲,他背上的黑包看起来装
满了经书。他这样来来去去十分频繁,以至第三天时,我们每人床下都藏有
一把锉刀、两支手枪、一磅炸药和二十发子弹。两个看守早就是普伦德加斯
特的耳目了,二副也早成了他的帮手。船上与我们对立的,只剩下了船长、
两名船副、两个看守、马丁中尉和他的十八名士兵以及那位医生。尽管行动
很保密,我们还是决定小心为妙,在夜间进行突然袭击。然而,事情来得比
我们预料的快得多。情况是这样的:
“‘开航后第三个星期的一天晚上,医生来囚室给一个犯人看病。他的
手无意中放在犯人的床尾时,触到了手枪的轮廓。如果他保持沉默,我们的
行动可能就被他破坏了,可是他胆小慌张,当即发出一声惊叫,吓得面色苍
白。那个犯人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一把抓住了医生。他来不及发出警
报,便被堵上嘴,绑到了床上。我们蜂拥着冲出了医生来时通往甲板的门。
两个哨兵当即被射倒。一个班长跑来察看发生了什么事,也被打死。另外两
个把守官舱的士兵没有开枪还击,因为他们的火枪没装火药。他们上刺刀时
被击中身亡。然后我们又朝船长室冲去,正在这时,里面传来了枪声。船长
倒在桌上,脑髓弄脏了钉在桌上的大西洋航海图。牧师则站在一旁,手里的
枪仍在冒烟。两个船副已束手就擒,整个事情看来已大功告成。
“‘官舱就在船长室隔壁,我们一齐冲进去,坐到长靠椅上畅谈了起来。
失而复得的自由使我们欣喜若狂。官舱里有很多货箱,冒牌牧师威尔逊砸开
一个箱子,从中取出二十瓶褐色葡萄酒。我们敲碎瓶颈,把酒倒入酒杯,正
要祝酒狂饮一番,突然传来了一阵枪声。官舱里顿时硝烟弥漫,以至我们都
看不清桌子对面的东西了。烟消雾散后,房子里一片狼藉。威尔逊和其它八
个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直到现在我一想到那桌上的血和褐色的葡萄酒还觉
得恶心。当时我们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我想,当时要是没有普伦德加斯特,
我们一定都完了。他发出一声公牛般的怒吼冲出门去,后面跟着所有活下来
的人。我们冲到舱外,发现中尉和他手下的十个士兵正站在船尾,从官舱上
面的旋转天窗的缝隙里向我们射击。我们抢在他们重新装好火药之前对他们
进行射击。他们顽强地进行抵抗,仍打不过我们,五分钟后战斗结束了。天
啊!那条船简直成了屠宰场。普伦德加斯特像暴怒的魔鬼,他把士兵们像小
孩一样提起来,不论他们是死是活,一个个全抛到海里。有个中士虽然伤势
很重,仍然出人意料地坚持游了一段时间,多亏一个人发慈悲在他的脑部打
了一枪,这才结束了他的痛苦。最后,我们的敌人只剩了两名看守、两名船
副和那位医生。
“‘在怎样对待这几名剩下的敌人的问题上,我们发生了分歧,并激烈
地争吵起来。大多数人满足于夺回了自由,不愿再杀人了。他们认为,杀死
手执武器的士兵是一回事,冷酷无情的杀人则是另一回事。我们五个犯人和
三个水手都不愿看着俘虏被杀死,但普伦德加斯特那一帮人却坚持杀掉他
们。他说,为保安全,我们必须斩草除根,他要杀人灭口,以免将来有人告
发我们。他这么一说差点儿使我们也遭到拘禁。最后他终于答应说,如果我
们愿意的话,可以乘小船离开。我们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因为我们早已对
这种血腥的屠杀倍感恶心。我们知道,这件事情之后还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
我们除了每人一套水手服之外,还得到一桶淡水,一小桶腌牛肉、一小桶饼
干以及一个指南针。普伦德加斯特扔给我们一张航海图,要我们对外说是一
艘失事船只上的水手。出事地点是北纬十五度,西经二十五度。说完他割断
缆索,任我们漂流而去。
“‘我亲爱的儿子,我讲的故事现在到了最惊心动魄的部分了。激战时,
水手们曾调转方向逆风行使,我们离开他们后,他们却鼓起船帆,顺着东北
风缓缓驶离我们而去。我们的小船在平稳的波涛中行驶着。船上我和伊文斯
教育程度最高。于是我们俩坐下来查看海图,以确定我们所在的位置,并选
择登陆的海岸。这是一个需要慎重对待的问题,因为往北五百英里是福德角
群岛,往东七百英里是非洲海岸。考虑到风转向北吹,我们最后决定还是往
塞拉利昂方向比较好,于是便调转船头朝塞拉里昂驶去。这时我们从小船的
船尾已看不见三桅帆船船身,只能看见船桅了。我们正远远地看着它时,传
来了雷鸣般的巨响,响声震耳欲聋。烟雾消散后,“格洛里亚斯各特”已荡
然无存。我们马上调头朝出事地点驶去,海面上的余烟说明这里刚刚发生过
的灾难。
“‘我们花了很大时间才赶到,开始我们担心去得太迟,恐怕救不出什
么人了。海面上随波起伏着的一些断桅残板显示出帆船沉没的地点,却没有
人活着的迹象。我们绝望地掉转船头,忽听有人呼救,我们这才看到不远处
的一块木板上躺着一个人。我们把他拉上船,这是一个名叫哈德森的年轻水
手,他严重烧伤,精疲力尽,不能开口说话,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把事情的
经过告诉我们。
“‘原来,我们离开后,普伦德加斯特那伙人就开始动手杀害那五名被
囚禁的人。两名看守被他枪毙后又扔进海里,三副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普
伦德加斯特还下到中舱亲手割断了那位可怜医生的喉管。最后只剩下了勇敢
机智的大副。他已经事先设法挣脱了绳索,见普伦德加斯特手持血淋淋的屠
刀向他走来,他冲下甲板,一头钻进了尾舱。十二个罪犯端着手枪跟着冲进
去,发现他手拿火柴坐在一只启开的火药桶旁。船上一共载有一百桶火药,
大副发誓说,谁要是动他一下,他就叫全船人同归于尽。话没说完船就爆炸
了。哈德森认为,爆炸不是大副用火柴点燃的,而是一个罪犯开枪走火引起
的。不管原因是什么。这就是“格洛里亚斯各特”号帆船和那帮劫船暴徒们
的结局。
“‘我亲爱的孩子,简单地说,我经历的可怕事件就是这样。第二天,
我们被开往澳大利亚的“哈茨伯”号搭救了。船长很容易就相信了我们是一
艘触礁客轮的幸存者了。“格洛里亚斯各特”被海军部作为海上失事船只记
录了下来,而它的真正的遭遇却不为人所知。“哈茨伯”后来顺利地在悉尼
将我们送上了岸。在那我和伊文斯易名去采矿,在那个异乡人聚集的地方,
我们轻易地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身分。我也不必再提以后的事了。最后我们赚
了钱,在世界各地旅游了一番之后,又以富有的殖民地居民的身份回到英国,
并买下了产业。二十多年来,我们生活得平静、幸福,力图彻底忘记过去。
当这个水手来找我们时,我马上记起了这个被我们从爆炸后的船上救起来的
人,你可以想象我当时的感觉。不知他是如何找到我们的,他见我们有些害
怕,便百般欺诈我们。你现在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不想得罪他的原因了吧,那
么你便会在一定程度上同情我那满心恐惧的心情了。他现在虽然离开我们去
找另一个受害者了,但是他却留下了那无声的恫吓。’
“下面的字是用颤抖的手写下来的,字迹难以辨认。‘贝多斯来信了,
告诉我哈德森已全部检举了。仁慈的上帝啊,宽恕我们吧!’
“这就是我那天晚上念给小特雷佛听的故事。华生,这件案子可真具有
戏剧性啊。我的好友被这件事弄得伤透了心,他后来到特拉依去种茶树了,
听说在那里过得还好。至于那个水手和贝多斯,自写信之日起就再没有他俩
的消息。实际上,警察局并没有接到检举,看来贝多斯错误以为哈德森的威
胁是当真的。有人看到哈德森在附近出没,因此警方以为是他杀死了贝多斯
后逃走了。而我认为事情完全不是这样。很可能是贝多斯在绝望之中以为自
己已被告发,便杀死了哈德森报仇,并携带所有的钱财逃离了英国,这才是
事情的真实情况。华生,要是你收集资料用得上这些,你尽管采用吧。”
(周觉知译)
马格雷夫仪式

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思维敏捷,做事有条不紊,着装简朴整洁,
然而,他的性格中有一处与众不同的地方,颇使我这个与他同居一室的人心
烦。那就是他在个人习惯方面一塌糊涂。我自己在这方面也并不是无可挑剔。
我曾在阿富汗工作过,那儿恶劣的工作环境使我形成了很随便的生活习惯和
与医生不相称的马虎作风。不过,我虽然马虎却有限度。当我看到有人将烟
头扔在煤斗里,将烟叶塞在波斯拖鞋里,将一些尚未答复的信件用大折刀插
在木制壁炉正上方时,我便开始自鸣得意起来。我一直认为,练习手枪应该
属一种户外消遣,福尔摩斯却不这么认为,他只要来了兴致,就会坐到扶手
椅里,拿起他那支手枪和一百盒子弹,以维多利亚式的爱国热情,将对面墙
壁打得干疮百孔。我强烈地感到,他这么做既不利于改善室内的空气,又不
利于改进房屋的外观。
我们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化学药品和罪犯的遗物,而这些东西经常钻到了
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时出现在黄油盘里,有时甚至从更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
然而最让我头疼的还是他的那些文件。他最不愿意销毁文件,尤其是有关以
前案情的文件。一 两年之中他只集中精力整理一次。因为,就像我在回忆
录中曾经提到过的,他只有成功地办完某个案件时,才会爆发这种热情。热
情过后他又恢复了冷漠,每天抱着小提琴和书本,除了从沙发边走到桌旁,
他几乎寸步不移。由于日积月累,他的文件越来越多,直到屋里每个角落堆
满了一捆捆的文件。即便是这样,他也不愿烧毁这些文件,也不愿别人移动
这些文件。
一个冬天的夜晚,当我们一块坐在壁炉旁时,我突然提议到,既然他已
经把摘要抄进了备忘录,不妨利用接下来的两小时,把我们的房间弄得稍微
舒服一点。他无法反驳这一合理的要求,于是面带怒容地走进卧室,没过多
久,他拖着一只大铁皮箱出来了。他把箱子放在地板中央,在大箱子前面的
一张凳子上蹲下来,然后打开箱子。箱内有三分之一的地方摆了文件,所有
的文件都用红带子扎成了一捆一捆的。
“华生,箱子里已经装了不少文件了,”福尔摩斯用他那双爱捉弄人的
眼睛望着我,说道。“我想,如果你早就知道这个箱子里装了些什么,你就
会叫我把箱子里的文件拿出一些来,而不是叫我把另外的文件添进去了。”
“这些是不是你以前办理过的案子的记录?”我问道,“我一直想了解
了解这些案子呢。”
“是的,年轻人,它们都是我成名前办过的案子。”福尔摩斯轻轻地取
出一捆捆文件,显出非常爱惜的样子。“这些案例办得并不都很成功,华生,”
他说道,“不过其中倒是有不少趣事。有塔尔顿凶杀案,有凡贝里酒商案,
有俄国老妇历险案,还有铝制拐杖奇案以及跛子里科利特与其恶妻案。再看
这一宗案件,它还真有点离奇呢。”
他把手伸进箱内,从箱底取出一只小木匣,匣盖是活动的,就像一只儿
童玩具盒。福尔摩斯从小木匣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一把老式铜钥匙,一
只带线团的木钉和三个生锈的旧金属圆板。
“喂,朋友,你猜这是些什么东西?”福尔摩斯一面观察着我的表情,
一面微笑着问道。
“它们看起来倒真像罕见的收藏品。”
“确实罕见,要是你听说过由它们引发的故事,你会更吃惊呢。”
“这么说,这些收藏品还有一段来历罗?”
“它们不仅有来历,而且本身就是故事的起因。”
“什么意思?”
歇洛克・福尔摩斯将这些收藏品取出来,一一摆到桌边,然后坐回自己
的椅子,满意地瞧着它们。
“这些东西,”他说道,
“都是我保存下来以纪念马格雷夫仪式一案的。”
我已经不止一次听他提过这件案子,却一直未曾获悉详情。“要是你能
把详细经过讲给我听,”我说道,“我该有多高兴啊!”
“那我可以不理这些乱糟糟的东西了”?”福尔摩斯调皮地喊道,“只
是,这个房间又要零乱不堪了,华生。不过,能把这件案子载到你的案情记
录中去,我也很高兴。因为这件案子不仅在国内犯罪史上很奇特。而且在国
外,我相信,也不多见。如果记载我那些微不足道的成就时,却不包括这件
奇案,那也未免太不完备了。
“你可能还记得‘格洛里亚斯各特’事件,其中我给你讲了那个人不幸
的遭遇。他对我讲的一席话,第一次使我考虑到职业问题,后来侦探工作真
的成了我终生的职业。我现在已经小有名气,公众和警方都公认我为疑难案
件的最高上诉法院。你刚认识我时,我正在调查那件后来被你署名为‘血字
分析’的案子。虽然当时还称不上顾客盈门,但也有不少主顾了。你难以想
象开始时我的工作进行得多么艰难,又经历了多么长久的努力才获得了成
功。
“刚到伦敦时,我住在大英博物馆附近的蒙塔哥街,闲瑕时便潜心学习
各门知识,以备将来之用。那时就有一些人来找我破案,他们中的大多数人
都是我的老同学介绍来的。因为我读大学的后几年里,就有人注意到我和我
的那套推理方法。我侦破的第三个案件是马格雷夫仪式案。正是那一连串奇
怪的事件以及后来证明其事关重大的侦破结果激发了我的兴趣,从而开始了
我今天从事的这门职业。
“瑞金纳德・马格雷夫曾在我上过的大学学习过,我和他仅为点头之交
而已。他在同学当中并不怎么受欢迎,因为他看上去颇为自傲。不过,在我
看来,他的自傲只是竭力掩盖他与生俱来的自卑而已。从外貌上看,他颇具
贵族子弟的特征,瘦个子,高鼻梁,大眼睛,举止从容,彬彬有礼。实际上
他真是英国一家最古老贵族的后裔。只不过在十六世纪时,他们家作为次子
的后裔从北方的马格雷夫家族中分支出来,然后定居到萨色克斯西部的赫斯
顿庄园,那个庄园现已成为该地区仍有人居住的最古老的建筑了。看来,他
的出生地萨色克斯对他影响很深。每当我看着他那苍白而灵秀的面孔或他头
部的姿式,总让我联想起灰色的拱门,直棂的窗户以及古堡的遗迹。我们曾
不自觉地在一起说过话,我还记得他多次向我表露过对我的观察和推理方法
感兴趣。
“我们分开后四年的一个早晨,他到蒙塔哥街找我。他还是老样子,穿
戴得很时髦(因为他讲究穿着),并保持以前那种与众不同的文静优雅的风
度。
“‘你还好吗?马格雷夫,’两人热情地握过手后,我问道。
“‘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 那可怜的父亲去世了。’马格雷夫说道,‘他
是两年前去世的。自那以后我理所当然地接管了赫斯顿庄园。另外因为我还
担任了当地的议员,所以一直很忙。不过,福尔摩斯,听说你正将你那套惊
奇的推理方法运用到实际生活中来?’
“‘是的,’我说道,“我开始凭这套小本领谋生了。”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因为我现在非常需要你的指点。赫斯顿
最近发生了一连串怪事,连警察都查不出原因。这些事件真是太奇怪、太令
人费解了。’
“华生,你可以想象,当时我是多么急于想听下文了,因为几个月以来
我一直找不到事干,而当时看来我盼望的机会总算来了。我深信,我能做成
别人做不成的事情,现在我可以大显身手了。
“‘快把详细情况告诉我吧,’我大声说道。
“瑞金纳德・马格雷夫坐到我的对面,点燃我递给他的香烟。
“‘你要知道,’他说,‘虽然我还没有结婚,但是赫斯顿庄园的仆人
却不少,因为庄园年代已久,凌乱不堪,需要许多仆人照料。我也不愿辞掉
仆人,况且在打野鸡的时节,由于我经常在家里设宴招待打猎的朋友们,也
少不了人手。庄园里共雇了八名女仆,一名管家,两名男仆和一名小听差。
另外还有一批仆人照管着花园和马厩。
“‘管家布兰顿是仆人中雇用得最久的。我父亲当初雇用他时,他是一
个不称职的小学教师。由于他精力旺盛,个性很强,不久就受到全家人的器
重。他身材健美,眉清目秀,前额俊美,虽然他到我们家已有二十年,仍不
到四十岁。令人不解的是,他具有这么多优势和不凡的才能(因为他持好几
国语言,还能演奏几乎所有的乐器)却满足于长期做一个仆人。在我看来,
他是安于现状,不想改变已有的处境。凡是到过我家的人都记得那位管家。
“‘可是这么完美的人却有一点放荡。你想,他这种人在寂寞的乡村做
一个花花公子并不难。刚结婚时他倒挺安分的,妻子死后,他就净给我们惹
麻烦了。几个月前我们以为他会从此安定下来的,因为他和我们的二等女仆
内切尔・豪尔斯订了婚。谁知他又抛弃了内切尔,看上了猎场看守领班的女
儿珍妮特・彻杰丽丝。内切尔是个不错的姑娘,不过,他是威尔士人,容易
激动。她才得过脑膜炎,直到现在,或者说直到昨天才可以走动。与过去的
她相比,现在的她不过是一个黑眼睛的幽灵而已。这是发生在赫斯顿的第一
件事。紧接着发生的第二件事使第一件事显得简直无足轻重。第二件事起因
于管家布兰顿做的不光彩的事以及后来他的被解雇。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刚才说了,他很聪明,然而他就是被聪明
给毁了,因为他太聪明,才会对无关自己的事过分好奇。我没料到他的好奇
心到了那么深的程度,要不是一件偶发事情,我还不会加以注意呢。
“‘我已经说过,我们的庄园很凌乱,上个星期的一天,确切地说是上
个星期四晚上,晚饭后,我不该喝了一杯浓咖啡,很久都睡不着。这样一直
捱到早上两点钟,我觉得不再有睡着的希望了,于是起床点起一支蜡烛,准
备继续读一本没看完的小说。由于我把书留在弹子房,我便披上睡衣走出卧
室去取。
““从卧室到弹子房,必须下一段楼梯,再经过一道走廊,走廊的一头
是藏书室和枪库。经过走廊的时候,我发现从藏书室敞开的门缝里透出一线
微弱的光。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吃惊。临睡前我已经亲手把藏书室的灯熄
了,把门也关了。当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房子里进来了夜盗。赫斯顿庄园的走
廊两边的墙壁挂了许多古代武器的战利品。我从中挑了一把战斧,放下蜡烛,
踮着脚尖穿过走廊,朝房内张望。
“‘呆在藏书室的是管家布兰顿,他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一把安乐椅上,
他的膝盖上摊着一张纸,看起来像一张地图,他正托着额头思考着什么呢。
我呆呆地站在黑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我借着桌上的蜡烛发出的微弱
光线,看出他衣着整齐,突然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对面的写字台走去,打
开锁,拉开一个抽屉。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走回原来的座位,把文件
平铺在桌上,便开始在烛光下专心致致地研究起来。他那么平静地查看我家
的文件,这使我非常气愤,我情不自禁地朝前走了一步。刚好布伦顿抬起头,
他见我就站在门口,吓得脸都白了,赶忙跳起来将那张海图模样的东西塞进
口袋。
“‘我说:“好啊!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对你的信任吗?那明天就请你
离开我家吧。”
“‘他垂头丧气地鞠了一躬,什么也没说,然后从我身边溜走了。蜡烛
还在桌上,我想借着烛光看看布兰顿究竟从写字台里取出了什么文件。然而,
我惊奇地发现,那份文件一点儿也不重要,只不过是一份奇特的古老仪式中
的问答词而已。这种仪式是我们家族特有的,叫“马格雷夫仪式”。几个世
纪以来,马格雷夫家族中的每个人,成年后都要经历这个议式——这些纯属
我们家族的私事,如同私人图章,也许对考古学家来说,它们略有价值,却
无实际用途。
“‘文件的事我们呆会儿再谈吧,’我说道。
“‘如果你认为有必要,’马格雷夫犹豫了一下说道,‘那我就接着讲
吧:我用布兰顿留下的钥匙重新锁好写字台,正想转身离开,突然惊奇地发
现管家又返回来了,正站在我跟前呢。
“‘他激动得声音嘶哑地说道,“先生,马格雷夫先生,我受不了这种
耻辱,先生,我一直保持着与自己地位不相称的高傲,让我出丑会要了我的
命。先生,我的生死现在就掌握在你手中,真的,如果你把我逼上绝路的话,
我生不如死。先生,如果这件事之后你不能留我,那么,请看在上帝的份上,
允许我在一个月内申请离开,这样看起来更像辞职一些,也让我容易接受一
些。马格雷夫先生,请您千万不要当着熟人的面赶我出门。
“‘我答道:“你不配受到如此宽待,布兰顿,你做的这件事太丢人了。
不过,念在你给我们家当差多年的份上,我也不愿当众扫你的脸。但是一个
月的限期太长了,你必须在一个星期之内离开,你想找什么理由离开都可
以。”
“‘他绝望地喊道:“一个星期?先生,两个星期吧,至少给两个星期。”
“‘我重复道:“就一个星期。你要知道我对你的处理已经够宽大了。”
“‘他很绝望,只好沮丧地偷偷溜走了。我也熄灭了灯,回到自己的房
间。
“‘接下来的两天里,布兰顿表现得非常勤恳,忠于职守。我也闭口不
提刚刚发生过的事,内心却不无好奇地静观他怎样保全自己的面子。可是第
三天早餐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来听侯我向他吩咐一天的工作。离开餐室时,
我碰巧遇见了女仆内切尔・豪尔斯。刚才我说过,她不久前刚刚病好康复,
身体十分虚弱,脸色也很苍白,见面后我便叫她不要工作。
“‘我说道:“你应该躺到床上休养,等身体好一点再工作。”
“‘她带着奇怪的表情看着我,以致我担心她的脑病复发了。
“‘她说道:“我已经恢复健康了,马格雷夫先生。”
“‘我答道:“那要看医生的意见。你现在不要工作,还有,如果你下
楼,请转告布兰顿,我想见他。”
“‘她说道:“管家不在。”
“‘我问道:“不在?到哪儿去了?”
“‘她说:“他不在,谁也没看到他。他不在房里。啊,是的,他不在
了,他不在了。”内切尔说着说着,就倒到墙上,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尖声大
笑起来。我被她歇斯底里的发作吓坏了,赶忙按铃求助。姑娘被带回房间后,
我问她布兰顿的去向,她只是不停地尖叫、抽泣。无疑,布兰顿已离开庄园。
昨晚他的床没人睡过,自从前天夜里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再也没有人见过
他。然而很难查清他是怎么离开自己的房间的,因为当天早上他房间的门窗
都是闩上的。另外,他的衣服、手表以及钱物都还留在房间里,只是不见了
他那套经常穿的西服。他的拖鞋也不见了,却留下了长统靴子。管家布兰顿
究竟头天晚上到哪里去了呢?现在他怎么样了?
“‘我们从地下室到阁楼把庄园搜了个遍,却没发现他的任何踪迹。正
如我所说的,这幢老庄园就像一所迷宫,尤其是那些无人居住的旧厢房。我
们彻底地搜查了地下室和每个房间,仍然没找到任何有关失踪者的线索。我
不相信布兰顿会舍弃所有财物离去,然而他可能会到哪里去呢?我通知了当
地警察,他们也没查出什么来。前天夜里下了雨,所以察看庄园周围的草地
和小径也是徒劳。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才使我们的
注意力分散开来。
“‘两天来内切尔・豪尔斯病情严重,有时昏迷不醒,有时歇斯底里,
我只好请了一个护士照看她。布兰顿失踪后的第三个夜晚,护士见病人睡熟
了,于是坐在扶手椅打起盹来。谁知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床上的病人不见
了,窗户却开着。护士马上把我喊醒了,我立刻带着两个仆人出去找失踪的
姑娘。要分辨她离开的方向并不难,因为我们可以从她房间的窗台下开始,
顺着她的脚印穿过草地,一直找到小湖边。在小湖边的碎石路附近,她的脚
印消失了。碎石路是通往庄园外面的。当我们看到可怜的疯姑娘的脚印消失
在水深八英尺的小湖旁边时,你想我们当时有多难过啊。
“‘当然,我们马上动手打捞尸体,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捞上来,除了一
件意想不到的东西。那是一个亚麻布袋子,里面装着一些生锈的、失去光泽
的金属和几件灰暗的水晶或玻璃制品。除了这些奇怪的东西,我们再没有从
湖中打捞到什么。尽管我们昨天就各种可能到处搜寻,内切尔・豪尔斯和理
查德・布兰德仍然下落不明。警方倾尽全力,也无所收获。我现在来找你,
是怀着最后一丝希望。’
“华生,你想,当时我是多么急切地听着这一系列扑朔迷离的事件啊!
我竭力将它们联系起来。然后用一条线将它们全部串到一起。管家和女仆都
不见了,女仆曾经爱过管家,后来又理所当然地恨他。姑娘是感情强烈的威
尔士人,管家失踪使她情绪变得异常激动,于是她把一袋子怪东西扔进湖里。
所有这些因素都不得不考虑到,可是其中没有一个实质性的因素。现在只有
这一连串错综复杂事件的结尾,而它们的起因究竟是什么呢?
“‘我说道:“我必须看一下那份文件,马格雷夫,就是你管家不惜丢
掉职业而读过的那份文件”。’
“‘我们的家族仪式很荒唐,’马格雷夫回答道,‘不过祖先传下来的
东西总有点可取之处。如果你想看看仪式问答词,我这倒有一份抄件。’
“‘华生,马格雷夫递给我的就是我现在拿着的这份文件,它是一份奇
怪的仪式问答词,每个马格雷夫家族的人成年后都必须遵从。我来给你念一
下回答词吧。
“‘它原本属于谁?’
“‘属于那个走了的人。’
“‘谁应该得到它?’
“‘那个即将到来的人。’
“‘太阳在哪里?’
“‘在橡树上方。’
“‘阴影在哪里?’
““在榆树下面。’
“‘怎样测到它?’
“‘朝北十步再十步,朝东五步再五步,朝南两步再两步,朝西一步再
一步,正居其下。’
“‘我们应该拿什么去换取它?’
“‘我们的一切。’
“‘为什么我们应该拿出去呢?’
“‘为了信任。’
“‘原件没有标上日期,不过,文字用的是十七世纪的拼写法。’马格
雷夫说道,‘恐怕这对你破案帮助不大。’
“‘至少,’我说道,‘它又给我们添了一个谜,而且比前面的谜更令
人感兴趣。其中一个谜的谜底很可能是另外一个谜的谜底。马格雷夫,请原
谅,我认为你的管家很聪明,而且看起来比他主人家十代人的头脑都要清
醒。’
“‘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马格雷夫说道,‘在我看来,这份文件
毫无实用价值。’
“‘可是我认为这份文件实用价值很大,我猜,布兰顿也是这么认为的。
很可能在你撞见他的那天晚上之前他就看过这份文件了。’
“‘很可能是这样。我们从未力图藏匿过它。’
“‘我猜,他最后一次查看文件不过是想记住内容而已。我认为,你进
去时,他正在拿某个地图或草图与文件核对,一见你进来,他才慌忙将图纸
塞进口袋。’
“‘没错,正是这样。不过,他了解我们家族的老家规有什么用呢?我
们家的这个仪式意义何在呢?’
“‘我想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难,’我说道,‘只要你同意,我们不妨
乘坐去萨色克斯的首班列车,到案情现场深入调查一番。’
“‘当天下午,我俩到了赫斯顿庄园。也许你从图片和文字介绍中见识
过这座著名的古建筑,因此我就不再详细描述了。不过要说明的是,那幢建
筑物呈 L 形排列。长的那排房子式样新一些,而短的那排房子则是保存下来
的古式建筑,以此为中心,还扩建了许多房子。旧式建筑中部的低矮笨重的
门楣上,刻着一六○七年这个建筑日期。行家们还一致认为,尾梁和石造构
件的实际年代比这个日期更早。旧式房屋的墙壁高大厚实,窗户却过分窄小,
于是这家人在上个世纪就建起了那一排新房。旧式房屋现在除了偶尔用作库
房和酒窖,基本上是闲置着。房子周围古木参天,幽静得如同公园一般。我
的委托人提到过的小湖就在林荫路旁,离房子约两百码远。’
“华生,我坚信,那三个谜不是互不相干的三个谜,而是一个谜。如果
我解开了‘马格雷夫仪式’之谜,就能找出线索,从而查清与管家布兰顿和
女仆豪尔斯两人有关的事实真相。于是我开始集中精力研究起这份文件来。
管家为什么如此急切地想了解一个古老仪式的问答词?原因显然是他从中看
出了某种奥秘,而这种奥秘却被这家乡绅的好几代人忽视了。布兰顿有望从
这种奥秘中获取到私利,而这种奥秘究竟是什么呢?它又是怎样影响了管家
的命运呢?
“反复读了仪式问答词之后,我认为问题已经清楚地表明,其中提到的
测量法是针对问答词中某些语句暗示的某个地点。一旦找出这个地点,我们
就能正确无误地揭开这个秘密。马格雷夫的祖先认为,只有以这种奇特的方
式才能提醒后代这个秘密。我们已经掌握了两条线索可供调查:一条是橡树,
另一条是榆树。要调查橡树很容易,因为它就在房子正前方车道的左侧。橡
树林中有一颗最古老的,是我见过的树中最高大的。
“‘你们家规定这种仪式的时候是不是就有了这棵橡树?’我们的马车
驶过老橡树时,我问道。
“‘这棵树很可能还在诺曼征服①时期就有了。’马格雷夫答道,‘它有
二十三英尺粗呢。’
“我的一个推测得到了证实,于是我又问道,‘你们家有老榆树吗?’
“‘那边曾经载过一棵老榆树,十年前被雷电击断了。后来我们就锯掉
了树干。’
“‘你还能认出老榆树原来载的地方吗?’
“‘啊,当然能够。’
“‘你们家还有其它榆树吗?’
“‘没有老榆树了,不过倒是有许多新榆树。’
“‘我想看一下老榆树原来生长的地方。’
“‘由于我们坐的是单马车,我的委托人没有领我进屋,而是马上把我
带到草坪的一处洼地,原来那就是老榆树生长过的地方。这个位置刚好处在
橡树和房屋的正中间。看来,我的调查有点眉目了。
“‘我想,现在没有人知道老榆树原来有多高了吧?’我问道。
“‘我可以马上告诉你,老榆树曾经高达六十四英尺。’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惊奇地问道。
“‘我以前的家庭教师教我三角的时候,总爱叫我测量高度。我还在童
年时就算出过庄园里每棵树和每个建筑物的高度。’
“这可真是出人意料地幸运。这个数据比我希望的来得快。
“‘告诉我,’我说道,‘你的管家是不是问过你榆树有多高?’
“‘瑞金纳德・马格雷夫异常吃惊地瞧着我。‘你这么一问,我倒记起
来了,’他答道,‘几个月前,布兰顿同马夫争论时,确实问过我榆树有多
高。’
“‘这真是个好消息,华生,因为它说明我的思路没错。我抬起头,看


1066 年法国诺曼底公爵威廉对英国的军事征服。从此,英国盎格鲁撒克逊朝结束,诺曼底朝的统治开始。
——编注
到太阳已经西斜,我估算,一小时之内,太阳就会移到老橡树最顶端的树枝
上空。这样就符合了仪式中提到的条件之一。榆树的阴影当然是指树影的远
端,否则何必不选树干做标竿呢?接下来的一步就是要找出太阳移过橡树顶
后榆树阴影的最远端。
“老榆树没有了,要找出它的阴影很难吧,福尔摩斯。”我说道。
“啊,我想,如果布兰顿能找到,我应该也能找到。再说,实际上找起
来也不难。我和马格雷夫在他的书房里做了这个木钉,再把这条绳子系在木
钉上,每隔一码打一个结,然后把两根钓鱼竿绑到一起,合起来刚好六英尺
长,最后,我和我的委托人走回老榆树原来生长的地方。当时太阳刚刚偏离
橡树顶。我竖起钓鱼杆,标出钓杆阴影的方向,并测出阴影长为九英尺。
“至于计算,那很简单。既然六英尺长的竿子阴影长为九英尺,那么六
十四英尺高的树木阴影长则为九十六英尺。当然,钓杆阴影的方向就是榆树
的方向。我这样一直测到了庄园的墙壁边上。然后我在测出的地方插上一个
木钉。当我看到木钉附近两英寸远的地方有个锥形的小洞时,华生,你可以
想象我当时有多惊喜。我明白那是布兰顿测量时留下的标记,我当时正做着
他做过的事呢。
“我们从那个木钉处开始用步子丈量,我先拿我的袖珍指南针确定好方
向,然后沿着庄园墙壁朝北走了二十步,再钉一个木钉。接着我朝东走了十
步,又朝南走了四步,这样我就走到了老房子的门槛下。如果我再朝西走两
步,我就到了仪式里提到的地方,而这样我就走到石板路上了。
“华生,我当时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有一会儿我都怀疑自己的计算是
否出现了实质性的错误。夕阳的余辉洒在石板路上,我可以看出,灰色的石
板路虽然年代久远,而且被来往的行人磨光了,却仍然被水泥固结得紧紧地。
可以肯定多年来没有人移动过这些石板,布兰顿也不可能动过这些石板。我
去敲击石板,发出的声音到处都一样,而且石板也没有出现任何断裂的地方。
幸亏马格雷夫逐渐意识到了我这么做的意图,他也变得和我一样兴奋起来,
并取出手稿核对我的计算结果。
“‘正居其下,’他大叫道,‘你忘了还有一句话:正居其下。’
“‘我本来以为那意味着我们要挖开地板,但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理解错
了。“那就是说,这下面还有个地窖?”我大声说道。
“‘是的,而且地窖和这栋旧房子一样古老,要通过这道门,从这里下
去。’
“‘我们下了一段弯弯曲曲的石阶,我的同伴划了一根火柴,点亮了墙
角木桶上的提灯。我们马上看清了,那正是我们要找的地方,那儿最近还有
人来过。
“‘那儿一直用来存放木料,但是那些显然是乱扔在地上的短木头现在
却被移到房间两侧,这样房子中间便空出一块地方来。这块空地上有一块大
而笨重的石板,中间带一个生锈的铁环,铁环上缠着一条厚厚的黑白格子方
巾。
“‘唉呀!’我的委托人叫道,‘那是布兰顿的围巾,我发誓看见他戴
过这条围巾。这个混蛋在这里干了些什么?’
“‘在我的建议下叫来了两名当地的警察。我抓紧围巾,使劲往上拉石
板,却只移动了一点点。在一名警察的帮助下,我总算把石板挪开了。石板
下面是一个黑乎乎的洞,我们都朝里面张望。马格雷夫则跪在洞口旁,把提
灯伸进洞里让我们看。’
“洞里深约七英尺,宽约四英尺,靠洞边有一个黄铜箍的木箱,箱子是
开着的,锁孔上还插着这把奇特的老式钥匙。箱子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潮湿的环境和蛀虫的咬噬损坏了木箱,箱里还起了一层霉菌。箱底散放着几
枚圆金属片——显然是旧式硬币——就跟现在我手里拿的这些硬币一模一
样,除此之外,箱里再没有任何其它东西了。
“然而,当时我们已无暇顾及旧木箱了,因为我们看到了蜷缩在木箱旁
的一团东西。那是一个身着黑衣服的人。他跪在那儿,前额垂落在木箱旁,
两手前伸,抓着箱子。这个姿势使他全身的血液集中到了脸上,谁也没能认
出那张变形了的猪肝色面容。但我们将尸体翻过身后,他的身材、穿着和头
发却足以向我们的委托人表明,他正是那位失踪的管家,他已经死了几天,
但是身上没有留下任何伤痕,所以不知道他是怎样死的。尸体被抬出地窖后,
我们仍旧面临着一个难题,其难度和开始时遇到的问题差不多。
“华生,到现在我还承认,当时我对自己的调查结果很感失望。我曾经
设想过,只要我找到了仪式里提到的那个地方,我就能了结这个案子。但是,
当时我虽然找到了要找的地方,却仍然不明白这个家族如此精心防范,到底
是想隐藏什么。我确实查出了布兰顿的下落,可是我还必须进一步弄清他为
什么会落到如此田地,还有那位失踪的姑娘,她在这件事里又充当了什么角
色。我坐在墙角的小桶上,反复仔细地思考着整个案情的经过。
“你知道我处理这类案子通常采用的方法,华生。我将自己置身于此人
的位置,先估计一下他的智力状况、再竭力想象自己在相同的情况下会怎么
做。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多了,因为布兰顿很聪明,不会出现‘个人观测
误差’——在此借用了天文方面的一个术语——他知道有暗藏的宝物并找出
了确切的地点,但是他发现盖住洞口的石板很重,一个人是无法移开石板的,
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呢?即使庄园外有他信任的人,他也不得不冒着泄密的危
险开门让那个人进来,这样他才能得到那个人的帮助。而如果能在庄园内部
找个帮手,事情就好办多了。那么他会叫谁帮忙呢?内切尔曾经深深爱过他。
男人们不管曾经对一个女人有多坏,都很难意识到那个女人会失去对他的
爱。他可能几次向姑娘豪尔斯示意过要与她和好如初,并跟她约好一起行动,
他们然后在夜里潜入地窖,一齐用力抬开了石板。至此,我可以像亲眼目睹
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一样进行设想。
“但是对于他们这两个人来说——其中一个还是女人——要拾起这块石
板还是吃力了点,因为我和那个粗壮的萨色克斯警察一起抬了这块石板,并
不觉得轻松。那么他们会想什么办法呢?如果我是他们,我会怎么做呢?我
站起来,细心地查看了地上磺七竖八乱堆着的木料。不一会儿我发现了自己
料想中的东西。那是一根约三英尺长的木头,它的一端有明显的断口,另外
几根木头好像被重东西压过似的,都扁了。显然,他们抬石板时,在空隙里
塞了一根木头,最后空隙大得足够一个人爬进去了,他们又将一根木头竖起
来撑住石板,以免石板落下来。由于石板的重量全部压在这根木头上,而木
头则抵在另一块石头上,所以才造成了木头下端的断口。到目前为止,我的
推测仍然是有根据的。
“目前的问题是我该怎样进一步推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地窖显然只
够一个人钻进去,而这个人就是布兰顿。姑娘则很可能在上面等着。布兰顿
打开箱子,把箱里的东西递了上来——因为他们还没有被发现——然后,然
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我猜,也许是那个容易激动的凯尔特姑娘看到曾经辜负过自己的人—
—可能比我们设想的还要坏——被自己控制的时候,心中蕴藏的复仇怒火突
然燃烧起来?也许是木头出其不意地滑倒,石板落下来,而把布兰顿堵死在
自找的石墓中?她只不过犯了隐瞒真相的错误还是她突然有意抽开木头,使
石板落回洞口?无论是哪种情形,我都仿佛看到一个女人,怀抱宝物,疯狂
地在曲折的阶梯上飞奔,全然不顾身后憋闷的喊叫声和双手疯狂捶打石板的
声音。那块石板最后憋死了她那个不忠的情人。
“这就是第二天早晨她面无血色,惊恐不安以及发出一阵阵歇斯底里的
笑声的原因了。但是,箱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呢?她和这些东西有什么
关系呢?箱子里的东西当然就是我的委托人从湖里捞上来的那些旧金属和水
晶石。她为了不留下犯罪的痕迹,瞅准最早的机会,将这些东西全部抛进了
湖中。
“我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坐了二十分钟,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案子。马格
雷夫仍然脸色苍白地站在那儿,晃动着提灯朝洞里张望。
“‘这些是查理一世①时期的硬币,’他说道,一边从箱子里拿出几枚硬
币。‘你瞧,我们对仪式确立的日期估算对了。’
“‘我们还可以找到另外一些查理一世时期的东西,’这时我突然想起
仪式中前面两个问题可能隐藏的含义,便大叫道,‘让我看看你从湖中捞上
来的那袋东西。’
我们来到楼上他的书房,他把那堆破烂东西摆在我的面前。我看到这些
东西时马上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认为这些东西很重要了。那些金属几近黑色,
水晶石暗淡无色。但是当我用袖子擦了其中的一块之后,它竟然在我手中发
出火星般的光芒来。金属制成的那件东西形状像两个环,但是由于被扭弯了,
已经不是原有的样子了。
“‘你很可能还记得,’我说道,‘查理一世死后,保皇党仍然在英国
组织抵抗活动。最后,他们逃亡之前很可能埋藏了很多珍贵的财宝,并打算
到和平时期再回来取。’
“‘我的祖先拉尔夫・马格雷夫爵士是查理一世时期有名的保皇党党员,
还是查理二世流亡途中的得力助手呢。’我的朋友说道。
“‘啊,确实是这样的,’我答道,‘嗯,我想这才真是我们要找的最
后一环。我应该祝贺你得到了这笔财产,虽然是以悲剧的形式获得的,但它
确实是一件价值不菲的遗物,从历史方面看,它的意义尤为重要。’
“‘它究竟是什么呀?’马格雷夫非常吃惊地问道。
“‘它不是一般的东西,而是英国古代帝王的一顶王冠。’
“‘王冠!’
“‘没错,想一想仪式中讲的话吧!它是怎么说的?“它原本属于谁?
属于那个走了的人。”这是指被处死的查理一世。后来又说“谁应该得到它?
那个即将到来的人。”这是指查理二世,他已被预料到要回来取宝的。我想,
斯图亚特王朝①的帝王们一定戴过这顶现已破烂不堪的王冠。’


查理一世(1600—1649)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国王(1625—1649)。统治期间暴发英国资产阶级革
命,1649 年被国会处死。——编注

斯图亚特家族在苏格兰(自 1371 年起)和英格兰(1603—1649,1660—1714)建立的王朝。——编注
“‘那王冠为什么又出现在湖里呢?’
“‘啊,回答这个问题还得花点时间呢。’接着,我把自己对整个事情
的设想和证据向他讲叙了一番,一直讲到黄昏后月亮升上了天空的时候。
“‘查理二世回国后为什么不取走王冠呢?’马格雷夫把那堆破烂东西
放回亚麻布口袋后问道。
“‘啊,关于这一点我们可能永远都弄不清楚。也许是因为掌握这个秘
密的马格雷夫去世前忘了向后人解释这个仪式的用意吧。自那以后,这个仪
式被这个家族一代接一代继承下来,最后终于由一个人揭开了这个仪式的秘
密,并为此丧了命。’
“这就是马格雷夫仪式的故事,华生。虽然他们为了留住王冠而经历了
一些法律上的麻烦事并付了一大笔钱,他们还是将王冠留在了赫斯顿。我敢
肯定,如果你提到我的名字,他们会很乐意让你看那顶王冠的。一直没有那
个女人的音讯,也许她带着犯罪的回忆逃出了英国,躲到国外的某个地方去
了。”
(周觉知 译)
瑞盖特之谜

一八八七年春天,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由于以前过度操劳,累垮
了身体,身体仍然很差。荷兰——苏门答腊公司案和莫拍杜依斯男爵的巨大
计划案,大家都还记忆犹新。这些案件与政治和经济有很密切的关系,我不
好在我的一篇篇短篇作品中写出来。但那两件案子又比较新奇、复杂。那间
接的方式使我朋友有机会证实一下一种新的斗争方法的价值。我朋友一生都
在与犯罪行为作斗争,这种方法也是他所使用的许多方法中的一种。
我翻了一下笔记,是在四月十四日,我收到了一封从里昂来的电报。那
电报上说福尔摩斯病倒在杜朗旅馆。二十四小时内,我赶到了他的病房,发
现他的病情不太严重,这才放心。不过,虽然他有这么强健的体格,在两个
多月的劳累后,也免不了垮了下来。在这期间,他每天最少也要工作十五小
时,而且他还跟我说,他多次不停地连续工作五天。在这样极度的劳累之后,
胜利的消息也不能使他的身体有所好转。他的名字传遍欧洲,各地发来的贺
电在他房中都堆了几寸厚,但我发现福尔摩斯还是提不起精神来。这次,三
个国家的警察都失败了,他反而赢得了成功,欧洲最高超的诈骗犯玩弄了这
么多的鬼计,他一一都识破了。结果这也没能使他从极度劳累中感到精神振
奋。
过了三天,我们又回到了贝克街。我想换个环境对我朋友的身体可能会
有好处,再说我自己也非常想趁此明媚的春光到乡下呆一个星期。我有个老
朋友叫海特上校。他还在阿富汗时,我就给他治过病。他在萨里郡的瑞盖特
附近买了一所住宅,经常邀我到他那里去做客。不久前,他又说,如果我的
朋友福尔摩斯愿意和我一起去,他同样会高兴地招待他。我委婉地把这意思
说了出来。福尔摩斯一听说主人是个单身汉,他又可以不受拘束地随意行动,
就同意了我的计划。从里昂回来只有一个星期,我们就到上校家去了。海特
是个杰出的老军人,见多识广。他很快就发觉和福尔摩斯交谈很愉快,我早
就料到会如此的。
我们到达的那天傍晚,吃过晚饭后,大家坐在上校的贮枪室里。福尔摩
斯伸开手脚躺在沙发上,海特和我正在看着他那收藏手枪、步枪的小军械室。
“顺便说一声,”上校突然说,“我想拿支手枪到楼上去,免得有警报。”
“有警报?”我说。
“是的,不久前这个地区出了一点事,吓了我们一跳。老阿克顿是我们
这里的一个有钱人。上星期一有人闯进了他家。虽然没有丢失什么值钱的东
西,可是也没有抓到那些家伙。”
“有线索吗?”福尔摩斯抬头望着上校问。
“现在还没有。不过这只是一件小事,是我们村里的一件小小的犯罪案
件,你刚办了这么大的国际案件,这不会引起你的注意的,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挥挥手叫他不要称赞自己,但他的微笑却说明这些赞美话也使
他很高兴。
“留下了什么重要的痕迹没有?”
“没有。那贼在藏书室乱翻一通,费了一肚子劲,但没得到什么。书籍
翻得乱七八糟,抽屉也全都撬开了,整个图书室一团糟。最后只偷走了一卷
蒲柏①译的荷马②史诗、两只镀金烛台、一方象牙镇纸、一个橡木制的小晴雨
计和一团线。”
“真是五花八门的东西!”我说。
“嗯,很明显,这些家伙是碰到什么就拿什么。”
福尔摩斯在沙发上哼了一声。
“当地的警察应该从这里面找到一些线索,”福尔摩斯说,“嗯,很明
显……。”
可是我伸手制止他说:“你是到这里来休息的,老朋友。不要去搞什么
新的案子,尤其是现在,你仍然十分疲倦。”
福尔摩斯耸耸肩,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上校。然后,我们便谈起了其它
不那么敏感的话题来。
然而,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作为医生提醒他注意的那些话都白说了。
就在第二天早晨,这案子就使我们卷了进去,避也避不开了。这突然的变化
是我们始料不及的。我们正吃着早饭,上校的管家一点礼节也不顾地冲了进
来。
“又有消息了,先生,”他气喘吁吁地说:“是在坎宁安先生家里!先
生。”
“又偷了什么吧!”上校举着一杯咖啡大声说。
“是杀了人呢!”
上校惊叫了一声,“天哪!”他说:“那是杀了谁?是治安官还是他儿
子?”
“都不是,先生。是马车夫威廉。一颗子弹击中了他心脏,他再也不能
说什么了,先生。”
“那是谁开的枪?”
“是那个贼,先生。他飞快地跑了,一下子就跑得无踪无影了。他刚从
厨房窗子爬进去,威廉就看见了他。为了保护主人的财产,威廉就丢了命。”
“那是什么时候?”
“是在昨天夜里,大约十二点的时候,先生。”
“噢,那么,我们等一下去看看,”上校说着又镇静地坐下来继续吃早
饭。
“这是一件不幸的事。”管家走后,上校又补充着说:“老坎宁安是我
们这里的头面人物,是个很正派的人。他会因此而伤心的。这个人服侍他几
年了,是个好仆人。很明显,这贼肯定就是那个闯进阿克顿家的贼了。”
“也就是偷了那些稀奇古怪东西的人吗?”福尔摩斯沉思着说。
“一定是的。”
“嗯,这可能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了,不过,初看起来,还是有令人觉
得奇怪的地方。一般说来,一伙在乡下作案的贼总是会不断改变他们的作案
地点的,不会在几天内在同一地方两次入宅偷盗的。你昨天一提到要采取预
防措施,我当时就想:这地方可能是英国盗贼最不注意的地方了。由此看来,
我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亚历山大・蒲柏(1688—1744)英国诗人。——编注

荷马公元前 8 世纪的古希腊游吟诗人,一般认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由他所作,称为《荷马史诗》。
——编注
“我想这是本地人干的,”上校说:“假如是这样的话,他当然要光顾
阿克顿家和坎宁安家了。他们两家是这里的大家庭。”
“也是最富有的人家吗?”
“是的,他们应当是最富的了。不过,他们两家已打了好几年的官司,
这场官司使他们双方都损失不少。老阿克顿曾要求分一半坎宁安家的财产,
那些律师们可从中获利不少啊。”
“如果是当地恶棍干的话,要查出来不是件很困难的事。”福尔摩斯打
着呵欠说:“好了,华生,我不打算插手这事。”
“警官福雷斯特求见,先生。”管家突然打开门说。
一个机警的青年警官走了进来。
“早上好,上校,”他说:“希望没有打扰你们,不过我们听说了贝克
街的福尔摩斯先生在你家。”
上校把手朝我朋友那里一指,警官便鞠了一躬说:“我们想您也许愿意
光临指导吧,福尔摩斯先生。”
“命运常常是作弄你的,华生,”福尔摩斯微笑着说:“你进来时,我
们还在谈着这案子呢,警官。也许你能介绍得更具体一些。”他习惯地向后
一仰靠在椅背上,我明白了他又无法得到真正的休息了。
“对于阿克顿家的案件,我们还没有得到什么线索。但眼前这个案子,
我们有很多线索了,可以马上进行工作。毫无疑问,这两件案子是同一伙人
干的。有人看到那罪犯了。”
“啊?!”
“是的,先生。但那罪犯一枪打死了威廉・柯万后,像鹿一样地飞快地
跑掉了,坎宁安先生在卧室的窗户边看到了他,他儿子亚历克・坎宁安先生
也从后面的走廊里看到了他。是十二点一刻发出的警报。坎宁安先生刚睡下,
他儿子亚历克先生还穿着睡衣在吸烟。他们两人都听到了马车夫威廉的呼救
声。亚历克先生立即跑下楼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后门是打开的,他走下楼
梯时,发现两个人在外面扭打。一个开了一枪,另一个倒下去了。那凶手便
跑过花园跳过篱笆逃走了。坎宁安先生从卧室望过去,看见了他。这家伙跑
到大路上,转眼就不见了。亚历克先生只好停下来看看他是否还能救活这个
垂死的人,结果那恶棍就逃了。那凶手中等身材,着深色衣服。有关这凶手
的其它线索我们正竭力调查,如果是外乡人,我们马上就可以查出他来了。”
“那个威廉怎么样了?他死前说过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有说。他和他母亲住在仆人住房里。我想他是个老实人,到
厨房去可能是想看看那里是否平安无事。每个人都因为阿克顿家的事提高了
警惕。那强盗把锁撬开,刚推开门就碰上了威廉。”
“威廉出去前跟他母亲说过什么没有?”
“他母亲年纪大,耳朵又不方便。我们没问到什么。这事几乎把她吓傻
了。不过,我也知道她平常就不怎么精明。但我也有一个重要线索,您看看!”
警官从笔记本里拿出扯下来了的一角纸平铺在膝盖上。
“我们发现死者手里抓着这纸条。看起来这是从一张较大的纸上扯下来
的。你会发现,上面提到的时间正是这可怜的家伙遇难的时间。你看看,如
果不是凶手从死者手中撕去一块的话,那就是死者从凶手那里抢回这一角
纸。这纸条读起来像是一种与人约会的便条。”
福尔摩斯拿起这张小纸片。以下就是它的复制品:
“我们暂且把这当作是约会,”警官继续说:“这就可以这样理解:威
廉・柯万虽有忠厚之名,但可能与凶手有勾结。他可能在那里等那盗贼,甚
至帮助那贼进屋,后来两人可能又闹翻了。”
“这字体倒是非常有趣,”福尔摩斯认真地看了一下小纸条说:“这比
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他双手抱头沉思着。警官看到这案子竟然使这大名
鼎鼎的伦敦神探伤尽脑筋,不禁有些高兴。
“你刚才说,”福尔摩斯过了一会说:“盗贼和仆人之间可能有默契,
这纸也许是其中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的密信,确实见解独到,并非完全不可能。
可这纸上明明写着……。”他又双手抱头,想了一会。当他再抬起头时,我
惊奇地看到他又像没病时那样红光满面,目光炯炯,他又像从前一样一跳就
站起来了。
“我说,”他说:“我想悄悄去看一看,了解一下这案子的些细节。我
对一些细节很感兴趣。上校,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和警官两人去跑一趟,
证实一下我的一两个想法。半小时后,我就回来。”
一个半小时后,警官一个人回来了。
“福尔摩斯先生正在田野里走来走去,”他说:“他要我们四个人一起
去看看那幢房子。”
“是到坎宁安先生家里去吗?”
“是的,先生。”
“去干什么呢?”
警官耸耸肩说:“不太清楚,先生。我想跟你说福尔摩斯先生的病还没
全好。他的行为有点古怪,而且非常激动。”
“我说,你不要大惊小怪,”我说:“他疯疯癫癫的时候,就一定是成
竹在胸了,经常如此的。”
“有人会说,他的方法简直是发疯,”警官嘟哝着说:“不过他忙着要
去调查了,上校,如果你们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走吧。”
到那里时,我们看到福尔摩斯低着头在田野里走来走去,双手插在裤袋
里。
“这案子现在变得更有趣了,”福尔摩斯说:“华生,你倡导的乡间旅
行确实非常有效。这上午我过得很愉快。”
“我知道你到过犯罪现场了。”上校说。
“是的,我和警官一起检查了一下现场。”
“有收获吗?”
“嗯,我们发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东西,边走边谈吧,我把我们做过的
事告诉你们。首先,我们看到了那具不幸的尸体。确实像警官讲的那样,是
死于枪伤。”
“你对这个也有怀疑吗?”
“还是对每一件事都证实一下的好。我们的侦查并不是毫无收获的。后
来我们见着了坎宁安先生和他儿子。他们能够指出凶手逃跑时越过花园篱笆
的确切地点。这点非常重要。”
“那当然了。”
“后来我们又去见了一下那可怜人的母亲。但她年老体弱,我们什么线
索也未得到。”
“那你调查的结果到底是什么呢?”
“结果就是我确信了这一犯罪行为是很奇特的。也许我们现在这次访问
可以解决一些问题。警官,我们两人都一致认为死者手中的这张纸片上面写
着的时间,就是他死的时间,这一点非常重要。”
“这样,我们就有了一个线索,福尔摩斯先生。”
“这确实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线索。写便条的人就是要威廉・柯万在那个
时间起床的人。可我们到哪里去找这纸的另一部份呢?”
“我仔细地搜查了整个现场,但没找到。”警官说。
“那是从死者手中撕去的。为什么那人这么急于要得到它呢?因为它可
以证明他的罪行。撕下以后又把它放在哪里呢?他很可能把它塞进衣袋里,
而没有料到还有一角纸在死者手中。很明显,找到了撕走的那片纸是会有利
于我们解开这个谜的。”
“是啊,可罪犯没抓到,怎么样从他衣袋里得到那纸条呢?”
“是啊,是啊,这就需要我们动动脑筋了。还有一点也很明显,这便条
是给威廉的。写便条的人是不愿亲自交给他的。不然的话,他可以亲口说了。
那么,是谁把这便条交给死者的呢?也许是通过邮局吧?”
“我已经问过了,”警官说:“昨天下午,威廉收到了一封通过邮局寄
来的信。信封他已经毁掉了。”
“好极了!”福尔摩斯拍了拍警官的背,大声说:“你已经见过邮递员
了。和你一起工作,我非常高兴。嗯,这就是那间仆人的住房,上校,请你
进来一下,我领你看看犯罪现场。”
我们穿过被害者居住的漂亮小屋,走过一条两旁橡树挺立的大路,来到
了一所华丽的古宅前,那还是安妮女王①时代建的,门楣上刻着马尔博罗的日
期。马尔博罗在一七○九年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中指挥英国人及其同盟军战胜
了法国人。福尔摩斯和警官领着我们兜了一圈,来到了旁门前。门外就是花
园,花园的篱笆外面就是大路。有个警察站在厨房门边。
“请打开门,警官,”福尔摩斯说:“嗯,小坎宁安先生就是站在楼梯
上看到那两个人搏斗的,搏斗的地点就是我们现在站的地方,老坎宁安先生
就是在左起第二扇窗户旁看到那家伙的,那时那罪犯刚刚逃到矮树丛左边。
他儿子也这么说。他们都提到了矮树丛。后来亚历克先生就跑了出来,蹲在
受伤者旁边,想救他。你们看,这里地面坚硬,没留下丝毫痕迹。”福尔摩
斯正说着,有两个人绕过屋角,走上了花园的小路。一个年龄较大,面容刚
毅,脸上皱纹很深,目光阴郁不欢;另一个则是打扮得很漂亮的年轻人,神
情活泼,笑容满面,衣着华丽。他们俩与此案件形成了非常奇异的对比。


安妮(1665—1714)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女王(1702—1714)。詹姆士二世之女,斯图亚特王室的
最后一代君主。——编注
“还在调查吗?”他对福尔摩斯说:“我想你们伦敦人是不会失败的,
但好像暂时还没能把案破了。”
“噢,你得给我们一些时间,”福尔摩斯愉快地说。
“这对你是很必要的,”亚历克・坎宁安说:“哦,好像没什么线索。”
“有一个线索,”警察回答说:“我们想,只要我们找得到……天哪!
福尔摩斯先生,怎么哪?”
我那可怜朋友的脸上突然出现了极为可怕的表情。他两眼直往上翻脸部
痛得都变了形。他忍不住地哼了一声,就脸朝下跌倒在地上。他那么突然地
发病,又那么严重,我们都吓了一跳。我们赶忙把他抬进厨房里,让他躺在
一把大椅子上。吃力地呼吸了一会后,他终于又站了起来。他为自己的身体
虚弱而羞愧和抱歉。
“华生会向诸位解释,我刚刚大病了一场。”福尔摩斯解释说:“这种
神经痛很容易突然发作。”
“用我的马车送你回家去,好吗?”老坎宁安说。
“唉,我既然到了这里,就想搞清楚一些问题。我们很容易就能查清的。”
“什么问题呢?”
“嗯,据我看,可怜的威廉出现时,很可能不在盗贼进屋之前,而在进
屋之后。看来你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门打开了而强盗没有进屋。”
“我认为这是很清楚的。”坎宁安先生严肃地说:“你想想看,我儿子
亚历克还没有睡,如有人走动,他一定听得到的。”
“他那时坐在什么地方?”
“我那时在更衣室里吸烟。”
“哪一扇窗子是更衣室的?”
“左边最后一扇窗子,就是挨着我父亲卧室的那一扇。”
“那你们两个房间的灯当然都亮着罗?”
“当然。”
“现在有几个奇怪的地方,”福尔摩斯微笑着说:“一个盗贼,而且是
一个经验丰富的贼,一看灯光就知道这一家还有两个人没睡,却仍然闯进屋
里去,这可奇怪了?”
“他一定是个沉着冷静的老手。”
“啊,当然了,要不是这案子这么离奇,我们也就不会来向你请教了,”
亚历克先生说:“不过,你刚才说盗贼在被威廉抓住前就已经进了屋,我看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屋子不是没被搞乱,也没发现丢东西了吗?”
“这要看是什么东西了,”福尔摩斯说:“不要忘记我们这个对手很不
简单,他有自己的一套办法。你记得他从阿克顿家拿去的那些古怪东西吗?
一个线团、一方镇纸、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其它零星东西。”
“好了,一切都拜托了,福尔摩斯先生,”老坎宁安说:“都听从你或
警官的吩咐。”
“首先,”福尔摩斯说:“想请你自己出个赏格。如要官方同意就要费
很多时间了,再说这事也不可能马上就给办。我已经写好了一个。如你同意,
就请签字吧。我想五十镑应该够了。”
“我情愿出五百镑,”治安官接过福尔摩斯递过来的纸和笔说:“可是,
这里写错了,”他看了一下底稿又说。”
“我写得太仓促了。”
“你看你开头写的:‘鉴于星期二凌晨一点差一刻发生了一宗抢劫未遂
案,’等等,实际上,是十二点差一刻。”
出了这个差错我也很痛心。我知道把事情搞准确是福尔摩斯的特长,他
对这类疏忽总是很敏感的。生了这场大病够他受的了,从这件小事我也看得
出,他的身体还远远没有复原。显然,他也感到不好意思了。警官扬了扬眉
毛,亚历克・坎宁安则哈哈大笑起来。那老绅士立即改正了写错的地方,并
把纸还给了福尔摩斯。
老坎宁安说:“我想你这个想法很好,赶快送去付印吧!”
福尔摩斯却小心翼翼地把这张纸折好,夹入他的笔记本里。
“好了,”他说:“我们现在最好把这宅院仔细检查一下,证实一下这
古怪的贼确实没有偷走任何东西。”
进屋前,福尔摩斯仔细检查了那弄坏了的门。很明显,那是用一把凿子
或坚硬的小刀插进去把锁撬开的。木头上还留下了利器插进去后留下的痕
迹。
“你们不用门闩吗?”福尔摩斯问。
“我们总是认为没有必要。”
“养了狗吗?”
“养了。可我们用铁链子把狗拴在房子的另一边。”
“仆人们什么时候去睡觉的?”
“十点左右。”
“我听说平常威廉也在这时去睡觉,对吗?”
“对。”
“这就奇怪了。就在这出事的夜晚,他却起来了。现在如你愿意领我们
看看这住宅,我会感到很高兴的,坎宁安先生。”
我们走过厨房旁边铺着石板的走廊,走过一道木楼梯,径直来到了房子
的二楼。我们到了楼梯平台。对面是一条由前厅通过来的装饰得较华丽的楼
梯。从这里过去,就是客厅和几间卧室,其中包括了坎宁安先生和他儿子的
卧室。福尔摩斯不急不慢地走着,仔细观察着这房子的式样。从他的表情可
以看得出来,他在紧追不舍一条线索,可我一点也弄不清他跟踪的是什么。
“我说,先生,”坎宁安先生有些不耐烦地说:“这肯定是不必要的。
楼梯口是我的卧室,而我儿子的卧室就在隔壁。你再想想看,这贼要是上了
楼,而我们竟不知道,这可能吗?”
“我想你还是到房子四周去查查看,找找新的线索。”坎宁安的儿子阴
险地笑着说。
“还得请你们再将就我一会,比如说,我想搞清楚从卧室的窗户可以望
出去多远。我知道这是你儿子的卧室,”福尔摩斯把门推开说:“就是那个
发警报时他坐在那里吸烟的更衣室吧!它的窗子朝向什么地方?”福尔摩斯
穿过卧室,把另一间屋子的门又推开,四下看了一番。
“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坎宁安先生尖刻地说。
“谢谢,我想看的都看到了。”
“那么,如果你真的认为有必要的话,到我房里也去看一下。”
“不太打扰你的话,那就去吧!”
治安官耸耸肩,领着我们来到他自己的卧室。室内的家具简单、平常,
是一间很普通的房间。大家向着窗子走去,福尔摩斯却走得很慢,他和我都
落到了大家的后面。床旁边,摆着一盘桔子和一瓶水。我们走过时,福尔摩
斯在我前面探身过去,故意把这些东西打翻在地。玻璃瓶摔得粉碎,水果滚
得满地都是。他这行为使我大吃一惊。
“看你弄的,华生,”福尔摩斯沉着地说:“你把地毯弄得一团糟。”
我慌忙俯下身去拣水果。我朋友让我承担责任,我知道,一定有原因。
其他人也一边拣水果,一边把桌子扶起来。
“哎呀,”警官喊着:“他到哪里去了?”
福尔摩斯不见了。
“请在这里等一下,”亚历克・坎宁安说:“我看,这个人有点神经不
正常,父亲,你快来,我们去看看他钻到哪里去了!”
他们俩冲出门去。警官、上校和我留在房里面面相觑。
“嗯,我同意主人亚历克的看法,”警官说:“这可能是因为他生了病,
可我似乎觉得……”
他话还没讲完,我们突然听到了一阵尖叫声,“来人哪!来人哪!杀人
啦!”这是我朋友的声音,我不禁冒出一身冷汗。我发疯似地从房里冲向楼
梯平台,那呼救声变得低了,变成嘶哑的、含混不清的喊叫,是从我们第一
次进去的那房里传来的。我猛冲进去,跑进里面的更衣室。坎宁安父子二人
正把歇洛克・福尔摩斯按倒在地,小坎宁安的双手掐着福尔摩斯的脖子,老
坎宁安则扭住了他的一只手腕。我们马上把他们父子从福尔摩斯身上拉开。
福尔摩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面色苍白,看样子已经筋疲力竭了。
“赶快把这两人抓起来,警官,”福尔摩斯气喘吁吁地说。
“什么罪名呢?”
“谋杀,他们杀了他们的马车夫威廉・柯万。”
警官呆呆地看着福尔摩斯。
“啊,好了,福尔摩斯先生,”警官最后说:“我想你不是真的……”
“咳,先生,你看看他们的脸!”福尔摩斯粗暴地大声说。
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张自认有罪的脸。老的呆若木鸡,坚定的
脸上露出沉痛愤恨的表情,少的则失去了原有的活泼,变得凶恶异常,双眼
中显露出困兽般的逼人目光,丝毫文雅都没有了。警官一言不发,走到门口
吹起了警笛。两名警察应声而至。
“我只好这样,坎宁安先生,”警官说:“我想这也许是一场误会,不
过你可以看到——啊,你想干什么?放下!”他挥手打去,亚历克的手枪“啪
哒”一声掉在地上。
“别动,”福尔摩斯说着,从容地一脚踩住了手枪,“这在审讯时可派
得上用场。”他又举起一个弄皱了的小纸团说:
“这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呢!”
“是那纸条被撕走的部份!”警官喊着说。
“非常正确。”
“在哪里找到的?”
“在我预料的地方找到的。我等一下再把整个案子给你们讲清楚。上校,
你和华生先回去吧,我至多一小时后就可以和你们再次见面。我要和警官一
起审问罪犯几句。午饭时,我一定赶到。”
福尔摩斯真守约,一小时后,我们又在上校的吸烟室里见面了。他领来
了一位矮小的老绅士,福尔摩斯介绍说,他就是阿克顿先生,头一件盗窃就
是在他家里发生的。
“我在说明这件小案子时,也希望阿克顿先生在场听一听,”福尔摩斯
说:“我想他对案情一定也会感兴趣的。亲爱的上校,接待了我这样一个爱
闯祸的人,一定后悔了吧。”
“恰恰相反,”上校热情地说:“有机会研究你的侦探方法,是我最大
的荣幸。我承认我完全没有料到,也不能解释你得到的结果。我一点线索也
没看出来。”
“我想我的解释会令你们失望的。我的工作方法一点也不保密,对于我
的朋友华生也好,对于任何认真关心我的工作方法的人也好,都是如此。不
过,我刚才在更衣室里遭到袭击,现在想先喝点白兰地定定神。上校,刚才
把我的力气都用尽了。”
“我想你的神经痛不会再突然发作了吧。”
歇洛克・福尔摩斯放声大笑起来。“我们等下再说这事,”福尔摩斯说:
“这案子我要按顺序给你们讲一讲,并把促使我下决心的几个关键点告诉你
们。不清楚的地方,请随时提问。”
“在侦查艺术中,最可贵的就是能够从许多事实中,发现和区别主要问
题,和次要问题。要不然你的精力非但不能集中,反而会分散开。所以,我
一开始就毫不怀疑,全案的关键一定在于死者手中那张碎纸片。”
“在谈这问题之前,大家要注意:如果亚历克・坎宁安讲的是真话,也
就是说凶手打死威廉・柯万后马上逃了。那么,凶手显然不能从死者手里撕
去那张纸。如不是凶手撕的,那就应该是亚历克・坎宁安自己了。因为在那
老人下楼前,几个仆人已经在现场了。这一点虽然简单,但警官却忽视了。
他一开始就断定这些乡绅们与本案无关。可我决心不带任何偏见,只看重事
实。所以一开始调查时,我就带着怀疑的眼光观察着亚历克・坎宁安先生了。”
“我非常仔细地查看了警官交给我们的那一角纸,并马上看出,这是非
常值得注意的东西。你们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字体看起来很不规则。”上校说。
“我亲爱的先生,”福尔摩斯大声说,“毫无疑问,这是由两个人轮流
写的。请你们注意一下‘at’和‘to’中那两个有力的‘t’,再请你们把它
们与‘quarter’和‘twelve’中那两个无力的‘t’对比一下看看,马上就
可以弄清真相。从对这四个字的简单分析上,我们就可以说,那‘learn’和
‘mayte’是笔锋有力的人写的,而那‘what’则是笔锋无力的人写的。”
“天哪,这可是一清二楚的!”上校喊着说:“可那两人为什么要以这
种方式写呢?”
“这事可是犯法的,其中一个人不相信另一个人,于是决定什么事都得
两人一起动手。显然,在这两人中,那写‘at’和‘to’的是主谋。”
“你是根据是什么呢?”
“对比一下这两人的笔迹就可以知道。不过我们还有更有力的理由。如
果你仔细看看这纸条,你就会得出一个结论:那个笔锋有力的人首先写完了
他该写的字,留下了许多空白,让另一个人填写。但并不是所有的空白都留
得足够宽。你也看得出,第二个人在‘at’和‘to’之间写‘quarter’时,
写得很挤,这就说明‘at’和‘to’是先写好的了。那个先把他要写的字写
好的人无疑就是这一案件的主谋。”
“解释得太妙了!”阿克顿先生大声说。
“不过这是很明显的,”福尔摩斯说:“然而,我们现在要谈到更重要
的一点。你们也许不知道,根据一个人的笔迹,专家们可以相当准确地推断
出他的年龄。正常情况下,可以相当有把握地推断一个人的岁数。所谓的‘在
正常情况下’是指老年人有不健康和体质弱的特点。如果年轻人病了,他的
字迹当然也带有老年人的特点。在本案里,只要看看一个人的笔迹粗壮有力,
另一个则软弱无力,但十分清晰,不过‘t’少了一横,我们就可以说,其中
的一个人是年轻人,另一个虽未十分衰老,却也上年纪了。”
“妙极了!”阿克顿先生又大声说。
“另外还有一点是非常微妙而有趣的。这两人的笔迹有一些相似之处。
他们是属于同一血统的人。你们最容易看到的就是那个‘e’写得像希腊字母
‘ε’。不过,在我的眼里,还有很多地方都可以说明同样的问题。我一点
都不怀疑,从书写风格上看,这两种笔迹是出于一家人的手笔。当然,我现
在说的只是检查这一角纸后的主要结果。还有二十三点别的推论结果,专家
们会比你们更感兴趣的。这所有一切都使我深信,是坎宁安父子写了这信。”
“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后,就接着调查犯罪的细节,看看对我们有多大
帮助。我和警官来到他们家,看到了我们想要看的一切。我绝对肯定:死者
身上的伤口是用手枪在四码外打的,因死者衣服上无火药痕迹。因此,很明
显,亚历克・坎宁安说什么凶手在搏斗中开了枪,完全是撒谎。还有,他们
父子二人都一致说出凶手逃往大路经过的地方。但碰巧的是,那里有一条很
宽的沟,沟底是潮湿的。我在沟的附近又找不到脚印,我又一次证明了坎宁
安父子再一次撒了谎。现场肯定根本没来过任何来历不明的人。”
“现在我要考虑这桩奇案的犯罪动机了。首先我要弄清在阿克顿先生家
发生盗案的起因。上校告诉了我们一些情况。我知道,阿克顿先生,你家和
坎宁安家正打着官司。所以,我马上就想到了,他们进到你书房去一定是想
偷取有与此案有关的某个重要文件。”
“一点也不错,”阿克顿先生说:“毫无疑问,他们是想这样干。如果
他们偷到了我那一张证据,他们就会胜诉,可我早已经把这证据放到我律师
的保险箱里了。我完全有权获得他们现有财产的一半。”
“你看看,”福尔摩斯微笑着说:“这真是危险而莽撞的尝试,我想这
大概是亚历克干的。他们找不到那证据,就顺手牵羊拿走了一些东西,使人
觉得这是一件普通的盗窃案子。这一点是很清楚了。不过还有一些地方仍然
没搞清楚。首先我定要找到那撕走的半张纸条,我确信是亚历克撕的,他一
定把它塞进了睡衣的口袋。要不然,他当时是没地方藏的。唯一的问题是它
是否仍在睡衣袋里。这是很值得下功夫去找的。所以,我们就一起到他们家
去了。”
“你们也许还记得,坎宁安父子是在厨房门外碰上我们的。当然,最重
要的是,不能让他们知道有关这纸条的事,要不然,他们就会立即毁了它。
所以,当警官正要把我们对这纸条的关注态度告诉他们时,我就装做发病晕
倒在地,才将话题岔开了。”
“哎呀,”上校笑着喊了出来:“你是说你突然发病是假的?我们都白
白为你着急了。”
“从专业角度说,这一手干得太漂亮了,”我大声说着,同时用惊奇的
目光看着这位常常用变化莫测的手法把我搞得晕头转向的人。
“这是一种艺术,经常用得着的,”福尔摩斯说:“我假装恢复常态后,
又略施小计,让老坎宁安写了‘twelve’这个字,这样,我就能够和写在便
条上的‘twelve’进行比较了。”
“哎呀,我当时一点都没弄明白!”我喊着。
“看得出,当时你对我的身体虚弱很同情,”福尔摩斯微笑着说:“当
时让你那么着急,我很过意不去。后来我们又一同上楼,我一进那间屋子,
就发现睡衣挂在门后。后来又故意打翻了一张桌子,吸引住他们的注意力,
然后又赶紧溜去检查那睡衣的口袋。果然不出我所料,那纸条在一件睡衣的
衣袋里。我刚一摸到,坎宁安父子俩就扑到了我身上。我想要是你们不赶快
来救我,他们一定会当场弄死我的。实际上,我也感觉到了那年轻人已经掐
住了我的脖子,那老的也把我的手腕扭过去了,想从我手里抢走那纸条。你
看看,他们知道了我已经搞清楚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他们原先觉得绝对安全,
可是突然陷入了绝境,就只好铤而走险了。”
“后来,我又问了老坎宁安,问他的犯罪动机是什么。他很老实,他儿
子可是个十足的恶棍。要是他拿到了那手枪,他一定会把他自己或别的什么
人打死的。坎宁安看到案件对他非常不利,就失去了信心,把一切都坦白了。
原来那天晚上,他们父子两人突然闯入阿克顿家时,威廉悄悄跟在他们后面。
他了解这事后,就对他们敲诈勒索。但亚历克先生却是个不吃这一套的危险
人物。他天才地看出了,由于这件震惊全乡的盗窃案的发生,他有了一个干
掉他所畏惧的人的机会。他们把威廉骗出来,将他杀了。他们只要搞到那张
完整的纸条,并稍微注意一下同谋作案的细节,他们也许就不会引起别人怀
疑了。”
“可那纸条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把这撕走的纸条放到了我们前面。

“如果你在十二点差一刻到东门口,你就会知道一件极为意外,对你和安妮・莫里
森都极有好处的事。但不得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这正是我想找到的东西,”福尔摩斯说:“但是,我们至今还不知道
亚历克・坎宁安,威廉・柯万和安妮・莫里森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从
事情的结局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圈套安排得非常巧妙。我想,你们一发现那
些‘p’和‘g’的尾端都有相同的特点时,一定会感到很高兴的。那老人写
‘i’不点上面那一点也很独特。华生,我想我们在乡下的静养确实有效,明
天回到贝克街时,我一定会精力充沛了。”
(唐健 译)
驼背人

在我结婚数月后的一个夏夜,我坐在炉旁一边抽最后的一斗烟,一边朝
着一本小说打瞌睡,因为白天的工作累得我够呛的了。我的妻子已经上楼睡
去了,刚才传来了前厅大门的上锁声,我知道仆人们也休息去了。我站起来,
正在磕烟斗灰时,猛地听到一阵门铃声。
我看了看钟,十二点差一刻。这么晚的时间,是不可能有客人来访的;
显然是病人,可能还是个要整夜护理的病人呢。我一脸不高兴地走到前厅,
打开大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门外石阶上站的竟是歇洛克・福尔摩斯。
“啊,华生,”福尔摩斯说,“希望这个时候来找你还不算太晚。”
“亲爱的朋友,请进来。”
“你感到惊讶,这也难怪!我想,你现在放心了吧!唉!你还在吸你婚
前吸的那种阿卡迪亚混合烟呢!从落在你衣服上的烟灰来看,我这话准没错。
华生,看来你一直习惯穿军服。如果你衣袖里总是藏着块手帕,你怎么也不
会像个地道的平民。今晚你能留我过夜吗?”
“非常乐意。”
“你曾经说过,你有一间单身男客房,我看现在没有客人住,你的帽架
就是证明。”
“你要是愿意住,我十分高兴。”
“谢谢你。那么,我就把我的帽子挂在帽架上了。你房子里曾经来过不
列颠工人,他是一个不祥之兆。我希望,不是修水沟的吧?”
“不,是修煤气管的。”
“啊,他的长统靴在你油布地毡上留下了两个鞋钉印,灯光正照在上面
呢。不,谢谢你,我在滑铁卢站吃过晚饭了,不过,我十分愿意吸一斗烟。”
我把烟斗递给他,他坐在我对面默不作声地吸了一阵子烟。我知道,如
果没有重要的事情,他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我的,因此,我耐心地等他
开口。
“看来你医务很繁忙呢,”他敏捷地看了我一眼,说道。
“是的,我今天就忙了一整天,”我回答道。“在你眼里,我这样说是
非常愚笨的,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样推断出来的,”我补充说道。
福尔摩斯咯咯地笑了。
“亲爱的华生,我比谁都了解你的习惯,”福尔摩斯说,“你出诊时,
路途近你就步行去,路途远,你就乘马车去。你的靴子虽然穿过,但一点也
不脏,毫无疑问,你近来很忙,经常乘马车出诊。”
“妙极了!”我禁不住大声说道。
“其实很简单。”福尔摩斯说,“一个善于推理的人推断出的结果,往
往使他左右的人赞叹不已,这是因为那些人总是忽略事情的细节,而这些细
节又是推理的关键所在。我亲爱的朋友,人们在写文章时,总是故弄玄虚,
故意掩饰某些细节,不让读者知晓,其结果自然是读者们如坠云烟了。现在
我正和那些读者的情况一样,因为有一件令人绞尽脑汁的奇案,我虽然已经
掌握了一些线索,但还缺乏一两点能使我的推理天衣无缝的细节。不过,我
肯定会找到的,华生,我肯定会找到的!”福尔摩斯目光炯炯有神,瘦削的
脸颊略泛红色。他显出一副天真烂漫的神色,不过,这仅仅是片刻的光景。
当我再看他时,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印第安人的那种老气横秋的神情,因此,
在许多人眼里,他是一台机器而不是一个人了。
“这件案子有些特别,”福尔摩斯说,“我甚至敢说是特别得出奇。我
对案情进行过比较详细的调查,而且接近破案了。如果你在最后一步上助我
一臂之力,你就成了我的大功臣了。”
“愿效犬马之劳。”
“明天你能不能去一趟奥尔德肖特?”
“我想,我可以,杰克逊能替我行医。”
“好极了。我想从滑铁卢车站乘十一点十分的火车动身。”
“要是这样,我就有时间准备了。”
“那么,如果你不很困的话,我就把这件案子的大概情况和需要做的事
情跟你说说。”
“你来之前,我觉得很困,现在倒十分清醒了。”
“我尽量压缩案子的经过,但又不遗漏重要的情节。可能你读到过有关
此案的某些报道了。那就是我正在调查的驻奥尔德肖特的芒斯特步兵团巴克
利上校假定谋杀案。”
“我一点也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看起来,除了在当地以外,此案还没有引起外界的注意。这案子是两
天前发生的。简要情况是这样的:
“你知道,芒斯特步兵团是不列颠军队中一个战绩赫赫的爱尔兰军团。
它在克里米亚和印度平叛战役中,两次建立奇功。从那时起,在每次战斗中
屡建功勋。这支军队直到本周星期一夜晚,还一直由詹姆斯・巴克利上校指
挥。上校是一个既勇敢又经验丰富的军人,由于对印度叛军作战英勇他从一
个普通的士兵,被提升起来,后来便成了他所在的这个团的指挥官了。
“巴克利上校早在当军士的时候,就结了婚,他妻子的闺名叫做南希・德
沃伊,是该团前任护旗上士之女。因此,不难想象,这对年轻夫妇(因为他
们当时还年轻)在新环境中,是受到了一些社会排挤的。但是他们很快适应
了新环境,我听人说,巴克利夫人很受该团女眷们的欢迎,她丈夫也同样深
受军官们的爱戴。我再补充一点,她是个极美的女人,即便现在,虽然结婚
近三十年了,依然风韵犹存。
“巴克利上校的家庭生活,看来一直很美满。我从墨菲少校那里了解到
不少情况,他说,他从来没听说过这对夫妇之间有什么不和。总的来说,他
认为巴克利上校爱他的妻子胜过他妻子爱巴克利。如果巴克利上校哪一天因
事离开他的妻子,他总是坐立不安。另一方面,她虽然也爱巴克利,也忠实
于他,但是总缺乏女性的柔情。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夫妇俩是该团公认
的一对模范中年夫妇。从他们夫妻关系上,人们绝对看不出会有什么东西引
起以后的悲剧。
“巴克利上校的性格似乎有些特别。他平常是一个骠悍而活泼的老军
人,但有时他显得十分粗暴,报复心强。但他的这种脾气好像从来没有对他
妻子发作过。我跟其他五名军官谈过话,其中有三人和墨菲上校曾注意到另
外一种情况,即上校有时意志特别消沉。少校说,巴克利上校在餐桌上和朋
友说笑话时,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总在抹去他脸上的笑容。他有时一连好
几天都处在这种极端消沉、忧郁的状态中。意志消沉和信奉迷信,就是他的
同伴们所看到的他性格中唯一的不同寻常之处。他的迷信表现为厌恶独处,
尤其是天黑之后,一个男人有这种性格自然引起人们的纷纷议论和猜疑。
“芒斯特步兵团,本是原来的一一七团,第一营多年来驻扎在奥尔德肖
特,那些有妻室的军官都住在军营外面。这些年来,上校一直住在一所叫做
‘兰静’的小别墅里,距北边的营地约半英里。别墅的四周有花园和围墙,
西边则离公路不到三十码。他们雇了一个车夫和两个女佣。由于巴克利夫妇
没有生孩子,平时也没有客人住在他们家,所以整个‘兰静’别墅就只有上
校夫妇和三个仆人居住。
“现在我们来谈一谈上周星期一晚上九点至十点钟在‘兰静’别墅发生
的事情。
“巴克利夫人是一位罗马天主教信徒,她对创办圣乔治慈善会十分关
心。慈善会是由瓦特街小教堂举办的,专门给穷人施舍旧衣服。那天夜晚八
点整,慈善会举行了一次会议。巴克利夫人匆匆忙忙地吃罢晚饭,然后就去
参加会议。在她出门之前,车夫听到她对丈夫说了几句家常话,告诉他很快
就回来。随后她去邀请住在邻近别墅的年轻小姐莫里森同去参加会议。会开
了四十分钟,九点十五分巴克利夫人起身回家,在经过莫里森小姐家门时,
两人才分手。
“‘兰静’别墅有一间用作晨起室的小屋子,它面对公路,一扇嵌了玻
璃的折叠式门通往草坪,草坪三十码宽,一堵上面安有铁栏杆的矮墙把草坪
与公路隔开。巴克利夫人回家的时候,进的就是这间屋子,当时窗帘是拉开
的,因为这间小屋平常晚上不怎么使用。可是那天晚上巴克利夫人一反常规,
她自己点上灯,按了按铃,吩咐女佣简・斯图尔德给她送去一杯茶。当时上
校正坐在餐厅里,听到妻子已经回来,便到晨起室去见她。车夫看见上校经
过走廊,走进那间屋子,上校再也没有活着走出来。
“巴克利夫人要的茶,十分钟后才准备好,可是女佣走近门口时,她十
分惊奇地听见主人两口子正吵得不可开交。她敲了敲门,没人回答,她又转
了 转 门 钮 , 发 现 门 已 经 反 锁 上 了 。 于 143
143 是,她跑去告诉了女厨师。当两个女佣和车夫一起来到走廊时,他们听
见巴克利夫妇还在争吵不休。他们一齐证实说,只听到了巴克利和他的妻子
两个人的声音。巴克利声音低沉,又不连贯,因而他们三个人谁也没听清楚
他说了些什么。与之相反,那女人的声音却清清楚楚,高扬激昂;她反复地
叫喊着:‘你这个懦夫!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还我青春!还我青春!
我不要再和你过日子了。你这个懦夫!你这个胆小鬼!’接着,仆人们听到
那男人突然惨叫了一声,然后就是‘扑通’的倒地声,还有那女人的尖叫声。
尖叫声一阵又一阵地从屋里传了出来。车夫知道悲剧发生了,便用力向门冲
去,想破门而入。然而,他无法进去,两个女佣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一点忙
也帮不上。不过,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主意,于是跑出前门,绕道来到那个法
式长窗前面的草坪上。长窗的一扇敞开着。我听说,在夏天,这扇窗门总是
不关的。于是车夫毫不费力地从窗户爬了进去。这时,他的女主人已经停止
了尖叫,她僵卧在长沙发上,失去了知觉;那个不幸的军人则直挺挺地躺在
血泊中,双脚跷起,搁在单人沙发一侧的扶手上,头倒在靠近火炉挡板一角
的地上。
“车夫发现他的男主人已没救了,自然首先想到把门打开,但却碰到了
一个意想不到的、又令人费解的难题:钥匙不在门的里侧,屋子里的其它任
何地方也没有。他只好仍旧从窗户爬出去,找来一个警察和一个医生帮忙。
这位夫人自然是最大的杀人嫌疑犯,由于她仍处于昏迷中,被抬到了她的卧
室里。上校的尸体被抬到了沙发上,随后他们对案发现场进行了一番仔细的
检查。
“这位倒霉军人的致命伤,就在他的脑后,伤口约二寸长,周围呈现不
均匀的红肿,显然,这是被一种钝器猛然一击造成的。致于凶器是什么,也
不难推测,因为地板上紧靠着尸体,放着一根式样稀奇古怪的带骨柄的雕花
硬木棒。上校生前收藏了许多样式不同的兵器,那些都是他从打过仗的国家
里带回来的。警察猜测,这木棒可能是他的战利品之一。但是,仆人们都否
认见过这根木棒。不过,它若混杂在室内其它珍贵物品之中,不被人注意到,
也是有可能的。警察在这间屋里没有发现其它重要线索。但是,有一件事令
人莫名其妙:那把失踪了的钥匙,既不在巴克利夫人身上,也不在受害人身
上,室内到处也没找到。后来只好从奥尔德肖特找来一个锁匠,才把门给打
开。
“华生,以上就是此案的基本情况,是我星期二上午应墨菲上校的邀请,
在奥尔德肖特协助警方破案时,收集到的。我想你定认为此案已经够奇怪的
了,但是,我经过反复的观察,很快就意识到,这案子事实上比表面上看来
要离奇古怪得多。
“我在检查那间房子以前,曾经盘问过仆人们,他们所说的就是我刚才
对你谈到的那些。女佣简・斯图尔德回忆起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你一
定还记得,她一听到争吵的声音,就去找另外两个佣人。当她第一次独自一
人在场时,她说主人夫妇把声音压得很低,她几乎听不见什么,她不是根据
他们说的话,而是根据他们的声调,断定他们是在吵架的。然而,在我极力
追问之下,她又想起了她曾听到巴克利夫人两次说出‘大卫’这个名字,这
一点对判断他们夫妇突然吵架的原因极为重要。请记住,上校的名字叫詹姆
斯。
“这件案子中有一件事给佣人和警察都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即上校
的面容扭曲得不成样子了。据他们的描述,上校的脸上有一种令人十分可怕
的表情,那形状之古怪,简直不像正常人的脸了,很多人见了他都差点晕过
去。这一定是他在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后,极度惊慌所致。当然,这种推测与
警方的说法完全相符,上校可能看出他妻子要谋杀他了。另外,上校脑后受
伤的事实和这种说法也并不十分抵触,因为他当时也许要转过身来想躲过那
一棒。巴克利夫人因急性脑炎,仍然神智不清,无法从她那里了解情况。
“我从警方得知,那天晚上同巴克利夫人一起外出的莫里森小姐,否认
知道引起巴克利夫人回家后发脾气的原因。
“华生,我搜集到这些情况后,一连抽了好几斗烟,不停地思考,努力
分清哪些是关键性的,哪些纯属偶然。毫无疑问,此案最关键最耐人寻味的
一点,就是那把不翼而飞的房门钥匙。警方在室内已经进行了十分细致的搜
查,却毫无所得。所以,钥匙肯定被人拿走了。可是,上校和他妻子都没有
拿,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那么,肯定有第三者曾经进过这间屋子,而且只
能是从窗子爬进去的。我认为,只有对那屋子和草坪做一番仔细检查,才能
找到那个神秘人物留下的蛛丝马迹。华生,你是知道我的调查方法的。在调
查这个案子的过程中,没有哪一种方法我没有用过。最后终于发现了痕迹,
可是与我所期望得到的截然不同。确实有一个人进过那屋子,他是从大路穿
过草坪进来的。我一共发现了那个人留下的五个十分清晰的脚印:一个就在
大路旁他翻越矮墙的地方;两个在草坪上;还有两个不很模糊,是他翻窗而
入时,在窗子近旁弄脏了的地板上留下的。显然他是从草坪上跑过去的,因
为他的脚尖印比脚跟印要深得多。但使我感到惊奇的并不是那个人,而是他
的同伴。”
“他的同伴?”
福尔摩斯从衣袋里取出一张很大的薄纸来小心翼翼地摊开在膝盖上。
“你看这是什么?”他问道。
纸上布满了一种小动物的爪印。有五个很清楚的爪指印,长长的爪尖,
整个痕迹差不多有点心匙那么大。
“是狗爪印,”我说。
“你听到过狗爬上窗帘的事吗?我在窗帘上发现了那动物留下的清晰可
辨的痕迹。”
“那么,是猴子吗?”
“可是这也不是猴子的爪印。”
“那可能是什么呢?”
“既不是狗,也不是猫;既不是猴子,也不是我们熟悉的任何其它动物。
我曾经设法从爪印的大小描摹出这个动物的样子。这是它站着不动时的四个
爪印。你看,前爪到后爪的距离至少有十五英寸。再加上头和颈部的长度,
可以得出,这动物至少有二英尺长,如果有尾巴,那就更长些。我们现在再
来看一看另外一种尺寸。这个动物曾经走动过,我们量出了它走一步的距离,
每一步相距约三英寸长。可以看得出,这家伙身体很长,腿却很短。它虽然
没留下毛来,但它的大致形状同我所说的一定一样,它能爬上窗帘,并且是
一种食肉动物。”
“你是怎样推断出来的呢?”
“因为窗户上挂着一只金丝鸟笼子,它爬上窗帘,似乎是想抓那只鸟。”
“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兽类呢?”
“嗨!要是我能讲出它的名称,那案子不就能破了吗?!总的来说,它
可能是鼬类动物,如黄鼠狼或白鼬之类的,但是它比我曾经见过的这类动物
要大些。”
“可是,”它与我们的案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点还是个难解之谜。不过,我们掌握的情况也不少了。我们知道,
由于窗帘没拉上,屋里亮着灯,那个人就站在大路上,看巴克利夫妇吵架。
我们还知道,他带着一只奇怪的动物,穿越草坪,走进屋内,可能是他打了
上校,也同样可能是上校见到他以后,吓得摔倒在地,结果头撞破在炉角上。
我们最后还知道,那个人离开屋子时,随身带走了那把钥匙。”
“你发现了这么多,而问题反而显得更加复杂了,”我说。
“的确如此。这些情况确实表明,此案比最初的设想更复杂了。我反复
想过,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必须从另一个角度来调查这个案子。华生,我耽
误你休息了,明天在我们去奥尔德肖特的途中,我再把余下的情况告诉你。”
“谢谢你,你已经说到正起劲的地方,接着往下说吧。”
“好的。可以肯定地说,巴克利夫人七点半离家外出时,和丈夫的关系
还是很融洽的。我想我已经说过,她虽然不特别温柔体贴,但是车夫听到她
跟丈夫说话的语气还是很亲切的。现在,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回来,就
走到那间她不大可能见到她丈夫的晨起室;像其他生气的女人一样,她吩咐
仆人给她备好茶;当她丈夫后来来见她时,她便突然发泄起来,狠狠地责怪
他。所以,在七点半至九点钟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她完全改变了
对上校的感情。可是,莫里森小姐在那整整的一个半小时内,始终和巴克利
夫人在一起,因此,可以十分肯定地说,莫里森小姐一定知道某些情况。
“原来我猜测,可能是莫里森小姐和巴克利这位老军人有某种暧昧关
系,而现在她向上校夫人承认了这一点。这样的话,为什么上校夫人气冲冲
地回了家,就得到了解释,那位小姐为什么要一口否认曾经发生过的事,也
同样可以得到解释。但是,巴克利夫人在与丈夫争吵中曾提到了‘大卫’这
个名字,上校忠实于他的妻子又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更不用说有第三者的
悲剧式闯入——这些与我上述的猜测根本联系不上。看来做出正确选择不容
易,不过,总的说来,我倾向于放弃上校和莫里森小姐有暧昧关系的想法,
可是我更加相信那位少女对巴克利夫人憎恨她丈夫的原因是知情的。我于是
单刀直入,拜访了莫里森小姐,告诉她,我完全肯定她知道这些事实,并且
使她相信,不把问题弄清楚,她的朋友巴克利夫人就可能被指控犯有杀人罪
而受审。
“莫里森小姐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一双羞答答的眼睛,淡黄色的头
发,看上去异常聪明机智。听完我的话,她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她
面对着我,语气干脆利落,说了一些很值得注意的话。下面我简要地把它说
给你听听。
“‘我曾经答应过我的朋友,决不说出这件事,既然答应了,就应该遵
约,’她说,‘可是我那可怜的朋友被指控犯有这么严重的罪行,而她本人
又因病不能开口,如果我真能帮她,那么我想,我宁愿不守诺言,也要把星
期一夜晚发生的事告诉你。
“‘我们大约在八点三刻从瓦特街慈善会启程回家。路上,我们要经过
哈德逊街,这是一条非常安静的大街。街上仅一盏路灯,在左边。我们走近
这盏灯时,我看见一个人迎面向我们走来,这个人背驼得很厉害,他的一个
肩膀扛着一个像小箱子之类的东西。他看来已经残废了,他整个身体佝偻向
前,头得往下低垂,走路时双膝弯曲。我们从他身旁走过时,在路灯映照下,
他突然仰起头来看我们。他一看到我们,就停下脚步,发出一声吓人的惊呼
声。“天哪,是南希!”巴克利夫人面色惨白,要不是那个样子可怕的人扶
住了她,她就跌倒在地了。我正要去叫警察,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她对那
人十分客气地说起话来。
“‘“这三十年来,我一直以为你死了,亨利,”她说,声音颤抖着。
“‘“我的确是死过了,”他说。他的声音听来令人心悸,脸色阴郁可
怕,但双眼炯炯发光,我现在还不时梦见那双眼睛呢。他的头发和胡子已经
灰白,面颊也皱缩得像个干枯的苹果。
“‘“请你先走几步,亲爱的,我要和这个人说几句话,不用害怕,”
她竭力显得轻松些,可是,她脸色仍然死人般的苍白,双唇颤抖得几乎说不
清话来。
“‘我照她的话先走了。他们谈了几分钟。接着,她沿街向我走过来,
满面怒色。我还看见那个可怜的残废人正站在路灯杆旁,向空中挥舞着拳头,
像是气疯了的。一路上,她一言不发,直到我家门口,她才拉住我的手,求
我不要把路上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这是我的一个老相识,现在落魄了。”
她说。我答应她一定守口如瓶,她便亲了我一下,从那时起,我就再没有见
过她。我现在已经讲出了全部实情,我以前之所以不肯告诉警方,是因为我
不知道我的好友处境如此危险。我现在知道,把一切都抖出来,对她反而有
利。”
“华生,这就是莫里森小姐跟我说的话。你可以想象,这对我就像在黑
夜中见到了一线光明。以前毫不相关的每一件事,现在一下子就明朗如镜了。
我对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已经有了一定的轮廓。我下一步显然是去找那个
给巴克利夫人留下如此不平常的印象的人。只要此人还在奥尔德肖特,找到
他不是一件难办的事。在居民不算太多的奥尔德肖特镇里,一个畸形怪状的
人一定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我花了一天时间去找他,到了傍晚时分,也就是
今天傍晚,我碰见他了。那人名叫亨利・伍德,就寄居在巴克利夫人和莫里
森小姐遇见他的那条街上。他来到这个地方才五天的时间。我假装查户口,
同他的房东太太聊了好一阵子。我得知,此人靠变戏法谋生,每天夜幕降临
时分,到各士兵俱乐部挨个地表演些节目。他经常随身带着一只小动物,装
在一个箱子里,房东太太似乎很怕这只动物,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据房东太太说,他就是常用这只动物来耍几套把戏的。房东太太能告诉我的
就这么多。不过,她又补充了一句,像他那样身残体怪,说话有时阴阳怪气
的人,竟能活下来,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而最近两个晚上,她听见他
在卧室里呻吟哭泣。至于钱,他并不缺少,但是,他在交押金时,交给房东
太太的却是一枚像弗罗林①的破银币。华生,她还拿给我看了,那是一枚印度
卢比。
“亲爱的朋友,现在你可以完全明白: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了。很明显,
那两个女人与这个人分手后,他便远远地尾随她们,当他从窗外看到那对夫
妇争吵时,他闯了进去,而他那只装在箱子里的动物却溜了出来,这些是完
全可以肯定的。但是,那天晚上,那间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世界上
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告诉我们听了。”
“那么你打算去问他吗?”
“当然了,不过需要一个见证人在场。”
“那么你要我做见证人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那自然好了。如果他能澄清事实,那就再好不过了。
要是他闭口不言,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提请逮捕他。”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回到那里时,他仍在那里呢?”
“这一点,你尽管放心是了,因为我已经采取了预防措施。我从贝克街
雇请了一个小男孩,我让他死死地看着那个人,这个男孩会像芒刺一样地跟
着他,怎么也甩不掉。明天我们会在赫德森街找到他,华生。假如我再耽误
你睡觉,我就是犯罪了。”
中午时分,我们来到了惨案发生现场,然后由我的朋友引导,立即前往
赫德森街。尽管福尔摩斯善于隐藏自己的感情,我还是能一眼看出,他是在
竭力抑制他的兴奋情绪。我自己一方面是出于好奇,一方面是觉得好玩,也
异常兴奋,这是我每次和他在查案时都体验到的。
“就是这条街,”当我们拐进一条两旁都是两层砖瓦楼房的短街时,福
尔摩斯说,“啊,辛普森来汇报了。”
“他就在里面,福尔摩斯先生,”一个个子矮小的阿拉伯流浪儿向我们
跑过来,大声喊道。


弗罗林:英文是 florin。英国昔时硬币名称,1971 年前值二先令,现值十便士。——译者注
“做得好,辛普森!”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拍着流浪儿的头,“快来,
华生,就是这幢房子。福尔摩斯递进一张名片,声言有要事前来。过了一会
儿,我们就和我们想找的人见面了。尽管天气暖和,这个人却仍然蜷缩在火
炉旁,而这间小屋子闷得像个烘箱一样。这个人弯腰曲背,蜷缩坐在椅子上,
给人一种无法形容的丑陋感。可是,当他向我们转过脸来时,这张脸虽然枯
瘦黝黑,但从前一定是十分英俊的。他疑惑不解地看着我们,眼睛发黄,略
含怒色,他既不说话,也不起身,只用手指了指两把椅子,示意我们坐下。
“我想,你就是前不久从印度来的亨利・伍德先生吧,”福尔摩斯和颜
悦色地说,“我们是为巴克利上校之死这件小事而来的。”
“他的死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正是我要弄清的问题了。我想,你知道,如果不把这件事情弄个水
落石出,你的老朋友巴克利夫人很可能以谋杀罪而受审。”
这个人猛地一惊。
“我既不认识你,”他大声嚷道,“也不知道你是怎知道这件事的,但
是,你必须发誓,你对我所说的毫无半句谎言?”
“我发誓,警方只等她醒过来,然后就逮捕她。”
“天啊!你是警察署来的人吗?”
“不是。”
“那么,这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伸张正义,人人有责嘛!”
“你听我一句话,她是无辜的。”
“那么犯罪的人是你了?”
“不,我没有。”
“那么,是谁杀害了詹姆斯・巴克利上校呢?”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他的死是上天的报应。不过,请你记住,如果
我如愿以偿,亲手砸碎了他的狗脑袋,那么,他死在我的手下,也不过是罪
有应得。如果他不是因为问心有愧,自己摔死了,我势必也要宰了他,用他
的血来洗清我心中的冤屈。你不是要我讲一讲事情的经过吗?好,我没有必
要隐瞒,因为我对这件事情问心无愧。
“事情是这样的,先生。你现在看到的我,后背弯曲得像骆驼,肋骨也
歪歪扭扭,但在一一七步兵团当兵的时候,亨利・伍德下士是最英俊的小伙
子。那时我们驻扎在印度的一个兵营里,我们把那地方叫做布尔蒂。前几天
死去的巴克利和我是同一个连的军士。那时团里有一个美女——不错,一个
双唇间最富有生命气息的漂亮姑娘——名叫南希・德沃伊,她是陆战队护旗
上士的女儿。那时有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了她,而她只爱其中的一个,她爱的
那个人就是我。你们看到蜷缩在火炉边的这个可怜虫,再听到我说那时正因
为我长得英俊她才爱我时,你们一定会笑掉大牙的。
“哎,虽然我赢得了她的那颗纯真的心,可是她父亲却把她许给了巴克
利。那个时候的我,冒冒失失,做事不顾后果,而巴克利受过良好的教育,
而且已经有了显赫的军功。可是那姑娘对我真心一片,那时如果没有发生印
度叛乱,致使全国混乱不堪,我早就把她娶到手了。
“我们都被困在布尔蒂,其中包括我们的那个团,半个炮兵连,一个锡
克教连,另外还有许多平民和官兵家眷。我们被一万叛军团团包围在那里,
他们就像一群凶猛的猎狗向围在笼子里的一只耗子张牙舞爪。大约两个星期
后,我们的饮水用光了。我们能否与正往内地开来的尼尔将军的纵队取得联
系,也是个未知数,而这是我们唯一得救的希望,因为我们不能指望携带所
有的妇女和儿童冲杀出去。于是我自告奋勇突围去向尼尔将军求援。我的请
求被批准了。由于巴克利军士比谁都熟悉当地的地形,于是我就找他商量突
围的详细情况。他画了一张路线图给我,让我按图穿过叛军的防线。当天晚
上十点钟,我便开始上路。城里有一千多条生命在等待援救,可是那天晚上,
我在从城墙上爬下去的时候,心里想念的却只有一个人。
“我路上要经过一条干涸的河道,我们原本指望它掩护我通过敌人的岗
哨,可是当我匍匐行至河道拐弯处时,闯进了六个敌军的埋伏圈,他们正蹲
在黑暗中等我。刹那间,我被一棒打晕过去,我的手脚被绑得严严实实。可
是,我真正的创伤是在心里而不是在头上,因为当我醒过来听他们谈话时,
尽管他们的话我懂得不多,但我也听得十分清楚,原来我的战友,也就是替
我安排突围路线的那个人,通过一个土著仆人,把我出卖给敌人了。
“我不需要详细讲述他是怎样出卖我的那一部分了,你们现在已经知道
詹姆斯・巴克利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第二天尼尔将军领兵前来解了布尔蒂军
民 的 围 , 可 是 , 叛 军 在 撤 退 时 , 把 我 155
155 一起带走了,很多年来我没见过白人的面孔,受尽折磨。我便设法逃走,
又被捉回,重新遭受折磨。你们可以看见,我现在的这副模样,就是他们弄
成的。几个叛军逃到了尼泊尔,把我也带上了,后来,我又被带到了大吉岭。
那里的山民把带我的叛军杀死了,于是我又一度成了他们的奴隶。我逃走之
后,没有往南走,而是往北走,一直逃到阿富汗。我在那里漂泊了好几年,
最后又回到了旁遮普。在那里,我多半时间跟土著人生活在一起,跟他们学
会了变戏法,用以维持生计。我一个可怜的残废人,回英国去又有什么用呢?
难道回去在老战友面前丢人现眼?即使我渴望复仇,我也不愿意回去。我宁
愿南希和我的老朋友认为我已经直挺挺地死去,也不愿让他们看到我还活
着,像一只黑猩猩一样拄着一根拐杖蹒跚而行。他们深信我已经死了,我也
愿意他们这样认为。我听说巴克利娶了南希,并且在团里扶摇直上,可是即
便如此,我也不愿吐露真情。
“但是人到老年,思乡之情便油然而生。好多年来,我做梦也在想念英
国的绿油油的田野和山峦。我最后下决心在死之前再看一眼故乡的田野和山
水。我一点一滴地积聚回家的盘缠,然后来到驻军的地方,因为我了解军人
的生活,知道怎样讨好他们,并以此赚钱维持生计。”
“你讲的故事是非常生动感人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说,“我曾经听
人说过,你遇见了巴克利夫人并彼此认出来了。我想,你后来尾随她回家,
并从窗口外面目睹了她和她丈夫间的争吵,毫无疑问,她当面数落了她丈夫
对你的行为。你当时情绪激动,便跑过草坪,冲着他们翻窗而入。”
“的确是这样,先生,他一看到我,脸色突变,我还从没有见过那样难
看的脸色。接着,他仰面倒下,头就撞倒在炉子挡板上面。其实,他是在摔
倒之前就死了。我根据他的面部表情判断他已经死了,这就像我现在坐在炉
火旁看书本一样清清楚楚。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就像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
心,那颗做了亏心事的心。”
“那么后来呢?”
“后来南希晕倒了,我赶快从她手中拿起开门的钥匙,准备开门呼救。
可是这时我觉得还是别管它的好,不如就此走掉算了,因为这件事情对我很
不利,一旦我被抓住,我的秘密就会暴露无遗。我匆匆忙忙随手将钥匙塞进
衣袋里,丢下手中的手杖,然后去捕捉爬上了窗帘的特笛。我把它捉住放回
箱子里,便飞快地逃离了那间屋子。”
“谁是特笛呢?”福尔摩斯问道。
这个人俯身向前,拉开屋角上一只笼子的门,突然笼子里溜出来一只漂
亮的红棕色小动物。它身子瘦小柔软,长着鼬鼠似的腿,细长的鼻子,还有
一双很好看的红眼睛,我还没有见过别的动物有这样美丽的眼睛呢。”
“是一只猫鼬!”我喊道。
“对,有些人这样叫它,也有人把它叫做獴,”那个人说道,“我把它
叫做捕蛇鼬,特笛捕捉眼镜蛇动作快得惊人。我这里有一条去掉了毒牙的蛇,
特笛每天晚上在士兵俱乐部里表演捕蛇游戏,给士兵们取乐。还有别的问题
吗,先生?”
“好的,假如巴克利夫人病情严重,我们还会来请教你的。”
“要是那样的话,我会自己去的。”
“如果没什么问题,那也不必把死者的丑闻重新翻腾出来。虽然他行为
龌龊下流,但是,三十年来,他因为自己的卑鄙行为一直受到良心的苦苦责
备。就这一点,你也该满意了。啊,墨菲少校在街道对门。再见,伍德。我
想知道昨天以来又发生什么事情了没有。”
少校还没有走到街拐角处,我们就赶上他了。
“啊,福尔摩斯,”少校说,“我想你已经听说这件事完全是庸人自扰
了吧。”
“那么,是怎么回事呢?”
“刚刚验完尸体。法医证明,上校的死是因中风引起的。你看,这原来
是一件相当简单的案子。”
“啊,再简单不过了,”福尔摩斯笑容可掬地说,“华生,走吧,我想
奥尔德肖特镇没有我们的事了。”
“还有一件事情,”我们来到车站时,我说道,“如果说她丈夫的名字
叫詹姆斯,而另一个人叫亨利,她为什么提到大卫呢?”
“我亲爱的华生,如果我真是你所喜欢描述的那种理想的推理家,那么,
从这一个词我就应该推出这整个故事。显然,那是个斥责的字眼。”
“斥责的字眼?”
“是啊,你知道,大卫①也不时做错事,而且有一件错事同巴克利军士一
模一样。你记得乌利亚和拔示巴②这个小故事吗?我恐怕我对《圣经》知识
有点遗忘了。不过在《撒母耳记》第一章或者是第二章,你可以找到这个故
事。”
(刘更祥译)


②据《圣经》中的《撒母耳记》第二章第十一节记载:以色列国王大卫(David)诱奸了其将军乌利亚(Uriah)
之妻拔示巴(Bathsheba),并使她怀孕。大卫怕丑事暴露,便让乌利亚回家探妻,但乌利亚没有回家。结
果大卫用计把乌利亚派到前线打仗并使他战死疆场。——译者注
住院的病人
住院的病人

浏览一下一连串内容有点不连贯的回忆录,我想用它们来阐明我朋友歇
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智力上的一些特点,但在挑出达到我这一目的例子方面,
却遇到了困难。因为福尔摩斯虽然在侦破这些案件的过程中,运用了他那分
析推理的绝妙方法,证明了他的调查研究方法既独特又具很高的价值,但就
案件本身而言,却往往平淡无奇,不值一提,我觉得实在不值得向读者介绍。
另一方面,这样一种情况也经常发生,即他参与调查了一些既离奇又富有戏
剧性的案子,但他参与侦破案件的原因却又少得不能满足他的传记作者——
我的愿望。我曾经记述过一件小小的案子,题为《血字分析》,后来又有另
一个有关“格洛里亚斯各特”号三桅帆船失事案,都是能使历史学家永远感
到惊奇的惊险案例。现在我要讲述的这件案子,在案件的侦破过程中,我的
朋友虽然没有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整个案情却十分离奇,我觉得实在是
应该记入此回忆录中。
那是七月的一个闷热的阴雨天,半边窗帘放了下来,福尔摩斯蜷缩在沙
发上,一遍又一遍地读那封早邮接到的信。我在印度服役的经历使我养成了
耐热不耐寒的习惯,因此这天的气温虽已到了华氏九十度,我却一点都不觉
得难受,但是这天的报纸却实在乏味。议会已经休会,大家都离开了城市。
我也渴望游一游新森林中的空地或南海的铺满卵石的海滩。然而因手头拮
据,我不得不推迟了假期。但是,对我的伙伴来说,无论乡下还是海滨,一
点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唯一的兴趣就是混迹于伦敦的五百万人口中,对
他们中间关于悬案的每一个细小的传闻或猜疑都特别关心,大自然丝毫都引
不起他的兴趣。因此当他不注意城中的罪犯时,他唯一的改变,是去看望他
在乡间的哥哥。
这时福尔摩斯正全神贯注,无心说话,我只好扔开那枯燥无味的报纸,
靠在椅子上,陷入沉思。忽然,我的伙伴的话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想得不错,华生,”福尔摩斯说,“用这种方法来解决争端,真是
太荒谬了。”
“太荒谬了!”我大声说。但就在同时我猛地想到,他怎么会觉察出了
我内心深处的想法呢?我坐直了身子,茫然不解地惊视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我喊道,“这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福尔摩斯见我茫然不解,开怀大笑起来。
“你一定还记得,不久前,”他说,“我给你读过一段爱伦・坡的短篇
故事。在那篇故事中,他塑造了一位有严密的推理头脑,竟能察觉他的同伴
没讲出来的想法的人物,当时你认为,这纯属作者巧妙的虚构。当我提出,
我常常也习惯这样做时,你却表示怀疑。”
“我可没有这么说啊!”
“也许你嘴上没说,亲爱的华生。但可以从你的眉宇间看出来。因此,
当我看见你扔下报纸,陷入沉思,便很高兴有机会研究你的思想,最后打断
你的思绪,为的是证明我猜中了你的想法。”
可是我仍然对他的解释不满意。
“在那篇你给我读的故事中,”我说,“那个推理者是从观察那个人的
动作而得出结论。如果我没记错,那个人是被一堆石头绊了一下,抬头看星
星,等等。可是我却是一直都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这能给你提供什么线索
呢?”
“你冤枉你自己了。五官是人用来表达感情的工具,而你的五官,则更
是忠实执行这一职责的奴仆。”
“你的意思是说,你从我的面容上看出了我一系列的思想?”
“从你的面容,特别是你的眼睛。或许你自己已忘了你是怎样陷入沉思
的了?”
“对,我记不得了。”
“那么,我来告诉你。你扔报纸的动作引起了我对你的注意。接着,你
在那里呆坐了半分钟的样子。后来你双眼凝视着那张你新配上镜框的戈登将
军肖像,从你面部表情的变化,我看出你已经开始想事了。但是你想得并不
太远。接着你的眼光又转到了书架上你那张没装镜框的亨利・沃德・比彻的
画像上。然后,你又朝上看着墙,你的意图当然是很明显的。你是在想,如
果也给这张画像配上镜框,墙上的这块空处正好可以挂,可以与那张戈登像
并排挂在一起了。”
“你真是令人不可思议,觉察到了我的思绪!”我大叫道。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怎么出过差错呢。接着你的思想又回到比彻的身
上,你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的肖像,好像是在研究他的面貌特征。后来你不
再皱眉头了,但是仍在凝视,你的脸上现出思考的样子,可见你在回想着比
彻的经历。我确信,这时你肯定联想到了他在内战期间代表北方所担当的使
命,因为我记得你曾经对我国人民过分粗暴对待他的方式表示非常愤慨。对
这件事你的感受非常强烈,因此,我知道你想到比彻时,也不能不想到这些。
没过多久,你的视线从画像上移开了,我觉得你的思想又转到内战上去了。
当我发现你双唇紧闭,双目炯炯发光,两手紧握,我确信你正在想双方在这
场鏖战中所表现的英勇气概。可是,慢慢地你的脸色又变得更加阴沉,你摇
了摇头。那是在想战争的悲惨、恐怖以及造成的生命无谓的牺牲。你的一只
手慢慢地移到了自己的旧伤疤上,双唇露出一丝微笑,于是我看出,你当时
在想,这样解决国际问题的方法实在荒谬可笑。在这点上,我同意你的看法,
这是非常荒谬的,而且我很高兴地知道,我这一切推论都是正确的。”
“一点不错!”我说,“虽然你已经解释清楚了,但我得承认我仍像以
前一样感到惊讶。”
“这是非常肤浅的,我亲爱的华生,我向你保证。如果不是那天你表示
某些怀疑的话,我刚才决不会打断你的思路的。不过今晚微风习习,我们到
街上散散步怎么样?”
我已厌倦我们这间小小的起居室,便欣然同意了。我们一起遛了三个小
时,观赏着舰队街和河滨的人生那宛如潮汐、千变万化的万花筒。福尔摩斯
独特的议论,对细节敏锐的观察力和巧妙的推理能力,使我极感兴趣,听得
入了迷。回到贝克街时,已经十点钟了。一辆四轮轿式马车正等在我们寓所
的门前。
“哈!我看,这辆马车是一位医生的,一位普通医生的,”福尔摩斯说,
“他开业不久,不过生意还不错。我想,他是来找我们商量事情的。幸亏我
们回来了。”
我很熟悉福尔摩斯的观察方法,因此能够领会他的推理。并且可以看到
车内灯下挂着一只柳条篮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医疗器械的种类和状况为
迅速作出判断提供了论据。从楼上我们窗户的灯光可以看出,这位夜晚的来
访者确实是来找我们的。我心里有些奇怪:什么事竟使一位同行在这样的时
刻来找我们呢?我紧跟着福尔摩斯走进了寓所。
一个面色苍白瘦削、长着沙茶色络腮胡子的人,看到我们进来,从壁炉
边的一把椅子上站起来。他的年纪至多三十三四岁,但面容憔悴,气色不好,
说明生活耗尽了他的精力,夺去了他的青春。他的举止羞怯腼腆。像一位十
分敏感的绅士,而他站起来时,扶在壁炉台上的那只又细又瘦的白皙的手,
不像是外科医生的,倒像是艺术家的。他的衣着朴素、色彩灰暗——黑礼服
大衣,深色裤子和一条颜色不甚鲜艳的领带。
“晚安,医生,”福尔摩斯爽朗地说道,“我很高兴你仅仅等了我们几
分钟。”
“那么,你和我的车夫谈过了?”
“没有,是从桌子上的蜡烛看出来的。请坐,请告诉我,我能帮你什么
忙。”
“我是珀西・特里维廉医生,”我们的来访者说道,“住在布鲁克街四
○三号。”
“你不是《原因不明的神经损伤》那篇论文的作者吗?”我问。
他一听我知道他的著作,兴奋得苍白的脸上泛出红晕。
“很少听人谈起这部著作,我还以为没有人知道它呢,出版商告诉我,
这本书销路很是令人沮丧,”来访者说道,
“我想,你本人也是一位医生吧?”
“我是一个退役的外科军医。”
“我对神经病学一直很感兴趣,很想对它进行专门的研究。不过,一个
人当然应该首先从事他力所能及的工作。哦,我扯得太远了。歇洛克・福尔
摩斯先生,我知道,你的时间非常宝贵。事情是这样的:我在布鲁克街的寓
所里,最近发生了一连串非常奇怪的事情。今晚,这些事情已经到了非常紧
要的关头,我感到再也不能再耽误了,必须马上来向你请教,求你帮个忙。”
歇洛克・福尔摩斯坐下来,点起了烟斗。
“你要我出主意、帮忙,非常乐意。”福尔摩斯说,“请把使你感到不
安的那些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听。”
“其中有一两点太微不足道了,”特里维廉说道,“我提到这些,实在
觉得惭愧。不过这件事太令人莫名其妙了,而且近来变得更加复杂,我只好
把一切都摆在你面前,请你从中取舍所需的东西。
“首先,我得谈谈我大学时代的一些事情。我曾是伦敦大学的一名学生,
我相信,如果我告诉你们,我的教授认为我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学生,你们不
会认为我是过于自吹自擂吧。毕业以后,我在皇家大学附属医院干一个无足
轻重的工作,继续致力于研究工作。我很幸运,我对强直性昏厥病理的研究
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我写了一篇你的朋友刚才提到的关于神经损伤的专
题论文,终于获得了布鲁斯・平克顿奖金和奖章。我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大
家都认为我前程远大。
“可是我的主要困难是缺乏资金。你一定知道,如果一个专家要想出名,
就必须在卡文迪什广场区十二条大街中的一条街上开业,这就需要交巨额房
租和花巨资购置设备。除这笔创办费用外,他还必须准备可以维持自己几年
生活的钱款,租一辆像样的马车和马。要达到这些要求,实在是我力所不及
的。我只能期望节衣缩食,用十年的时间积蓄,再来挂牌行医。然而,一件
意料不到的事情突然为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这就是一位名叫布莱星顿的绅士的来访。布莱星顿和我素昧平生,一
天早晨他突然来到我房里,开门见山地谈到他的来意。
“‘你就是那位成就卓著,最近获奖的珀西・特里维廉先生吗?’他说
道。
“我点了点头。
“‘请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他继续说道,‘你会看到这样做对你是
有好处的。你才华出众,会成为一个有成就的人。你明白吗?’
“听到这样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相信我会尽力而为的,’我说道。
“‘你有不良嗜好吗?酗酒吗?’
“‘没有,先生!’我大声说道。
“‘太好了!这太好了!不过我得问问,既然你有这些本事,为什么不
开业行医呢?’
“我耸了耸肩。
“‘是啊,是啊!’他赶忙说,‘这一点也不奇怪。虽然你脑子里装的
东西很多,可是口袋里却囊空如洗,对不对?如果我帮你在布鲁克街开业的
话,你意下如何?’
“我惊呆了,’瞪大眼睛望着他。
“‘啊,这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并不是为了你,’他大声说道,‘我
对你十分坦率,如果这对你合适的话,那对我就更加合适了。我有几千镑准
备投资,你知道,我认为我可以投资给你。”
“‘那为什么呢?’我忙问道。
“‘啊,这正像其它投机事业一样,不过比大部分投机事业更保险一些。’
“‘那么,我该做些什么事呢?’
“‘我当然会告诉你的。我要替你租房子,置家具,雇女仆,管理一切。
你要做的只是坐在诊室里看病。我给你零用钱和一切所需的东西。然后你把
你赚的钱交给我四分之三,剩下的四分之一,你自己留着。’
“这就是那个叫布莱星顿的人向我提出的奇怪的建议,福尔摩斯先生,
我不必再讲述我们怎样协商、成交的事,以免使你厌烦。结果是,我在报喜
节①搬进了这个寓所,并完全按他提出的条件开业。他本人也搬来同我住在一
起,做一个住院的病人。他的心脏衰弱,显然,他需要经常治疗。他自己占
用了二楼的两间最好的房子,一间用作起居室,一间用作卧室,他这人脾气
古怪,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他的生活很不规律,但从另一方面说,却又极
有规律。每天晚上的同一时刻,他都到我的诊室来检查帐目。我赚的诊费,
每一畿尼他给我留五先令三便士,其余的他全部拿走,放到他自己屋内的保
险箱里。
“我可以非常自信地说,对这项投机生意,他永远也不会后悔。生意一
开始就很成功。我出色地处理的几个病例,加上我在附属医院的声望,我很
快就出了名,这几年来,我也使他变成了一个富翁。
“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我的经历以及与布莱星顿先生的关系。余下的


基督教节日,即圣母领报节。天使加百列通知圣母玛丽玛,她将生育耶稣,故名。每年 3 月 25 日举行庆
祝仪式。——编注
是驱使我今晚来此求教的近来我那里所发生的怪事了。
“几周之前,布莱星顿先生下楼来找我。我觉得,他的情绪异常激动。
当他提到在伦敦西区发生了一些盗窃案时,他显得那么激动,我看是毫无必
要。他声明说,我们应当把门窗加固闩牢,一天也不能耽误。最近这一星期,
他坐立不安,不时地向窗外张望,就连他午餐前习以为常的短暂的散步,也
取消了。他的一举一动给我一个印象,他似乎对什么事或是什么人非常的恐
惧,可是当我向他问到这件事时,他又变得非常无礼,于是我不得不丢下这
一问题。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他的恐惧似乎逐渐消失了,他又恢复了老习
惯。可是新近发生的一件事情,又使他处于目前这种可怜的虚弱状态。
“事情是这样的:两天以前,我收到一封信,我现在就把它读给你听,
信上既没有地址,也没有日期。
一位侨居英国的俄罗斯贵族(信上这样写道),亟愿到珀西・特里维廉
医生处就医。近几年来,他一直受强直性昏厥病的折磨,而特里维廉医生是
人所共知的医治这种病症的权威。如果特里维廉医生方便,能在家等候,他
准备明晚六点一刻左右前往就诊。
“这封信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因为对强直症进行研究的主要困难在于
这种疾病是罕见的。当小听差在约定的时间把病人领进来时,我如约正等候
在诊室里。
“他是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人,异常拘谨,而且很平常——不像是一个人
们想象中的俄罗斯贵族。他同伴的相貌给我的印象却深得多。这是一个高大
的年轻人,面色黝黑,漂亮得惊人,却带着一副凶相,有一副赫拉克勒斯 ①
的体格和胸膛。进来后,他用手搀着老人的胳膊,轻轻地把老人扶到椅子跟
前,这从他的外表你是很难料到他会有这种温情。
“‘医生,请恕我冒昧前来,’他用英语对我说道,说时有些口齿不清,
‘这是我父亲,他的健康,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我被他这种孝子忧虑深深感动了。‘或许,在诊治时,你愿意留下吧?’
我说。
“‘绝对不行,’他惊叫起来,‘我忍受不了这种痛苦。如果我看到我
父亲发病时那种可怕的样子,我一定会受不了,我的神经也很脆弱。如果你
允许,在你给我父亲诊治时,我可以在候诊室里等候。’
“我当然同意,年轻人便离开了。我和病人开始研究他的病情,我把它
详详细细地记了下来。他的智力很一般,回答问题常常含含糊糊,我认为这
是因为他不大懂我们的语言。然而,正当我写病历的时候,他突然停止了回
答问题,当我转身看他时,我非常惊诧地看见他笔直地坐在椅子上,面部一
片茫然,肌肉僵硬,眼睛直盯着我。他那不可思议的疾病又发作了。
“正如我前面所说的,开始我感觉既怜悯又害怕。后来,我的职业兴趣
占了上风。我记下了病人的脉搏和体温,试了试他肌肉僵硬程度,检查了他
的反应能力,没有发现任何与我以前所诊断的这种病例有不一致的现象。在
过去这样的病例中,我曾经使用烷基亚硝酸吸入剂,取得了良好的疗效。现
在似乎正是试验它疗效的极好机会。这个药瓶在地下的实验室里,我丢下病
人,跑下去取药。找药耽误了一些时间,大约五分钟吧。回到诊室,我发现
室内空空,病人已不知去向,可以想象,当时,我是多么的惊讶。


希腊神话中的著名英雄。勇猛,孔武有力。——编注
“我马上跑到候诊室,他儿子也不见了。前门已经关上,可是没有上锁。
我那个接待病人的小听差新来不久,并不机灵。通常他总是等在楼下,等我
按铃时,他才跑来把病人领出去。他也没听到什么,这件事就完全成了一个
哑谜。没多久,布莱星顿先生散步回来了,可是我对此事只字不提,因为,
老实说,近来我尽量少和他交谈。
“啊,我想我不会再见到这个俄罗斯人和他儿子了,所以,在今天傍晚,
也是在那个时候,当他们两个人跟昨天那样,又来到我的诊室时,你们可以
想象,我是多么惊讶了。
“‘昨天我突然离开,实在是太抱歉了,医生,’我的病人说。
“‘我承认,我对这件事感到很奇怪,’我说。
“‘啊,事情是这样的,’他说,‘我每次清醒过来时,对患病时发生
的一切,总是记忆模糊。我醒来时似乎觉得我是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你又
不在,我便昏头昏脑地起身出去,走到街上了。’
“‘我呢,’他儿子说道,‘看到我父亲从候诊室门口走过,以为诊治
完了。直到我们到了家,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好了,’我笑了笑,说道,‘这事除了使我感到惶惑不解之外,别
的倒也没什么。所以,先生,如果你愿意到候诊室去的话,我将很高兴继续
我们昨天突然中断的诊治。’
“我和那位老绅士讨论他的病情约有半小时的样子,然后,给他开了处
方,我便看着他儿子搀着他走出去了。
“我已经说过,布莱星顿先生一般是在这个时间出去散步的。没过多久,
他散步回来了,走上楼去。过了一会,我听到他从楼上冲下来,像一个吓得
发疯的人一样冲进了我的诊室。
“‘谁到我的屋子里去了?’他吼道。
“‘没人去过。’我说。
“‘撒谎!’他怒吼道,‘你上来看!’
“我没有理会他说话的粗鲁,因为他当时害怕得几乎要发疯了。我和他
一起上楼时,他把浅色地毯上的几个脚印指给我看。“‘这难道是我的脚印
吗?’他叫喊着。
“这些脚印肯定比他的要大得多,而且显然是刚留下不久。你们知道,
今天中午下过大雨,而我的病人只有刚才来过的这父子俩。那么,一定是在
候诊室里等着的那个人,出于某种不可知目的,趁我忙于给那个老人诊断时,
上楼进了他的房间。东西倒是没动过,也没少,不过这些足迹证明,无疑是
有人进去过的。
“当然这是扰乱人心的事,可是布莱星顿先生显得过分的激动不安。他
竟然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不断叫喊,我简直难以让他说得有条理一点。就是他
提出要我来找你,我当然立即发现,这样做是明智的。因为尽管他对这件事
的严重性似乎估计过高,但肯定这里面一定有名堂,如果你与我一同乘我的
马车回去,你至少能使他平静下来,虽然我不敢指望你能把所发生的这件奇
事解释清楚。”
歇洛克・福尔摩斯聚精会神地听完了这段冗长的叙述,显然,这件事引
起了他强烈的兴趣。他的面容像往常一样毫无表情,可是他的双眼眯缝得越
来越厉害了,从他的烟斗中袅袅上升的烟雾也越来越浓,这使得这位医生的
故事中的每一个离奇的情节更加突出了。来访者的话刚刚结束,福尔摩斯二
话不说就站起来,把我的帽子递给我,从桌上抓起他自己的帽子,跟着特里
维廉医生朝门口走去。一刻钟内,我们便赶到布鲁克街这位医生寓所的门前
了。这栋暗淡、单调的房子,使人想起伦敦西区的诊所。一个矮个子小听差
将我们领了进去,我们走上了宽阔的、铺着上等地毯的楼梯。
突然发生的一件怪事,使我们停下来。楼上的灯光猛地熄灭了,黑暗中
传来一个尖细的、颤抖的喊声:
“我有枪,我警告你们,再往上迈一步我就要开枪。”
“简直是岂有此理,布莱星顿先生,”特里维廉医生高声喊道。
“啊,是你,医生,”这人宽慰地松了一大口气,“可是其它几位先生
是不是冒充的呢?”
我们感觉得到他正在暗中对我们进行仔细的观察。
“不错。不错,一点也不错,”那声音终于说道,“你们可以上来,如
果我的谨慎冒犯了你们,那么我感到很抱歉。”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汽灯又点着了,我们看到面前站着一个相貌奇特的
人。从他的外表和说话的声音看,他确实心烦意乱。他很胖,可是显然过去
有一段时间,他比现在还要胖得多,所以他脸上的皮松松垮垮,他的脸如同
猎犬的双颊一般,耷拉两只松弛的肉袋。他脸色苍白,那稀疏的淡茶色头发
似乎由于心情激动而竖立起来。他手中握着一支手枪。我们向上走时,他把
手枪塞进了衣袋。
“晚安,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我非常感激你能来这里。没有人
比我更需要你的指教了。我想特里维廉医生已经把有人无法无天闯入我房中
的事告诉你了。”
“不错,”福尔摩斯说,“那两个人是谁?布莱星顿先生,他们为什么
要折磨你?”
“哎,”那位住院病人神情不安地说,“这就难说了。你也不能指望我
能回答这样的问题,福尔摩斯先生。”
“你是说你也不知道吗?”
“请过来,请吧。请赏脸进来一下。”
他把我们领进卧室里,房间很宽敞,布置得很舒适。
“你们看,”他指着他床头那只大黑箱子说,“我并不是一个很富有的
人,福尔摩斯先生,特里维廉医生可能已经告诉你了。我这辈子除了这次投
资外,再也没投过资。我不信任银行家,从不信任他们,福尔摩斯先生。你
别说出去,我所有的钱都在这只箱子里。所以,那些不速之客闯入我的房子
时,你可以明白,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福尔摩斯疑惑地望着布莱星顿,摇了摇头。
“假如你想欺骗我,我是不可能给你出什么主意的。”福尔摩斯说。
“可是我已经告诉你一切了。”
福尔摩斯厌恶地挥了挥手,转过身来说:
“晚安,特里维廉医生。”
“你不给我一些指教吗?”布莱星顿颤声大叫道。
“我的指教就是请讲真话,先生。”
一分钟后,我们已经来到街上,向家中走去。我们穿过牛津街,在哈利
街走了一段之后,我的朋友讲话。
“带你出来为这样一个蠢人白跑一趟,真是抱歉,华生,”福尔摩斯终
于开口说,“但不管怎说,这也是一个很有趣的案子。”
“我可没开口说出什么来,”我坦率地说道。
“很明显,有两个人,或者更多一些,但至少是两个人,为 了某种原因,
决心要找到布莱星顿这个家伙。我一点都不怀疑,是那个年轻人两次闯进了
布莱星顿的房间,他的同伙则用一种巧妙的手段,使医生无法干涉。”
可是怎样解释那强直性昏厥呢?”
“不过是骗人的模仿,华生,关于这一点,我不敢向我们的专家暗示得
太多。装这种病并不难,我自己也这样做过。”
“那么后来又怎样呢?”
“完全是碰巧,布莱星顿两次都不在房子里。他们之所以选择这样不平
常的时间来看病,显然是为了确保候诊室里没有其他的病人。然而,这个时
间又恰好是布莱星顿散步的时间,这似乎说明了他们对布莱星顿的日常生活
习惯还了解得不很清楚。如果他们只是为了偷盗,至少会设法搜索财物。我
还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他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了。这家伙不太可能在自己
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结下了这样两个仇敌。因此,我肯定,他知道这两个人
是谁,而由于他本身的原因,他隐瞒不说,很可能明天他就愿意吐露真情了。”
“难道不会有其它的一种情况吗?”我说,“毫无疑问,这根本不可能,
不过还是可以想象的。会不会是特里维廉医生自己居心不良,闯进了布莱星
顿室内,而编造出这个患强直症的俄罗斯人和他的儿子的故事呢?”
我在汽灯光下看到我这天真的想法引起了福尔摩斯的哂笑。
“我亲爱的朋友,”福尔摩斯说,“一开始我也曾这样想过。不过我很
快就证实了医生讲的故事。那个年轻人在楼梯的地毯上留下了脚印,这样我
就完全没有必要再去看他留在室内的那些脚印了。我只需告诉你,他的鞋是
方头的,不像布莱星顿的鞋是尖头的,又比医生的鞋长一英寸三,你就知道,
无疑是有这么个年轻人了。话就说到这里,我们现在可以安睡了。如果明天
早晨我们从布鲁克街听不到新情况,那才让我吃惊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预言很快就实现了,并且颇具戏剧性。第二天早晨
七点半,我看到福尔摩斯在清晨的微光中穿着晨衣站在我的床边上。
“有一辆马车在外面等着我们,华生,”福尔摩斯说。
“那是怎么回事?”
“布鲁克街的事。”
“有新消息吗?”
“是一个悲剧,不过还不能肯定,”福尔摩斯边说边拉起窗帘,“请看
这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条,上面用铅笔草草地写着:‘看在上帝的份上,
请速来。珀西・特里维廉。’我们的这位医生朋友写这张便条时,处境是极
为困难的。随我来,老朋友,情况很紧急。”
一刻钟左右,我们又来到了这位医生的诊所。他惊恐异常地跑来迎接我
们。
“啊,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双手捂住头,大声喊道。“什么事?”
“布莱星顿自杀了!”
福尔摩斯打了一声呼哨。
“是的,他昨晚上吊了。”
我们走进去,医生把我们引进了那间显然是候诊室的房间。
“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大声说,“警察正在楼上呢。简直把我
吓坏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通常,他每天一大早便叫女仆给他送一杯茶。七点钟左右,女仆走进
去 时 , 这 个 不 幸 的 人 已 经 吊 死 在 房 子 中 央 了 。 他 把 一 175
175 根绳子绑在平常挂那盏笨重的煤气灯的钩子上,然后他从昨天给我们看
的那个箱子上跳下去吊死了。”
福尔摩斯站在那里沉思了片刻。
“如果你不反对,”福尔摩斯终于说,“我想上楼去调查一下这件事。”
我们两个人往楼上走去,医生跟在后面。
我们一进卧室,迎面看到一幅可怕的景象。前面我说过布莱星顿肌肉松
弛的样子。而他摇摇晃晃地悬挂在钩上的样子使之更加明显、难看,简直不
像一个人了。他的脖子拉长了,像一只拔了毛的鸡脖子,相形之下,他身体
的其余部分显得更加肥大和不自然。他只穿了一件长睡衣,那双难看的脚和
肿胀的脚脖子从睡衣下直挺挺地伸了出来。一位精明能干的警长站在尸体旁
边,正在笔记本上作记录。
“啊,福尔摩斯先生,”我的朋友一进去,警长就招呼道,“见到你很
高兴。”
“早上好,兰诺尔,”福尔摩斯答道,“我相信,你不会把我当成闯进
屋子的罪犯吧?你听说过本案发生前的一些情况了吗?”
“是的,我已经听到一些了。”
“你怎么看?”
“我认为,此人已被吓得魂不附体了。你看;他在这张床上睡了好长的
时间,这里有很深的压痕。一般说来,自杀通常是发生在早晨五点钟左右。
这大约也就是他上吊的时间了。看来,他这么做前经过了再三考虑。”
“根据肌肉僵硬的情况判断,我看他已经死了三个小时左右了,”我说。
“你发现屋子里有什么异常迹象吗?”福尔摩斯问。
“在洗手池上发现一把螺丝起子和一些螺丝钉。他夜里好像抽过不少
烟。这是我从壁炉里拣出来的四个雪茄烟头。”
“哈!”福尔摩斯说,“你找到了他的雪茄烟嘴吗?”
“没有,没找到。”
“他的烟盒呢?”
“找到了,在他的外衣口袋里。”
福尔摩斯把烟盒打开,拿出一支雪茄烟闻了闻。
“啊,这是一支哈瓦那雪茄,而壁炉里的这些是荷兰从东印度殖民地进
口的特殊品种。你知道,这些雪茄通常都包着稻草,并且比别的牌子的都细。”
他从口袋里拿出放大镜对那四个烟头进行检查。
“两支是用烟嘴吸的,两支不是,”福尔摩斯说,“两个烟头是用一把
不锋利的小刀削下来的,另两个烟头则是被一排尖锐的牙齿咬下来的。这不
是自杀,兰诺尔先生,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血腥谋杀案。”
“不可能!”警长大声喊道。
“为什么?”
“一个人为什么要用吊死这种笨办法进行谋杀呢?”
“这正是我们要调查的了。”
“他们是怎么进来呢?”
“从前门进来的。”
“早晨门是上锁的。”
“那么门是在他们走后锁上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了他们留下的痕迹。请等一下,我马上能给你们进一步说明情
况。”
福尔摩斯走到门口,一边转动门锁,一边仔细地把锁检查了一番。然后,
从锁里把钥匙取了出来,也对它进行了检查。接着他又依次检查了床铺、地
毯、椅子、壁炉台、死者的尸体和绳索。最后他终于显出了满意的神色。在
我和警长的帮助下,割断了绳子,把那可怜的人恭恭敬敬地放到了地上,盖
上了床单。
“绳子是从哪来的?”他问道。
“是从这里割下来的,”特里维廉医生从床底下拖出一大卷绳子说。
“他很怕火灾,身边总是放着这东西,以便在楼梯烧着时,从窗口逃出
去。”
“这东西倒是给凶手们省去了很多麻烦,”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
“不
错,案情已经十分清楚了,如果到下午我还不能把发案的原因告诉你,我就
感到奇怪了。我得把壁炉台上布莱星顿的这张照片带走,这将有助于我的调
查。”
“可是你没告诉我们任何情况!”医生叫道。
“啊,事情发生的前后经过已经清清楚楚了,”福尔摩斯说,“这里面
一共有三个人:那个年轻人,老人和第三者,至于第三者的身份,我还不清
楚。前两个人,显然就是那假装的俄罗斯贵族及其儿子,所以我们能够十分
详尽地叙述他们的情况。这所房子里有一个同伙把他们放了进来。如果我可
以向你进一句忠言的话,警长,应当立即逮捕那个小听差。据我所知,他到
你的诊所当差还不久,医生。”
“这个小家伙已经失踪了,”特里维廉说道,“女仆和厨师刚才还找过
他。”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他在这出戏里扮演的角色是不可少的,”福尔摩斯说道,“这三个人
是踮着脚上楼的,老人在前,年轻人在中间,来历不明的人在最后……”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我突然喊道。
“啊,至于脚印上摞脚印,并不难辨认。昨天,我有机会看到了每个人
的脚印。他们上了楼,来到布莱星顿的门前,发现房门锁上了。于是,他们
用一根铁丝去转动里面的钥匙。甚至用不着放大镜,你们也可以从这把钥匙
榫槽上的划痕看出,他们是怎么使的劲了。
“他们进屋后的第一步肯定是塞住了布莱星顿先生的嘴。当时他可能已
经睡着了,或者被吓瘫了,喊不出声来。这房子的墙很厚,可以想象,即使
他有可能喊一两声,呼救声也没人能听到。
“显然,他们把他处置好以后,就商量了一番,这种商量可能带有起诉
的性质,而且还进行了较长一段时间。那几支雪茄就是在这段时间吸的。老
人坐在那张柳条椅上,他抽烟时用的是雪茄烟嘴。年轻人坐得较远,他把烟
灰磕在五屉橱上了。第三个人则在室内踱来踱去。我想,这段时间布莱星顿
正笔直地坐在床上,当然关于这一点我还不能肯定。
“好,完了,他们就把布莱星顿提起吊了起来。这是他们事先安排好的,
因为我肯定他们随身带了辘轳或滑轮之类的东西用作绞刑架。那把螺丝起子
和那些螺丝就是安装绞架滑轮用的。然而,一看到这吊钩,自然就省去了这
一麻烦。他们干完以后逃跑了,门则是由他们的同伙锁上的。”
我们大家都以极大的兴趣倾听福尔摩斯讲述昨晚的作案情况,这些情况
都是他从蛛丝马迹中推导出来的。如果他不把当时的情况给我们逐一点明,
我们甚至会跟不上他的思路。警长急忙跑去查找小听差,我和福尔摩斯则返
回到贝克街用早餐。
“我下午三点钟回来,”吃过早饭以后福尔摩斯说道,“我约了警长和
医 生 这 个 时 间 来 见 我 , 我 希 望 到 那 个 时 候 , 我 已 经 查 179
179 清楚了这个案子里的一些还不清楚的小问题。”
客人们如约在三点钟到了,可是我的朋友直到三点三刻才回来。他一进
门,我就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
“有消息吗?警长。”
“我们已经捉住了那个仆人了,先生。”
“太好了,我也找到那两个人了。”
“对,至少我已经弄清了他们的底细。不出我所料,那个所谓的布莱星
顿及其仇人,在警察总署是出了名的。那三个人的名字分别是比德尔、海沃
德和莫法特。”
“他们就是抢劫沃辛顿银行的那帮家伙,”警长大声说道。
“不错,”福尔摩斯说道。
“那么,布莱星顿一定就是萨顿了。”
“非常正确,”福尔摩斯说道。
“嗳,这就一清二楚了。”警长说道。
可是我和特里维廉却面面相觑,仍然摸不着头脑。
“你们一定还记得沃辛顿银行抢劫案吧。”福尔摩斯说,“作案的一共
有五个人——这四个人加上那个叫做卡特赖特的第五个人,银行看管员托宾
被杀,七千英镑被劫走了。此案发生在一八七五年。事后他们五人全部被捕。
由于证据不足,无法定案。这一伙抢劫犯中最坏的那个布莱星顿即萨顿,却
告发了他们。由于他作证,卡特赖特被判处绞刑,其他三个人被判了十五年
徒刑。几天前,他们被提前数年释放。很自然他们下决心要找到出卖他们的
人,为死去的同伙报仇。他们前面两次都未能得手,你们看,第三次成功了。
特里维廉医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我想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了,”医生说,“无疑,那一天他那么惶惶不
安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从报纸上看到了那几个人被释放的消息。”
“一点不错,他当时说发生了什么盗窃案,纯粹是借口。”
“可是他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你呢?”
“啊,我亲爱的先生,他知道他的那些老伙计报复心很强,所以想尽可
能隐瞒自己的身份,时间越长越好。他的秘密又是可耻的,他不可能自己泄
漏出来。但是,他虽然卑鄙,英国法律却仍保护着他,警长。我一点都不怀
疑,尽管那个盾没有起到保护作用,但是那把正义的剑还是会替他复仇的。”
这就是有关那个住院病人和布鲁克街医生离奇的故事。那天夜晚以后,
警察再也没有看到那三个凶手的影子了。苏格兰场的人推测,他们可能是乘
上了那艘不幸的“诺拉克列依那”号轮船。数年前那艘船和全体船员在葡萄
牙海岸波而图以北数十浬的地方遇难。对那个小听差的起诉,因证据不足,
不能成立。因此此案被称为布鲁克街疑案,各报至今也没有详细报道过。
(彭平译)
希腊译员

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虽然相识已经很久了,可以说是亲密无间,
但是却很少听他说起他的亲属,也很少听他谈自己的早年生活。他那么的寡
言少语更使我觉得他有点不近人情,有时我甚至认为他是一个孤僻的怪人,
一个有头脑而无情感的人,智力超群,却缺乏人类的情感。他不喜欢接近女
人,不愿结交新朋友,这都显示出他不易动感情的性格特征,尤其无情的是
他根本不提家人。以至我都认为他定是个孤儿,世上无亲无故了。但是有一
天,他竟同我谈起他的哥哥来了,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喝完茶无事可做,我们便海阔天空地聊起天来,
从高尔夫球俱乐部到黄赤交角变化的原因,最后还谈到了返祖现象和遗传适
应性等等,谈论的中心是:人的才能有多少是遗传,又有多少是来自自身早
年的训练。
“就你本人而言,”我说,“你曾说过的情况,似乎十分明显地表明,
你的观察才能和独到的推理能力,都来自自身的系统训练。”
“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的祖辈们是
乡绅,他们是过着那个阶级的惯常生活。但是,我的这种癖性又是我血统中
固有的。可能我的祖母就是这种血统,她是法国美术家吉尔内的妹妹,血液
中的这种艺术因素很容易产生最奇特的遗传形式。”
“可是你怎么知道是遗传的呢?”
“因为我兄弟迈克罗夫的推理艺术比我要强得多。”
就我来说,这还确实是一件新闻。如果英国境内还有另外一个人具有同
样奇异的才能,警署和公众为什么竟然一无所闻呢?我说这是因为谦虚,他
才认为兄弟比他强。福尔摩斯对此付之一笑。
“亲爱的华生,”福尔摩斯说,“我并不认为谦虚是美德。对逻辑学家
来说,应该客观对待一切事物,同样,对自己估价过低或夸大自己的才能,
都是违背真理的。所以,你应相信,我说迈克罗夫特的观察力比我强,是一
点都不夸张的大实话。”
“他比你小吗?”
“大我七岁。”
“他为什么没有名气呢?”
“噢,他在他自己的圈子里还是颇有名气的。”
“那么,他是做什么的呢?”
“噢,比如说,在第欧根尼俱乐部里。”
我从未听说过这么个俱乐部,我脸上的表情也一定表明了这一点,因此
歇洛克・福尔摩斯掏出表来看了看,说:
“第欧根尼俱乐部是伦敦一家最古怪的俱乐部,而迈克罗夫特又是个最
古怪的人。通常从下午四点三刻到七点四十分他都呆在那里。现在是六点,
如果你有兴趣在这美妙的夜晚出去走走,我很高兴把这两个‘古怪’介绍给
你。”
五分钟后,我们上了街上,朝着雷根斯圆形广场走去。
“你一定会很奇怪,”我的朋友说,“为什么迈克罗夫特有这样的才能,
却不从事侦探工作呢?其实,他做不了侦探。”
“但我想你说的是……”
“我是说,在观察和推理方面他无疑比我高明。如果侦探这门艺术只需
坐在扶手椅上推理,那我哥哥肯定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大侦探了。但是他既没
做侦探工作的愿望,也没这种精力。他就连去证实一下自己所做的推论也嫌
麻烦,即使是被人认为是谬误,也不愿实地去证明自己是正确的。我经常向
他请教,从他那里得到的答案,事后都证明是正确的。当然,一件案子在提
交给法官或陪审团之前,要他提出确凿有力的证据,那他就只能干瞪眼了。”
“那么,侦探不是他的职业了?”
“根本不是。我赖以谋生的侦探工作,在他纯粹是业余癖好而已。他的
数学才能超群,常在政府一些部门查帐。迈克罗夫特住在蓓尔美尔街,每天
早晨他穿过街角步行去白厅,年复一年都是如此,从来不到别处去,唯一的
去处是他住所对面的第欧根尼俱乐部。”
“我想不起有叫这个名字的俱乐部。”
“你很可能不知道。伦敦有不少人,有的生性羞怯,有的愤世嫉俗,他
们大都不愿与人交往,但是并不反对到舒适的地方去坐坐,看看最新的期刊。
因此第欧根尼俱乐部便应运而生了,它的会员全是城里最孤僻和最不爱交际
的人。俱乐部规定,会员们绝对不准互相搭话。会客室以外绝对不准交谈,
如果三次犯规,引起俱乐部委员会的注意,谈话者将被开除。我哥哥是俱乐
部的发起人之一,我本人觉得这个俱乐部的气氛是很不错的。”
我们边走边谈,从詹姆斯街尽头转过去,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蓓尔美尔街。
歇洛克・福尔摩斯在离卡尔顿大厅不远的一个门口停了下来,提醒我千万不
要说话,然后领我进了大厅。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一间宽敞豪华的房间,
里面坐着很多人在看报,每人各守一隅。福尔摩斯带着我进了一间小屋,从
这里可以看见蓓尔美尔街,然后出去了一会,领回一个人来。我想这就是他
哥哥了。
迈克罗特・福尔摩斯比他弟弟高大得多。他的身体十分肥胖,他的脸虽
然宽大,但某些地方却保留了他弟弟那醒目分明的轮廓。他的双眼呈淡灰色,
炯炯有神,似乎经常凝神深思,这种神情,我只在歇洛克潜心推理时看到过。
“很高兴见到你,先生,”他说着,伸出一只像海豹掌一样扁平宽大的
手来,“你写的歇洛克传记,使他名扬四海。顺便说一声,歇洛克,我还以
为上星期你会来找我商量那件庄园主住宅案呢,我想你可能有点力不从心
吧。”
“不,我已经解决了,”我的朋友笑着说。
“那肯定是亚当斯干的吧?”
“不错,是亚当斯干的。”
“从一开始我就确信这一点。”两个人在俱乐部凸肚窗旁坐了下来。“要
想研究人类,这是最好的地方,”迈克罗夫特说,“例如,这两个正向我们
走过来的人,这是多么好的典型呀!”
“你是说那弹子记分员和他身边的那个人吗?”
“不错,你认那个人是做什么的呢?”
这时,那两个人在街对面站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背心口袋上有粉笔的痕
迹,我看得出那就是弹子戏的标志了。另一个人瘦小黝黑,帽子扣在后脑门
上,腋下夹了好几个小包。
“我看他是一个老兵,”歇洛克说。
“而且还是新近退伍的,”他哥哥说。
“他在印度服役。”
“是一个军士。”
“是皇家炮兵队的。”歇洛克说道。
“是一个鳏夫。”
“不过有一个孩子。”
“不止一个孩子,亲爱的弟弟,不止一个孩子呢。”
“得啦,”我笑着说,“这对我来说真有点太玄了。”
“无疑,”歇洛克说,“他有种威武的神情,皮肤被风吹日晒,望一眼
就知道他是个军人,而且还不是个普通的士兵,他刚从印度回国不久。”
“他仍穿着那双炮兵靴子也表明他退伍不久,”迈克罗夫特说道。
“他走路的样子不像骑兵,但是他习惯歪戴着帽子,这一点可以从他一
侧眼眉上边皮肤较浅看出来。他的体重又不符合做工兵的要求,所以说他是
炮兵。”
“还有,他那悲痛不已的样子,无疑说明他失去了某个最亲爱的人。从
他亲自出来买东西来看,像是他妻子去世了。你看,他给孩子们买的东西:
一个拨浪鼓,说明有一个孩子很小,他妻子可能在产后去世;腋下夹着一本
小人书,说明他还惦记着另一个孩子。”
这时候,我才明白了为什么歇洛克・福尔摩斯说他哥哥比他本人的观察
力还要敏锐。歇洛克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迈克罗夫特从一个玳瑁匣子里取
出鼻烟,又用一块大红丝巾拂去落在身上的烟灰。
“顺便说一声,歇洛克,”迈史罗夫特说,“我有件事很合你的心意,
一个极不寻常的问题,我正在进行分析推理。但要把它彻底完满解决,我确
实又没有那份精力。可是它却为我提供了推理的良机,如果你愿意听听情
况……”
“亲爱的迈克罗夫特,非常愿意。”
他的哥哥在笔记本上匆匆写了几个字,按了按铃,把纸交给了侍者。
“我叫人去请梅拉斯先生到这里来。”迈克罗夫特说,“他就住在我楼
上,我和他有些交往,因此他一遇到问题就来找我。据我所知,梅拉斯先生
是希腊血统,出色的语言学家。他靠在法院充当译员,和为那些住在诺森伯
兰街旅馆的阔绰东方人作向导为生。我看还是让他亲自把他的奇特的遭遇告
诉你们吧。”
几分钟后,一个矮胖粗壮的人进来了,虽然他讲话像个受过教育的英国
人,但他那橄榄色的脸和漆黑的头发都表明他是南方人。他同歇洛克・福尔
摩斯热情地握手。听说这位专家愿意听听他的奇遇,他那双黑眼睛闪烁出喜
悦的光芒。
“我说的事,恐怕警察不会相信,”他忧愁地说,“因为他们从来没有
听说过这样的事,他们会认为这种事决不可能发生。但是我知道,除非我弄
清那个脸上贴着橡皮膏的可怜人的结果,我的心无论如何是放不下的。”
“我洗耳恭听,”歇洛克・福尔摩斯说。
“今天是星期三,”梅拉斯先生说,“啊,那么,这件事发生在星期一
夜晚,事情就发生在两天前。我是一个译员,也许我的邻居已经跟你们介绍
过了:我能翻译所有语言——或者说几乎是所有语言——但是因为我在希腊
出生,并且取的是希腊名字,所以我主要从事希腊语翻译。多年来,我在伦
敦希腊译员中最棒的,我的名字各家旅馆都很熟悉。”
请我当翻译往往是在不寻常的时候来,如外国人遇到困难,或是旅游者
到得太晚,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因此,星期一晚上,一位衣着时髦的年轻人
拉蒂默先生来到我家,请我陪他乘坐候在门口的一辆马车外出时,我一点都
不奇怪。他说,有一位希腊朋友要去家里拜访他,这位朋友除了本国语言外,
不会讲任何外语,因此必须请一位翻译,他说他家离这里还有一段路,住在
肯辛顿,他似乎非常匆忙,我们一来到街上,他就飞快地一把将我推进了马
车。
“我坐上车,立刻产生了怀疑,因为我发现坐的车并不是一辆普通四轮
马车。这辆马车的装饰虽然旧了,却非常讲究,而且比伦敦普通的四轮马车
都要宽敞些。拉蒂默先生坐在我对面,我们经过了查林十字街,转入谢夫特
斯伯里大街,又来到牛津街,我刚想冒失地说:到肯辛顿从这里走是绕大圈
了,但是被我同车人奇怪的举动打消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根样子吓人、灌了铅的圆头短棒,左右挥舞了几下,
好像在试试它的分量和威力,然后默不做声地把它放在身旁的座位上,然后
他把两边的窗关好。使我非常吃惊的是,我发现,窗上都蒙着纸,不让我看
到外面。
“‘很抱歉,梅拉斯先生,挡住了你的视线,’他说,‘我是有意不让
你看到我们要去的地方的。如果你能找到原路回来,对我可能很不方便。’
“不难想象,他这番话使我大吃一惊。我的雇主是个膀大腰粗、力气过
人的青年,即使他没有武器,我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这种行为太过分了,拉蒂默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要知道,
你这样做完全是非法的。’
“‘不错,这有点失礼,’他说,‘不过我们会给你补偿的。但是,我
得警告你,梅拉斯先生,今天晚上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你企图报警或做什么
对我不利的事,你会知道这是危险的举动。我提醒你,现在没人知道你在什
么地方,而且不论是在这辆马车里或是在我家中,你都跑不出我的手心。’
“虽然他说话时声调平和,但是话音刺耳,那种腔调让人觉得非常恐怖。
我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心中纳闷,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要用这种离奇的办法
来绑架我。可是不管怎样,我非常清楚,反抗是没用的,只好听天由命了。
“马车跑了大约两个小时,我一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当马车发出咯噔
咯噔的声音时,说明是走在铺设了石板的人行道上,有时又平稳无声,说明
是走在柏油路上。除了这些声音变化,没有任何别的什么办法能让我猜出身
在何地。每扇车窗上的纸都不透亮光,前面的玻璃也拉上了蓝色的窗帘。我
们离开蓓尔美尔街时是七点一刻,而当我们终于停下车时,已经是差十分九
点。同车人把窗放下,我看见了一个低矮的拱形大门,上面点了一盏灯。我
赶忙下了车,门打开了,我进入院内,模糊记得进去时看到了一片草坪,两
旁长满树木。我不敢确定,这是私人庭院呢,还是真正的乡下。
“大厅里面点着一盏彩色煤油灯,拧得很小,我只知道房子很大,里面
还挂着不少画,别的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那个开门
的人身材矮小,样子委琐,是个中年人,双肩向前佝偻着。当他向我们转过
身来时,亮光闪了一下,我才知道他还戴着眼镜。
“‘是梅拉斯先生吗,哈罗德?’他说。
“‘对。’
“‘这事办得好,办得好!梅拉斯先生,我们并无恶意,但是如果没有
你,我们便办不成事。如果你对我们诚实,你是不会后悔的,如果你想要花
招,那就只能靠上帝保佑了!’”
他说话时心神不定、声音颤抖,还夹杂着格格的干笑,可不知为什么,
他给我的印象比那个年轻人更可怕。
“‘你要我做什么?’我问道。
“‘只是向那位拜访我们的希腊绅士问几个问题,并让我们得到他的答
复。不过,我们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否则……’他又发出咯咯的干笑,
‘否则,你还不如根本就没出生过。’
说着他打开门,领我进了一间屋子,室内的陈设非常华丽,但室内唯一
的光线仍是一盏拧得很小的灯。这间房间很大,我进屋时,双脚踏在地毯上,
软绵绵的,说明它很高级。我看了一下那几把丝绒面软椅,一个高大的白色
大理石炉台,炉侧的一旁好像有一副日本铠甲,灯的正下方有一把椅子,那
个年纪大的人挥手示意,让我坐下。年青人走出去,突然又从另一道门返回
来,领着一个穿着肥大的睡衣的人慢慢地向我们走过来。当他走到昏暗的灯
光之下,我才看清楚,一看到他那副样子我就被吓得毛骨悚然。他面色蜡黄,
异常憔悴,一双明亮而凸出的大眼睛表明他虽然体力不佳,精力却还充沛。
但是比起他那羸弱的身体状况来,他脸上横七竖八地贴满的奇形怪状的橡皮
膏和粘在嘴上的那一大块橡皮膏更令我震惊。
“‘石板拿来了吗,哈罗德?’当那个怪人瘫倒在椅子中时,年纪大的
那个人喊道,‘松开他的手了吗?好,给他一支笔。梅拉斯先生,请你提问,
让他把回答写下来。首先问他,他是否准备在文件上签字?’
“那人眼冒怒火。
“‘不!’他在石板上用希腊文写道。
“‘没有商量的余地吗?’我按照那恶霸的吩咐问问题。
“‘除非亲眼看见她在我认识的希腊牧师作证下结婚,别无商量余地。’
“那个年长的家伙恶狠狠地狞笑着说道:
‘那么,你知不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吗?”
“‘我什么都不在乎。’
“上述问答只是我们这场连说带写的奇怪谈话的一些片断,我不得不一
而再再而三地问他是否愿妥协让步,在文件上签字;而一次又一次得到了同
样的愤怒的回答。我很快就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每次我在问话时加上自
己要问的话,开始时问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试一试在座的那两位是否查觉此
事。当我发现他们毫无反应,我便玩起更危险的游戏。我们的谈话大致是这
样的:
“‘这样固执对你没有好处的。你是谁?’
“‘我不在乎。我在伦敦人地生疏。’
“‘你的命运捏在你自己手上。你在这里多久了?’
“‘爱怎样就怎样吧。三个星期。’
“‘这财产永远不会归你所有了。他们怎样折磨你?’
“‘决不让它落到恶棍手里。他们不给我饭吃。’
“‘如果你签字,你就能获得自由。这是一所什么宅邸?’
“‘我决不签字。我不知道。’
“‘你一点也不为她着想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要亲自听她这样说。克莱蒂特。’
“‘你如果签字,就可以见到她。你从何处来?’
“‘不见她也罢。雅典。’
“再有五分钟,福尔摩斯先生,我就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把全部事情探
听清楚。再问一个问题就有可能把这件事查清,突然房门打开,走进来一个
女人。我看不太清楚她的容貌,只觉她身材颀长,体态窈窕,乌黑的头发,
穿着肥大的白色睡衣。
“‘哈罗德,’那女子操着蹩脚英语说,”我再也不能多呆了。这里太
冷清了,只有……啊,我的天哪,这不是保罗么!’
“最后的两句话是用希腊话说的,话犹未了,那人把嘴上封的橡皮膏一
把撕下,尖声叫喊着:‘索菲!索菲!’扑到女人怀里。但是,他们只拥抱
了片刻,年轻人便抓着那个女人,一把将她推出门去。年纪大的人毫不费力
就一把抓住那憔悴的受害者,把他从另一道门拖了出去。一时间室内只剩下
我一个人,我猛地站起来,隐隐约约地觉得我也许可以设法发现一些线索,
看看我呆的这间房子究竟是什么房子。但幸而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一抬头
就看到那位年纪大的人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行了,梅拉斯先生,’他说道,‘你看我们没把你当外人,请你参
与了私事。本不应该麻烦你,只是我们那位讲希腊语的朋友,那位帮助我们
进行谈判的朋友,被迫回东方去了。我们必须找一个人替代他,听说你的翻
译水平很高,我们感到很幸运。’
“我点了点头。
“‘这里是五英镑,’他边说边走过来,‘我希望这足够作为酬谢了。
不过请记住,’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胸膛,格格地笑着说,‘如果你把这件
事对任何一个人讲出去——当心,只要对一个活人讲了——那就让上帝怜悯
你的亡灵吧!’
“我无法向你们形容这个面容委琐的人是何等地使我厌恶和恐惧了。这
时灯光正好照在他身上,我看得更清楚了。他面色憔悴而干瘦,一小撮胡须
又细又稀,营养不良,说话时脸往前面伸,嘴唇和眼睑不停地在颤动,活像
个舞蹈病患者。我不禁想到他那时断时续的怪诞的细细笑声也是某种神经病
的症状。然而,他面目恐怖之处还在于那双眼睛,铁青发灰,闪烁着冷酷、
恶毒、凶残的光。
“‘如果你把这件事抖出去,我们会知道的,’他说,‘我们有办法获
得消息。马车正在外面等你,我的朋友送你回去。’
“我急急忙忙穿过前厅坐上马车,又回头看了一眼树木和花园,拉蒂默
先生紧紧跟着我,一言不发地坐在我对面。我们又是默不作声地行驶了一段
漫长的路程,车窗仍旧关着,最后,直到半夜过了车才停住。
“‘请你在这里下车,梅拉斯先生,’我的同车人说道,‘很抱歉,这
里离你的家还很远,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你如果企图跟踪我的马车,对你
可没有好处。’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车门,我刚刚跳下车,车夫便策马疾驰而去。
我惊恐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置身荒野,四周黑乎乎的全是金雀花灌木丛。
远处有一排房屋,灯光闪烁;另一边是铁路的红色信号灯。
“载我来此地的那辆马车已经无影无踪了。我站在原地向四周呆呆地望
着,想弄清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这时我看到有个人摸黑向我走来。等他走
到跟前,才看出他是铁路搬运工。
“‘你能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我问。
“‘旺兹沃思荒地。’他说道。
“‘这里有火车进城吗?’
“‘你步行一英里左右去克拉彭枢纽站,’他说,‘正好可以赶上去维
多利亚车站的末班车。’
“我这段惊险经历到此为止。福尔摩斯先生,除了刚才对你讲的事情之
外,我既不知道去过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跟我谈话的是什么人,其它情况也
一概不知。但是我知道那里在进行着肮脏的勾当。只要有可能,我就要帮助
那个不幸的人。第二天一早,我就把全部情况告诉了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
先生,随后就向警察报了案。”
听完了这一段离奇曲折的故事,我们一言不发地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后
来歇洛克望望他哥哥。
“采取了什么措施吗?”歇洛克问道。
迈克罗夫特拿起桌子上的一张《每日新闻》,上面且一条广告:

今有自雅典来此的希腊绅士保罗・克莱蒂特者,不通英语;告失踪;另有一希腊女
子名叫索菲者;也告失踪,盼知情者相告,当予重酬。×二四七三号。

“今天各家日报都登载了这条广告,但根本没有回音。”迈克罗夫特说。
“希腊使馆知道了吗?”
“我问过了,他们一点都不知道。”
“那么,向雅典警察总部发个电报吧。”
迈克罗夫特转身跟我说:“歇洛克在我们家精力最充沛,好,你一定要
想方设法把这案子查清楚。如果有什么好消息,请告诉我。”
“一定,”我的朋友站起身来,答道,“我一定告诉你,也会通知梅拉
斯先生。梅拉斯先生,如果我是你的话,在此期间,我一定会特别戒备,因
为他们看过这则广告,肯定知道是你出卖了他们。”
我们步行回家,福尔摩斯在一家电报局发了几封电报。“你看,华生,”
福尔摩斯说,“我们今晚可算不虚此行。我经办过的一些非常有趣的案子就
是这样通过迈克罗夫特转到我手中来的。我们刚刚听到的这一件,虽然只可
能有一种解答,但仍很有特色。”
“你有解决它的希望吗?”
“啊,我们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么多的情况,如果仍不能查明其它的情况,
那才确实是件怪事呢。你也一定有一些有关我们刚才听到的情况的设想。”
“对,不过很模糊的。”
“那么,谈谈看?”
“依我看来,显然是那个叫哈罗德・拉蒂默的英国青年拐骗了那位希腊
姑娘。”
“从哪里拐骗来的?”
“可能是从雅典。”
歇洛克・福尔摩斯摇摇头,说道:
“那个青年连一句希腊话都不会讲,而那个女子的英语却能还过得去。
可以推断——她曾在英国呆了一段时间,而那青年却没去过希腊。”
“好,那么,我们假定她是来英国旅游,是那个哈罗德劝她和自己一起
逃走。”
“这倒是很有可能的。”
“后来她哥哥——因为,我想他们一定是这种关系——从希腊赶来干
涉。他不慎落入那青年和他的同党手中。这二人捉住他之后,对他使用武力,
强迫他在一些文件上签字,以便把那姑娘的财产转让给这二人。她哥哥可能
是这笔财产的受托管理人,他拒绝签字转让。为了跟他谈判,那青年和他的
同党只好去找一个翻译,他们曾用过另一位翻译后,他们又选中了梅拉斯先
生。他们并没有告诉那位姑娘她哥哥到了英国,姑娘是纯粹出于偶然才得知
哥哥到来了。”
“完全正确!华生,”福尔摩斯大声说,“我确实认为你所说的距事实
不远。我们已经胜券在握,只担心他们突然暗地使用暴力。只要我们来得及
动手,我们肯定能把他们捉拿归案。”
“但是我们用什么法子才能查明那住宅的地点呢?”
“啊,如果我们推理正确,而那个姑娘现在或过去的名字的确叫索菲・克
莱蒂特,那我们要找到她就并不难。这是我们的希望所在,因为她哥哥肯定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很明显,哈罗德与那姑娘搭上关系已经有一些时间了
——至少几星期了,因为她哥哥在希腊听说了此事,并且从那么远赶到这里
也需要时间。这段时间里,他们如果一直呆在同一个地方没动,那就可能有
人对迈克罗夫特的广告作了回答。”
我们一边说着回到了贝克街寓所。福尔摩斯走在前面,他上楼打开房门,
不觉吃了一惊。我从他背后望过去,也觉得很奇怪。原来他哥哥迈克罗夫特
正坐在扶手椅中吸烟呢。
“进来!歇洛克。请进。”迈克罗夫特见我们吃惊的样子,和蔼地笑着
说道,“你没有想到吧,对不对?歇洛克。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件案子吸引了
我。”
“你是怎么来的?”
“我坐双轮马车赶过了你们。”
“有什么新情况吗?”
“我的广告有回音了。”
“啊!”
“是的,你们刚走几分钟就来了。”
“结果怎么样?”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取出一张纸来。
“在这里,”他说道,“写信人是一个身体虚弱的中年人,他的信是用
宽尖钢笔,写在艳丽的淡黄色印刷纸上的。

先生:
读悉贵处今日广告,兹复如下。对此女情况,予知之甚详,若屈驾来舍,当详告此
女之惨痛经历。她现寓于贝克纳姆之默特尔兹。
你忠实的丁・达尔波特

“信是从下布里克斯顿发的,”迈 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说道,“歇洛克,
我们现在何不乘车去他那里了解一下详情?”
“亲爱的迈克罗夫特,救哥哥的性命比了解妹妹的情况更加重要。我想
我们应当到苏格兰场邀警长葛莱森一起去贝克纳姆。要知道那个人的性命危
在旦夕,我们得分秒必争!”
“最好顺路也把梅拉斯先生请去,”我提议,“我们也许会需要一个翻
译。”
“说得对,”歇洛克・福尔摩斯说,“让人马上找辆四轮马车,我们立
刻动身。”他说话时,打开桌子的抽屉,我看到他把手枪塞到衣袋里。“不
错,”他见我看着他,便说,“我得承认,从我们听到的情况分析,我们正
在和一个非常危险的匪帮打交道。”
我们赶到蓓尔美尔街梅拉斯先生家中时,天快要黑了。一位绅士刚把他
请走了。
“你是否能告诉我们他上哪里去了吗?”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问道。
“不知道,先生,”开门的那位妇女答道,“只知道他和那位绅士坐一
辆马车走了。”
“那位绅士通报过姓名吗?”
“没有,先生。”
“他是不是一个年轻、英俊的黑大个?”
“不是的,先生。他个子不大,戴眼镜,面容消瘦,不过性格开朗,他
说话时一直在笑。”
“快随我来!”歇洛克・福尔摩斯突然喊道,“事情已十分危急,”我
们赶往苏格兰场时,他说,“那几个人又把梅拉斯搞走了。他们前天晚上就
发现了梅拉斯缺乏勇气,那恶棍一出现在他面前,就可以把他吓坏。那几个
人肯定又是要他做翻译,不过,翻译完了,他们可能会以他们所谓的背叛的
行为而把他杀了。”
我们希望乘火车可以赶在他们的马车前到贝克纳姆。可是,我们到苏格
兰场后,又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警长葛莱森,办完允许进入私宅的法律
手续。九点三刻我们来到伦敦桥,十点半钟我们四个人到了贝克纳姆火车站,
又驱车行驶半英里,才来到默特尔兹——这是一所阴沉沉的大宅院,背靠公
路。我们把马车打发走后,沿车道向前走去。
“宅子里一片漆黑,”警长说道,“这所宅院似乎无人居住。”
“鸟儿已经飞走了,鸟巢已经空空如也,”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
“你为什么这样说呢?”
“不足一小时前,一辆满载着行李的四轮马车刚走。”警长笑了笑,说
道:
“我在门灯照耀下看到了车辙,可这你凭什么说满载行李呢?”
“你可能已注意到向另一方向的相同的车辙。可是这驶出去的车辙却深
多了——我们可以肯定,车上所载相当重。”
“你比我观察仔细,”警长耸了耸双肩,说道,“我们很难破门而入,
不过我们不妨试一试,如果我们叫门没有人答应的话。”
警长用力捶打门环,又拼命按门铃,但毫无效果。歇洛克・福尔摩斯走
开了,几分钟后又回来了。
“我已经打开了一扇窗户,”歇洛克・福尔摩斯说。
“幸好你也不反对破门而入,福尔摩斯先生,”警长看见我的朋友这么
机灵地把窗闩拉开,说道,“好了,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我们可以不邀而入
了。”
我们一个个从窗户爬了进去,来到了一间大屋子里,这里显然就是梅拉
斯先生前次来过的地方。警长点上提灯,我们借着灯光看到了梅拉斯说过的
那两扇门、窗帘、灯和一副日本铠甲。桌上有两个玻璃杯,一个空白兰地酒
瓶和一些残羹剩饭。
“什么声音?”歇洛克・福尔摩斯突然问。
我们都悄悄无声地站在那里仔细听,我们头顶的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低
微的呻吟声。歇洛克・福尔摩斯急忙冲出门,跑进前厅,这凄惨的声音来自
楼上。他跑上楼,我和警长紧跟在后,他哥哥迈克罗夫尽他大块头的能事,
也尽快跟上。
二楼对着楼梯有三个门。那不幸的声音从中间那道门内传出来,有时喃
喃呓语,有时尖声哀嚎。门被锁着,但是门上留着钥匙。歇洛克・福尔摩斯
很快地打开门冲了进去,但是马上又用手捂住喉咙,退了出来。
“里面在烧炭,”歇洛克・福尔摩斯喊道,“稍等一会,毒气就会散去。”
我们往里面看去,房间中唯一的光亮来自正中的一个小铜鼎上颤动着的
暗蓝色火焰,它在地板上划出了青灰色的光圈,只见暗影中有两个模糊不清
的人蜷缩在墙边。门一打开,便冲出了一股可怕的毒气,使得我们透不过气
来,咳嗽不止 。歇洛克・福尔摩斯跑到楼顶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然后,又
冲进了室内,推开窗,将铜鼎扔到了花园里。
“再等一等,我们就可以进去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又飞快地跑了出
来,气喘吁吁地说,“蜡烛在哪里?在这种空气火柴不一定划得燃。迈克罗
夫特,你拿着灯站在门口,我们去救他们出来!”
我们冲向那两个中毒的人的身旁,把他们拖到外面的楼梯平台处。他们
全都失去了知觉。嘴唇发紫,面部肿胀、充血,两只眼睛往外凸出。他们的
样子真是变得很厉害,如果不是那黑胡子和肥胖的体形,我们几乎无法认出
其中一个就是那位希腊译员,几个小时前在第欧根尼俱乐部与我们分手的那
一位。他的手脚都被人绑得紧紧的,一只眼睛上有被毒打的伤痕。另一个人
的手脚同样被绑着,他身材高大,已经枯槁得不像样子,脸上贴着一些奇形
怪状的橡皮膏。我们放下他时,他已停止了呻吟,我一眼就看出,救得太迟
了。但梅拉斯先生仍活着,我们使用了氨水和白兰地,不到一小时,他的眼
睛就睁开了,我高兴地发现他已脱离了危险。
梅拉斯向我们简单地讲了一下过程,一个仅仅证实我们的推断是正确的
过程。去找他的那个人,进屋以后,就从衣袖中拿出一根护身棒,并以要马
上处死他进行威胁,梅拉斯只好跟着走,再次被绑架。那个奸笑的暴徒对这
位通晓数国语言的可怜人身上产生的威力真有点让人迷惑不解,因为只要一
提起他,那位译员就吓得面如土色,双手颤抖。他很快就被绑架到了贝克纳
姆,在第二次谈话中充当翻译,这次会谈比第一次更富戏剧性。那两个英国
恶棍威胁那个被囚的人,如果他不照他们的话去做,他们就要立刻杀死他。
但他始终威武不屈,他们又只好把他推回去囚禁了起来。然后,他们大声责
骂梅拉斯背叛了他们,斥责他在报上登的广告出卖了他们。他们用棒子把他
打昏过去,这之后梅拉斯一直不省人事,直到发现我们把他救醒。
这就是那件希腊译员奇案,这个案子至今仍有些谜没解开。我们只从答
复我们广告的那位绅士那里了解到,那位女子出身希腊富家,到英国来看望
朋友时,与一个叫哈罗德・拉蒂默的年轻人相遇,这个人控制了她,终于说
服她一起逃走。她的朋友听到此事后非常吃惊,便急忙通知她住在雅典的哥
哥,以便洗脱干系。她哥哥赶来英国,不慎落入拉蒂默和他那个叫威尔逊・肯
普的同伙手中。肯普是一个声名狼藉的恶棍。那两个人发现他语言不通,对
他们无用,便把他囚禁了起来,用毒打和饥饿强迫他签字,以夺得他和他妹
妹的财产。他们把他关在宅内,姑娘并不知情,为了使姑娘万一碰见她哥哥
时不致一眼就认出来,便在他脸上贴了许多橡皮膏。然而,由于女性的敏感,
译员第一次来访的时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哥哥,她一眼就看破了伪装。不
过这可怜的姑娘自己也是被囚禁的人,因为在这所宅院里,除了那赶马车的
夫妇,再也没有其他人。而马车夫夫妇又都是这两个恶棍的爪牙。两个恶棍
见秘密已被揭穿,囚犯又死活不肯就范,便带着姑娘逃离了那所家具齐全的
宅院。这所宅院是他们花钱租的,但他们首先要报复那个公然反抗他们的人
和那个出卖他们的人。
几个月后,我们收到从布达佩斯报上剪下来的一段奇闻,上面说有两个
英国人携带着一位妇女同行,忽然遭到不测,两个男人都被刺死。匈牙利警
署认为,他们俩人因争风吃醋,互相残杀而死。但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却并
不那么看,他至今仍认为,如果能找到那位希腊姑娘,就一定可以了解清楚
她是怎样为自己和哥哥报仇的。
海军协定

我婚后那一年的七月令人终生难忘,就在那一个月我有幸与歇洛克・福
尔摩斯一道侦破了三起重大案件,对他的思想方法作了研究。我日记中记下
的案件名称是:《第二块血迹》、《海军协定》和《船长》。其中,第一个
案件因事关重大,而且又涉及到王国许多显贵,因此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中不
能公之于众。但是,在福尔摩斯经手的案件中,再没有比这个案件更能清楚
地显示出他的分析推理的价值,更能给合作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的了。直至
今天,我还保留了一份完完整整的谈话记录,这是福尔摩斯向巴黎警署的杜
布克先生和格但斯克的著名的专家弗里茨・冯沃尔鲍叙述案情真相时的谈话
记录。他们两位都曾在这个案件上花过许多精力,却徒劳无功,结果证明他
们把精力花在了一些枝节问题上。但恐怕此案要到下一世纪才能公之于众。
因此,现在我只好把日记中记的第二个案件先发表出来,这件案子在一段时
间内也事关国家利益,其中的一些案情更突出了它独特的性质。
在学生时代,我有一位密友,名叫珀西・费尔普斯。他几乎跟我同年,
但却比我高两个年级。他才华出众,获得过学校颁发的一切奖励。由于成绩
出色,结业时获得了进入剑桥大学继续深造的奖学金。我还记得,他有不少
高贵的亲戚。还在孩童时代一起玩时,就听说他舅舅就是霍尔德赫斯特勋爵
——著名的保守党政客,这些高贵的亲戚并未使他在学校捞到好处。正相反,
我们在运动场上还时时捉弄他,用玩具环碰他的小脚骨,并以此为乐。不过,
他走上社会以后,情形就不同了。我隐约听说他凭自己的才能和有权势的亲
戚,在外交部谋得一个美差,以后我就把他完全忘了,直到收到下面的这封
信,才又想起他来:

沃金 布里尔布雷
我亲爱的华生:
我肯定你还记得“蝌蚪”费尔普斯,当时我读五年级,你读三年级。可能你也听说
了我凭借舅父的力量,在外交部弄到了一个美差,很受信任和尊敬。但是,一件可怕的
灾祸从天而降,毁了我的前程。
不必在此把这可怕事件的详情告诉你。如果你能答应我的请求,那么我会把一切口
述给你听。我神经错乱了九个星期,目前刚刚恢复,仍然很虚弱。你能否邀请你的朋友
福尔摩斯先生一起来看我?尽管当局告诉我:此事再也无法挽回了,但我仍然愿意听听
福尔摩斯先生对此案的意见。请你邀他前来,尽量快来。我在惊恐不安中生活,度日如
年。请你说明一下,我之所以没有及时向他请教,并非是我不钦佩他的才能,而是因为
我大祸临头,神志不清。目前我已恢复正常,但担心旧病复发,这件事不敢想得太多。
我仍非常虚弱,你可以看得出来,我只好口述,由人代笔。请务必邀请福尔摩斯先生前
来。
你的老校友珀西・费尔普斯

这封信给我们震动很大,他一再请求邀福尔摩斯同往,令人深为同情。
我深受感动,心想哪怕这件事再困难,我也要设法办成。当然我也知道福尔
摩斯酷爱他的技艺,只要他的委托人信任他,总是乐于助人。我的妻子和我
的一致认为应将此事马上告诉福尔摩斯,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于是,吃过早
饭还不到一小时,我就又回到了贝克街。
福尔摩斯穿着睡衣在靠墙的桌旁坐着,正在聚精会神地做化学试验。在
本生灯红红的火焰上有一个曲线形大蒸馏瓶在猛烈地沸腾,蒸馏水滴进了一
个容积为两升的量具中。我进屋时,他连头也没抬,我看出他的试验一定很
重要,便在一旁的扶手椅上坐着等。他看看这个瓶子。查查那个瓶子,用玻
璃吸管不同的瓶子里吸出几滴液体,然后把一根试管溶液拿到桌上。他右手
拿着一张石蕊试纸。
“你来得正好,华生,”福尔摩斯说,“如果这张纸仍然呈蓝色,就一
切正常。如果变成了红色,那溶液就能致人于死地。”他将纸浸入试管,纸
立即变成了污浊的暗红色。“嘿!果然不出我所料!”他高声叫起来,“华
生,我马上就完了。波斯拖鞋里有烟叶。”他转身走回到书桌旁,草草写了
几份电报交给了小听差,然后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双膝收上来,双手紧抱
瘦长的小腿。
“一件平平常常的小凶杀案,”福尔摩斯说道,“我想,你带来的案子
会有趣得多。华生,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出了什么事呢?”
我把信递给他,他认真读起来。
“这信没有说明多少情况,对不对?”福尔摩斯把信还给我时说。
“几乎没说明什么。”我说。
“但是那笔迹却很值得注意。”
“这笔迹并不是他的。”
“不错,是女人的笔迹。”
“是男人写的,”我大声说道。
“不,是女人写的,还是一个性格不寻常的女人。你看,调查一开始,
我们就知道,你的委托人和一个人关系密切,那个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
与众不同。现在我已经对这件案子产生了兴趣。如果你乐意,我们马上动身
去沃金,去看看那位遭到此种不幸的外交官和照他的口述记录这封信的女
人。”
我们很幸运,在滑铁卢车站刚好赶上了早班火车,不到一小时,我们就
来到了沃金的冷杉和石南树丛中。原来,布里尔布雷是一所大宅邸,孤零零
地座落在一片开阔的土地上,从那到火车站,只需几分钟。我们递上名片,
被领进一间摆设雅致的客厅,几分钟后,一个很壮实的人非常热情地接待了
我们。他的年龄虽然已经接近四十岁,但两颊红润,目光欢快,仍给人一种
天真直率的顽童印象。
“非常欢迎光临,”他一边热列地和我们握了握手一边说,“珀西整整
一个早晨都在问你们的消息。啊,我那可怜的朋友,他连一根救命稻草都不
肯放过的。他的父母要我来迎候你们,因为一提到这件事他们就觉得很痛
苦。”
“我们还不知道此案的详情,”福尔摩斯说,“你不是他们家的人吧。”
我们的新相识显得有些惊奇,接着他头一低大笑了起来。
“你肯定是看见我项链坠上的姓名花押字首‘JH’了。”他说,“我还
以为你有什么绝招呢。我叫约瑟夫・哈里森,因为珀西马上要和我妹妹安妮
结婚了,我至少可以算他的一个姻亲吧。你们在珀西的卧室能见到我妹妹,
两个月来她一直不辞辛苦地照料他。我们最好马上就进去,我知道珀西是那
么急于见到你们。”
我们被领去的房间与会客室在同一层楼上。这间房布置得既像起居室,
又像卧室,满屋子优雅地摆着鲜花。一位面如土色、身体虚弱的年轻人躺在
长沙发上。沙发靠近窗户,浓郁的花香和初夏宜人的空气从窗外飘进来。一
个女人坐在他身旁,我们进屋时,她站起身来。
“要我离开吗,珀西?”她问。
珀西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走。
“你好!华生,”珀西亲热地说,“你留着胡须,我几乎认不出你了。
我肯定你也不能认识我了。我猜,这位就是你那大名鼎鼎的朋友歇洛克・福
尔摩斯先生吧?”
我简单地给他们介绍了一番,两人一同坐下。那个壮实的中年人出去了,
但是他妹妹却留了下来,手仍握着病人的手。她是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女子,
身材略嫌矮胖,显得不很匀称,但她那橄榄色的面容很美,一双漆黑的意大
利人的大眼睛,一头乌黑的头发。相形之下,她伴侣那苍白的面孔在她那艳
丽的容貌前越发显得衰弱而憔悴。
“我不想浪费你们的时间,”珀西从沙发上坐起来说,“还是开门见山
吧,我曾经是一个快乐而有成就的人,福尔摩斯先生,而且就要结婚了。但
是一场无妄之灾毁了我的前程。
“华生可能已经告诉你了,我曾在外交部供职,凭着我舅父霍尔德赫斯
特勋爵的关系,我很快就升任要职了。我舅父是本届政府的外交大臣,他交
给我的一些重要任务,我总是漂亮地完成了,赢得了他对我才能和机智的充
分信任。
“大约十个礼拜以前,准确地说是五月二十三日,他把我叫到他的私人
办公室里,在对我的工作称赞了一番之后告诉我,要我执行一项新的重要任
务。
“他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灰色的纸卷说:‘这是英国和意大利签
定的秘密协定的原本,遗憾的是,报上已经透露出了一些消息。最重要的是,
再不能有任何消息走漏出去。法国和俄国大使馆正不惜花费重金来探听这些
文件的内容。因非常需要一份抄本,我不得不从我的写字台里把它拿出来。
你办公室里有保险柜吗?’
“‘有的,先生。’
“‘那么,先把协定锁在你的保险柜里。但我应当叮嘱你:你可以下班
后自己一人呆在办公室里,以便从容不迫地抄写副本,而不用担心被别人偷
看。抄好后把原件和抄本锁到保险柜里,明天一早你亲自将原件的抄件一起
交给我。’
“我拿上这份文件,就……
“对不起,请稍等,”福尔摩斯说道,“谈话时只有你们两人在场吗?”
“不错。”
“在一个大房间里?”
“有三十平方英尺。”
“是在房中间谈话吗?”
“对,差不多在正中。”
“说话声音高不高?”
“我舅父说话的声音向来很低,而我几乎没说话。”
“谢谢你,”福尔摩斯闭上双眼,说道,“请继续吧。”
“我完全照他的吩咐,等其他几名职员离开再动手。只有一个叫做查尔
斯・戈罗特的还有一点公事没有办完,于是我就先出去吃晚餐,让他一人留
在办公室里。我回来时,他已经走了。我急于把这份抄件赶出来,因为约瑟
夫——刚才你们见过的哈里森先生——正在城里,要乘十一点钟的火车到沃
金去,我也想尽可能赶上这趟火车。
“我一看这份协定,立即发觉它的确极端重要,舅父的话一点都不夸张。
不必细看,我就知道它规定了大不列颠王国对三国同盟的立场,同时也预示
了一旦法国海军在地中海对意大利海军占绝对优势时,英国要采取的对策。
协定涉及的纯属海军方面的问题,协定最后由协商双方的高级官员签署。我
草草看过之后,就专心致志地开始抄写起来。
“文件很长,是用法文写成的,包括二十六项条文。我尽可能快地抄写,
但是九点钟了才抄了九条,看来,我想赶十一点钟的火车是没有希望了。由
于整日劳累,加上晚餐没有吃好,我感到头脑呆钝,昏昏欲睡,想喝杯咖啡
提提神。楼下有一个小门房,整夜都有一个看门人守在那里,按惯例他会给
每一个加夜班的职员用酒精灯烧咖啡,于是我就按铃召唤他。
“让我吃惊的是,应声而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粗俗的老婆子,腰
里系着一条围裙。她说她是看门人的妻子,在这里做杂役,我就叫她去煮咖
啡。
“我又抄了两条,越来越觉得要昏昏欲睡,于是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
踱走,活动活动双腿。咖啡仍没有送来,我想看看为什么咖啡迟迟没有送上
来,便打开门,顺着走廊走过去看。从我抄写文件的房间出来是一条笔直的
走廊,光线昏暗,是我办公室的唯一出口。走廊尽头有一条转弯的楼梯,门
房就在楼梯下面的过道旁。楼梯的中间有一个小平台,右角上还有一条走廊
经另一条小楼梯通到这个平台。这第二条走廊尽头有一段楼梯通向旁门,专
供仆役使用,也是职员们从查尔斯街走进本楼的捷径,这就是那个地方的示
意图。”
“谢谢你,我想我完全听清楚你所说的事了,”歇洛克・福尔摩斯说。
“请注意,现在是最重要的地方了。我走下楼梯,来到大厅,发现看门
人正在门房里酣睡,咖啡壶在酒精灯上煮得滚滚沸腾,

咖啡溢到了地板上,我拿下壶,灭掉酒精灯,伸手正要去摇醒酣睡的看门人,
突然间他头顶上铃声大作,他一下惊醒了过来。
“‘费尔普斯先生!’他困惑不解地望着我说。
“‘我来看看咖啡煮好了没有。’
“‘我正在煮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先生,’他看看我,又抬头看看
仍在颤动着的电铃,脸上显得更加吃惊了。
“‘既然你在办公室,先生,那是谁在按铃呢?’他问。
“‘按铃!’我叫道,‘按什么铃?’
“‘这是在你办公室按的电铃。’
“我的心顿时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揪住了,有人在我的办公室,那份千
金难买的协定就放在桌上。我发疯似地冲上楼梯奔向走廊,走廊里没人,福
尔摩斯先生,屋内也没有人。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那份文件原
本,被人从桌上拿走了,只剩下抄本。”
福尔摩斯端坐在椅子上,搓着双手,显然这件案子引起了他的兴趣。“请
问,当时你是怎么做的呢?”他低声问道。
“我立刻想到盗贼一定是从旁门上楼的。他如果从正门上楼,我一定会
碰上他。”
“你认为,他会不会一直藏在室内,或是藏在走廊里呢?你不是说走廊
的灯光很暗吗?”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无论是室内,还是走廊,就是一只老鼠也藏不住,
那里根本就没有藏身之处。”
“谢谢,请继续说下去。”
“看门人见我惊慌失措,知道一定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跟着我上楼
来。我们两人顺着走廊奔向通往查尔斯街的陡峭的楼梯,楼底下的旁门关看,
并没有锁上。我们推开门,冲了出去。我清楚地记得下楼时邻近教堂的钟敲
了三下,当时正是九点三刻。
“这一点非常重要。”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把这记在了他的衬衫袖口上。
“这天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天下着毛毛雨,查尔斯街空荡荡的,但是,
街尽头的白厅路上却像往日一样,车辆行人络绎不绝。我们连帽子也没戴,
就沿着人行道跑过去,在远处拐角的地方,看见一个警察。
“‘出了盗窃案,’我气喘吁吁地说道,‘有人从外交部偷走了一份极
重要的文件。有人从这条路过去吗?’
“‘我在这里站了一刻钟,先生,’警察说,‘这段时间内只有一个人
经过,是一个高个子老太婆,披着一条佩兹利披巾。’
“‘啊,是我老婆,’看门人高声喊道,‘没有其他人过去吗?’
“‘再也没有了。’
“‘这么说,这个小偷一定从另一头的拐角逃走了,’这个家伙扯着我
的袖子喊道。
“但是我并不相信,他企图把我引开,反而引得我更加怀疑了。
“‘那个女人是往哪边走的?’
“‘我没注意,先生,我只注意到她走过去,当然我没理由去注视她,
她似乎很匆忙。’
“多长时间了?”
“‘啊,没有几分钟。’
“‘不到五分钟吗?’
“‘对,不过五分钟。’
“‘你在浪费时间,先生,现在每分钟都很要紧,’看门人高声喊道,
‘请相信,这事与我的老婆绝不相干,快到这条街的另一头去看看吧。好,
你不去我走。’说着,他就向左方跑去了。“可是我一下子追了上去,扯住
了他的衣袖。
“‘你住在哪里?’我问道。
“‘布里克斯顿的艾维巷十六号,’他回答说,‘但是你不要让自己被
假线索迷住,费尔普斯先生。我们马上到这条街的另一头去,看能不能打听
到什么。’
“我想,照他说的做也没有什么坏处,我们就和警察一起急忙赶过去,
只见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大家都想在这阴雨之夜早点赶回家,没有一
个闲人能告诉我们刚才有谁走过去了。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外交部,把楼梯和走廊搜查了遍,但毫无结果。通
往办公室的走廊上铺着米色的漆布,上面只要有脚印就很容易发现。我们检
查得非常仔细,但是没有任何脚印的痕迹。”
“那天晚上一直在下雨吗?”
“大约从七点钟开始下的雨。”
“那么,那个女人应该是在九点钟左右进到室内,脚上的靴子带着泥靴
子,怎么会没有留下脚印呢?”
“很高兴你提出这个疑问。当时我也想到了。这个杂役女工有个习惯,
就是在门房脱掉靴子,换上布拖鞋。”
“明白了。那么说,虽然当天晚上下着雨,却没有发现脚印,对吗?这
一连串事件的确非常有趣。这之后你们又做了什么呢?”
“我们又把房间检查了一遍。这间房不可能有暗门,窗户离地面足有三
十英尺。两扇窗户都从里面插上了插销。地板上铺了地毯,不可能有地道门,
天花板是普通白灰粉刷的。我敢以性命担保,无论谁偷了我的文件,他只可
能从房门进来。”
“壁炉的情况怎么样呢?”
“室内没有壁炉,只有一个火炉。电铃线正吊在我写字台右边的电线上。
不论谁要按铃,都必须到我写字台右首去按。但是为什么罪犯要去按铃呢?
这是最难解释的疑点。”
“这件事的确非同寻常。你们下一步做了什么呢?我想,你们检查了房
间,想看看那位不速之客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像烟蒂、手套、发夹或其它
什么小东西之类的,是吗?”
“没有发现这一类东西。”
“没有闻到什么气味吗?”
“哦,我们没有想到这一点。”
“哎,调查这样的案件,即使是一点点烟草气味对我们也是很有价值
的。”
“我一向不吸烟,我想,屋里只要有一点烟味,我就能闻到的,但是室
内一点烟味也没有。唯一确凿的事实就是看门人的妻子,那个叫坦盖太太的
女人,是从那地方匆匆忙忙走出来的,看门人对这件事实也解释不了,他只
是说他妻子平常都是在这个时间回家。警察和我一致认为,如果文件确实在
那个女人手里,那我们最好趁她还没有把文件脱手,就把她抓住。
“这时苏格兰场已接到警报,侦探福布斯先生马上赶到了,劲冲冲地接
过了这件案子。我们租了一辆马车,不到半小时就赶到了看门人告诉我们的
地址。一个年轻姑娘开了门,她是坦盖太太的长女。她母亲还没回家,她把
我们让进前厅等候。
“十分钟以后,有人敲门。当时我们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对此我只能
怪自己了。错就错在我们没有亲自去开门,而是让那个姑娘去开的。我们听
见她说,‘妈妈,来了两位客人,正等着见你。”然后我们听见一阵急促的
脚步声经过过道。福布斯猛地推开门,我们俩先后跑进了后屋也就是厨房,
但是那个女人抢先走了进去。她带着敌意望着我们,后来,突然认出了我,
脸上显得非常诧异。
“‘怎么,这不是部里的费尔普斯先生吗!’她大声说。
“‘喂,喂,你把我们当作谁了?为什么躲开我们?’我的同伴问道。
“‘我还以为你们是旧货商呢,’她说,“我们和一个商人有纠葛。’
“‘这理由很勉强,’福布斯答道,‘我们有根据认为你从外交部拿走
了一份重要文件,然后跑回这里处理它,你得跟我们一起到苏格兰场去接受
搜查。’
“她提出抗议,还进行抵抗,当然是徒劳的。我们叫来了一辆四轮马车,
三个人都坐着这辆马车回去了。临走以前,我们还检查了厨房,尤其是炉火,
看看是否她在一个人先赶到这里的时候把文件扔进了火里。但是,没有一点
碎屑或灰烬的痕迹。我们一到苏格兰场,马上把她交给了女搜查员。我极度
焦急,好不容易才等到女检查员送来了报告,但是报告说不见文件的踪影。
“这时,我才开始意识到我的处境可怕到了极点,直到那个时候,我都
是只顾行动,根本没有好好动动脑筋思考。我一直深信能够很快找到那份文
件,因此根本没敢去想如果找不到,后果会怎么样。但是,现在既然已经山
穷水尽,我才有空来考虑自己的处境。实在太可怕了。华生可能已经告诉你
了,我在中学时,是一个胆怯而敏感的孩子。我生性如此。我想到我的舅父
和他内阁里的同僚,想到我给他带来的耻辱,给我自己和亲友带来的耻辱,
我个人作为这桩离奇的意外事件的牺牲品,根本算不得什么了。更重要的是,
外交关系事关重大,绝不能发生任何意外。我算毁了,毫无希望地可耻地毁
了。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做了些什么。我想一定是当众大闹了一场。我只隐隐
约约地记得当时有一些同事围着我,竭力安慰我。一个同事用马车把我送到
滑铁卢火车站,送上了沃金的火车。我相信,当时如果我的邻居费里尔医生
不是也乘这一趟火车的话,那么,那位同事会把我一直送到家的。这位医生
把我照顾得十分周到,也确实多亏他这样照顾,因为我在车站就昏厥过一次,
我还没到家,便几乎成了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
“不难想象,当医生按铃把我的家人从梦中惊醒,他们出来看到我这副
样子时的情景。可怜的安妮和我母亲几乎心都碎了。费里尔医生在车站上听
侦探讲过事情的由来,于是他便把事情经过跟我的家人讲了一遍,谁都只能
干瞪眼。他们很清楚,我的病不可能很快治好,所以约瑟夫不得不匆匆忙忙
地搬出了这间心爱的卧室,把它改成了我的病房。福尔摩斯先生,我在这里
面已经躺了九个多礼拜,人事不省,神经极度混乱,如果不是哈里森小姐在
这里照顾,还有医生的关心,我现在还不能和你们讲话。安妮小姐白天照看
我,又雇了一位护士晚上守护我,因为在我神经病发作时,我什么事都做得
出来。只是到了最近三天,我的头脑才逐渐清醒过来,我的记忆力才完全恢
复过来。有时我真是希望它不恢复就好。我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负责
此案的福布斯先生发了一封电报。他来到这里,向我说明,虽然想尽了一切
办法,仍没找到任何线索。他们运用各种手段检查了看门人和他的妻子,也
未能把事情弄清楚。于是警方又把怀疑对象转向了年轻的戈罗特,大家一定
还记得,戈罗特就是那天晚上下班以后在办公室里逗留过很长时间的那个
人。事实上,他只有两点可疑:一是他走得晚,二是他的法国姓名。但是,
事实上,他走了以后,我才开始抄那份协定;他的祖先是胡格诺派①教徒血统,
但是他在习惯和感情上,像你我一样,是英国人。无论怎么说,也找不出什
么真凭实据把他牵连进去。于是这件案子就此搁了下来。福尔摩斯先生,我
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如果连你都没有办法,那么我的荣誉和地位
就永远地断送了。”
由于谈话时间太久,病人感到十分疲乏,便斜靠在垫子上,护士给他倒
了一杯兴奋剂。福尔摩斯头向后仰,双目微闭,坐在那里沉默不语,在陌生
的人看来,那副姿势似乎是无精打彩的样子,但是我知道这表示他正在紧张
地思考。
“你讲得很清楚了,”他终于说话了,“我想问的问题差不多了。但是,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要弄清楚。你告诉过什么人你要执行这一项特殊任务
吗?”
“谁也没告诉过。”
“比方说,就连哈里森小姐也没有告诉吗?”
“没有。从我接受到执行任务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没有回沃金来。”
“有没有某个亲友碰巧去看你呢?”
“没有。”
“你的亲友中有人知道你办公室如何走吗?”
“是的,那里的路径我都告诉过他们。”
“当然,如果你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有关协定的事,那么问这些就没有
必要了。”
“我什么也没讲过。”
“你了解看门人吗?”
“我只知道他原来当过兵。”
“哪个团的?”
“啊,听说是科尔斯特里姆警卫队的。”
“谢谢,我想,我能从福布斯那里得到详情。官方非常善于搜集事实,
但是他们却不会好好利用这些事实。啊,玫瑰花太可爱了 !”
他走过长沙发,来到打开的窗前,伸手扶起一根低垂的玫瑰花枝,欣赏
着娇绿艳红的花团颜色。在我看来,这可是他性格中一个新的方面,因为我
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对花草表现出强烈的爱好。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宗教更需要推理法的了。”他斜靠着百叶窗,说道,
“推理学家们可以把推理法建成一门精密的科学。根据推理法,依我看来,
我们对上帝仁慈的最高信仰,就是寄托在鲜花之中。一切其它的东西:我们
的能力,我们的愿望,我们的食物,这一切首先都是为了生存的需要。而花
朵就绝然不同了。它的香气和它的色泽都只是生活的点缀,而不是生存的条
件。只有仁慈才能产生这些不凡的品格。我得强调,人类在鲜花中寄托了巨
大的希望。”
珀西・费尔普斯和他的护理在福尔摩斯发这番议论时望着他,脸上露出
惊奇和极度失望的神色。福尔摩斯手里拿着玫瑰花陷入了沉思,几分钟后,


16 世纪法国兴起的新教派,长期遭受迫害,直至 1789 年法国革命止。——编注
那位年轻的女子打破了沉寂。
“你看有希望解开这一疑团吗?福尔摩斯先生,”她用有点刺耳的声音
问道。
“哦,这个疑团!”福尔摩斯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回答道,“嗯,
如果不承认这是一件复杂而又难解的案子,那是愚蠢的。不过我答应,我会
深入调查此事,并把我所了解的一切情况告诉你们。”
“你看出什么线索了吗?”
“你已经给我提供了七个线索,当然我必须在检验之后,才能断定其价
值。”
“你在怀疑谁吗?”
“我怀疑我自己——”
“什么?!”
“怀疑我的结论下得太快了。”
“那就回伦敦去检验你的结论吧。”
“你的建议很好,哈里森小姐,”福尔摩斯站起身来说道,“我想,华
生,我们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费尔普斯先生,对此事你不能抱过高的希
望,这件事是非常扑朔迷离的。”
“我焦急万分地盼望着再和你见面。”这位外交人员大声说道。
“好的,虽然未必能给你带来什么好消息,但我明天还是乘这班车来看
你。”
“答应来看我真是太好了,上帝保佑你成功,”我们的委托人高声说道,
“我知道,只要在采取行动,就给了我新生的希望。顺便说一下,我接到霍
尔德赫斯特勋爵的一封信。”
“哦!他说了些什么?”
“言辞冷淡,但并不严厉。我想是因为我重病在身,他才没有苛责我。
他只是反复说此事关系重大,还说除非我恢复了健康,并有机会补救过失,
否则我的前程——当然他是指我被革职——是无法挽回的。”
“这话合情合理而又考虑周到的,”福尔摩斯说,“走吧,华生,我们
在城里还有一整天的工作要做呢。”
约瑟夫・哈里森先生用马车把我们送到火车站,我们马上坐上了去朴次
茅斯的火车。福尔摩斯陷入深思之中,一直沉默无言,直到过了克拉彭枢纽
站,才开口说话:
“无论从哪条高架铁路线进入伦敦,都能俯地看到这样一些房子,真是
一件令人非常高兴的事。”
我当他是在说笑话,因为窗外的景色实在是不堪入目,但是他立即解释
道:
“你看那一片孤零零耸立着的大房子,它们矗立在青石之上,就像铅灰
色海洋中的砖瓦岛。”
“那是几间寄宿学校。”
“是灯塔,朋友!未来的灯塔!每一座灯塔里都装满了无数颗光辉灿烂
的小种子,一个更加明智、富强的英国将从中腾起,我想,费尔普斯这个人
不喝酒吧?”
“我想他不会。”
“我也这样想,但是我们应该把一切可能都考虑到。这可怜人已陷入泥
潭,问题是我们是否有能力救他上岸。你认为哈里森小姐如何?”
“一个性格刚强的姑娘。”
“对,她可是一个好人,要不然就是我看走眼了。她和她哥哥是诺森伯
兰附近一家铁器制造商的两个孩子。去年冬天旅行时,费尔普斯与她订了婚,
她哥哥陪她前来和费尔普斯家里人见面。恰巧碰上了这件不幸的事,她便留
下来照顾未婚夫,她的哥哥约瑟夫・哈里森贪图这里的舒适,也留了下来。
你看,我已经单独做了一些调查。不过今天,我必须进行一整天的调查工作。”
“我的医务……”我刚一说。
“啊,难道你觉得你的那些业务比这个案件更重要……”福尔摩斯有些
尖刻地说。
“我是想说,我的医务可以搁一两天,现在是一年中最清淡的时候。”
“那太好了,”福尔摩斯说,他又恢复了高兴的心情,“那我们就一起
来研究这个案子吧。我想还是从访问福布斯入手,他大概能讲出我们想知道
的一切细节,然后我们才知道从哪里着手破案。”
“你是说,你已经有线索了?”
“对,我们已经有几个线索了,不过只有在作了进一步调查之后,才能
检验它的价值。没有犯罪动机的案件是最难查办的,但这个案子并非没有犯
罪动机。谁可以从中得到好处呢?法国大使、俄国大使、那位可以把该协定
出卖给其中一个大使的人、以及霍尔德赫斯特勋爵。”
“霍尔德赫斯特勋爵可是一个有光荣历史的内阁大臣!”
“有可能,但我们也不能忽视这一点。我们今天就去拜访拜访这位高贵
的勋爵,看看他是否能告诉我们一些情况,同时,我已经在进行调查了。”
“已经进行了?”
“对,我已在沃金车站给伦敦各家晚报发了电报。每家晚报都会刊出这
样一份广告。”
福尔摩斯递给我一张纸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铅笔写着:

五月二十三日晚九点三刻,在查尔斯街外交部门口或附近,从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位
乘客,知情者请将马车号码告知贝克街 221 号 B,赏金十镑。

“你确信盗贼是乘马车来的吗?”
“即使不是也无妨。如果费尔普斯说得不错,无论办公室或走廊都没有
藏身之地,那么,那个人无疑是从外面进来的。进一步看,如果他在这么一
个阴雨的夜晚从外面进来,走后几分钟就进行了检查,却没有发现漆布上留
下湿漉漉的脚印,那么,他十之八九是乘车来的。对,我想我们可以非常肯
定地推断,他是乘马车来的。”
“听起来好像有道理。”
“这是我说的一个线索,它能使我们得出某种结论。当然,还有那铃声,
这是本案最特殊的地方。为什么要按铃呢?是不是那个盗贼想虚张声势?或
者有人和盗贼一起进来了,故意按铃以防止盗贼行窃。或者是出于无意的?
或者是……”他又陷入了刚才那种紧张的思索中,我对他一举一动是非常了
解的,他一定是突然又想起了一些新的可能性。
到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二十分了,我们在小饭馆匆忙吃过午餐,便立
即赶往苏格兰场。因为福尔摩斯事先给福布斯发了电报,所以他正等候我们。
这人五短身材,獐头鼠目,态度尖酸刻薄,一点都不友好。特别是他听明了
我们的来意后,对我们更加冷淡。
“我曾经听说过你的方法,福尔摩斯先生,”他尖刻地说,“你非常喜
欢利用警方提供给你的一切情报,然后独自设法去结案,让警方丢脸。”
“恰恰相反,”福尔摩斯说,“在我以往破获的五十三件案子里,只有
四件案子署过我的名,而警方则在另外的四十九件案子里获得了全部荣誉。
我不怪你,因为你不知情,因为你年轻,经验不足。但是如果你想在你的新
职业中求得成功,那最好的法子是与我合作,而不是反对我。”
“我非常愿意听你指点,”这位侦探改变了态度说,“到目前为止,我
还从来没有从办案中获得过荣誉呢。”
“你采取过一些什么措施呢?”
“一直在监视看门人坦盖的活动,但他离开警卫队时颇有好名声,我们
也找不到什么疑点。而他妻子则是个坏家伙,我想,她对这件事知道得很多,
并不像她表面上装的那样。”
“你跟踪过她吗?”
“我们派了一名女侦探跟踪她。坦盖太太好饮酒,女侦探就趁她高兴时
陪她饮酒,但是从她身上一无所获。”
“听说曾有一些旧货商到过她家?”
“是的,但是她已还清了欠债。”
“这笔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一切都正常。她丈夫刚刚领到了年金,但他们的手头好像并不宽裕。”
“那天晚上费尔普斯先生按铃要咖啡,她上去应承,她是怎么解释的
呢?”
“她说,当时她丈夫很累,她愿替他代劳。”
“对,没多久就发现他睡在椅子上,这当然是实情了。那么说,除了这
女人的品行不端以外,再没有任何别的证据了。你问没问,那天晚上她为什
么要匆匆忙忙离去呢?连警察都注意到了她那慌张的神情了。”
“她那天已经比平常晚了许多,所以急着赶回家去。”
“你有没有提醒她,你和费尔普斯先生至少比她晚二十分钟才动身,却
比她早到?”
“她解释说,因为双轮双座马车比公共马车快。”
“她有没有解释清楚,为什么到家以后,她跑进了后面的厨房?”
“她说,因为她的钱放在后面的厨房里,要取出来付给旧货商。”
“她对每件事都作了答复。你问没问,在她离开现场时,是不是遇到或
看见什么人在查尔斯街上徘徊?”
“除了警察她谁也没有看见。”
“好,看来你对她的盘问很彻底,你还采取了一些什么措施呢?”
“这九个星期以来,一直在监视职员戈罗特,但毫无结果,我们也找不
出他有什么嫌疑。”
“还有什么?”
“啊,我们已无事可做,因为没有任何证据。”
“你想过没有电铃为什么会响呢?”
“啊,我得承认,这可难住我了。不管他是谁,胆子算是够大的了,不
仅来了,而且还敢发出警报。”
“是的,的确很奇怪。谢谢你通报的这些情况。如果要抓这个人,我会
通知你的。华生,走吧。”
“我们现在到哪里去呢?”出了警厅,我问道。
“去拜访一下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这位内阁大臣和未来的英国总理。”
很幸运,我们赶到唐宁街①时,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还在办公室。福尔摩斯
把名片递了进去,我们立即被召见了。这位内阁大臣按旧式礼节接待了我们,
在这一点上他非常出众,他把我们让到放在壁炉两旁豪华的安乐椅上,他站
在我们中间的地毯上。此人身材瘦长,轮廓分明,面容和蔼可亲,鬈曲的头
发过早地变成了灰白色,显得极为器宇轩昂,果然是一位显贵。
“久闻大名,福尔摩斯先生,”他满面笑容地说道,“当然,我不能对
你们的来意装作不知。因为本部只有一件事会引起你的关注。能否问问你是
受谁的委托前来办理这件案子的?”
“珀西・费尔普斯先生,”福尔摩斯答道。
“啊,我那不幸的外甥!你当然明白,因为我们有亲属关系,我不能对
他有任何包庇。我担心这桩意外对他的前途十分不利。”
“但是如果找到了这份文件呢?”
“啊,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有一两个问题想请教,霍尔德赫斯特勋爵。”
“很高兴效力。”
“你是在这间办公室里吩咐您的外甥抄写文件的吗?”
“是的。”
“就是说你们的谈话很难被偷听吧?”
“绝无偷听的可能。”
“你是否对什么人提到过你打算叫人抄写这份协定?”
“从来没有。”
“你肯定吗?”
“绝对肯定。”
“好,既然你从来没有跟谁提及,费尔普斯也没有,并且再也没有第三
者知道这件事,那么,盗贼进入办公室就纯属偶然了。他看到这是个机会,
便顺手牵羊偷走了文件。”
内阁大臣笑了。
“这就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以内了。”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说道。
福尔摩斯沉思片刻接着说,“还有另外极为重要的一点,我想和你讨论
一下。”“据我所知,你担心这份协定的详细内容一旦传出,就会带来极为
严重的后果。”
一丝阴影从这位内阁大臣富有表情的脸上掠过,说道:“当然会有极其
严重的后果。”
“严重后果已经产生了吗?”
“还没有。”
“如果协定已经落到法国或俄国外交部手中,你认为你能得到消息
吗?”
“我一定能得到,”霍尔德赫斯特面色不快地说。


英国伦敦的一条街,为英国首相官邸(10 号)和财政大臣官邸(11 号)的所在地。——编注
“这么说,既然将近十个礼拜已经过去了,却又一直没有听到消息,那
么可以据此设想,由于某种原因,协定还没有落到法、俄外交部手中。”
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耸了耸肩膀。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不能设想,盗贼偷走这份协定只是为了把它装进
镜框挂起来。”
“或许他是在等待,想卖个更好的价钱。”
“如果再等一些日子,那文件就一文不值了。因为再过几个月,这份协
定就不再是秘密了。”
“这一点非常重要,”福尔摩斯说,“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盗贼突然
病倒了……”
“比如说,得了脑膜炎,是吗?”内阁大臣迅速扫了福尔摩斯一眼,问
道。
“我并没有这样说,”福尔摩斯冷静地说道,“霍尔德赫斯特勋爵,耽
搁了你很多宝贵的时间,我们就此告辞了。”
“祝你成功,不管罪犯是谁。”这位贵族把我们送出门外,向我们点头
说道。
“真是一位杰出的人,”我们走到白厅街时,福尔摩斯说,“不过他若
想保住他的官职,还要作一场斗争才行。他远远谈不上富有,但是开销却很
大。你一定注意到了他的长统靴已经换过鞋底了。现在,华生,我不想再多
耽搁你的正经工作。除非我那份寻找马车的广告有了回音,今天我已无事可
做了。如果你明天能和我一起乘昨天那同一班车去沃金,我就太高兴了。”
第二天早晨,我如约同他乘火车到沃金去。他说,他的广告没有回音,
这件案子也毫无头绪。他说话时,尽力把面孔绷得紧紧的,像呆板的印第安
人的脸,因此我不能从他的面容上推断他对这个案子的现状是否满意。我记
得,他当时还谈到贝蒂荣测量法,他对这位法国学者非常钦佩。
我们的委托人仍然由那位忠心的护理人精心照料,气色比前一天好多
了。我们一进门,他就轻松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欢迎我们。
“有消息吗?”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正如我所预料的,我没有带来好消息。”福尔摩斯说道,“我见到了
福布斯,也见了你的舅父,而且还调查了一两个可能有些发现的线索。”
“这么说,你仍有信心?”
“当然有。”
“上帝保佑你!听你这么说真让人高兴,”哈里森小姐高声说,“只要
我们不失去勇气和耐心,就一定能查明真相。”
“你对我们没有讲多少,但是我们却要告诉你更多的情况。”费尔普斯
坐回到沙发上说。
“希望你弄到了重要情况。”
“是的,昨晚我又遇险,而且有可能会是一件严重的事。”他说话时表
情非常严肃,双眼露出近乎恐惧的神色。“你要知道,”他说道,“我开始
相信,我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罪恶阴谋的中心,其目标不仅是我的荣誉,
而且还有我的性命。”
“哦!”福尔摩斯叫了一声。
“这似乎难以置信,因为据我所知,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任何一个仇敌。
可是,从昨晚的遭遇看来,我只能认为有人要谋杀我。”
“请详细道来。”
“你知道,昨晚我第一次没叫人在房内护理我,是自己一个人睡的。我
感觉得非常好,觉得自己可以不需护理了。但是,夜里我还是点了灯。呃,
大约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我睡意朦胧,突然一阵轻微的声响把我惊醒了。那
声音就像老鼠啮咬木板的声音。于是,我躺在那里静静地听了一阵,以为就
是老鼠。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突然从窗口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我惊
异地坐了起来,完全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最初的声音是有人从两扇窗户
缝隙间插进工具撬窗户的声音,后来是拉开窗闩的声音。
“之后声音停止了十分钟左右,好像那人在观察动静,看这些声响是否
把我惊醒了。接着我又听到轻轻的吱吱声,窗户被慢慢推开了。因为我的神
经已经不像往常一样,我再也忍不住了,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猛地拉开百
叶窗,一个人就蹲伏在窗旁。我没有看清楚他是谁,转眼间他就逃跑了。他
头上蒙着布,面孔的下半部全部蒙住了。我唯一肯定的那就是他手中拿着凶
器,看上去像是一把长刀。在他转身逃跑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刀光一闪一
闪。”
“这十分重要,”福尔摩斯说,“请问你接下来怎么办了?”
“我要是身体再好一点儿,一定会翻窗去追他。但是那时我只能按铃把
全家人叫醒。这就耽误了一点时间,因为铃子装在厨房里,而仆人们又都睡
在楼上。不过,我大声喊叫,叫来了约瑟夫,他又把其它人都叫醒了。约瑟
夫和马夫在窗外花圃上发现了脚印,但是近来天气异常干燥,他们跟着脚印
追到草地,就再也找不到脚印了。然而,位于路边的木栅栏上,有一个地方
留下了一些痕迹,他们告诉我说,好像有人从那里翻过去,在翻越时把栏杆
尖碰断了。我没有报告本地警察,因为我想最好还是先听听你的意见。”
我们的委托人讲述的这段经历,显然对歇洛克・福尔摩斯产生了巨大的
作用。他从椅子站起来,激动得在室内踱来踱去。
“真可谓祸不单行,”费尔普斯笑着说。
“你确实担着一点风险呢,”福尔摩斯说,“我们一起到宅院四周去散
散步怎么样?”
“啊,当然可以,我想晒晒太阳,约瑟夫也一起去吧。”
“我也去,”哈里森小姐说道。
“恐怕你最好还是不去,”福尔摩斯摇头说道,“我想我必须请你留在
这屋里。”
姑娘怏怏不乐地坐回原来的座位上,而她哥哥则参加了进来,于是我们
四个人一起出了门。我们走过草坪,来到这位年轻的外交家的窗外。正像他
所讲的那样,花圃上的确有一些痕迹,但是已经模糊不清无法辨认了。福尔
摩斯俯身查看了一会儿,接着耸耸肩站起身来。
“我看谁也不能从这些痕迹上发现什么情况,”他说,“我们到宅子四
周走走吧,看看盗贼为什么恰恰选中了这间房子。照我看来,客厅和餐室的
大窗户应该对他更有诱惑力。”“但是那些窗户可以从大路上看得很清楚,”
约瑟夫・哈里森先生提醒说。
“啊,当然了。但是这里有一道门,他完全可以从这里试一试。这道门
是用来干什么的?”
“供商人进出的侧门,当然夜晚是锁上的。”
“以前你受过像这样的惊吓吗?”
“从来没有,”我们的委托人说道。
“你房子里有金银餐具或其它招引盗贼的东西吗?”
“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
福尔摩斯双手插进衣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漫不经心的神情,在房屋周
围遛来遛去。
“顺便问一下,”福尔摩斯对约瑟夫・哈里森说道,“听说你发现一个
地方,盗贼是从那儿翻越栅栏的。带我们去看看!”
他把我们引到一处,那地方有一根木栏杆的尖尖被人碰断了。一小段木
片仍挂在上面。福尔摩斯把它折断,仔细地查看着。
“你认为这是昨天晚上碰断的吗?这痕迹看起来很旧了,对吧?”
“啊,有可能。”
“这里也没有从栅栏里面跳到外边去的脚印。不可能,我看在这儿找不
到什么线索,还是回卧室去商量一下吧。”
珀西・费尔普斯被未来的大舅子搀扶着,走得很慢。福尔摩斯和我快速
穿过草坪,回到卧室里打开的窗前,那两个人还远远落在后面。
“哈里森小姐,”福尔摩斯非常严肃地说,“你必须整天守在这屋里。
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也不要离开这里,这一点非常重要。”
“福尔摩斯先生,如果你要求我这样做,我一定照办,”姑娘惊奇地说。
“你睡觉前,请从外面把门锁上,自己保管钥匙,你得答应我照这样去
做。”
“可是珀西呢?”
“他要和我们一起去伦敦。”
“而我留在这里吗?”
“这都是为了他,你可以给他帮大忙。赶快!快答应吧!”
她很快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这时那两个人刚好走进屋。
“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安妮?”她哥哥高声问道,“出去晒晒太阳吧!”
“不,谢谢你,约瑟夫。我头有点痛,这间屋子很凉爽,正合我意。”
“你有什么打算,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的委托人问。
“哦,我们不能因为这件小事而放弃主要调查目标。如果你能和我们一
起去伦敦,那对我的帮助就太大了。”
“马上就走?”
“若对,你方便的话,越快越好,一小时内怎样?”
“我感到身体恢复了很多,我真能助你一臂之力吗?”
“非常可能。”
“大概你要我今晚在伦敦住吧?”
“我正准备给你提这个建议。”
“那么,如果我那位夜里的朋友再来拜访,就会发现鸟儿已经飞走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一切听从你的吩咐,你得告诉我们你的计划。或许你想
让约瑟夫跟我们一起去,以便照顾我?”
“啊,不必了,我的朋友华生就是位医生,他可以照顾你。如果你不反
对的话,我们在这里吃午餐,饭后三个人一起去伦敦。”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只有哈里森小姐按照福尔摩斯的要求,找了个借口
留在这间卧室里。我想不出我的朋友究竟在耍什么花招,莫非是他想让那位
姑娘离开费尔普斯?费尔普斯因为自己已经恢复了健康,正期望加入行动,
所以高高兴兴地和我们一起在餐室进午餐。但是,福尔摩斯还有一件事更使
我们吃惊,因为他在陪同我们到了车站并送我们上了车以后,不慌不忙地声
明说,他不准备离开沃金了。
“在我走以前,还有一两件小事我得弄清楚。”他说道,“费尔普斯先
生,你不在这里,在某种程度上说反而对我更有利。华生,你们到伦敦以后,
你一定按我的要求,立即和我们的朋友一同乘车到贝克街去,并一直和他呆
在一起,等到我再见到你为止。好在你们两人是老同学,可以谈的一定很多。
今晚费尔普斯先生可以住在我的卧室里。明天早晨我乘火车八点回伦敦,还
来得及和你们一起进早餐。”
“但是我们在伦敦进行调查的事怎么办呢?”费尔普斯沮丧地回道。
“我们可以在明天做这些事。我想这里此刻更需要我。”
“你回布里尔布雷去后请告诉他们,我想明天晚上回去,”我们的火车
正要驶离月台时,费尔普斯喊道。
“我不一定回布里尔布雷,”福尔摩斯回答道,火车离站时,他很高兴
地向我们挥手致意。
我们一路上都在谈论这件事,但是谁也不能对福尔摩斯这个新行动想出
一个让人满意的理由来。
“我猜他是想找出昨夜盗窃案的线索,如果真有盗贼的话。而我决不相
信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盗贼。”
“那么,你是怎么看的呢?”
“老实说,不管你是否把它归结为我的神经脆弱,但是我相信,某种隐
秘的政治阴谋正在我周围展开,并且由于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原因,这些阴谋
家想谋害我。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夸张和荒谬,可是看看事实吧!为什么盗贼
竟想撬开无物可盗的卧室的窗户?他为什么还带着长刀呢?”
“你肯定那不是撬门用的撬棍吗?”
“不是,是刀。我清楚地看到刀光一闪。”
“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人怀有那样深的仇恨来袭击你呢。”
“啊,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好,如果福尔摩斯也同样地待这个问题,那么这就可以说明他采取这
一行动的原因了,对吗?如果你的想法不错,他能逮住昨夜威胁过你的人,
他就向找到偷海军协定的人这个目标迈进了一大步。如果想象你有两个仇
人,一个偷了你的东西,另一个来谋取你的性命,那未免太荒唐可笑了。”
“可是福尔摩斯说他不回布里尔布雷去。”
“我认识他不是一天二天了,”我说道,“我还从来没见过他在没有充
分理由的前提下就去做什么事情。”说到这里,我们便转向了其它话题。
这一天把我累得疲惫不堪。费尔普斯久病之后仍然很虚弱,而他遭遇的
不幸使他更加易于发怒和紧张不安。我尽力讲一些我在阿富汗,印度的往事,
讲一些社会问题,和一些能给他消愁解闷的事来使他开心,但都无济于事。
他总是念念不忘那份丢失的协定,他猜测思索着,想知道福尔摩斯在做什么,
霍尔德赫斯特勋爵在采取什么措施,明天早晨我们会听到什么消息。夜深后,
他由激动变得非常痛苦。
“你非常信赖福尔摩斯吗?”
“我亲眼见他出色的办了许多案子。”
“但是他还从未侦破过像这样毫无头绪的案子吧?”
“不是的,我知道他侦破过比你这件案子线索还少的案子。”
“但不是关系如此重大的案子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我知道得很清楚,他曾为欧洲三家王室办过极其
重要的案子。”
“当然你很了解他,华生。他这个人是如此的不可思议,我永远也理解
不了他。你认为他有希望成功吗?你肯定他决心侦破这件案子吗?”
“他没说过。”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恰恰相反。凭我以往的经验,他失去线索的时候,总是说失去了线索。
当查到了一点线索而又没有完全的把握时,他就特别沉默寡言。老朋友,现
在为这事搅得自己心神不安,根本于事无益,你还是赶快上床睡觉,明天早
上不管消息好坏,都能精神饱满地去处理。”
我终于说服同伴听从了我的劝告,但我从他激动的神态看出,他是不可
能安睡的。确实,他的情绪对我也产生了影响,我自己也在床上辗转了半夜,
不能入睡。我仔细思索着这个奇怪的问题,作了无数的推论,一个比一个更
难成立。福尔摩斯为什么要独自留在沃金呢?为什么他要哈里森小姐整天守
在病房里呢?为什么他那么小心谨慎,不让布里尔布雷的人知道他打算留在
他们附近呢?我绞尽脑汁竭力想找出一个符合这一切事情的答案,直到渐渐
入睡。
一觉醒来,已经是早晨七点钟了,我马上起床来到费尔普斯的房里,只
见他面容憔悴,肯定是彻夜未眠了。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问福尔摩斯是否已经
回来。
“他既然答应来,”我说,“就一定会准时来的。”
果然不错,八点刚过,一辆马车飞奔到门前,我的朋友从车上跳下来。
我们从窗前看见他左手缠着绷带,面色严肃而苍白。他走进宅子,过了一会
才上楼来。
“看上去他精疲力尽了,”费尔普斯喊道。
我得承认他说得对。“说到底,”我说,“这件案子的线索可能还是在
城里。”
费尔普斯呻吟了一声。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说,“但是我对他的归来寄予了很大的希
望。但是他的手昨天并没有缠着绷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福尔摩斯,你受伤了吗?”我的朋友进来时,我问。
“唉,这只不过是因为我手脚笨拙,擦伤了一点皮,”他一面点头问候,
一面回答,“费尔普斯先生,你这件案子,同我以往查办过的所有案子比起
来,确实是最隐秘的了。”
“恐怕你对这案子有点力不从心了。”
“这是一次十分奇异的经历。”
“你手上的绷带表明你曾身历险境,”我说,“能否告诉我们发生了什
么事?”
“吃过早餐再说吧,亲爱的华生。别忘了今天早晨我是从三十英里外的
萨里赶回来的。我那份寻找马车的广告大概还没有回音吧?好了,好了,总
不能指望事事都顺利。”
餐桌准备好了,我刚想按铃,赫德森太太就把茶点和咖啡送上来了。几
分钟以后,她又送上来三份早餐,我们一起坐下,福尔摩斯狼吞虎咽地吃起
来,我好奇地看着他,费尔普斯则坐在那闷闷不乐,垂头丧气。
“赫德森太太很善于应急,”福尔摩斯把打开一盘咖喱鸡的盖子说,“她
会做的菜虽有限,可是像所有的苏格兰女人一样,早餐却很妙。华生,你那
是什么菜?”
“一份火腿蛋,”我答道。
“好极了!费尔普斯先生,你喜欢吃什么,咖喱鸡还是火腿蛋?要不然,
就请你自己动手吧。”
“谢谢你,我什么都吃不下,”费尔普斯说道。
“来吧!请吃一点你面前那一份。”
“谢谢你,我真的不想吃。”
“那么,”福尔摩斯调皮地眨了眨眼,说道,“我想你不会拒绝帮我一
个小忙吧。”
费尔普斯揭开盖子。就在他揭开的同时,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坐在那里
呆呆地看着盘内,面色白得像那只菜盘一样。原来盘内放着一个蓝灰色的小
纸卷。他一把抓起来,两眼直愣愣地看了一会,然后把那纸卷按在胸前,高
兴得尖声喊叫,在室内如痴如狂地手舞足蹈起来,然后一屁股倒在一张扶手
椅中。由于过分激动他已虚弱不堪,筋疲力尽。我们给他灌了一点白兰地,
使他不至昏厥过去。
“好啦!好啦!”福尔摩斯轻轻拍着费尔普斯的肩膀,安慰他说,“像
这样突然把它摆在你面前,实在是糟糕透了,不过华生会告诉你,我总是忍
不住想把事情做得戏剧性点。”
费尔普斯一把抓住福尔摩斯的手狂吻。
“上帝保佑你!”他大声喊道,“你挽回了我的荣誉。”
“好啦,要知道,这也关系到我自己的荣誉,”福尔摩斯说,“你应该
知道,我办案失败,就像你受托失信一样,都是不愉快的事情。”
费尔普斯把这份珍贵文件揣进了他上衣里面的贴身口袋。
“我不想影响你吃早餐,但是我实在是想知道你是怎样把它弄到手,在
哪里找到的。”
福尔摩斯喝完咖啡,吃完火腿蛋,站起身来,点上烟斗,安然坐到椅子
上。
“先讲讲我做了些什么,后来又是如何着手去做的。”福尔摩斯说,“在
车站和你们分手后,我就悠然自得地徒步走过优美的萨里风景区,来到一个
名叫里普利的小村子,在小客店吃过茶点,然后把水壶灌满,口袋里装上一
块夹心面包,做好了一切准备。一直等到傍晚,我才又返回沃金。当我来到
布里尔布雷旁边的公路时,已近黄昏了。
“嗯,我一直等到公路上看不到任何人行走——我想,那条公路上行人
从来就不太多——我爬过栅栏,来到屋后宅地。”
“那扇大门日夜都是开着的啊,”费尔普斯突然大声说。
“不错,但是我很喜欢这么干。我看中了长着三棵枞树的地方,我走过
去掩蔽下来,屋子里没有一个人能看到我。我蹲伏在旁边的灌木丛中,从一
棵树爬到另一棵——我裤子膝盖破成这样就是证明,一直爬到你卧室窗户对
面的那丛杜鹃花里。我蹲在那里,等候事情的发展。
“那个时候,你房里的窗帘还没有放下,我可以望见哈里森小姐坐在桌
旁看书。她合上书关牢百叶窗走出卧室时,已经是十点一刻了。
“我清楚地听到她关门和用钥匙锁门的声音。”
“钥匙?”费尔普斯突然喊道。
“对,我事先叮嘱过哈里森小姐,她回房就寝时,要从外面把你的卧室
门锁上,并且亲自拿着钥匙。她一丝不苟地照我的所有要求做了,可以肯定
地说,如果没有她的合作,你就不会找到你上衣口袋中的那份文件了。后来
她走开了,灯熄了,我依旧蹲在杜鹃花丛中。
“夜空晴朗,但守候仍然是件令人厌烦的事。当然,那种激动的心情,
就如同捕鱼人躺在河边守候鱼群一样。不过,时间过得很慢,华生,几乎就
像你我在调查‘斑带案’那个小问题时,在那间死气沉沉的屋里等待的时间
一样长。沃金教堂的钟声一次次地响过去,我不止一次地想,也许不会有事
发生了。但是,凌晨两点钟左右,我终于突然听到轻轻拉开门闩和钥匙转动
的响声。顷刻间,供仆役出入的门打了,约瑟夫・哈里森先生从月光下走了
过来。”
“约瑟夫?!”费尔普斯突然喊道。
“他光着头,可是肩上披着一件黑斗篷,为的是在遇到紧急情况时,可
以立即把脸蒙上。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墙壁阴影下靠着窗户,将一把长薄片刀
插入窗框,拨开窗闩。撬开窗子,又把刀子插进百叶窗缝,挑开插销,打开
百叶窗。
“从我藏身的地方可以将室内情况和他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他点
燃壁炉台上的两支蜡烛,动手卷起门旁地毯的一角。接着,弯腰取出一块小
方木板,那是供管道工修理煤气管道接头时用的。这块木板盖着 T 字形煤气
管接头,有条管子从这里通往楼下厨房,是给厨房供煤气用的。约瑟夫从这
隐蔽的地方取出一小卷纸来,重新盖好木板,铺平地毯,吹熄蜡烛。我正站
在窗外守候他,他一头撞进我怀里。
“啊,约瑟夫先生比我想象的要凶恶得多!他举刀向我扑来,我只得两
次将他打倒在地,在我占上风之前,我指节被刀划伤了。搏斗结束之后,他
由于仅能用一只眼看人,看起来像个凶犯,但是他听从了我的劝告,交了文
件。我拿到文件,便把他放走了。不过我今天早晨已经给福布斯发了电报,
把详细情况都告诉他了。如果他动作迅速,是能够抓住他要捉的人的,那就
太好了。但是如果不出我所料,他赶到那里时人已经逃走了,呃,那政府还
巴不得呢。我想,首先,霍尔德赫斯特勋爵,其次,珀西・费尔普斯先生都
愿意这宗案子不经违警罪法庭审理才好呢。”
“我的天啊!”我们的委托人呻吟道,“请告诉我,难道在我痛苦不堪
的十个星期中,这份失窃的文件一直伴着我在那间屋子里吗?”
“一点不错。”
“那么约瑟夫!约瑟夫是一个恶棍一个盗贼了!”
“嗨!约瑟夫恐怕是一个比他外表看上去更阴险、更危险的人物。我从
他今早跟我所说的那些话来推测,他在股票交易中亏了血本,为了转转运气,
什么坏事都准备干。这个极端自私的人,一碰到机会,他就会既不顾他妹妹
的幸福,也不考虑你的名誉。”
珀西・费尔普斯坐在椅中。“我的头昏了,”他说,“你的话使我更加
晕头转向。”
“你这件案子的主要困难,”福尔摩斯说教似地说,“就是线索太多,
极重要的线索被毫不相干的迹象遮盖住了。摆在我们面前的事实很多,我们
只能从中选择必要的,然后按顺序把它们串起来,以便重现这一连串怪事的
各个环节。我开始怀疑约瑟夫的根据是,你曾打算在失窃当晚和他一起回家,
我自然会想到他肯定会要来找你,因为他对外交部很熟悉,又是顺路。后来,
我听你说有人急于潜入那间卧室。我想,只有约瑟夫才有可能把东西藏在那
间卧室里——你对我们说过,那天晚上你和医生一起回到家时,是怎样让约
瑟夫搬出了卧室的——到那个时候,我的怀疑就证实了。特别是你病后第一
个晚上没有人陪你住,就有人企图潜入室内,这说明这位不速之客对房内的
情况十分熟悉。”
“我真是有眼无珠!”
“据我的调查,本案的事情经过是这样的:约瑟夫・哈里森从通向查尔
斯街的那个旁门进了外交部,因为他熟悉路径,所以当你离开办公室时,他
直接闯了进去,见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便马上按起铃来,正在按铃时,一眼
看到桌上摆开的文件。他马上觉得他面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得到一份
极有价值的国家文件,他便一下子把它揣进口袋迅速离去。正如你回忆的那
样,过了几分钟打盹刚醒的看门人才提醒你注意铃声,这一点时间是足够盗
贼逃跑的了。
“他乘第一班火车回了沃金,经检查,肯定偷来的文件极为珍贵,便把
它藏到了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但是你突然返回家中,他措手不及,并被迫
从那间卧室搬了出来。从那时起,屋内总是至少有两个人,这使得他再也无
法拿出他的珍宝。这种情况几乎把他急疯了。但他终于瞅到了机会,他设法
潜入室内,但是你没有睡熟,他的计划失败。你也许还记得,那天晚上,你
没有服用平常吃的那种药。”
“我记得。”
“我想,他一定在药里做了手脚,因此他相信你一定会睡得很死。同时
我也知道,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他觉得那么做不会有危险,他会重新再干。
你离开家回伦敦,他当然求之不得。我让哈里森小姐整天待在屋里,为的是
让他不能趁我们不在时先下手。我一方面使他产生没有危险的错觉,一方面,
正如刚才说过的,监视卧室内的动静。我早就知道文件十之八九是藏在卧室
里,但我不想翻箱倒柜掘地破墙去搜寻它。让他自己从隐藏处拿出来,我就
省去了许多麻烦。还有什么地方我没有讲清楚的吗?”
“第一次他本来可以从房门进去,为什么偏要撬窗户呢?”我问。
“从房门进他得绕过七间卧室,而从窗户进却可以毫不费力地跳到草
坪。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认为,”费尔普斯问,“他有行凶的企图吗?那把刀子只能当凶器
用啊。”
“这是可能的,”福尔摩斯耸耸肩膀回答道,“可以肯定,约瑟夫・哈
里森先生绝对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君子。”
最后一案

在我写这篇最后一案,记录下我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杰出的天才时,
心情非常沉重。尽管我深知这篇东西写得很不连贯,也很不详尽,但我总是
在竭尽把我和他共同的奇异经历记录下来:从《血字分析》第一次把我们结
合在一起,到他介入《海军协定》一案——由于他的参与,无疑防止了一场
严重的国际纠纷。最初,我只准备写到《海军协定》一案就停笔,绝口不提
那件造成我一生遗憾的案件。两年过去了,这种遗憾仍没有丝毫的消减。但
是,詹姆斯・莫里亚蒂上校最近发表了几封信,为他的亡兄辩护,我别无选
择,只得把事实真相公诸于众。我是唯一了解全部事实真相的人,确信时机
已到,已经没有必要秘而不宣了。据我所知,新闻报刊对此事只报道过三次:
一次见于一八九一年五月六日《日内瓦杂志》;一次见于一八九一年五月七
日英国各报刊转载的路透社电讯;最后一次就是我上面提到的最近发表的几
封信。前面两次都过于简略,而最后一次,正是我要表明的,完全是歪曲事
实。我有责任把莫里亚蒂教授和歇洛克・福尔摩斯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事实真
相公之于众。
读者也许还记得,自我婚后开业行医以来,在某种程度上我和福尔摩斯
之间极为亲密的关系变得疏远了。虽然他在调查中需要助手时,仍然不时来
找我,但是这种情况逐渐越来越少了。一八九○年,我只记录了三个案子。
这年冬天和一八九一年初春,我是从报上才得知福尔摩斯受法国政府的聘
请,承办了一件非常重要的案子。我收到福尔摩斯从法国来的两封信,一封
寄自纳尔榜,一封寄自尼姆,因此,我猜想他可能会在法国待较长的时间。
然而,让人吃惊的是,一八九一年四月二十四日傍晚,他走进了我的诊室。
更使我吃惊的是,他看来比平日更为苍白、瘦削。
“不错,近来我把自己弄得过于疲倦了,”他见我那副神情,不等我发
问便抢先说道,“最近我有些吃紧。我把你的百叶窗关上,你不反对吧?”
我用来看书的那盏灯,摆在桌上,这是室内仅有的一点灯光。福尔摩斯
顺着墙边走了过去,把两扇百叶窗关上了,并插好插销。
“你是害怕什么吧?”我问道。
“对,我害怕。”
“怕什么?”
“怕汽枪。”
“亲爱的福尔摩斯,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你是十分了解我的,华生,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
可是,如果危险临头还看不到危险,那便是有勇无谋了。能不能给我一根火
柴?”福尔摩斯抽着烟,好像很喜欢香烟的镇静作用似的。
“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福尔摩斯说道,“我还必须请你破例允
许我现在从你花园后墙翻出去,离开你的住所。”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
他伸出一只手来,我借着灯光看见他两个指关节受了伤,正在出血。
“你瞧,这并不是无中生有吧,”福尔摩斯笑道,“这可是确凿无疑的,
甚至可以把人的手折断呢。尊夫人在家吗?”
“她出去看朋友去了。”
“的确!只你一人在家?”
“不错。”
“这就更便于我建议你和我一块到欧洲大陆去作一周旅行了。”
“到什么地方?”
“噢,什么地方都行,我不在乎。”
这一切来得真有些奇怪,福尔摩斯本来不爱毫无目的的度什么假,而他
那苍白、憔悴的面容表明他的神经已紧张到了极点。福尔摩斯看出了我的疑
惑,便把两手手指交叉在一起,胳膊肘支在膝上,作了一番解释。
“你可能从来没听说过莫里亚蒂教授吧?”他问道。
“从来没有。”
“啊,天下真有天才和奇迹啊!”福尔摩斯大声嚷道,“这个人的势力
遍及整个伦敦,可是没人听说过他。这就使得他的犯罪记录达到登峰造极的
地步。华生,我郑重地告诉你,如果我能击败他,如果我能为社会除掉他,
那么,我就会觉得我本人的事业也达到了顶峰,然后,我就准备换一种比较
安然的工作。有件事请你保守秘密,近来我为斯堪的那维亚皇室和法兰西共
和国办的那几个案子,为我创造了有利条件,我既可以过一种我所喜爱的安
静生活,又能集中精力从事我的化学研究。可是,华生,一想到像莫里亚蒂
教授这样的人还在伦敦的大街上横行无忌,我就心不能安宁,也不能静坐在
安乐椅中无所事事。
“那么,他究竟干了些什么?”
他的履历非同凡响。他出身高贵,受过良好教育,有超凡的数学天赋。
他二十一岁时,写了一篇关于二项式定理的论文,曾经在欧洲风靡一时。趁
此机会,他在我们的一个小学院里获得了数学教授的职位。显然,他的前程
是光辉灿烂的。可是这个人秉承了他祖先极为凶残的本性,他血液中流淌着
的犯罪血缘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因他那非凡的智能,变本加厉,更具无穷的
危险性。大学区也传闻着他的一些劣迹,他终于被迫辞去教授职务,来到了
伦敦,打算作一名军事教练。人们只知道他这些情况,不过我现在要给你讲
的是我自己发现的。
“你是知道的,华生,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伦敦那些高级犯罪活动的了。
近些年来,我总感觉到在那些犯罪分子背后有一股势力,有一股隐蔽的势力
总在与法律作对,庇护着那些作恶的人。我所办理的案件,五花八门——伪
造案、抢劫案、凶杀案——我再三地感到这股力量的存在,我运用推理的方
法发现这股势力在一些尚未破获的犯罪案中活动,虽然这些案子我并未亲自
承办。多年来,我都在想方设法去揭开遮蔽这股势力的黑幕,这一时刻终于
到来了。我抓住线索,顺藤摸瓜,经过千百次巧妙的曲折迂回,才找到了那
位数学名流,退职教授莫里亚蒂。
“他是罪魁祸首,华生。伦敦城中的犯罪活动有一半是他组织的,几乎
所有来侦破的犯罪活动都是他组织的。他是个天才,哲学家,一流的思想家。
他的头脑是一流的,他像一只蜘蛛蛰伏于蛛网中心,安然不动,可是蛛网却
有千丝万缕,他对其中每一丝的震颤都了如指掌。他很少亲自动手,只是出
谋划策。他的党羽众多,组织严密。我们说,若是有人要作案,要盗窃文件,
要抢劫一户人家,要暗杀一个人,只需传给教授一句话,这个犯罪案就会周
密筹划,付诸实施。纵使他的党羽被捕,也有钱把他保释出来或替他进行辩
护。可是指挥这些党羽的主要人物却从未被捕过——连嫌疑也没有过。华生,
这就是我推断出的他们的组织情况,这个组织也是我一直要全力揭露和破获
的一个组织。
“可是这位教授周围设防严密、巧妙,尽管我千方百计,还是未能获得
足以把他送上法庭的罪证。你是知道我的能力的,亲爱的华生,可是经过三
个月的努力,我不得不承认,至少我碰到了一个智力与我相当的对手。与其
说我厌恶他的罪行,不如说我更佩服他的本领。他终于出了漏洞,一个小小
的漏洞,不过,在我把他盯得这么紧的时候,这小小的漏洞也是不该出的啊。
我既然抓住机会,便从这一点开始,在他周围布下了法网,现在一切就绪,
只等收网了。在三天之内——也就是在下周星期——时机就成熟了,教授和
他手下的主要党羽,就要全部落入警察手中。那时就会进行本世纪以来最大
的刑事审判,弄清四十多件未结的疑案,把他们全部判处绞刑。可是如果我
们的行动稍有不慎,那么他们甚至在最后关头,也能从我们手中溜走。
“如若能把这件事做得无声无息,莫里亚蒂教授毫无察觉,那就万事顺
意了。不过莫里亚蒂教授确实是老奸巨猾,我在他周围设网的每一步,他都
清楚。他一次又一次地竭力破网而逃,我就一次又一次地阻止他。告诉你,
我的朋友,如果把我和他暗斗的详细情况记载下来,那必能以光辉的一页载
入明枪暗箭的侦探史册。我从来还没有达到这样高的水平,也从未被对手逼
得这么紧。他干得十分出色,而我比他略胜一筹。今天早晨我已经完成了最
后的布署,再有三天时间就能把这件事办完。正当我坐在室内通盘考虑这件
事时,房门突然打开了,莫里亚蒂教授出现在我面前。
“当时我还是十分镇静的,华生,不过我得承认,在我看到那个让我耿
耿于怀的人站在门口时,也不觉吃了一惊。我十分熟悉他的容貌。他个子很
高,瘦削,前额隆起,双目深陷,脸刮得光光的,面色苍白,有点像苦行僧,
仍保持了某种教授的风度。由于学习过多,他的肩背有些佝偻,他的头向前
伸出,并且左右摇晃不止,样子古怪而又可卑。他眯缝着两只眼睛,十分好
奇地打量着我。
“‘你的前额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发达,先生,玩弄睡衣口袋里上膛的
手枪是个危险的习惯。’他开口说话了。
“事实上,他刚一进来,我就意识到我面临着巨大的人生危险。因为他
唯一能摆脱困境的方法就是杀我灭口。所以我连忙从抽屉里抓起手枪悄悄塞
进口袋里,并暗地里对准了他。他一提到这点,我便把手枪拿出来,拔起击
铁,放到桌上。他依然微笑着,眯缝着眼,可是他眼神中有一种表情令我暗
自庆幸我手头有这支枪。
“‘你显然不了解我,’他说。
“‘恰好相反,’我答道,“我认为我对你清楚得很。您请坐。如果有
什么话要说,我可以给你五分钟时间。’
“‘凡是我想说的,你早就知道了。”他说。
“如此看来,我的回答你也早已知道了。”我回答道。
“‘你不肯让步?’
“‘绝不。’
“他猛然把手插进口袋,我拿起桌上的手枪。可是他掏出来的只不过是
一本备忘录,上面潦潦草草地写着一些日期。
“‘一月四日你阻我行事,’他说到,‘二十三日你又碍我手脚;二月
中旬你给我带来极大不便;三月底你彻底破坏了我的计划。在四月末,我发
现,由于你步步紧逼,我肯定有丧失自由的危险,事情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
地步了。”
“‘你有何见教?’我问道。
“‘你必须住手,福尔摩斯先生!’他左右晃着头说道,‘你务必知道,
你非住手不可。’
“‘星期一过了再说,’我说。
“‘啧,啧!’他说道,‘我确信,像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会明白这种事
只能有一种结局,那就是你必须住手。你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我们只剩下
这个办法可行了。看到你把这件事弄成这个样子,这在我来说简直是一件悦
智的乐事。我郑重地告诉你,如果我被迫采取任何极端措施,那我是会感到
痛心的。你笑了先生,我可不是说着好玩的,我真的会感到痛心的。’
“‘干我们这行,危险是不可避免的,’我说。
“‘不是危险,’他说,‘是不可避免的毁灭。你所阻挠的不只是一个
人,而是一个强大的组织。尽管你机智过人,但你还是未能认识到这个组织
的强大力量。你必须让路,福尔摩斯先生,否则你会被踩死的。’
“‘恐怕,’我站起来说,‘由于我们谈得太高兴了,我会把别处等我
去办的重要事情耽搁了。’
他也站起来,默默无语地看着我,悲伤地摇摇头。
“‘好,好,’他终于说,‘看来很可惜,不过我已尽力了。你玩弄把
戏的每一步我都很清楚。星期一以前你奈何不了我。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一
场决斗,福尔摩斯先生。你想把我弄到被告席上,我告诉你,我决不会站到
被告席上的。你想击败我,告诉你,决无可能。如果你的聪明足以毁灭我,
请放心好了,你会与我同归于尽的。’
“‘过奖了,莫里亚蒂先生,’我说,‘让我回报你一句吧,我告诉你,
如果能保证毁灭你,那么,为了公众的利益,纵使和你同归于尽,我也心甘
情愿。’
“‘我是说与你同归于尽,但不是你毁灭我。’他咆哮如雷地说道,眨
巴着眼睛,伛偻着背,转身走了出去。
“这就是我和莫里亚蒂教授那场奇特的谈话。我承认,它在我心中留下
了阴影。他说话时那么平静,话说得那么明白,令人相信他是说到做到的,
一个头脑简单的恶棍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当然,你会问,‘为什么不找警察
对他加以防范呢?’因为我确信袭击我的将是他的党羽。我有充分的证据,
证明会是这样。
“你已经遭到袭击了吗?”
“我亲爱的华生,莫里亚蒂教授是一个善抓时机的人。那天中午,我到
牛津街去处理一些事务,刚走过从本廷克街到韦尔贝街十字路口的转角处,
一辆双马货车风驰电掣般向我猛冲过来。我急忙跳到人行道上,真是千钧一
发。霎那间,货车冲过马里利本巷飞驰而去。此后,我只走行人道,华生,
可是,当我走到维尔街时,突然从一户人家的屋顶上落下一块砖,在我脚旁
砸得粉碎。我报了警,警察检查了那个地方。屋顶上堆满了维修房屋用的石
板和砖瓦,他们说是风把一块砖刮下来的。我虽心里明白,却无法证明有人
害我。这以后,我便乘了一辆马车,到蓓尔美尔街我哥哥家,在那里度过了
白天。刚才我来你这里的路上,又遭到一名暴徒的大头棒袭击。我打倒了他,
警察把他拘留起来了。我因一拳打在那个人的门牙上,指关节擦破了。不过
我可以绝对有把握地告诉你,不可能查出被拘留的那位先生和那个退职教授
之间的关系。我敢肯定,那位教授现在正站在十英里以外的一块黑板前面解
答难题呢。华生,听完这些,对我来到你家的第一个举动就是关好百叶窗,
而后又请你允许我从你的后墙而不从前门离开住宅,以免惹人注目,就不会
再觉得奇怪了吧?”
我一向钦佩我朋友的英勇无畏的精神。今天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连在
一起简直可以说是全天都在恐怖之中了。而这时他坐在那里平心静气地讲述
着这一天经历的那些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怖事件,这使我更加钦佩他了。
“你在这里过夜吗?”我问。
“不,朋友,我在这里过夜会给你带来危险的。我已经筹划好了,万事
都会如意的。就拿逮捕来说吧,事情已进展到这个程度,不用我帮忙他们也
可以逮捕那些不法之徒了,只是将来还需要我出庭作证。很显然,在逮捕前
这几天,我还是离开此地为妙,这样便于警察们自由行动。如果你能同我一
起到欧洲大陆去旅行,那我就太高兴了。”
“近来正好没什么病人,”我说道,“我又有位乐于帮忙的邻居,我很
高兴同你去。”
“明天一早动身可以吗?”
“如果有必要,当然可以。”
“■,当然很必要。这些就是给你的指令。我请你,我亲爱的华生,一
定要不折不扣地执行,因为现在我俩正在同最狡猾的暴徒和欧洲最有势力的
犯罪集团作殊死的决斗。好了,听着!你打算带的行李,不论是什么上面一
定不要写发往什么地方,并于今晚派一个可靠的人送往维多利亚车站。明天
早晨你雇一辆双轮马车,但吩咐你的仆人不要前两辆主动来揽生意的马车。
你跳上双轮马车,把地址写在纸条上交给车夫,上面写上驶往劳瑟街斯特兰
德尽头处,让他不要把纸条扔了。事先付清车费,车一停,你就跳下去穿过
街道,九点一刻到达街的另一头。你会见到一辆四轮轿式小马车在街边等候,
赶车的人披着黑色斗篷,领子上镶有红边,你上了车,就能及时赶到维多利
亚火车站搭乘开往欧洲大陆的快车。”
“在哪里和你碰头?”
“在车站,我们订的座位在顺数第二节头等车厢里。”
“那么,我们在车厢里碰头了?”
“对。”
福尔摩斯执意不肯留宿。很显然,他觉得他住在这里会招来麻烦,这就
是他非走不可的原因。他匆匆讲完了我们明天的计划,便站起来和我一同走
进花园,翻墙到了莫蒂默街,立即呼哨一声,唤来一辆马车,我听见了他上
车的声音,然后乘车驶去。
第二天早晨,我不折不扣地按照福尔摩斯的指令行事,小心防范,以防
雇来的马车是专门为我们设下的圈套。我吃过早饭,选定了一辆双轮马车,
马上驶往劳瑟街。我飞奔着穿过这条街。一位身材异常魁梧的车夫,披着黑
斗篷,坐在一辆四轮小马车上等在那里,我一步跨上车,他立即挥鞭策马,
往维多利亚车站奔去,我一下车,他便调过车头飞快地离开了。
到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我的行李已在车上,不费吹灰之力
我就找到了福尔摩斯指定的车厢,因为只有一节车厢标着“预定”字样。现
在令我唯一着急的是不见福尔摩斯的到来。我看了看车站上的钟,离开车时
间只差七分钟了。我在一群旅客和告别的人群中寻找我朋友那瘦长的身躯,
却不见踪影。我见到一位年迈的意大利教士,嘴里说着别扭的英语,尽力想
让搬运工明白,他的行李要托往巴黎。我上前帮了他一把,耽搁了几分钟。
然后,我又向四周扫视了一番,回到车厢里,发现那个搬运工不管票号对不
对,竟把那位年迈的意大利教士领来和我做伴。尽管我向他解释,这是别人
的座位,不要侵占,可一点用也没用,因为我的意大利语比他的英语更糟糕,
因此,我只好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继续焦灼不安地四处张望,寻找我的朋
友。一想到他今天没有来可能是昨天晚上他遭到了袭击,不由吓得不寒而栗。
火车门都关上了,汽笛响了,此时……
“亲爱的华生,”一个声音传来,“你还没屈尊向我道早安呢。”
我猛地一惊,不禁回过头来,那老意大利教士已向我转过脸来了。霎那
间,他那满脸皱纹消失了,鼻子变高了,下嘴唇不突了,嘴也不瘪了,呆滞
的双眼变得炯炯有神,弯曲的身子伸直了。然后整个身躯又萎缩了,福尔摩
斯来得快也去得快,顿时又消失不见了。
“天哪!”我高喊道,“你真是吓死我了!”
“严加防范仍然是必要的,”福尔摩斯小声说道,“我有理由认为他们
正紧紧追赶着我们。啊,莫里亚蒂教授在那。”
福尔摩斯说话时,火车已经开动。我向后望了一眼,见一个身材魁梧的
人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不住地挥手,仿佛想要火车停下来似的。不过为时
太晚了,我们的列车已经加速,不一会儿就开出了车站。
“由于采取了防范措施,我们很利索地脱身了,”福尔摩斯一边笑着说,
一边站起身来,脱下化装用的黑色教士衣帽装进了手提袋里。
“你看了今天的晨报吗,华生?”
“没有。”
“那么,你不知道贝克街的事吗?”
“贝克街?”
“昨晚他们放火烧我们的房子了。不过没有造成重大损失。”
“天哪!福尔摩斯,这是不可容忍的!”
“自从那个用大头棒袭击我的人被拘留以后,他们就不知我的去向了。
否则他们不会认为我已回家了。不过,他们显然已经对你进行了监视,这就
是莫里亚蒂跟到维多利亚火车站的原因。你来时没有留下漏洞吧?”
“我完全是按你的吩咐做的。”
“你找到了那辆双轮马车吗?”
“找到了,它正在那里等着。”
“你认识那个车夫吗?”
“不认识。”
“那是我哥哥迈克罗夫特。这样的事情最好不要托付给雇用的人去办,
不过我们现在必须想好对付莫里亚蒂的办法。”
“既然这是快车,而轮船又和这趟列车联运,我认为我们已经彻底地把
他甩掉了。”
“亲爱的华生,我不是对你说过这个人的智力水平和我相当,你显然并
没完全明白这话的意思。如果我是那个追踪者,你决不会认为,遇到这么一
点小困难我就会被难倒吧。那你又怎能这样小看他呢?”
“他会怎么做呢?”
“我会怎么做,他就会怎么做。”
“那么,你会怎么做呢?”
“定一辆专车。”
“但这一定晚了。”
“根本不晚。我们趟车要在坎特伯雷站停车,通常总是耽搁至少一刻钟
才能上船。他会在码头上抓住我们的。”
“那别人会把我们当成罪犯呢。我们为什么不在他到来时先逮捕他?”
“那就会使我三个月的心血白费了。我们虽然能捉住大鱼,可是那些小
鱼就会四处冲撞,脱网而逃。而只要等到星期一我们就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
不行,决不能现在逮捕他。”
“那怎么办呢?”
“我们在坎特伯雷站下车。”
“然后呢?”
“然后我们横贯全国,先旅行到纽黑文,然后到迪埃普。莫里亚蒂一定
会跟踪到巴黎,认准我们托运的行李,在车站等候两天。而我们则买两个毡
睡袋,以便鼓励一下沿途国家的睡袋商,然后悠闲自在地经过卢森堡和巴塞
尔到瑞士一游。”
我年岁已高,难以忍受旅途中因丢失行李带来的不便,但坦诚地说,一
想到被迫躲避一个声名狼藉的坏人的追踪,心里就窝火。但是,福尔摩斯显
然比我更清楚我们的处境。所以,我们在坎特伯雷站下了车,可是下车一看,
还要等一小时才有车到纽黑文。
那节载着我全套行装的行李车疾驰而去,而我则带着沮丧的心情看着它
走远,这时福尔摩斯拉了拉我的衣袖,指着远处。
“你看,已经来了。”他说道。
远处的肯特森林中升起一缕黑烟,一分钟后,可以看到机车拖着列车爬
过弯道,向车站奔驰而来。我们刚刚在一堆行李后面藏好身,那列车就鸣着
汽笛隆隆驶过,一股热气迎面扑来。
“他走了,”我们见那列车摇晃着越过几个小丘,福尔摩斯说,“你看,
我们朋友的智力也是有限的。他要是能把我想到的推断出来,并采取相应的
行动,那就非常高超了。”
“如果他赶上我们,会怎么样呢?”
“毫无疑问,他一定会跟我拼到底的。不过,这是一场胜负难料的格斗。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在这里提前进午餐呢,还是赶到纽黑文再说,不过到纽黑
文再吃饭就得冒饿肚子的危险了。”
当晚我们到达布鲁塞尔,在那里逗留了两天,第三天到达施特拉斯堡。
星期一早晨福尔摩斯向苏格兰场发了一封电报,当晚收到了回电。福尔摩斯
拆开电报看完,便痛骂一声把它扔进火炉里。
“我早就该预料到!”福尔摩斯哼了一声说道,“他跑了。”
“莫里亚蒂吗?”
“苏格兰场破获了整个集团,但是没有抓住莫里亚蒂,他逃走了。既然
我离开了英国,当然没有谁能对付他了,可是我还以为苏格兰场稳操胜券了
呢。我看,你最好还是回英国去,华生。”
“为什么?”
“因为现在你我结伴很危险。那人的老巢被端了,如果他回伦敦去,他
也会完蛋。如果我对他的性格了解得不错的话,他定会竭尽全力报复我的。
因此我劝你必须回去行医。”
因为曾多次协助他办案,又是他的老朋友,所以我不能同意他的建议。
对这个问题,我们坐在施特拉斯堡饭馆争论了半小时,当晚又继续旅行,我
们平安抵达日内瓦。
我们一路漫游,在隆河峡谷度过了令人难忘的一周,然后,从洛伊克转
向吉米山隘,山上积雪依然很厚,最后取道因特拉肯,去迈林根。这真是一
次赏心悦目的旅行,山下春光明媚,一片嫩绿,山上白雪皑皑,严寒依旧。
可是我很清楚,福尔摩斯也没有一刻忘掉横在他心上的阴影。无论是在淳朴
的阿尔卑斯山林,还是在人烟稀少的山隘,他对每一个从我们身旁经过的行
人都迅急投以警惕的目光,仔细打量。我从这件事看出,他确信,不论我们
走到哪里,都有可能被人跟踪。
记得我们通过吉米山隘的那一次,沿着令人郁闷的道本尼山边界步行
时,突然一块大石头从右方山脊上坠落,扑通一声掉下来,滚到我们身后的
湖中。福尔摩斯立刻跑上山脊,站在高耸的峰顶四处张望。尽管我们的向导
提醒他,春季这个地方山石坠落现象经常发生,仍无济于事。福尔摩斯虽默
不作声,向我微笑着,流露出此事早在预料之中的神情。
他一方面十分警觉,另一方面却并不沮丧。恰恰相反,我过去还从未见
过他如此精神抖擞。他再三提到:如果他能为社会除掉莫里亚蒂教授这个祸
害,那么,他就心甘情愿结束他的侦探生涯。
“华生,我可以夸口说,我并没虚度此生,”福尔摩斯说道,“即使我
生命的旅程到今夜为止,我也可以问心无愧,视死如归。由于有我,伦敦的
空气得以清新。我相信,在我办的一千多个案子里,我从未把我的力量用错
地方。近来,我喜欢上研究大自然提出的问题而不喜欢研究由于人为的社会
状态而造成的浅薄问题。华生,有一天,当我把那位欧洲最危险而又最有能
耐的罪犯捕获或消灭的时候,我的侦探生涯也就结束了,而你的回忆录也可
以收尾了。”
我打算尽量简要而又准确地讲完我这个故事。从我内心来说是不愿意细
讲这件事的,可是我的责任心不容许我遗漏任何细节。
五月三日,我们来到荷兰迈林根的一个小村镇。住进了老彼得・斯太勒
开设的“大英旅馆”。店主很聪明,曾在伦敦格罗夫纳旅馆当过三年侍者,
说一口漂亮的英语。四日下午,在他的建议下,我们两人打算翻山到罗森洛
依的一个村庄去过夜。不过,他特别提醒我们不要错过半山腰上的莱辛巴赫
瀑布,应稍微绕道去欣赏一番。
那确实是一个惊险的地方。融雪汇成激流,泻入万丈深渊,浪花卷起宛
如房屋失火时冒出滚滚浓烟。河流注入的谷口处有一个巨大的裂罅,两岸矗
立着乌黑发亮的山岩,往下裂罅变窄,奔腾的乳白色水流泻入深深的谷底,
响声轰鸣,厚实而又晃动的水帘发出经久不息的响声,浪花飞溅,湍流与喧
嚣声令人晕眩。我们站在山边凝视着下方拍击着岩石的浪花,倾听着深渊传
来的隆隆吼声。
半山腰上,环绕瀑布开辟了一条小径,使人能饱鉴瀑布全景,可是小径
断然终止,游客只能由原路返回。我们也只好返回。这时,忽然看到一个瑞
士少年拿着一封信顺小路跑过来,信上盖有我们刚离开的那家旅馆的印章,
是店主写给我的。信上说,在我们离开不久,来了一位生病的英国妇女,肺
结核已经到了晚期。她在达沃斯普拉茨过冬,现在准备去卢塞恩旅游访友。
不料她突然咯血,数小时内会有生命危险,如能有一位英国医生为她治疗,
她将感到安慰,问我可否返回一趟等等。好心的店主斯太勒在附言中又说,
因为这位夫人坚持不肯让瑞士医生治疗,他别无办法只好自己担负重大的责
任,我如允诺,他对我的大德将铭感于心。
这样的请求,是不能置之不理的,一位身在异国生命垂危的女同胞的请
求怎么能够拒绝呢。可是,要离开福尔摩斯,我又犹豫不决。然而,最后我
俩一致同意,他把这位送信的瑞士少年留在身边做向导和旅伴,而我返回迈
林根。福尔摩斯说,他要在这瀑布旁再呆一会儿,尔后漫步翻山前往罗森洛
依。傍晚时分我在那里和他会合,我转身走时,福尔摩斯正背靠山石,操着
双手,俯视着飞泻而下的水流,不料这竟然是我与他今世的诀别。
当我走下山坡扭头往回看时,瀑布已看不见了,但仍可见蜿蜒崎岖的小
径穿过山腰通往瀑布。记得,当时我看见一个男人正沿着小路快步往上走。
在他身后绿荫的衬托之下,他那黑色的身影清晰可辨。我注意到他,还注意
了他走路时的那种劲头,可是因为我有急事在身,很快便把他忘记了。
一个多小时后,我才赶到迈林根,老斯太勒正站在旅馆门口。
“喂,”我急忙走上前去说道,“她的病情没有恶化吧?”
他显得颇为吃惊,我的心不由得一沉。
“你没写这封信?”我从口袋里掏出信来问道,“旅馆里没有一位生病
的英国女人吗?”
“当然没有!”他大声说,“可是这上面盖有旅馆的印章!一定是那个
高个子英国人写的,他是在你们走后来的。他说……”
没等店主说完,我便惊慌失措地沿村路迅速往回跑,奔向刚才走过的那
条小路。我来时是下坡,走了一个多小时,这次是上坡,尽管我拼命地跑,
还是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返回莱辛巴赫瀑布。福尔摩斯的登山杖依然靠在我们
分手时他靠过的那块岩石上,但不见他的踪影,我大声呼喊,可是耳边只有
山谷传来的回声。
看到登山杖,我不禁心寒难过。这么说来,他没有到罗森洛依去。在遭
到仇敌袭击时,他仍然呆在陡壁、深涧中的三英尺宽的小径上。那个瑞士少
年也不见了。他可能拿了莫里亚蒂的赏钱,留下这两个对手走了。后来发生
了什么事?谁能告诉我们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件事把我吓晕了,我在那里站了一两分钟,以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
我想到了福尔摩斯的方法,努力运用它去查明这场悲剧。哎呀,这太容易了。
我们谈话时,还没走到小路的尽头,登山杖就标明我们曾经站过的地方。微
黑的土壤受到水花不断的溅洒,始终是松软的,即使鸟落在上面也会留下爪
印。我脚下有两排清晰的脚印一直通向小径尽头,没有返回的印迹。离小路
尽头几码远的地方,地面被践踏得泥泞不堪,裂罅边上的荆棘和羊齿草被扯
乱,倒伏在泥水中。我伏在罅边,低头查看,水花向我喷溅。我离开旅馆时,
天色已开始黑下来,现在我只能看到黑色的峭壁上水珠的闪光和及峡谷深处
浪花冲击的闪光。我大声呼唤,可是只有那瀑布的奔腾声夹杂着我的回声传
入耳中。
不过命中注定,我要找到我朋友和同志的临终遗言。我刚才已经说过,
他的登山杖斜靠在小径旁的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在这块圆石顶上有一个东西
闪闪发光的东西映入我的眼帘,我取下来一看,原来是福尔摩斯随身携带的
银烟盒,烟盒下面压着的叠成小方块的纸片落到地上。我打开它,原来是他
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三页纸,是写给我的。指令仍然准确无误,笔法刚劲有
力,仿佛是在书房里写成的,这完全体现了福尔摩斯的个性。

亲爱的华生(信上写道):
承蒙莫里亚蒂先生的好意,让我写下这几行遗言,他正等着对我们之间存在的问题
作最后的了结。他已向我简单讲述了他摆脱英国警察并查明我们行踪的方法,这更加证
实了我对他的才能所作的极高评价的正确性。一想到我能为社会除掉他这个祸害,就很
高兴,尽管我要付出代价,这种代价恐怕要给我的朋友们,尤其是你,我亲爱的华生,
带来悲哀。不过,我已向你解释过了,我的生命已经到了紧要关头,而对我来说,再没
有比这样的结局更使我感到满足的了。当然,我得向你完全坦白,我知道迈林根的来信
是一场骗局,而我让你走开,是因为我确信,一系列类似的事情会接连发生。请告诉警
长帕特森,他所需要的那个匪帮定罪的证据放在以字母 M 打头的文件架里,里面有一个
蓝信封,上面写了“莫里亚蒂”。离开英国前,我已将薄产作了处理,并已交付与我兄
迈克罗夫特。请代我向华生夫人问候,我的朋友。
你忠诚的歇洛克・福尔摩斯

余下的事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经专家现场勘察,毫无疑问,这两人有过
一场搏斗,在这种情况下其结果只能是两人紧紧地扭打成一团,一起坠入裂
罅。毫无找到他们的尸体的希望,当代最危险的罪犯和最杰出的护法卫士已
永远葬身在那水流激荡、泡沫飞溅的深渊中。没有人再见过那个瑞士少年,
他显然是莫里亚蒂雇用的爪牙。至于那个匪帮,公众应该都还记得,福尔摩
斯所搜集的充足罪证,把他们的组织,把死去的莫里亚蒂的铁腕对他们的严
密控制彻底揭露了出来。诉讼过程中很少涉及他们那可怕的首领的详情,现
在我之所以把他的罪恶勾当和盘托出,是因为那些枉费心机的辩护士们妄想
用攻击福尔摩斯的手段来纪念莫里亚蒂,而我永远把福尔摩斯看作我所知道
的最好的人,最机智的人。
(彭春艳译)
福尔摩斯的归来

路旦俊译
空屋奇案

一八九四年的春天,可敬的罗纳德・阿代尔在最奇特和最莫名其妙的情
况下被人谋杀。这一案子不仅引起了全伦敦人的关注,而且也使得上流社会
恐慌不安。对于警方在调查此案中所发现的那些详细案情,大家都已经知道
了。不过当时有许多细节没有被公开,因为起诉的理由非常充足,无须公开
所有的真相。将近十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我才能把这桩奇案中那些省去的环
节补充出来。案子本身很耐人寻味,不过对于我来说,这案子吸引我的程度
与案情出乎意料之外的发展相比,简直是无足轻重,因为这后来发生的事可
算是我出生入死的一生中最为震惊、最为诧异的一起了。即使在事隔这么多
年后的今天,我每每想起它来仍激动不已,仍能再次感受到让我茫然不知所
措的那种突如其来的高兴、惊愕和怀疑之情。我知道读者们对我偶尔谈起的
这位非凡人物的言行片断很感兴趣,那么我现在要向你们说一句:不要因为
我没有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你们而责备我。要不是他曾亲口下令禁止我这样
做,我会把这当做首要义务的。这条禁令上个月三号才取消。
大家不难想象,由于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密切关系,我对刑事案件
也甚感兴趣,因此在他失踪之后我也从未停止过仔细阅读各种登载的疑案。
为了满足个人兴趣,我甚至还不止一次地试用他的方法来解开这些疑案,只
是不大成功。然而,还没有一件案子像罗纳德・阿代尔的惨死那样吸引我。
当我读到审讯时提出的证据以及根据这些证据判决某个或某些未查明的人蓄
意谋杀时,我比以前更清楚地意识到福尔摩斯的去世给社会带来的损失。我
可以肯定,这桩奇案中有几点会特别吸引他;而这位欧洲数一数二的刑事侦
探,以他非凡的观察力和敏锐的头脑,很可能会补充警方的力量,更有可能
使警方提前结案。我整天巡回出诊,脑了里却在琢磨着这起案子,但总也得
不出一个说得通的解释。我甘冒讲陈旧故事的风险,把审讯结束时公布于众
的案情扼要地重述一遍。
这位可敬的罗纳德・阿代尔是当时澳大利亚某殖民地总督梅努斯伯爵的
次子。阿代尔的母亲从澳大利亚回来做白内障手术,和儿子阿代尔以及女儿
希尔达住在公园路 427 号。这位年轻人出入上层社会,就大家所知,没有仇
人,也没有什么恶习。他曾与卡斯特尔斯的伊迪丝・伍德利小姐订过婚,但
几个月前在双方的同意下解除了婚约,事后也看不出他有多少留恋。他总是
生活在一个狭小、循规蹈矩的圈子里,并且因为生性冷漠,习惯有规律的刻
板生活。可就在一八九四年三月三十号晚上十点与十一点二十之间,死神出
乎意料地以最奇特的方式降临到了这位无忧无虑的年轻贵族的头上。
罗纳德・阿代尔喜欢打牌,一打起来就不想歇手,不过他下的赌注从来
也没有大到有损他身分的地步。他是鲍德温、卡文迪希和巴格特尔三个纸牌
俱乐部的会员。据报道,他遇害的那一天,晚饭后在卡文迪希俱乐部玩了一
盘惠斯特。当天下午他也在那里打过牌。和他一起打牌的莫瑞先生、约翰・哈
代爵士和莫兰上校作证说他们打的确实是惠斯特,每人的手气都差不多。阿
代尔大概输了五镑,不会超过这个数字。他有一笔可观的财产,因此这样的
小输赢决不致于对他有什么影响。他几乎每天不是在这个俱乐部就是在那个
俱乐部打牌,但是他打得很谨慎,结束的时候通常是赢家。证词中还提到几
星期前,他与莫兰上校配对一口气赢了戈弗雷・米尔纳和巴尔莫洛勋爵四百
二十镑。调查报告中提到的关于他的近况就这些。
案发的当晚,他从俱乐部回到家时正好是十点。他母亲和妹妹上亲戚家
串门去了。女仆证明说,她听到他走进二楼的前厅——也就是他通常用作起
居室的那一间。她已经在里面生好了火,因为有烟;还打开了窗子。房间里
没有任何动静,直到十一点二十分梅努斯夫人和女儿回来。夫人想进儿子的
房间去道声晚安,却发现房门从里面锁上了,而且无论她们怎么喊叫和敲打,
里面都毫无反应。于是找人来把门撞开,只见这位不幸的青年躺在桌子旁边,
脑袋被一颗左轮开花子弹击碎,样子非常可怕。但是屋里不见任何武器。桌
上摆着两张十镑的钞票和十七镑十先令的金银币,分成了几小堆,每堆的数
目各不相同。另外还有一张纸条,上面记了一些数字,还并排记了几位俱乐
部朋友的名字。由此可以推测他遇害前正在计算打牌的输赢。
仔细搜查现场及使得案情更加复杂。第一,无法解释这位年轻人为什么
要从里面把门插上。这当然有可能是凶手干的,然后凶手再从窗子逃走;但
是窗子离地面至少有二十英尺,窗下花坛里的番红花开得正艳。花和泥土上
都没有被踩过的迹象,房子和街道之间的一条狭长的草地上也没有任何痕
迹。因此,很显然是年轻人自己把门插上的。可他是怎么死的呢?不管是谁,
爬上窗子都会留下痕迹的。假如有人能用手枪冲着窗子放一枪,并且造成这
样的致命伤,那么这人一定是位神枪手。此外,公园路是条人来人往的大道,
离这所房子不到一百码就有一个马车站。谁也没有听到枪声,然而有人被打
死了,还有一颗像所有铅头子弹那样射出后就会开花的左轮子弹和它造成的
立刻致死的创伤。以上就是公园路疑案的案情。这个案子又由于完全找不出
动机而变得更加复杂,因为正如我前面所说的,没有人听说年轻的阿代尔有
仇人。屋里的金钱和贵重物品都没有动过。
我一整天都在琢磨着这些事实,想找出一个方方面面都能解释得通的结
论,找到一个最容易的突破口——也就是我那位亡友说过的一切调查的出发
点。我承认我毫无进展。傍晚,我信步穿过公园,六点钟时来到了公园路靠
近牛津街的那头。人行道上有一群游手好闲的人,一个个都抬头盯着一扇窗
子,这就给我指出了我特意来看看的那所房子。有一位戴着墨镜的瘦高个儿
(我很怀疑他是个便衣警察)正在讲他自己的某种推测,其他人都围着听。
我尽量往他那里凑了凑,觉得他的论点很荒谬,便又厌恶地退了出来。我后
退时撞到了后面一个有残疾的老人,把他抱着的几本书碰到了地上。我记得
捡书的时候曾看到其中一本的书名是《树木崇拜的起源》。我当时想到这位
老人肯定是个穷藏书家,收集一些孤僻的书籍作为职业或者作为爱好。我一
个劲地为这意外事道歉,但这些被我不巧碰掉的书在它们主人的眼里显然是
非常珍贵的东西。他朝我轻蔑地吼了一声,转身就走。我看到他弯曲的背影
和灰白的络腮胡子消失在人群中。
我对公园路 427 号的实地考察并没有帮我解开我所关心的这个问题。这
所房子和街道之间只隔着一道上半截是栅栏的矮墙,不到五英尺高,因此谁
都能轻而易举地进入花园里。但没有人能爬上那扇窗子,因为墙外没有水管
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可以帮助手脚灵巧的人爬上去。我比以前更感迷惑不解,
只好返回肯辛顿。我在书房里呆了还不到五分钟,女仆就进来说有个人要见
我。让我大为吃惊的是,来访的不是别人,正是我遇见的那位古怪的旧书收
藏家。他灰白的须发中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瘦脸,右臂下挟着他那些珍贵的
书籍,至少有十来本。
“您没想到是我吧,先生,”他说话的声音古怪而嘶哑。
我承认我是没有想到。
“真不好意思,先生。我刚才一瘸一拐地跟在你后面,碰巧看到你走进
了这幢房子。于是我想应该进来看看这位绅士,告诉他我刚才的态度虽然有
点粗暴但没有恶意。而且我还要谢谢他帮我把书捡起来。”
“您把这点小事看得太重了,”我说。
“我能不能请问一下,您是怎么知道我的身分的?”
“先生,如果不太冒昧的话,我算是您的邻居,就在教堂街的拐角处开
了一家小书店,欢迎您光临。您大概也收藏书吧。这儿有《英国鸟类》、《卡
图卢斯》①、《圣战》——每一本都很便宜。买下五本书您正好可以把书架第
二层的空档填满。书架现在看起来不大整齐,是不是,先生?”
我回过头去看了看身后的书架。等我再回过头来时,歇洛克・福尔摩斯
正站在书桌的对面朝我微笑。我站起身来,吃惊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
我好像昏了过去。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昏过去。我的眼前确确
实实有一片灰白的雾在打旋。等到白雾消失时,我发现自己的衣领已经被解
开了,嘴唇上还有白兰地的辛辣余味。福尔摩斯手里拿着他的酒瓶,正弯腰
望着我。
“我亲爱的华生,”那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我真是万分抱歉。
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受不住。”
我紧紧抓住他的双臂。
“福尔摩斯!”我叫喊道,“真的是你吗?你真的还活着?你真的从那
可怕的深渊里爬出来了?”
“等一等,”他说。“你真觉得现在有精神谈这些事吗?我这多此一举
的戏剧性的出现已经给了你很大的刺激。”
“我没事了。可说真的,福尔摩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
世界上这么多人,偏偏是你站在我的书房里。”我又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摸
到了袖子里那只精瘦而有力的胳膊。“不管怎么说,你不是鬼。我亲爱的伙
计,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坐下来,告诉我你是怎么从那可怕的峡谷中活
着出来的?”
他在我对面坐下来,照老样子若无其事地点了一根香烟。他身上还穿着
书商的那件破旧的长外套,但是书商其它的特征变成了桌上的一堆白发和旧
书。福尔摩斯显得比以前更加消瘦、机警,但他那鹰似的脸上带着一丝苍白
的颜色,使我看出来他最近生活不大有规律。
“我很高兴能伸直腰,华生。”他说,“让一个高个子连续几个小时矮
下去一英尺可不是件舒服的事。好了,我亲爱的朋友,至于如何解释这一切
嘛,我们今晚还有艰险的工作要做,我想请你帮忙。最好等这项工作完了以
后,我再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非常想知道。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
“那你今晚跟我一起去吗?”


卡图卢斯(B.C.84?—54?),古罗马抒情诗人,尤以写给情人莉丝比亚的爱情诗闻名,诗作对文艺复
兴和以后欧洲抒情诗的发展产生了影响。——译者注
“随便什么时候、随便什么地方我都去。”
“这真像过去一样。我们动身前还有时间,可以吃点晚饭。那么好吧,
就说说那峡谷吧。我从里面爬出来并没有什么困难,原因很简单:我根本没
有掉进去。”
“你根本没有掉进去?”
“没有,华生。我根本没有掉进去。我写给你的条子当然是真的。当我
发觉那位现在已经一命呜呼的阴险的莫里亚蒂教授站在通向安全地带的窄道
上时,我相信我的末日到了。我从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个冷酷的意
图。于是,我跟他交谈了几句,得到他彬彬有礼的许可,写下了你后来收到
的那封短信。我把信和烟盒、手杖一起留在那里,然后沿着那条窄道往前走,
莫里亚蒂仍紧跟着我。我走到尽头时便无路可走了。他并没有掏武器,而是
朝我冲过来一把抱住我。他知道一切都完了,所以急着向我报复。我们在瀑
布的边上扭成一团。但是我会一点日本摔跤,以前不止一次派上过用场。我
摔脱了他的双臂。他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疯狂地踢了几下,两手在空中乱
抓,但是没有用,还是失去平衡掉了下去。我探头看见他掉下去很深,然后
撞在一块岩石上,又弹出去掉进水里。”
福尔摩斯边抽烟边讲着这些,而我则听得目瞪口呆。
“可那些脚印呢!”我叫了起来,“我明明看见那条路上有两个人往前
走的脚印,但是没有回来的脚印。”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教授掉下去的一刹那,我突然想到命运给我安排
了一次再好不过的机会。我知道发誓要干掉我的人不止莫里亚蒂一个人。至
少还有三个人,他们要向我报复的欲望只会因为他们首领的死而变得更为疯
狂。这都是些最危险的人,其中总有一个会得逞的。而在另外一方面,如果
全世界都确信我已经死了,那么这些家伙就会随意行动,很快就会抛头露面,
而我迟早就能除掉他们。到那时我就能宣布我还活着。大脑活动起来非常快,
我相信莫里亚蒂教授还没有摔到莱辛巴赫瀑布的底部,我就已经想出了这一
切。
“我站起身,仔细察看着身后的悬崖。在你那篇我后来读得津津有味的
生动描述中,你断言那是绝壁。这不完全对。悬崖上有几个突出来的小立足
点,还有一块很像是岩脊的地方。悬崖太高,要想完全爬上去显然是不可能
的;同样,要想沿着那条湿漉漉的窄道出去而不留下脚印也是不可能的。当
然,我也可以像在过去类似场合做过的那样把鞋倒着穿,但是在同一方向出
现三对脚印,无疑会使人想到这是个骗局。所以,总的看来,最好冒险爬上
去。这当然不是件令人喜欢的事,华生。瀑布在我的脚下轰鸣。我不是个富
于幻想的人,但我发誓好像听到了莫里亚蒂的声音从深渊中朝我喊叫着。我
稍微不小心就会送命的。有几次,我手没有抓住草丛或是脚从湿漉漉的岩石
缺口中滑了下来,这时我想我完了。但我仍拼命往上爬,终于爬上了一条几
英尺深的岩脊。岩脊上面长满了柔软的青苔,我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而
不被人看见。我就躺在那里,与此同时,我亲爱的华生,你和你的随从正极
其同情但又毫无效力地调查我的死亡现场。
“最后,当你们一个个想当然地得出完全错误的结论之后,便回旅馆去
了,我就一个人留在那里。原以为我的历险就此结束了,然而一个非常意外
的变故使我意识到还有惊人的事情在等着我。一块巨石从上面落下来,轰隆
一声从我身边擦过去,砸中下面那条小道,又蹦起来掉进深渊。我当时以为
这只是个意外;但过了一会儿,我抬头望见昏暗的天空中露出一个人头,随
即又落下来一块石头,就砸在我躺着的岩脊里,离我的头部不到一英尺。这
意味着什么当然就很清楚了。莫里亚蒂并非一人行动。在他对我下手的时候,
还有一个党羽在望风,而我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党羽是个多么危险的家伙。他
趁我没看见,躲在远处亲眼目睹了他朋友的死亡和我的脱险。他一直等着,
然后绕道上了崖顶,企图实现他朋友没有得逞的阴谋。
“我思考这一切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华生。我又看到那张冷酷的脸从悬
崖顶上向下张望,知道这是另一块石头要落下来的预兆。我朝悬崖下的窄道
爬去。我想头脑冷静的时候我是不会那样做的,因为这比往上爬要难百倍;
但我当时顾不上考虑其中的危险了,因为就在我双手攀住岩脊边缘、身体悬
在空中的时候,又一块石头轰隆着从我身边滚了下去。我爬到一半的地方脚
下滑了一下,但上帝保佑,我只是掉在那条窄道上,摔得头破血流。我爬起
来就跑,摸黑在山里走了十英里。一个星期后,我到了佛罗伦萨,完全肯定
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下落。
“我那时只有一个可信赖的人——就是我的哥哥迈克罗夫特。我对你深
表歉意,亲爱的华生,可当时最重要的事是让大家认为我死了。你如果不是
相信我死了,肯定是写不出一篇那么令人信服的关于我不幸结局的故事的。
在过去的三年里,我有好几次提起笔来想给你写信,可总是担心你对我的深
切关心会使你不慎重而泄露秘密。也正由于这一点,当你今天傍晚碰掉我的
书的时候,我只能避开,因为当时我的处境很危险,你只要露出一点惊讶和
激动,就可能引起别人注意我的身份而造成可悲的、无法弥补的后果。至于
迈克罗夫特,我必须把情况告诉他才能得到我所需要的钱。伦敦的事态并没
有像我希望的那样顺利发展,因为在对莫里亚蒂帮伙的审理中漏掉了两个最
危险的成员,使这两个我的死对头得以逍遥法外。于是,我去西藏旅行了两
年,到了拉萨,还和大喇嘛一起住了几天,以此为乐。你大概读过一个叫西
格森的挪威人写的非常出色的探险报告,但是我可以肯定你决不会想到你所
看到的正是你朋友的消息。然后,我经过波斯,游览了麦加圣地,在喀土穆①
对哈里发②进行了一次短暂而有趣的拜访,并且把拜访的结果告诉了外交部。
回到法国后,我在法国南部蒙彼利埃的一个实验室里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研
究煤焦油的衍生物。我满意地结束了这项研究,又得知我的仇人现在只剩下
一个在伦敦,我就准备回来。这桩公园路奇案不仅因为案情扑朔迷离吸引了
我,而且好像还给我个人带来了最难得的机会,于是我加快了行程。我立即
赶回伦敦,以我的真实身分去了贝克街,把赫德森太太吓得歇斯底里大发作。
我哥哥把我的房间和文件都照原样保存着。就这样,我亲爱的华生,今天下
午两点钟我又坐在我原来屋里的那把旧椅子上,只希望能见到我的老朋友华
生也坐在对面他一向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这就是我在四月的那个晚上听到的离奇的故事。要不是亲眼见到我以为
再也见不到的那瘦高的身体和热诚的面容,我是决不会相信这个故事的。他
已经知道了我居丧的消息,用他的态度代替言辞表达了他的慰问。“亲爱的
华生,工作是医治悲伤最好的解药,”他说,“今天晚上我给我俩安排了一
件工作。如果我们能成功地结束它,那我们就不枉活在世上。”我求他讲详


苏丹首都。——译者注

穆斯林国家统治者的称谓。——译者注
细点,可是不管用。“天亮前你会耳闻目睹许多事的,”他说。“我们有三
年的往事要谈。我们谈到九点半,然后就要开始这场特别的空屋历险。”
真的,一切就像从前一样。九点半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挨着他坐在一辆
双座马车上,我的口袋里装着左轮手枪,心里因要去冒险而激动不已。福尔
摩斯板着脸一言不发。街灯的亮光照在他严峻的脸上,我看到他双眉紧皱,
薄薄的嘴唇紧闭着,陷入了沉思。我不知道在伦敦这个罪犯充斥的黑暗丛林
中我们要去追寻什么样的野兽,但从这位捕猎高手的表情中,我可以肯定这
是一次最危险的历险。他那苦行僧般阴沉的脸上偶尔露出讥讽的微笑,预示
着我们搜寻的对象要倒霉了。
我原以为我们要去贝克街,但福尔摩斯在卡文狄希广场拐角的地方让马
车停了下来。我注意到,他下车时朝左右两边仔细地看了一下,而后每到一
个街角他都极为细心地要确保无人跟踪他。我们走的这条路线无疑是独一无
二的。福尔摩斯对伦敦的偏僻小道了如指掌。这一次他迈着自信的脚步快速
地穿过一连串我都从来不知道的小巷和马厩。我们最后到了一条小马路上,
两边都是阴暗的旧房子。这条小路把我们带到了曼彻斯特大街,然后到了布
兰福德大街。他在这里迅速地拐进了一条窄道,穿过一道木大门,进入了一
个无人的院子。他用钥匙打开了一座房子的后门,我们进屋后,他把门关上
了。
屋里一片漆黑,不过我可以明显地看出这是座空屋。我们的脚走在光秃
秃的地板上,发出吱吱的响声。我伸手摸到一堵墙,墙纸已经变成了垂荡的
纸片。福尔摩斯用冰凉、细瘦的手指抓住我的手腕,领我走过一条长走道,
直到我隐隐约约看到门上边昏暗的扇形亮窗才停住脚。福尔摩斯在这儿突然
向右一拐,我们便进了一间正方形的大空屋。屋的四角很暗,但远处街上的
灯光隐约照亮了屋子的中央。附近没有街灯,窗子上又布满了厚厚的灰尘,
所以我们在屋里只能看清彼此的轮廓。福尔摩斯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把
嘴凑近我的耳朵。
“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他轻声问道。
我透过黑暗的窗子向外看了一下,“这不是贝克街吗?”
“正是。这里正是我们老寓所对面的卡姆登公寓。”
“可我们干吗来这儿?”
“因为从这儿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的高楼。我亲爱的华生,请你走近窗
户一点,千万别让人看见你,再看看我们的老寓所——你那么多神话般的故
事不就是从那儿开始的吗?让我们看看我三年不在是不是完全失去了我让你
惊奇的能力。”
我轻轻地凑过去,朝对面那扇熟悉的窗子望去。当我的视线落在上面时,
我吃惊地叫了起来。窗帘已经放了下来,里面的灯点得很亮。明亮的窗帘上
清晰地映出屋里椅子上坐着的一个人的黑影。那头的姿势,那宽阔的肩膀,
还有那轮廓分明的面部,一点都没有错。那张脸转过去一半,造成的效果就
像我们的祖父母们喜欢装上框子的那种剪影。这正是福尔摩斯活生生的翻
板。我惊奇得忙把手伸过去,想弄清楚站在我身边的是不是他本人。他默默
地笑得全身颤动。
“怎么样?”他说。
“天哪!”我叫了起来,“这太妙了。”
“我相信我变化多端的手法还没有因岁月流逝而枯竭,或者因常用而陈
旧。”他说。我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这位艺术家对自己的创作所感到的高兴
和自豪。“这的确很像我,是不是?”“我简直可以发誓说那就是你。”
“这份功劳应该归功于格勒诺布尔①的奥斯卡・莫尼埃先生,他花了几天
的时间做模子。那是一座蜡像。其余的是我今天下午去贝克街时自己布置
的。”
“可为了什么呢?”
“因为,我亲爱的华生,我有充足的理由希望某些人在我不在的时候认
为我在那里。”
“你认为有人在监视那座房子吗?”
“我知道有人在监视。”
“是谁?”
“我以前的仇人——就是那可爱的一帮人,他们的头头此刻正在莱辛巴
赫瀑布下。你别忘了,他们知道我还活着,也只有他们才知道。他们相信我
迟早总会回家的。他们一直在监视,今天早晨终于看到我到来了。”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从窗口往外看时,认出了他们派来放哨的人。他叫帕克,以杀
人抢劫为生,一把犹太口琴吹得棒极了,但他对我不足为害。我不把他放在
眼里,可我非常担心他背后那个更加难对付的人。他是莫里亚蒂的知心朋友,
是伦敦最狡猾、最危险的罪犯,也就是从悬崖上扔石块的那个人。华生,今
晚追我的人正是他,可他却还不知道我们在追他。”
我渐渐明白了我朋友的计划:从这个近便的隐蔽所,监视人反遭监视,
追踪者反遭追踪。那边消瘦的影子是诱饵,我们是猎人。我们一起默默地站
在黑暗中,看着在我们面前匆匆来去的人影。福尔摩斯不出声,也不动弹,
但我看得出他正处在紧张的戒备状态,他的双眼紧盯着穿梭的人流。这是一
个寒冷、喧嚣的夜晚,风呼啸着刮过长长的街道。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
大都紧裹着大衣和围巾。我有一两次觉得某个人影似乎是我见过的,我还特
别注意到在离我们不远的一幢房子的门道中有两个人似乎在避风。我让我的
同伴注意他们,可他只是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街上。有
好几次,他局促不安地移动着双脚,手指飞快地在墙上轻弹着。显然他开始
感到不安,他的计划不会完全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成功。最后,午夜来临,街
上行人逐渐稀少。他抑制不住内心的烦躁,在屋里来回踱步。我正准备对他
说点什么,抬头望了望亮着的窗子,又像刚才那样大吃一惊。我一把抓住福
尔摩斯的胳膊,朝对面一指。
“那影子动了!”我叫了起来。
这会儿对着我们的已不是侧影,而是背影。
三年的时间并没有消除他粗暴的脾气,也没有减少他对智力低于他的人
所表现出的不耐烦之情。
“它当然动了,”他说,“华生,你以为我竟是一个可笑的笨蛋,做一
个谁都看得出的假人,然后指望它来蒙骗欧洲几个最狡猾的家伙吗?我们在
这屋里呆了两个小时,赫德森太太已经给蜡像换了八种姿势,也就是说每一
刻钟换一次。她从前面摆弄它,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她的身影。啊!”他尖
叫一声,倒吸了一口气。借助微弱的亮光,我看到他朝前探过头去,全身因


法国东南部城市。——译者注
为集中注意力而紧张起来。外面的街上已空无一人。那两个人也许还蜷缩在
门道里,可我已经看不见他们了。万籁俱静,一片漆黑,唯一可见的只有我
们对面那正中间现出人影的黄色窗帘。在一片寂静中我耳边又响起了只有在
忍住极度兴奋时才会发出的那种细微的嘶嘶声。突然,他把我拉到最黑暗的
屋角,用一只手捂着我的嘴。他的手在颤抖。我还从未见我朋友这样激动过。
外面的大街仍然荒凉地、静静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但是,我忽然也发觉了他那超人的感官已经察觉到的东西。我听到了一
阵轻轻的蹑手蹑脚的声音,不是从贝克街方向传来的,而是从我们藏身的这
所房子的后面传来的。一扇门一开一关,紧接着,走廊里响起了蠕动的脚步
声——这本不想弄出来的脚步声在这空屋里刺耳地回响着。福尔摩斯靠墙蹲
下来,我也照样蹲下来,手里紧握着我的左轮手枪。我朦胧中看到一个人模
糊的轮廓,颜色略深于敞开着的门外的暗黑。他站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身子
恶狠狠地悄悄走进屋来。这凶险的家伙离我们不到三码。我已经准备等他扑
过来,但忽然想起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我们在这里。他从我们身边走过,偷偷
走近窗子,轻轻地、无声地把它往上推了半英尺。当他跪下来靠着窗口的时
候,街上的灯光因为不再受积满灰尘的玻璃的遮挡,把他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他似乎得意得忘了形,两眼像星星一样闪亮,面部不停地抽搐。他已经上了
年纪,鼻子又瘦又高,额头又高又秃,还有一副灰白的络腮胡子。一顶夜礼
帽推到了脑后,敞开的大衣露出夜礼服的白前襟。他的脸又瘦又黑,满是凶
悍的皱纹。他手里拿着一根像是手杖的东西,当他把它放在地上时,却发出
了金属的铿锵声。然后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大块东西,摆弄了一阵,最后
咔哒响了一下好像把一根弹簧或者拴子挂上了。他跪在地板上,弯腰将全身
力量压在什么杠杆上,接着便是一阵旋转和摩擦的声音,最后又是咔嗒一响。
然后,他直起腰来,我才看清他手里拿的是一支枪,枪托的形状非常特别。
他拉开枪膛,把什么东西放了进去,又啪地一下推上了枪栓。他俯下身去,
把枪筒架在窗台上。我看见他的长胡子搭在枪托上,闪亮的眼睛对着瞄准器。
当他把枪托紧贴右肩的时候,我听到他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并且看到那个
令人惊异的目标——黄色窗帘上的人影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枪口前方。他一动
不动地瞄了一会,然后扣动扳机。嘎地一声怪响,跟着是一串清脆的玻璃破
碎声。就在这一刹那,福尔摩斯像猛虎一样扑到了这位射手的背上,把他脸
朝下平摔在地上。他立刻爬了起来,使尽力气卡住福尔摩斯的喉咙。我用手
枪柄朝他头上打了一下,他又倒在地板上。我扑到他身上把他按住,我的朋
友吹了一声刺耳的警笛。人行道上响起了一阵跑动的脚步声,两个身着制服
的警察和一个便衣侦探穿过大门冲进屋来。
“是你吗,雷斯垂德?”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我自己把任务接过来了。真高兴见到你回到伦
敦。”
“我想你需要一点非官方的帮助。一年有三起谋杀案未破可不行呵,雷
斯垂德。你处理莫利瑟的案子时与以往不同——也就是说你处理得还不错。”
大家都已经站了起来。我们的囚犯喘着粗气,左右两边各站了一个身材
高大的警察。街上已经有几个闲人开始聚集。福尔摩斯走到窗口,关上窗子,
放下了窗帘。雷斯垂德取出两根蜡烛,警察也打开了他们的提灯。我终于可
以好好看看我们的囚犯了。
对着我们的是一张精力充沛而阴险毒辣的面孔。这个人长着哲学家的前
额和酒色之徒的下巴,行善和作恶都会大有作为。但是只要一看到他那冷酷
的蓝眼睛,那下垂、讥讽的眼帘,那凶暴、好斗的鼻子和那咄咄逼人的浓眉,
谁都会看出这是造物主的危险信号。他根本不看我们,只是紧盯着福尔摩斯
的脸,表情中仇恨与惊讶交织在一起。“你这魔鬼!”他不停地嘟哝着,“你
这狡猾的魔鬼!”
“啊,上校!”福尔摩斯一面整理着被弄乱的衣领一面说,“正像老戏
中所说的,‘有缘千里来相会。’自从上次我躺在莱辛巴赫瀑布的岩脊上承
蒙你关照以来,我还没有荣幸地再见到过你。”
上校就像精神恍惚的人一样,还在盯着我的朋友。“你这狡猾的魔鬼!”
他能说的只有这一句。
“我还没有向大家介绍你,”福尔摩斯说。“先生们,这位是塞巴斯蒂
安・莫兰上校,曾在女王陛下的印度陆军中效过力,是我们东方帝国造就出
的最优秀的射手。上校,你在猎虎方面的成绩仍然无人可比,我相信这话没
错吧?”
这个凶恶的老人一言不发,只是仍然瞪大眼睛看着我的伙伴。看他那充
满野性的眼睛和他那竖起的胡子,你会觉得他自己就像只老虎。
“我真纳闷,我那小小的计策居然能骗过一位老练的猎手,”福尔摩斯
说。“这对你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你不是也在树下拴只小山羊,自己带着
来福枪藏在树上,等着这个诱饵把老虎引来吗?这空屋就是我的树,你就是
那老虎。你打猎的时候大概会多预备几把枪,以防出现好几只老虎,或你的
准星误你的事,当然这是不大可能的。那么,”他指了指周围的人,“这些
就是我备用的枪。这是非常确切的比喻。”
莫兰上校一声怒吼向前冲来,但两个警察把他拉了回去。他脸上的愤怒
之情很吓人。
“我承认你有一点出乎我的意料,”福尔摩斯说,“我没有料到你也会
利用这座空屋和这扇方便的前窗。我原以为你会在街上动手,那里有我的朋
友雷斯垂德和他的手下在等着你。除了这一点,一切都不出我所料。”
莫兰上校朝官方侦探转过脸去。
“你们也许有、也许没有逮捕我的正当理由,”他说,“但至少没有理
由让我受这个家伙的嘲弄。如果我的命运掌握在法律的手中,那就让一切按
法律办吧。”
“哦,这话说得还算合理,”雷斯垂德说。“福尔摩斯先生,在我们走
之前,你还有别的要说吗?”
福尔摩斯已经从地上捡起了那支威力很大的汽枪,正仔细地察看它的结
构。
“真是一件了不起的、罕见的武器,”他说,“无声而且威力无比。我
认识冯・赫德尔,也就是为莫里亚蒂教授特制这把枪的德国机械师。我知道
有这么一把枪已经有好几年了,虽然我从来没有机会摆弄它。雷斯垂德,我
现在把这支枪和这些配套的子弹,都交给你们保管。”
“你可以放心地交给我们保管,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大家这
时正朝门口走去。“还有别的要说吗?”
“我只想问一下,你打算以什么罪名提出控告?”
“什么罪名?当然是企图谋杀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了。”
“这不行,雷斯垂德。我根本不准备在此案中出面。这次出色的逮捕行
动是你的功劳,而且只能是你的功劳。是的,雷斯垂德,我祝贺你!你凭着
自己智勇双全的才能抓住了他。”
“抓住了他!福尔摩斯先生,抓住了谁?”
“抓住了那个全体警察一直没有找到的人——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
他于上个月三十号用汽枪朝公园街 427 号二楼正面开着的窗户射了一颗开花
子弹,打死了可敬的罗纳德・阿代尔。这才是他的罪名,雷斯垂德。好了,
华生,要是你能够忍受透过破玻璃窗刮进来的冷风,不妨到我书房去抽支雪
茄,呆上半小时,我好好让你消遣一下。”
我们的老房间在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监督和赫德森太太的直接照管
下,一切如旧。我进去时注意到屋里的整洁确实少见,但原有的标志依然如
故。做化学试验的屋角还摆着那张被酸液腐蚀过的松木面的桌子。架子上仍
放着一排大本的剪贴簿和参考书,都是我们许多同胞巴不得烧掉的东西。我
环视四周,映入我眼帘的还有挂图、小提琴盒、烟斗架,甚至那装着烟丝的
波斯拖鞋。屋里已经有了两个人:一个是我们进来时笑脸相迎的赫德森太太,
另一个是在今晚的历险中起了那么大作用的样子古怪的假人。这是我朋友的
蜡像,做得维妙维肖,令人赞叹不已。它被搁在一个小架子上,披着福尔摩
斯的一件旧睡衣,从大街望过去,非常逼真。
“但愿你遵守了一切预防措施,赫德森太太,”福尔摩斯说。
“我完全按你说的,是跪着干的。”
“好极了。你干得非常漂亮。你看到子弹打在哪儿了吗?”
“看到了,先生。恐怕子弹已经弄坏了你那座漂亮的半身像,因为它正
好穿过头部,然后才在墙上碰扁。我从地毯上把它捡了起来。给!”
福尔摩斯伸手把子弹递给我。“你瞧,是一颗铅头左轮子弹。这真是天
才杰作,因为有谁想到汽枪里会射出这样的东西呢?好了,赫德森太太,我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华生,你还是坐在你的老位子上吧,我有几个问题要跟
你讨论一下。”
他已经脱掉了那件旧礼服大衣,换上了从蜡像上取下来的灰色睡衣,于
是又成了往日的福尔摩斯。
“这位老猎手居然手还不抖,眼也不花,”他一面笑着说一面检查着蜡
像破碎的前额。“对准头后部的正中,正好穿过大脑。他在印度时就是最好
的枪手,恐怕现在伦敦也没有几个人能胜过他。你听说过他的名字吗?”
“我没有。”
“是啊,是啊,这就叫出名!不过,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以前也没
有听说过詹姆士・莫里亚蒂教授的名字。他可是本世纪的一大天才。你把我
那本传记索引从架子上拿给我。”
他把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大口喷着雪茄烟,懒洋洋地翻看着。
“我收集在 M 部的这些材料很不错,”他说。“莫里亚蒂随便摆在哪里
都是出众的。这是放毒犯莫根,这是遗臭万年的梅里丢,这是在查林十字广
场的候诊室把我左边犬牙打掉的马修斯。最后是我们今晚的朋友。”
他把本子递给我,上面写着:
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无职业。曾服役于班加罗尔工兵一团。一八四
○年生于伦敦,其父为原英国驻波斯公使奥古斯塔斯・莫兰爵士。曾就读于
伊顿公学、牛津大学。参加过乔瓦基战役、阿富汗战役,在查拉西阿布(派
遣)、舍普尔、喀布尔服过役。著作:《喜马拉雅山西部的大猎物》(1881),
《丛林三月》(1884)。地址:管道街。俱乐部:英印俱乐部,坦克维尔俱
乐部,巴格特尔纸牌俱乐部。
在这一页的边上,福尔摩斯还用清晰的笔迹写道:
伦敦第二号最危险的人。
“这真令人吃惊,”我说,一面把本子递回给他。“这个人的职业还是
个光荣的军人呢。”
“不错,”福尔摩斯答道。“一直到某个时候他都很正派。他一向有刚
强的意志,在印度至今还流传着他爬进水沟追赶一只受伤的吃人猛虎的事。
华生,有些树长到一定高度的时候会突然出现某种难看的古怪形状。这种现
象在人身上也常常见到。我有个理论,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代表着他历代祖先
的发展全过程,像这样突然变好或者变坏则代表着某种跟他家族相称的强大
的外来影响。这样,这个人似乎成了他自己家史的缩影。”
“这观点真有意思。”
“我倒不一定非坚持这个观点。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莫兰上校开始变坏
了。他在印度虽然没有弄出什么路人皆知的丑闻来,却也呆不下去了。他退
了伍,来到了伦敦,又弄得声名狼藉。也就在这个时候,他被莫里亚蒂教授
挑上了,一度还是他的参谋。莫里亚蒂大把大把地给他钱,只在一两件普通
匪徒承担不了的非常高级的案子中用过他。你对一八八七年劳德的斯图亚特
太太被害的案子也许还有点印象吧。没有?我可以肯定莫兰是主谋,但又没
有证据。这位上校隐蔽得非常巧妙,甚至在莫里亚蒂帮伙被破获的时候,我
们也无法控告他。你记得我到你的住处去看你时,为了防汽枪,我不是把百
页窗关上了吗?你当时肯定以为我在疑神疑鬼,可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
么,因为我知道有这么一把了不起的枪,而且也知道在这把枪的后面会有一
位世界上最优秀的射手。和莫里亚蒂一起在瑞士跟踪我们的就有他。毫无疑
问,就是他给了我在莱辛巴赫悬崖上那不愉快的五分钟。
“你可以想象得到,我在法国的时候比较注意看报,就是为了寻找机会
制服他。只要他在伦敦还逍遥法外,我活在世上也没有意思。他的影子会日
夜缠着我,他迟早总会有机会对我下手的。我能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看见他
就朝他开枪,否则我自己就得进法院。向法官求助也无济于事,他们无法光
凭在他们看来仅仅是捕风捉影的怀疑就出面干预。所以我一筹莫展。但是我
留心报上的犯罪消息,知道我迟早总会抓住他的。后来我看到了罗纳德・阿
代尔被害的消息,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从我知道的那些情况来看,这
不明摆着是莫兰上校干的吗?他先和那年轻人打了牌,然后从俱乐部一直跟
他到家,再从敞开的窗户开枪把他打死。这是毫无疑问的。光凭这些子弹就
可以送他上绞架。我立刻赶回了伦敦,却被那个放哨的看见了。我知道他会
告诉上校注意我的出现。上校不会不把我的突然出现和他的罪行联系到一
起,因此惊恐万状。我断定他会立刻想法除掉我,为此他会把那杀人的武器
带来。我在窗户上给他留了一个很好的靶子,还预先通知警方可能需要他们
帮助。顺便说一句,华生,你准确无误地看出了他们呆在那个门道里。然后
我来到了那个在我看来万无一失的监视点,却没有料到他也会选择同一地点
来作案。好了,亲爱的华生,还有什么要我解释的吗?”
“有,”我说。“你还没有说明莫兰上校谋杀罗纳德・阿代尔的动机是
什么。”
“啊,亲爱的华生,这就只能靠推测了,而在这一点上即使是具有最优
秀的逻辑思维的人也难免会出差错。每个人根据现有的证据都会有自己的假
设,你我的假设可能都是对的。”
“那么,你已经有了假设了?”
“我认为这些事实并不难解释。从证词中可以得知,莫兰上校和年轻的
阿代尔合伙赢了一大笔钱。很显然,莫兰打牌时作了弊——对此我早有耳闻。
我认为在阿代尔遇害的那天,他发现莫兰作弊。他很可能私下跟莫兰谈过,
并且威胁要揭发他,除非他自动退出俱乐部并保证不再打牌。像阿代尔这样
的年轻人本来是不大可能立刻揭发一个年龄比他大很多的名人,而闹出一起
骇人听闻的丑闻来的。但他大概像我估计的那样做了。离开这些俱乐部对于
莫兰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因为他就靠打牌骗钱为生。于是,他杀了阿代尔,
那时阿代尔正在计算自己该退多少钱,因为他不愿从搭档的作弊中取利。他
锁上门,以防他母亲和妹妹突然进来,并硬要知道他摆弄那些人名和硬币干
什么。这说得通吗?”
“我相信你已经说出了真相。”
“这还有待审讯时得到证实或遭到反驳。不过,无论怎样,莫兰上校现
在是不会再来打搅我们了。冯・赫德尔这把了不起的汽枪会给苏格兰场博物
馆增色,而福尔摩斯先生又可以自由自在地献身于调查伦敦错综复杂的生活
所引起的大量有趣的小问题了。”
诺伍德的建筑师

“从刑事专家的角度来说,”福尔摩斯先生说,“自从莫里亚蒂教授死
了之后,伦敦变成了一座非常乏味的城市。”
“我相信正派市民没有几个会同意你的看法,”我回答说。
“是啊,是啊,我不该自私,”他笑着说,一面把椅子往后一推,离开
了早餐桌。“这对社会当然有益。除了因失去活干而无所事事的可怜的专家
以外,谁也没有受损失。在那个家伙惹事生非的日子里,每天都可以从晨报
上读到可能发生的事。而且,华生,虽然常常是微不足道的蛛丝马迹,模糊
不明的一个暗示,却足以让我知道这个恶毒的匪首还在那里,就如同蛛网边
缘稍有颤动,就能使人想到潜伏在网中央那个可恶的蜘蛛一样。对于掌握线
索的人来说,小偷小摸的行径、恣意行凶、意图不明的暴行,都可以连成一
个整体。对于研究上层黑社会的学者来说,当时的欧洲还没有一个首都能提
供伦敦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可是现在呢——”他耸了耸肩,很幽默地对他
自己费尽心血创造出的现状表示不满。
我现在谈到的这个时候,福尔摩斯回到伦敦已经有几个月了。我在他的
请求下,也已经出让了我的诊所,搬回贝克街和他合住在我们的老寓所。一
个叫维尔纳的年轻医生买下了我在肯辛顿的小诊所,而且没有丝毫犹豫就按
我冒昧提出的最高价付了钱。几年后我才弄清真相,维尔纳原来是福尔摩斯
的一个远亲,钱实际上是我朋友出的。
其实,在我们合作的这几个月里,日子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平淡无奇。
我查看了一下我的笔记,发现这段时间的案子里有前穆里罗总统文件案和荷
兰“弗里斯兰”号轮船的惊人事件。这后一个案子差一点要了我俩的命。但
是,他天性冷静、自重,总是不喜欢任何形式的公开赞扬,而且以最严格的
规定约束我只字不提关于他本人、他的方法、他的成功的话。我已经解释过,
他的这项禁令只是现在才被取消的。
福尔摩斯发表了上述古怪的牢骚之后,往椅子背上一靠,悠闲地打开晨
报。就在这时,一阵吓人的门铃声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紧接着是一阵咚咚的
敲门声,好像有人在用拳头捶打大门。门开了,可以听到有人吵吵闹闹地冲
进了过道,急切的脚步噔噔噔地上了楼梯。没过一会儿,一个头发散乱、目
光凌乱、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发疯似地闯进屋来。他轮流打量了我们,看到我
们疑问的目光,意识到有必要为自己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来道声歉。
“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他大声说,“请别责备我,我都快要发疯
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就是那个倒霉的约翰・赫克托・麦克法兰。”
他这样介绍自己,仿佛光是他这名字就能解释他来访的目的和失礼的原
因一样,但我从我朋友毫无反应的脸上可以看得出来,他和我都一样对这个
名字一无所知。
“先抽支烟吧,麦克法兰先生,”他说着递过烟盒。“我相信我这位朋
友华生医生准能根据你的症状开一剂镇定药。这几天天气够热的。要是你现
在感到心神安定一点了,就请坐在那把椅子上,慢慢地、静静地告诉我们你
是谁,找我们有什么事。你报了你的名字,好像我应该认识你,可是除了你
是个单身汉、律师、共济会会员、哮喘病患者以外,我确实对你一无所知。”
我因为熟悉我朋友的方法,所以不难领会他的推理,并且看得出,他这
些推理的依据是这位年轻人不修边幅、带着一扎法律文件、表链上有护身符、
呼吸急促。可是这位年轻的委托人却惊得目瞪口呆。
“是的,您说的都没错,福尔摩斯先生。此外,我现在还是全伦敦最不
幸的人。看在上帝份上,福尔摩斯先生,别扔下我不管。要是他们在我没有
讲完之前就来逮捕我,请您让他们给我点时间,把全部事实告诉您。只要知
道有您在外面为我奔走,我会高高兴兴地走进监狱。”
“逮捕你!”福尔摩斯说,“这真是太……太有意思了。你认为他们会
以什么罪行逮捕你呢?”
“谋杀下诺伍德的约纳斯・奥达克先生。”
我朋友那富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在我看来似乎多少带点满意的同
情。
“我的天哪,”他说,“刚才吃早饭的时候,我还对我朋友华生医生说,
一切轰动社会的案子都已经从报上消失了呢。”
我们的客人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拿起仍在福尔摩斯膝盖上放着的《每日
电讯报》。
“先生,您只要看过报纸,就会一眼看出我今天上午为什么来找您了。
我觉得好像人人都在谈论我的名字和我的不幸。”他把报纸翻到登载重要新
闻的那一版。“在这儿,请允许我给您念一念。您听这个,福尔摩斯先生,
标题是:‘下诺伍德的神秘案件。著名建筑师失踪。怀疑为谋杀纵火案。罪
犯的线索。’这就是他们追查的线索,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这线索必然会
引到我身上来。从伦敦桥火车站起就一直有人跟踪我,而且我可以肯定他们
只是在等逮捕证而已。这会让我母亲伤心的——肯定会让她伤心的!”他惊
恐万状地使劲扭着双手,在椅子上一前一后地晃着身子。
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被指控行凶的男人。他长相英俊,但脸色略显
苍白,一头淡黄色的头发,一双充满恐惧的蓝眼睛,脸刮得干干净净,神经
质的嘴唇显得优柔寡断。他大约二十七岁,衣着和气质像位绅士。他浅色夏
季外套的口袋里露出一卷签注过的文件,表明了他的职业。
“我们得抓紧时间,”福尔摩斯说。“华生,劳驾你把报纸拿起来,念
一下刚才谈到的那一段,好吗?”
在我们委托人刚才念到的大标题下,有下面这段带暗示的叙述。我念道:

“昨天深夜或今天凌晨,下诺伍德发生了一起意外事件,恐系严重犯罪行为。约纳
斯・奥达克先生为该郊区颇有名气的居民,在此从事建筑业多年。奥达克独身,五十二
岁,住在悉登哈姆路尽头的幽谷山庄。他以习性怪僻、沉默寡言、不爱交际而出名。他
歇业已有数年,据说曾挣下大笔钱财。宅后仍有一贮木场;昨晚约十二点,贮木场发出
火警,消防队立刻赶到现场,但因木料干燥、火势过旺而只能等到整堆木料烧尽才控制
住火势。至此,起火原因似属偶然,但另有迹象显示此乃严重犯罪行为。火灾现场未见
户主,令人颇感意外。经查询,方知户主已失踪。检查卧室,床无人睡过,而保险柜门
被打开,满地散落着若干重要文件。最后发现室内有曾发生激烈打斗之迹象,并在室内
找到少量血迹及橡木手杖一根,柄上亦沾有血迹。现已查明,是夜奥达克先生曾在卧室
接待来客,该手杖即来客之物。此深夜来客为年轻律师约翰・赫克托・麦克法兰先生,
即中东区格莱沙姆大楼 426 号格雷姆—麦克法兰事务所之合伙人。警方相信已掌握能说
明犯罪动机之有力证据。总之,毫无疑问,该事件会有惊人发展。
本报付印时,有谣传麦克法兰先生因谋杀约纳斯・奥达克已被逮捕,至少逮捕证已
发出。诺伍德事件的调查又有不祥进展。在建筑师的卧室里(卧室位于一楼),除有打
斗迹象外,现又发现法国式落地窗敞开,并有笨重物体从室内拖往木料堆的痕迹。最后
在火场灰烬中找到被烧焦之残骸一说已被肯定。据警方推测,此乃一起惊人的凶案。受
害者在其卧空中被用木棍击毙,文件被盗,尸体被拖至木料堆焚烧灭迹。此案已交苏格
兰场富有经验之警官雷斯垂德进行调查,此刻正以其惯有之精力与机智追查线索。

福尔摩斯闭着眼,双手指尖顶指尖,听了这篇惊人的报道。
“这个案子确实有几点值得注意,”他慢吞吞地说。“麦克法兰先生,
让我先问你一句:既然看起来有足够的证据可以逮捕你,怎么你仍然逍遥法
外呢?”
“福尔摩斯先生,我和父母同住在布莱克希斯的托林顿寓所,但昨晚我
因为与约纳斯・奥达克先生处理事务到很晚,就在诺伍德的一家旅馆住下了,
然后从那里去事务所。我是坐在火车上看到你刚才听到的那条新闻时才知道
这件事的。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处境非常危险,便赶来把这个案子委托给您。
我相信,我要是在家里或者在办公室里,肯定已经被抓走了。有个人从伦敦
桥火车站起就一直跟着我,我毫不怀疑——天哪!谁来了?”
门铃响了,紧接着楼梯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不一会,我们的老朋友
雷斯垂德出现在房门口。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门外站着一两个穿制服的警
察。
“是约翰・赫克托・麦克法兰先生吗?”雷斯垂德说。我们这位可怜的
委托人站起身来,脸色发白。
“由于你蓄意谋杀了下诺伍德的约纳斯・奥达克先生,我现在逮捕你。”
麦克法兰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向我们转过脸来,然后,像当头挨了一棒
一样,又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请等一下,雷斯垂德。”福尔摩斯说,“再等半个小时左右对你不会
有影响吧。这位先生正要给我们讲一讲这桩非常有趣的事件的经过,这可能
会帮助我们弄清真相。”
“我想弄清真相不会有困难,”雷斯垂德板着脸说。“话虽这么说,如
果你允许的话,我还是很有兴趣听听他的说法。”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我很难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因为你在过去曾帮
过我们一两次,我们苏格兰场欠你一份情呢。”雷斯垂德说。“同时,我必
须和犯人呆在一起,而且我还要警告他: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呈堂证
供。”
“那再好不过了,”我们的委托人说。“我只请求您一定听我讲,然后
确认我讲的绝对是真话。”
雷斯垂德看了一下他的表后说,“我给你半小时。”
“我必须先解释一下,”麦克法兰说,“我对约纳斯・奥达克先生一点
也不了解。他的名字我倒是很熟悉,因为我父母多年前曾与他相识,但后来
疏远了。因此,他昨天下午三点左右走进我在城里的办公室时,我颇感意外。
当他说明来意时,我更感意外。他手里拿着几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
面写满了潦潦草草的字——就是这几张——然后他把纸放在我的桌上。
“‘这是我的遗嘱,’他说。‘麦克法兰先生,我想请你把它按法律格
式写出来。你写吧,我就在这儿坐着。’
“我开始抄写。当我发现他除留下少量钱财,把其余的财产都留给了我
时,你们可以想象得出我的惊讶。他是个像小雪貂一样的怪人,长着白色的
眉毛。当我抬起头来望他时,看到他那锐利的灰眼睛正盯着我,脸上带着一
种开心的表情。我读到遗嘱的条款时,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解
释说,他是个单身汉,几乎没有活着的亲属。他年轻时就认识我父母,而且
一直听说我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可以放心地把他的钱交给我。当然,我只
能结结巴巴地说些感谢的话。于是,遗嘱被抄了出来,签了字,并有我的书
记当证人。这就是最后的文本,而那些纸片,我已经解释过,只是草稿。约
纳斯・奥达克先生接着告诉我,还有许多文件需要我去过目、弄懂,都是些
租约、房契、抵押契据、临时凭证等等。他说他要等到这些事情都安排好后
才能放心,并且要我在晚上带上那份遗嘱,去诺伍德他家里料理这些事。 ‘记
住,我的孩子,在这件事办妥之前,千万不要向你父母亲提起。我们要给他
们一个小小的惊喜。’他非坚持这一点不可,而且还要我保证一定做到。
“福尔摩斯先生,您可以想象得出来,我当时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他是我的恩人,我最大的希望就是不折不扣地实现他的愿望。于是,我给家
里发了一份电报,说我手头有要紧的事,不好估计我会呆到多晚才回家。奥
达克先生说他希望我能在九点钟跟他一起吃晚饭,因为他很可能九点才到
家。可是,他家不大好找,我将近九点半才到他家。我看到他……”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谁给你开的门?”
“一个中年妇女。我想是他的管家吧。”
“我想把你名字说出来的,肯定就是她吧?”
“正是,”麦克法兰说。
“请接着讲下去。”
麦克法兰擦了一下湿漉漉的额头,继续讲下去:
“这个女人把我带进客厅,里面已经摆好了简单的饭菜。饭后,约纳斯・奥
达克先生把我带到他的卧室,那里有一个保险柜。他打开保险柜,取出一大
堆文件。我们一起把这些文件过了一遍,直到十一点与十二点之间才看完。
他说不要打搅女管家,让我从那扇一直开着的法国窗户出去。”
“窗帘放下来没有?”福尔摩斯问。
“我说不准,但我想是放下了一半。是的,我记起来了,他开窗的时候
还把窗帘往上拉了。我没找到我的手杖,他说:‘没关系,孩子,我希望从
现在起能常常见到你。我先替你把手杖收着,等你下次来取。’我就这么走
了,当时保险柜还开着,桌子上还摆着分成几小包的文件。天太晚了,我无
法赶回布莱克希斯,便在阿纳利・阿姆斯旅馆住了一夜。其他的事情我一无
所知,一直到今天早晨才从报纸上读到这可怕的事。”
“福尔摩斯先生,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雷斯垂德说。刚才听那年轻
人讲这段不平凡的经历的时候,他有一两次扬起了眉头。
“在去布莱克希斯之前,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你是说去诺伍德,”雷斯垂德。
“哦,是的,我指的正是那里,”福尔摩斯说,脸上挂着谜一样的微笑。
雷斯垂德从多次经验中知道,福尔摩斯的脑子就像一把刀片,能切开这他看
来坚不可摧的东西,但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我看到他好奇地望着我的同伴。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等一下我想跟你说句话,”他说。“好了,
麦克法兰先生,我的两个警士就在门口,外面还有一辆四轮马车在等着。”
可怜的年轻人站了起来,求救似地朝我们望了最后一眼,走出了屋子。两名
警察带着他上了马车,可雷斯垂德没有走。
福尔摩斯已经拿起了那几页遗嘱草稿,带着极大的兴趣在看着。
“这份遗嘱有点意思,是不是,雷斯垂德?”他说着把它递了过去。
警官带着迷惑的神情看着遗嘱。
“我能看清头几行,第二页的中间几行,还有最后一两行。这些像印的
一样清楚,”他说,“但其余的都写得太草,有三个地方我根本看不清。”
“你怎么解释这一点?”福尔摩斯说。
“你怎么解释呢?”
“这是在火车上写的。清楚的地方是火车到站时写的,不清楚的地方是
在火车运行中写的,最不清楚的地方是在火车通过道岔时写的。有经验的专
家能立刻断定这是在郊区铁路线上写的,因为只有在接近大城市的地方才会
接二连三地出现道岔。假设他一路上都在起草这份遗嘱,那么这一定是列快
车,在诺伍德和伦敦桥之间只停过一次。”
雷斯垂德笑了起来。
“福尔摩斯先生,你分析问题比我强很多倍,”他说。“可这跟本案有
什么联系呢?”
“这足以证明年轻人所谈的这份遗嘱是约纳斯・奥达克昨天在旅途中草
拟的。这真奇怪,是不是?一个人竟会以这样随便的方式来起草一份这么重
要的文件。这意味着他并不把这份遗嘱当回事。一个人只有永远不打算让他
立的遗嘱生效才会这样做。”
“可他也同时为自己立下了死亡证书,”雷斯垂德说。
“哦,你这么认为吗?”
“你不这么认为吗?”
“当然有这种可能性,不过这个案子对我来说还不清楚。”
“还不清楚?如果这个案子还不算清楚的话,还有什么案子可以算清楚
呢?有个年轻人突然知道,如果某位老人死了,他将继承一笔遗产。那他会
做什么呢?他会不告诉任何人,而在当晚找个借口去见他的委托人。他一直
等到家里唯一的第三者睡着,然后在单独的一间卧室里杀了他的委托人,并
把尸体放在木料堆里焚烧,最后离开那里去附近的一家旅馆。卧室里和手杖
上的血迹都很少。可能他认为,这次犯罪活动中一点血迹都没有留下,并且
希望只要尸体毁了,就可以掩盖死者如何遇害的一切痕迹——而由于某种原
因,这些痕迹本来肯定会暴露他的。这一切还不清楚吗?”
“我的好雷斯垂德,我觉得这过于明显了一点,”福尔摩斯说。“你其
他才能很多,但缺乏想象力。你设身处地地为这位年轻人想一想,你会选择
遗嘱立好的当晚去行凶吗?你不觉得把立遗嘱和行凶这两起事情联得这么紧
很危险吗?而且,你会选择有佣人为你开门、别人知道你在这所房子的情况
下行凶吗?最后还有一点,你会竭尽全力地藏匿尸体,而又留下手杖作为暴
露你是凶手的证据吗?雷斯垂德,你得承认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至于手杖么,福尔摩斯先生,你和我一样清楚,罪犯在惊慌失措时常
常会干出这样的事来,而头脑冷静的人是会避免的。他很可能不敢再去那房
间。你给我一个不同的能符合事实的推测吧。”
“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给你举出六七种推测来,”福尔摩斯说。“譬如,
我现在就有一个可能的、甚至是非常可能的推测,作为免费礼物送给你。这
位老人正在给年轻人看那些显然很重要的文件。一个路过的流浪汉透过窗子
看到了他们,因为窗帘只放下了一半。这位律师走了,流浪汉闯了进来!他
看到那里有手杖,便抓起来用它打死奥达克,烧了尸体后逃走了。”
“流浪汉为什么要烧掉尸体呢?”
“至于这一点么,麦克法兰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为了掩盖一些证据。”
“也许流浪汉根本不想让人知道发生了谋杀案。”
“那为什么流浪汉什么都没拿呢?”
“因为这都是他无法转让的字据。”
雷斯垂德摇了摇头,虽然在我看来他已经不像刚才那样信心十足。
“好吧,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你可以去找你的流浪汉。在你找他的
时候,我们不放掉这个年轻人。将来会证明谁对谁错的。福尔摩斯先生,请
注意这一点:就我们所知,那些字据一张不少,而在这世界上只有我们这位
犯人才没有理由拿走它们,因为他是法定继承人,这些迟早是他的东西。”
这番话好像影响了我的朋友。
“目前的证据在某些方面的确对你的推测很有利,我无意否认这一点,”
他说。“我只想指出,还有其他可行的推测。正如你说的,将来会水落石出
的。再见!大概我今天会顺便去诺伍德,看看你进展如何。”
这位侦探走了之后,我朋友站起身来,带着一个人面对合意的任务时的
那种神情,为这一天的工作做准备。
“华生,”他一面匆忙穿上他的长外衣一面说,“我刚才已经说了,我
的第一步行动是去布莱克希斯。”
“怎么不是去诺伍德呢?”
“因为我们在这个案子里看到有两件紧接着出现的事情。警方正错误地
把注意力集中在第二起事情上,因为这恰好是犯罪行为。但在我看来,处理
这个案子时合理的方法是从先弄清第一件事情着手——这份奇怪的遗嘱,立
得那么突然,而且给了那么一个意想不到的继承人。这件事弄清楚了,第二
件事就会简单些。不,我亲爱的朋友,我想你帮不上我的忙。这一趟不会有
危险的,否则我决不会不带上你。我相信等我晚上见到你时,我可以告诉你
我已经能为这个求我保护的不幸的年轻人做些事情了。”
我朋友回来得很晚,从他憔悴、焦急的脸上,我一眼就看出他出门时所
抱的希望落空了。他吱吱嘎嘎地拉了一小时的提琴,竭力使自己烦躁的心情
平静下来。最后他猛地放下提琴,开始详细地讲他失败的尝试。
“一切都错了,华生,简直错到了底。我在雷斯垂德面前装着不在乎,
可在内心深处我相信这一次他走对了,我们错了。我的直觉指着一个方向,
可一切事实却指着另一个方向。恐怕英国陪审团的智力远没有达到宁愿接受
我的推测而不要雷斯垂德的证据的地步。”
“你去布莱克希斯了吗?”
“去了,华生。我很快就得知死去的奥达克是个不可小看的恶棍。麦克
法兰的父亲出去找儿子了,母亲在家。这是个蓝眼睛、个子不高、愚昧无知
的女人,因恐惧和气愤而浑身发抖。她当然绝不相信她儿子会犯罪,不过她
对奥达克的遭遇既不感到惊讶,也不感到惋惜。相反,她谈起他时那种深恶
痛绝的样子,等于她在不知不觉地支持警方的看法,因为,要是她儿子听到
她以那种口气谈论奥达克的话,那就会使他产生憎恨而干出暴行。‘从年轻
时候起,奥达克就一直是头恶毒狡猾的禽兽,根本算不上是人。’她说。
“‘你年轻时就认识他吗?’我问。
“‘是的,我很熟悉他。事实上,他还向我求过婚。谢天谢地,我还算
聪明地离开了他,跟一个比他穷、但比他好的人结了婚。福尔摩斯先生,在
我和他订了婚之后,我听到了他把猫放到鸟舍里去这种令人震惊的事。他这
种残酷无情的行为让我大为害怕,我决定不再跟他有任何来往。’她在抽屉
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张女人的照片,脸部被刀划得支离破碎。‘这是
我自己的照片,’她说,‘在我结婚的那天早晨,他诅咒我,把它弄成这样
给我寄来了。’
“‘不过,’我说,‘至少他现在已经宽恕你了,因为他把所有的财产
都留给了你的儿子。’“‘我儿子和我都不要约纳斯・奥达克的任何东西,
不管他是死是活!’她郑重其事地大声说。‘上帝在上,福尔摩斯先生,上
帝既然已经惩罚了那个坏人,他到时候也一定会证明我儿子手上没有沾他的
血。’
“我还试着追查了一两个线索,但是没有找到任何有助于我们的假设的
东西,有几点和我们的假设刚好相反。我最后只好放弃努力,去了诺伍德。
“这个幽谷山庄是一所现代化的大别墅,用烧砖盖成,前面是庭院和种
了一丛丛月桂树的草坪。右边离马路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就是贮木场,也就是
火灾发生的现场。这是我在笔记本上画的简图。左边这扇窗户就是奥达克卧
室里的那一扇。你瞧,从马路上就能看到屋里。这大概是我今天唯一可以聊
以自慰的发现。雷斯垂德当时不在,但他的警长给我提供了方便。他们刚刚
有了巨大的发现。他们在灰烬中翻找了一上午,除了烧焦的有机体残骸外,
还找到了几个变了色的金属小圆片。我仔细检查了这些圆片,它们毫无疑问
是裤子上的钮扣。我甚至还辨认出一粒钮扣上有‘海姆斯’的标志,这是奥
达克的裁缝的名字。然后我仔细察看草坪,希望能找到一些痕迹和脚印,但
今年这场干旱把一切都变得像铁一样坚硬。除了一具尸体或是一捆什么东西
曾经被拖过与木料堆处在一条直线上的一片水蜡树矮篱笆外,什么也看不出
来。这些当然符合官方的推测。我冒着八月的烈日在草坪上爬来爬去,可等
我一小时后站起身来时,还是一筹莫展。
“在这样白忙了之后,我就进屋去检查那间卧室。血迹不多,仅仅是沾
上了些,但颜色无可置疑地很新鲜。手杖已被人动过,上面的血迹也很少。
那根手杖确实是我们委托人的,他已经承认了。地毯上可以看出有他和奥达
克的脚印,但是没有第三者的脚印,这让警方又赢了一着。他们的得分一直
在往上加,而我们却停留在原地。
“我只看到过一点点希望之光,可这也没有成功。我检查了保险柜里的
东西,其中大部分早已取了出来,放在了桌上。那些字据都封在封套里,有
一两件已经被警察拆开了。在我看来,这些字据并不是很有价值,银行存折
显示出奥达克先生的境况并不是那么富有。但是我感到并非所有的字据都在
那里。有几处提到一些文契——可能是更值钱的——可是我没找到。当然,
如果我们能证明这一点,也就能使雷斯垂德的说法自相矛盾,因为有谁会偷
一样他明知自己不久就会继承的东西呢?
“最后,我在一无所获的情况下,只好在女管家身上碰碰运气。管家是
列克辛顿太太,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不大说话,一双多疑的眼睛斜着看人。
我相信,她只要肯说,准能说出点什么来,但是她的嘴紧得像个蜡人。是的,
她在九点半的时候让麦克法兰先生进来了,她真后悔让他进来。她是十点半
去睡的。她的房间在另一头,听不见这边发生的事。据她所知,麦克法兰先
生把他的帽子和他的手杖放在了门厅里。她被火警惊醒了。她那可怜的好主
人一定是被人谋杀了。他有仇人吗?唉,人人都有仇人,但奥达克先生很少
跟人来往,只见生意上的人。她看了那些钮扣,断定是他昨晚穿的衣服上的。
由于一个月没有下雨,木料堆非常干燥,所以烧起来像木炭一样。等她赶到
那里时,除了一片烈火外,什么也看不见。她和所有的救火员都闻到了火中
发出的肉烧焦了的气味。她一点都不知道那些字据,也不知道奥达克先生的
私事。
“你瞧,我亲爱的华生,这就是我失败的经过。可是……可是……”他
突然握紧拳头,好像恢复了自信,“我知道一切都错了,我骨子里都知道这
一点。还有些重要情况没有搞清楚,而那位管家是知道的。她那种愠怒、反
抗的眼神,只说明她自知有罪。不过,再谈它也没有用了。华生,除非我们
时来运转,否则,诺伍德失踪案恐怕是收不进我们的破案记录了。我看耐心
的公众只好容忍这一次了。”
“这个年轻人的外表一定能打动陪审团的,”我说。
“这是个危险的论点,我亲爱的华生。你还记得一八八七年想要我们帮
他开脱的那位大杀人犯伯特・斯蒂文斯吗?你见过比他更彬彬有礼、更像礼
拜日学校出来的年轻人吗?”
“这倒是真的。”
“除非我们能作出另一种推测来,否则这个人就算完了。现在就能对他
提出控告,而在这个案子中,你几乎找不出一点破绽;所有进一步的调查只
是对起诉更有利。对了,那些字据中有些奇怪的地方,也许能作为我们调查
的起点。我在翻看银行存折时发现,帐目上余额很少的主要原因是在过去一
年中有好几张大额支票开给了科尼利厄斯先生。我倒是很想知道跟这位退休
的建筑师有过这样大宗交易的科尼利厄斯先生是什么人。本案有没有可能涉
及到他呢?科尼利厄斯也许是个经纪人,可我没有找到跟这几笔大额付款相
符的票据。既然其他方面都失败了,我现在必须改变调查的方向,去银行调
查一下兑换那些支票的先生是谁。但是,我的好朋友,我担心我们这个案子
将会以雷斯垂德把我们的委托人送上绞架和我们的惨败而告终。那将是苏格
兰场的一大胜利。”
我不知道歇洛克・福尔摩斯那一夜究竟睡了多久,但我下来吃早饭时,
只见他脸色苍白,满面愁容,那双发亮的眼睛由于周围的黑圈而显得更加明
亮。他坐的那张椅子周围的地毯上布满了香烟头和早报。餐桌上有份打开的
电报。
“你怎么看,华生?”他把电报扔给我问。
电报是从诺伍德打来的,内容如下:

已掌握了新的重要证据。麦克法兰罪行已定。劝你放弃本案。
雷斯垂德

“听起来事情好像很严重,”我说。
“这是雷斯垂德自鸣得意的小胜利,”福尔摩斯苦笑着说。“可放弃这
个案子还为时过早。再说,新的重要证据就像一把双刃的刀,很有可能会朝
与雷斯垂德想象的不同的方向切过去。先吃早饭,华生,然后我们一起出去
看看有什么可做的。我今天觉得好像需要你给我作伴、给我精神上的支持。”
我的朋友自己却没有吃早饭。他在比较紧张的时候是从不吃东西的,这
是他的一个特点。我曾见过他完全靠自己铁一般的意志撑着,直到因营养不
足而晕倒。“我现在匀不出精力来消化食物,”他会这样回答我从医学的角
度提出的劝告。因此,他这天没吃早饭就和我去诺伍德,并不使我感到奇怪。
一群好奇的围观者聚在幽谷庄,而这地方和我想象中的郊区别墅完全一样。
雷斯垂德在大门里面迎接我们,脸上泛着胜利的红光,神情也是得意洋洋。
“呵,福尔摩斯先生,你已经证明我们错了吗?你找到那个流浪汉了
吗?”他高声说。
“我还没有得出任何结论,”我的同伴回答说。
“可我们昨天就得出了结论,而现在证明这结论是对的。你得承认我们
这一次走在你前面了,福尔摩斯先生。”
“你的神情的确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平常的事,”福尔摩斯说。雷斯垂德
哈哈大笑。
“你和我们一样,也不喜欢输给别人,”他说。“一个人不能总是事事
如愿,你说是吗,华生医生?先生们,请这边走。我想我可以彻底说服你们,
本案的罪犯就是约翰・麦克法兰。”
他带着我们穿过过道,来到一间昏暗的门厅。
“这就是年轻的麦克法兰在作案之后必定要来取他帽子的地方,”他说。
“你们看这儿,”他突然戏剧性地划亮了一根火柴,照出粉刷过的墙上有一
点血迹。他把火柴往前凑了凑,我看见的不仅是血迹,而且是一个印得很清
楚的大拇指印。
“用你的放大镜看看吧,福尔摩斯先生。”
“是的,我正在用放大镜看呢。”
“人的大拇指印没有相同的,你知道吗?”
“我听到过这种说法。”
“那么,能不能请你把墙上的指纹和我今天早上命令从麦克法兰的右手
大拇指上取来的蜡指纹做个比较呢?”
他把蜡指纹举到血迹的旁边,我们不用放大镜都能看得出,这两个指纹
毫无疑问取自于同一个大拇指。很明显,我们这位不幸的委托人算是完了。
“这是决定性的,”雷斯垂德说。
“对,是决定性的,”我不由自主地附和道。
“是决定性的。”福尔摩斯说。
他的语气里有点什么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转过脸去望着他。他的表情起
了意外的变化。他的脸上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两眼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
我觉得他似乎在竭力忍住一阵大笑。
“天哪!天哪!”他终于说。“这谁会想得到呢?表面现象真是太能蒙
骗人了!看上去是多好的小伙子啊!这件事教训我们不要相信自己的眼力,
是不是,雷斯垂德?”
“是啊,福尔摩斯先生,我们有些人就是过于自信了点。”雷斯垂德说。
这个人的傲慢真令人气愤,可我们又反驳不了。
“这位年轻人从挂钉上取下帽子的时候居然会用右手大拇指在墙上按一
下,简直是天意!如果你想得到的话,这又是一个非常自然的动作。”福尔
摩斯表面上很镇静,可是他说这话时,抑制不住的兴奋使他全身都在颤抖。
“顺便问一下,雷斯垂德,是谁做出这个惊人的发现的?”
“是管家列克辛顿太太告诉值夜警士的。”
“那位值夜的警士当时在哪儿?”
“他守在出事的那间卧室里,不让人动里面的东西。”
“可是你们昨天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个血迹呢?”
“哦,我们当时没有特殊理由要检查这间门厅。再说,你也看到了,这
地方不大显眼。”
“是,是,是不大显眼。我想这血迹肯定昨天就在这墙上吧?”
雷斯垂德望着福尔摩斯,好像在想这个人是不是疯了。我承认连我对福
尔摩斯那种高兴的样子和相当任性地表示意见也感到惊奇。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认为麦克法兰为了增加自己的罪证,深夜从监狱里
跑出来过,”雷斯垂德说。“我可以请世界上任何一个专家来鉴定这是不是
他的拇指印。”
“这毫无疑问是他的拇指印。”
“这就够了,”雷斯垂德说。“我是个注重实际的人,福尔摩斯先生。
我有证据才会下结论。你要是还有什么要说,可以在客厅找到我。我会在那
里写我的报告。”
福尔摩斯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我似乎仍能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一丝笑意。
“天哪,事态这样发展真是太糟了,是不是,华生?不过这里面有些奇
妙之处,还给我们的委托人留下了几分希望。”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我由衷地说,“我刚才还怕他没希望了呢。”
“我倒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亲爱的华生。事实上在我们这位朋友
如此重视的证据中,有一个十分严重的缺陷。”
“真的吗?什么缺陷?”
“就是这点:我知道我昨天检查门厅的时候,墙上并没有血迹。好了,
华生,我们现在到阳光下去走一走吧。”
我陪着我的朋友在花园里走了走,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心里却因为有
了希望而开始觉得有些热呼呼的。福尔摩斯依次把房子的每一面都饶有兴趣
地检查了一遍。然后他领头走进屋里,从地下室到阁楼把整个建筑看了一遍。
大多数的房间里都没有家具摆设,可福尔摩斯还是仔细地检查了这些房间。
最后,在顶层的走廊上(那里有三间空闲的卧室),他突然又高兴了起来。
“这个案子的确很有特点,华生,”他说。“我想我们现在该把真相告
诉我们的朋友雷斯垂德了。他刚才嘲笑了我们;如果我对这案子的判断没错,
也许我们也能回敬他一下。有了,有了,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这位苏格兰场的警官正在客厅里忙着写这他的报告,福尔摩斯进来打断
了他。
“我知道你正在写关于这个案子的报告,”他说。“我是在写。”
“你不觉得有点为时过早吗?我总觉得你的证据还不够充分。”
雷斯垂德很了解我的朋友,自然会把他的话当回事。他放下笔,好奇地
望着福尔摩斯。
“你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我只是说,还有一个重要的证人你还没有见到。”
“你能让他来吗?”
“我想我能。”
“那就请吧。”
“我尽力而为。你有几个警士?”
“能马上召集来的有三个。”
“太好了!”福尔摩斯说。“都是身强体壮、嗓门大的吧?”
“那当然,不过我不明白他们的嗓门跟这有什么关系。”
“也许我能帮你弄明白这一点,还有其它一两点,”福尔摩斯说。“请
把你的警士叫来,我要试一试。”
五分钟后,三位警士集合在了大厅里。
“外面的小屋里有一大堆麦秸,”福尔摩斯说,“我请你们搬两捆进来。
我想这些麦秸将大大有助于我把我需要的证人找出来。非常感谢你们。华生,
我相信你口袋里有火柴。现在,雷斯垂德先生,我想请你们一起陪我到顶层
的平台上去。”
我已经说过,那三间空卧室的外面有一条很宽的走廊。歇洛克・福尔摩
斯把我们都集中在走廓的一头。三个警士在咧着嘴笑,雷斯垂德望着我的朋
友,脸上交替流露出惊奇、期待和讥笑。福尔摩斯站在我们前面,神情活像
个变戏法的魔术师。
“请你让一位警士去提一桶水来好吗?把麦秸放在那里,两边都不要靠
墙。我想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
雷斯垂德已经怒气冲冲地涨红了脸。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和我们开玩笑,”他说,
“你要知道什么就直说好了,用不着这样兴师动众。”
“我的好雷斯垂德,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这样做完全是有理由的。你大
概还记得,你几个小时前占上风的时候,你跟我开了点玩笑,那么你现在也
应该让我来点排场吧。华生,请你打开窗户,然后把麦秸点着,可以吗?”
我照他说的做了。干麦秸噼噼啪啪地烧了起来,火光熊熊;一团白烟在
穿堂风的吹送下,顺着走廊刮了过去。
“现在我们来看看能不能为你找到这个证人,雷斯垂德。请大家和我一
起高喊‘着火啦’好吗?来吧,一,二,三——”
“着火啦!”我们一起高喊。
“谢谢。请大家再来一次。”
“着火啦!”
“先生们,还要来一次。一起喊。”
“着火啦!”这一声大概全诺伍德都听到了。
喊声刚落,惊人的事就发生了。走廊尽头一堵看起来像是坚硬的墙上突
然开了一扇门,一个矮小、干瘦的男人从里面冲了出来,就像一只兔子从地
洞里蹦出来一样。
“好极了!”福尔摩斯平静地说。“华生,把那桶水泼在麦秸上。够了!
雷斯垂德,请允许我向你介绍那位失踪的主要证人约纳斯・奥达克先生。”
雷斯垂德万分惊讶地盯着这个新出现的人。这个人在明亮的走廊里不停
地眨着眼睛,盯着看看我们,又看看仍在冒烟的火堆。这是一张可憎的脸:
狡诈、邪恶、凶狠;一双浅灰色的多疑的眼睛上面长着白色的眉毛。
“这是怎么回事?”雷斯垂德终于说话了,“你一直在干什么 ?”
看到气得涨红了脸的侦探发怒的样子,奥达克害怕了。他不自然地笑了
笑。
“我又没害人。”
“没害人?你挖空心思要把一个无辜者送上绞架。要不是有这位先生,
说不定你就干成了。”
这个坏家伙开始抽泣起来。
“我可以保证,先生,我只是开了个玩笑。”
“呵!这还是玩笑?我包你笑不出来。把他带下去,到客厅等着我。福
尔摩斯先生,”他等他们出去后接着说,“当着警士的面我不便说,但是当
着华生医生的面,我可以说这是你干得最出色的一件事,虽然我还没弄清你
是怎么做的。你不仅挽救了一名无辜者的生命,而且也避免了一场会毁掉我
在警界的声誉的丑闻。”
福尔摩斯微笑着拍了拍雷斯垂德的肩膀。
“不但不会毁了你的声誉,我的好先生,而且你还会发现自己名声大振
呢。你只要在你写的那份报告中稍作修改,他们就会知道要想蒙骗雷斯垂德
警官是多么困难。”
“那你不想让你的名字出现在报告中了?”
“根本不想。成功就是嘉奖。也许将来我也会得到称赞,那得等到我允
许这位热心的史学家重新拿起笔来的时候,是吧,华生?好了,现在让我们
看看这只耗子藏身的地方。”
在离这条过道尽头六英尺的地方,有人用抹了灰的板条隔出了一个小
间,小间的门就巧妙地藏在隔墙上。小间靠屋檐缝隙中透进来的光照明,里
面有几件家具,有食物和水,另外还有一些书和报纸。
“这就是建筑师的有利条件,”我们出来时,福尔摩斯说。“他可以为
自己造出一间藏身的小密室而不需要任何帮手——除了他那宝贝女管家。雷
斯垂德,我现在把她也放进你的猎袋。”
“我会接受你的意见的。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福尔摩斯先
生?”
“我断定这家伙就在这所房子里。当我踱到一条走廊,发现它比楼下同
样的走廊短了六英尺时,他的藏身之处就不明而喻了。我料到他不会面对火
警仍然镇定自若。当然,我们本可以进去抓住他,但是我觉得逼他自己出来
更有趣。再说,雷斯垂德,你上午戏弄了我,我也该迷惑你一下作为回敬。”
“哦,你我在这一点上的确扯平了,可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他藏在屋里
的呢?”
“是那大拇指印,雷斯垂德。你曾说那是决定性的;不错,它是决定性
的,但是在完全不同的意义上。我知道前天那里并没有这个指印。正如你所
知道的,我对细节非常注意。我曾经检查过那门厅,确信那墙上什么也没有。
因此,指印是后来在晚上按上去的。”
“可怎么按的呢?”
“这很简单。当他们把一包包的字据用火漆封口的时候,约纳斯・奥达
克让麦克法兰用大拇指在其中一个封口的热火漆上按一下把它粘牢。这一过
程很快,而且也很自然,我相信那年轻人自己都不记得了。很可能这是碰巧
发生的事,连奥达克自己当时也没有想到会用上它。当他在密室里盘算这个
案子时,他突然想到他可以利用这个指纹制造一个足以证明麦克法兰有罪的
证据。他从火漆上取下蜡模,用针刺出足够的血抹在模子上面,然后夜里亲
自或者让女管家把它弄在墙上。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如果你检查一下他带
进密室的那些文件,我敢打赌,你准能找到那个有指纹的火漆印。”
“太妙了!”雷斯垂德说道,“太妙了!经你这么一说,一切都清清楚
楚了。但是这个大骗局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福尔摩斯先生?”
看到这位傲慢的侦探一下子变得像个小孩在问老师问题,我感到真是有
趣。
“我想这不难解释。正在楼下等着的这位绅士是个很狡猾、很恶毒、很
记仇的人。麦克法兰的母亲曾经拒绝过他的求婚,你知道吗?不知道?我告
诉过你,应该先去布莱克希斯,然后再去诺伍德。他把这看着为一种伤害,
而这伤害一直折磨着他那邪恶诡诈的心灵。他终身渴望报复,可一直没有找
到机会。最近这一两年,他时转运背——大概是暗中从事投机生意失败,他
发现自己处境不妙。他打定主意要欺骗他所有的债主,于是,便给某个科尼
利厄斯先生开出了大额支票,而我认为这个科尼利厄斯是他的化名。我还没
有追查那些支票,但我相信它们全都用那个人的名字存进了外地一个小镇的
银行,奥达克经常改头换面地去那里生活。他打算完全改名换姓,把钱取出
来,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到别的地方从头开始。”
“这种可能性很大。”
“他想到,如果他能造出一种被自己旧情人的独子谋杀的假象,那么他
不仅可以销声匿迹,而且可以对他的旧情人进行毁灭性的报复。这真是一个
恶毒的杰作,他也像个大师一样地把它实现了。为了要造成一个明显的犯罪
动机而写的那张遗嘱,要麦克法兰瞒着他父母私下里来找他,留下手杖,那
些血迹,木料堆中的动物尸骨和钮扣,这一切真可谓神机妙算。几个小时前
我还觉得这是一张挣不破的网。但是他缺乏艺术家所具有的超人的天赋,缺
乏那种懂得什么时候该停住的智慧。他想锦上添花,想把已经套在这个可怜
的受害者脖子上的绳索拉得更紧一点,结果自己毁掉了一切。雷斯垂德,我
们下去吧。我还有一两个问题要问他。”
这个恶棍正坐在客厅里,一边有一个警察。
“这只是一个玩笑,我的好先生——一个恶作剧,没有别的意思,”他
不停地哀求着。“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躲起来只是想看看我失踪会有什么样
的影响。我相信你还不至于认为我会让年轻的麦克法兰先生受到任何伤害
吧。”
“那得由陪审团决定,”雷斯垂德说。“不管怎么说,即使不是谋杀罪,
我们也要控告你密谋罪。”
“你大概就要看到你的债主们要求冻结科尼利厄斯先生的银行帐户
了,”福尔摩斯说。
这个身材矮小的人吃了一惊,瞪着一双恶狠狠的眼睛,转过来看着我的
朋友。
“我对你真是感谢不尽,”他说,“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
福尔摩斯宽容地笑了笑。
“我想今后几年里你是腾不出时间来了,”他说。“顺便问一下,除了
你的旧裤子以外,你还把什么放到木料堆里去了?一只死狗,几只兔子,还
是别的什么?你不愿意说?你真不够意思!行了,行了,我敢说两三只兔子
就能解释那些血迹和烧焦的骨灰了。华生,到时候你就写是兔子吧。”
跳舞的人

福尔摩斯已经一声不吭地坐了好几个小时了。他弯着瘦长的身子,紧紧
盯着一只烧杯,烧杯里正煮着一种臭气熏天的什么鬼东西。他的头垂到了胸
前,从我这里望过去,整个人就像是一只瘦长的、有着深灰色羽毛和黑色冠
毛的怪鸟。
“那么,华生,”他突然开口道,“你不打算在南非证券上投资了?”
我吃了一惊。尽管我对福尔摩斯的各种奇特的本领已经习以为常,他这
样突然道出我的心事还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
他坐在凳子上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只冒气的试管,深陷的眼睛里带着
一丝快乐。
“得了,华生,承认你大吃了一惊吧,”他说。
“我是大吃一惊。”
“我应该让你立下字据,签上大名。”
“为什么?”
“因为过五分钟你又会说这简单得出奇了。”
“我保证不说这样的话。”
“你瞧,我亲爱的华生,”他把试管放回到架子上,开始用教授对他班
上学生讲课时的那种神气说道,“做出一连串的推理,使每一个推理依赖于
它的前一个推理,而这个推理本身又简单明了,这其实并不难。然后你只要
去掉所有中间的推理,把起点和结论告诉你的听众,你就能创造出惊人的、
也许是夸张的效果。因此,只要看一下你左手的虎口,就不难断定你不打算
把自己的小小资本投到金矿中去。”
“我看不出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很可能没有,但我马上可以告诉你其中的联系。下面是这根非常简单
的链条中所缺少的环节:1.你昨晚从俱乐部回来时左手虎口处有白粉;2.你
打台球时为了稳定球杆,才会在虎口处抹白粉;3.除了瑟斯顿,从没有见你
跟别人一起打过台球;4.四个星期前,你曾告诉过我,瑟斯顿有购买南非某
项产业的特权,而且一个月后这项特权就要作废。你还说过他想让你跟他合
伙;5.你的存折放在我的抽屉里,而你没有向我要钥匙。这一切说明你不打
算进行投资。”
“真是太简单了!”我叫了起来。
“是很简单!”他有点不高兴地说。“每个问题,只要一向你解释过,
就变得很幼稚。现在有一个没有解释的问题,看你怎么解释,我的朋友。”
他把一张纸扔到桌上,又转过身去忙他的化学分析。
我惊讶地看到纸上画着一些荒诞的符号。
“哦,福尔摩斯,这是某个孩子的画嘛,”我大声说。
“哦,这就是你的看法!”
“那还会是什么呢?”
“这正是诺福克郡马场村庄园的希尔顿・丘比特先生急于想知道的事。
这个小谜语是今天早班邮件送来的,他本人准备坐第二班火车来这儿。华生,
楼下有人在按门铃。如果不出意外,一定是他。”
楼梯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接着进来一个身材高大、脸色红润、胡子
刮得干干净净的绅士。他那明亮的眼睛和红润的脸颊表明他住的地方远离贝
克街的雾气。他进屋时似乎带来了一股东海岸那种浓郁、清新、凉爽的空气。
他和我们分别握了握手,正准备坐下来,目光落到了那张画着奇怪符号的纸
上。那是我刚刚仔细看过之后放在桌上的。
“福尔摩斯先生,您怎么解释这些呢?”他大声说。“我听说您特别喜
欢一些希奇古怪的案子,我看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古怪的事了。我先把这张纸
给您寄了过来,这样您在我来之前可以有时间研究一下。”
“这确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作品,”福尔摩斯说。“第一眼看上去,这像
是某个孩子开玩笑在纸上横着画了一些奇形怪状的在跳舞的小人像。您为什
么要重视这么一件古怪的东西呢?”
“福尔摩斯先生,我本来是不会重视的,可我太太很重视。她都快要吓
死了。她什么也没有说,可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因此,我要把这件
事弄个水落石出。”
福尔摩斯举起纸条,让阳光照在上面。这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
上面那些跳舞的人是用铅笔画的,图形如下:

福尔摩斯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折起来,夹进他的笔记本里。
“这可能是一桩最有趣、最不同寻常的案子,”他说,“希尔顿・丘比
特先生,你在信中给我讲了几点细节,但我想请您再给我的朋友华生医生讲
一遍。”
“我不大会讲故事,”我们的客人说。他那双大而有力的手神经质地一
会儿紧握,一会儿放开。“我讲得不清楚的地方您尽管问问题好了。我就从
我去年结婚时讲起,但我首先要说明一点:虽然我不是个有钱的人,我们这
一家在马场村住了大约有五百年了,在诺福克没有比我们家更出名的家族。
我去年来伦敦参加维多利亚女王即位六十周年纪念,住在罗素广场的一家客
栈里,因为我们教区的帕克牧师正住在那里。那里还住着一位美国小姐,姓
帕特里克,全名是埃尔茜・帕特里克。我们成了朋友。我住了不到一个月就
深深地爱上了她。我们悄悄地在登记处结了婚,然后夫妻双双回到了诺福克。
福尔摩斯先生,您肯定会觉得我这是发疯了。一个名门子弟居然会以这种方
式娶一个身世不明的妻子,但是如果您见到她,了解她,您就会明白了。
“她在这一点上很直率,埃尔茜确实是这样的人。我不是说她没给我改
变主意的机会,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要改变主意。她说,‘我曾经和一些可
恨的人来往过,现在想把他们全忘掉。我永远不愿再提过去,因为那会使我
痛苦。希尔顿,如果你娶我,那么你娶的女人没有做过任何使自己感到羞愧
的事情,但是你得相信我对你的承诺,允许我对我以前的一切经历保持沉默。
要是这些条件太苛刻,那你就回诺福克去,让我重新过我在认识你之前所过
的那种孤独生活。’这番话是她在我们结婚的前一天对我说的。我告诉她我
愿意依她的条件娶她,我也一直恪守着诺言。
“我们结婚到现在已经一年了,一直过得很幸福。但是,大约一个月前,
也就是六月底,我第一次看到了麻烦来临的迹象。我妻子有一天收到一封美
国来信。我看到上面贴着美国邮票。她的脸刷地一下就变白了。她看了信,
把它扔进火里烧了。事后她对此只字未提,我也没有提及,因为我许过诺,
可她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过舒心的时候。她的脸上总挂着恐惧的神情——一
种好像她有所等待、有所企盼的神情。她本可以相信我,本可以发现我会是
她最好的朋友。可她要是不开口,我也不便说什么。我顺便说一句,福尔摩
斯先生,她很诚实;不管她以前有过什么不幸,都不会是她的过错。我虽然
只是诺福克郡的普通乡绅,但整个英国恐怕没有人把家庭荣誉看得比我更重
了。她深知这一点,在我们结婚前就知道。她永远不愿给我的家庭荣誉带来
任何污点,这我完全相信。
“下面我就要讲到这件事情奇怪的部分了。大约一星期前——是上星期
二——我在一个窗台上发现了一些奇怪的跳舞的小人像,就像这张纸上的这
些。人像是用粉笔画的。我原以为是小马倌画的,可他发誓说他根本不知道。
不管怎么说,那些小人是在夜里画上去的。我叫人把它擦了,只是后来向我
妻子提了一下。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她很重视这件事,求我如果再有这样的
画出现,一定让她看一看。整整一个星期,什么也没有出现,然而昨天早晨
我在花园的日晷仪上发现了这张纸条。我把纸条给埃尔茜看,她一下子就昏
倒了。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像是生活在梦里,精神恍惚,两眼总带着恐惧。
直到那时我才给您写信,并把纸条寄给您,福尔摩斯先生。这不是件可以报
警的事,因为这会让警察笑话我的,但您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办。我虽不是什
么富人,但是如果我妻子面临着危险,我会倾家荡产保护她的。”
这是英国古老大地孕育出的一个好小伙——纯朴、正直、文雅,有着一
双诚实的蓝色大眼睛和一张非常标致的四方脸。他对他妻子的爱和对她的信
任都写在他的脸上。福尔摩斯极其认真地听他讲完,默默地坐着想了一会儿。
“丘比特先生,”他终于开口说道,“您最好的办法应该是直接请求您
太太把她的秘密告诉您,您不觉得吗?”
希尔顿・丘比特摇了摇头:“福尔摩斯先生,诺言就是诺言。要是埃尔
茜愿意告诉我,她会说的。要是她不愿意说,我不能强迫她说出来。但我自
己想办法总可以吧。我一定得想办法。”
“那么我愿意帮助您。我先问您,您有没有听说您家附近出现过什么陌
生人?”
“没有。”
“我估计那是个很偏僻的地方,任何新面孔都会立刻引起注意,是吗?”
“在我家周围,是的。但离我家不太远的地方有几个牲口饮水处,那里
的农民经常留外人住宿。”
“这些符号显然有一定的含义。如果纯粹是随意画的,我们倒是根本无
法破译。如果它有一定的规律,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彻底弄清的。不过,仅有
的这一张太简短,我无从下手。您提供的这些情况又太模糊,无法作为调查
的根据。我建议您回诺福克去,密切注视,把可能出现的任何新的跳舞的人
像照原样临摹下来。用粉笔画在窗台上的那些没有临摹下来真是太遗憾了。
您还要仔细询问一下附近是否来过任何陌生人。等你收集到新的情况后再来
找我。希尔顿・丘比特先生,我现在能给您的最好的建议就是这些了。如果
有什么紧急的新发展,我随时可以赶到诺福克您家里去。”
这位客人造访之后,歇洛克・福尔摩斯一直沉浸在思考中。在以后的数
天里,我有好几次看到他从笔记本里取出那张纸条,长时间地仔细盯着画在
上面的那些古怪的人像。不过,他从不提及此事,直到大约两星期后的一个
下午。我正准备出门,他突然叫住我。
“华生,你最好别出去。”
“为什么?”
“因为我今天早晨收到希尔顿・丘比特发来的一份电报。你还记得跳舞
的人那件事的希尔顿・丘比特吗?他一点二十到利物浦街,马上就会来这儿。
我从他的电报中推测,已经有了一些新的重要情况。”
我们没有等多久,因为这位诺福克的乡绅坐了一辆马车直接从车站赶来
了。他显得又是焦急又是憔悴,眼睛里满是疲惫的神情,额上也布满了皱纹。
“福尔摩斯先生,这件事太令我伤神了,”他说,像个精疲力尽的人一
样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当你感到有人在暗中包围你、算计你,却又不知道
这个人是谁,你就够痛苦的了。再加上你又看到这件事正在一点点地折磨着
你的妻子,那是任何血肉之躯都忍受不了的。她被折磨得消瘦了,我正看着
她瘦下去。”
“她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她什么也没有说。不过,有好几次这个可怜的
人想要说,却又鼓不起勇气说出来。我也试着帮助她,大概我做得很笨,反
而吓得她不敢说了。她谈到我们这个古老的家族,谈到我们在全郡的名声,
谈到我们引以为荣的清白声誉,我总以为她快要说到点子上了,但不知怎么,
话还没有讲到那里就岔开了。”
“可你总发现什么了吧?”
“发现了很多,福尔摩斯先生。我给您带来了几张新的画,更重要的是
我看到那家伙了。”
“什么?就是那个画画的人?”
“是的,我看见他画的。我还是从头给您讲吧。我从您这儿回去之后,
第二天早上看到的头一件东西就是一行新的跳舞的人。这些人像是用粉笔画
在草坪边正对着前窗的工具房门上的。我照样临摹了下来,在这儿。”他打
开一张纸,把它放在桌上。下面就是他临摹下来的图形:

“太好了!”福尔摩斯说。“太好了!请接着讲下去。”
“我临摹下来后就把那些图形擦了。但是,两天后的早晨,又出现了新
的人像。这是我临摹的。”

福尔摩斯搓着双手,高兴得轻轻笑出声来。
“我们的资料增加得很快呀!”他说。
“三天后,日晷仪上有一张用鹅卵石压着的纸条,上面潦草地画了几个
小 人 。 就 是 这 张 。 您 看 得 出 , 这 些 人 像 跟 上 次 的 一 323
323 模一样。在那之后,我决定守夜。于是,我拿出我的左轮手枪,守在书
房里,因为从书房里可以看到草坪和花园。凌晨两点左右,我坐在窗边。除
了外面的月光,四周一片漆黑。突然,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原来是我妻子
穿着睡衣走来了。她求我去睡觉。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要看看是谁在这
样捉弄我们。她回答说这是毫无意义的恶作剧,要我不去理它。
“‘希尔顿,要是你真的对这很生气的话,我们俩可以去旅行,躲开这
种讨厌的人。’
“‘什么?被一个搞恶作剧的家伙撵出自己的家门?’我说。‘全郡的
人都会嘲笑我们的。’
“‘那么先睡觉吧,’她说,‘我们早上再商量。’
“突然,就在她说话的时候,我看到她苍白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她的一
只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工具房的阴影中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我看到一个黑
影悄悄地绕过屋角,在工具房的门前蹲了下来。我抓起手枪就要冲出去,可
是我妻子使劲把我抱住。我想把她甩脱掉,她拼命抱住我不放。我最后挣脱
了,可等我打开门冲到工具房时,那家伙已经不见了。但是他留下了痕迹,
门上又有了一行跳舞的人像,排列和前两次完全一样。我把它临摹在了那张
纸上。我到处找了一遍,连那个家伙的影子也没有见到。可奇怪的是他肯定
一直在那里,因为我早上再检查那扇门的时候,发现他在我原来看见的那些
人像的下面又潦草地画了几个。”
“那些新画的您有没有?”
“有,很短。我也照原样画了下来,就是这张。”
他又拿出一张纸来。这新的舞蹈是这样的:

“请告诉我,”福尔摩斯说,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非常兴奋,“这
仅仅是加在前一行的下面呢,还是完全分开的?”
“是画在另一块门板上的。”
“好极了!这对我们来说是最重要的,给我带来了希望。希尔顿・丘比
特先生,请接着讲您这一段最有意思的经过吧。”
“我要说的都说了,福尔摩斯先生,只是我那天晚上很生我妻子的气,
因为我本来是可以抓住那个偷偷溜进来的流氓的,结果被她拉住了。她说她
怕我会遭到不幸。我脑子里一下子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她真正担心的是那家
伙遭到不幸,因为我不由得怀疑她知道那个人是谁,而且懂得那些古怪的符
号的含义。但是,福尔摩斯先生,我妻子说话时的语气和眼神都不容置疑。
我相信她心里想的确实是我的安全。整个情况就这些,现在我需要您告诉我
该怎么做。我自己打算叫五六个农场的小伙子埋伏在灌木丛中,等那个家伙
再来就狠狠揍他一顿,这样他以后就不会再来打搅我们了。”
“恐怕这个案子很复杂,不是这样简简单单就能解决的,”福尔摩斯说。
“您在伦敦能呆多久?”
“我今天就得回去。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妻子整夜一个人呆在家里。
她神经很紧张,要我回去。”
“也许您回去是对的。但是如果您能耽搁一下的话,我或许一两天后可
以跟您一起回去。您先把这些纸条给我,我想我可能不久会去拜访您,帮您
解决这桩怪事。”
在我们的客人告别之前,歇洛克・福尔摩斯一直保持着他那种职业性的
沉着,不过,我对他很了解,因此不难看出他心里是非常高兴的。希尔顿・丘
比特那宽阔的背影刚从门口消失,我的同伴就冲到桌边,把那些上面有跳舞
的小人的纸一张张摆在面前,开始仔细地进行复杂的分析。我一连两个小时
看着他在一页页的纸上画上图形、写上字母。他全神贯注地忙着这件事,完
全忘了有我在场。他有时有所进展,便会一边干一边吹着口哨、唱着歌;有
时给难住了,便会有一阵子皱起眉头、两眼发呆地望着。最后,他满意地大
叫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搓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然后,他在一张电报纸
上写了一份很长的电报。“华生,如果回电像我希望的那样,你可以在你的
记录中添上一个很好的案子,”他说,“我希望我们明天可以去诺福克,给
我们的朋友带去一些非常明确的消息,帮他解开这个使他烦恼的谜。”
说实在的,我当时满腹疑云,可我也知道福尔摩斯喜欢在他认为合适的
时候,以他自己的方式来透露他的发现;所以,我只好等着,等到他觉得应
该告诉我的时候。
但是,回电迟迟没来。整整两天不耐烦的等待,弄得福尔摩斯只要门铃
一响就会竖起耳朵来听。第二天晚上,希尔顿・丘比特又寄来了一封信,说
他一切正常,只是那天早晨在日晷仪的底座上又出现了一长行跳舞的人像。
他临摹了一张,附在信里寄来了:

福尔摩斯弯腰把这张怪诞的图案看了几分钟,猛然站起来,发出一声惊
异、沮丧的喊叫。憔悴的脸上显得焦急万分。
“我们不能再让这件事发展下去了,”他说。“今晚有去北沃尔沙姆的
火车吗?”我找出了时刻表。末班车刚刚开走。
“那么我们明天早点吃早饭,然后坐头班车去,”福尔摩斯说。“现在
正是我们出面的时候。啊,我们盼望已久的电报终于来了。等一下,赫德森
太太,也许要拍一个回电……不必了。一切正如我所料。这份来电使我们更
有必要赶紧让希尔顿・丘比特知道目前的情况,而且一个小时也不能耽误,
因为我们这位诺福克的乡绅已经陷入了一个奇怪而危险的罗网。”
后来证明情况确实如此。当我快要结束这个我曾经觉得只是一个幼稚可
笑、希奇古怪的故事的时候,我心里又充满了我当时所感受到的惊愕和恐惧。
我倒是真心希望能给我的读者一个美满一点的结局,但是事态就是这样发展
的。我必须把这一连串的奇怪事件照实讲下去,一直讲到最后那不幸的结局;
而且也正因为这些事件,“马场村庄园”一度在全英国家喻户晓。
我们在北沃尔沙姆下车,刚提起我们要去的目的地,站长就匆匆向我们
走来。“你们是从伦敦来的侦探吧?”他说。
福尔摩斯的脸上闪过一道不耐烦的神情。
“你凭什么这么想呢?”
“因为诺维奇的马丁警长刚刚经过这里。不过你们也许是外科医生。她
还没有死,至少刚才我还听人这么说。你们可能还赶得上救她,但也只不过
是让她活着上绞架罢了。”
福尔摩斯焦急地紧锁眉头。
“我们要去马场村庄园,”他说,“但是我们还没有听说那里发生了什
么事。”
“出了件可怕的事,”站长说。“希尔顿・丘比特先生和他太太都被枪
打了。她先朝他开枪,然后再朝自己开枪,佣人们是这么说的。他已经死了,
她也没多大希望。咳,咳,他们可是诺福克郡最古老、名声最好的一家呀!”
福尔摩斯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匆匆上了一辆马车,在长达七英里的途中,
他一直没有开过口。我还很少见他这样沮丧过。我们从伦敦来的一路上他就
心神不定,我注意到他焦急而且仔细地逐页翻看着各种晨报。现在,他所担
心的最坏情况变成了事实,他感到一种茫然的忧郁。他靠在座位上,沉浸在
思考中。然而,周围有很多引起我们兴趣的东西,因为我们正穿过一个在英
国算是独一无二的乡村。零零星星几座农舍表明今天居住在这一带的人不多
了,四处可见方塔形的大教堂,耸立在一片平坦青葱的景色中,诉说着昔日
东英吉利的繁荣昌盛。一片蓝紫色的日耳曼海终于出现在诺福克绿色的岸
边,车夫用鞭子指了指从小树丛里露出的老式砖木结构的山墙说:“那就是
马场村庄园。”
马车驶近带圆柱门廊的大门,我看到门前网球场边那间引起我们种种奇
怪联想的黑色的工具房和那座日晷仪。一个短小精悍、动作敏捷、留着胡子
的人刚从一辆一匹马拉的马车上走下来。他自我介绍是诺福克警察局的马丁
警官。当他听到我同伴的名字时,他感到很意外。
“啊,福尔摩斯先生,这个案子是今天凌晨三点才发生的。您在伦敦怎
么得知的,而且和我一样快就赶到了现场?”
“我料到它会发生,赶到这儿来是想阻止它。”
“这么说,您一定掌握了我们所不知道的证据,因为据说他们是最和睦
的一对。”
“我只有一些跳舞的人像作为证据,”福尔摩斯说。“我以后再向您解
释。既然现在没有来得及避免这场悲剧,我非常希望利用我所掌握的证据来
伸张正义。您是愿意让我参加您的调查呢,还是宁愿让我单独行动?”
“如果我们真的能合作行动,我会感到很荣幸的,”警长真诚地说。
“这样的话,我希望马上能听取证词,核对一下我们的推测,一刻也不
能耽搁了。”
马丁警官很明智地让我的朋友按他自己的方式行动,他本人则满足于把
结果仔细地记下来。当地的外科医生是位白头发的老先生,刚从希尔顿・丘
比特太太的房间下来,报告说她的伤势很严重,但不一定致命。子弹是从她
的前额打进去的,可能要过段时间她才能恢复知觉。至于她是被打伤还是自
伤,他不敢冒昧表示明确的看法。子弹显然是在很近的距离内射出的。房间
里只找到一把枪,里面的子弹只打了两发。希尔顿・丘比特先生被打中了心
脏。由于那把枪就掉在他们正中间的地板上,因此可以设想为他先开枪打他
妻子然后再自杀,也可以设想为她是凶手。
“有没有把他搬动过?”福尔摩斯问。
“除了那位夫人外,什么也没有动。我们不能让她受了伤还躺在地板
上。”
“大夫,您到这儿有多久了?”
“我是四点钟来的,一直没走。”
“还有别人吗?”
“有的,就是本村警察。”
“您动过什么东西吗?”
“没有。”
“您考虑得很周到。是谁去请您的?”
“女仆桑德斯。”
“是她报警的吗?”
“她和厨子金太太两个人。”
“她们现在在哪儿?”
“大概在厨房里。”
“我看我们最好马上听听她们怎么说。”
一间有橡木墙板和高大窗户的古老大厅变成了调查庭。福尔摩斯坐在一
张老式的大椅子上,憔悴的脸上一双坚定的眼睛在闪闪发亮。我从他的眼睛
里能看出他坚定不移的决心,他准备用毕生的力量来追查这个案件,一直到
他最后为这位他没能搭救的委托人报了仇为止。衣着整齐的马丁警长,白发
苍苍的乡村医生,我自己,还有那个呆头呆脑的本村警察组成了一个奇特的
团体。
这两个女人讲得非常清楚。她们在睡梦中被一声爆炸声惊醒,接着又听
到了一声。她俩的房间紧挨着,金太太跑进了桑德斯的房间。她们一起下了
楼。书房的门开着,桌上点着一支蜡烛。她们的主人脸朝下躺在房间的中央,
已经死了。他妻子蜷缩在窗子边,头靠着墙。她伤得很重,脸的一边尽是血。
她喘着粗气,但是说不出话来。走廊和书房里满是烟和火药味。窗户是关着
的,而且从里面插上了。两个女人对这一点都很肯定。她们立刻叫人去找医
生和警察。后来,她们在马夫和小马倌的帮助下,把受伤的女主人抬回到她
的卧室里。出事前夫妻俩已经就寝了,她穿着衣服,他睡衣的外面套着便袍。
书房里什么也没有动过。就她们所知,夫妻间从来没有吵过架。她们一直把
他们看着为一对非常和睦的夫妇。
这两个女仆的证词的要点就这些。在回答马丁警官的提问时,她们肯定
地说每一扇门都从里面闩好了。在回答福尔摩斯的提问时,她们都记得一跑
出她们自己的房间就闻到了火药的气味。“我请您特别注意这一点,”福尔
摩斯对他的同行马丁警长说。“我想现在我们可以彻底检查那间书房了。”
书房其实不大,沿三面墙摆着的都是书,一张书桌正对着朝花园开的窗
户。我们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位不幸绅士的遗体。他那魁梧的身躯四肢摊开地
横躺在屋里。他身上的衣服里外不一致,说明他是从睡梦中匆匆起来的。子
弹是从正面射向他的,穿过心脏后就留在了身体内。他立刻就死了,而且没
有痛苦。他的便袍上和手上都没有火药痕迹。据那位乡村医生说,女主人的
脸上有火药痕迹,但是手上没有。
“没有火药痕迹并不说明什么,不过要是有的话,就大有文章了,”福
尔摩斯说,“除非有一颗制作很差的子弹,里面的火药会朝后面喷出来,否
则打多少枪也不会留下痕迹。我建议现在可以把丘比特先生的遗体搬走了。
大夫,我想您还没有取出打伤女主人的那颗子弹吧?”
“那得做大手术才行。但是那支左轮手枪里面还有四发子弹,另外两颗
已经打了出去,而且造成了两处伤口,因此每颗子弹都有了下落。”
“看起来是这样,”福尔摩斯说。“也许您也能解释打在窗户框上的这
颗子弹吧?”他突然转过身去,用他细长的手指,指着离地面约一英寸高的
窗框底边上的一个小洞。
“我的天哪!”警长叫了起来。“您怎么看见的?”
“因为我在找它。”
“太妙了!”乡村医生说。“您说的对极了,先生。那么还打了第三枪,
也就是说有第三者在场。可这第三者是谁?他又是怎么逃走的?”
“这正是我们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马丁警长,
您还记得当两位女仆说到她们一出房门就闻到火药味的时候,我说过这一点
非常重要,是不是?”
“是的,先生。不过,坦白地说,我当时不大明白您的意思。”
“这表明在开枪的时候,书房的门和窗户都开着,否则火药味不可能那
么快就被吹得家里到处都是。当时肯定有穿堂风。不过,书房门窗敞开的时
间很短。”
“您怎么证明这一点?”
“因为那支蜡烛并没有被吹得淌下蜡油来。”
“太对了!”警长大声说。“太对了!”
“在肯定了悲剧发生时窗户是开着的这一点之后,我就设想这起事件中
一定有个第三者。他站在窗外朝屋里开了一枪,而从屋里朝这个人开枪就可
能打中窗框。于是,我找了一下,那里果然有个弹孔!”
“可是窗户怎么又是关着、而且还闩上了呢?”
“女主人第一个本能的反应就是关上窗户。嘿,这是什么?”
书桌上放着一只鳄鱼皮镶银边的女用手提包,小巧精致。福尔摩斯打开
提包,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包里只装了二十张五十镑一张的英国银行的
钞票,用橡皮圈箍在一起,别的什么也没有。
“这个手提包必须加以保管,它是呈堂证物,”福尔摩斯一面说着一面
把手提包和钞票交给警长。“我们现在必须设法弄清楚这第三颗子弹,因为
从木头的碎片来看,这颗子弹显然是从屋里打出去的。我想再问一问厨子金
太太。金太太,你说过你是被一声很响的爆炸声惊醒的。你这样说是不是因
为你觉得它听起来比第二声更响?”
“哦,先生,我是从梦中被惊醒的,所以很难说准。但是第一声听起来
确实很响。”
“你不觉得那可能是两枪几乎同时打响吗?”
“这我可说不准,先生。”
“我相信事情肯定是这样。马丁警长,我看这屋里已经没有什么好研究
的了。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的话,我们可以去花园看看能不能找到新的证
据。”
一座花坛一直延伸到书房的窗前。我们走近花坛的时候都惊叫了起来。
花被踩倒了,潮湿的泥土上布满了脚印。那是男人的大脚印,脚趾特别细长。
福尔摩斯像猎犬寻找一只受伤的鸟一样,拨开杂草和树叶搜寻着。突然,他
高兴地叫了起来,弯下腰捡起一个铜的小圆筒。
“不出我所料,”他说,“那支左轮手枪有推顶器,这就是第三颗子弹
壳。马丁警长,我想我们的案子差不多办完了。”
这位乡村警长的脸上露出奇特的神情,表明他对福尔摩斯迅速而熟练的
调查感到极为惊讶。起初他还露出过一点想发表自己观点的意思,现在却是
万分钦佩,愿意毫无保留地听从福尔摩斯。
“您怀疑是谁干的呢?”他问。
“我等会儿向你解释。这桩案子中还有几点我现在向你解释不了。既然
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最好照自己的想法进行下去,然后再把整个案子一
起向你解释清楚。”
“只要我们能抓住凶手,福尔摩斯先生,一切按您的意思办。”
“我倒不是故弄玄虚,可在采取行动的时候是无法作长篇大论的解释
的。这个案子所有的线索都掌握在我手里。即使这位女主人永远恢复不了知
觉,我们仍然可以设想出昨晚发生的事,并确保伸张正义。首先我想知道,
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叫‘埃尔里奇’的旅店?”
反复问了所有的佣人,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家旅店。在这一点上,小
马倌算是帮上了忙。他记得东罗斯顿方向住着一位叫这个名字的农场主,离
这儿只有几英里。
“那农场是不是很偏僻?”
“是很偏僻,先生。”
“那里的人也许还没有听说昨晚这里发生的一切吧?”
“很可能没有,先生。”
福尔摩斯想了一会儿,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备好一匹马,我的孩子,”他说。“我要你送一封信到埃尔里奇农场
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各种各样的画着跳舞小人的纸条。他把纸条放在书桌
上,坐下来忙了一阵。最后,他交给小马倌一封信,叮嘱他一定要交到收信
人手里,特别注意不要回答问他的任何问题。我看到信外面的地址写得很凌
乱,根本不像福尔摩斯通常那种严谨的字体。信要交给诺福克,东罗斯顿,
埃尔里奇农场的阿贝・斯兰尼先生。
“警长,”福尔摩斯说,“我想你不妨打电报请求派警卫来,因为,如
果我的判断是对的,你会有一个极度危险的犯人要押解到郡监狱去。送信的
马倌可以把你的电报带去发了。华生,下午如果有回伦敦的火车,我看我们
就坐这趟车吧,因为我还有一项颇有兴趣的化学分析要完成,而且这里的调
查工作很快就要结束了。”
等到马倌被打发去送信后,歇洛克・福尔摩斯吩咐所有的佣人:要是有
人来求见希尔顿・丘比特太太,立刻把他带进客厅,决不能透露夫人的情况。
他非常认真地叮嘱佣人们要记住这些话。最后,他带头走进客厅,并且说现
在的事态已经不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了;我们要等着看有什么样的结果,同时
要尽可能地利用好这段时间。
“我或许可以用一种有趣而又有益的方法,来帮你们消磨一个小时,”
福尔摩斯说。他把椅子拖到桌边,把那几张画着跳舞人像的纸条铺在桌上。
“我的好华生,我还欠你一笔债,因为你那好奇的天性一直没有得到满足。
至于你,警长,整个这起案子完全能吸引你来作一次不寻常的业务探讨。我
必须首先告诉你一些有趣的情况,这些情况与希尔顿・丘比特先生前几次在
贝克街向我请教有关。”他接着就简单扼要地把我前面已经说过的那些情况
重述了一遍。“摆在我面前的就是那些罕见的作品。它们要不是成了一场悲
剧的先兆,谁见了都会一笑了之的。我很熟悉各种秘密文字,还曾经就这个
问题写过一篇小论文,并在论文中分析了一百六十种不同的密码,但我得承
认这一种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发明这套密码的人的目的,显然是为了让人认
为这是儿童随手画出来的东西,不传达任何意义。
“但是,一旦看出这些符号代表着字母,再以各种秘密文字书写的规律
对其加以分析,就很容易得出答案了。我得到的第一张纸条的内容太短,我
唯一比较有把握确定的是( )这个符号代表字 E。大家都知道,E 在英语字
母中最常见,它出现的次数多到即使在一个短句子中也是最常见的。第一张
纸条上有十五个符号,其中四个是一佯的,因此假定它为 E 是合乎情理的。
不错,有的小人拿着小旗,有的则没有;但是从小旗分布的情况来看,这些
小旗是用来把句子分成单词的。我把这看作可以接受的一种假设,并记下 E
是用( )来代表的。
“下面才是真正困难的地方。跟在 E 后面的出现频率最高的英语字母的
顺序根本无法确定,普通一页上和某一个短句子中出现的频率也许大相径
庭。一般说来,字母按出现频率排列的顺序是 T,A,O,I,N,S,H,R,D,
L;但是,T,A,O,I 出现的频率几乎不相上下。要是把每一种组合都试一
遍,直到得出一个意思来,那会是一项无止境的工作。我便只好等待出现新
的材料。希尔顿・丘比特先生第二次来的时候,给我带来了另外两个短句子
和似乎只有一个单词的一句话,因为上面不带小旗。就是这张。在这个只有
五个字母的单词中,我已经知道第二和第四个字母是 E,那么这个单词有可
能是 sever(切断),也可能是 lever(杠杆),也有可能是 never (决不)。
毫无疑问,使用最后这个词来回答一种请求的可能性很大,而各种情况都表
明这是丘比特太太写的答复。如果这种推理正确,我们现在便可以说
( )这三个符号分别代表字母 N、V 和 R。
“即使这样,我的困难仍然很大,但是,一个很妙的想法使我知道了另
外几个字母。我突然想到,假如这些请求来自一个早年和丘比特太太亲近过
的人的话,一个首尾字母是 E、中间有三个字母的组合很可能就是 ELSIE (埃
尔茜)。我仔细检查后发现,这一组合曾出现在一句重复了三遍的句子的结
尾。这句话肯定是对‘埃尔茜’的请求。这样,我就得出了 L、S 和 I。可这
请求会是什么内容呢?‘埃尔茜’前面的那个单词只有四个字母,而且以 E
字母结尾,那么这个单词一定是 COME (来)。我把所有以 E 结尾的四个字
母的单词都试了一遍,发现都对不上。这样我又得到了 C,O 和 M,可以再次
分析第一句话的意思了。我把它分成单词,不知道的字母就用点代替。经过
这样的处理,这句话就成了这种样子:
.M.ERE..ESL..NE.
“现在,第一个字母只能是 A。这是最有用的发现,因为这个字母在这
个短句中出现了三次,而且第二个单词中的 H 也是很明显的。这句话现在变
成了:
AM HERE A.ESLANE.
如果再把名字中所缺的字母添上:
AM HERE ABE SLANE
(我已到达。阿贝・斯兰尼。)
我现在有了这么多字母,可以很有把握地解释第二句话了。这句话是:
A.ELRI.ES.
在这句话中,我觉得只有在缺字母的地方加上 T 和 G 才有意义,而且假
定这个名字是写信人住的地方或者旅店。”
马丁警长和我带着极大的兴趣听我朋友详细讲他找到答案的经过,这把
我们的一切疑问都解开了。
“后来您怎么办呢,先生?”警长问。
“我有充足的理由认定这位阿贝・斯兰尼是美国人,因为阿贝是美国式
的名字缩写,而且这一切祸事的起因正是一封来自美国的信。我也完全有理
由认为这件事的背后有某种犯罪的企图。女主人说的那些暗示她过去的话,
以及她拒绝把实情告诉她丈夫这一事实,都引我往那方面去想。于是,我给
我在纽约警察署任职的朋友威尔逊・哈格里夫发了一份电报,他也不止一次
地利用过我所知道的有关伦敦的犯罪情况。我问他是否知道阿贝・斯兰尼这
个人,这是他的回电:‘此人是芝加哥最危险的骗子。’就在我接到回电的
那天晚上,希尔顿・丘比特给我寄来了斯兰尼画的最后的图形。我把已知的
字母代进去,它就变成了:
ELSIE. RE. ARE TO MEET THY GO.
添上 P 和 D,这句话的意思就出来了(意为:埃尔茜,准备见上帝),
而且说明这个流氓已经由劝诱改为恐吓。我很了解芝加哥的那些骗子,知道
他很快就会把恐吓变为行动。我立刻和我的朋友华生医生赶到诺福克来,但
不幸的是,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跟您一起办案,我感到非常荣幸,”警长热情地说。“要是我说话太
直,一定请您原谅。您只对您自己负责,我却要对我的上司负责。如果住在
埃尔里奇农场的这位阿贝・斯兰尼真的是凶手,而且就在我坐在这里的时候
逃跑了,那我就有大麻烦了。”
“您不用担心。他不会逃跑的。”
“您怎么会知道?”
“逃跑就意味着他承认自己是凶手。”
“那就让我们去逮捕他吧。”
“我想他马上就要来这儿了。”
“他为什么会来这儿?”
“因为我已经写信请他来了。”
“福尔摩斯先生,这简直不可思议!为什么您请他,他就会来呢?您的
邀请难道不会引起他的怀疑,使他逃走吗?”
“我相信那封信编得不错,”歇洛克・福尔摩斯说。“要是我没有弄错
的话,正是这位先生来了。”
一个人正沿着通向大门的小路大步走来。他身材高大、长相英俊、皮肤
黝黑,身穿一套灰色的法兰绒衣服,头戴一顶巴拿马草帽,拉拉碴碴的黑胡
子,凶狠狠的大鹰勾鼻子,一路走一路挥动着手杖。他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仿佛这是他自己的家。我们听到他非常自信地使劲按着门铃。
“先生们,”福尔摩斯小声说,“我想我们最好躲在门后。对付这样一
个家伙时,我们要特别小心。警长,准备好手铐。谈话的事留给我。”
我们静静地等了片刻,这种片刻我们终身难忘。门开了,那个人走了进
来。福尔摩斯立刻用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马丁也把手铐铐在了他的手腕上。
这一切进行得那么快,那么熟练,这家伙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无法动
弹了。他瞪着一双黑眼睛,把我们一个个看了一遍,然后突然苦笑起来。
“先生们,你们这次赢了。我好像碰到了厉害的角色。可我是接到希尔
顿・丘比特太太的信才来的。她没有参与此事吧?不会是她帮你们设下这个
圈套的吧?”
“希尔顿・丘比特太太受了重伤,快要死了。”
这个人痛苦地大叫了一声,嘶哑的声音响遍了全屋。
“你胡说!”他疯狂地大声叫着。“受伤的是希尔顿,不是她。有谁会
伤害小埃尔茜呢?我也许威胁过她——上帝原谅我——但我连她的一根头发
也不会碰的。你收回你的话!告诉我她没有受伤!”
“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受了重伤,倒在她丈夫遗体的旁边。”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跌坐在长沙发上,用带着手铐的双手捂着脸。
整整五分钟,他一声不吭。然后他重新抬起头来,绝望地说道:“先生们,
我没有什么向你们隐瞒。那人朝我打了一枪,我也朝他打了一枪,这不能算
是谋杀。如果你们认为我伤害了埃尔茜,那你们是既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她。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男人像我爱埃尔茜那样爱一个女人。我有权娶她。她很多
年前就向我发过誓。这个插到我们中间来的英国佬是什么家伙?我是第一个
有权娶她的人,我只是要求我自己的权利。”
“她在认清你是什么样的人之后就摆脱了你的势力,”福尔摩斯严厉地
说。“她为了避开你才逃离美国,才在英国和一位体面的绅士结了婚。你紧
追她不放,引诱她抛弃她心爱的丈夫,去跟你这个她既恨又怕的人逃跑,结
果弄得她痛苦不堪。你使一位贵族死于非命,又逼得他妻子自杀。这就是你
在这件事中的记录,阿贝・斯兰尼先生。你将受到法律的制裁。”
“要是埃尔茜死了,我也不在乎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这个美国人说。
他松开一只手,看着手心里捏成一团的一张信纸。“我说,先生,”他大声
说,眼睛里露出了一点怀疑。“你不是在吓唬我吧?如果她真的伤得像你说
的那么重的话,这封信又是谁写的呢?”他把信扔到桌上。
“是我写的,为的是把你引来。”
“你写的?除了我们帮里的人,谁也不懂这些跳舞的人像的秘密。怎么
会是你写的?”
“有人发明,就有人能看懂,”福尔摩斯说。“斯兰尼先生,马上就会
有一辆马车来把你带到诺威奇去的。现在你还有时间对你造成的伤害稍加弥
补。希尔顿・丘比特太太已经使自己蒙受了谋杀丈夫的重大嫌疑。只是因为
我在场,而且我碰巧知道内幕,才使她没受到控告。这些你知道吗?为了她
你起码可以向大家说明:对于这场悲剧,她无论是直接地还是间接地,都没
有任何责任。”
“这正是我希望的,”这个美国人说。“我想我为自己辩护的最佳的办
法,就是把真相全部说出来。”
“我有责任提醒你,你说的一切都将作为呈堂证供,”警长本着英国刑
法公平对待的严肃精神大声说。
斯兰尼耸了耸肩。
“我愿意冒这个险,”他说。“我首先要向诸位先生说明的是:我从小
就认识埃尔茜。我们在芝加哥的帮里有七个人,埃尔茜的父亲是头。老帕特
里克很聪明。是他发明了这种秘密文字。除非你懂得它的解法,否则就会把
它当做小孩乱涂的画。埃尔茜学了一些我们的帮规,但她不能容忍这种行当。
她自己还有一些正路来的钱,于是她趁我们都不防备,逃到了伦敦。她本来
已经和我订了婚;要是我干的是另外一行,我相信她会和我结婚的。但她不
想和任何不正当的行当有什么联系。我是在她跟这位英国人结婚之后才知道
她的下落的。我给她写了信,但没有收到回信。于是,我就来英国了。因为
写信无用,我就把要说的话写在她看得到的地方。
“我到这里已经有一个月了。我就住在那个农场上,有一间楼下的屋子,
每晚可以进进出出,谁也不知道。我想尽办法要把埃尔茜骗走。我知道她看
到了我写的话,因为她有一次在我写的话下面写了她的答复。于是我来火了,
开始威胁她。她便给我写了封信,求我离开,说是如果她丈夫的名誉受到损
害,她会心碎的。她说只要我答应离开,而且以后不再来缠她,她可以在早
晨三点钟趁她丈夫睡着的时候下楼来,隔着最后面的窗户和我说几句话。她
下来了,还带着钱,想买通我走。我气疯了,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从窗户
里拉出去。就在这时,她丈夫手里拿着左轮手枪冲进屋来。埃尔茜瘫倒在了
地上,我们面对面看得很清楚。我当时手里也拿着枪,便举起来想把他吓跑,
然后我就可以逃走了。他朝我开了一枪,但是没有打中。差不多就在同一时
刻,我也开了枪,他立刻倒下了。我穿过花园匆匆逃走的时候,还听到了身
后关窗的声音。先生们,这就是真相。对于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一无所知,直
到那个小伙子骑马送来一封信,弄得我像个傻瓜一样一路走到这儿来,把自
己交到你们手中。”
就在这位美国人说这番话的时候,一辆马车到了。里面坐着两名身穿制
服的警察。马丁警长站起身来,碰了一下犯人。
“我们该走了。”
“我可以看她一下吗?”
“不行,她还没有苏醒过来。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真心希望我下
次碰到重大案子时,能再次幸运地有您在我身边指导。”
我们站在窗前,望着马车驶去。我转过身来时,看到了犯人扔在桌上的
纸团。那正是福尔摩斯用来诱捕他的信。
“华生,你看得懂吗?”福尔摩斯笑着说。信上没有字,只有这么一行
跳舞的人:

“要是你运用我解释过的那种密码,”福尔摩斯说,“你就会发现它的
意思不过是‘尽快来这儿’。我相信这是他决不会拒绝的邀请,因为他决想
不到这不是埃尔茜写的,而是别人写的。你瞧,我亲爱的华生,我们终于让
这些作恶多端的跳舞人像做了一次好事,而且我想我还实现了我的诺言,给
你的笔记本添进了一些不平常的内容。我们的火车是三点四十,可以赶回贝
克街吃晚饭。”
还有一句结尾的话:那位美国人阿贝・斯兰尼在诺威奇冬季大审判时被
判处死刑,但是考虑到一可以减轻罪行的情况。以及确实是希尔顿・丘比特
先开枪这一事实,他被改判为劳役监禁。至于丘比特太太,我只听说她后来
完全恢复了健康,现在仍然寡居,用她全部的精力帮助穷人和管理她丈夫的
家业。
孤身骑车人

从一八九四年到一九○一年底,歇洛克・福尔摩斯一直很忙。可以毫不
夸张地说,这八年中每一件公办的疑难案件都曾向他请教过;此外,他还在
几百起私人案件的侦破中起了主要作用,其中有些案子非常复杂,也非常有
特色。这样长期连续工作的结果是多次惊人的成功,当然也有几起不可避免
的失败。由于我非常详细地保留了这些案件的记录,而且我本人也参加了其
中许多案件的侦破,因此,大家可以想象得到,选择哪些案件公布于众,对
我来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我可以按我以前的做法,优先选择那些不
是以犯罪的凶残、而是以结案的巧妙和戏剧性而引人入胜的案件。正因为这
样,我现在呈献给读者的是维奥莱特・史密斯小姐,也就是查林顿孤身骑车
人的案子,因为我们在这个案子中调查到的奇异结局最后居然演变成了出人
意料的悲剧。诚然,这个案子并不会给我朋友为此而扬名的那些才能增添什
么异彩,但它有其独到之处,不同于我从中收集资料写成了这些小故事的那
些长篇犯罪记录。
我查阅了我一八九五年的笔记,发现我们第一次听说维奥莱特・史密斯
这个名字是四月二十三号,星期六。我记得福尔摩斯一点也不欢迎她来访,
因为他当时正全神贯注地处理一件错综复杂的疑难案子,这个案子涉及到著
名的烟草大王约翰・文森特・哈登所遭遇的奇特的迫害。我朋友最喜欢准确
和思想集中,最讨厌在他忙的时候有事情来分散他的注意力。然而,面对一
位深夜造访贝克街,恳求他帮助和指点的身材苗条、仪态万方、神色庄重的
美貌姑娘,他又无法拒绝听她讲述她的遭遇,因为他并非生性固执生硬。他
一再声明他的时间已经排满,可这无济于事,因为这位姑娘下定决心非讲不
可,而且如果不让她讲完,显然非要动用武力才能使她离开房间。福尔摩斯
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勉强笑了笑,请这位美丽的不速之客坐下,把她遇到
的麻烦事告诉我们。
“至少这不是有关你健康的事,”福尔摩斯用他敏锐的眼睛上下打量了
她后说,“像你这样爱骑车的人,一定是精力充沛的。”
她惊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我注意到她鞋底的一边略微被车脚蹬
子边缘磨得起了毛。
“是的,我经常骑车,福尔摩斯先生。我今天来找你正跟这事有关。”
我朋友拿起姑娘摘下手套的一只手,像科学家看标本那样,全神贯注而
不动声色地仔细看着。
“我相信你会原谅我的。我这是例行公事,”他说着放下了姑娘的手。
“我差一点错把你当成打字员。你显然是搞音乐的。华生,你注意到这两种
职业所共有的勺形指端吗?不过,她脸上有一种风采,”她缓缓把脸转向亮
处,“这是打字员所没有的。这位女士是音乐家。”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教音乐。”
“看你的脸色,我想是在乡下教音乐吧。”
“是的,先生,告诉法罕姆,在萨里边界。”
“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也使人联想到许多有趣的事情。华生,你还
记得吗?我们就是在那附近抓住伪造货币犯阿奇・斯坦福德的。那么,维奥
莱特小姐,在萨里的边界法罕姆附近,你遇到了什么事?”
这位姑娘十分清楚、镇静自若地讲述了下面这段古怪离奇的事情来:
“福尔摩斯先生,我父亲已经去世了。他叫詹姆士・史密斯,曾是老帝
国剧院的乐队指挥。除了我有个叔叔外,我和我母亲在世上举目无亲。我叔
叔叫拉尔夫・史密斯,二十五年前去了南非,一直杳无音信。父亲死后,我
们一直很穷,可是有一天别人告诉我们说,《泰晤士报》登了一则广告,打
听我们的下落。你可以想象得出我们是多么高兴,因为我们以为有人给我们
留了一笔遗产。我们立刻找到了在报上登了名字的那位律师,在那里又遇见
了两位先生,卡如瑟斯和伍德利,是从南非回来探亲的。他们说我叔叔是他
们的朋友,几个月前贫困交加地死在了约翰内斯堡①,临终前请他们去找他的
亲属,并保证使他的亲属们不缺衣少食。我们感到很奇怪,拉尔夫叔叔生前
对我们不闻不问,死后却要这样精心照顾我们。可是卡如瑟斯先生解释说,
我叔叔刚听说他哥哥去世的消息,感到应该对我们负有义务。”
“对不起,”福尔摩斯说,“这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十二月,也就是四个月前。”
“请接着讲下去。”
“我觉得伍德利先生非常令人讨厌。这个年轻人真没教养。他有一张虚
胖的脸,留着一脸的红胡子,浓密的头发披在额头的两边,而且还不停地向
我挤眉弄眼。我觉得他讨厌极了,而且相信西利尔肯定不乐意我认识这样一
个人。”
“哦,西利尔是他的名字!”福尔摩斯微笑着说。
年轻姑娘红着脸笑了笑。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西利尔・莫顿,是个电气工程师。我们准备在
今年夏末结婚。天哪,我怎么谈起他来了?我要说的是,伍德利先生令人讨
厌,而那位年纪大得多的卡如瑟斯先生比较讨人喜欢。虽然他脸色土黄,脸
刮得干干净净,而且沉默寡言,但他举止文雅,总带着怡人的微笑。他问了
问我们的家境,发现我们很穷,就提出让我去给他十岁的独生女儿教音乐。
我说我不愿离开母亲,他说我每个周末都可以回去看她。他还答应给我每年
一百镑,这当然是非常丰厚的报酬了。所以我最后同意了,来到了离法罕姆
约六英里的契尔顿农庄。卡如瑟斯先生的妻子已经去世了。他请了一个叫迪
克逊太太的女管家来帮他料理家务,这位管家上了年纪,老成持重,令人起
敬。那个孩子也很可爱,总之一切都很好。卡如瑟斯先生待人和气,也很懂
音乐,我们晚上在一起过得非常开心。我每个周末都回城去看母亲。
“我的这种快乐生活第一次出现不愉快是那位长着红胡子的伍德利先生
的到来。他来访一个星期,可是天哪,我觉得就像是三个月。他这个人很可
怕,对别人横行霸道,对我更是肆无忌惮。他作了许多丑态表示爱我,并吹
嘘他的财富,说如果我嫁给他,我可以得到伦敦最漂亮的钻石。最后,当我
始终对他不理不睬时,他有一天晚饭后一把抱住我——他很有劲——发誓说
如果我不吻他,他就不松手。这时卡如瑟斯先生正好进屋,把他从我身边拉
开。为这事,他和主人翻了脸,把卡如瑟斯打倒在地,脸上弄出个大口子。
你可以想象得到,伍德利的来访这样也就结束了。卡如瑟斯先生第二天向我
道歉,并保证决不让我再受这样的凌辱。我以后再也没有看见过伍德利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我现在终于要谈到今天来向你请教的具体事情上了。
我每星期六下午骑车去法罕姆车站,赶十二点二十二分的火车回城。从契尔


南非东北部城市。——译者注
顿农庄出来的那条路非常偏僻,有一段大约一英里的路程尤其荒凉,一边是
查林顿石南灌木地带,另一边是查林顿庄园外圈的树林。你找不到比这更荒
凉的路段了。在到达靠近克鲁克斯伯里山的大路之前,很难见到一辆马车或
是一个农民。两个星期前,我从这地方经过,偶尔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在我
身后大约二百码的地方有个男人在骑车。他好像是个中年人,留着短短的黑
胡子。快到法罕姆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下,那个人已经不见了,所以我
也没有再想这件事。可是,福尔摩斯先生,当我星期一回来的时候,我在同
一段路上又看到了那个人。你可以想象出我有多么吃惊了。在接下来的星期
六和星期一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而且情况跟以前一模一样,令我感到更加
惊讶。他总是保持一段距离,决不打搅我,可这毕竟很古怪。我把这事告诉
了卡如瑟斯先生,他好像很重视我说的话,告诉我他已经订购了一匹马和一
辆轻便马车,将来我就不会孤身一人走那段路了。
“马和轻便马车本应该这个星期就到的,可不知为何没有送来,我只好
继续骑车去车站。这是今天早晨的事。当我来到查林顿石南灌木地带的时候,
我回头一望,一点不错,那人就在那里,和前两个星期完全一样。他总是和
我保持一段距离,因此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肯定不是我认识的人。他穿着一
身黑衣服,戴着一顶布帽子。我只能看到他的脸上留着黑色的胡子。我今天
倒是不害怕,而是满腹疑云;我打定主意要弄清楚他是谁,想干什么。我放
慢车速,他也放慢了车速。后来我干脆停下车来,他也停了下来。于是我设
了一个圈套来对付他。路上有一处急转弯,我使劲一蹬拐了过去,然后停车
等他。我料想他也会很快拐过弯来,而且来不及停车就赶到我前面去。可他
却再也没有露面。我返了回去,向转弯处张望。一眼可望到一英里远,可路
上没有他。令人更为不解的是,这地方没有岔路,他不可能溜走。”
福尔摩斯搓着双手轻轻笑了一声,然后说:“这件事倒的确有它的特点。
从你转弯到你发现路上没人有多长时间?”
“两三分钟吧。”
“那他来不及顺原路返回去。你说那里没有岔路吗?”
“没有。”
“那他一定沿着路旁的小路走了。”
“肯定不是石南灌木地带这一边,否则我应该会看到他的。”
“那么,按照排除推理法,我们就得出了一个事实,他向查林顿庄园那
一边去了,因为据我所知,查林顿庄园就在道路的一边。还有别的情况吗?”
“没有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只是感到迷惑不解,如果没有见到你、没
有得到你的指点,我是高兴不起来的。”福尔摩斯默默坐了一会儿。
“跟你订了婚的那位先生在什么地方?”他终于问道。
“他在考文垂的米得兰电气公司。”
“他不会出其不意地来看你吧?”
“嗬,福尔摩斯先生!难道我还不认识他吗?”
“还有别人追求你吗?”
“在我认识西利尔之前有过几个。”
“在那之后呢?”
“要是你把这个可怕的伍德利算一个的话,那他是一个。”
“没有别人了吗?”
我们这位美丽的委托人似乎有点为难。
“他是谁?”福尔摩斯问。
“呃,也许是我自作多情,可我有时候觉得我的雇主卡如瑟斯先生对我
似乎很有意。我们经常在一起。我晚上还给他弹伴奏。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他是一位标准的绅士。可一个姑娘心里总是明白的。”
“哈!”福尔摩斯显得十分严肃。“他靠什么为生?”
“他很有钱。”
“没有四轮马车或者马匹吗?”
“哦,至少他很富有。他每星期去城里两三次,非常关心南非的黄金股
票。”
“史密斯小姐,请你一有新情况就告诉我。我目前很忙,但我抽时间过
问一下你的案子。至于现在嘛,你采取行动前一定要先通知我。再见,我相
信我们会得到你的好消息的。”
“这样一位姑娘有些追求者是很自然的,”福尔摩斯一面沉思地抽着烟
斗一面说道,“但也不会选择在偏僻的乡间道路上骑自行车追逐呀。毫无疑
问是某个偷偷爱上她的人。可是,华生,这个案子里有些情况很奇怪,也很
引人深思。”
“你是说那个人总在那个地方出现吗?”
“正是。我们第一步必须查清是谁租用了查林顿庄园。可是,卡如瑟斯
和伍德利究竟是什么关系呢?他们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人。为什么他们俩都急
于查找拉尔夫・史密斯的亲属?而且,卡 如瑟斯家离车站有六英里,他连
一匹马都不买,却偏偏要以比市面上高出一倍的价格来雇一名家庭女教师,
这是什么样的治家之道呢?奇怪,华生,太奇怪了!”
“你去调查吗?”
“不,我亲爱的朋友,你去那里调查。这也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阴谋,
我可不能为此中断别的重要的调查。你星期一早一点到法罕姆,在靠近查林
顿石南地带的地方隐蔽起来,仔细观察情况,根据自己的判断见机行事。然
后,查明是谁住在查林顿庄园,回来向我汇报。好了,华生,在弄到几件可
靠的证据,有希望以此结案之前,我对这件事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我们从姑娘那儿得知,她星期一坐九点五十分从滑铁卢车站开出的火车
去乡下,于是,我一早出发,坐了九点十三分的火车。在法罕姆车站,我轻
而易举地问明了查林顿石南地带。要错过那姑娘遇险的地方是不可能的,因
为道路的一边是开阔的石南灌木地带,另一边是古老的紫杉树树篱,环绕着
一座花园,里面大树参天。花园有一条石头铺成的大道,石头上布满了地衣;
大门两侧的石柱顶上有着斑斑驳驳的纹章图案。除了这条供马车进出的大道
外,我还注意到树篱上好几处有豁口,有小路穿过。从路上看不到里面的建
筑物,但四周的环境都显得压抑、颓废。
石南地带开满了一丛丛黄色的金雀花,在春天明媚的阳光下灿烂地盛开
着。我在一丛灌木后隐藏了起来,因为从这里既可以看到庄园的大门,也可
以看到两边长长的一段路。我刚才离开大路时,路上空无一人,而这时我却
看见有个人从对面骑着车向我来的方向驶去。他穿着一身黑衣服,脸上留着
黑胡子。他到了查林顿庄园的尽头就跳下车来,把车推进树篱的一处豁口,
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一刻钟后,路上出现了第二个骑自行车的人。这次是那位姑娘从火车站
来了。我看见她骑到查林顿树篱时四下张望。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从藏身
处走了出来,跳上自行车,尾随着她。辽阔的原野上,只有这两个人影在活
动:仪态端庄的姑娘挺直了身子骑在车上,她身后的男人却低伏在车把上,
一举一动都带有莫名其妙的鬼鬼祟祟的形迹。她回头望了他一眼,放慢了速
度。他也放慢了速度。她停下了车子。他也停住车,在她后面有两百码的距
离。她下一步的动作却出奇不意地迅猛。她突然调转车头,对着他猛冲过去。
可他也像她一样迅速,不顾一切地逃走了。不一会,她又顺着大路骑了回来,
傲然地昂着头,不屑再去注意那不声不响的尾随者。他也转过身来,依然保
持着那段距离,直到转过弯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我呆在藏身的地方没有动;幸好我没有动,因为那个男人不一会儿又出
现了。这次他不慌不忙地骑了回来,拐进庄园的大门,下了车。我看见他在
树丛中站了几分钟,抬起双手,好像在整理他的领带。然后,他又上车从我
身边骑过,沿着马车道朝庄园驶去。我跑过石南灌木地带,透过树丛望了过
去。我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远处古老的灰色建筑和高耸的都铎式烟囱,只是那
条马车道穿过一片浓密的灌木林,因此我没有能再看到那个人。
不过,我倒是觉得自己这一上午已经干得很不错了,便兴致勃勃地走回
法罕姆。当地的房产经纪人没能告诉我任何有关查林顿庄园的情况,而是把
我介绍给了帕尔马尔的一家著名的公司。我在回家的途中在那里停留了一
下,受到经纪人的殷勤接待。不行,我不能租用查林顿庄园来避暑了。我来
得太晚了,庄园一个月前就租出去了。租它的是威廉逊先生,一位体面的老
先生。那位彬彬有礼的经纪人客气地说他别的无法奉告,因为他不能议论他
主顾的事。
当天晚上,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全神贯注地听了我向他作的冗长的汇
报,却没像我期待的那样说上一句会让我高兴的称赞的话。恰恰相反,当他
评论我做过的事和没有做到的事的时候,他那严峻的脸甚至比平时更加严
肃。
“我亲爱的华生,你藏身的地方选得很不得当。你应该躲在树篱后,这
样就能仔细看看那位有趣的人。结果呢,你却躲在几百码远的地方,告诉我
的情况比史密斯小姐还要少。她说她不认识那个人,我确信她认识。要不然,
那个人为什么刻意不让她靠近,不让她看清他的面容呢?你说他弯腰伏在自
行车把上,你看,这不又是为了不让人认出他吗?你确实没把事情办好。他
进了那栋房子,你想查明他是谁,却跑到一个伦敦房产经纪人那里!”
“那我该怎么做呢?”我气鼓鼓地嚷了起来。
“你应该去离那里最近的酒店。那是乡下人说东道西的中心。他们会告
诉你每个人的名字,从主人到帮厨的女仆。威廉逊?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如
果他上了年纪,那么他决不是在那姑娘飞速追赶下能够潇洒地逃走的那个
人。你这次远行的收获是什么呢?弄清楚了那位姑娘讲的是真话,这我从来
就不怀疑。弄清楚了那位骑车人和那庄园之间有联系,这我也不怀疑。弄清
楚了庄园被威廉逊租用了,这谁查不出来呢?好了,好了,我亲爱的华生,
不要显得那样灰心丧气。星期六前我们反正也行动不了,我还可以亲自去做
一两次调查。”
第二天早晨,我们收到了史密斯小姐的一封来信,简要而准确地重述了
我所看到的那些事,可是信的要点却是在附言中:

福尔摩斯先生,我相信你会尊重我的隐私的。我在这儿的处境已经变得很困难了,
因为我的雇主向我求了婚。我相信他的感情是非常深厚、非常高尚的。我当然把我已经
订婚的事告诉了他。他十分认真、十分和气地接受了我的拒绝,可是你看得出来,我的
处境有点尴尬。

“我们年轻的朋友好像陷入了困境,”福尔摩斯看完信后,若有所思地
说。“这个案子的确比我原来想象的要更有趣,发展的可能性也多得多。我
早就想到乡下去过一天安静太平的日子,现在我打算今天下午就去,试一下
我的一两个推论。”
福尔摩斯在乡下安静度过的这一天是以奇特的结局结束的。他晚上很晚
才回到贝克街,嘴唇破了,额头上青肿了一块,还带着一副狼狈的神情,完
全可以成为苏格兰场调查的目标。他对自己的历险感到非常有趣,一边讲一
边开心地哈哈大笑。
“我一向很少锻炼,所以锻炼一下真是件乐事,”他说。“你知道,我
精通拳击这门英国优秀的传统体育运动,偶尔还能把它派上点用场,比如说
今天,要是没有这一手,我肯定会一败涂地。”
我请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找到了我提请你注意的那个乡村酒店,并在那里悄悄地进行了调
查。在酒吧间里,饶舌的酒店老板把我要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威廉逊是
个白胡子老头,和几个佣人一起住在庄园里。有谣传说他曾当过牧师,好像
现在也还是,可在他住进庄园这段不长的时间里,有一两件事情让我觉得他
不像牧师。我查询过一个牧师机构,那里的人告诉我,曾经有一个叫这名字
的牧师,可他过去的行为极不光彩。酒店老板还告诉我,庄园每到周末总有
一些来客——‘是一伙下流痞,先生’——特别是一个长着红胡子的伍德利
先生,更是每次必到。我们正谈到这里,那位伍德利先生竟然走了进来。他
一直在酒吧间喝啤酒,把我们的话全部听了进去。他问我是谁?想干什么?
问那些问题是什么意思?他口若悬河,什么样的话都说了。他骂到最后,凶
恶地朝我反手就是一拳,我没来得及完全躲开。后来几分钟里就有好戏看了。
我对那凶恶的暴徒一顿拳打脚踢,结果就成了你看到的这副样子。伍德利先
生坐车回去了,我的乡间之行也就这么结束了。我得承认,不管多么有趣,
我这次萨里边界之行的收获并不比你上次的收获大。”
星期四我们又收到了那位委托人的一封信。她写道:

福尔摩斯先生,听到我要辞去卡如瑟斯先生的聘用,你不会感到吃惊吧。尽管报酬
丰厚,我还是无法忍受这尴尬的处境。我星期六就回城,不打算再回去了。卡如瑟斯先
生已经准备了一辆马车,即使那条偏僻的路上曾经发生过危险,那么这种危险现在也过
去了。
至于我离开的具体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我和卡如瑟斯先生之间的这种尴尬处境,而
且是因为那个讨厌的伍德利先生又来了。他本来长得就丑,现在好像更丑了,因为他似
乎出了车祸,全身都挂了彩。我是从窗户里面看到他的,而且可以高兴地告诉你,我没
有碰上他。他和卡如瑟斯先生谈了很久,卡如瑟斯先生后来好像很激动。伍德利肯定就
住在附近,因为他没有住在卡如瑟斯家,而我今天早晨又看到他在灌木丛中鬼鬼祟祟地
活动。我不久就会在这地方碰到这头凶猛的吃人野兽了。你简直不知道我是多么憎恨他、
害怕他。卡如瑟斯先生怎么能容忍这样一个家伙呢?不过,我的一切麻烦到星期六就都
结束了。
“我相信是这样的,华生,我相信是这样的,”福尔摩斯神色严峻地说。
“有个极大的阴谋正围绕着这个姑娘,我们有责任确保她在这最后一趟旅行
中不受任何伤害。华生,我想我们星期六早晨必须挤出时间一起去,以保证
这次奇怪而广泛的调查不至于出现不幸的结局。”
我得承认,直到那时我一直都没有把这个案子当回事,因为我并没有看
出里面有危险,只是感到它荒诞、古怪而已。一个男人埋伏着等待并尾随一
个漂亮的女人,这并不是什么闻所未闻的事。如果他只有那么一点点放肆,
都不敢向她表白,甚至在她迎上来时反而逃跑,那他就不是十分可怕的暴徒。
那个恶棍伍德利是与众不同,可除了那一次外,他再也没有骚扰过我们的委
托人。他现在到卡如瑟斯家去不是就没有硬闯到她面前去吗?那个骑自行车
的家伙无疑是酒店老板所说的在庄园周末聚会的一员,可他是什么人,他要
干什么,这仍然是个谜。真正使我感到这一连串怪事后面可能隐藏着悲剧的
是福尔摩斯严肃的表情,以及他在出门时把手枪放进口袋这一事实。
下了一夜的雨后,早晨阳光灿烂;长满了石南灌木的乡村盛开着一丛丛
耀眼的金雀花,在看厌了伦敦那阴郁灰暗色调的眼睛里,这些花显得格外美
丽。我和福尔摩斯走在宽阔而多沙的道路上,大口大口地吸着早晨清新的空
气,聆听着鸟儿的歌声,体验着春天的气息。我们从克鲁克斯伯里山顶的路
上,可以看见那座灰色的庄园耸立在古老的橡树林里。这些橡树虽然古老,
但比起它们所环抱的建筑来说仍显得年轻。福尔摩斯指着长长的一段路,这
段路像一条红黄色的带子一样蜿蜒在棕黑色的石南灌木丛和嫩绿的树林之
间。远处出现了一个黑点,可以看得出是一辆单马马车在向我们这个方向移
动。福尔摩斯不耐烦地惊叫了一声。
“我留了半小时的余地,”他说。“假如那是她的马车,那她一定是在
赶早一趟的火车。华生,恐怕没等我们见到她,她就经过查林顿了。”
我们一走下山顶就看不到那辆马车了,但我们快步往前走去,速度很快,
弄得我落到了后面,开始显露出平日安坐为生的坏处。然而,福尔摩斯一直
锻炼有素,因为他总有用之不竭的旺盛精力。他那轻快的步子一直没有放慢,
突然,他在我前面一百码的地方停住脚步。我看见他举起一只手来,做出痛
苦而绝望的手势。与此同时,弯路上出现了一辆空马车,吱吱嘎嘎朝我们急
驶而来。拉车的马一路小跑着,缰绳拖在地上。
“太晚了,华生,太晚了!”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福尔摩斯身旁时,他
叫道。“我真笨,居然没有想到她会坐早一点的火车!一定是劫持,华生,
是劫持!是谋杀!天知道是什么!挡住路!把马拦下!就是这样。好了,跳
上来,看看是否能补救一下我犯的大错所造成的后果。”
我们跳上马车。福尔摩斯把马调过头来,朝它狠狠抽了一鞭子,我们便
顺着大道往回疾驰。马车转过弯之后,介于庄园和石南灌木林之间的整个路
段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一把抓住福尔摩斯的胳膊。
“就是那个人!”我喘着气说。
一个孤身骑车人正朝我们冲过来。他低着头,拢着肩,把全身的力气都
用在了脚蹬子上,像赛车手一样骑得飞快。他突然抬起那张胡子拉碴的脸,
看到我们正朝他驶来,便停住车,从车上跳了下来。他那漆黑的胡子与惨白
的脸庞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好像他正处在极度兴奋之中。
他紧盯着我们和那辆马车,然后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
“喂!你们停下!”他大声叫到,用自行车拦住我们的路。“你们这马
车从哪儿弄来的?把车停下!”他喊叫着从侧面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我
说停车,否则我就要让那匹马尝一颗子弹了。”
福尔摩斯把缰绳扔给我,自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我们正要找你呢。维奥莱特・史密斯小姐在哪儿?”他快而清晰地说。
“这正是我要问你们的。你们坐在她的马车上,当然应该知道她在哪
儿。”
“我们是在路上见到这马车的,上面没人。我们把车赶回来是去救那姑
娘的。”
“上帝呀!上帝呀!我该怎么办呢?”这位陌生人绝望地叫着。“他们
把她抓去了,那个该下地狱的伍德利和那个恶棍牧师。快点,伙计,快点。
你们要真是她的朋友,就跟我一起去救她。我就是横尸查林顿森林也在所不
惜。”
他手里拿着手枪,脚步凌乱地朝树篱的一个豁口奔去。福尔摩斯紧跟着
他,我把马放到路边吃草,也跟在福尔摩斯后面跑过去。
“他们是从这儿穿过去的,”他指着泥泞小路上的几个脚印说。“喂!
等一下!灌木丛里是什么人?”
那是一个年约十七岁的小伙子,衣着像马夫,穿着皮裤,打着绑腿。他
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双膝蜷起,头上有一道可怕的伤口。他已经失去了知
觉,可还活着。我看了一眼他的伤口,知道没有伤着骨头。
“这是马夫彼得,”那位陌生人喊道,“他给那姑娘赶车。那些畜生把
他拉下车,用棍棒把他打成了这样。让他先躺在这儿,反正我们救不了他,
但我们或许可以把那姑娘从一个女人所遭受的最坏的厄运中拯救出来。”
我们顺着树林里弯弯曲曲的小道发疯般地跑了下去。就在我们到达宅院
周围的灌木丛时,福尔摩斯突然停住脚。
“他们没有进屋。左边有他们的脚印,这儿,在月桂树丛旁边。啊!我
说的不错。”
他刚说到这儿,前面茂密的绿色灌木丛中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尖叫声。这
是一种惊恐万状的尖叫,响了一下便戛然而止,接着便是一阵窒息的咯咯声。
“在这边!这边!他们在滚球场,”陌生人高叫着冲过灌木丛。“啊,
这些胆小鬼!先生们,快跟我来!太晚了!太晚了!”
我们猛然闯进一片古树环绕的林间绿草地。草地另一边的一棵大橡树下
站着三个人。一个是女人,就是我们的委托人。她嘴上蒙着手帕,垂着头,
快要昏过去了。她的对面站着一个脸色粗糙、留着红胡子的小伙子,一脸的
凶相,打着绑腿的大腿叉开着,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挥动着马鞭,整个
神情显示出一种洋洋得意的架势。在他俩之间站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穿
着浅色花呢衣服,外面罩着一件白色短法衣,显然刚刚主持完结婚仪式,因
为我们一到,他就把祈祷书装进口袋,轻轻拍拍那位阴险的新郎的后背,兴
高采烈地向他祝福。
“他们算是结婚了?”我喘着气说。
“快点!”我们的领路人喊着,“快点!”他跑过林间空地,福尔摩斯
和我紧跟在他后面。当我们跑过来时,那姑娘摇摇晃晃地靠在一棵树上。以
前当过牧师的威廉逊带着嘲弄的神情彬彬有礼地向我们鞠了一躬,而那位暴
徒伍德利则得意忘形地狂笑着向我们走来。
“你可以把胡子摘掉了,鲍伯,”他说。“我知道是你,不会错的。呃,
你和你的同伴来的正是时候,我正好可以把你们介绍给伍德利太太。”
我们带路人的回答很特别。他一把拉掉伪装用的黑胡子,把它扔到地上,
露出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浅黄色长脸。然后他举起手枪,对准那年轻的暴徒,
而这暴徒这时正手摇着致命的马鞭朝他走来。
“是的,”我们的同伴说,“我正是鲍伯・卡如瑟斯。我要确保这姑娘
没有受到伤害,哪怕撕破脸皮也不在乎。我告诉过你,如果你骚扰她,我会
怎么办。上帝作证,我说到做到。”
“你晚了一步。她已经是我妻子了。”
“不对,她是你的寡妻。”
他的枪响了,我看见血从伍德利的前胸喷了出来。他尖叫一声转了一圈,
仰面朝天地倒在了地上,那丑陋的红脸一下子变得死一般的惨白。那老头仍
然披着白色的法衣,突然破口大骂,一串串的肮脏字眼都是我闻所未闻的。
他掏出一把左轮手枪,还没来得及举起来,就看见福尔摩斯的枪口已经对准
了他。
“够了,”我的朋友冷冷地说。“把枪扔在地上!华生,把枪捡起来!
谢谢。你,卡如瑟斯,也把枪给我。我们用不着再动武了。快点,把枪给我!”
“那么你是谁?”
“我叫歇洛克・福尔摩斯。”
“我的上帝呀!”
“我看得出,你听说过我的名字。在警察们到来之前,我只好代劳了。
喂,你!”林间空地的一边有一个吓坏了的马夫,福尔摩斯冲着他喊道。“过
来!赶快骑马把这条子送到法罕姆去。”他在笔记本上撕下一页,草草写了
几句话。“把这送到警察署交给警长。在他赶来之前,我只好临时看管你们
一下了。”
福尔摩斯那强烈的个性不容分说地控制住了这个悲剧性的场面,其他人
都只能跟着他转。威廉逊和卡如瑟斯把受了伤的伍德利抬进了屋,我也扶着
那受惊的姑娘。伤者被放在床上,我在福尔摩斯的要求下给他做了检查。我
把检查结果告诉他时,他正坐在挂有壁毯的老式餐厅里,面前坐着那两个犯
人。
“他不会死的,”我说。
“什么!”卡如瑟斯从椅子上跳起来嚷道。“我先上楼把他干掉。你是
说,那个姑娘,那个天使,要一辈子受狂徒伍德利的约束吗?”
“你用不着为这操心,”福尔摩斯说。“有两条非常充分的理由可以证
明她绝对不能算是他妻子。第一,我们完全有把握怀疑威廉逊先生主持婚礼
的权利。”
“我受任过圣职,”那个老无赖嚷道。
“可也免去了。”
“一日为牧师,终身为牧师。”
“我看不行。那么结婚证书呢?”
“我们有结婚证书,就在我口袋里。”
“那是你靠耍诡计搞来的。不管怎么说,任何强加的婚姻都不是婚姻,
而是非常严重的罪行。在你们完蛋之前,你会明白这一点的。你在今后十年
里有时间想通这一点的,除非是我弄错了。至于你,卡如瑟斯,你本该不掏
出枪来的。”
“我现在才开始这样想,福尔摩斯先生,可当我想到我为保护那姑娘所
采取的一切预防措施时——因为我爱她,福尔摩斯先生,而且是我生平第一
次懂得什么是爱——想到她要落入南非最残忍的那个暴徒的魔掌之中,而这
个人的名字从金伯利到约翰内斯堡①人人惧怕,我简直要发疯了。知道吗,福
尔摩斯先生,自从这姑娘被我聘用以来,只要她经过这所房子,我没有一次
不骑车护送她,以确保她不受到伤害,因为我知道这些无赖就潜伏在这所房
子里。我和她保持一段距离,而且还带上胡子,为的是不让她认出我来,因
为她是位品质高贵的好姑娘,如果她想到是我在那乡间道路上尾随她,她就
不会长期受我聘用了。”
“那你为何不把危险告诉她呢?”
“因为那样一来,她就会离开我,而我受不了那样。即使她不爱我,只
要能在家里看到她那秀丽的脸庞,只要能听到她的声音,我也就知足了。”
“我说,”我插嘴道,“卡如瑟斯先生,你把这称为爱,而我却要把这
称为自私。”
“也许两者都是吧。不管怎样,我不能让她离开。再说,有这伙人在周
围,最好还是有人在她身边照顾她一下。后来,收到电报之后,我就知道他
们要下手了。”
“什么电报?”
卡如瑟斯从口袋里拿出一份电报来。
“就是这,”他说。
电报的内容简单明了:
老人死了。
“哼!”福尔摩斯说道。“我想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而且我也明
白为什么这份电报会使他们像你说的那样要下手。不过,既然还要等警察,
你不妨尽你所知把一切告诉我。”
那个穿白色法衣的老恶棍破口骂出一连串脏话来。
“上帝作证!”他说,“要是你泄露我们的秘密,鲍伯・卡如瑟斯,我
会用你对付杰克・伍德利的手段来对付你。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把那姑娘的事
说得天花乱坠,那是你的事,可要是你把朋友出卖给这个便衣警察,那你就
大错特错了。”
“尊敬的牧师阁下用不着激动,”福尔摩斯说着点燃烟斗,“你们这案
子再清楚不过了,而我只是出于个人好奇,问几个细节问题。不过,如果你
不便告诉我,那就由我来说好了,然后你们对还能隐瞒住多少秘密能心里有
底。首先,你们三个人一起从南非来玩这场游戏——你威廉逊,你卡如瑟斯,
还有伍德利。”
“头号谎言,”那老家伙说,“我是两个月前才认识他们的,而且我从
来没有到过南非,所以你可以把这谎言放进烟斗,抽进肚子里去,你这爱管
闲事的福尔摩斯先生!”
“他说的是真的,”卡如瑟斯说。
“是啊,是啊,你们两个从远方来。尊敬的牧师阁下是我们的土特产。
你们在南非认识了拉尔夫・史密斯。你们有理由相信他活不了多久,同时也


金伯利和约翰内斯堡均为南非城市名。——译者注
发现他侄女要继承他的遗产。这没说错吧?”
卡如瑟斯点点头,威廉逊咒骂不止。
“她毫无疑问是最近的亲属,而且你们知道那个老人不会立下遗嘱。”
“他既不识字,也不会写,”卡如瑟斯说。
“于是你们俩就来到了英国,找到了这位姑娘。你们原来的打算是:一
个人娶她,另一个人分一部分赃款。由于某种原因,伍德利被选中了做丈夫。
为什么呢?”
“我们在旅途上打牌,以那姑娘作赌注。他赢了。”
“我明白了。你把那姑娘聘请到你家中,好让伍德利去向她求爱。她看
出他是个酒色之徒,不愿与他有任何来往。同时,你自己也爱上了那姑娘,
这就打乱了你们的安排。你再也不能容忍让那恶棍来占有那姑娘。”
“是的,我是忍受不了。”
“你们大吵了一次,他怒气冲冲地走了,开始抛开你,自己打主意。”
“威廉逊,我觉得这位先生好像把我们要说的都说了,”卡如瑟斯惨笑
着大声说。“是的,我们吵了起来,他把我打翻在地。在打架上我们不相上
下。然后他就失踪了,原来是结识了这个被免职的牧师。我发现他们一起在
这地方住了下来,而这正是那姑娘去火车站的必经之路。打那之后,我就一
直留神她,因为我闻到了罪恶阴谋的气息。我时常与他们见面,为的是想知
道他们的打算。两天前,伍德利带着这封电报来到了我家,告诉我拉尔夫・史
密斯已经死了。他问我是否还遵守原来定好的交易,我说我不干。他问我是
不是自己要娶那姑娘,然后分一部分给他。我说我倒是非常愿意这样做,可
她不愿意嫁给我。他说,‘那我们先把她弄到手,过了一两个星期她也许就
会改变看法。’我说我决不愿意动用武力,于是他就现出了那满口脏话的无
赖本色,骂骂咧咧地走了,而且发誓要把她弄到手。她这个周末就要永远离
开我这儿了,我准备了一辆轻便马车送她去车站,可我心里不踏实,便骑自
行车跟在她后面;但是,她已经动身了。我还没有来得及赶上她,就发生了
这起祸事。我一看见你们两位先生赶着她的马车回来,就知道事情不妙。”
福尔摩斯站起身,把烟灰抖进壁炉。“我太迟钝了一点,华生,”他说,
“当你告诉我说你看见你认定的骑车人在灌木丛中整理领带时,我就应该料
到这一切。不过,我们还是庆幸破了这个稀奇古怪、在某些方面又是独一无
二的案子。我看到车道上来了三名郡警察,真高兴那个小马夫也能跟他们一
起来。大概这小马夫和那有趣的新郎都不会因为今天早晨的小小历险而永远
卧床不起了。华生,凭你的医学才能,你可以去照料一下史密斯小姐,并且
告诉她,要是她恢复过来了,我们将很高兴护送她去她母亲家。要是她还没
有完全恢复过来,那你就向她暗示一下,我们将向米德兰的一位年轻电学家
发份电报。这大概能把她完全治愈。至于你,卡如瑟斯先生,我想你已经为
自己参与这项罪恶的阴谋作了弥补。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我的证词在审判时
能对你有用,请随便使用它好了。”
正如读者们大概已经注意到的,在我们那永无止境的活动中,我常常感
到很难收笔,很难把那些好奇的读者所关心的最后的详情一一讲清。一个案
子往往是另一个案子前曲,而高潮一过,那些登台的人物就会永远从我们忙
碌的生活中消失。不过,我还是在这个案子的手稿的结尾处发现了一段附注,
上面记载着维奥莱特・史密斯小姐确实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现在是著名的莫
顿和肯尼迪电气公司的合伙人之一——西利尔・莫顿的妻子。威廉逊和伍德
利因绑架和伤害罪分别被判处七年和十年徒刑。我没有关于卡如瑟斯最后结
局的记载,但是我相信,既然伍德利是一个臭名远扬的十分危险的恶棍,法
庭一定不会严重地看待卡如瑟斯所犯的伤害罪,我想判他几个月的监禁也就
够了。
修道院公学

我们在贝克街的小小舞台,曾有过一些非常戏剧性的上场和退场,可我
想不出有哪一次比那位有硕士、博士等学位的桑尼可罗夫特・贺克斯塔布尔
的登场更为突然,更为惊人。那张似乎装不下他全部学术头衔的名片刚刚送
进来,他本人就到了。他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神情十分庄严,简直就是冷
静和坚强的化身。然而,他关上房门后的第一个动作,竟是摇摇晃晃地扶着
桌子,随后瘫倒在地板上,魁梧的身躯平躺在壁炉前的熊皮地毯上,失去了
知觉。
我们一下子跳了起来,惊讶地默默盯着这艘在人生的海洋上遇到突如其
来的致命风暴而沉没的巨大船只。福尔摩斯赶紧拿来一个坐垫放在他的头
下,我给他灌了点白兰地。他那阴沉而又苍白的脸上布满了忧愁的皱纹,眼
睛紧闭着,眼窝发黑,嘴角松弛而下垂,凹凸不平的下巴上胡子也没有刮。
衣领和衬衫带着长途旅行的灰尘,圆鼓鼓的脑袋上的头发也是乱蓬蓬的。躺
在我们面前的无疑是一个忧伤过度的人。
“华生,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问。
“疲劳过度,也许是饥饿和劳累所致,”我说,一面摸着他细微的脉搏,
感到他的生命力正变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福尔摩斯从来人放表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火车票说:“一张从英格兰北部
的麦克尔顿出发的往返票。现在还不到十二点,他显然一早就动身了。”
那双紧闭的眼帘动了动,一双无神的灰眼睛睁开来望着我们。随后,来
人挣扎着站了起来,羞愧得脸色发红。
“福尔摩斯先生,请原谅我的虚弱,我有点劳累过度。请给我一杯牛奶
和一块饼干,那样我肯定就会好的。谢谢。福尔摩斯先生,我亲自来这儿,
就是要让您一定跟我去一趟。我担心光打电报是无法让您相信这个案子的紧
迫性的。”
“那也得等到您先恢复……”
“我已经恢复了。真没想到我会这样虚弱。福尔摩斯先生,我希望您能
和我一起坐下一趟火车去麦克尔顿。”
我朋友摇摇头。
“我的同事华生医生可以告诉您,我们目前非常忙。我正在处理这桩费
雷斯文件案,而阿贝加文尼的谋杀案也快要开庭了。不是非常重要的案子,
我现在是不会离开伦敦的。”
“重要案子!”我们的客人举起双手叫着说,“您还没有听说霍尔德尼
斯公爵的独生子被绑架的事吗?”
“什么?就是那位前内阁大臣吗?”
“正是。我们一直瞒着报界,可昨晚《环球报》隐隐约约提到了一点,
我还以为这也许传到了您的耳朵里了呢。”
福尔摩斯猛地伸出他那细长的手臂,从他的许多本参考书中取出“H”那
一卷。
“‘霍尔德尼斯,第六世公爵,嘉顿勋爵①,枢密院顾问……’占了这一
卷一半的内容! ‘贝弗利男爵,卡斯顿伯爵……’我的天哪,头衔可真多


嘉顿勋爵是英国骑士的最高等级。——译者注
啊!‘自一九○○年起任哈莱姆郡的郡长。一八八八年娶查尔斯・阿波多尔
爵士的女儿埃迪丝。系萨尔特尔勋爵的继承人和独生子。拥有约二十五万英
亩的土地。在兰卡夏和威尔士有矿产。地址:卡尔顿住宅区;哈莱姆郡,霍
尔德尼斯庄园;威尔士,班戈尔,卡斯顿城堡。一八七二年海军大臣,曾任
首席国务大臣至……’这个人无疑是女王陛下最伟大的臣民之一喽!”
“最伟大的,恐怕也是最富有的。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您精通您的业
务,而且愿意为您的事业竭尽全力。不过,我可以告诉您,公爵大人已经提
出,谁要是能把他儿子的下落告诉他,就能得到一张五千英镑的支票;要是
还能说出绑架他儿子的人的姓名,就能再得一千英镑。”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报酬,”福尔摩斯说,“华生,我想我们该陪哈克
斯泰布博士到英格兰北部走一趟。哈克斯泰布博士,您先把牛奶喝了,然后
再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什么时候发生的,怎么发生的,还有,您这位麦
克尔顿附近的修道院公学的哈克斯泰布博士和这事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在出
事后的第三天——您下巴下的胡子说明是三天——会来请我效微薄之力。”
我们的客人用过了牛奶和饼干,眼睛里又露出了光彩,脸上也现出了红
晕。他开始有力而清晰地叙述事情的经过。
“先生们,我先要告诉你们,修道院公学是一所预备学校,我是创始人
也是校长。《哈克斯泰布对贺拉斯①之杂说》这本书也许能使你们想起我的名
字。修道院公学可以说是英格兰最好的、最优秀的公学。列维斯托克勋爵、
布莱克瓦特伯爵、卡瑟卡特・索姆斯爵士等都把他们的儿子托付给了我。三
个星期前,当霍尔德尼斯公爵派他的秘书詹姆士・瓦尔德先生来告诉我,他
要把他的独生子和继承人,十岁的小萨蒂尔勋爵托付给我时,我感到我的学
校达到了鼎盛期。我根本没有料到这会是我一生中最悲惨厄运的前奏。
“五月一号是夏季学期开学的日子,那个孩子来了。那个孩子很讨人喜
欢,很快就习惯了我们的生活。我可以告诉您——我相信我说话向来是谨慎
的,可在这样的案子中再有什么保留就太荒唐了——他在家并不太快乐。人
人都知道,公爵的婚姻并不太平,最后以夫妻双方同意分居而告终。公爵夫
人现在住在法国南部。这是不久前发生的事,而我们知道这个孩子是站在母
亲那一边的。他在母亲离开霍尔德尼斯庄园之后一直闷闷不乐,公爵也正是
因为这个原因才送他到我们学校来的。两个星期后,这孩子就和我们混熟了,
而且也显得非常快乐。
“人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五月十三号的晚上——也就是星期一晚上。他
的房间在二楼,要穿过一间大一点的房间才能进去。这个大房间里住着两个
孩子,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或听见,因此可以肯定小萨蒂尔不是从这儿出去
的。他屋里的窗子开着,窗外有一棵粗常春藤连到地上。我们在地上没有找
到脚印,但显然这是唯一可以出去的途径。
“星期二早晨七点钟才发现他不在。他的床是睡过的,出去的时候他完
全穿好了衣服,就是他常穿的校服——黑色的伊顿上衣和深灰色的裤子。房
间里没有外人进来过的迹象,肯定也没有喊叫或反抗的声音,因为睡在外屋
的年纪大一点的孩子康特一向睡觉很警醒。
“发现小萨蒂尔勋爵失踪后,我立刻召集全校点名,包括全体学生、教


贺拉斯(公元前 6 5 — 8)古罗马著名诗人。作品有《讽刺诗集》、《歌集》、《书札》等,《书札》中
的《诗艺》对西方诗歌有过很大影响。——译者注
师和仆人。我们到这时才确信萨蒂尔勋爵并不是孤身出逃。失踪的还有德语
老师海德格尔。他的房间在二楼顶头,和萨蒂尔勋爵的房间朝着同一个方向。
他的床也是睡过的,可他显然没有完全穿好衣服就走了,因为他的衬衣和袜
子还在地板上。他肯定是顺着长春藤下去的,因为我们在他落地的草坪上发
现了他的脚印。他的自行车是放在草坪旁的小棚子里的,现在也不见了。
“海德格尔在我这儿已经有两年了。他带来的推荐信对他评价很高,但
他忧郁寡言,教师和学生们都不大喜欢他。这两个人失踪后,我们没有找到
任何线索。今天已经是星期四了,我们仍然像星期二一样对此一无所知。我
们理所当然地立刻到霍尔德尼斯庄园询问过。庄园离学校只有几英里远,我
们以为孩子可能突然想家,因此回去找父亲了,可家里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
息。公爵万分焦急,至于我,您们都已经看到我在焦虑和责任的压力下昏倒
在地的情景。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您在什么案子上竭尽过全力的话,那我恳
求您现在就竭尽全力,因为您一生恐怕都难遇上这样值得您去办的案子。”
歇洛克・福尔摩斯极其认真地听完了这位不幸的校长的话。他紧锁双眉,
表明他不需要任何劝说就已经在全神贯注地思考这个案子了,因为这个案子
不仅报酬丰厚,而且肯定也引起了他对复杂、古怪案子的兴趣。他抽出笔记
本,在上面记下了一两点情况。
“您没有早点来找我,真是太疏忽了,”他严厉地说,“您现在有了极
大的障碍才来找我开始调查。一个行家居然没有在常春藤的草坪上发现任何
线索,真是不可思议。”
“福尔摩斯先生,这不能怪我。公爵大人绝对不愿引起人们说长道短。
他怕他家庭的不幸会公之于众。他非常害怕这种事。”“官方肯定已经作了
一些调查吧?”
“是的,可结果非常令人失望。他们立刻得到了一个线索,因为有人看
见一个小孩和一个年轻人在临近的车站乘坐早班火车。直到昨晚我们才得到
消息,这两个人在利物浦被找到了,并且被证实与这桩案子没有任何联系。
我又是失望又是无奈,一夜未能入睡,然后就坐早班火车来您这儿了。”
“我猜想在追查这条假线索的时候,当地的调查肯定放松了吧?”
“完全停了下来。”
“这样就浪费了三天。这个案子处理得太不妥当了。”
“我已经感觉到了,是处理得不当。”
“不过这个案子最后总得解决。我很愿意接手这个案子。您有没有查出
这个失踪的孩子跟那个德语老师之间有什么联系?”
“一点也没有。”
“孩子在这德语老师的班上吗?”
“不在,而且就我所知,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说过话。”
“这真是太奇怪了。这孩子有自行车吗?”
“没有。”
“有没有丢失别的自行车?”
“也没有。”
“您能肯定吗?”
“很肯定。”
“那么,您并不认为这位德语老师在深更半夜抱着孩子骑车出走吧?”
“当然不。”
“那么您有什么看法呢?”
“那辆自行车也许是个幌子。车有可能被藏在什么地方,然后这两个人
步行。”
“很有可能,但是拿自行车来做幌子太荒唐了,不是吗?当时车棚里还
有别的自行车吗?”
“有好几辆。”
“要是他想制造一个他们骑车出走的假象,他难道不会藏起两辆车
吗?”
“我想他会的。”
“他当然会的。幌子这种说法站不住脚,不过这个情节可以作为调查的
良好开端。一辆自行车毕竟不是轻易可以藏起来或者毁掉的东西。我还有一
个问题。孩子失踪的那天有人来找过他吗?”
“没有。”
“他收到过什么信没有?”
“收到过一封信。”
“是谁寄来的?”
“是他父亲寄来的。”
“您平常拆他的信看吗?”
“不。”
“那您怎么知道信是他父亲寄来的呢?”
“信封上有家徽,还有公爵特有的刚劲有力的笔迹。而且,公爵也记得
他写过这封信。”
“他在此之前什么时候还收到过信?”
“在收到这封信的前几天。”
“他收到过法国的来信吗?”
“从来没有。”
“您当然能明白我提这些问题的目的。这个孩子要么是被人强行绑架走
的,要么就是他自愿出走。如果是第二种情况,那么您应该能料到,没有外
来的唆使,这样小的孩子是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的。如果没有人来找过他,
那么这种唆使只能来自于信件,所以我要弄清楚都有谁给他写过信。”
“恐怕我帮不了多大忙。据我所知,唯一给他写信的只有他父亲。”
“而且恰恰在他失踪的那一天给他写信。他们父子之间关系亲密吗?”
“公爵大人跟谁的关系都谈不上亲密。他完全沉浸在公众的重大问题
中,无暇顾及凡人情感。可他总是以自己的方式亲近这个孩子。”
“可您说过孩子的感情是在他母亲一边吧?”
“是的。”
“是孩子自己说的吗?”
“不是。”
“那是公爵说的喽?”
“那更不是了!”
“那么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和公爵的秘书詹姆士・瓦尔德推心置腹地交谈过几次。是他告诉我
萨蒂尔勋爵的感情的。”
“我明白了。顺便问一下,孩子出走后,公爵的最后来信在他的房间里
找到没有?”
“没有,他带走了。福尔摩斯先生,我想我们该去尤斯顿车站了。”
“我要叫辆四轮马车。我们过一刻钟就准备妥当了。哈克斯泰布先生,
要是您往回打电报,最好让您周围的人认为调查还在利物浦,或是在这个假
线索使您想的到的任何地方继续进行着。同时我要在您学校的附近悄悄做点
工作,也许那里还有一点气息没有消散,华生和我这两只老猎狗能嗅出点东
西来。”
我们当晚到了哈克斯泰布博士那所著名的学校所在的皮克镇,这儿的空
气凉爽、怡人。我们到那里时,天已经黑了。大厅的桌上放着一张名片,管
家跟主人说了几句悄悄话。博士朝我们转过身来,显得非常激动。
“公爵在这儿,”他说,“公爵和瓦尔德先生正在书房。走吧,先生们,
我把你们介绍给他。”
我当然很熟悉这位著名政治家的照片,可他本人与照片截然不同。他个
子很高,神色庄重,穿着考究,一张瘦脸拉得长长的,鼻子长得有点出奇,
又弯又长。他的脸色惨白,在又长又稀的鲜红色的胡子的映衬下,显得格外
醒目。他的胡子一直垂到白色的背心上,背心的前面还有表链在闪闪发光。
他站在哈克斯泰布博士壁炉前地毯正中间冷淡地看着我们,这就是他给我们
的印象。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很年轻的人,我猜到那就是私人秘书瓦尔德。他
个子不高,神色紧张而又警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透露出聪明,一张脸富于
表情。他立刻用尖刻而又肯定的口气说起话来,开始了我们的交谈。
“哈克斯泰布博士,我今天上午来得晚了点,没能阻止您去伦敦。我您
的目的是请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来承办这个案子。哈克斯泰布博士,公爵
大人感到很吃惊,您居然没有和他商量就采取了这一步骤。”
“当我听说警察没有能……”
“公爵大人根本不相信警察没有能力破案。”
“可是瓦尔德先生,那……”
“哈克斯泰布博士,您很清楚公爵大人特别不愿意引起人们说长道短。
他希望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
“这件事情很容易弥补,”惊恐万状的博士说道,“歇洛克・福尔摩斯
先生可以坐明天早晨的火车回伦敦。”
“博士,用不着,用不着,”福尔摩斯毫不介意地说,“北部这怡人的
空气使人精神振奋,所以我想在你们的高沼地带住几天,好好用我的头脑想
想。至于我们是住在您这儿呢,还是住在村里的旅店,当然由您来定。”
我看得出,这位可怜的博士左右为难,倒是红胡子的公爵解救了他。公
爵那低沉洪亮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像吃饭时的钟声。
“哈克斯泰布博士,我同意瓦尔德先生的话,您要是先和我商量一下就
好了。不过,既然福尔摩斯先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们再不请他帮忙就真
的是荒唐了。您根本不用住到旅店去,福尔摩斯先生;您要是来霍尔德尼斯
庄园和我住在一起,我会高兴的。”
“我谢谢您的好意,不过,为了调查,我想还是住在出事的现场更合适
一些。”
“悉听尊便,福尔摩斯先生。您要想问瓦尔德先生或者我任何情况,只
管提出。”
福尔摩斯说:“恐怕会到您府上打扰的。我现在只想问您一下,您对您
儿子的神秘失踪有没有什么看法?”
“没有,先生。”
“请原谅我提及使您痛苦的事,可我又不得不问。您觉得公爵夫人会跟
这事有关吗?”
这位大人物显得迟疑不决。
“我想不会,”他终于开口说。
“这孩子遭绑架的另一个明显的原因是索取赎金。您有没有收到这类勒
索信或什么的?”
“没有。”
“公爵大人,我还有一个问题。我了解到事发的当天您曾给您儿子写过
一封信。”
“不是那一天,是在前一天。”
“正是。可他是在那一天收到的,是吗?”
“是的。”
“您信中有没有什么话使他感到不安,促使他这样做呢?”
“没有,先生,绝对没有。”
“信是您亲自寄的吗?”
公爵正要回答,却被他的秘书抢先打断了:“公爵大人没有亲自寄信的
习惯。那封信和其他信件一起放在书桌上,是我亲自放到信袋里去的。”
“您能肯定这封信在其中吗?”
“是的,我看到了。”
“公爵大人,您那天写了多少封信?”
“二三十封吧。我书信往来很多,可这肯定与本案无关吧?”
“不一定,”福尔摩斯说。
“至于我嘛,”公爵接着说,“我已经建议警方把注意力放到法国南部
去。我已经说过,我不相信公爵夫人会鼓动孩子做出这样荒唐的事,可这孩
子很有偏见,因此,在那位德语老师的唆使和帮助下,他有可能跑到她那里
去。哈克斯泰布博士,我想我们得回庄园去了。”
我看得出,福尔摩斯还有一些别的问题想问,但这位贵族不容商量的神
情表明这次会见已经结束了。他出于贵族的本能,明显感到和一位陌生人这
样谈论自己的家庭私事是极不合适的,而且他也害怕问题问多了会暴露出他
竭力掩盖的一些事实。
这位贵族和他的秘书走了之后,我的朋友迫不急待地立刻着手调查。我
们仔细检查了孩子的房间,没有得出任何结果,只是更加确信,他只能从窗
口逃走。德语老师的房间和物品也没有能提供任何线索。他窗外一个常春藤
枝杈因经不住他的体重而折断了,我们借着提灯的亮光,看到草坪上他落下
的地方有个脚后跟印。压在绿色小草上的这个痕迹是证明他黑夜出逃的唯一
物证。
歇洛克・福尔摩斯独自离开了房子,一直到十一点之后才回来。他弄到
一张这个地区官方的大地图,拿到我的房间里来,铺在床上。他把灯放在地
图中央,一面抽着烟一面看着,偶尔用烟味浓烈的琥珀烟斗指点看引起我们
注意的地方。
“华生,我对这案子越来越有兴趣了,”他说,“这地图上有些地方肯
定与这案子有些联系。在目前,我希望你们能注意到那些特殊的地形,它们
也许和我们的调查密切相关。

“看这张地图。这深颜色的方块是修道院公学。我在这儿插上根针。这
条线是大路。你们可以看到它自东往西经过学校,也可以看到整整一英里内
两头都没有岔路。如果这两个人是顺着大路走掉的话,那么只有这一条路。”
“正是这样的。”
“我们算是走运,可以大致查一下出事的那天夜里有谁走过这条路。在
我放烟斗的这个地方,晚上十二点到早晨六点有一个乡村警察在站岗。你们
也看得出,这是东面的第一个交叉路口。那位警察说他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岗
位,而且他可以肯定,孩子和大人要是从那里走过,不会不被他看到。我今
晚和这个警察谈过话,觉得他完全是个可靠的人。这样就排除了走东面的可
能性。我们现在来看看另一头。这儿有家叫‘红牛’的旅店,那天女主人正
好得了病,派人去麦克尔顿请医生。医生因为出诊去了,所以第二天早晨才
到。旅店的人一夜都很留心,等待着医生的到来,其中有一两个人一直盯着
大路。他们说没有人从那里经过。要是他们的话可靠,那么我们也可以幸运
地把西头排除在外,而且认定逃跑的人根本没有走大路。”
“可是那辆自行车呢?”我反问道。
“不错,我们马上就要谈到自行车了,不过我们还是先继续推理下去。
要是他们没有走大路,那一定是穿过乡村向学校的北面或南面去了。这是毫
无疑问的。我们可以比较一下。你们可以看到,学校的南面是一大块农田,
分成小片,中间用石墙隔开。我认为这样的地方是无法骑自行车的。我们可
以不用考虑南面了。我们再来看看北面。这儿有一片人称‘萧岗’的小树林,
再过去就是一大片起伏的荒原,也就是下吉尔荒原,绵延十英里,逐渐升高。
荒原的一边就是霍尔德尼斯庄园,从大路走有十英里,穿过荒原却只有六英
里。这是一片特别荒凉的平原,上面住着几户农民,养着牛羊。除了这些,
你在到达切斯特菲尔德之前可以看到的只有雎鸠和麻鹬。那边有一座教堂,
几间农舍和一家旅店。再往远处去,山就陡了。我们显然应该在北面这地方
寻找。”
“可是那自行车呢?”我又问。
福尔摩斯不耐烦地说:“好,好!会骑车的人不一定非得在大路上骑。
这荒原上有很多交叉的小路,而且当时月亮正圆。哈!这是什么声音?”
门上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哈克斯泰布博士走进屋来。他手里
拿着一顶蓝色的板球帽,帽顶上有白色的 V 形花纹。
“我们终于找到一点线索了!”他大声说。“谢天谢地!我们终于查到
这位少爷的下落了!这是他的帽子。”
“在哪儿发现的?”
“在吉卜赛人的大篷车上,他们曾在那片荒原上露宿过。他们是星期二
走的。警察今天追到他们,在检查他们车子的时候,发现了这顶帽子。”
“他们是怎么解释的?”
“他们又是搪塞又是撒谎,说是星期二早晨在荒原上捡到的。他们知道
他在哪儿。这些无赖!感谢上帝,现在把他们都关起来了。不是法律的威力
就是公爵的金钱,总会使他们说出他们知道的事情的。”
博士离开后,福尔摩斯说:“这倒是不错。这至少证实了我们的推理。
我们必须到下吉尔荒原才会有结果。警方除了逮捕那些吉卜赛人之外,确实
没有做什么。看这儿,华生!有一条水道横穿荒原。你看这地图上标着呢。
在有的地方这条水道变宽成了沼泽,特别是在霍尔德尼斯庄园和学校之间的
一块地方。现在天气这样干燥,在别处找痕迹一定是一无所获,可这儿可能
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我明天一早来叫你,你我一起去试试,看是否能给这
个神秘的案件带来一线希望。”
我睁开眼睛看见福尔摩斯那瘦长的身子站在我床边的时候,天刚蒙蒙
亮。他早已穿好了衣服,而且显然已经出去过了。
“我已经检查过了草坪和自行车棚,”他说,“还在‘萧岗’随便走了
走。好了,华生,我已经在隔壁房间里准备好了可可。你动作快点,我们今
天要干的事情很多。”
他的两眼炯炯有神,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就像一位大师看到自己的杰
作已经完成一样。与贝克街那个内向、脸色苍白、终日沉思的福尔摩斯相比,
眼前这位灵活机警的福尔摩斯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当我看到他灵活的身
体、跃跃欲试的样子,我预感到等待我们的一定是十分劳累的一天。
然而,这一天一开始就令我们大失所望。我们满怀希望地大步走过布满
羊肠小道、夹着泥炭的黄褐色荒原,一直来到一片开阔的浅绿色地带,就是
把我们和霍尔德尼斯庄园隔开的地方。如果这个孩子回家,那他一定会经过
这里,而且一定会留下痕迹。但是,我们没有找到他或是德语老师的任何痕
迹。我朋友沉着脸,大步在湿地的边缘走着,急切地观察着布满青苔的地面
上的每一片污泥。到处都是混杂的羊蹄印,再过去几英里还有牛蹄印。别的
什么也没有。
“真是将了我们一军啊,”福尔摩斯说,一面忧郁地看着起伏的广阔原
野。“前面还有一块湿地,两块湿地之间有条窄道。哈哈!哈哈!哈哈!看
这是什么?”
我们来到了一条很窄的黑黝黝的小道。在小道中间潮湿的泥土上,有一
道自行车的车印。
我叫了起来:“啊哈!我们找到了。”
但是福尔摩斯摇摇头,脸上不是露出欣喜的神情,而是显得迷惑不解、
有所期待。
“当然是自行车,但不是那一辆,”他说。“我熟悉四十二种不同的轮
胎留下的痕迹。你看,这种轮胎是加厚的,一定是登洛普牌。海德格尔的轮
胎是帕尔默牌的,有条状花纹。数学老师爱维林对这一点很肯定。因此这不
是海德格尔的自行车留下的痕迹。”
“那么会不会是那孩子的车呢?”
“有这种可能,只要我们能证明这孩子有过一辆自行车,可这一点我们
完全无法证明。你看,这道车痕是一个从学校方向骑车来的人留下的。”
“也许是朝学校方向去的呢? ”
“不,不,我亲爱的华生。车胎压出来的痕迹,深的当然是承担重量的
后轮。你看,在好几个地方后轮的车印和前轮的交叉,并且盖住了较浅的前
轮车印,因此肯定是从学校来的。这和我们的调查也许有关,也许无关,但
我们先不用急着往前去,而应该顺着它往回去看一看。”
我们往回走了几百码,来到一块沼泽地,车印消失了。我们沿着小路继
续走,到了一处有泉水的地方。这儿又出现了自行车的车印,但差不多被牛
蹄印遮盖住了。再往前就看不到车印了,但这条小道一直通到‘萧岗’,也
就是学校后面的那片小树林。自行车一定是从小树林里出来的。福尔摩斯在
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用手托住下巴。我抽了两支烟之后,他才动弹。
“是啊,是啊,”他最后开口说道,“一个狡猾的人为了要留下人们不
熟悉的车印,当然会把自行车的轮胎换了。我倒是非常愿意和一个能想得出
这种办法的罪犯打交道的。这个问题我们先放到一边,还是回去注意那片湿
地吧,因为那里还有不少地方我们都没有察看。”
我们继续对荒原那片湿地的边缘进行系统的察看。功夫不负有心人。就
在沼泽地的低洼处有条泥泞的小道,福尔摩斯走近它时,欣喜地喊了起来。
小道的中央有条像是一捆电线拧在一起的痕迹,正是帕尔默牌的轮胎。
“这一定是海德格尔先生了!”福尔摩斯兴冲冲地喊道,“华生,看样
子我的推论是正确的。”
“我祝贺你。”
“可摆在我们面前的路还很长。请不要踩到小道上去。我们现在还是跟
着车印走。我想不会太远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发现这片荒原穿插着许多小块湿地。自行车的车印时
隐时现,依稀可辨。
福尔摩斯说:“骑车人无疑是在赶速度,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你看这
车印,前后轮胎一样清晰。这只能说明骑车人正把全身所有的重量都压在自
行车车把上,就像人在进行最后冲刺时一样。啊!他摔倒了。”
地上的车印上,好几码长的地方都有宽的、形状不规则的斑点。前面有
几个脚印,随后车印又出现了。
“车是向一边倒的,”我说。
福尔摩斯捡起一束被压坏的金雀花。我毛骨悚然地发现朵朵黄花上都溅
满了深红色的污点。小道上,石南灌本上也沾满了已经凝固的血点。
“太糟了!”福尔摩斯说,“太糟了!华生,站开。不要增加多余的脚
印!我该怎么解释呢?他受伤倒下了……站了起来……重新上车……继续
骑。可是没有另一辆自行车的车印。这儿倒是有牛羊的蹄印。他不会被公牛
抵死吧?不可能!可我没有看到任何别人的脚印。华生,我们还要往前走。
有这血迹和这自行车印给我们带路,他一定逃不掉。”
这一次的追踪并不长。轮胎的印子开始在潮湿而光滑的小道上急剧地打
弯。我朝前面望了一眼,突然看到茂密的荆豆丛中有样东西在闪闪发光。我
们从那里拖出了一辆自行车,轮胎正是帕尔默牌的,一只踏板弯了,车身前
半部溅满了血点和一道道的血痕,很是可怖。灌木丛的另一边有一只鞋子露
在外面。我们跑过去,发现那里躺着这位不幸的骑车人。他身材高大,留着
大胡子,戴着眼镜,眼镜的一面镜片不见了。造成他死亡的原因是脑袋挨了
致命的一击,颅骨的一部分都碎了。他在受了这样致命的创伤后仍能继续骑
车,足见这个人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和过人的勇气。他穿着鞋子,但是没有穿
袜子,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穿着睡衣。这个人无疑就是那德语老师。
福尔摩斯充满敬意地把那尸体翻了过来,非常仔细地检查起来,然后他
坐下来沉思了一会儿。他那紧皱的眉头说明,在他看来,尽管发现了这惊人
的事,我们的调查并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华生,我现在很难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最后终于说,“我的想
法是继续调查下去,因为我们已经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不能再浪费哪怕是一
个小时了。可在另外一方面,我们必须把这发现报告给警察,同时看护好这
位可怜的人的尸体。”
“我可以送个便条回去。”
“可我需要你陪同我,协助我。等一下!那边有一个挖泥煤的人。把他
叫过来,让他去找警察。”
我把那农民叫了过来,福尔摩斯写了张便条,让这受惊的人交给哈克斯
泰布博士。
“我说,华生,”他说,“我们今天上午发现了两条线索。一条是帕尔
默牌的轮胎,这条线索的结果我们已经看到了。另一条线索是安着登洛普牌
加厚轮胎的自行车。在开始调查这条线索前,我们还是先分析一下,看哪些
情况是我们已经掌握的,以便充分利用这些情况,把本质的东西和偶然的东
西分开。”
“我首先要向你说明的是,这个孩子是自愿出走的。他从窗口爬下来走
了,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有人作伴。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
我同意他的看法。
“那么,我们来谈谈这位不幸的德语老师。孩子出走的时候完全穿好了
衣服,因此他一定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德语老师出走的时候没有穿袜子,
因此他一定是匆匆行动的。”
“肯定是这样的。”
“他为什么要去呢?因为他从卧室的窗口看到了这孩子出走;因为他想
赶上去把他追回来。他抄起他的自行车去追这孩子,在追的过程中遭到了不
幸。”
“似乎是这样的。”
“下面是我推论的关键部分。一个成人追赶一个孩子自然是跑着去追。
他知道他能追得上。但这位德语老师没有这样做,而是去骑自行车。我听说
他骑车骑得很好。要是他没有看到这个孩子出走时有某种快速的工具,他是
不会这样做的。”
“是因为另外那辆自行车。”
“我们继续设想一下当时的情况。他是在离学校五英里的地方遭到不幸
的,不是被子弹打死的,虽然连小孩都会开枪。请注意,他是被一只强壮的
手臂凶残的一击打死的。那么孩子出走时一定有同伴,而且出逃的速度很快,
因为一位骑车高手骑了五英里才追上他们。然而我们察看了惨案发生的现
场,结果发现了什么呢?只发现了一些牛羊的蹄印。我还在周围兜了一个大
圈子,五十码之内没有任何小道。另一个骑车人可能与谋杀本身没有联系,
而且那里也没有人的脚印。”
“福尔摩斯,”我叫了起来,“这是不可能的事。 ”
“的确是!”他说。“你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按我的推论这是不可能,
所以我的推论肯定有什么地方错了。你已经看出这一点了。你能指出什么地
方错了吗?”
“他会不会跌倒的时候摔碎了颅骨?”
“在湿地上?”
“我实在想不出来。”
“不要这么说。比这更难的案了我们也办过。我们至少已经有了很多材
料,只是怎么用上。走吧,我们既然已经用过了帕尔默轮胎这条线索,现在
该看看登洛普加厚轮胎这条线索能给我们带来什么结果。”
我们找到自行车的车印,跟着它走了一段路,可没过多久荒原便上升变
成了斜坡,坡上长满了长长的石南灌木。我们便这样离开了那片湿地。自行
车印这条线索到此结束了,因为在登洛普轮胎印终止的地方,我们看到左边
几英里的地方耸立着霍尔德尼斯庄园那雄伟的尖顶,前面则是一个地势低
洼、隐约可见的小村子,而自行车完全可能去其中的任何一处。这正是地图
上标着的切斯特菲尔德大路。
我们来到一家外观可憎而又肮脏的旅店,旅店门上的招牌上画着一只斗
鸡。福尔摩斯突然呻吟了一声,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以免摔倒。这种让人寸
步难行的踝骨扭伤,他以前也曾有过一次。他艰难地跳到门前,那里蹲着一
个皮肤黝黑、年纪较大的男人,嘴里叼着一只黑色的泥制烟斗。
“你好,卢宾・黑斯先生,”福尔摩斯说。
“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那个乡下人应了一句,一双狡猾的
眼睛露出怀疑的神情。
“你头上的招牌上写着呢。谁是一家之主是很容易看出来的。我想你的
马厩里大概没有马车之类的东西吧?”
“没有。”
“我的脚简直不能落地。”
“那就不要要它落地吧。”
“可我无法走路。”
“那你就跳吧。”
卢宾・黑斯先生的态度非常无礼,可福尔摩斯却和蔼处之。
“你听我说,朋友,”他说,“我现在真的遇到了麻烦。我不在乎怎么
往前走。”
“我也不在乎,”怪僻的店主说。
“我有要紧的事。要是你能借给我一辆自行车,我愿意给你一镑金币。”
店主竖起了他的耳朵。
“你要去哪里?”
“去霍尔德尼斯庄园。”
店主用讽刺的眼光看着我们沾满泥土的衣服说:“你们大概是公爵的人
吧?”
福尔摩斯宽厚地笑了笑。
“反正他见到我们会高兴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给他带来了有关他失踪的儿子的消息。”店主显而易见地吃
了一惊。
“什么?你们有他的消息了?”
“听说他在利物浦。快找到了吧。”
店主那张胡子拉碴的、阴沉的脸上,表情再一次迅速地发生了变化。他
的态度突然变得和蔼了。
“我不像大多数人那样祝福他是有道理的,”他说,“因为我以前是他
的马车夫的头儿,而他待我很坏。就是他,连一句像样的话都没有说,就把
我赶出了他家。不过,听到在利物浦有小主人的消息,我还是很高兴的。我
帮你们把这消息送到公爵府上去吧。”
“谢谢你,”福尔摩斯说,“我们还得吃点东西。然后再请你把自行车
拿来。”
福尔摩斯拿出一镑金币。
“朋友,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没有自行车。我借给你们两匹马骑到公
爵家去吧。”
“好吧,好吧,”福尔摩斯说。“我们先吃点东西后再说吧。”
当石板盖起来的厨房里只剩下我们俩时,我吃惊地发现福尔摩斯扭伤的
踝骨一下子就好了。这时天快要黑了,我们清早出来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
所以我们吃饭花了点时间。福尔摩斯沉浸在思考中,有一两次走到窗户旁边,
呆呆地望着外面。窗子外面是一个肮脏的院子。远处的角落里有座铁匠炉,
一个脏兮兮的孩了正在干活。院子的另外一边是马厩。有一次,福尔摩斯从
窗户旁边走回来刚刚坐下,就大叫了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天哪,华生,我相信我搞清楚了!”他嚷道,“是的,肯定是这样的。
华生,你记得今天看到过牛蹄印吗?”
“记得,有好几处呢。”
“在哪儿?”
“哦,到处都有。那块湿地上有,小道上有,在可怜的海德格尔被害的
地方也有。”
“对极了。那么,华生,你在荒原上看见多少牛呢?”
“我好像没有看见牛。”
“华生,我们一路上都看到了牛蹄印,可在整个荒原连个牛影子也没有
见到。这是不是很奇怪?”
“是的,确实是很奇怪。”
“华生,你现在使劲回忆一下。在小道上你看到过那些牛蹄印吗?”
“是的,看见过。”
“你是否还记得,那些牛蹄印有时是这样的……”他把面包屑排列成—
—:::::——“有时是这样的”——:.:.:.——“偶尔像这样”——
∴∴——“你还记得吗?”
“我不记得了。”
“可我记得。这一点我可以发誓。将来有时间的话,我们回去核实一下。
我当时没有做出结论,真是太大意了。”
“那你的结论呢?”
“一头又能走、又能跑、又能飞奔的牛一定是头神牛。华生,我想这样
的骗局决不是一个乡下酒店老板能够想出来的。解决这个问题好像已经没有
障碍了,只是那个孩子还在铁匠炉那里。我们悄悄溜出去,看看能发现什么。”
摇摇欲坠的马棚里有两匹鬃毛蓬乱、未经梳理的马。福尔摩斯抬起其中
一匹的后蹄看了看,哈哈大笑起来。
“旧马掌,新钉上去的——旧马掌,新掌钉。这个案子可算是经典之作。
我们到铁匠炉那里去看看吧。”
那个孩子继续干着他的活,并不理睬我们。我看到福尔摩斯从右到左扫
视着散落在地上的一堆烂铁和木块。突然我们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原来是店
主来了。他紧皱眉头,眼睛里露出凶光,黝黑的面孔由于恼怒而发涨。他手
里握着一根包着铁头的木棍,气势汹汹地朝我们走来,使我不由得去摸我口
袋里的枪。
“你们这些可恶的侦探,”他吼叫道,“在这儿干什么?”
“我说,卢宾・黑斯先生,”福尔摩斯冷淡地说,“大概你是怕我们在
这儿找出什么东西来吧?”
店主竭力控制住自己,咧开狰狞的大嘴假笑了一声,比刚才皱着眉头还
要可怖。
“我这铁匠炉这儿你们随便搜查好了,”他说。“不过,先生,没有得
到我的同意就这样查东找西的可不行。你们最好还是赶紧付帐,离开这儿,
那样我会高兴得多。”
福尔摩斯说:“好吧,黑斯先生,我们没有恶意。我们看了一下你的马,
但我想我还是走着去算了。我想路不太远吧。”
“到公爵庄园的大门最多不超过两英里。就是左边那条路。”他瞪着一
双恶狠狠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们走出他的视线。
我们并没有走多远,因为一过拐弯处,到了店主看不见我们的地方,福
尔摩斯立刻停住脚。
他说:“正像孩子们所说的那样,在旅店里是暖和的。一离开那旅店,
好像每走一步我都感到更冷一些。不,不,我不能离开那里。”
我说:“我相信这个卢宾・黑斯知道整个事情。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比他
更恶劣的坏蛋。”
“哦,他给你这样的印象吗?那里有马,那里有铁匠炉。是的,这‘斗
鸡 ’ 旅 店 是 个 很 有 意 思 的 地 方 。 我 想 我 们 应 该 再 悄 391
悄地看看它。”
我们的背后是一个斜长的山坡,上面散落着大块的灰色石灰石。我们已
经离开了大路,正在往山上走,这时我抬头朝霍尔德尼斯庄园的方向望了一
眼,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正疾驰而来。
“快蹲下,华生!”福尔摩斯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按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们刚蹲下身子,那个人就从我们身边的大路上飞驰而过。透过飞扬的尘土,
我看到了一张激动而苍白的脸——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显出惊恐,嘴张着,眼
睛茫然地盯着前方。这个人像是我们前一天见过的那位衣冠楚楚的詹姆士・瓦
尔德的一幅漫画肖像。
“是公爵的秘书!”福尔摩斯叫了起来,“快点,华生。我们去看看他
干什么。”
我们爬过一块块石头,不一会就到了一个可以看见旅店大门的地方。瓦
尔德的自行车靠在大门边的墙上。旅店周围没有人走动,窗户上也见不到面
孔。太阳慢慢落到了霍尔德尼斯庄园高耸的尖顶的后面,黄昏渐渐来临了。
朦胧中,我看到旅店马厩里,一辆轻便马车上的两盏灯点亮了;紧接着,听
到了马蹄的嗒嗒声,轻便马车驶上了大路,朝着切斯特菲尔德方向飞奔而去。
“华生,你怎么看待这事?”福尔摩斯低声问我。
“像是逃跑。”
“我只看到轻便马车上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显然不是詹姆士・瓦尔德,
因为他还在门那里。”
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片红色灯光,灯光中显露出那位秘书黑色的身影。
他伸长了脖子朝四周的暗处窥视着。他显然是在等什么人。终于,路上传来
了脚步声,借着灯光可以看见第二个人的身影一闪,门一关,一切又陷入了
黑暗。五分钟后,二楼的一间房间里点亮了一盏灯。
“‘斗鸡’旅店的习惯真是古怪,”福尔摩斯说。
“酒吧在另一边。”
“正是。这些人是大家所说的私客。詹姆士・瓦尔德先生这么晚了在这
黑窝里究竟干什么,来这儿和他见面的那个人又是谁?来吧,华生,我们得
冒冒这个险,靠近一点去调查。”
我们悄悄来到大路上,再偷偷溜到旅店的门口。那辆自行车还靠着墙。
福尔摩斯划亮一根火柴去照自行车的后轮。火光照亮加厚的登洛普牌车胎
时,我听到他轻轻笑了一声。我们头顶上就是那亮着灯的窗子。
“华生,我必须朝里看看。要是你弯下腰,扶着墙,我想我可以看到。”
接着,他的脚就踩到了我的肩膀上,可他刚踩上去就又下来了。
“走吧,我的朋友,”他说,“我们这一天工作得够长了。我想我们要
收集的材料都收集到了。回学校要走很长一段路呢,我们最好尽快动身。”
我们疲惫不堪地走过了荒原。一路上他很少开口,到达学校时他也没有
进去,而是去麦克尔顿火车站发了几份电报。晚上很晚的时候,我听见他在
安慰哈克斯泰布博士,因为博士正为那位老师的不幸而伤心不已。最后,他
走进我的房间,依然像早晨出发时那样精力充沛、机警过人。他说:“一切
进展顺利,我的朋友。我保证明天晚上之前我们就可以解开这个疑案了。”
第二天早上十一点钟,我和我朋友正走在霍尔德尼斯庄园那条著名的紫
杉林荫道上。我们被带着穿过富丽堂皇的伊丽莎白式门厅,来到公爵大人的
书房。我们在那儿见到了詹姆士・瓦尔德先生,文雅而又有礼貌,但他诡秘
的眼睛和颤动的面容上,仍然潜藏着昨天晚上那种极度恐惧的痕迹。
“你们是来见公爵大人的吗?我很抱歉,公爵身体很不舒服。这不幸的
消息一直使他很不安。我们昨天下午收到了哈克斯泰布博士打来的一封电
报,告诉了我们你们发现的事情。”“瓦尔德先生,我必须见公爵。
“可他在卧室。”
“那我就去他的卧室。”
“我想他已经睡了。”
“那我就把他叫醒。”
秘书从福尔摩斯冷静而坚决的态度中看出,跟他争辩是没有用的。
“那么好吧,福尔摩斯先生,我去告诉他您来了。”
等了一个小时之后,那位大人物出现了。他脸色惨白,耸着双肩,我觉
得他好像比前一天老了许多。他庄严地和我们寒暄之后,就在书桌旁坐了下
来,长长的红胡子一直垂到桌上。
“什么事,福尔摩斯先生?”他说。
但是,我朋友的目光却盯着站在公爵椅子旁边的秘书身上。
“公爵大人,我想要是瓦尔德先生不在场,我可以谈得随便一点。”
秘书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了,而且恶狠狠地朝福尔摩斯瞥了一眼。
“要是公爵您愿意……”
“是的,是的,你最好先出去一下。好了,福尔摩斯先生,您要对我说
什么?”
我的朋友一直等到秘书出去把门关好后才说:“公爵大人,事情是这样
的。我的同事华生医生和我得到哈克斯泰布博士的许诺,说解决这个案子是
有报酬的。我希望能听到您亲口证实这一点。”
“那当然,福尔摩斯先生。”
“如果我没有听错的活,谁要是能告诉您您的儿子在哪里,就可以得到
五千英镑。”
“一点没错。”
“如果能说出扣押您儿子的人的名字,另外还有一千镑。”
“没错。”
“这后一项不仅包括带走您儿子的人的名字,而且也包括那些共谋扣押
他的人们的名字,是吗?”
“是的,是的,”公爵不耐烦地大声说。“福尔摩斯先生,只要您把活
干得漂亮,您是不会抱怨待遇低的。”
我的朋友带着贪婪的神情,搓着他那双干瘦的手。他这样子很让我感到
吃惊,因为我知道他一向索费很低。他说:“我好像看见您的支票本就在桌
上。请您给我开张六千英镑的支票。最好您再背签一下。我的代理银行是‘城
乡银行牛津街分行’。”
公爵板着脸,挺直了身子坐在椅子上,冷淡地看着我的朋友。
“您是不是在开玩笑,福尔摩斯先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公爵大人,我一点不是开玩笑。我现在是最认真不过了。”
“那么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挣到了这笔报酬。我知道您的儿子在哪里,而且
至少也知道几个扣押他的人。”
公爵的红胡子在苍白可怕的面孔上愈加显得吓人。
“他在什么地方?”他喘着气说。
“他在,或者说昨天晚上在,离您庄园大约两英里处的‘斗鸡’旅店。”
公爵瘫坐在椅子上。
“那么您要控告谁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回答让人大吃一惊。他快速地走过去,碰了一下公
爵的肩膀。
“我控告的就是您,”他说。“公爵,麻烦您开支票吧。”公爵从椅子
上跳起来,双手紧握成拳头,像是一个掉进深渊的人,他当时的表情我终身
难忘。然后他靠着贵族极大的自我控制力才坐下来,把脸埋在两手中,过了
好几分钟才开口。
“您知道多少情况?”
“我昨晚看见您和他们在一起。”
“除了您朋友外,还有别人知道吗?”
“我对谁也没有说。”
公爵用颤抖的手拿起笔,打开支票本。
“福尔摩斯先生,我说话是算数的。不管您得到的情况对我是多么不利,
我还是给您开支票。我当初提出这个报酬的时候,没有料到事情会发生如此
变化。不过,福尔摩斯先生,您和您朋友都是谨慎的人,是吗?”
“我不大明白公爵大人的意思。”
“福尔摩斯先生,我跟您直说吧。要是只有你们两人知道这件事,那么
就没有理由让这件事传出去。我想付给你们的一共是一万二千镑,是不是?”
可福尔摩斯笑着摇摇头。
“公爵大人,我想这件事恐怕不是这么容易解决的。学校老师的死亡总
得有个说法吧。”
“可是詹姆士对此一无所知。您总不能让他来负这个责任吧。这是那个
凶残的恶棍干的,而詹姆士只是不幸雇佣了这样一个人。”
“公爵,我是这样看的。当一个人犯下一桩罪行时,对于由此而引起的
另一项罪行,他也负有道义上的责任。”
“福尔摩斯先生,从道义上来说,您无疑是对的。但从法律的角度来说,
您说的并不对。一个像您一样对谋杀深痛恶绝的人,是不应为一起他不在现
场的谋杀案而受到惩罚的。他一听说杀了人,就立刻把一切都向我坦白了,
而且万分惊恐、万分后悔。他立刻和杀人犯断绝了一切往来。福尔摩斯先生,
您一定得救救他,一定得救救他!我跟您说,您一定要救救他!”公爵已经
完全放下了架子,脸抽搐着,在屋里踱来踱去,而且两手握拳在空中挥动着。
他最后控制住自己,在书桌旁重新坐下来。他说:“您没有与任何人讲这事,
而是先来我这里,我对此非常感谢。我们至少可以商量怎样尽量制止这件可
怕的丑闻。”
“正是这样,”福尔摩斯说。“公爵大人,我想只有您我之间开诚布公
才能做到这一点。我想尽一切能力来帮助您,但要想做到这一点,我必须仔
细地了解一切情况。我明白您刚才说的是瓦尔德先生,而且我知道他不是杀
人犯。”
“那个杀人犯已经逃跑了。”
歇洛克・福尔摩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公爵大人,您大概没有听说过我所享有的小小名声吧,否则您是不会
认为我很好骗的。由于我的报告,卢宾・黑斯先生昨晚十一点已经在切斯特
菲尔德被逮捕了。我今天早晨离开学校之前,收到了当地警长的电报。”
公爵仰身靠在椅子背上,惊异地盯着我的朋友。
他说:“您好像有超人的能力。那么说,卢宾・黑斯已经被抓起来了?
我真高兴知道这件事,但愿这不会影响詹姆士的命运。”
“您的秘书?”
“不,先生,他是我的儿子。”
这次轮到福尔摩斯吃惊了。
“公爵大人,我承认我完全不知道这一点。我想请您说明白一些。”
“我对您一点也不隐瞒。我同意您的意见,在这样的绝境中,只有坦诚
相见才是最佳的办法。是詹姆士的愚蠢和嫉妒,把我们引到了这样的绝境中。
福尔摩斯先生,我很年轻的时候相爱过,那种爱一辈子只有一次。我向这位
女士求婚,但她拒绝了,因为她担心这样的婚姻会影响我的前途。如果她还
活着,我肯定是不会和别人结婚的。她死了,留下了这个孩子。为了她,我
抚育和培养这个孩子。我不能公开我和他的父子关系,但我让他受到最好的
教育,成人后也一直把他留在身边。他趁我不小心弄清了事情的真相,并且
一直以此来要挟我。他知道我对流言蜚语深痛恶绝,因此也以能制造出丑闻
来要挟我。我那不幸的婚姻和他留在我这里有一定的关系。他特别憎恨我年
幼的合法继承人。你一定会问,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为什么还要让詹姆士留
在我家中。那是因为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他母亲的面孔,而且正因为她的缘
故,我才无法结束我的痛苦。她所有的可爱之处——没有一点是詹姆士不能
使我联想或回忆起来的。我无法让他走,但我又害怕他会伤害阿瑟,也就是
萨蒂尔勋爵。为了安全,我把他送到了哈克斯泰布博士的学校。
“詹姆士结识了这个黑斯,因为黑斯是我的佃户,而詹姆士是收租人。
黑斯是个十足的恶棍,可不知怎么的,黑斯居然和他成了密友。詹姆士总是
喜欢结识下流朋友。詹姆士决定绑架阿瑟的时候,利用的就是这个人。你们
都记得在出事的前一天,我给阿瑟写过一封信。詹姆士打开信,塞了一张便
条进去,要阿瑟在学校附近的叫‘萧岗’的小树林里见他。他用了公爵夫人
的名义,这样孩子就来了。那天傍晚,詹姆士骑自行车去了学校,我说的都
是他亲口向我承认的。他在树林中见到了阿瑟,告诉他说,他母亲想见他,
正在荒原上等他,并且说只要阿瑟半夜再到小树林去,会有一个人骑马把他
带到他母亲那里去的。可怜的阿瑟落入了这个圈套。他按时赴约,见到了黑
斯这家伙,还看到他牵着一匹小马。阿瑟骑上马,两人就一起出发了。下面
的情况詹姆士也是昨天才听说的。好像当时有人在后面追他们,黑斯用木棍
打了追赶的人,这个人伤势过重死了。黑斯把阿瑟带到了‘斗鸡’酒店,并
把他关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由黑斯太太照管。这位太太倒是个好人,但完
全受她丈夫控制。
“福尔摩斯先生,以上就是我两天前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情况。我当时知
道的并不比您多。您也许会问,詹姆士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我只能说,他
憎恨我的继承人是不合情理的,而且也是疯狂的。在他看来,他才是我全部
财产的继承人,而且他特别痛恨使他无法继承财产的法律。当然,他还有一
个具体的目的,就是急于要我打破法律规定,而且他认为我有权力做到这一
点。他打算跟我做笔交易——我要想得到阿瑟,就必须打破法律规定,在遗
嘱上写明把产业给他。他知道得很清楚,我决不会请警察来对付他。我是说
他本来会跟我谈这笔交易的,但他实际上并没有这样做,因为事情发展得太
快,他没有时间实现他的计划。
“他那邪恶的计划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你们发现了海德格尔的尸体。詹
姆士听到这消息后吓坏了。昨天这消息传来时,我们正坐在这间书房里。哈
克斯泰布博士发来了一封电报。詹姆士显得极为忧伤和激动,使我确信了我
原来曾有过的怀疑。我给他施加了一点压力,他便主动坦白了一切。然后他
恳求我把这秘密保持三天,好给他罪恶的同谋保住性命的机会。我对他的哀
求让步了,我总是对他让步的。他立刻赶到‘斗鸡’旅店去通知黑斯,并资
助他逃跑。我白天去不了那里,因为那样会引起人们的议论,所以,天一黑
我就赶去看望我亲爱的阿瑟。我发现他安然无恙,只是被他所亲眼目睹的暴
行吓得惊恐万状。为了遵守我的诺言,但也是违背我的意愿,我同意让孩子
在那儿再呆三天,由黑斯太太照顾。显然,要是报告警察孩子在哪里,就不
能不告诉他们凶手是谁,而要惩罚凶手就不会不毁掉我可怜的詹姆士。福尔
摩斯先生,您要求我开诚布公,我相信您的话,所以毫无隐瞒、毫无保留地
把一切都告诉了您。您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地坦率呢?”
“我会的,”福尔摩斯说,“公爵大人,我首先要说明,在法律面前您
处于很不利的地位。您宽恕了重罪犯,并协助杀人犯逃跑,因为我不能不怀
疑,詹姆士・瓦尔德资助他同谋逃跑的钱是从您那里得来的。”
公爵点头表示承认。
“这确实是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公爵大人,在我看来,您更应受到指责
的是您对您小儿子的态度。您让他在那鬼地方继续呆三天。”
“他们庄严地做了保证……”
“这种人的保证能算得了什么呢?您无法保证他不会再次被绑架。为了
迁就您有罪的长子,您让您无辜的小儿子处于随时会发生的不应遭受的危险
之中,这是毫无道理的行为。”
这位高傲的霍尔德尼斯公爵不习惯在自己的家中受到这样的指责。血一
下子冲上了他高高的额头,但他出于良知没有吭声。
“我可以帮助您,但有一个条件。这就是请您按铃把马车夫叫来,按我
的意思给他下个命令。”
公爵没有说什么就按了一下电铃。一个仆人走了进来。
福尔摩斯说:“你一定很高兴听说小主人找到了。公爵的意思是立刻派
辆马车到‘斗鸡’旅店把萨蒂尔勋爵接回来。”
等到兴冲冲的仆人走出后,福尔摩斯说:“既然我们已经把握住了未来,
对于过去发生的事就可以宽容一点。我不代表官方,所以只要正义得到伸张,
我没有理由把我知道的一切讲出去。关于黑斯我不想说什么,绞刑架在等着
他,我也不会出力去救他。我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来,但是我相信公爵大人
可以让他明白,保持沉默对他没有坏处。警方会认为他绑架孩子只是为了获
得赎金。要是他们自己查不出来,我没有理由要他们把问题看得更复杂。不
过,我得提醒您,公爵大人,詹姆士・瓦尔德先生继续留在您家中只会带来
不幸。”
“我明白这一点,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已经决定,让他永远离开我,去
澳大利亚谋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公爵大人,既然您自己说过您婚后生活的不幸是因
为有他呆在您家里而造成的,那么我建议您尽力与公爵夫人和好,恢复你们
中断了的关系。”
“福尔摩斯先生,我这已经安排好了。我今天上午给公爵夫人写了信。”
福尔摩斯站起身来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和我的朋友可以庆幸,我
们这次短暂的北部之行颇有收获。我还有一个小问题,希望您能解释一下。
黑斯这家伙给马钉上了冒充牛蹄印的铁掌。这样高明的一招是不是从瓦尔德
先生那里学来的?”
公爵站着想了一会儿,脸上露出非常惊讶的神情。然后,他 打开一扇门,
把我们带进了一间装饰得像博物馆的大房子里。他带头走到角落里的一个玻
璃柜前,指给我们看上面的铭文。铭文上写道:“这些铁掌是从霍尔德尼斯
庄园的壕沟里挖出的,为马蹄铁,但底部打成连趾形状,以使追赶者失去目
标。据推测,此乃中世纪久经沙场的霍尔德尼斯男爵们所有。”福尔摩斯打
开柜子,把手指沾湿,擦了一下铁掌。他的手指上留下了一层薄薄的新泥土。
“谢谢您,”他说着把玻璃柜关好。“这是我在这北部看到的第二件最
有意思的东西。”
“那么第一件呢?”
福尔摩斯折好支票,小心地放到笔记本里。“我是个穷人,”他说着,
亲切地拍了拍笔记本,把它塞进了里面口袋的深处。
黑彼德

一八九五年,我朋友在身心两方面都处于最佳状态。他那与日俱增的名
声,使他要办的案子应接不暇。我只要哪怕是略微暗示一下迈进我们贝克街
小小寒舍的某些著名人物,都会被认为不够谨慎,而受到责备。福尔摩斯像
所有伟大的艺术家一样,只为事业而生活。除了霍尔德尼斯公爵一案外,我
很少见他为自己无法估量的功绩索取高额报酬。他非常清高,或者说非常任
性,常常拒绝帮助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因为这些人的案子引不起他的兴趣;
而同时,他又会一连好几个星期尽心尽力地为一些普普通通的当事人奔走,
因为这些人的案子离奇动人,能激发他的想象力,并考验他的才智。
在一八九五年这难忘的一年中,福尔摩斯经办了一系列稀奇古怪、矛盾
百出的案子,其中包括对红衣主教托斯卡突然死亡的著名调查(这是在教皇
陛下特别指示下办理的),以及抓获那位臭名昭著的养金丝雀的威尔逊(这
为伦敦东区除掉了一个祸根)。紧接着这两个案子的是伍德曼李庄园的惨案,
也就是彼德・卡里船长之死的疑案。要是不把这桩非同寻常的案件加进来,
那么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破案记录也许不能算全。
那是七月的第一个星期,我朋友常常长时间外出,所以我知道他手头肯
定有什么案子。那几天,有几个长相粗野的人来访,并询问巴斯尔船长,于
是我意识到福尔摩斯一定乔装改扮、隐姓埋名在某处办案,以不让人知道他
那令人生畏的身分。福尔摩斯在伦敦不同的地方至少有五个小住处,可以在
这些地方改变自己的身分。他丝毫没有向我提及他正在办理的案子,我也不
习惯追问他。真正使我猜出他调查目标的第一个迹象是非常奇特的。他早饭
前就出去了,当他迈着大步走进屋来时,我坐下来正准备吃早饭。只见他头
戴礼帽,腋下夹着一根像雨伞一样的有倒刺的短矛。
“我的天哪,福尔摩斯!”我叫了起来。“你就这样带着那玩意儿在伦
敦东逛西转吗?”
“我一路跑到肉店又跑了回来。”
“肉店?”
“是啊,回来后胃口好极了。我亲爱的华生,早餐前锻炼一下无疑是大
有好处的。不过我敢打赌,你猜不出我进行了什么锻炼。”
“我也不想猜。”
他一面倒咖啡一面低声笑着。
“要是你刚才在阿拉迪斯肉店的后面,就会看到天花板下挂着一只死
猪,一位穿着衬衫的绅士正用这武器疯狂地戳它。这个精力旺盛的人就是我。
我很高兴我没有花多大力气就一下子把猪刺穿了。也许你也想试一试?”
“我才不想试呢!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我觉得这与伍德曼李的疑案有间接联系。啊,霍普金斯,我昨晚
收到了你的电报,一直在恭候你的光临。进来和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吧。”
我们的客人非常机警,三十左右,身穿素雅的花呢衣服,但保持着穿惯
了制服的那种笔挺的风度。我立刻认出他是斯坦莱・霍普金斯,一位福尔摩
斯寄予厚望的年轻警探。他像小学生一样,对我们这位晋名业余侦探的科学
方法充满了钦佩和敬意。霍普金斯愁容满面,带着十分沮丧的神情坐了下来。
“不用了,先生。我来这儿之前就吃过早饭了。我昨天来伦敦汇报,晚上就
没有回去。”
“你有什么可汇报的?”
“失败,先生,彻底的失败。”
“没有任何进展吗?”
“没有。”
“我的天哪!我一定要查一查这个案子。”
“福尔摩斯先生,要是您能查办这个案子,我可太高兴了。这个案子本
来是我的一次好机会,而我却一筹莫展。看在上帝份上,去那儿帮我一把吧。”
“好,好,我碰巧刚刚仔细看过已经掌握的所有证据,其中包括那份侦
察报告。我顺便问一下,在犯罪现场发现的那只烟丝袋,你是怎么看的?那
上面没有任何线索吗?”霍普金斯好像吃了一惊。
“先生,那当然是他自己的烟丝袋,里面有他名字的缩写字母。烟丝袋
是用海豹皮做的——他以前捕过海豹。”“可他没有烟斗。”
“是的,先生,我们没有找到烟斗。他确实很少抽烟,不过他也许为朋
友们准备了一些烟丝。”
“显然是吧。我提及这一点,是因为如果我来处理这个案子,会倾向于
把这烟丝袋作为我调查的起点。不过,既然我朋友华生医生对这起案子一无
所知,我也不反对再听一遍这个案子发生的经过,你不妨把主要情况简单地
给我们讲一下。”斯坦莱・霍普金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
“我这儿有份年谱,可以说明死者彼德・卡里船长的一生。他生于一八
四五年,现年五十岁,在捕捉海豹和鲸鱼上可谓不畏艰险,而且相当成功。
一八八三年,他当上了丹迪港①的捕海豹船‘海上独角兽’号的船长,一连几
次出海都颇有收获,于是便于次年,也就是一八八四年,告别了海上生活。
在这之后,他旅行了几年,最后在苏塞克斯郡靠近弗雷斯特住宅区的地方,
买下了一个叫伍德曼李的小庄园,并在那里住了六年,一星期前遇害。
“这个人有些很特殊的地方。在日常生活中,他可算是个严格的清教徒,
话不多,也比较阴郁。他家里有妻子,一个二十岁的女儿和两个女仆。女仆
经常更换,因为他家的气氛很压抑,有时简直让人受不了。这个人时不时地
会喝得酩酊大醉,一醉就成了十足的恶魔。大家都知道,他有时半夜把妻子
和女儿赶出家门,打得她们在院子里四处乱跑。直到全村的人被尖叫声惊醒。
“他有一次曾因殴打老牧师而遭到传讯,因为老牧师到他家中指责他行
为不良。总而言之,福尔摩斯先生,你很难遇到比彼德・卡里更凶暴的人,
而且我听说他当初当船长时性格就是这样。他这一行的人都叫他黑彼德,给
他起这个名字,不仅因为他皮肤黝黑,留着黑色的大胡子,而且因为他周围
的人都怕他怕得要命。不用说,邻居们没有一个不怕他、没有一个不对他敬
而远之的。他这样惨死之后,我没有听到有谁说过一句惋惜的话。
“福尔摩斯先生,你一定在调查报告中看到,这个人有个小木屋,不过
也许您朋友还没有听说过这一点。他在离家几百码远的地方建了一个小木
屋,总把这木屋叫作‘小船舱’,并且天天晚上睡在里面。这个小木屋只有
一间,长 16 英尺,宽 10 英尺。他一直把木屋的钥匙装在自己的口袋里,自
己铺床,自己收拾屋子,而且决不让任何人迈进木屋的门槛。木屋的四壁都
有窗户,上面挂着窗帘。窗户从来不打开。有一扇窗户正对着马路,晚上里
面亮着灯时,人们常相互对它指指点点,猜想着黑彼德在里面干什么。福尔


苏格兰东部的一个海港。——译者注
摩斯先生,我们在调查中得到的几点明确的情况就是从这扇窗户得来的。
“您还记得,在出事的前两天,有一位名叫斯雷特的石匠,在凌晨一点
钟时从弗雷斯特住宅区走来,走过小木屋时停了一下,透过树丛朝亮着灯的
窗户望了一眼。他发誓说,清清楚楚地看到窗帘上映出一个人头部的侧面像,
并且说这个人绝对不是他所熟悉的彼德・卡里。这个人留着胡子,但他的胡
子很短,而且向前翘着,与船长的胡子完全不同。石匠是这样说的,不过他
当时已经在酒店里喝了两个小时的酒,而且马路离窗户也有一段距离。再说,
他说的事是星期一,而谋杀是星期三发生的。
“星期二那天,彼德・卡里脾气坏极了,喝酒喝得满脸通红,凶暴得像
头吃人的野兽。他在他家的周围转游着,家里的几个女人听到他回来早就溜
了。他深夜去了小木屋。他女儿当晚是开着窗户睡觉的,在凌晨两点钟时她
听到从木屋方向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声,但是没有把这放在心上,因
为他喝醉了之后大喊大叫是常有的事。有个女仆早晨七点钟起来时,看到木
屋的门开着,但是因为太怕黑彼德了,所以一直到中午才有人大着胆子去看
看他怎么样。人们朝开着的屋门里瞥了一眼,映入他们眼帘的景象吓得他们
脸色苍白,飞跑回村。不到一小时,我就到了现场,接过了这个案子。
“福尔摩斯先生,您知道我通常是很冷静的,但我可以告诉您,当我把
头探进那小木屋时,我真的吓了一大跳。成群的苍蝇和绿头蝇在嗡嗡地叫着,
墙壁和地板看上去简直像个屠宰场。他把这小木屋叫作‘船舱’,这也的的
确确像个船舱,因为你在里面会感觉到像在一艘船上一样。屋子的一头有张
床铺,一个水手柜,墙上有地图和图表,还有一张‘海上独角兽’号的油画,
一个架子上摆着一排航海日记,整个一切完全像人们在一个船长的舱里所看
到的。他本人在屋子的中间,那张脸像一个因痛苦而死亡的人一样扭曲着,
斑白的胡子因为痛苦而往上翘着。一把钢制的鱼叉穿过他宽阔的胸膛,一直
深深地扎进他身后的木墙上。他就像一只被钉在硬纸板上的甲虫。他当然早
就死了,而且好像在他发出那痛苦的吼叫之后立刻就死了。
“先生,我熟悉您的方法,也运用了它们。我先不让人搬动任何东西,
而是先仔细地检查了屋外的地面和屋里的地板。没有任何脚印。”
“你是说你没有发现脚印?”
“先生,我可以向您保证,那里没有任何脚印。”
“我的好霍普金斯,我办过许多案子,还没有碰到过由什么会飞的动物
作的案。只要罪犯有两条腿,就一定会留下浅浅的脚印、淡淡的擦痕以及东
西移动过的微微的痕迹,一个运用科学方法的侦探全能看得出来。简直难以
想象,这么一间溅满血迹的屋子居然会没有任何一点可以帮助我们的线索。
不过,我从你的调查中可以看出,有些东西你没有能仔细检查。”
这位年轻警长听到我朋友这番讽刺话后,不由得眉头一皱。
“福尔摩斯先生,我当时没有找您真是太蠢了,可现在说这话也没有用
了。是的,屋里确实有几样东西值得特别注意。其中之一是用于谋杀的那把
鱼叉,是从墙上的一个架子上一把抓下来的。架子上还有两把鱼叉,放第三
把鱼叉的地方空着。鱼叉的木柄上刻着‘SS,海上独角兽号,丹迪港。’以
此可以推断,凶杀是在愤怒之中发生的,凶手顺手操起了看到的第一件武器。
考虑到凶杀发生在凌晨两点,而且彼德・卡里穿着衣服,我们可以推测,他
与凶手有约会,桌上的一瓶罗姆酒和两只用过的杯子也证明这一点。”
“不错,”福尔摩斯说,“我想这两个推测都说得通。屋里除了罗姆酒
外还有别的酒吗?”
“有,水手柜的上面有个小酒柜,里面摆着白兰地和威士忌。不过这对
我们并不重要,因为这些细酒瓶个个都是满的,显然没有喝过。”
“话虽这么说,这小酒柜还是比较重要的,”福尔摩斯说,“好了,请
给我们讲讲你认为与此案有关的其他物品吧。”
“桌上放着这只烟丝袋。”
“放在桌子的哪个地方?”
“放在桌子的中间。烟丝袋是用未加工的带毛的海豹皮做的,上面有根
小皮绳可以把它系住。烟丝袋翻口的里面有字母‘P. C.’,袋子里有半盎斯
水手们抽的强烈的烟丝。”“太好了!还有什么?”
斯坦莱・霍普金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土黄色封面时笔记本,本子的外面
已经磨得起了毛,里面的纸张也发黄了。笔记本的第一页上有人名字母缩写
“J.H. N. ”和日期“一八八三”。福尔摩斯把笔记本摆在桌上,非常仔细
地检查起来,霍普金斯和我则一左一右越过他的肩膀看着。笔记本的第二页
上印有“C. P. R. ”三个字母,后面几页都是数字。再往后有“阿根廷”、
“哥斯达黎加”、“圣保罗”等大项,每一项的后面都有几页符号和数字。
“你是怎么看待这些的?”福尔摩斯问。
“看起来好像是交易所证券的报表。我想‘J.H. N.’可能是某个经纪人
名字的缩写字母,‘C. P. R. ’可能是他的委托人。”
福尔摩斯说,“看看‘C. P. R. ’是不是加拿大太平洋铁路?”
斯坦莱・霍普金斯一面低声责骂自己,一面握紧拳头敲着自己的大腿。
“我真是太笨了!”他叫道,“你说的一点不错。那么我们要解开的只
有‘J.H. N.’ 这几个名字缩写了。我已经查过交易所的老报表,发现一八
八三年交易所内外所有经纪人中没有个人的名字缩写字母与这相符。可我总
觉得这是我手头掌握的最重要的线索。福尔摩斯先生,您得承认有这种可能
性,这几个字母也许是现场第二个人的名字缩写,也就是说是凶手的名字缩
写。我还认为,记载着大量有价证券的笔记本出现在本案中,第一次向我们
指出了谋杀的动机。”
福尔摩斯脸上的表情说明,这新的事态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很赞同你的两个观点,”他说,“我承认这本在最初调查中没有提
到的笔记本改变了我原来的看法。我原来对这起案子的看法没有考虑到这个
笔记本。你有没有追查一下笔记本里提到的那些证券?”
“我们正在交易所调查,但是我想这些南美公司股票拥有者的全部名单
很有可能在南美,肯定要过几个星期之后才能查出这些股份。”
福尔摩斯一直在用放大镜仔细检查笔记本的封皮。
“这儿有点弄脏了,”他说。
“是的,先生。那是血迹。我告诉过您,我是从地板上捡起来的。”
“血迹是在笔记本的上面还是下面?”
“是在挨着地板的那一面。”
“这意味着笔记本是在案发之后掉下来的。”
“正是这样,福尔摩斯先生。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而且我还认为笔记
本肯定是凶手仓皇逃跑中掉下的,因为它掉在门的旁边。”
“我想死者的财产中一定没有找到这些证券吧?”
“没有。”
“你有没有理由认为这是一起杀人抢劫案呢?”
“没有,先生。 屋里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动。”
“天哪,这真是件很有意思的案子。那里还有把刀子,是吗?”
“一把带鞘的刀子,还在刀鞘里。刀子就在死者的脚边,卡里太太证明
那是她丈夫的东西。”
福尔摩斯沉思了一会儿。
他最后开口说:“我想我应该亲自去察看一下。”
斯坦莱・霍普金斯高兴地叫了起来。
“谢谢您,先生。这真是让我如释重负啊。”
福尔摩斯朝这位警长摆摆手。
“一个星期前事情要容易得多,”他说,“不过现在去还不至于一无所
获。华生,要是你能腾出点时间陪我一起去,我将非常高兴。霍普金斯,你
去叫辆四轮马车,一刻钟后我们就可以出发去弗雷斯特住宅区了。”
我们在路边的一个小驿站下了车,匆匆穿过几英里长的树林。这片树林
是曾经抵挡萨克逊侵略者达六十年之久的大森林的一部分,被称为不可逾越
的“森林地带”、英国的堡垒。森林中大部分的树木已经被砍伐去炼铁,因
为英国最早的一些钢铁厂就坐落在这里。现在,钢铁业已经被吸引到了矿产
丰富的英国北部,这里只剩下表明它过去历史的荒凉的小树林和坑坑洼洼的
地面。绿色的山坡上有一块空地,上面有一座长而低的石头房子,一条马车
道弯弯曲曲地穿过田野通向那房子。靠近大路有一间小屋,三面被灌木丛围
着,屋门和一扇窗户正对着我们的方向。这就是谋杀的现场。
斯坦莱・霍普金斯带着我们走进这所房子,并把我们介绍给一位面容憔
悴、灰白头发的妇女——被害人的遗孀。她那布满深深皱纹的瘦脸,红红的
眼窝,以及眼睛深处隐藏着的恐惧的目光,都诉说着她长年所经受的苦难和
虐待。陪着她的是她的女儿,一个面色苍白的金发姑娘。姑娘毫无畏惧地望
着我们说,她很高兴她父亲死了,而且她祝福那个把她父亲戳死的人。黑彼
德把自己的家搞得太不像样,我们出来走到阳光下时,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
感觉。然后我们沿着死者踩出来的一条田间小路向前走。
小木屋可算是最简单的住房,四周是木板墙,房顶也是木头的,靠门有
扇窗户,屋的尽头也有扇窗户。斯坦莱・霍普金斯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低头
正要开锁,忽然停了下来,脸上露出警觉而又惊讶的神情。
“有人撬过锁,”他说。
情况确实如此。门的木质部分被撬过,油漆上被划过的地方露出了白色,
而且好像是刚刚被撬的。福尔摩斯一直在检查窗户。
“有人还想从窗子进屋。不管这个人是谁,他没有能进得去。这肯定是
个很笨的盗贼。”
我们的警长说:“这是件很不寻常的事。我可以发誓,昨天晚上这里没
有这些痕迹。”
我提示说:“也许是村里某个好奇的人干的。”
“这不大可能。村里人几乎没有谁敢走到这里来,更不用说闯进小屋了。
福尔摩斯先生,您怎么看呢?”
“我认为我们很幸运。”
“您是说这个人还会来吗?”
“很有可能。这个人来的时候,原以为门是开着的。他试着用一把很小
的折刀把门弄开,但是没有成功。那么他会怎么办呢?”
“第二天晚上带上更适用的工具再来。”
“我也是这样看的。我们要是不在这儿等着他,那就是我们的错了。现
在,先让我看看屋里的情况。”
谋杀的痕迹已经清理掉了,但屋里的家具还保持着案发那天夜里的情
形。整整两个小时,福尔摩斯全神贯注地依次检查了每一件物品,但他脸上
的神情表明他的检查收获不大。在他耐心检查的时候,他有一次停了一会儿。
“霍普金斯,你从这个架子上拿走过东西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动。”
“一定有东西被拿走了。架子上这个角落的灰尘比别处少些。可能是一
本平放着的书,也可能是只小盒子。好了,好了,我已经全部检查完了。华
生,我们去这美丽的树林里走走吧,享受几小时的鸟语花香。霍普金斯,我
们过一会儿再见,看看是否能和昨晚来访的先生短兵相接。”
晚上十一点多钟时,我们才布置好小小的埋伏。霍普金斯主张让小木屋
的门开着,但福尔摩斯认为那样会引起这位陌生人的怀疑。门上的锁很简单,
只要有一把结实的刀子就能把它打开。福尔摩斯还建议说,我们应该在屋外
而不是在屋里等,应该在顶头那扇窗户外面的灌木丛里等。这样,要是来人
点灯,我们就可以监视他,看看他深夜这样偷偷摸摸地来这儿干什么。
守候的时间又长又乏味,但有一种历险的感觉,就像猎人守候在水池边,
等待捕捉来饮水的野兽一样。黑暗中偷偷摸摸向我们走来的是什么样的野兽
呢?那是一只伤人的猛虎,只有和它尖锐的牙齿以及锋利的爪子进行艰苦的
搏斗之后才能捕到呢,还是一只躲躲闪闪的豺狼,只对那些懦弱的人和没有
防备的人构成威胁呢?
我们蹲在灌木丛里,一声不响地等待着一切可能发生的事。起初引起我
们警觉的是晚归的村民的脚步声和村里传来的说话声,但这些一一消失了。
除了远方传来的告诉我们夜晚进程的教堂钟声,和细雨落在我们头顶树叶上
的籁簌声,我们的四周一片寂静。
钟声已经敲过了两点半,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大门方向传来了一
声尖锐的咔嚓声,引起了我们的警觉。有人走上了马车道。接着又是很长时
间的寂静,我正开始怀疑那是一场虚惊,突然从木屋的另一边传来了悄悄的
脚步声,然后又传来了金属的摩擦声和碰撞声。来人正在撬锁。这次或是他
的技术有了长进,或是他的工具更好一些,只听到啪哒一声,门轴嘎吱吱地
转动了。然后有一根火柴被划亮,紧接着稳定的烛光照亮了屋内。我们透过
薄纱窗帘,盯视着屋内的情景。
这位夜间来客是个身体瘦弱的年轻人,黑色的胡须把他惨白的脸衬托得
更加苍白。他大概刚二十出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胆战心惊的人,
因为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牙齿在打冷战,四肢也在颤抖。他的衣着像
个绅士,穿着诺福克式的上衣和灯笼裤,头戴便帽。我们看到他惊恐地打量
着四周,然后把蜡烛头放在桌上,走到一个角落,出了我们的视线。他拿着
一个大本子又走了回来,那是架子上排成一排的航海日志中的一本。他靠在
桌上,一页页地飞速翻阅着本子,直到翻出他要找的项目。然后,他握紧拳
头作了一个愤怒的姿势,把本子合上,重新放回到角落里,并吹灭了蜡烛。
他还没来得及走出小木屋,霍普金斯的手就已经抓住了他的衣领。当他弄明
白被捕时,我听到他惊恐地长叹了一声。蜡烛又点上了,我们这位可怜的犯
人在侦探的看管下浑身打颤,蜷缩着身子。他一屁股坐在水手柜上,无奈地
逐个看着我们。
斯坦莱・霍普金斯说:“我的好伙计,你是谁?来这儿想干什么?”
这个人振作了一下精神,竭力保持镇定,然后望着我们。
“我想你们是侦探吧?”他说,“你们以为我和彼德・卡里船长的死有
牵连吧。我可以发誓我是清白无辜的。”
霍普金斯说:“这一点我们会弄清楚的。先告诉我们你的名字。”
“我叫约翰・霍普莱・内立根。”
我看见福尔摩斯和霍普金斯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可以信赖你们吗?”
“不,不行。”
“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呢?”
“如果你不回答,审讯时可能会对你不利。”
年轻人有些发窘。
“好吧,我告诉你们,”他说,“为什么不说呢?可是我真不愿意让以
前的流言蜚语又重新流传开来。你们听说过道生和内立根公司吗?”
我从霍普金斯的脸上看出他从没有听说过,但福尔摩斯却显得很有兴
趣。
他说:“你是说那两个西部银行家吗?他们亏损了一百万英镑,毁了康
沃尔郡一半的家庭,然后内立根失踪了。”
“正是这样的。内立根是我父亲。”
我们终于得到了一点确切的情况,可一个避债潜逃的银行家与被自己的
鱼叉钉在墙上的彼德・卡里船长之间,还有很大的距离。我们都非常认真地
听这位年轻人讲下去。
“事情主要涉及到我父亲。道生当时已经退休了。那时我虽说只有十岁,
却能感觉到这件事带来的耻辱和恐惧。人们总是说我父亲偷了所有的证券,
然后逃跑了。可事情并非如此。我父亲坚信,只要能熬到兑换证券的时候,
一切都会好的,债权人的钱也一分都不会少。逮捕我父亲的传票还没来得及
发出,他就坐小游艇动身去了挪威。我还记得最后那一个晚上他和我母亲告
别的情景。他给我们留下了一张他带走的证券的清单,并且发誓说他一定会
回来澄清名声,信任他的人是不会受累的。可他从此一直杳无音讯,人和游
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和我母亲都相信,他和游艇,还有带走的那些证券,
全都沉到了海底。但是,我们家有位忠实的朋友,也是位商人。他不久前发
现,我父亲带走的证券有一部分又重新出现在伦敦市场上。你们可以想象出
我们是多么惊讶。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追查这些证券,在经过许多波折和
困难之后,终于发现这些证券的最初卖主是彼德・卡里船长,也就是这座木
屋的主人。
“我当然对这个人作了一些调查。我发现他掌管过一艘捕鲸船,而这艘
捕鲸船在我父亲渡海去挪威的时候,正好从北冰洋返航。那年的秋季多风暴,
而且一直刮着强劲的南风。我父亲的游艇很有可能被风吹到北方,在那儿遇
见了彼德・卡里船长的船。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我父亲怎么样了呢?不
管怎么说,要是我能从彼德・卡里船长这儿弄清楚这些证券是怎么出现在市
场上的,那么我就能证明我父亲并没有出售它们,而且他带走它们的时候并
不是为了私利。
“我来苏塞克斯想见这位船长,可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可怕的凶杀。我
从案情调查报告中读到了对这间小屋的描述,得知这只船的航海日志还保存
在屋里。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能够察看一下‘海上独角兽’号在一八八三年
八月发生的事,我也许能解开我父亲的生死之谜。我昨晚想弄到那些航海日
志,但是没有能打开门。今晚我又来试了一下,打开了门,结果发现航海日
志中八月份的那几页被撕掉了。就在这时候我被你们抓住了。”
“就这些吗?”霍普金斯问。
“是的,就是这些。”他说的时候躲闪着目光。
“你没有别的要告诉我们吗?”
他犹豫了一下。
“是的,没有了。”
“昨天晚上之前,你没有来过吗?”
“没有。”
“那么你怎么解释这个呢?”霍普金斯大声说道,一面举起那本笔记本。
笔记本的第一页上有这个人名字的字母缩写,封面还有血迹。
这个可怜的人一下子垮了。他用手捂着脸,全身发抖。
他痛苦地说:“你是从哪里弄到的?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掉在旅馆里了
呢。”
霍普金斯严厉地说:“够了。不管你还有什么别的要说,你到法庭上去
说吧。你现在跟我一起去警察局。福尔摩斯先生,我非常感谢您和您朋友来
这儿帮助我。让你们跑了一趟真是没必要,因为没有你们我也会成功地办成
这个案子,不过尽管这样,我还是非常感谢。我们已经在勃兰布莱特旅店为
你们订好了房间,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去村里了。”
我们第二天早晨回伦敦时,福尔摩斯问我:“华生,你觉得这件事情怎
么样?”
“我看得出,你不大满意。”
“不,华生,我非常满意。不过我同时也感到斯坦莱・霍普金斯的方法
不大对头。我对斯坦莱・霍普金斯感到失望。我本以为他会处理得更好一些。
人总是应该探索一下是否有第二种可能性,并且留下余地。这一刑事案件调
查中的首要原则。”
“那么什么是本案的第二种可能性呢?”
“就是我自己一直在调查的线索。我们据此也许一无所获。我很难说。
但我至少要一直查到底。”
在贝克街有几封信在等着福尔摩斯,他抓起一封拆开,发出了一阵胜利
的笑声。
“华生,太好了!第二种可能性有了发展。你有电报纸吗?给我写两封
电报:‘莱特克利夫大街,海运公司,萨姆纳。派三个人来,明天上午十点
到。——巴斯尔。’我在那地方用的就是这个名字。另外一封是:‘布立克
斯顿,洛德街 46 号,警长斯坦莱・霍普金斯。请于明日上午九点半来吃早饭。
紧要。如不能来,请回电。——歇洛克・福尔摩斯。’好了,华生,这起讨
厌的案子整整缠了我十天。我现在终于可以那它完全搁到一边去了。我相信
明天我将会听到最后的结果。”
斯坦莱・霍普金斯准时在我们约好的时间来了,我们一起坐下来享用赫
德森太太准备的丰盛的早餐。年轻的警长因为办案成功,所以兴致很高。
福尔摩斯问他:“你真的认为你的结果是正确的吗?”
“这是我办的最完善的案子。”
“可我觉得这个案子还没有完全了结。”
“福尔摩斯先生,您的话让我感到很意外。还有什么没有了结呢?”
“你的解释是否能说明事情的各个方面?”
“当然能啦。我调查出年轻的内立根是在案发的当天住进勃兰布莱特旅
馆的。他去那里的借口是打高尔夫球。他的房间在一楼,随时都可以出去。
就在当天晚上,他去了伍德曼李,在小木屋见到了彼德・卡里,与他吵了起
来,并用鱼叉刺死了他。然后,他为自己所干的事情感到惊恐不安,逃出了
小木屋,匆忙之中把笔记本掉在了地上。这笔记本是他带来询问彼德・卡里
那些不同证券时要用的。您也许注意到了,有些证券上打了勾,而绝大多数
没有。那些打了勾的证券是在伦敦市场上找到的,其他那些据推测仍在彼
德・卡里手里。按照小内立根自己的说法,他急于找到那些证券来还给他父
亲的债权人。他逃走之后,有几天不敢靠近那小木屋,但他最后不得不再去
小木屋,因为他要获得他所需要的情况。事情不是非常简单、非常明显的
吗?”
福尔摩斯笑着摇摇头。
“霍普金斯,我看里面只有一个漏洞,就是这一切完全不可能。你有没
有试过用鱼叉去刺东西?没有?喔,喔,我亲爱的先生,你必须注意这些细
节。我朋友华生医生可以告诉你,我整整试过一个上午。那可不是件容易的
事,需要臂力很强,动作娴熟。可本案这把鱼叉刺出时力道很足,叉头深深
地扎进了木墙。你认为这位贫血的青年能够掷出这样凶猛的一击吗?深更半
夜与黑彼德一起共饮罗姆酒的是这个人吗?两天前在窗帘上被人看见的是他
的侧影吗?不,不,霍普金斯,我们要找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强壮有力的人。”
警长的面孔在福尔摩斯讲这番话的时候拉得愈来愈长。他的希望和雄心
一一破碎了,不过不经过斗争他是不会放弃他的立场的。
“福尔摩斯先生,案发的那天晚上内立根在场,这一点你无法否认吧。
笔记本可以证明这一点。即使您挑出毛病,我的证据仍能让陪审团满意。再
说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已经抓住了我认定的罪犯,而您说的这位可怕的罪
犯在哪儿呢?”
福尔摩斯神色庄重地说:“我想现在上楼的就是他。华生,我觉得你最
好把枪放在容易拿到的地方。”他站起来把一张写好的纸条放在一张靠墙的
桌子上。他说:“我们准备好了。”
门外早就传来了粗哑的说话声,这时赫德森太太开门进来说,有三个人
要见巴斯尔船长。
“让他们一个个地进来,”福尔摩斯说。
第一个进来的人个子不高,有着红色的脸颊,长着斑白、蓬松的连鬓胡
子,很讨人喜欢。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叫什么?”他问。
“詹姆士・兰卡斯特。”
“我很抱歉,兰卡斯特,船上人员已经满了。给你半个金镑,谢谢你来
这里。请到这间屋子里去等几分钟。”
第二个进来的人细长、干瘦,头发平直,两颊内陷。他叫休・帕廷斯,
也没有被雇用。他同样得到半个金镑,到一边去等待了。
第三个来申请的人长相很独特。一张哈叭狗似的凶恶面孔镶在一团蓬松
的头发和胡须中,两只毫无畏惧的黑眼睛隐藏在一对下垂的浓眉下。他敬了
个礼,像水手一样站在一旁,手里转动着帽子。
“叫什么?”福尔摩斯问。
“帕特里克・凯恩斯。”
“叉鱼手吗?”
“是的,出过二十六次海。”
“我想是在丹迪港吧?”
“是的,先生。”
“愿意出海去冒冒险吗?”
“愿意。”
“要多少钱?”
“每月八镑。”
“可以立刻出海吗?”
“一收拾好东西就可以。”
“带证明材料来了吗?”
“带了,先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粘有油迹的旧表格来。福尔摩斯
接过来看了一眼就还给了他。
“你正是我要找的人,”他说,“那边的桌上有合同。你签个字,事情
就算定了。”
这位海员蹒跚着走到屋子的一边,拿起了笔。
“是在这儿签字吗?”他一面低下头去看桌上的东西一面问。福尔摩斯
扑到他身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这就行了,”他说。
我听到金属的撞击声和如同被激怒的公牛发出的一声吼叫声。接着就看
见福尔摩斯和那个海员在地上滚打在一起。这个人的力气太大了,要不是霍
普金斯和我赶紧过去帮忙,即使福尔摩斯熟练地给他戴上了手铐,他还是很
快会把福尔摩斯制服的。直到我把冰凉的枪口对准他的太阳穴的时候,他才
意识到反抗是没有用的。我们把用绳子绑住他的脚踝,然后才气喘吁吁地站
起来。
福尔摩斯说:“很对不起,霍普金斯,恐怕炒鸡蛋已经凉了。不过,一
旦知道你的案子胜利结束了,你吃早饭也许会更香一些。”
斯坦莱・霍普金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脱口说道:“福尔摩斯先生,我真不知道说什么
好。我觉得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就在闹笑话。我现在明白了我永远不该忘记的
一点:我是学生,您是老师。就说现在我已经看见了您所做的一切,我还是
不明白您是怎么办理的,也不明白它的意义。”
福尔摩斯宽厚地说:“好了,好了,我们都是慢慢积累经验的。你这次
的教训是永远不能忽略第二种可能性。你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年轻
的内立根身上,根本没有想到谋杀彼德・卡里的真正凶手是这位帕特里克・凯
恩斯。”
那位海员嘶哑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他说:“您听我说,先生。我一点也不抱怨你们这样对待我,但是我希
望你们说话要确切。您说我谋杀了彼德・卡里,但我说我杀了彼德・卡里,
这区别是很大的。也许你们不相信我说的话,也许你们认为我只是在骗你
们。”
“一点也不,”福尔摩斯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很快就会说完的,而且我发誓我说的一切都是真话。我很了解彼德・卡
里,当他拔出刀子时,我抄起鱼叉朝他掷了过去,因为我知道不是他死就是
我死。他就是这样死的。你们可以把这说成是谋杀。让黑彼德的刀子扎进我
的心脏,或是让绞索套住我的脖子,对我来说都一样。”
“你怎么会去那儿呢?”福尔摩斯问。
“我给你们从头讲吧。让我坐下来,这样讲话方便些。事情发生在一八
八三年的八月。波德・卡里是‘海上独角兽’号的船长,我是后备叉鱼手。
我们当时正离开北冰洋的坚冰返航,整整一星期遇到的是迎面刮来的强劲南
风。我们救起了一只被风吹到北方来的小船。船上只有一个人,而且是初次
出海。我们船上的水手们以为他的大船已经沉没,他乘这只小船去挪威海岸。
我猜他船上的海员都淹死了。总之,我们把这个人救到了船上。他和船长在
舱里谈了很长时间。这个人随身带来的行李只有一只铁皮箱子。就我所知,
这个人的名字从来没有人提到过,而且他第二天就消失了,好像他根本没有
上过我们的船一样。当时的说法是,这个人不是自己跳海就是在那恶劣的天
气中掉进海里去了。只有一个人知道他出了什么事,这个人就是我,因为我
在值深夜第二班的时候,亲眼看见船长把他的两只脚捆住,扔进了船舷外的
大海里。两天后我们就看见谢特兰灯塔了。
“这件事我对谁也没有说。我想等着看看有什么结果。我们回到苏格兰
后,这件事情轻描淡写地掩饰了过去,也没有人再问。一个陌生人死于意外
事故,谁也没有必要去打听。彼德・卡里不久就不干出海的行当了,好多年
之后我才知道他在哪里。我猜想他是为了那铁箱子里的东西才下毒手的,而
且我以为他现在可以给我一笔钱让我不说出去。
“我通过在伦敦遇见过他的一位水手得知了他的下落,便去他那里敲他
一笔。头一天晚上他很通情达理,准备给我一笔钱,让我一辈子不用再出海。
我们说好两天后把事情办完。我再去的时候,发现他已有三分醉意,而且脾
气很坏。我们坐下来喝酒,聊着过去的事。他喝得越多,我越发现他的脸色
不对。我看到了墙上的鱼叉,心想也许在我完蛋前用得着它。最后,他对我
发起火来,又啐又骂,眼睛里露出凶光,手里拿着一把大折刀。他还没有来
得及把刀从刀鞘里拔出来,我就用鱼叉刺穿了他。天哪!他那一声喊叫!他
的面孔在我眼前模糊起来。我站在那里,四周都是他身上溅出来的血。我等
了一会,看到没有任何动静,便又鼓起了勇气。我四下看了看,见到架子上
放着那只铁箱子。不管怎么说,我和彼德・卡里都有权要这只箱子,于是我
带着它离开了小屋。愚蠢的是我把烟丝袋忘在了桌上。
“我现在要告诉你们一件最古怪的事。我刚走出小屋,就听到有人走来。
我躲到了灌木丛中。一个人偷偷摸摸走过来,进了小屋,像见到鬼似的喊了
一声,撒腿就拼命跑,一会儿就没影了。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干
什么。至于我嘛,我走了十英里,在顿布立吉威尔斯上了火车,到了伦敦。
神不知,鬼不觉。
“等我检查箱子的时候,我才发现箱子里没有钱,只有一些证券,但我
不敢卖。我没有能把黑彼德抓在手里,现在身无分文地困在了伦敦。我只剩
下了我的手艺。我看到雇佣叉鱼手的广告,报酬又高,所以就去了海运公司,
他们把我派到了这儿。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再说一遍,法律应该感谢我杀
了黑彼德,因为我给他们省下了一根麻绳钱。”
“你讲得非常清楚,”福尔摩斯说着站起身来点上烟斗。“霍普金斯,
我看你应该尽快把这个犯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去。这个房间不适合作牢房,再
说帕特里克・凯恩斯先生身材魁梧,占的空间也太大了点。”
霍普金斯说:“福尔摩斯先生,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即使是现在
我还是不明白您是怎么成功的。”
“我只是从一开始就幸运地抓住了正确的线索。要是我早知道有那本笔
记本,也很可能像你一样被它把思路引向别处。但是我所听到的一切都只把
我引向一个方向。那惊人的力气,使用鱼叉的技巧,罗姆酒,装着粗制烟丝
的海豹皮烟丝袋——所有这些只使人想到一个海员,一个捕过鲸鱼的海员。
我相信烟丝袋上名字的字母缩写完全是个巧合,不会是彼德・卡里,因为他
很少抽烟,木屋里也没有找到烟斗。你记得我曾问过你,木屋里是不是有白
兰地和威士忌,你说有。有多少没有出过海的人在有这些酒的情况下,还会
喝罗姆酒呢?所以我确信这是个海员。”
“您是怎么找到他的呢?”
“我亲爱的先生,这个案子到这时就非常简单了。如果凶手是海员,那
肯定是和他一起在‘海上独角兽’号上共过事的人。就我所知,黑彼德从来
没有上过别的船。我给丹迪港打了电报,三天后就弄清了一八八三年‘海上
独角兽’号上所有水手的名字。当我看到名单中有帕特里克・凯恩斯时,我
的侦察就几乎大功告成了。我推测他可能在伦敦,并且希望能离开英国一段
时间。于是,我在伦敦东区住了几天,设计出了一个北冰洋探险队,提出极
其诱人的条件找叉鱼手,在巴斯尔船长的手下干活——然后就有了这结果!”
“太妙了!”霍普金斯叫道,“太妙了!”
福尔摩斯说:“你得尽快释放小内立根。我觉得你应该向他道歉。那只
铁箱子也必须还给他,当然,彼德・卡里卖出去的那些证券是要不回来了。
霍普金斯,外面有出租马车,你可以把这个人带走了。如果审判时要我出庭,
我和华生的地址是在挪威的某个地方——详细地址我以后再告诉你。”
查尔斯・密尔沃顿

我现在所讲的事情发生在多年前,可我落笔时仍然战战兢兢。多年来,
无论我在写作时多么小心谨慎,多么保持分寸,我都无法把真情公布于众。
不过,既然本案所涉及的关键人物已经不再受人间法律的约束,我只要作一
些必要的保留,就能把这个案件讲述出来,而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这个
案件在歇洛克・福尔摩斯和我自己的生涯中可算是绝对独特的一件。如果我
略去了日期和其他可以使人追溯出事情真相的情节,敬请读者原谅。
某个冬日的傍晚,天很冷,地上有霜。我和福尔摩斯出去散了会儿步,
六点钟左右才回来。福尔摩斯打开灯,灯光照出桌上有一张名片。他瞥一眼,
厌恶地哼了一声,把它扔到地上。我把名片捡起来,看到上面写着:

查尔斯・奥古斯特斯・密尔沃顿
阿坡多尔塔
罕姆斯德区
代理人

“这人是谁?”我问。
“伦敦最坏的人,”福尔摩斯回答说,一面坐下来把腿伸到壁炉前。“名
片背后写了什么没有?”
我把名片翻过来,读道:
“六点半来访——查・奥・密。”
“哼!那他就要来了。华生,当你在动物园站在蛇的面前,看到这种蜿
蜒爬行的有毒的动物,看到它们吓人的眼睛和邪恶的扁脸时,你是不是会有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密尔沃顿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我干这一行接触过的
杀人犯有五十多个,可其中最坏的一个也没有像他这样使我如此厌恶。然而
我又不得不跟他打交道,实际上今天就是我请他来的。”
“可他究竟是干什么的?”
“我就告诉你,华生。他是敲榨勒索这一行登峰造极的人物。男人,尤
其是女人,一旦有秘密和牵涉到名誉的事落到了他的手中,那就只有听天由
命了!他带着一张笑脸和一颗铁石般的心肠,进行勒索再勒索,直到把他们
全部榨干。这个人有几分天才,本可以在某个更体面的行业中发迹。他的方
法是:让人们知道,他愿意出高价买下有钱有势的人的信件。他不仅从一些
不可靠的男女仆人手里搞到这些东西,而且常常从一些赢得了妇女感情与信
任的文明恶棍手中得到这些东西。他出手很大方。我曾听说他只为一张两行
字的便条就付给一个仆人七百镑,结局是造成了一个贵族家庭的毁灭。市面
上的一切都会传到密尔沃顿那里。我们这座大城市里有几百个人一听到他的
名字就会吓得脸色发白。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下手,因为他太有钱,
也太狡猾,决不属于那种靠这一行养家糊口的人。他会把一张王牌留在手里
好多年,为的是在能赢到最大赌注时把它打出去。我刚才说他是伦敦最坏的
人,那么我现在要问你,一个发脾气时打老婆的暴徒怎么能跟这个人相比呢?
为了往自己早已鼓鼓囊囊的钱袋里再塞点钱,他可以有步骤地、从容地去折
磨人的心灵。”
我很少见我朋友如此激动地说话。
我说:“可总有什么法律能管管这家伙吧?”
“理论上说有,可实际上做不到。比方说,要是一个女人让他蹲几个月
的监牢,而她自己的名誉立刻被毁掉,这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所以,他的
受害者都不敢反击。要是他敲诈一个无辜的人,我们当然要抓他,可他狡猾
得像个魔鬼。不,不,我们得另想些办法来对付他。”
“那他来这儿干吗?”
“因为一位很有名气的当事人把她不幸的案子交给了我。这个人就是贵
族小姐爱娃・布莱克威尔,上个季度初登社交界的最美丽的女士。她两个星
期后就要嫁给多弗考特伯爵。这个恶魔弄到了几封轻率的信——轻率的,华
生,仅此而已——信是写给一个年轻的穷乡绅的。这些信足以毁掉这门婚姻。
如果不给他一大笔钱,密尔沃顿就会把这些信交给伯爵。我受委托见他,尽
我所能把价钱压低。”
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声。我朝楼下望去,看见一辆富丽
堂皇的双驾马车,车上明亮的灯光照着一对栗色骏马的光润腰腿。仆人打开
车门,从车上下来一个矮壮的男人,身上穿着粗糙的黑色卷毛羊皮大衣。接
着,这个人就来到了我们的屋里。
查尔斯・奥古斯特斯・密尔沃顿大约五十岁,一个显得很聪明的大脑袋,
一张光滑的圆鼓鼓的脸上始终挂着冷笑,一双灵活的灰眼睛在金边大眼镜后
面闪动着。他的脸上还带有一丝匹克威克先生①的那种仁慈,然而破坏这种仁
慈感觉的是他的假笑和他锐利而四下打量的眼睛里射出的寒光。他的声音也
像他的表情一样,温和而又稳重。他伸出又小又胖的手朝我们走来,嘴里低
声说他第一次来没有见到我们感到很遗憾。福尔摩斯不理睬那只伸出来的
手,而是板着脸冷冰冰地看着他。密尔沃顿咧开嘴笑了一下,耸了耸肩,脱
掉大衣,仔细地把它折好放在椅子背上,然后坐下来。
他用手朝我的方向一指,说道:“这位先生是谁?这样说话谨慎吗?合
适吗?”
“华生医生是我的朋友和同事。”
“太好了,福尔摩斯先生。我是为了您的当事人才这样问的。这件事情
太微妙……”
“华生医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那我们就谈正事吧。您说您代表爱娃小姐,那么她有没有授权您接受
我的条件呢?”
“你的条件是什么?”
“七千英镑。”
“否则呢?”
“我的好先生,我真不愿意谈论这一点。如果在十四号没有付钱,那么
在十八号也就肯定不会有婚礼。”他脸上洋洋得意的笑容令人更加难以忍受。
福尔摩斯想了一会儿。
“我觉得,”他说,“你好像太自以为是了一点。我当然知道这些信的
内容。我的当事人一定会按照我的建议去做的。我要劝她把这一切告诉她未
来的丈夫,相信他的宽宏大量。”
密尔沃顿咯咯地笑了起来。


英国小说家狄更斯《匹克威克外传》中的主人公,以朴实慷慨著称。——译者注
“你显然不了解伯爵,”他说。
从福尔摩斯困惑的表情中,我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的确不了解。
“这些信会造成什么样的危害呢?”他问。
“危害很大,很大,”密尔沃顿回答说,“这位小姐的信写得很讨人喜
欢,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多弗考特伯爵是不会欣赏这些信件的。既然您持
不同看法,我们就不用再谈下去了。这只是一笔买卖而已。要是您认为把这
些信件交给伯爵对您的委托人最为有利,那么付这样一大笔钱把它们买回去
的确是太傻了。”他站起身来去拿他的黑色卷毛羊皮大衣。
福尔摩斯气得恼羞成怒,脸色发白。
“等一下,”他说,“不要那么急着走。这是个很微妙的问题,我们当
然应该尽力避免发生丑闻。”
密尔沃顿又坐回到椅子上。
“我早就知道你会明白这一点的,”他咕哝着说。
福尔摩斯继续说下去:“你应该知道,爱娃小姐并不是很有钱。我可以
向你保证,两千英镑就会让她倾家荡产,你说的数目完全超出了她的能力范
围。因此,我请求你降低你的要求,按我提出的价格把信还回去。我保证让
你得到她所能支付的最高价格。”
密尔沃顿咧开嘴笑了起来,并且诙谐地眨着眼睛。
他说:“我知道,你说的这位小姐的财产情况确实如此。不过您也要知
道,一位小姐结婚的时候也是她的亲朋好友替她效力的最好时机。他们也许
打不定主意该买什么样的结婚礼物,但我可以保证,买下这一叠信要比买下
伦敦所有的枝形烛台和餐具给她带来更多的快乐。”
“这是办不到的,”福尔摩斯说。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多么不幸啊!”密尔沃顿一面大声说着,一面
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我情不自禁地想到,女士们要是不做些努力就太
不明智了。请看这个!”他举起一封便笺,信封上印有家徽。“这封信属于
——也许我该等到明天早晨再说出这个名字。但到那时这封信就会落在这位
女士的丈夫手中,就是因为她不肯把她的那些钻石换成纸币,拿出一点点来。
这真是太遗憾了!您记得迈尔丝小姐和多尔金上校突然解除婚约的事吗?就
在他们结婚前的两天,《晨报》上登出了一小段文字,说婚礼取消了。为什
么呢?听起来也许令人难以置信,只要一千二百镑这么区区小数,问题本可
以圆满解决。这是不是很可惜?而现在我发现您,一个通情达理的人,竟然
在您委托人的前途和名誉危在旦夕的时候讨价还价。福尔摩斯先生,您真让
我吃惊。”
福尔摩斯回答说:“我说的是真话。她没法弄到这笔钱。对你来说,接
受我提出的这笔不小的数目,比毁掉这位女人的前途不是更好吗?因为毁掉
她的一生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福尔摩斯先生,这您就弄错了。事情传出去间接地对我有很大的好处。
我还有八九件类似的事情快要办理了。要是她们得知我拿爱娃小姐示众,我
想她们会更理智一些。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福尔摩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华生,站到他身后去!别让他出去!先生,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那笔
记本里的东西。”
密尔沃顿像老鼠一样飞快地溜到了屋子的一边,背靠墙站着。
“福尔摩斯先生,福尔摩斯先生,”他说着翻开上衣的前襟,露出藏在
里面口袋里的一把大左轮手枪的枪柄。“我料到你会有意外之举。这种情况
我常常遇到,可这有什么好处呢?我实话告诉你,我是全副武装的,而且完
全准备用枪,因为我知道法律会支持我的。再说,你以为我会把那些信夹在
笔记本里带到这里来,那就完全错了。我是不会干这种蠢事的。好了,先生
们,我今晚还有一两个小约会,而且到罕姆斯德区也很远。”他走过来拿起
大衣,手放在枪上,转身朝门口走去。我拿起一把椅子,见福尔摩斯摇了摇
头,便又放了下来。密尔沃顿微笑着鞠了一躬,眨眨眼,走出了屋子。不一
会,我们听到马车砰的关门声和车轮的辘辘声。他走了。
他翻开上衣的前襟,露出藏在里面口袋里的枪柄。
福尔摩斯一动不动地坐在火炉前,双手深深地插在裤口袋里,下巴垂到
胸前,眼睛紧盯着发光的余烬。整整半个小时,他一动不动,也不作声。然
后,他带着已经打定主意的姿态站了起来,走进他的卧室。过了一会儿,从
里面出来一个不修边幅的年轻工人,留着山羊胡子,一副得意的样子。他下
楼前在灯上点燃了泥制的烟斗。“华生,我过一会儿回来。”他说着就消失
在夜幕中。我知道他已经开始和查尔斯・奥古斯特斯・密尔沃顿较量,但我
没有想到这场较量竟会采取那种特殊的形式。
一连几天,福尔摩斯整天穿着这身衣服进进出出,但除了他说过在罕姆
斯德,而且没有浪费时间外,我对他所做的事一无所知。最后,在一个暴风
雨之夜,他终于回来了。外面狂风呼啸,吹得窗子啪啪作响。他除掉化装,
坐在火炉前,像他往常一样默默地会心地笑了。
“华生,你看我像不像个快要结婚的人?”
“一点也不像。”
“那我让你高兴一下,我订婚了。”
“我的天哪!我祝——”
“和密尔沃顿的女仆。”
“天哪,福尔摩斯!”
“华生,我需要情报。”
“你做得太过头了吧?”
“这是非常有必要的一步。我装扮成一个生意兴隆的管道工,名字叫埃
斯科特。我每天晚上和她一起散步,和她聊天。天哪,都谈了些什么呀!不
过我弄到了我想要的一切情况。我现在对密尔沃顿家已经了如指掌。”
“福尔摩斯,可那姑娘呢?”
他耸耸肩。
“我亲爱的华生,这是没办法的事。既然桌上的赌注是这个样子,你只
能尽量出牌了。不过我庆幸有个情敌,我一转身他准会把我挤掉。多么美好
的一夜啊!”
“你喜欢这种天气?”
“这种天气很适合我的目的。华生,我想今晚闯入密尔沃顿的家。”
他的这句话是用十分坚决的语气慢慢说出来的,我听了不禁倒吸一口凉
气,全身打颤。就像黑夜一道闪电立刻照亮了野外的每一个角落,我一眼就
看出了这个行动可能产生的每一种后果:被发现、被抓住、受尊重的事业以
不可挽回的失败和耻辱而告终,我朋友将受到这个可恶的密尔沃顿的摆布。
我叫了起来:“福尔摩斯,看在上帝份上,想想你在干什么吧!”
“我亲爱的朋友,我一切都考虑过了。我从来不干莽撞事,如果有别的
办法,我不会断然采取这种冒险的行动。我们仔细而公正地想一想。我想你
会认为这样做在道义上是无可非议的,虽然从法律上讲这是非法的。深夜闯
入他家和强行拿走他的本子是一回事,而当时拿他的本了你还想帮我的忙
呢。”
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
“是的,”我说,“只要我们此行是拿走那些用于非法目的的物品,我
们在道义上就是正当的。”
“正是。既然这在道义上是正当的,那么我只要考虑个人风险问题。如
果一位女士迫切需要一位先生的帮助,这位先生是不应该过多地考虑风险问
题的。”
“你会被人误解的。”
“是的,这是风险的一部分。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拿回那些信件。
那位可怜的小姐没有那么多钱,也没有别人可以信赖。明天是最后一天期限,
除非我们今晚能弄到那些信件,否则这个恶棍就会说到做到,毁了这位小姐
的一生。因此,我要么让我的委托人听天由命,要么打出这最后一张牌。华
生,我跟你说实话,这是我和密尔沃顿之间的生死决斗。你也已经看到了,
他赢了前几个回合,但是我的自尊和荣誉一定要我斗到底。”
我说:“我真不愿意这样做,但我想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们什么时候动
身?”
“你不用去了。”
“那你也不必去,”我说,“除非你让我和你一起去冒险,否则我向你
发誓,我马上就坐马车到警察局去告发你。我是说到做到的。”
“你帮不了我。”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打定了
主意。有自尊心、讲名誉的不只有你一个人。”
福尔摩斯显得有些不高兴,但是终于舒展开了眉头,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了,好了,我的好伙计,就这么办吧。我们在这房子里共同生活了
好几年,如果再蹲在同一座牢房里就更有意思了。华生,我跟你说实话。我
一直有个想法:我要是当罪犯,一定是超一流的。这是我在这方面难得的一
次机会。看这儿!”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整洁的皮制小袋,打开来亮出里面
几件闪亮的工具。“这是最新最好的盗窃工具,镀镍的撬棒,镶着金刚石的
玻璃刀,万能钥匙,以及对付现代文明所需要的各种新玩意儿。我这儿还有
在黑暗中使用的灯。一切都准备好了。你有走路不出声的鞋吗?”
“我有双橡胶底的网球鞋。”
“好极了!有面具吗?”
“我可以用黑绸布做两个出来。”
“我看你干这类事情很有天赋。很好,你做面具吧。我们出发前随便吃
点东西。现在是九点半。十一点钟我们要赶到教堂区。从那儿到阿坡多尔塔
要走一刻钟。我们半夜前可以动手。密尔沃顿十点半准时睡觉,而且睡得很
死。不管怎么说,我们可以在两点钟前口袋里装着爱娃小姐的信件回到这
里。”
福尔摩斯和我穿上夜礼服,这样看上去像两个看完了戏回家的人。我们
在牛津街叫了一辆双轮马车去罕姆斯德区的一个地方。到那儿之后,我们付
了车费,扣上外衣的纽扣,因为天很冷,风好像要把我们吹透。我们沿着荒
地的边缘走着。
福尔摩斯说:“这件事需要谨慎对待。这些信放在这家伙书房里的一个
保险柜里,书房是他卧室的前厅。不过,像所有会照料自己的壮汉一样,他
睡觉睡得很死。我的那位未婚妻阿加莎说,仆人们把叫不醒主人当作笑话讲。
他有个忠心耿耿的秘书,白天从不离开书房,因此我们只能晚上去。他还有
一只凶猛的狗,总在花园里逛来逛去。我前两天晚上和阿加莎约会都很晚,
她把狗锁起来,好让我顺利地出去。就是这座房子,很大,有院子。进大门
——向右穿过月桂树。我们最好在这儿把面具戴上。你看,任何一扇窗子里
都没有灯光,一切都很顺利。”
我们戴着黑绸面具,看上去像是两个伦敦最好斗的人。我们悄悄走近这
所宁静而又阴森森的房子。房子的一边有一个铺了瓷砖的阳台,沿着阳台有
几个窗户和两扇门。
福尔摩斯低声说:“这就是他的卧室。这扇门直接通向书房。这本来对
我们最有利,但是门上了锁,而且还拴上了,要进去就会弄出很多声音来。
到这边来。这儿有间花房,门通向客厅。”
这地方也上了锁,但福尔摩斯划掉了一圈玻璃,然后伸手从里面开了锁。
我们一进去,他就关上了门,这样我们从法律的角度来说就成了罪人。花房
里温暖、凝重的空气和异国花草的浓郁芳香迎面扑来,弄得我们都喘不过气
来。他在黑暗中抓住我的手,领着我穿过一排排的灌木丛。灌木刮在我们的
脸上。福尔摩斯有在黑暗中看清事物的特殊能力,这是精心培养出来的。他
一只手仍然抓着我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开了一扇门。我模模糊糊地觉得我
们进了一间大房间,里面不久前有人抽过雪茄烟。他在家具之间摸索着往前
走,又开了一扇门,我们进去后又把门关上。我伸出手去,摸到墙上挂着几
件外衣,我知道我是在过道里。我们穿过这条过道后,福尔摩斯又轻轻打开
右手边的一扇门。里面有什么东西向我们扑来,使我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当我察觉到那是一只猫时,我真想放声大笑。这间屋子里生着火,而且空气
里烟味很浓。福尔摩斯踮着脚走进,等我跟进去后,他轻轻地把门关上。我
们已经到了密尔沃顿的书房,对面有个门帘,通向他的卧室。
火烧得很旺,照亮了屋子。我看见门旁边有个闪亮的电灯开关,但即使
我们可以大大方方地开灯,现在也没有这个必要。壁炉的一边有个厚厚的窗
帘,遮住了我们从外面看见的凸窗。壁炉的另一边是通向阳台的门。屋子的
中央有张书桌,桌旁有把闪闪发光的红皮转椅。书桌的对面是个大书柜,顶
上有座雅典娜①的半身大理石像。在书柜和墙中间的角落里,有一个高高的绿
色保险柜,擦得闪闪发亮的铜把手把炉火映照在柜门上。福尔摩斯悄悄走过
去,看了看保险柜。然后他溜到卧室的门口,站在那里歪着头专心地听了一
会儿。没有任何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与此同时,我突然想到最好应该从外面
的门撤退,便过去检查这扇门。我惊喜地发现这扇门既没有上锁也没有插上
门拴。我碰了一下福尔摩斯的胳膊,他把戴着面具的脸转向那个方向。我看
到他吃了一惊,显然他和我都没有料到这一点。
他把嘴贴近我的耳朵说:“这不大妙。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不管
怎样,我们要抓紧时间。”


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译者注
“要我做什么?”
“你站在门边。要是听见有人来,就从里面把门拴上,我们可以顺原路
出去。要是他们从另外一边来,如果我们的事已经办完,就可以从这扇门出
去;如果事情没有办完,我们可以躲在窗帘后。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站到了门边。我最初的恐惧已经消失了,现在作为法律的藐
视者所感到的热情却比我维护法律时的热情更强烈。我们这次使命的崇高目
的、我们无私而带有骑士意味的感觉、我们对手的邪恶本性,所有这些都增
加了我们这次冒险的乐趣。我没有感到任何的犯罪感,相反,我为这种冒险
感到高兴和振奋。我带着几分羡慕,看着福尔摩斯打开他的工具袋,像外科
大夫进行复杂手术那样,冷静地、科学地、准确地选择他的工具。我知道开
保险柜是他的一个特殊爱好,我也理解他面前这个绿色和金色相间的怪物给
他带来的喜悦,正是这条巨龙吞噬了许多美丽女士的名声。福尔摩斯把大衣
放在一张椅子上,卷起夜礼服的衣袖,拿出两把手钻,一根撬棒和几把万能
钥匙。我站在中间的门旁,眼睛扫视着其他两个门,提防着出现紧急情况,
虽然我并不十分清楚出现意外该怎么行动。福尔摩斯集中精力干了半小时,
像个熟练的机械师一样,放下一件工具,又拿起另一件。最后,我听到咔哒
一声,保险柜宽宽的绿门开了。我一眼看到里面有许多纸包,每一包都捆着,
封着火漆,上面还写着字。福尔摩斯拿出一包来,但在闪烁的火光下看不清
字迹。他掏出在黑暗中使用的小灯,因为密尔沃顿就在隔壁的房间里,打开
电灯太危险了。突然,我看到他停了下来,专心地听,然后一瞬间关上保险
柜门,拿起大衣,把工具塞在口袋里,奔到凸窗的窗帘后,并且做了个手势
要我也跟过去。
我到了他那里,才听到使他敏锐的感官警觉起来的声音。这所房子的什
么地方有声音。远处传来砰的关门声。接着有迅速走近的沉重的脚步声,夹
杂着含糊不清的低低的说话声。声音是从屋外的走道传来的,到了门口停了
一下。门开了。接着就是电灯打开的响亮的咔哒声。门又关上了,刺鼻的雪
茄烟味直扑向我们的鼻孔。然后在离我们几码远的地方有人在不断地踱来踱
去。最后脚步声停了下来,椅子咯吱响了一下。随后又是钥匙开锁的响声和
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我刚才一直不敢朝外看,现在我轻轻地分开面前的窗帘往里窥视。我感
到福尔摩斯的肩膀顶着我,知道他也在看。在我们面前伸手可及的地方就是
密尔沃顿又宽又圆的后背。我们显然完全估计错了他的行动。他根本没有在
卧室,而是在房子另一端的吸烟室或是台球室里抽烟,那儿的窗户我们刚才
没有看见。他的大脑袋就在我们视线的正前方,上面长着灰白的头发,一块
秃了的地方亮光光的。他仰靠在红皮椅子上,伸直了双腿,嘴上斜叼着一根
雪茄烟。他穿着一件紫红色军服式的吸烟服,领子是黑绒的。他手里拿着一
叠厚厚的法律文件,懒散地读着,嘴里还吐着烟圈。他这种平静而舒适的姿
态看样子不会马上结束。
我感到福尔摩斯悄悄地抓住我的手,握了一下给我信心,好像这种情况
他能对付,而且他信心十足。从我这个角度可以明显地看到保险柜门没有关
严,密尔沃顿随时可能看出来,但我不知道福尔摩斯是否已经注意到这一点。
我心中打定主意,要是我从密尔沃顿凝视的神情中看出保险柜引起了他的注
意,我就立刻跳出去,用大衣蒙住他的头,把他按住,其他的事就交给福尔
摩斯去办。但是密尔沃顿一直没有抬头。他懒散地拿着文件,一页页地翻阅
着律师的申辩。我想,等他看完文件抽完烟,他总会去卧室的,然而,还没
有等他看完文件抽完烟,事态就有了新的发展,把我们的思路引到了别的方
向。
我注意到密尔沃顿有好几次看表,有一次还不耐烦地站起来又坐下。不
过,我决没有想到在这种不适当的时候他会有约会,直到我听到外面阳台上
传来轻微的响声。密尔沃顿放下文件,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那轻微的声音
又响了起来,接着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密尔沃顿站起来去开门。
他说:“哦,你晚了将近半小时。”
原来门没有上锁、密尔沃顿深夜没有入睡就是为了这个。我听到有女人
衣服的沙沙声。刚才当密尔沃顿的脸转向我们这边时,我已经把窗帘中间的
缝合上了,但这时我又小心翼翼地把它再次打开。密尔沃顿已经又坐了下来,
嘴角上仍然叼着雪茄烟。在明亮的电灯光下,只见他的面前站着一位妇女,
身材又高又瘦,皮肤黝黑,脸上戴着面纱,下巴下系着斗篷。她呼吸急促,
柔软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因感情激荡而颤抖着。
密尔沃顿说:“我说,亲爱的,你耽搁了我一晚上的好觉。我希望我等
得有价值。你别的时间来不行吗?”
这个女人摇摇头。
“好吧,不能来就不能来吧。要是伯爵夫人待你很差,那么你现在有机
会向她报复了。上帝祝福你。你为什么发抖?对了,振作起来。我们现在来
谈正事吧。”他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来。“你说你有五封信,其中
包括达尔波特伯爵夫人的。你想卖,我想买。这很好。我只要出个价就行了。
当然我要先看看这些信。如果真是好东西——我的天哪,是你?”
这个女人默默地揭开面纱,解开下巴下的斗篷。面对密尔沃顿的是一张
美丽、清秀、黑黝黝的脸——曲鼻梁,又浓又黑的眉毛遮住一双坚定、闪闪
发亮的眼睛,薄薄的嘴唇上带着危险的微笑。
“是我,”她说,“一个被你毁掉一生的女人。”
密尔沃顿哈哈大笑,但笑声中夹杂着恐惧。他说:“你太固执了。你为
什么要逼我走那样的极端呢?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连一个苍蝇都不会伤害,
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意要做,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定的价是你完全能付得
起的。你却不愿意付。”
“于是你就把那些信送给了我丈夫,他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人,我连给他
系鞋带都不配。那些信伤透了他那高贵的心,他死了。你记得最后那个晚上,
我从那扇门进来,求你发发慈悲,而你只是当面讥笑我,就像现在一样。你
那颗懦弱的心,不能不使你的嘴唇发抖。是的,你决没有想到会在这儿再见
到我,但正是那天晚上教会了我怎样独自面对面地见你。好了,查尔斯・密
尔沃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站起来说:“别以为你可以吓住我。我只要提高嗓子,就能把我的仆
人叫来把你抓起来。但我可以原谅你的怒气,因为这是很自然的。你怎么来
的就怎么出去,我也不想再提此事。”
这个女人把手放在胸前站在那里,薄薄的嘴唇上仍然挂着可怕的笑容。
“你永远不能再像毁了我的一生那样,去毁掉别人的生活了。你也不会
像绞杀我的心一样去绞杀更多的人的心了。我将为这世界除掉一个毒物。你
这恶狗,吃这一枪,一枪,一枪,一枪,再一枪。”
她掏出一把闪亮的小手枪,子弹一颗颗地打进密尔沃顿的身体,枪口离
他的前胸不到两英尺。他弯腰向前倒在了桌子上,猛烈地咳嗽着,伸手去抓
桌上的文件。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中了一颗子弹,便滚到了地上。
“你把我打死了,”他大叫了一声就不动了。她又看了他一眼,但他没有任
何动静。随后我听到一阵衣服的沙沙声,夜晚的空气吹进了这闷热的屋子,
复仇者已经走了。
我们当时即使出面干涉,也救不了密尔沃顿的命。不过,当那女人把子
弹一颗颗地打进密尔沃顿蜷缩的身体里的时候,我是准备跳出去的,但福尔
摩斯冰凉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明白福尔摩斯的意思:这不关我们的
事,正义除掉一个恶棍,我们不应忘记自己的责任和目的。那个女人刚一出
屋,福尔摩斯就轻轻地迈着敏捷的步子走到另一扇门边。他把锁上面的钥匙
转了一下。就在这时,我们听到房子里传来说话声和匆匆的脚步声。枪声已
经把房子里所有的人都惊醒了。福尔摩斯极其冷静地走到保险柜前,抱起一
大捆扎好的信件,把它们一起扔进了壁炉。他抱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保险柜
空了为止。有人拧了一下门把手,用力地敲门。福尔摩斯迅速回头看了一眼。
那封预示着密尔沃顿末日将临的信,仍然摆在桌上,上面溅满了他的血迹。
福尔摩斯把它也扔进熊熊的火焰中,然后他拔出通向外面的门上的钥匙,跟
在我后面走了出来,再从外面把门锁上。他说:“华生,走这边。我们可以
翻过花园的围墙。”
我真不敢相信,一声警报会传得这么快。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这桩大
房子里的灯都亮了。前面的大门开了,一个个的人影正沿着马车道跑过去。
整个花园里吵吵嚷嚷的都是人。我们从阳台上出来时,有个人喊了一声捉人,
就紧紧跟在我们后面。福尔摩斯好像对这里非常熟悉,迅速地穿过小树丛。
我紧跟在他身后,追赶我们最紧的一个家伙就在我的后面。挡在我们前面的
是一堵六英尺高的墙,但福尔摩斯一下子就跳了过去。正当我要翻墙的时候,
追在我后面的家伙伸手抓住了我的脚踝,但我踢开他的手,爬过长着青草的
墙头。我脸朝下跌在矮树丛中,但福尔摩斯立刻把我扶了起来,我们一起飞
快地跑过宽阔的罕姆斯德荒地。我们大概跑了两英里,福尔摩斯才停住脚仔
细地听了一下。我们身后一片寂静。我们已经甩掉了追我们的人,现在平安
了。
我上面记下的是这段不同寻常的冒险。这件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我们
刚刚吃过早饭,正在抽烟,就见苏格兰场脸色庄重的雷斯垂德先生被引进了
我们小小的客厅。
他说:“早上好,福尔摩斯先生。您现在是不是很忙?”
“听你说话的时间还是有的。”
“我想要是您手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您也许愿意帮助我们解决昨晚
发生在罕姆斯德区的一个非常奇特的案子。”
“喔,”福尔摩斯说,“是什么样的案子?”
“谋杀——一起最惊心动魄、最不同寻常的谋杀案。我知道您对这类案
件非常感兴趣,要是您能到阿坡多尔塔去一下,帮我们提些建议,我将感激
不尽。这不是件普普通通的案子。我们监视密尔沃顿先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老实说,他可不是个好人。人们都知道他拿些文字材料敲诈勒索。这些文字
材料已经全部被谋杀他的人烧掉了。屋里值钱的东西都没动,因此凶手们一
定是有地位的人,他们的目的是为了避免这些材料传到社会上。”
“凶手们?”福尔摩斯问道,“不止一个人?”
“是的,凶手有两个人,差一点被当场抓住。我们有他们的脚印,知道
他们的外貌,十有八九能查出他们来。第一个家伙动作太快,第二个家伙被
花匠的学徒抓住后才挣脱的。这个人中等身材,身体健壮,四方的下巴,粗
脖子,留着胡子,戴着面具。”
“这太含糊了,”歇洛克・福尔摩斯说,“这简直都像是在描述华生!”
警长打趣地说:“听起来真有点像是在描述华生。”
福尔摩斯说:“雷斯垂德,我恐怕帮不上您的忙。事实上,我知道密尔
沃顿这个家伙,而且认为他是伦敦最危险的人之一。我认为有些犯罪是法律
无能为力的,因此在某种程度上,私人报复是正当的。不,不用再说了。我
已经打定了主意。我的同情是在犯人一边,而不是在被害人一边,所以我不
能接受这个案子。”
对于我们亲眼目睹的这起杀人惨案,福尔摩斯没有再向我提起过,但我
注意到他一上午都在沉思。他那空洞的眼神和心不在焉的神情,给了我这样
一个印象:他像是在竭力回忆什么。午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站起身来,
大声说:“天哪!华生,我想起来了!戴上帽子!我们一起去!”他快速地
走出贝克街,沿牛津街一直走到快到摄政广场的地方。左手边一家商店的橱
窗里摆满了当时名媛淑女的照片。福尔摩斯的眼睛盯在其中的一张上,我顺
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张小姐的照片。这位小姐身穿皇室衣服,庄重典雅,
高贵的头上戴着高高的镶着钻石的冕状头饰。我看着那微微弯曲的鼻子,那
浓浓的眉毛,那端正的嘴,以及那刚毅的小下巴。当我读到她丈夫——一位
伟大的贵族和政治家——显赫一时的头衔时,我的呼吸屏住了。我的目光和
福尔摩斯的相遇,他用一个手指压住嘴唇,要我保持沉默,然后我们转身离
开了橱窗。
六座拿破仑半身像

一天晚上,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警长来到了我们的住处。他经常到我们
这儿来坐坐,歇洛克・福尔摩斯也很喜欢他来,因为他的这些来访能使福尔
摩斯了解到警察总部都在忙些什么。除了听雷斯垂德带来的新闻外,福尔摩
斯还总是用心地听这位探长讲述他手头正忙着的案子的细节,偶尔也根据自
己丰富的知识和经验,给雷斯垂德一些建议和暗示,但他从不强迫对方。
这一天晚上,雷斯垂德谈了天气和报纸上的新闻,然后便默默不语地抽
着烟。福尔摩斯紧紧地盯着他。
他问:“手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案子吗?”
“哦,没有,福尔摩斯先生,没有什么特别的案子。”
“讲给我听听看。”
雷斯垂德大声笑了起来。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瞒你是没有用的,我心里的确有事。可这事太
荒唐了,我都不知该不该告诉你。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件事情虽小,却很古
怪,而我知道你对所有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很感兴趣。在我看来,这件事情更
属于华生大夫该管的范围。”
我说:“是疾病吗?”
“是种疯病,一种奇怪的疯病。你们能想得到吗,在这么多年后的今天,
居然还有人对拿破仑恨之入骨,看到他的像就砸碎。”
福尔摩斯身子往椅子背上一仰,说:“这的确不关我的事。”
“正是,我也是这样说的。但是,当这个人为了打碎别人的拿破仑像而
闯入别人家时,这就不是该不该把他送到大夫那里的问题了,而是应该把他
送到警察那里。”
福尔摩斯又坐直了身子。
“闯入别人家!这倒很有趣。把详情讲给我听听看。”
雷斯垂德掏出笔记本,打开看了几页,以免忘了什么。
他说:“四天前有人来报了第一个案子。事情发生在莫斯・哈德逊的商
店里,他在肯宁顿大街开了一家出售图片和塑像的商店。店员离开柜台只一
小会儿,就突然听到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他急忙跑回柜台,发现和其它几
件艺术品一起放在柜台上的一座拿破仑石膏半身像已经被人砸碎在地上了。
他跑到大街上,虽然有几个行人说他们看到一个人跑出商店,但他既没有看
到这个人,也没有得到任何可以识别这个流氓的办法。这起事情看上去像是
时常发生的那种毫无意义的流氓行为。事情如实报告给了巡警。这座石膏像
最多只值几先令,所以整个事件像是恶作剧,不值得特别调查。
“但是第二起事件却要严重得多,而且也更奇怪。事情发生在昨天晚上。
“在肯宁顿大街上还住着一位著名的医生,离莫斯・哈德逊的商店只有
几百码的距离。这位医生叫巴尼科特,在泰晤士河南岸开了一家规模很大的
医院,不过他的住宅和主要诊所在肯宁顿大街,在两英里外的下布利克斯顿
街还有一个分诊所和药房。这位巴尼科特大夫非常崇拜拿破仑,家里摆满了
关于这位法国皇帝的书籍、他的画像和他的遗物。不久前,他从莫斯・哈德
逊的商店里买了两座拿破仑的半身石膏像,是法国雕塑家笛万的一件名作的
复制品。他把一座放在肯宁顿街住宅的大厅里,另一座放在下布利克斯顿街
诊所的壁炉架上。巴尼科特医生今天早晨下楼时大吃一惊,因为晚上有人闯
进了他的住宅,不过除了大厅里那座石膏像外,屋里什么也没有被拿走。石
膏像被拿到屋外,猛地摔到花园的墙上,在墙脚下可以看到碎片。”
福尔摩斯搓着双手。
他说:“这确实很新奇。”
“我想你会对此感兴趣的。不过我还没有说完。巴尼科特大夫十二点要
赶到他的诊所。当他到达那里时,他发现诊所的窗户晚上被人打开了,屋里
到处是另一座拿破仑半身像的碎片,你可以想象到他是多么吃惊了。半身像
的底座也被打成了碎片。在这两起事件中,我们没有找到任何迹象可以查出
做出这个恶作剧的罪犯,或者说是疯子。福尔摩斯先生,你现在已经知道这
些事实了。”
福尔摩斯说:“事情是有点古怪,但还不能说是离奇。我问你,巴尼科
特医生被打碎的两座半身像,是不是和莫斯・哈德逊商店里被打碎的那座完
全一模一样?”
“全是用同一个模子做的。”
“这一点说明:打破这些半身像的人并不是痛恨拿破仑。想想看,伦敦
有成千上万个这位皇帝的塑像,有人要是反对偶像崇拜,怎么会选择三座一
模一样的塑像下手呢?这种巧合太奇怪了。”
雷斯垂德说:“我起初也像你这样想过。不过,这个莫斯・哈德逊一直
在伦敦那个区出售塑像,这三座像在他的商店里放了很长时间。虽然你说的
没错,伦敦是有成千上万座塑像,但很有可能那个区只有这三座塑像。所以,
当地一个疯子就会从这三座像下手。华生医生,你怎么看?”
我回答说:“偏执狂的表现是多种多样、没有止境的。有一种表现曾被
法国心理学家们称为‘偏执的意念’,这种人只是在某件细微事情上有缺陷,
而在其它方面完全正常。一个人如果读了太多关于拿破仑的书籍,或者他的
家庭遗传给他当年战争所造成的某种心理缺陷,就有可能产生某种“偏执的
意念’,然后受其影响,干出一些疯狂的事情来。”
福尔摩斯摇摇头说:“我的好华生,这说不通,因为‘偏执的意念’再
大,也不会让这位有意思的偏执狂找出这些半身像在什么地方。”
“那么你怎么解释呢?”
“我不想作什么解释。我只是注意到,这个人虽然行为古怪,但还是有
一定方法的。比如,在巴尼科特医生家的大厅里,因为任何声音都会把全家
人吵醒,所以他在砸碎塑像前先把它拿到了外面;而在诊所,因为那里没有
惊动别人的危险,塑像就在原地被砸碎了。这件事看起来是微不足道,可一
想到我以前经办过的一些案子开头都显得微不足道,我便不敢把任何事情说
成是无关紧要的。华生,你还记得阿贝内蒂家那件可怕的事情最初是怎么引
起我的注意的吗?不过是看出热天芹菜在黄油里陷得那么深罢了。所以,雷
斯垂德,我不能对你这三座破碎的半身像一笑了之。要是你让我知道这一连
串奇异事件的新发展,我会深深感谢你的。”
我朋友想要知道的这起事情发展得比他想象得更快,更悲惨。第二天早
晨,我正在卧室里穿衣服,门上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福尔摩斯手里拿着一
份电报走了进来。他大声念给我听:

请立刻到康辛顿区彼特街 131 号来。


雷斯垂德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发生。不过我猜想一定是塑像那件事情
的新发展。如果是那样,我们这位砸碎塑像的朋友又在伦敦其它地方行动了。
华生,桌上有咖啡,我已经叫了一辆马车停在门口。”
半小时后,我们到达了彼特街。这是一条死气沉沉的小巷,靠近伦敦一
个最繁华的地区。131 号是一排整齐漂亮而且实用的房屋中的一座。马车驶
近时,我们看到房子前面的栅栏外挤满了好奇的人群。福尔摩斯吹起口哨。
“天哪!至少是件谋杀案。否则伦敦的报童是不会停住脚的。看那个人
拱着双肩、伸长脖子张望的样子,这不是暴力行为又是什么呢?华生,这是
怎么回事?最上面的台阶冲洗过,而其它的台阶是干的。哦,脚印倒是不少!
雷斯垂德在前面的窗子那里,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一切的。”
警长表情严肃地迎接了我们,把我们带进客厅。一位没有洗漱、还穿着
法兰绒晨衣的老者正情绪激动地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雷斯垂德向我们介绍
说,他是房子的主人,中央新闻辛迪加的贺拉斯・哈克先生。
雷斯垂德说:“又是拿破仑半身像的事情。福尔摩斯先生,你昨晚好像
对此很感兴趣,而现在事情已经变得非常严重,所以我想你也许很高兴来现
场看看。”
“那么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呢?”
“严重到了谋杀的程度。哈克先生,请你把发生的事情准确地告诉这两
位先生好吗?”
穿着晨衣的老人朝我们转过来一张极度悲伤的脸。
他说:“事情太奇怪了。我一辈子都在收集别人的新闻,现在我自己有
了一条真正的新闻,而我却糊里糊涂地什么也说不上来。要是我作为新闻记
者来这儿,我就会采访我自己,就会为晚报写出两栏报道。结果,我正一遍
遍地把这重要的消息讲给各种各样的人听,自己却没有利用它。不过,歇洛
克・福尔摩斯先生,我听说过你的大名,要是你能解释这件怪事,那么我讲
给你听多少就会有点收获。”
福尔摩斯坐下来听他讲。
“事情好像完全集中在我四个月前买回来的拿破仑半身像上面。这个半
身像是我从哈定兄弟商店里买回来的便宜货,一直放在这个房间里。这家商
店就是海耶大街车站旁的第二家。我因为是搞新闻工作的,所以常常熬夜到
凌晨,今天也不例外。早晨三点钟时,我正坐在楼上的书房里,突然听到楼
下有声音。我聆听了一会儿,但是声音没有再响起,所以我以为是从外面传
来的。然后,又过了大约五分钟,我听到了非常可怕的喊叫声。福尔摩斯先
生,那是我听到过的最凄惨的喊声,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当时吓呆了,
有一两分钟没有动弹,然后,我抓起壁炉通条下了楼。我走进这间屋子,一
眼就看到窗户大开着,并且立刻注意到壁炉架上的半身像不见了。我真弄不
懂,小偷为什么要拿走这样的东西,因为这只是个石膏像,没有什么价值。
“你也可以看得出来,有谁要是想从这扇开着的窗户出去,他只要跨一
大步就可以到门前的台阶上。这个小偷一定就是这样做的。于是,我打开门,
摸黑走到外面,可地上躺了一个死人,差一点让我绊了一交。我跑回屋拿了
盏灯,然后才看到那个可怜的人躺在地上,脖子上有个大洞,周围是一大滩
血。他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弯曲着膝盖,嘴张得大大的,样子可怕极了。
我会常常梦见他的。我赶紧吹了一下警哨,然后肯定就昏了过去,因为后来
发生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等我醒过来时,我已经在大厅里了,旁边站着这
位警察。”
福尔摩斯问:“那么被害人是谁呢?”
雷斯垂德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他的身分。你可以在殡仪馆看到
他的尸体,但我们到目前还没有查出什么来。这个人不到三十岁,个子很高,
皮肤晒得黑黑的,身体强壮。他身上的衣服很破旧,可看上去也不像个做工
的。他身边的一滩血里还有一把牛角折刀。我不知道这把刀究竟是杀人的凶
器呢,还是死者的遗物。死者的衣服上没有名字,口袋里只有一个苹果,一
根绳子,一张值一先令的伦敦地图,还有一张照片。照片在这儿。”
照片显然是用小照相机拍的快照。照片上的人尖嘴猴腮,眉毛很浓,透
着机灵,脸的下半部向外凸得很特别,像是狒狒的面孔。
福尔摩斯仔细地看了照片后问:“那座半身像怎么样了?”
“在你们来到之前我们得到了消息。塑像在坎姆登街一所空房子的花园
里找到了,而且已经被砸成了碎片。我现在正要去那里看看。你们一起去
吗?”
“去,不过我要先在这里查看一下。”福尔摩斯检查了地毯和窗户。“这
个人不是腿很长,就是动作很灵活。窗子外面离地面有一定的高度,所以跳
上窗台再打开窗户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跳出去相对要容易多了。哈克先
生,你和我们一起去看看打碎的塑像吗?”
这位搞新闻的已经情绪低沉地坐到了写字台旁。
他说:“虽然我相信第一批晚报已经详细报道了这件事情。我自己还是
要尽力写点东西出来。我的运气就是这样!你们还记得顿卡斯特①看台倒塌的
事情吗?我当时是站在看台上唯一的记者,我的报纸也是唯一没有报道那条
新闻的一家,因为我当时惊魂未定,一个字也没有写。而现在动笔写发生在
我自己家门口的谋杀案已经太晚了。”
我们走出那间屋子时,听到他的笔在稿纸上刷刷地写着。发现塑像碎片
的地方离这所房子只有几百码远。我们到这时才第一次见到这座法国皇帝的
塑像,尽管它引起了这位不知名的家伙的无限疯狂和仇恨。塑像被砸成了碎
片,散落在草地上。福尔摩斯捡起几块碎片,仔细地检查着。从他全神贯注
的神情和意味深长的神态,我相信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线索。
“怎么样?”
雷斯垂德问。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他说:“我们前面的路还很长,不过……不过……我们已经掌握了一点
可以着手的情况。在这个奇怪的凶手看来,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半身塑像比
一条人命还要值钱。这是一点。还有,要是说他唯一的目的是要砸碎塑像,
那么他没有在屋里,也没有在屋子旁把它砸碎,这不是件奇怪的事情吗?”
“也许他当时遇见另外那个人就慌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
“有这种可能,但是我要提醒你特别注意这所房子所处的位置,塑像就
是在这所房子的花园里被砸碎的。”
雷斯垂德看看四周,说:


英国约克郡的一个小城市。——译者注
“这所房子里没有住人,所以他知道在花园里没有人打搅他。”
“不错,但是街的那一头还有一所空房子,他过来的时候一定看到了。
既然他带着塑像每向前走一步都会增加被人发现的危险,那么他为什么不在
那里把它砸碎呢?”
雷斯垂德说:“我答不上来。”
福尔摩斯指着头顶上的路灯。
“他在这儿可以看清自己干什么,在那儿却不能。这就是理由。”
警长说:“真的!是这样的。我现在想起来了,巴尼科特大夫家的塑像
也是在离灯光不远的地方被砸碎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该怎么处理这个情
况呢?”
“记住它,把它写在备案录里。以后我们也许会碰上与此事有关的情况。
雷斯垂德,你认为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在我看来,弄清案子最现实的办法是查清死者的身分。这并不困难。
等我们弄清他的身分,查清他有些什么熟人,我们就能有一个好的开端,可
以搞清楚他昨晚在彼特街做什么,以及在哈克先生家遇见他并且杀死他的这
个人是谁。你觉得呢?”
“这是不错,但不是我处理这个案子的办法。”
“那么你会怎么办呢?”
“哦,你没有必要受我的影响。我建议你按你的办法行事,我按我的办
法。然后我们可以交换意见,这样就可以互相取长补短。”
“好主意,”雷斯垂德说。
“如果你回彼特街,见到哈克先生,就替我告诉他,我认为昨天晚上去
他家的是一个危险的杀人狂,有仇视拿破仑的疯病。这对他写文章会有用
的。”
雷斯垂德的眼睛盯着他。
“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吧?”
福尔摩斯笑了笑。
“不是吗?也许不是吧,但我相信这会让哈克先生以及中央新闻社的订
户们感兴趣的。好了,华生,我们今天还有很多很复杂的工作要做呢。雷斯
垂德,我希望今晚六点钟能在贝克街见到你。我要暂时先保留一下在死者口
袋里发现的这张照片。要是我的判断没有错,今晚也许会请你协助我们去冒
点小风险。晚上见,祝你顺利!”
歇洛克・福尔摩斯和我一起走到海耶街,在哈定兄弟商店停了下来。哈
克先生的那座半身像就是在这里买的。一位年轻的店员告诉我们,哈定先生
要到下午才来,而他自己才来不久,不了解情况。福尔摩斯的脸上露出了失
望和烦恼的表情。
他无奈地说:“华生,我们不可能事事如意呀。既然哈定先生要到下午
才来,我们只能下午再来了。你大概也已经看出来了,我正想法查出这些半
身像的来历,看看它们遭此厄运是否有特殊的原因。我们现在去肯宁顿大街
找莫斯・哈德逊先生,看看他是否能给我们一点启发。”
我们坐了一个小时的马车,来到了这位艺术品商人的店铺。哈德逊先生
身材矮小壮实,脸色红润,脾气有点急躁。
他说:“是的,先生,就在我们柜台上砸碎的。什么流氓都可以进来把
我们的商品打碎,那我们纳税还有什么用呢?是的,先生,巴尼克特大夫那
两座塑像是我卖给他的。居然会出这样的事情。我看一定是无政府主义者干
的。只有无政府主义者才会到处去砸塑像。都是些讨厌的共和党人!你问我
从哪里进的这些塑像吗?我不懂这跟砸碎塑像有什么关系。好吧,如果你硬
要知道,我就告诉你,我是从斯蒂普尼区教堂街的盖尔德公司进的货。这家
公司近二十年来在这一行一直很有名气。我进了几个?三个,二加一是三。
两个卖给了巴尼科特大夫,另外一个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在我的柜台上砸碎
了。我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吗?不,我不认识。不过,我好像见过他。嘿,这
不是贝波吗?他大概是意大利人,到处干点零活,也在我店里干过。他会雕
刻,会镀金,会做框子,还会做些别的零活。这家伙是上星期离开的,我一
直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在
我这里干活时令我很满意。他是在塑像被砸碎的前两天走的。”
我们走出商店时,福尔摩斯说:“我们从莫斯・哈德逊这儿只能打听到
这么多情况。我们弄清了在肯宁顿和康辛顿案子中都有这个贝波,所以坐了
这十英里的马车还是值得的。华生,我们现在要去这些半身塑像的源头,也
就是斯蒂普尼区的盖尔德公司。要是在那里得不到消息才怪呢。”
我们飞速穿过伦敦繁华的地段,穿过了旅馆区、戏院区、学院区、商业
区和海运公司云集的地区,最后来到了位于泰晤士河畔一个有十多万人口的
城镇。这里的分租房屋里住满了欧洲来的流浪者,散发着他们的气息。在一
条原先是伦敦富商们居住的宽阔街道上,我们找到了所寻找的雕塑工厂。工
厂外面有个相当大的院子,里面堆满了石碑之类的东西。工厂里面有间很大
的屋子,五十多个工人有的在雕刻,有的在做模子。经理是位金色头发的高
个子德国人。他彬彬有礼地接待了我们,并清楚地回答了福尔摩斯问的每一
个问题。他查了一下帐目,发现用笛万的大理石拿破仑塑像复制了几百座石
膏像,但是大约一年前卖给莫斯・哈德逊的三座和卖给哈定兄弟的三座是同
一批货。这六座和别的塑像不会有任何区别。他实在弄不明白有人为什么要
砸碎它们——他甚至觉得这种事情荒唐可笑。他们的批发价是每座像六先
令,但零售商可以卖到十二先令以上。塑像是按左右脸两个部分在模子里浇
铸出来的,然后两个石膏半面模片拼到一起就成了一个完整的头像。这种活
通常是由意大利人做的,场地就是我们刚才进去过的屋子。头像拼好后要放
在过道的桌子上吹干,然后再被包装起来。这位经理能告诉我们的就这些。
但是,这位经理见到照片时却反应激烈。他的脸气红了,一双日尔曼人
的蓝眼睛上的眉头紧皱着。
他大声说:“啊,这个恶棍!不错,我很了解他。我们公司一直名声很
好,警察只来过一次,就是为了这家伙。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他在街
上用刀子捅了另一个意大利人,刚回到这里警察就来了,并且在这儿把他抓
走了。他的名字叫贝波。我不知道他姓什么。我雇佣了这样一个品行不端的
人,是活该倒霉。不过他活干得不错,是个好手。”
“给他判了什么刑?”
“被捅的人没有死,所以他只被判了一年刑。我相信他现在已经出来了,
但他没敢在这儿露面。我们这儿还有他的一个表弟,他一定能告诉你他在哪
里。”
“别,别,”福尔摩斯大声说,“别对他的表弟提起这件事,一个字也
不要提。我求你了。这件事很重要,我越往下调查越觉得这件事严重。刚才
你查账时,我注意到那些塑像是去年七月三日卖出的。你能不能告诉我贝波
是什么时候被逮捕的?”
经理回答说:“我查一下工资单就可以告诉你一个大概的日子。”他翻
了几页后接着说:“是的,最后一次发给他工钱是五月二十号。”
福尔摩斯说:“谢谢你。我想我不必再占用你的时间给你添麻烦了。”
他最后叮嘱经理不要把我们来调查的事说出去,然后我们又动身往西去。
我们一直忙到下午,很晚才匆匆忙忙在一家餐馆吃午饭。餐馆门口有个
报童在喊叫着:“康辛顿凶杀案,疯子杀人。”报纸上的内容表明哈克先生
终于还是把报道登了出来。报上用了两栏,把整个事情大肆渲染了一番,而
且词句漂亮。福尔摩斯把报纸立在调味品架上,一面吃一面看。有一两次他
咯咯笑出声来。
他说:“华生,太妙了。你听这段:

我们高兴地告诉大家,对本案的看法没有分歧,因为官方经验丰富的雷斯垂德先生
和著名的破案专家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都不约而同地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即这一系列
以悲剧而告终的荒诞事件,完全是由于某人精神失常而非蓄意谋杀所致。只有用精神失
常才能解释这些事。

华生,只要你懂得如何利用它,报纸可以成为非常宝贵的工具。要是你
吃完了,我们就赶回康辛顿,看看哈定兄弟商店的经理对此说些什么。”
这家大商店的创建人是一个干瘦的小个子,动作敏捷,精明强干,头脑
清醒,能说会道。
“是的,先生,我已经在晚报上看到消息了。哈克先生是我们的顾客。
我们几个月前卖给了他那座半身像。我们总共从斯蒂普尼区的盖尔德公司订
了三座这样的半身像,现在都卖出去了。卖给谁了?我只要查一下销售帐目
就可以立刻告诉你。是的,在这儿记着呢。一座卖给了你已经见过的哈克先
生,一座卖给了契斯威克区金链花街的约沙・布朗先生,还有一座卖给了瑞
丁区下丛林街的桑德福特先生。没有,你给我看的这张照片上的人,我从来
没有见过。要是看见过的话,是很难忘记的,因为他长得太丑了。我们的店
员中有没有意大利人吗?有的,先生,搬运工和清洁工中有好几个意大利人
呢。他们要是想偷看销售账本是很容易的。反正也没有必要把帐本藏起来。
是啊,是啊,这件事真是太奇怪了,我希望你调查出什么结果来能告诉我一
声。”
哈定先生说这番话的时候,福尔摩斯记下了一些情况,而且我看出他对
事态的发展非常满意。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只说我们要是不赶快回去,就会
耽误和雷斯垂德的约会。他说得没错,当我们赶到贝克街时,那位侦探早已
到了那里,正在屋里极不耐烦地来回踱着步。他那严肃的表情说明他这一天
的工作很有成效。
他问:“怎么样?福尔摩斯先生,运气如何?”
我朋友解释道:“我们整整忙了一天,不过不是白忙。我们见到了零售
商和批发制造商。我现在可以从源头查清每一座半身像了。”
“半身像!”雷斯垂德嚷道,“好了,好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你可以用你的办法,我无权反对,但我认为我这一天的收获比你要大。我查
出了死者的身分。”
“真的吗?”
“而且也查出了犯罪的原因。”
“太好了!”
“我们有个叫萨弗伦・希尔的警官,专门负责意大利区。死者的脖子上
挂着天主教徒的信物,再加上他皮肤比较黑,我便想到他可能是从欧洲南部
来的。希尔警官一看到尸体就认出了他。这个人叫彼德罗・维努奇,来自那
不勒斯,是伦敦有名的亡命之徒,还与黑手党有联系。你知道,黑手党是个
秘密政治组织,通过谋杀来保持他们的党规。现在你可以看到案情有了点眉
目。另外那个人可能也是意大利人,而且也是黑手党成员。他可能违反了黑
手党的规定。彼德罗在跟踪他,口袋里装的就是那个人的照片,为的是不杀
错人。他跟着那个人,看到他进了一桩房子,便在外面等他,结果在扭打中
自己送了命。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福尔摩斯赞赏地鼓起掌来。
他大声说道:“妙极了!雷斯垂德,妙极了!但我还是没听你解释那些
半身像被打碎的事。”
“半身像!你就是忘不了那些半身像。那只是件区区小事;小偷小摸的,
最多关上六个月。我们现在真正调查的是件谋杀案,我可以告诉你,我已经
掌握了一切线索。”
“那下一步呢?”
“下一步很简单。我要和希尔一起去意大利区,按照片找到那个人,然
后以谋杀罪逮捕他。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我不想去。我想我们可以更容易地达到我们的目的。我说不准,因为
事情完全取决于——取决于一个我们根本控制不了的因素。但是希望很大—
—可以说有三分之二的把握——要是你今晚和我们一起去,我可以帮你捉住
他。”
“在意大利区吗?”
“不是,我想更有可能在契斯威克区找到他。雷斯垂德,要是你今晚和
我一起去契斯威克区,我明天可以陪你去意大利区,耽误一个晚上不会有事
的。现在睡上几个小时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因为我们要到十一点钟才出发,
而且很有可能到早晨才会回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雷斯垂德,然后你就
在沙发上休息。华生,请你打电话叫一个送快信的人来,我有一封重要的信
要立即送出去。”
福尔摩斯上阁楼去查找放在里面的旧报纸合订本。他下楼的时候,眼睛
里流露出胜利的目光,但他没有向我们提及他查找的结果。至于我,由于我
一步一步地跟着调查了这个复杂案子的方方面面,所以尽管现在还不清楚我
们最后会达到什么目的,我还是十分明白福尔摩斯在等待着这个奇怪的罪犯
去搞剩下的两座半身像。我记得其中一座在契斯威克区。毫无疑问,我们此
行的目的是要当场抓住他。我不得不钦佩我朋友的才智,因为他在晚报中塞
进了一个错误的信息,为的是让那个家伙认为他可以继续作案而不受惩罚。
当福尔摩斯让我带上手枪时,我并没有感到奇怪。他自己拿了他最喜欢的上
了子弹的猎枪。
十一点钟的时候,一辆四轮马车停在了门口,我们一起坐车去哈默史密
斯桥对面的一个地方。到那里后,我们让车夫等着我们,然后步行一会儿就
来到了一条偏僻的大道,大道的两旁是漂亮的房子,每所房子又有单独的花
园。借着街灯的亮光,我们看到其中一家的门牌上有“金链花别墅”的字样。
主人显然已经休息了,因为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大厅门上的气窗透出一圈模
模糊糊的灯光,照在花园的小道上。把花园和大道隔开的木栅栏在花园里投
下一条深深的黑影,我们正好躲在那里。
福尔摩斯悄声说道:“恐怕我们得等很久。谢天谢地,今晚没有下雨。
我们又不能靠抽烟来消磨时间。不过,我们成功的把握很大,所以吃点苦也
是值得的。”
出乎意料的是,我们守候的时间并没有像福尔摩斯所预料的那么长,而
且结束的方式很突然,很奇怪。事先没有一点声音预示有人到来,花园的大
门一下子就被推开了,一个灵活的黑色人影像猴子一样迅速而敏捷地跑过花
园的小道。我们看到这个人影急速穿过气窗投在地上的亮光,消失在房子的
黑影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声音,我们屏住呼吸,随即听到了轻微的
嘎吱声。窗户正被人推开。嘎吱声停了,接着又是长时间的寂静。这家伙正
在进屋。我们看见屋里有只深色提灯亮了一下。显然他寻找的东西不在那里,
因为我们看到灯光在第二个窗帘上亮了一下,然后又在第三个窗帘上亮了一
下。
雷斯垂德低声说:“我们到那扇开着的窗户那里去,等他爬出来时,就
可以抓住他。”
但是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动弹,那个人又出现了。当他走到气窗亮光照着
的那块地方时,我们看到他腋下夹着一件白色的东西。他偷偷摸摸地看了看
四周,街上空无一人,没有任何声音,这给他壮了几分胆。他背对着我们,
放下手中的东西。接着就是一声清脆的“啪哒”声,跟着是一连串的嘎嘎声。
这个人全神贯注地忙着自己的事,丝毫没有听到我们悄悄走过草地的脚步
声,福尔摩斯像猛虎一样扑到他身上,雷斯垂德和我立刻一人抓住他的一只
手腕,给他戴上手铐。当我们把他扭转过来时,我看到一张尖嘴猴腮的丑脸,
正是我们手头照片上的那个人。他的脸在抽搐,一双眼睛在怒视着我们。
但福尔摩斯关心的不是我们抓到的人。他蹲在台阶上,正仔细地检查着
这个人从屋里拿出来的东西。那是一座拿破仑的半身像,和我们那天早晨看
到的一样,而且也被砸成了同样的碎片。福尔摩斯仔细地把每块碎片拿到灯
光下查看,但每一片都和别的碎片一样,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刚检查完,
屋里大厅的灯就亮了。门一开,屋主人——一位和蔼、肥胖的人——穿着衬
衫和长裤出现在我们面前。
福尔摩斯说:“我想您是约沙・布朗先生吧?”
“是的,先生。您一定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吧?我收到了您让送快
信的人送来的那封信,然后就完全按您说的去办了。我们把门都从里面锁死,
等待着事态的发展。我很高兴看到你们抓住这个流氓。请你们进来用些茶
点。”
但是雷斯垂德急于把犯人送到跑不掉的地方去,所以没过几分钟就把等
着我们的那辆出租马车叫了过来,我们四个人便动身回伦敦了。犯人一句话
也不说,只是用双眼从乱蓬蓬的头发后面恶狠狠地瞪着我们。有一次,我的
手离他较近,他便像饿狼一样猛地抓了过来。我们在警察局呆了一会儿,了
解到了对他进行搜查的结果。他身上只有几个先令和一把装在刀鞘里的长刃
子,刀把上有许多新的血迹。
我们分手的时候,雷斯垂德说:“没关系,希尔警官熟悉所有这些流氓,
会查出他的姓名的。你看,我用黑手党来解释是没有错的。不过,福尔摩斯
先生,我还是非常感谢你这样巧妙地抓住他,只是我还不大明白其中的奥
妙。”
福尔摩斯说:“现在太晚了,不是解释的时候。再说,还有一两点没有
弄清楚,而这个案子是值得让人一直查到底的。要是你明天晚上六点钟来我
家,我可以证明,即使现在你也没有完全明白这起案子的实质,而这个案子
很有特点,在刑事案件中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华生,要是我同意让你继续
记录我办的一些案子,我敢说这起涉及到拿破仑半身像的离奇案子一定能使
你的叙述增色很多。”
雷斯垂德第二天晚上来找我们时,已经知道了犯人的许多情况。犯人的
名字叫贝波,姓氏不详。他在意大利区是个出了名的不务正业的家伙。他很
会雕刻,曾老老实实地挣钱过日子,但他后来走上了邪路,进过两次监狱,
一次是因为偷东西,另一次就是我们已经得知的刺伤他的一个同胞。他英语
说得很好。他砸碎这些半身像的原因还没有查清,因为他拒绝回答这方面的
问题,但是警方已经发现这些塑像很可能是他亲手做的,因为他在盖尔德公
司干的就是这种活。尽管这些情况我们基本上已经都知道了,福尔摩斯还是
很有礼貌地听着。我因为非常了解他,所以可以明显地看出他的心思在别的
方面,而且我还察觉到他惯有的表情中隐藏着不安和期待。最后,他从椅子
上站起来,眼睛发亮。门铃响了一下,接着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脸色红
润、长着灰白连鬓胡子的老人被领了进来。他右手拎着一只老式的手提包,
进屋后把包放到桌上。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在这儿吗?”
我朋友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说:“您大概是瑞丁区的桑德福先生吧?”
“是的,先生。对不起,我来晚了点,火车不大方便。您给我写信谈到
我买的半身像。”
“是的。”
“这是您的信。您在信上说:‘我想买一座笛万的拿破仑塑像的复制品,
愿意用十镑买下您手头的这一座。’是这样的吗?”
“是的。”
“我收到您的来信感到很意外,因为我不明白您是怎么知道我有这样一
座塑像的。”
“您当然会感到意外,但是原因很简单。哈定兄弟公司的哈定先生说,
他们把最后一座卖给了您,并且给了我您的地址。”
“噢,原来是这样。他告诉您我花了多少钱吗?”
“没有。”
“我虽然不是太富有,但我很诚实。我买这座塑像只花了十五先令。我
想在我拿走您十镑之前应该让您知道这一点。”
“桑德福先生,您的顾虑说明了您的诚实。但是我既然已经说定了这个
价,就准备按这个价付钱。”
“福尔摩斯先生,您很慷慨。我按您的要求,已经把塑像带来了。在这
儿!”他打开手提包,把塑像放到桌上。于是,我们终于看到了一座完整的
拿破仑像。在这之前,我们看到过的都是碎片。
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和一张十镑的钞票,放到桌上。
“桑德福先生,请您当着这两位证人的面在这张条子上签个字。这只是
说明您把这座塑像的一切权利都转让给了我。我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而在这
世界上谁也无法预见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谢谢您,桑德福先生。给您钱,
祝您晚安。”
我们的客人走了之后,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动作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他
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干净的白布,铺在桌子上。然后他把新买的半身像放在布
的中间,最后拿起猎枪,照着拿破仑塑像的头顶猛地砸下去,塑像立刻变成
了碎片。福尔摩斯急忙弯下腰去检查塑像的碎片。接着,他得意地大叫一声,
举起一块碎片,上面嵌着一个圆圆的、深色的东西,就像布丁上的葡萄干。
他叫喊着:“先生们,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著名的鲍吉亚斯黑珍珠。”
雷斯垂德和我一下子愣住了,随后我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就像是看
到了一出戏最精彩的高潮一样。福尔摩斯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然后像
戏剧大师接受观众的喝彩一样朝我们鞠了一躬。只有在这种时刻,他才会暂
时中断理性的思考,流露出喜欢受人赞赏的人之常情来。他那高傲冷漠的天
性,曾那么厌倦过世俗的荣誉,现在却被朋友真心流露出来的惊奇与赞扬深
深打动了。
他说:“不错,先生们,这是世界上现存最著名的珍珠。我的运气真是
不错,居然能通过一连串的推理,从珍珠失踪的地方——科隆那王子在达柯
尔饭店的卧室——一直追查到斯蒂普尼区盖尔德公司制作的六座拿破仑半身
像,然后在最后一座中找到它。雷斯垂德,你大概还记得这颗价值连城的珍
宝失踪时引起的轰动吧,当时警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能查出来。他们
还曾请教过我,但我也解释不了。当时怀疑的对象是王妃的女仆,一个意大
利人。我们查出她在伦敦有个兄弟,但是我们没有能查出他们之间有什么联
系。女仆的名字叫卢克莱齐亚・维努奇,我确信两天前被杀害的彼德罗就是
她的兄弟。我查了一下旧报纸上的日期,发现珍珠失踪正好发生在贝波因斗
殴被捕的前两天。贝波是在盖尔德公司的厂房里被捕的,当时厂里制作的正
是这六座半身像。你们现在可以明白事情发生的顺序了,只是你们的思路和
我的刚好相反。贝波当时已经弄到了珍珠,大概是从彼德罗那里偷来的,也
有可能是彼德罗的同谋,甚至可能是彼德罗和他妹妹的中间人。我们没有必
要弄清楚这一点。
“重要的是他身上带着这颗珍珠,而且就在这时警察正在追他。他跑到
他工作的工厂,知道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把这颗无价之宝藏起来,否则就会被
警察搜出来。当时这六座拿破仑石膏像正放在过道里吹干,一座还是软的。
贝波是个熟练工人,立刻就在湿石膏上挖了个小洞,把珍珠塞到里面,然后
又抹了几下,把小洞抹平。这种藏东西的地方真令人叫绝,谁也不会想得到。
然而贝波被关了一年,同时这六座半身像被卖到了伦敦各地。他不知道哪一
座像里有那颗珍珠。摇摆石膏像是不起作用的,因为湿石膏把珍珠牢牢地粘
住了,所以只有砸碎石膏像才能找到它。贝波没有失望,而是机灵地、耐心
地继续寻找。他通过在盖尔德公司工作的表弟弄清楚了买下这些半身像的零
售公司。他设法在莫斯・哈德逊公司谋到了一份工作,这样就查明了其中三
座的下落。但是珍珠不在这三座像里。然后,他在某个意大利雇员的帮助下,
查清了另外三座塑像的去处。一座是在哈克先生家。在那里他被他的同谋跟
踪,这个人认为他应对丢失珍珠负责。在后来的搏斗中,他刺死了他的同谋。”
我问:“如果这个人是他的同谋,为什么又要带着他的照片呢?”
“带照片是为了找到他,因为这个人有可能要向别人打听贝波。这个道
理是很明显的。我想贝波在杀了人之后,大概会加快行动,而不是延迟。他
担心警察会发现他的秘密,所以要赶在警察之前赶紧动手。当然,我无法确
定他是否在哈克那座半身像里找到了珍珠,我甚至都无法确定他找的是珍
珠,但是我很清楚他在寻找什么东西,因为他把半身像拿出去,走过几栋房
子,在有灯的花园里才把它砸碎。既然哈克的半身像只是三座中的一座,那
么珍珠在里面的可能性也只有我向你们说的那样是三分之一。另外还剩下两
座,他显然要先去找伦敦城里的这一座。我警告房主人,以避免再发生悲剧。
然后我们去那里,取得了最圆满的结果。当然,我到这时已经很清楚我们追
查的是鲍吉亚斯珍珠了。被害人的姓名把这些事件完全连在了一起。现在只
剩下一座半身像,也就是瑞定区的这一座,而且珍珠一定在里面。我当着你
们的面从塑像的主人那里买下了它——珍珠就在这儿。”
我们目瞪口呆地坐了一会儿。
雷斯垂德说:“福尔摩斯先生,我看你处理过许多案件,但这起案子处
理得最巧妙。我们苏格兰场的人不是嫉妒你,不是的,先生。我们都为你感
到骄傲。如果你明天去苏格兰场,不管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警察,谁都会高
兴地向你握手致意的。”
福尔摩斯说:“谢谢你!谢谢你!”他转过脸去,我还从来没有见到他
被人间的温情如此感动过。过了一会儿,他又恢复了过来,变成了原来那个
冷静而又现实的思想者。他说:“华生,把珍珠放到保险柜里去,并顺便把
孔克—辛格顿伪造案的文件拿出来。再见,雷斯垂德。如果你遇到什么新的
问题,我会很乐意尽我的力量助你一臂之力。”
三个大学生

一八九五年,一连串相关的案子使福尔摩斯和我在著名的大学城住了几
个星期。这些案子我没有必要一一写出来,但当时发生的一件小案子我倒是
想告诉大家,因为它富有教育意义。我如果详细地把经过写出来,读者们显
然能猜出是哪所学院,以及发生在谁的身上,而这样做是不公正、不恰当的。
再痛苦的流言都应该让它自行消灭。不过,我只要小心谨慎,还是能把这件
事叙述出来,因为这件事能说明我朋友一些杰出的品质。我在讲述过程中,
将尽量避免使用能让人把事件与某个特定地点联想起来的词句,也将尽量避
免使用能让人猜出当事人是谁的词句。
我们当时住在一个离图书馆很近的带家具出租的寓所里。歇洛克・福尔
摩斯正对英国早期宪章进行不懈的研究,而且取得了惊人的成果,将来也许
会成为我记述的题目。有天晚上,我们的一个熟人希尔顿・索姆斯先生来访,
他是圣路加学院的导师和讲师。索姆斯先生个子很高,言语不多,情绪容易
紧张、激动。我知道他比较好动,但他这一次激动得无法控制自己。显然发
生了极不寻常的事。
“福尔摩斯先生,我相信您会为我牺牲几个小时宝贵的时间。圣路加学
院刚刚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要不是您碰巧在城里,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才好。”
“我现在很忙,不希望分心,”我朋友回答说,“我希望您去找警察帮
助您。”
“不,不,我亲爱的先生,绝对不能去找警察。事情一旦交给了警方,
就再也撤不回来了。这件事关系到学院的名声,必须避免引起流言蜚语。您
有能力,而且说话谨慎,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帮助我的人。福尔摩斯先生,
我请求您尽力而为。”
自从离开贝克街舒适的环境,我朋友的脾气有点不大好。离开了他的报
纸剪贴簿、他的化学物品以及杂乱的住处,他就感到不舒服。他无可奈何地
耸耸肩,我们的客人便急忙一面激动地打着手势,一面把他的事情讲了出来。
“福尔摩斯先生,我得先向您解释,明天是福特斯久奖学金考试的第一
天。我是出题人之一,主管希腊语。试卷的第一部分有一大段希腊语要翻译,
是考生们没有看过的。这一段印在试卷上,考生要是事先准备了这段文章,
当然就很占便宜。正因为这样,我特别注意试卷的保密。
“今天下午三点钟左右,印刷所送来了试卷的清样。第一题包括翻译修
昔底德①著作中的半章。因为要确保原文绝对正确,我仔细地校对着。我四点
半时还没有看完。但是我已经答应一个朋友去他家喝茶,便把清样留在桌上
出去了。我出去总共不到一小时。
“福尔摩斯先生,您知道我们学校的屋门是双重的,里面的门上蒙着台
面呢,外面的门是厚实的橡木做的。当我走近外面的屋门时,我惊讶地发现
门上插着一把钥匙。我起初以为是我把钥匙忘在门上了,但我一摸口袋,发
现我的钥匙在里面。我知道,唯一的另一把钥匙在我仆人班尼斯特的手中。
这个人为我收拾屋子已经十年了,绝对诚实可靠。我问了一下,钥匙确实是
他的,他走进我的屋子想问问我要不要喝茶,出去时不小心把钥匙忘在了门


修昔底德(公元前 460 年—400 年?),希腊历史学家。——译者注
上。我肯定他是在我出去后不久进了我的屋子。要在平时,他把钥匙落在门
上也无关紧要,但今天却产生了不堪设想的后果。
“我一看到我的桌子,就知道有人翻过了我的试卷。清样是印在三张长
条纸上的。我出去的时候把它们放在一起,而现在我发现一张纸在地上,一
张在靠窗的桌子上,还有一张仍在原处。”
福尔摩斯第一次有了点兴趣。他说:“第一张在地上,第二张在窗子旁
的桌子上,第三张还在你放的地方。”
“正是这样,福尔摩斯先生。您真让我吃惊。您是怎么知道的?”
“这真有趣,请接着讲下去。”
“我首先想到的是,班尼斯特可能自作主张翻看了我的试卷,这是不可
饶恕的。但他十分诚恳地否认了,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另一种解释是,有
人从这儿走过,看见钥匙在门上,并且知道我出去了,便进来看试卷。因为
这笔奖学金的金额很高,这样一来,这一大笔钱的命运现在就很难说了。很
有可能某个厚颜无耻的人为了超过同伴,冒险干出了这种事。
“出了这种事,班尼斯特感到非常不安。当我们肯定试卷被人翻过时,
他差一点昏过去。我给他灌了点白兰地,让他瘫坐在一张椅子上,然后非常
仔细地检查了整个屋子。我不一会就发现,除了弄皱的试卷外,这个闯入者
还留下了别的痕迹。窗户边的桌子上有削铅笔剩下的碎木屑,还有一小段断
了的铅笔芯。显然,这个无赖匆匆忙忙地抄试题,弄断了铅笔,只好重新削
一下。”
“正是这样!”福尔摩斯说道。随着这个案子渐渐吸引住他,福尔摩斯
的脾气也慢慢好了起来。“你运气不错。”
“我还没有讲完。我有一张新的写字台,上面蒙着漂亮的红色皮革。我
和班尼斯特都可以作证,桌面非常光滑,没有一点污点。可我现在发现上面
明显有个约三寸长的刀痕,不是摩擦的痕迹,而是明明白白的刀痕。此外,
我在桌上还看到一个黑色小球,不知道是面团还是粘土,上面还有些像锯木
屑一样的斑点。我敢肯定这些痕迹都是翻看试卷的人留下的。没有任何脚印
或别的证据可以辨认这个人。我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然高兴地想到您在
这座城里,便直接过来请求您的帮助。福尔摩斯先生,请一定帮帮我。你看
我现在左右为难。要么查出这个人来,要么推迟考试日期,直到出了新的试
卷。可要出新的试卷就要作出解释,这就会带来一出可怕的丑闻,不仅会影
响学院的声誉,而且会影响整个大学的声誉。最要紧的是,我希望能悄悄地、
谨慎地解决这个问题。”
福尔摩斯站起来穿上大衣说:“我很高兴处理这件事,尽力给你出点主
意。这个案子还是有点意思的。你拿到试卷后有人去过你房间吗?”
“有,道拉特・拉斯,和我住在同一栋楼的一个印度学生。他来问过我
考试的几个细节问题。”
“他就为这事进了你房间?”
“是的。”
“当时试卷在桌上吗?”
“我记得是卷起来放在桌上的。”
“可以看得出那是清样吗?”
“大概可以吧。”
“当时你房间里没有别人吗?”
“没有。”
“有人知道清样会在你屋里吗?”
“除了印刷工,没有别人知道。”
“这个班尼斯特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班尼斯特现在在哪里?”
“这个可怜的人很不舒服。我让他坐在椅子上,就匆匆赶来找您。”
“屋门还开着吗?”
“我已经把试卷收起来了。”
“那么,索姆斯先生,可以这样说:除非那个印度学生看出那卷纸是试
卷,翻看试卷的人完全是无意碰上的,事先并不知道试卷在你那里。”
“我也是这样想的。”
福尔摩斯神秘地笑了笑。
他说:“好吧,我们去看看。华生,这可不是要你处理的对象,因为这
是智力上的,而不是身体上的。好吧,你想来就来吧。索姆斯先生,现在听
你吩咐。”
我们当事人的起居室有一扇窗户正对着这所古老学院的庭院。窗户又大
又低,上面还有花窗棂。穿过一扇哥特式的拱门就是年长失修的石阶。这位
导师的房间在一楼,楼上住着三个学生,一人一层。我们到达现场时已经是
黄昏了。福尔摩斯停住脚,全神贯注地看着那扇窗户。然后他走过去,踮起
脚,伸长脖子,朝屋里望去。
“他肯定是从房门进去的。除了这扇窗户外,再也没有别的出入口了。”
我们学识渊博的向导说。
“我的天哪!”福尔摩斯说道,一面望着我们的同伴古怪地笑了一下。
“要是这儿没什么可查的,我们就进去吧。”
这位讲师打开外面的门,把我们请进了他的房间。福尔摩斯检查地毯的
时候,我们就站在门口。
他说:“这儿恐怕没有什么痕迹。在这样干燥的天气里,确实很难找到
痕迹。你的仆人好像恢复得差不多了。你说你走的时候他坐在椅子上,是哪
把椅子?”
“窗户边的那把。”
“明白了,靠近这张小桌子。你们现在可以进来了,我已经检查完了地
毯。下面我们先来检查小桌子。当然,发生的事情已经很清楚了。那个人进
了屋,从中间的桌子上把试卷一张张地拿到窗子边的桌上,因为他从这里可
以看到你是否从庭院回来,可以立刻逃脱。”
索姆斯说:“事实上他逃不掉,因为我是从侧门进来的。”
“啊,那很好!不管怎么说,他当时是这样想的。让我看看那三张清样。
没有指纹,没有!他把这张先拿过去抄了下来。他如果把各种简略符号都用
上,抄一张需要多长时间呢?一刻钟,不会少于这个时间。然后他扔下这张,
又抓起一张。他刚抄到一半,你回来了,他只好匆忙逃跑,没来得及把试卷
放回去,这样就露了馅。你从外面的门进来的时候,没有听到楼梯上匆忙的
脚步声吗?”
“我没有听见。”
“他抄得太快,弄断了铅笔,然后正如你所推测的,只好又把笔削一下。
华生,这很有趣。这不是普通的铅笔,比普通的要粗些,软铅,深蓝色的笔
杆,上面印着银色的制造商的名字。这支笔只剩下一英寸半长。索姆斯先生,
找到这样的笔也就找到了这个人。我再给你提供一个线索,他的刀子比较大,
但很钝。”
索姆斯先生被这一大串情况弄糊涂了。他说:“别的我还能理解,可这
铅笔的长短……”
福尔摩斯伸手递过来一小片铅笔木屑,上面有字母 NN,字母后面是光光
的。
“你明白了吗?”
“我还是没有……”
“华生,我总是怪你不开窍,看来不只是你一个人不开窍。这个 NN 是什
么意思呢?它们是一个单词的最后两个字母。你们知道 Johann Faber 是众
所周知的铅笔制造商的名字。这支铅笔已经用得只剩下 Johann 后面的这一
截,说它只有一英寸半长不是很清楚吗?”他把小桌子转过来对着电灯光。
“我希望他抄写的纸很薄,这样就会透过纸张在光滑的桌面上留下痕迹。没
有,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我想这儿是查不出什么来了。现在来看看中间这
张桌子。我猜想这个小球就是你说的那个黑色面团吧。形状差不多像个金字
塔,中间是空的。正如你说的,上面好像还有锯木屑。我的天哪,真有意思。
你说的刀痕——我看是划出来的痕迹。开始的地方是一道淡淡的划痕,最后
才是一个小洞。索姆斯先生,我很感谢你请我来处理这个案子。那扇门通向
哪里?”
“通向我的卧室。”
“出事之后你进去过吗?”
“没有。我直接去找您了。”
“我想进去看看。多么漂亮的古色古香的屋子啊!请你们先等一下,让
我检查一下地板。没有看出什么来。这个布幔呢?唔,你把衣服挂在后面呢。
要是有谁迫不得已躲到这个房间来,他肯定要藏在这个布幔后面,因为床太
低,衣柜又太浅。我想里面大概没人吧。”
当福尔摩斯拉起布幔时,我从他坚定而又警觉的态度中,可以看出他已
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然而,拉开布幔一看,除了挂在一排衣钩上的几套衣
服外,里面什么也没有。福尔摩斯转过身来,突然又弯下腰去。
他说:“哈哈!这是什么?”
那是一小块金字塔形状的东西,和书房桌子上面的那块完全一样。福尔
摩斯把它放在手掌上,拿到电灯光下。
“索姆斯先生,你的这位客人好像在你的起居室和卧室都留下了痕迹。”
“他到卧室来干什么?”
“我想这很清楚。你从他没有料到的方向回来,所以他等你到了门口才
发觉。他该怎么办呢?他抓起所有可能会暴露他的东西,跑进你的卧室藏了
起来。”
“我的天哪,福尔摩斯先生,您是说我和班尼斯特在起居室谈话的时候,
要是知道他在里面,早就可以把他抓住了?”
“我看是这样的。”
“福尔摩斯先生,一定还有别的可能性。我不知道您是否注意到卧室的
窗户?”
“窗户上有花窗棂,铅做的窗框,共三扇,一扇有铰链,可以钻进人来。”
“正是,而且正对着庭院的一角,所以不大容易被人看见。这个人可能
是从那里进来的,经过卧室时留下了痕迹,最后发现门开着,就从门那里逃
走了。”
福尔摩斯不耐烦地摇摇头。
“我们实际地分析一下吧,”他说,“我记得你说过,有三个学生使用
这个楼梯,而且总是从你门前走过,是吗?”
“是的。”
“他们三人都要参加这次考试吗?”
“是的。”
“你有没有理由怀疑他们中的一个比另外两个更有可能做这事呢?”
索姆斯犹豫了一下。
他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没有证据是不能随便怀疑人的。”
“我们先听听你的怀疑,然后再找证据。”
“那么我简单地给你们讲讲住在上面的三个人的情况。住在二楼的是吉
尔克利斯特,学习不错,爱好体育,是学院橄榄球队和板球队的队员,曾得
过跨栏和跳远的第一名。他是个好小伙子,很有男子气。他父亲是那个赌马
破了产的贾贝兹・吉尔克利斯特,名声不太好。这个学生很穷,但很刻苦,
很勤奋,将来会很有出息的。
“住在三楼的是那个印度学生道拉特・拉斯。他像大多数印度人一样,
不大说话,但也不大容易被人理解。他学习很好,但希腊语差一些。他做事
稳重,很有条理。
“住在最上面的是迈尔斯・麦克拉伦。他是这所大学里最聪明的一个,
要是愿意读书,可以学得很好。但他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心思全不在学习
上。第一年因为打牌的事差一点被开除。这学期他一直混了过来,对于这次
考试肯定很害怕。”
“那么你怀疑的就是他喽?”
“我还不能说怀疑他,但是在三个人中,他的可能性最大。”
“正是。索姆斯先生,我们现在去见见你的仆人班尼斯特吧。”
这个仆人年纪约五十,个子不高,脸色苍白,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
花白。他还没有完全从平静生活的突然变故中恢复过来。他那圆圆的脸颊还
在紧张地抽动着,手指也在颤抖。
他的主人说:“班尼斯特,我们正在调查这起不幸的事件。”
“是的,先生。”
福尔摩斯说:“我听说你把钥匙忘在门上了,是吗?”
“是的,先生。”
“你这样做恰恰是在试卷放在屋里的这一天,是不是很反常?”
“先生,发生这样的事是很不幸,可我在别的时候偶尔也曾把钥匙忘在
过门上。”
“你是什么时候进的屋子?”
“大约四点半。那是索姆斯先生喝茶的时间。”
“你在屋里呆了多久?”
“我看到他不在屋里,马上就出来了。”
“你有没有看桌上的试卷?”
“没有,先生,绝对没有。”
“你怎么会把钥匙忘在门上呢?”
“我当时手里端着茶盘,想等一下回来拿钥匙。后来就忘了。”
“外面的屋门上是不是弹簧锁?”
“不是的,先生。”
“那么门就一直开着?”
“是的,先生。”
“屋里要是有人,完全可以出来,是吗?”
“是的,先生。”
“当索姆斯先生回来后找你,你很不安,是吗?”
“是的,先生。我在这儿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差
一点昏过去。”
“我听说了。你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当时站在哪里?”
“我在哪里,先生?就在这里,靠近屋门。”
“这就奇怪了,因为你后来坐的是那张角落里的椅子。你为什么要越过
这几把椅子呢?”
“我不知道,先生。我并没有在意我坐在哪里。”
“福尔摩斯先生,我想他真的没有在意。他当时脸色很不好,特别苍白。”
“你主人出去后,你一直在这里吗?”
“我只呆了几分钟。然后我就锁上门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间。”
“你怀疑是谁干的呢?”
“噢,我不敢随便乱说,先生。我不相信这所大学里会有人干这种损人
利己的事。是的,先生,我不相信。”
福尔摩斯说:“谢谢你,就谈到这儿吧。噢,还有一句话。你没有向你
伺候的三个学生提到过出了事吧?”
“没有,先生。一个字也没有提。”
“你见到他们没有?”
“没有。”
“很好。索姆斯先生,要是你愿意,我们一起到院子里走走好吗?”
夜色越来越浓,我们上面三个楼层上的窗户都亮着灯。
福尔摩斯说:“你们这三只小鸟都回窝了。哦嗬,那是什么?他们当中
有一个像是坐立不安。”
福尔摩斯说的是那印度人,他那黑色的侧影突然映在窗帘上。他正在屋
里快速地踱来踱去。
福尔摩斯于是说:“我想看一下他们每个人。可以吗?”
“没问题,”索姆斯回答说,“这些房间是学院里最古老的,常有客人
来参观。来吧,我亲自带你们去。”
我们来到了吉尔克利斯特的门口。福尔摩斯说:“请别说出我们的名字。”
一个瘦高个、黄头发的小伙子开了门,在弄清我们的来意之后,把我们请进
了屋。屋里有几件罕见的中世纪室内建筑结构。福尔摩斯对其中一件特别着
迷,坚持要把它画在笔记本上,画的时候把铅笔弄断了,只好向屋主人借了
一支,后来又借了把刀削他自己的铅笔。在印度学生的房间里,福尔摩斯也
做了同样的怪事。这个印度人个子不高,不大说话,长着鹰勾鼻子。他斜眼
望着我们,看到福尔摩斯画完建筑结构图时,他显得十分高兴。我看不出在
这两个地方福尔摩斯是否找到了他所寻找的线索。我们没有能访问第三处。
不管我们怎么敲,屋门就是不开。屋内还传出一连串的脏话。一个愤怒的声
音吼叫着:“我才不管你是谁呢。快给我滚!明天就要考试了,少来烦我!”
我们的向导气得涨红了脸,下楼的时候说:“真是太粗鲁了!当然,他
不知道是我在敲门,但不管怎么说,他的行为太无礼了,而且在目前的情况
下也显得很可疑。”
福尔摩斯的回答很奇怪。
他说:“你能确切地告诉我他有多高吗?”
“福尔摩斯先生,我真的说不准。他比那个印度人高,但没有吉尔克利
斯特高。我想大概是五英尺六英寸吧。”
“这很重要,”福尔摩斯说,“好了,索姆斯先生,我祝你晚安。”
我们的向导又是惊讶又是失望地叫了起来:“天哪,福尔摩斯先生,您
不能就这样丢下我!您好像还不明白我的处境。明天是考试的日子。我今晚
必须采取什么措施。试卷被人翻看过了,我不能举行这次考试。我们必须面
对这个现实。”
“你只能听其自然。我明天一早会来和你谈这事的。也许到那时我可以
告诉你怎么办。现在嘛,你什么也不要改动,一点也不要改动。”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
“你就放心好了。我们一定想出办法来帮你摆脱困境。我把黑泥球和铅
笔屑带走。再见。”
我们走到黑黑的院子里时,又抬头看了看那些窗户。印度学生仍然在屋
里来回踱着步。另外两扇窗户已经没有了灯光。
走在大街上时,福尔摩斯问:“华生,这件事你怎么看?很像是在客厅
中玩的小游戏,从三张牌中抽一张,是不是?三个人你都见了。肯定是其中
的一个人干的。你来选吧。选谁?”
“选顶楼那个出言不逊的家伙。他的成绩记录最差。可那印度人也很狡
猾。他为什么总在屋里走来走去呢?”
“这倒没什么。许多人在背东西的时候都这样。”
“他看我们时的样子,很古怪。”
“如果你第二天要考试,每分钟都很宝贵,却突然有一群人来打搅你,
我想你也会那样看人的。不,我看这没有什么。但那个人我确实弄不明白。”
“谁?”
“班尼斯特,就是那个仆人。他在这件事情中搞了什么名堂呢?”
“他给我的印象是个完全诚实的人。”
“他给我留下的印象也是这样,而这正是我弄不明白的地方。一个十分
诚实的人为什么要——这儿有家大文具商店。我们从这儿开始调查。”
城里只有四家较大的文具店,福尔摩斯在每一家都拿出那些铅笔屑,出
高价买同样的笔。但四家商店都说这种铅笔的规格很特别,很少有存货,但
他们可以给他定做。我朋友好像并没有因为失败而感到沮丧,只是无可奈何
地耸耸肩。
“我亲爱的华生,没有用。这是最好的一条线索,却没有能得出任何结
果。不过我相信,没有这条线索,我们也能解开这个谜。天哪!我的好朋友,
已经九点钟了,女房东还唠叨着七点半给我们做豌豆汤呢。华生,你不停地
抽烟,吃饭又不准时,我想房东会要你退房的,我将跟着你一起倒霉。不过,
我们还是能先解决这个涉及到焦虑不安的导师、粗心大意的仆人和三个前途
无量的学生们的问题。”
我们晚饭吃得很晚。虽然福尔摩斯饭后坐在那里沉思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没有再和我提起这件事。第二天早晨八点,我刚洗漱完毕,他走进了我的
房间。
他说:“华生,我们该去圣路加学院了。你可以不吃早饭吗?”
“当然可以。”
“我们要是不给索姆斯一个肯定的答复,他会惊慌不安的。”
“你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吗?”
“我想我能。”
“你已经得出结论了?”
“是的,亲爱的华生,我已经解开了这个谜。”
“可你找到了什么新的证据呢?”
“啊哈!我六点钟起来不会一事无成。我已经辛辛苦苦忙了两个小时,
至少走了五英里,总算有些收获。你看这个!”
他伸出手来,手掌中有三个金字塔形状的小黑泥团。
“可你昨天只有两个。”
“今天早晨又有了一个。可以断定第三个小泥球的来源也就是第一和第
二个泥球的来源。是吗,华生?走吧,让我们的朋友索姆斯从痛苦中解脱出
来吧。”
我们在索姆斯的房间里看到他时,只见这位不幸的导师正紧张得让人可
怜。再过几个小时考试就要开始了,而他仍处在左右为难的境地:是公布事
情真相呢,还是让作弊者参加这次高额奖学金的考试。他看见福尔摩斯时,
内心太激动了,几乎都站不稳,急忙伸出双手迎了上去。
“谢天谢地,您终于来了!我还担心您没查出来就放弃了呢。我该怎么
办?考试还能进行吗?”
“毫无疑问要进行。”
“可这个骗子呢?”
“他不会参加。”
“你知道是谁了?”
“我想是吧。要是不让这件事情公开,我们必须授予自己一些权力,组
成一个小小的非官方军事法庭。索姆斯,请你坐在那里!华生,你坐那里!
我坐在中间的扶手椅上。我想我们现在这副威严的架势,足以让心怀鬼胎的
人产生畏惧。请你按一下门铃。”
班尼斯特走了进来,看到我们这副审判人的架势,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福尔摩斯说:“请你关上门。好了,班尼斯特,请把昨天事情的真相告
诉我们吧。”
他的脸完全吓白了。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先生。”
“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一点也没有,先生。”
“那么让我提醒你几点吧。你昨天坐在那张椅子上,是不是要遮掩什么
会说明谁进了屋子的东西?”
班尼斯特的脸像死人一样惨白。
“不是的,先生,当然不是。”
福尔摩斯缓缓地说:“我只是提醒你一下。我坦率地承认我无法证明这
一点。但这完全是可能的,因为索姆斯先生一转身,你就把躲在卧室里的人
放了出去。”
班尼斯特舔了舔干干的嘴唇。
“卧室里没有人,先生。”
“啊,我很遗憾,班尼斯特。直到刚才你说的也许都是真话,但我知道
你现在说了假话。”
这个人绷着脸硬顶着。
“卧室里没有人,先生。”
“得了,得了,班尼斯特。”
“真的,先生,卧室里没有人。”
“既然是这样,你的确没有什么新情况可以提供给我们。能不能请你留
在这屋里?站到卧室门旁去。索姆斯,我想请你去楼上吉尔克利斯特的房间,
把他请到你的房间来。”
不一会,导师带着学生回来了。这个孩子仪表堂堂,高高的个子,动作
灵活敏捷,迈作富有弹性的步伐,带着愉快而又开朗的神情。他那不安的蓝
眼睛打量着我们每个人,最后茫然失措地望着角落里的班尼斯特。
福尔摩斯说:“请把门关上。吉尔克利斯特先生,我们这里没有外人,
不会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谈话,所以我们完全可以坦诚相见。吉尔克利斯特
先生,我们想知道,你作为一个诚实的人怎么会做出昨天那样的事情来呢?”
这个可怜的青年后退了一步,又是恐惧又是责备地朝班尼斯特看了一
眼。
“不,不,吉尔克利斯特先生,我什么也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说!”
仆人叫了起来。
“可你现在说出来了,”福尔摩斯说,“好了,先生,你必须明白,在
班尼斯特开口之后,你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唯一的出路是坦率地承认一
切。”
一瞬间,吉尔克利斯特举起双手,想控制住激动的神情。接着,他跪倒
在桌子旁,用双手捂着脸,动情地抽泣起来。
“好了,好了,”福尔摩斯和蔼地说,“人总是会犯错误的,至少没有
人可以说你是个老脸皮厚的惯犯。也许让我来告诉索姆斯先生事情发生的经
过要更方便些,不对的地方你可以纠正。这样好吗?好了,好了,不用回答。
你听我说得对不对。
“索姆斯先生,自从你告诉我说没有一个人知道试卷在你屋里,连班尼
斯特也不知道,我的头脑里对这个案子就有了一个明确的看法。印刷工当然
可以排除在外,因为他完全可以在他自己的办公室看卷子。我也把那印度学
生排除在外,因为如果清样是卷成一卷的,那么他不可能知道那是什么。另
外,恰恰在试卷放在桌上的这天,有人敢闯进你的房间,这种巧合简直令人
难以置信,所以我也排除了这种可能性。进屋的人知道试卷在桌上。他是怎
么知道的呢?
“我走近你的屋子时,仔细检查了你的窗户。你当时以为我相信有人会
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对面屋子里所有那些人的眼睛破窗而入。你这种想法
让我感到非常好笑,因为这太荒唐了。我当时在估算,一个路过这里的人要
有多高才能看到中间桌子上的试卷。我身高六英尺,费点劲可以看到。比我
个子矮的人是根本看不到的。你看,我早就有理由认为,如果你的三个学生
中有一个身材特别高,他便是三个人中最值得怀疑的。
“我进了屋,完全同意你对窗户边桌子的看法。中间的桌子我没有看出
什么来,但你提到吉尔克利斯特是个跳远运动员。我一下子就清楚了。剩下
的就是找一些旁证,而我很快也弄到了。
“事情发生的经过是这样的:这位年轻人一下午都在操场练习跳远。他
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跳鞋,证据是鞋底上有几个尖钉。他走过你的窗口时,
因为个子高,看到了你桌上的清样,猜出那是试卷。他经过你门口的时候,
要是没有看见你粗心的仆人忘在门上的钥匙,本来是不会发生这种糟糕的事
情的。他一时冲动进了屋,想看看那是不是清样。这并不是冒险的举动,因
为他完全可以装着是来问问题的。
“当他看到那确实是清样时,他抵挡不住诱惑,把鞋子放到了桌子上。
你把什么放在窗户边的椅子上了?”
“手套,”年轻人说。
福尔摩斯得意地看着班尼斯特。“他把手套放在椅子上,一张张地拿起
清样来抄写。他以为导师肯定会从大门回来,可以看得到。而我们知道导师
是从侧门回来的。他突然听到导师已经到了门口,知道完全逃不掉了,便抓
起跑鞋,冲进了卧室,匆忙中忘记了手套。你们看到桌上的划痕一头很轻,
但朝卧室那头渐渐加深。这一点就足以说明鞋子是朝那个方向拖过去的,案
犯就躲在卧室里。鞋钉上的泥土掉在了桌子上,另一块松下来掉在了卧室里。
我可以补充一句,我今天早晨去了操场,看到跳坑内用的是黑色粘土,便带
了一小块回来,还带了一点防止运动员滑倒的黄色的细木屑。我说的对吗,
吉尔克利斯特先生?”
这个学生已经站了起来。
他说:“是的,先生,是这样的。”
索姆斯叫了起来:“我的天哪!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有的,先生。这件不光彩的事让我惊恐万状。索姆斯先生,我一夜没
有睡着,今天早晨给您写了封信,在这儿。这是在我知道我的罪行被查出来
之前写的。先生,给您。您看我是这样写的:‘我已经决定不参加这次考试
了。我收到了罗得西亚警察总部的任命,准备立刻动身去南非。’”
索姆斯说:“我很高兴得知你不打算用欺骗的手段来战胜对手。可你为
什么又改变主意了呢?”
吉尔克利斯特指了指班尼斯特。
他说:“是他把我引上了正路。”
福尔摩斯说:“班尼斯特,从我刚才的话中你也能清楚地看出,只有你
可以放走这个年轻人,因为后来只有你一个人留在屋里,出去的时候肯定是
你锁的门。说他从窗口逃出去是站不住脚的。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最后一个
疑点,告诉我们这样做的原因呢?”
“要是你知道内情,事情就简单了。不过,尽管你很聪明,你还是不知
道。先生,我以前曾是这位年轻人的父亲——老贾贝兹・吉尔克利斯特勋爵
的管家。他破产后,我来这学院当了仆人,但我从来没有因为旧主人没落就
忘记他。我为了过去的岁月,尽心尽力地照料他的儿子。昨天事情发生后我
走进这个房间,首先看到的就是吉尔克利斯特先生的黄色手套放在那把椅子
上。我很熟悉这双手套,知道它们在那儿的含义。要是索姆斯先生看到它们,
秘密就要暴露了。我赶紧坐到椅子上,一动不动地一直坐到索姆斯先生去找
你们。然后我可怜的小主人才出来。他是我一手抱大的,把什么都向我承认
了。我救他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我像他已故的父亲一样说服他,让他明白他
不应该投机取巧,这不也是很自然的事吗?先生,你能为此而责备我吗?”
“当然不能,”福尔摩斯真心地说,然后站起身来。“好了,索姆斯先
生,我们已经为你解决了这个小问题,早饭还在等着我们呢。走吧,华生!
至于你,先生,我相信罗得西亚会有光明的前途在等着你。你跌倒了一次,
我们要看看将来你会飞得多高。”
金边夹鼻眼镜

每当我看到记载着我们一八九四年工作经历的三大本手稿时,我承认我
很难从这么丰富的材料中,选出那些最有意思、同时又最能说明我朋友为大
家所知的那些特殊才能的案件。我翻阅手稿时,看到了令人发指的红水蛭事
件和银行家克劳思比的惨死;看到了阿道顿惨案和英国古墓里的奇异葬品。
发生在这期间的案子还有著名的史密斯—莫蒂默继承权案件,以及追查和逮
捕布洛瓦街的刺客胡列。后面这个案子的侦破使福尔摩斯赢得了法国总统的
亲笔感谢信和法国海外勋章。虽然上述每个案子都值得一写,但总的说来,
我认为没有一起像约克斯雷旧宅案那样扑朔迷离。这个案子不仅包括了青年
威洛比・史密斯的惨死,而且案情的发展出乎意料地带出了这起惨案的起因。
事情发生在十一月底一个暴风雨肆虐的夜晚。福尔摩斯和我默默地坐了
一个晚上,他忙着用一个高倍放大镜辨认一张羊皮纸上的残留字迹,我在埋
头读着一篇新的外科论文。外面狂风呼啸着刮过贝克街,雨点猛烈地敲打着
窗户。说来也怪,住在城市中心,方圆十英里内都是人工杰作,却仍能感到
大自然铁一般的束缚力,仍能感到整个伦敦在大自然巨大的力量面前显得像
田野里的小土丘。我走到窗子边,望着窗外空空荡荡的街道。零零星星的街
灯照在泥泞的道路和闪亮的人行道上。一辆单人马车溅着泥水从牛津街的尽
头驶了过来。
福尔摩斯把放大镜放到一边,卷起羊皮纸,说:“华生,幸好我们今晚
不用出去。我一口气干了不少事。这是很伤眼睛的活。在我看来,这不过是
十五世纪后半叶一所修道院的记事簿。喂!喂!喂!这是什么声音?”
呼呼的风声中传来了嗒嗒的马蹄声,以及车轮摩擦人行道的石边发出的
声音。我刚才看到的马车停在了我们的门口。
看到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我说:“他会有什么事呢?”
“什么事?他是来找我们的。我可怜的华生,我们需要大衣,围巾、套
鞋等对付恶劣天气所用的一切装备。先等一下!马车又走了!我们有希望得
救。要是他想请我们去,就会让那马车等着的。好伙计,快下楼去开门,因
为别人早就睡了。”
当门厅的灯光照在我们这位深夜来客身上时,我立刻认出了他。来人是
年轻的斯坦莱・霍普金斯,一位很有前途的警官。福尔摩斯曾几次特别关心
他的事业。
“他在家吗?”他急不可待地问我。
楼上传来了福尔摩斯的声音:“上来吧,我的好先生。我希望你没有为
我们在这样的夜晚作出什么安排。”
警官上了楼,灯光照着他的雨衣,闪闪发光。我帮他脱掉雨衣,福尔摩
斯把壁炉的火捅亮。
他说:“我亲爱的霍普金斯,过来暖暖脚。这儿有烟,我们的医生还会
给你准备开水加柠檬,是对付这种夜晚的良药。你在这样的大风天气里出来
一定有重要事情。”
“一点不错,福尔摩斯先生。我整整忙了一个下午,真的。你看了今天
晚报上登的约克雷斯的案件吗?”
“我今天看的都是十五世纪前的事情。”
“报上只登了一小段,而且完全错了,所以没看也不要紧。我倒是抓紧
时间到现场去看了看。现场在肯特郡,离查瑟姆七英里,离铁路三英里。我
三点十五分接到电报,五点钟到了约克斯雷旧宅,然后进行调查,坐末班车
到了查林十字街,又叫了辆出租马车直接上您这儿来了。”
“这意味着你还没有搞清楚这个案子,是吗?”
“是的,我完全摸不着头绪。我觉得这是我所办过的最复杂的案子,然
而起初它好像简单得绝对不会出错。福尔摩斯先生,没有任何作案动机。让
我烦恼的正是这一点,我找不出作案的动机。死了一个人,这是毫无疑问的。
可我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理由伤害这么一个人。”
福尔摩斯点燃一支雪茄烟,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
他说:“你把情况讲给我们听听看。”
“情况我已经非常清楚了,”斯坦莱・霍普金斯说,“我现在想知道的
是,这些情况都说明什么问题。根据我的调查,情况是这样的:几年前这所
乡村住宅——约克斯雷旧宅——被一个科兰姆教授买了下来。这位教授行动
不便,有一半的时间躺在床上,另一半时间拄着手杖在屋里一瘸一瘸地走走,
或是坐在轮椅上由园丁推着在房子周围转转。几个跟他有来往的邻居都很喜
欢他,而且那里的人都说他很有学问。他家里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管家马可太
太,还有一个女仆苏珊・塔尔顿。自从他住到这儿来之后,这两个女人一直
服侍他,而且两个人脾气好像都不错。教授在写一本书,两年前觉得有必要
请一个秘书。最先请的两个秘书都不大满意。第三位威洛比・史密斯先生,
是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好像很合教授的意。这个年轻人的工作是上
午记录教授的口述,晚上为第二天的工作查资料,做准备。这个威洛比・史
密斯无论是小时候在阿平罕姆,还是年轻时在剑桥读书,都没有不良行为。
我看了他的证明材料,他一直就品行端正,性情温和,勤奋刻苦,没有任何
缺点。可就是这样一个青年,在教授的书房里惨遭谋杀。”
风呼啸着,拍打得窗子吱吱作响。福尔摩斯和我往火炉旁凑了凑,年轻
的警长不慌不忙地把这离奇的事情讲了出来。
他说:“你找遍整个英国,恐怕都见不到比教授家更加不受外界影响的
家庭。他家可以一连几个星期没有人迈出大门。教授专心于自己的研究,从
来不关心外面的事情。年轻的史密斯一个邻居也不认识,所以也过着和他主
人一样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两个女人走出家门。推轮椅的园丁莫蒂
默尔有退伍抚恤金。他参加过克里米亚战争,也是个好人。他不住在大房子
里,而是住在花园另一头的一座三居房的农舍里。住在约克斯雷旧宅的就是
这些人。花园的大门离伦敦通往查瑟姆的大道一百码。门上有门闩,谁都可
以进来。
“下面是苏珊・塔尔顿的说法。只有她还能明确地说出一点当时的情况。
事情发生在上午十一点至十二点之间。她当时正在楼上南面的卧室里挂窗
帘。科兰姆教授还躺在床上,因为天气不好的时候,他很少在中午前起床。
女管家在房子后面忙着干活。威洛比・史密斯一直呆在他兼作起居室的卧室
里。女仆这时听到他走过过道,下楼进了书房,书房就在她的脚下。她没有
看见他,但是她说,他那迅速、坚定的脚步声,她是决不会搞错的。她没有
听到书房关门的声音,但一两分钟后,楼下传来了可怕的叫声。这叫声粗野、
嘶哑,听起来很怪,让人不知道是男人还是女人发出来的。同时,又砰地一
下传来了重重的声音,震得这所旧房子都晃动了,然后是一片寂静。女仆完
全吓呆了,过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跑下楼去。书房的门关着,她推开门看见
年轻的威洛比・史密斯先生仰面躺在地板上。她起初没有看到有伤口,但是
当她想把他扶起来时,才发现血正从他的脖子下面往外冒。那里有一个不大
但是很深的伤口,切断了颈动脉。在他旁边的地毯上有刺伤他的工具——一
把老式写字台上常见的那种刮火漆印用的刀子,象牙做的刀把,刀背很硬。
这是教授书桌上的用具。
“女仆起初以为史密斯已经死了,但是当她用冷水瓶往他额头上倒水的
时候,他睁开了眼睛,喃喃地说:‘教授,是她。’女仆发誓说他就是这么
说的。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还把右手举了起来。然后他倒下去死了。
“这时女管家也赶到了现场,但是晚了一步,没有听到年轻人临终的话。
她让苏珊守在尸体旁,自己跑进了教授的房间。教授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
惊恐万状,因为他听到了声音,知道家里出了可怕的事情,马可太太肯定地
说,他当时还穿着睡衣,没有莫蒂默尔帮忙他是穿不上衣服的,而莫蒂默尔
通常是十二点钟来。教授说他听到了远处的叫声,但其它的事情就一概不知
了。他无法解释这个年轻人最后说的话:‘教授,是她。’不过他认为这是
神志不清的胡话。他相信威洛比・史密斯没有任何仇人,因此无法解释这起
案子的动机。教授的第一个反应是派园丁莫蒂默尔去叫当地的警察。没过多
久,当地的警长就请我去了。在我到那儿之前,什么都没有移动,而且警长
还严格规定不许人们在通向房子的小道上行走。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这
是运用您的理论的好机会。一切都已经齐备了。”
“只差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的朋友苦笑着说,“我们先听听你
的解释。你认为这是件什么样的案件?”
“福尔摩斯先生,我想请您先看看这张草图。这张图可以让您对教授书
房和有关东西的位置有个大概的了解,也可以帮您弄清我的调查。”
他打开那张草图,放在福尔摩斯的膝盖上。我站起身,走到福尔摩斯的
身后。下面是我复制的这张草图:

“这当然只是张草图,只画了我认为重要的几点。其它的地方您以后会
亲眼看到的。我们首先假设凶手进了屋,那么他或她是怎么进来的呢?无疑
是从花园的小道和后门进来的,因为这样可以直接进入书房。从别处走太复
杂。而且凶手一定也是顺原路逃跑的,因为另外两个出口,一个被跑下楼梯
的苏珊挡住了,另一个直接通往教授的卧室。因此,我立刻把注意力放在花
园的小道上,由于最近多雨,小道很潮湿,一定会有脚印留下来。
“我的调查表明,我对付的是一个谨慎、老练的罪犯。小道上找不到任
何脚印,但小道旁的草地上显然有人走过,而且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避免留
下脚印。我没有找到一个清晰的脚印,但是草被人踩倒了,所以肯定有人走
过。这个人只会是凶手,因为园丁和别人今天早晨都没有去过那里,而雨是
昨天晚上下的。”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这条小道通向哪里?”“通向大路。”
“离大路有多远?”
“大约一百码。”
“在小道穿过大门的地方,一定可以找到痕迹吧?”
“遗憾的是大门旁的路上铺了砖。”
“那么在大路上呢?”
“大路早就踩成泥浆了。”
“太糟了!那么草上的脚印是进来还是出去的呢?”
“这很难说,因为脚印一个也不清楚。”
“脚印是大还是小?”
“看不出来。”
福尔摩斯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他说:“从那时起,天一直在下着大雨,风也刮得很猛。现在去辨认脚
印比辨认那张羊皮纸还要困难。可这是没办法的事。霍普金斯,当你确信你
的调查一无所获时,你干了什么呢?”
“福尔摩斯先生,我想我弄清了很多事。我知道有人从外面小心翼翼地
进了屋。后来我检查了走道,上面铺着椰子毛垫子,所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顺着走道来到了书房。书房里家具很少,主要有一张大写字台,下面有个
固定的柜子。柜子有两排抽屉,中间是个小柜。小柜锁着,抽屉却全部开着。
这些抽屉好像总是开着的,里面没有重要的东西。小柜子里有些重要文件,
但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而且教授也说没有丢失东西。可以肯定没有偷走什
么东西。
“然后我去检查年轻人的尸体。尸体靠近柜子的左边,图上已经标出来
了。伤口在脖子的右边,从后往前扎进去的,因此不可能是自杀。”
“除非他跌倒时摔在刀子上,”福尔摩斯说。
“正是。我也有过这个念头,但我们发现刀子离尸体有几英尺远,所以
不可能是自杀。再说,还有他临终前的那些话呢?最后,我们在死者紧握着
的右手中发现了这件非常重要的证据。”
斯坦莱・霍普金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来。他打开纸包,拿出一副
金边夹鼻眼镜,眼镜的一端垂着一根断成两截的黑绸绳。他说:“威洛比・史
密斯视力很好,所以这无疑是从凶手脸上或者身上抢来的。”
歇洛克・福尔摩斯伸手接过眼镜,饶有兴趣而又极为认真地检查起来。
他把眼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试着看看东西,又走到窗口朝外面的街道凝望
着,然后在灯光下仔细地查看这副眼镜,最后咯咯笑着在桌子旁坐下来,写
了几行字,把纸扔给斯坦莱・霍普金斯。
他说:“我给你的帮助就这些。这也许有点用。”
惊讶的警长大声地念了纸条:

寻找一位谈吐文雅、打扮得像贵妇人似的女人。她鼻子很大,眼睛长得紧挨着鼻子。
她额头上有皱纹,喜欢贴近看东西,也许还是削肩膀。有迹象表明她在前几个月里两次
去过眼镜店。她眼镜的度数很深,城里的眼镜店又不多,要查出她并不难。
福尔摩斯微笑着看了看霍普金斯惊讶的神情,我的脸上肯定也是一副惊
讶的样子。
福尔摩斯说:“我的推理非常简单。什么东西也不能像一副眼镜那样说
明问题,何况是这样一副特别的眼镜呢。我说眼镜的主人是个女人,根据是
这副眼镜很精致,而且还可以考虑到死者的遗言。我说这个女人谈吐文雅。
穿着考究,根据是戴这种眼镜的人是不会穿得邋邋遢遢的。你看眼镜上的这
两个鼻架很宽,说明这位女士的鼻子底部很宽。这种鼻子往往比较短,比较
粗,但也有很多例外,所以这一点我不敢武断。我自己的脸很窄,可我的眼
睛对不上这副眼镜的中心,因此这位女士的眼睛长得很靠近鼻子。华生,你
看镜片是凹陷的,度数很深。一位一辈子视力受到如此影响的女士,必然会
在生理特点上留下一些痕迹,可以在前额、眼帘以及肩膀上看出来。”
我说:“好吧,我同意你的分析。但是,我必须承认,我不明白你是怎
么断定这个人两次到过眼镜店的。”
福尔摩斯把眼镜拿在手中。
他说:“你们看,眼镜的鼻架上衬着软木,为的是减轻眼镜对鼻子的压
力。其中一块软木褪了色,而且有点磨损,可是另一块是新的。显然一块是
掉过以后新换的。我估计旧的那一块装上去也只有几个月。因为两块软木块
完全相同,所以我说这位女士第二次也去了同一家眼镜店。”
霍普金斯钦佩地大声叫道:“天哪,太妙了!想想看,我手里掌握了所
有这些证据,却一点都不知道。不过,我倒是想过要到伦敦的各家眼镜店去
看一看。”
“你当然应该去。关于这个案子,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们吗?”
“没有了。我想你现在知道得和我一样多,甚至比我还要多。我们询问
过是否有人在那条大路上或火车站看到过陌生人,大家都说没有。我真正弄
不明白的是这起案子完全没有任何动机。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
“啊!在这一点上我可帮不了你。你大概希望我们明天去看看吧?”
“福尔摩斯先生,当然是希望您能去啦。早晨六点钟有火车从查林十字
街开往查罕姆,八九点钟就可以到达约克斯雷旧宅了。”
“那么就这么定了。你的案子确实有些让人很感兴趣的方面,我很愿意
去调查一下。噢,都快一点钟了,我们最好睡上几个小时。你就睡在火炉前
的沙发上吧。明天出发前,我会点上酒精炉给你煮杯咖啡的。”
风刮了一夜,第二天停了。我们早晨动身的时候,天冷得出奇。我们看
到冬日的太阳照在泰晤士河边阴暗的沼泽地和浑浊的河水上,这情景总使我
想起我和福尔摩斯多年前追查安达曼的情形。经过一段漫长而疲惫的旅程,
我们在离查罕姆几英里远的一个小车站下了车。我们在当地一个小餐馆等候
给马车套马时,匆匆吃了点早饭,所以一到约克斯雷旧宅便可以开始工作了。
一个警察在花园门口迎接我们。
“威尔逊,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长官。”
“有没有人报告看见陌生人?”
“没有,长官。火车站的人说昨天没有陌生人来这儿或离开这儿。”
“你有没有到旅店和其它可以住宿的地方问过?”
“问过了,但没有跟本案有关的人。”
“从这儿走到查罕姆并不远。有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住在那里或者
在那里坐火车。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我说过的花园里的小道。我保证昨天
小道上没有脚印。”
“小道哪一边的草上有脚印呢?”
“这边,先生。在小道和花坛之间的窄草地上。现在看不见了,可昨天
还看得很清楚。”
福尔摩斯弯腰看着草地,说:“是的,是的,有人从这儿走过。这个女
人一定走路很小心,否则的话,她会在小道上留下痕迹,而如果她走的是另
一边,就会在松软的泥土上留下更清晰的痕迹。”
“是的,先生。她一定头脑非常冷静。”
我看到福尔摩斯的脸上闪过极为关注的神情。
“你说她一定是从这条路出去的?”
“是的,先生。没有别的路可走。”
“从这段草地上走的吗?”
“肯定是的,福尔摩斯先生。”
“哼!这起谋杀干得真漂亮——真漂亮。我想这条小道已经没有什么新
东西了。我们往前走吧。花园的门平时大概是开着的吧?那么这位不速之客
只要走进来就行了。她当时肯定没有想到要杀人,否则她会带上武器,而用
不着从写字台上拿起这把刀。她沿着过道往前走,在椰子毛做的垫子上没有
留下痕迹。然后她到了书房。她在里面呆了多久呢?我们无法判断。”
“只有几分钟吧,先生。我忘了告诉您,管家马可太太出事前不久还在
整理书房。她说大概是在出事前一刻钟左右。”
“这样我们就有了一个时限。这位女士进了书房,干了什么呢?她走到
了写字台旁。为什么?不会是为了抽屉里的东西。要是有值得她拿的东西,
一定也锁起来了。一定是为了那小木柜里的东西。啊哈!小木柜上这道划痕
是怎么回事?华生,点根火柴。霍普金斯,你为什么没有把这一点告诉我?”
福尔摩斯检查的这道划痕,是从钥匙孔右边的铜片上开始的,大约有四
英寸长,把柜面上的油漆都划掉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注意到了,但钥匙孔旁边总是有划痕的。”
“可这划痕很新。你看铜被划过有多亮。旧划痕的颜色和铜片表面的颜
色会是一样的。你用我的放大镜看一下。还有这油漆,像犁沟两边翻起的泥
土一样。马可太太在吗?”
一位愁容满面的老妇女走进屋来。
“你昨天早上给这个柜子掸灰了吗?”
“掸了,先生。”
“你看到这道划痕了吗?”
“没有,先生。我没有看到。”
“你肯定没有看到,因为掸子会把这些油漆屑掸掉的。谁有这个柜子的
钥匙?”
“钥匙挂在教授的表链上。”
“是这把普通的钥匙吗?”
“不是,先生。是一把‘楚伯’牌的钥匙。”
“很好,马可太太。你可以走了。我们现在已经有了一点进展。这位女
士进了屋,走到柜子前,不是已经打开了它,就是要设法打开它。她正忙着
的时候,威洛比・史密斯走进了房间。她急急忙忙往外拔钥匙,匆忙之中在
柜门上划了这一道。他一把抓住她,而她抓起一件离她最近的东西朝他扎去,
好让他松手,却没想到这碰巧是把刀子。这一扎使威洛比受了致命伤。他倒
了下去,而她逃走了,也许带上了她来找的东西,也许没有。女仆苏珊在这
儿吗?苏珊,在你听到那声叫喊之后,还有人能从那扇门逃走吗?”
“不能,先生,完全不可能。要是过道里有人,我不用下楼就能看得到。
再说,没有人开过那扇门,否则我会听到声音的。”“这道出口的问题也就
解决了。那么毫无疑问,这位女士是顺来路出去的。我知道过道的另一头通
向教授的房间。那边没有出口吗?”
“没有。”
“我们过去认识一下教授吧。啊哈!霍普金斯!这非常重要,真的非常
重要。教授这边的过道也铺着椰子毛垫子。”
“这又怎么样呢,先生?”
“你没有看到这与本案有关吗?好吧,我不一定非要坚持这种看法。也
许是我错了,不过我觉得这能说明一些问题。我们一起去,你把我介绍一下。”
我们沿过道走了过去,这边的过道和通向花园的过道一样长。过道的尽
头有一小段楼梯,上面是一扇门。我们的向导敲了敲门,然后把我们带进了
教授的卧室。
房间很大,沿墙放满了书籍,书架上摆不下,便堆到了角落里,或者堆
在书柜的旁边。床在屋子的中间,房子的主人正靠着枕头,躺在床上。相貌
这么特别的人我还很少见过。朝我们转过来的是张消瘦、长着鹰勾鼻子的脸,
一双深色的眼睛隐藏在凹进去的眼眶里,成簇的眉毛低垂着。他的头发和胡
须全白了,只有嘴巴周围的胡须上奇怪地沾了点黄颜色。蓬松的胡须中有支
香烟在闪动,屋子里充满了难闻的陈旧的烟草味。他向福尔摩斯伸出手去时,
我注意到他的手上也沾满了黄色的尼古丁。
“来支烟吗,福尔摩斯先生?”他说话比较咬文嚼字,语调也有点装腔
作势。“请抽烟。这位先生,您也来一支吗?我向你们推荐这种烟,是亚历
山大①的艾俄尼斯为我特制的。他一次给我寄一千支,可我还是得让他每两星
期寄一次。这是不大好,先生,是不好,可一个老人又有多少爱好呢。我现
在唯一剩下的只有抽烟和工作了。”
福尔摩斯点燃一支烟,一面打量着整个屋子。
“抽烟和工作,可现在只剩下抽烟了,”老人感叹地说,“唉!把我的
工作都打断了!谁料到会出这样可怕的祸事呢?多么难得的好青年啊!我可
以毫不夸张地说,经过几个月的训练,他已经成了一个难得的助手。福尔摩
斯先生,您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我还没有想好。”
“我们现在茫然没有头绪,要是您能给我们一些指点,我会感激不尽的。
对于像我这样的书呆子和行动不便的人,这样的打击简直要我的命。我好像
连思考的能力都丧失了。可您干的是这一行。这是您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
以您可以在任何紧急情况下处之泰然。有您来帮助我们,实在是万分荣幸。”
教授讲这番话的时候,福尔摩斯在房间的一端走来走去。我注意到他烟
抽得特别快。他显然和我们的主人一样喜欢新寄来的亚历山大香烟。


埃及的一个港口城市。——译者注
老人说:“是的,先生,这真是毁灭性的打击。那边小桌子上的一叠稿
件是我的巨著,是我对在叙利亚和埃及的科普特修道院中发现的文献的分
析,研究的是天启教派的理论基础。我自己身体不好,现在又失去了助手,
真不知道还能否继续完成这部著作。我的天哪!福尔摩斯先生,您抽烟居然
比我还要快。”
福尔摩斯笑了笑。
“我是个鉴赏家,”他说着又从盒子里拿起一支烟,用剩下的烟头点着。
这已经是他抽的第四支烟了。“科兰姆教授,我不想长时间地向您提问,给
您添麻烦。我知道出事的时候,您在床上,所以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想问一
个问题:可怜的威洛比最后说的‘教授,是她’,您认为是什么意思?”
教授摇摇头。
他说:“苏珊只是个乡下姑娘。您知道这种人愚蠢得令人难以置信。我
认为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在恍惚之中语无伦次地是说了点什么,而苏珊却把这
错误地当成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明白了。您自己对这起惨案是怎么看的?”
“可能是意外事故,也可能是——我只能在这儿说说——也可能是自
杀。年轻人总有自己藏而不露的烦恼,也许是爱情之类的事,我们是永远无
法知道的。这或许比谋杀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那么眼镜呢?”
“啊!我只是个读书人,喜欢空想。我解释不了生活中的实际事物。但
是,我的朋友,我们知道爱情的信物可以是奇形怪状的。请再抽支烟。我很
高兴看到有人喜欢这种烟。一把扇子、一只手套、一副眼镜——谁知道一个
人在生命结束时,会把什么东西当做珍宝抓在手里呢?这位先生说草地上有
脚印,可这是很容易搞错的。至于刀子,有可能是这个可怜的人摔倒时扔出
去的。我的话听起来也许很幼稚,但我觉得威洛比・史密斯是自杀。”
这种解释好像出乎福尔摩斯的意料。他陷入沉思中,一面继续踱着步,
一面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
他最后开口说:“科兰姆教授,请告诉我,写字台的小柜子里装着什么?”
“没有小偷感兴趣的东西。家庭文件,我可怜的妻子的来信,我的一些
大学文凭。这是钥匙。您可以自己去看一下。”
福尔摩斯接过钥匙,看了一下,然后又还给教授。
他说:“我想这对我没有什么用途。我想到您花园里静静地把这件事情
好好思考一下。您提出的自杀的假设还是有点道理的。科兰姆教授,我很抱
歉打搅您,午饭前我们不会再打搅您了。我们两点钟再来,把这期间发生的
事情向您报告。”
说来也怪,福尔摩斯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我们默默地在花园的小道上来
回走了很久。
“你有线索了吗?”我后来问。
他说:“这完全取决于我所吸的那些香烟。有可能是我错了。那些香烟
会告诉我的。”
我叫了起来:“亲爱的福尔摩斯,你怎么能——”
“好了,你会明白的。如果不对也没有什么坏处。当然,我们还可以依
靠眼镜店这条线索,但是如果有捷径,我是一定要走的。啊,马可太太来了。
我们和她谈五分钟散散心吧。”
我以前也许提到过,福尔摩斯如果愿意的话,是特别会讨好女人的,而
且很快就能取她们的信任。不到五分钟,他已经得到了女管家的信任,像多
年的老朋友一样和她谈了起来。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正像你说的,他烟抽得很多,白天黑夜地抽个
不停。我有天早晨进他的房间——天哪,你会以为那是伦敦的大雾。可怜的
史密斯先生也抽烟,但没有教授那么厉害。对于教授的健康,我不知道抽烟
是好还是坏。”
福尔摩斯说:“啊,可抽烟影响食欲。”
“先生,这我不大懂。”
“我想教授一定吃得很少吧?”
“我应该说,他的食量时大时小。”
“我敢打赌,他今天上午一定没有吃早饭。我看见他抽了那么多烟,大
概午饭也不想吃了。”
“先生,这你就弄错了,因为他今天早晨吃得特别多。我从来没有见他
吃过这么多,而且午饭他还要了一大盘肉排。我真吃惊,因为自从我昨天走
进那间房间,看到史密斯先生倒在地板上起,我对吃的东西连看都不想看。
嘿,我看这世界各种各样的人都有,教授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影响食欲。”
我们在花园里消磨了一上午。斯坦莱・霍普金斯到村里去调查一些传言,
据说前一天早晨几个孩子在查罕姆大路上看到过一个陌生女人。至于我的朋
友,他好像失去了往常所有的精力。我还从来没有见他这样心不在焉地办过
案子。甚至连霍普金斯带回来的消息,也没有能引起他多少兴趣。霍普金斯
说,他找到了那些孩子,而且那些孩子确实看见过一个相貌完全像福尔摩斯
描述的那样的女人,戴着一副普通眼镜或是夹鼻眼镜。吃饭的时候,苏珊一
面服侍我们,一面主动地提到,史密斯先生前一天上午曾出去散过步,回来
后半小时就发生了惨案。她的话引起了福尔摩斯极大的兴趣。我自己看不出
这与案子有什么联系,但我能清楚地感觉到,福尔摩斯把这件事加进了他对
整个案子的考虑之中。突然,他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看了一下手表,说:
“先生们,两点钟了。我们该上楼去跟教授把事情谈清楚了。”
老人刚刚吃完午饭,空空的盘子证明他的食欲很好,女管家说得很对。
当他转过头来,把闪烁的目光投向我们时,我感到他确实是个怪人。他已经
穿好了衣服,正坐在火炉旁的扶手椅上,嘴里仍然叼着香烟。
“福尔摩斯先生,您弄清楚这个疑案了吗?”他把桌上一大铁盒香烟朝
我朋友这边推了推。福尔摩斯同时伸出手去,两人把烟盒碰到了地上。有一
两分钟,我们都跪下来,把散落的香烟捡起来。当我们站起身来时,我看到
福尔摩斯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脸颊也显得特别红润。我只是在危急关头才
见他有过这种临战前的神情。
他说:“不错,我已经弄清楚了。”
斯坦莱・霍普金斯和我目瞪口呆。老教授憔悴的脸上像讥笑似的颤抖着。
“是吗!在花园里?”
“不,在这儿。”
“这儿!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我不得不告诉你,这
是件严肃的事,不能这么随随便便。”
“科兰姆教授,我结论的每个环节都是经过再三检验核实的,所以我能
肯定它是对的。你的动机是什么,以及你在这桩疑案中扮演什么角色,我现
在还说不上来。也许几分钟后我可以听你亲口讲出来。为了给你一个方便,
我还是把已经发生的事情叙述一下,好让你知道我还需要什么情况。
“昨天有位女士进了你的书房。她来的目的是要从你的写字台里拿走某
些文件。她自己有钥匙。我检查过你的钥匙,上面没有那条划痕能够造成的
轻微退色。我从证据来看,你并不知道她要来拿走东西,因此,你不是从犯。”
教授吐出一口浓烟,说:“这真是太有趣了,而且对我很有启发。你还
有什么要说的吗?你既然把这位女士查到了这个份上,一定也能说出她后来
的情况喽。”
“我会说的。起初你的秘书抓住了她,她为了脱身就刺了他一刀。我倾
向于把这悲剧看成是意外的不幸,因为这位女士并不想造成这么严重的伤
害。如果是蓄意杀人,她一定会带着武器。看到自己干出这样可怕的事情,
她不顾一切地逃离现场。不料在撕打过程中,她丢了眼镜。她非常近视,没
有眼镜寸步难行。她沿着过道跑过去,以为是她进来时的过道,因为两条过
道上都铺着椰子毛的垫子。等她意识到自己跑错了方向时,已经太晚了,后
面的退路已经被堵上了。她该怎么办呢?她无法回去,也无法站着不动,只
能往前走。她上了楼梯,推开一扇门,进了你的房间。”
老人坐在那里,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福尔摩斯。他那富有表情的脸
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他强打精神,耸耸肩,发出一阵假笑。
他说:“福尔摩斯先生,你说得真精彩,可里面有一个小漏洞。我一直
在屋里,白天根本没有离开过。”
“科兰姆教授,我知道这一点。”
“你是说我躺在那张床上,居然不知道有女人走进我的房间?”
“我没有这么说。你当然知道她进来。你和她说了话。你认出了她。你
还帮她逃跑。”
教授又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他已经站了起来,两只眼睛飘着最后一线
希望。
他嚷道:“你发疯了!尽说些胡话。我帮她逃跑?那她现在在哪儿?”
福尔摩斯指着房间角落里的一个高书柜说:“她在那里。”
我看见老人举起双臂,阴沉沉的脸可怕地颤抖着,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
上。就在这时,福尔摩斯用手指过的那个书柜打开了,一个女人猛地钻出来,
站到了房间里。“你说得对!”她高声叫道,话音里带着古怪的异国语调。
“你说得对!我是在这儿。”
她身上尽是黄色的灰尘,衣服上挂着从墙上沾来的蜘蛛网,脸上有一道
道的灰尘。她的脸怎么也说不上是漂亮,完全像福尔摩斯描述的那样,只是
下巴比较长,显得比较倔强。由于天生近视,也由于刚从暗处走到明处,她
呆呆地站在那里,眨着眼睛,想看看我们都是谁,都站在哪里。然而,尽管
她有这些缺陷,她那桀骜不驯的下巴和高昂的头,使她显得勇敢而豪迈,给
她一种高贵的气质。让人不得不产生敬佩之情。
斯坦莱・霍普金斯抓住她的手臂,要给她戴上手铐,但她只是轻轻地、
带着不容反驳的庄重神情把他推开。老教授靠在椅子上,脸抽动着,目光阴
郁地看着她。
她说:“是的,先生,我是您的犯人。我站在柜子里可以听到一切,所
以知道你们弄清了事情的真相。我承认这一切。是我杀了那个年轻人。但是
您说的对,那只是意外的不幸。我甚至都不知道手里抓的是刀子,因为我只
是绝望地从桌子上随便抓起一样东西朝他扎去,好让他放开我。我说的都是
实话。”
福尔摩斯说:“女士,我知道您说的是实话。我看您身体很不好。”
她脸色很难看,加上一道道的灰尘,就更显得可怕。她在床边上坐下来,
继续说:
“我在这儿的时间不多了,但我想把全部真相告诉你们。我是这个人的
妻子。他不是英国人。他是俄国人。他的名字我不想说出来。”
老人第一次有了点动静。他喊道:“上帝保佑你,安娜!上帝保佑你!”
她朝他的方向投去极为厌恶的一瞥。她说:“塞吉乌斯,你为什么要死
抱着这种痛苦的生活不放呢?你一生已经伤害了许多人,这对谁也没有好
处,甚至你自己。但是,我不会在上帝召唤你之前结束你的生命。我自从踏
进这个该诅咒的家门,心里就万分痛苦。但我必须说,否则就太晚了。
“先生们,我已经说过,我是这个人的妻子。我们结婚的时候,他五十
岁,而我只是个二十岁的傻姑娘。当时我们在俄国一座城市的大学里,我不
想把这地方说出来。”
老人又咕哝了一句:“上帝保佑你,安娜!”
“您知道,我们是革新家、革命者,是无政府主义者。他和我,还有许
多其他人。后来出现了骚乱,有一位警官被害。许多人遭到逮捕,但官方没
有证据。为了活命,也为了得到一大笔赏金,我丈夫出卖了他的妻子和同伴。
是的,由于他的坦白,我们都被捕了。我们有些人被送上了绞刑架,有些人
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我也被送到西伯利亚,但不是终身流放。我丈夫带着这
笔不义之财来到了英国,一直过着安宁的生活。他知道得很清楚,如果我们
的团体知道他的下落,不到一个星期就会伸张正义。”
老人哆哆嗦嗦地伸手拿起一支香烟。他说:“安娜,我任你处置。你以
前一直待我很好。”
“我还没有把他最大的罪恶告诉你们,”她说,“在我们的团体里,有
位同志是我的知心朋友。他高尚、无私、有爱心,而这些正是我丈夫所缺乏
的。这个人痛恨暴力。如果说有罪,我们都有罪,但他没有。他总是写信劝
我们不要使用暴力。这些信件本可以救他出来。我的日记也可以救他出来,
因为每天我都在日记中把我对他的感情以及我俩的看法记录了下来。我丈夫
发现了日记和这些信件,就把它们藏了起来,同时还尽力证明这位年轻人应
判死刑。虽然我丈夫没有达到目的,阿列克谢还是被当做罪犯送到了西伯利
亚,现在在一个盐矿做工。想想吧,你这恶棍,你这恶棍!想想吧,我的阿
列克谢——一个你都不配叫他名字的人——现在正像奴隶般地干活和生活,
而我掌握了你的生命,却要放过你。”
老人一面吐着烟,一面说:“安娜,你一直是个高尚的人。”
她站起身,但痛苦地哼了一下,又坐了下来。
她说:“请听我说完。我服刑期满后,立刻去寻找我的日记和那些信件,
因为俄国政府如果收到这些东西,就会释放我朋友。我知道我丈夫到了英国。
我查了几个月才弄清他住在哪里。我知道他还保留着我的日记,因为我在西
伯利亚时曾收到过他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责备我,并引用了日记中的几段话。
但是,我也知道,他天生喜欢报复,决不会自愿把日记交给我。我必须自己
想办法搞到它。我打定主意后,就请了一位私人侦探,让他到我丈夫家来当
秘书——他就是匆匆辞职的你的第二个秘书,塞吉乌斯。他发现文件都在小
柜子里,并且把钥匙取了个样,但他不愿意再干别的事。他还给了我一张房
子的平面图,并且告诉我,上午书房里总是没有人,因为秘书要在楼上教授
这间屋子里工作。最后,我鼓起勇气,亲自来拿那些东西。我拿到了,可付
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啊!
“我刚拿到那些文件,正在锁柜子的门,突然被那年轻人抓住了。我那
天早晨曾经遇见过他。我在大路上碰到他,问过他科兰姆教授的住处,还问
他是不是为教授干活。”
福尔摩斯说:“正是这样!正是这样!秘书回来后告诉了他的雇主,说
他遇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最后,他临死前想要说明的是:正是他的教授
说起过的那个女人杀了他。”
“请让我把话说完,”这个女人用命令的口气说。她的脸抽搐着,好像
极为痛苦。“我见他倒下,就赶紧逃出书房,结果走错了门,来到了我丈夫
的房间。他说要告发我,而我则告诉他,他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中。如果他
把我交给警察,我就把他的下落告诉我们的团体。我这样做倒不是为了让自
己活下去,而是为了要达到我的目的。他知道我说到做到,也知道他的命运
和我的命运连在了一起。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把我藏了起来。他让我躲
进那黑暗的隐蔽处。那是从前留下来的屋结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在自
己房间用餐,所以可以分给我一些。我们双方谈妥,等警察一走,我就在晚
上偷偷溜出去,永不再回来。但您到底识破了我们的计划。”她从胸前拿出
一个小包,说:“我要说的都说完了。这包东西可以救阿列克谢。我相信您
的名誉,也相信您有正义感,所以我把它交给您。请收下,把它转交给俄国
大使馆。我现在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可以……”
“拦住她!”福尔摩斯大声叫道。他一下子跳到屋子的另一边,从她手
中夺下一只小瓶子。
“太晚了!”她说着倒在了床上。“太晚了!我从躲着的地方出来前就
服了毒。我头晕!我要死了!先生,拜托您,别忘了那个小包。”
我们坐车回伦敦时,福尔摩斯说:“这个案子很简单,但在某些方面又
发人深省。案子从一开始就集中在夹鼻眼镜上。要不是这位年轻人临死时碰
巧抓住眼镜,我真不知道是否能破这个案子。我从眼镜的度数中看出,这个
戴眼镜的人肯定非常近视,没有眼镜几乎寸步难行。当你问我是否相信她小
心地走过那片窄草地,而没有一个脚印时,你也许还记得我当时说:‘干得
真漂亮’。我当时认定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她另外还有副眼镜。所以,我只
好认真地开始考虑她还在屋里这种假设。当我看到两边的过道相似时,我就
想到她很有可能走错了路,那么她显然进了教授的房间。于是,我特别留神
寻找证据来证明这种假设。我仔细察看这个房间,看有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
地方。地毯是整块的,而且钉得很牢固,所以我排除了下面有暗门这种想法。
书柜后面很可能有藏身之处。你知道老书房里常有这种结构。我注意到地上
到处都堆着书,但有一个书柜前却没有堆书。这个书柜可能就是一扇门。我
没有看到任何证明性的迹象,但地毯是暗褐色的,很容易进行检查。于是我
就抽了许多支那种好烟,把烟灰洒在那个可疑的书柜前。这是个简单的办法,
但很有效。然后我下楼,而且弄清楚了科兰姆教授的饭量增加了——这很容
易让人猜到他另外还有人一起吃饭。华生,你当时也在场,但你没有明白我
的话的意思。当我们再回到楼上时,我碰翻了烟盒,仔细看清了地毯。我可
以非常清楚地从烟灰的痕迹中看出,她在我们出去的时候从躲藏的地方出来
过。好了,霍普金斯,我们到查林十字街了。我祝贺你成功地解决的这个案
子。你一定是去警察总部吧。华生,我想你和我该一起去一趟俄国大使馆。”
失踪的中卫

我们住在贝克街时收到稀奇古怪的电报是习以为常的事,但我记得特别
清楚的是,七八年前一个阴沉沉的二月早晨,我们收到了一封电报,让福尔
摩斯迷惑了整整一刻钟。电报是发给他的,电文如下:

请等我。万分不幸。右中卫失踪,明天不能缺。
奥维顿

福尔摩斯把这份电报看了一遍又一遍。他说:“河滨的邮戳,十点三十
六分发出的。奥维顿先生发电报时肯定很激动,所以电报才这样语无伦次。
我断定等我看完《泰晤士报》时,他一定会到达这儿的,到时候一切就会清
楚了。这几天反正事情不多,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案子也同样受欢迎。”
我们这一阵子的确不太忙,而我最担心的就是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因
为经验告诉我,我朋友的头脑过于活跃,如果不给他点事情思考,就会出问
题的。几年来,我已经渐渐迫使他戒掉了服用刺激药,因为这种药物有一次
差一点影响到他富有意义的事业。我现在知道,他在一般情况下已经不再需
要这种人造刺激药,但我也很清楚,他的这种恶习并没有消除,只是潜伏了
下来。他闲着无事可做的时候,脸上总会露出阴沉的神色,两眼深陷,神秘
莫测,每当这时,我就知道这种恶习快要复发了。所以,不管这位奥维顿先
生是什么人,我都要感谢他,因为他带来了不解之谜,打破了危险的平静,
否则这种平静给我朋友带来的损害要远远大于他出生入死一生中所有的风风
雨雨。
正如我们所预料的,收到电报后不久,发报人就来了。他的名片上印着:
剑桥大学,三一学院,西利尔・奥维顿。进来的是位身材异常魁梧的年轻人,
浑身是肌肉,足有两百多磅重,宽阔的肩膀有门那么宽。他相貌英俊,但面
容因焦虑而显得憔悴。他打量着我们俩。
“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吗?”
我朋友点点头。
“福尔摩斯先生,我已经去过苏格兰场了,并且在那里见到了斯坦莱・霍
普金斯警官。他建议我来找您。他说他认为我的案子更应该由您来办理,而
不必找警察。”
“请坐下来,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事情太糟了,福尔摩斯先生,太糟了!我不知道头发是不是都急白了。
戈弗雷・斯通顿——您一定听说过他的名字吧?他是我们全队的核心。我宁
愿在中卫线上省掉另外两个队员,也要留住戈弗雷。无论是传球、抢球、还
是运球,谁也比不上他;而且他是核心,能够把全队组织起来。我该怎么办
呢?福尔摩斯先生,我来找您就是为了这个。我们当然还有莫尔豪斯可以替
补,但他是前卫,总是喜欢挤进去抢球,而不是守在边线上。他定位球确实
踢得不错,可他缺乏判断力,不善于拼抢。牛津队的两员高手,莫顿或约翰
逊,可以把他看死。斯蒂文森倒是跑得很快,但他不会踢落地球,而一个中
卫如果既不会踢落地球,也不会踢凌空球,根本就不配上场。不行。福尔摩
斯先生,您要是不帮助我们找到戈弗雷・斯通顿,我们就输定了。”
我朋友虽然有点惊讶,却饶有兴趣地听他讲完了这一大段话。说话者极
其认真、极其诚恳地说着,一边说一边还用有力的手臂拍打着膝盖,要加深
印象。等到我们的客人说完,福尔摩斯伸手拿下“S”字母的那卷资料。但他
这一次却没有能从这资料库中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他说:“这儿有阿瑟・H・斯通顿,一个发了财的年轻造假币者。这儿还
有亨利・斯通顿,是我帮助警察把他送上绞架的,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戈弗
雷・斯通顿。”
这次轮到我们的客人吃惊了。
他说:“福尔摩斯先生,我还以为您什么都知道呢。那么我想,如果您
从来没有听说过戈弗雷・斯通顿,那您也不知道西利尔・奥维顿,是吗?”
福尔摩斯微笑着摇摇头。
这位运动员叫了起来:“我的天哪!英格兰队对威尔士队比赛时,我是
第一替补队员。我今年一直是大学生队的队长。可这算不上什么!我没有想
到英国居然会有人不知道戈弗雷・斯通顿这位最好的中卫。他是剑桥队和布
莱克希斯队的队员,还参加过五次国际比赛。我的天哪!福尔摩斯先生,您
一直住在英国吗?”
看到这位年轻而天真的巨人露出的惊讶神情,福尔摩斯笑了。
“奥维顿先生,你的生活世界和我的不同,比我的要更愉快、更健康。
我和社会许多方面的人士都有接触,但很遗憾,我还从来没有接触过体育界
的人士,而我认为体育是英国最有意义、最有益于健康的活动。但你今天上
午的突然来访说明,即使是在这最健康、最公正的活动中,我也有用武之地。
好了,先生,我现在请你坐下来,慢慢地、静静地、准确地告诉我所发生的
事情,以及你要我怎么帮助你。”
年轻的奥维顿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这是惯于使用体力而不用脑
子的人常常露出来的神情。不过,他一点一点地还是把他那奇怪的事情讲了
出来,至于讲述过程中重复和模糊的地方,我都删掉了。
“福尔摩斯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刚才已经说过,我是剑桥大学橄榄
球队的队长,戈弗雷・斯通顿是我最好的队员。我们明天要和牛津大学队比
赛。昨天队员都来了,我们一起住在本特莱旅馆。我晚上十点钟时去看了看,
看到所有队员都休息了,因为我相信严格的训练和充足的休息可以使球队保
持最佳状态。戈弗雷睡觉前我跟他聊了一两句话。我看他脸色苍白,好像心
神不定。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他没事,只是有点头痛。我向他道了晚安
就走了。半个小时后,旅馆的茶房告诉我,有个满脸胡须、衣着简陋的人拿
着一封信来找戈弗雷。戈弗雷当时还没有睡,信就被送到了他的房间。戈弗
雷读完信,一下子就瘫坐在椅子上,好像被斧子砍了一样。茶房很害怕,要
来找我,但戈弗雷阻止了他,喝了点水后又振作起来。然后他下了楼,和等
在大厅里的那个人说了几句话,就和他一起走了。茶房最后看到他的时候,
他们正沿着大街朝河滨方向跑去。今天早晨戈弗雷的房间是空的,他的床没
有睡过,东西还像我昨天晚上看到的一样没有动。他就这么匆匆和那个陌生
人走了,而且一直没有他的音信。我想他不会再回来了。戈弗雷是个真正的
运动员,如果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原因,他绝对不会停止训练,绝对不会欺
骗他的队长。我觉得他好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们永远不会再见到他。”
歇洛克・福尔摩斯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讲述他这件怪事。
“你后来怎么办的?”他问。
“我打了电报给剑桥大学,问那里是否有他的消息。我收到的回电是:
那里谁也没有看见他。”
“他能赶回到剑桥去吗?”
“能,十一点一刻有趟夜车。”
“可是,按照你的看法,他没有坐这趟火车,是吗?”
“是的,没有人看见过他。”
“然后你做了什么?”
“然后我就给蒙特・詹姆士爵士打了电报。”
“为什么要给他打电报呢?”
“因为戈弗雷是个孤儿,蒙特・詹姆士爵士是他最近的亲戚——我想是
他叔叔吧。”
“这对于解决这个问题或许有帮助。蒙特・詹姆士爵士可是英国最有钱
的人之一。”
“我也听戈弗雷这样讲过。”
“戈弗雷是他的近亲?”
“是的,而且还是他的继承人。老爵士快八十岁了,而且风湿病很重。
大家都说他快不行了。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守财奴,从来不给戈弗雷一个先令,
但这财产迟早总要归戈弗雷的。”“你收到蒙特・詹姆士爵士的回电了吗?”
“没有。”
“那么戈弗雷为什么会去蒙特・詹姆士爵士那里呢?”
“哦,昨天晚上有什么事情让他很着急。如果这件事情和钱有关,他很
可能会去找这位有钱的亲戚,虽然我知道他从老爵士那里要到钱的可能性不
大。戈弗雷不喜欢老爵士,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找他的。”
“这一点我们很快就会弄清的。要是戈弗雷真的是去找他的亲戚蒙特・詹
姆士爵士,那么你得解释为什么会有那么一个衣着简陋的人在深更半夜来找
他,而且他的到来会使戈弗雷如此焦急不安。”
西利尔・奥维顿用手按住头说:“我解释不了。”
福尔摩斯说:“我今天反正没有什么安排,可以去调查一下这个案子。
我建议你在准备这场比赛时,要作好这位青年不上场的打算。正如你说的,
他这样突然离去一定有迫不得已的事情,而且这件迫不得已的事情很有可能
还会耽搁他几天。我们一起去旅馆吧,看看那个茶房是否能再给我们提供一
点新的消息。”
福尔摩斯有种特殊的能力,能让地位低下的见证人消除紧张心理,所以,
他没过多久就在戈弗雷・斯通顿住过的单人房间里把茶房知道的一切情况都
搞清楚了。前一天晚上来找戈弗雷的人既不像个绅士,也不像个仆人。茶房
把他描述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家伙”,年纪大约五十岁,花白的胡子,脸
色苍白,衣着简陋。他自己好像也很激动,因为茶房看到他握着信的手在发
抖。斯通顿一把将信塞进口袋,在大厅里也没有和来人握手。他们交谈了几
句,茶房只听到“时间”两个字。然后他们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匆匆走了。
当时大厅里的钟正好十点半。
福尔摩斯在斯通顿的床上坐下来后说:“我想想看。你白天值班,是吗?”
“是的,先生。我十一点下班。”
“值夜班的茶房大概没有看到什么吧?”
“没有。只有一群看戏的人回来晚了点。再没有别人了。”
“你昨天一整天都在值班吗?”
“是的,先生。”
“你有没有给斯通顿先生送过邮件之类的东西?”
“有的,先生。是一封电报。”
“啊!这很有意思。当时是几点钟?”
“大概是下午六点。”
“斯通顿先生收到电报的时候,人在哪里?”
“就在这房间里。”
“他打开电报的时候,你在场吗?”
“在的,先生。我想看看他是不是要回电。”
“那么有回电吗?”
“有的,先生,他写了回电。”
“是你去发的吗?”
“不是,是他自己去发的。”
“可他是当着你的面写的,是吗?”
“是的,先生。我当时就站在门边,他转过身去在那张桌子上写的。他
写完之后说:‘好了,茶房,我自己去发电报。’”
“他是用什么笔写的?”
“铅笔,先生。”
“用的是不是桌上那种电报纸?”
“是的,是写在最上面那张上的。”
福尔摩斯站起身,拿起电报纸走到窗前,仔细检查最上面那张纸。
他失望地耸了耸肩,把电报纸放下,说:“真遗憾,他不是用铅笔写的。
华生,你一定注意到,铅笔写的字会透到第二张上的——这曾经破坏过许多
美满的婚姻。但是这张纸上没有痕迹。不过我看他是用粗笔尖的鹅毛笔写的,
我们肯定能在吸墨纸上找到一些痕迹。啊,是的,正是这个!”
他撕下一张吸墨纸,给我们看上面的字迹。我们看到的是:

西利尔激动地喊了起来:“用放大镜看!”
福尔摩斯说:“没有必要。这张纸很薄,从反面可以看出写的是什么。
看见了吗?”他把纸转过来,我们看到:
(译为:看在上帝份上支持我们。)
“那么这就是戈弗雷・斯通顿失踪前几个小时所发的电报的最后一句。
电报中至少有六个字我们找不到,但剩下的这些——‘看在上帝份上支持我
们’——证明这个青年看到严重的危险将要降临到他的身上,而且说明另外
有人能够保护他。请注意‘我们’两字!另外还有个第三者。除了那位脸色
苍白、自己也显得十分紧张的大胡子外,还会有谁呢?戈弗雷・斯通顿和这
位大胡子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面对这迫在眉睫的危险,他们二人去寻求援
助的第三者又是谁呢?我们的调查可以集中在这些问题上。”
我建议道:“我们只要查出电报是发给谁的就好办了。”
“正是,我亲爱的华生。你的办法很有道理,我也曾想到过;可你也一
定知道,如果去邮局要求看别人的电报底稿,邮局的工作人员可能不会满足
你。办这种事的手续很复杂。不过我相信可以通过一些巧妙的手段办到。现
在,奥维顿先生,我想当着你的面检查一下桌上这些文件。”
桌上有一些信件、帐单和笔记本,福尔摩斯迅速而又认真地翻阅着。他
最后说道:“这里也没有什么。我顺便问一下,戈弗雷一定身体很健康,没
有得过什么病吧?”
“他体壮如牛。”
“你记得他生过病吗?”
“从来没有。不过他因为胫骨被踢伤躺过几天,还因为滑倒,膝盖受过
伤。可这些算不上是病。”
“也许他身体并不像你知道的那么好。我倒是认为他可能有某种别人不
知道的疾病。如果你同意,我要拿走一两份文件,以备将来调查之用。”
“等一等,等一等!”一个生气的声音叫道。我们抬起头来,看到一个
古怪的小老头,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口。他穿着一身褪了色的黑衣服,头戴一
顶宽边礼帽,系着白色领带,给人的整个印象就像是一个殡仪馆的工人。但
是,尽管他衣着破旧,样子滑稽,他说话的声音却很清脆,而且样子很急,
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他问:“先生,你是谁?有什么权利动这些文件?”
“我是个私人侦探,正试图弄清楚他为什么失踪。”
“哦,是吗?那么是谁让你来的?”
“是这位先生。他是斯通顿先生的朋友,是苏格兰场让他来找我的。”
“先生,那么你又是谁呢?”
“我叫西利尔・奥维顿。”
“那么给我发电报的就是你喽。我是蒙特・詹姆士爵士。我接到电报就
坐贝斯瓦特公共马车来了。你已经请了一个侦探了?”
“是的,先生。”
“你准备付钱吗?”
“先生,我相信等我们找到戈弗雷后,他会付钱的。”
“可万一永远找不到他呢?你说呀!”
“如果是那样,无疑他家……”
“绝对没有的事!”这个小老头尖声叫道。“别指望我会付一个子——
我一个子也不会给!侦探先生,你明白吗?他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我告诉
你,我概不负责。他之所以有可能从我这里得到财产,就是因为我从来没有
浪费过钱,而我现在并不想破例浪费钱财。至于那些你随便翻动的文件,我
可以告诉你,里面要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可要负全部责任。”
歇洛克・福尔摩斯说:“好吧,先生。我现在可不可以问您一下,对于
这个年轻人的失踪,您有没有什么看法?”
“没有,先生,我没有任何看法。他已经长大了,能够照料自己。要是
他笨到连自己都会搞丢,我是完全不负找他的责任的。”
福尔摩斯俏皮地眨眨眼睛说:“我完全明白您的意思,不过也许您没有
完全弄清我的意思。大家知道戈弗雷・斯通顿是个穷人。要是他被绑架,肯
定不是因为他自己有钱。蒙特・詹姆士爵士,人人都知道您是个大富翁,很
有可能一帮强盗绑架了您侄儿,为的是从他那里得到有关您的住宅、生活习
性、财宝等情况。”
这位令人讨厌的老头脸色一下子变得像他的领带一样苍白。
“天哪,先生,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人会做这样的
坏事!这世界上居然会有这种没人性的恶棍!戈弗雷是个好孩子——一个顽
强的孩子。他决不会出卖他叔叔的。我今晚就把钱财送到银行去。侦探先生,
请您要不惜余力,一定把他平安地找回来。至于钱嘛,五镑、十镑的您尽管
向我要。”
这位高贵的吝啬鬼,即使去掉浑身铜臭味,也不会给我们提供任何有用
的信息,因为他毫不了解他侄儿的生活。我们唯一的线索全在那份残缺的电
报上,福尔摩斯手里拿着一份抄录的残文,出发去寻找他的第二个链环。我
们已经打发走了蒙特・詹姆士爵士,奥维顿则去找他的队员们商量怎么应付
这个意外的不幸。
离旅馆不远的地方就有个电报局。我们在外面停住脚。
福尔摩斯说:“华生,我们可以试一下。当然,如果有证明,我们可以
要求查看电报存根,但我们手头没有证明。这儿这么忙,我想他们肯定记不
住人的相貌。进去冒一下险吧。”
他若无其事地对坐在格子栅栏后面的一位姑娘说:“麻烦您一下,我昨
天发的电报中可能有个小错误。我到现在还没有收到回电,恐怕是忘了在后
面写上名字。能不能请您帮我查一查?”
姑娘翻着一叠电报存根。她问:“几点钟发的?”
“六点多一点。”
“是发给谁的?”
福尔摩斯用手指压着嘴唇,朝我看了一眼。然后他很神秘地低声对姑娘
说:“电报的最后几个字是‘看在上帝份上’。我没有收到电报真急死了。”
姑娘抽出一张存根。
“就是这张。上面没有名字,”她说着把存根放到柜台上。
福尔摩斯说:“难怪我没有收到回电呢。天哪,我真是蠢透了!小姐,
再见。谢谢您帮我弄清。”我们走到街上时,他一面搓着双手,一面咯咯地
笑着。
我问:“怎么样?”
“有了进展,我的好华生,有了进展。我想了七种办法去查看那份电报,
没想到第一种办法就成功了。”
“那么你的收获呢?”
“我知道了从哪里着手调查。”他叫了一辆马车,
“去国王十字街车站。”
“那么我们要旅行一下喽?”
“是啊,我们要去一趟剑桥。所有情况好像都与那个方向有关。”
马车辚辚地驶过格雷饭店大街。我问:“这起失踪案的原因你是怎样想
的。我们以前办过的各种案子都不像这一起这样动机不明。你肯定不认为别
人是为了从他这里得到他阔叔叔的情况而绑架他吧?”
“我的好华生,我承认这种可能性不大,但我当时突然想到是,这样说
可以引起那位令人讨厌的老家伙的兴趣。”
“那你已经达到这个目的了。可你别的看法呢?”
“我可以谈几点。我们得注意到,这起事情发生在这场重要的比赛前夕,
而且涉及到一个关系到全队胜负的队员,这是不是很奇怪,而且很令人深思
呢?这当然可能是种巧合,但是很有意思。非职业性的体育比赛是不允许打
赌的,但公众中有人在场外打赌,因此有人可能觉得应该把一个球员困住,
就像赌马场上的某些流氓会把一匹赛马困住一样。这只是一种解释。第二种
解释是明摆着的。虽然这位年轻人目前手头比较拮据,他将来总是要继承一
大笔钱财的。为了赎金而扣留他,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
“这两种解释都与这份电报牵连不上。”
“说得很对,华生。这份电报仍然是我们要解决的唯一难题,所以我们
不能分散注意力。我们现在去剑桥正是为了弄清这份电报。我们目前还不清
楚该怎样调查,不过天黑前我们一定会弄清楚的,或者能取得进展。”
我们赶到古老的大学城时,天已经黑了。福尔摩斯在火车站叫了一辆马
车,让车夫去雷斯利・阿姆斯特朗大夫家。几分钟后,马车驶进一条繁华的
大街,在一幢豪华的大楼前停了下来。我们被请了进去,又等了很长一会儿
才被引进诊疗室。大夫正坐在桌子后面。
我不知道雷斯利・阿姆斯特朗的名字,这说明我和医学界联系得太少了。
现在我才知道他不仅是剑桥大学医学院的负责人之一,而且是名扬欧洲的大
学者,在好几个领域都有很深的造诣。不过,即使对他的光辉成就一无所知,
你只要一看他的脸,也会留下很深的印象。他有着一张胖胖的四方脸,浓眉
下长着一双阴郁的眼睛,刚毅的下巴好像是用大理石雕刻出来的。一个个性
很强的人,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不拘言笑,有吃苦精神,有自制力,很难对
付,这就是我所看到的雷斯利・阿姆斯特朗大夫。他手里拿着我朋友的名片,
阴沉沉的脸上并没有露出高兴的神情。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听到过您的大名,也知道您的职业——这
种职业我是一点也不赞成的。”
我的朋友静静地说:“那么您的看法和全国各个罪犯的看法不谋而合。”
“先生,只要您把精力放在控制犯罪上,肯定就会得到这个社会每个通
情达理的人的支持,不过,我深信官方机构完全能办好这件事。当您刺探别
人的隐私、宣扬别人本可遮掩的家庭秘密、打搅比您忙得多的人的时候,您
的活动就更会受到人们的非议。比方说现在,我更应该写论文而不是和你谈
话。”
“大夫,您说得完全对,可事实将会证明我们的谈话比您的论文更重要。
我可以顺便告诉您,我所做的事情和您的指责正好相反。我们正竭力防止私
人秘密公之于众。事情一旦落到警察手里,就必然会宣扬出去。您可以把我
看作是一支非正规的先遣队,走在正规军前面。我是来向您了解戈弗雷・斯
通顿先生的情况的。”
“他怎么啦?”
“您跟他很熟,是吗?”
“他是我的密友。”
“您知道他失踪的事吗?”
“真的吗?”看不出大夫肥胖的脸上有任何表情变化。
“他昨晚离开了旅馆,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他肯定会回来的。”
“明天就是大学橄榄球赛的日子。”
“我不喜欢这种孩子们的比赛。我关心的是这个年轻人的命运,因为我
认识他,也喜欢他。我才不管什么橄榄球比赛呢。”
“我的调查涉及到斯通顿先生的命运,所以希望您支持。您知道他在哪
儿吗?”
“我不知道。”
“您从昨天起见过他吗?”
“没有。”
“斯通顿先生身体很健康吗?”
“绝对健康。”
“他生过病吗?”
“从来没有。”
福尔摩斯突然拿出这张单据放在大夫的面前。“那么您也许可以解释一
下这张十三个几尼的单据,是戈弗雷・斯通顿先生上个月付给剑桥的雷斯
利・阿姆斯特朗大夫的。这是我从他桌上的文件中找到的。”
大夫气得脸都红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没有必要向您解释。”
福尔摩斯把单据重新夹进他的笔记本里。他说:“如果您愿意当众解释,
那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我已经告诉过您,我可以把别的侦探必定会宣扬出去
的事情遮掩起来。您最好还是把一切都告诉我。”
“我什么也不知道。”
“斯通顿先生在伦敦跟您联系过吗?”
“没有。”
福尔摩斯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天哪,天哪,邮局的事又来了!昨天晚
上六点十五分,戈弗雷・斯通顿从伦敦给您发了份加急电报,这份电报无疑
和他的失踪有关,而您却没有收到。邮局简直是在犯罪。我一定要去这儿的
邮局抱怨一番。”
雷斯利・阿姆斯特朗大夫从书桌后面站了起来,黝黑的脸庞因生气而变
成了深红色。
他说:“先生,请你们给我出去。你可以告诉你的雇主蒙特・詹姆士爵
土,我既不想和他本人也不想和他请的人有任何联系。好了,先生们,别再
说了!”他愤怒地摇了摇铃。“约翰,请这两位先生出去!”一位肥胖的管
家板着脸把我们送出大门。我们到了大街上后,福尔摩斯放声大笑起来。
他说:“雷斯利・阿姆斯特朗大夫确实很有个性,很倔强。如果他把聪
明才智用在那方面,我看只有他最适合填补臭名昭著的莫里亚蒂死后留下的
空白。我可怜的华生,我们现在被困在了这座举目无亲的城镇里,而且案子
没有调查清楚还不能走。阿姆斯特朗家对面这家小旅店倒是很适合我们住。
你去订一个临街的房间,再买一些今晚的必需品,我利用这个时间做些调
查。”
但是,福尔摩斯的这些调查所用的时间,比他原来想象的要长得多,因
为他直到将近九点钟才回来。他脸色发白,精神沮丧,满身是灰,又饿又累。
桌上摆着已经凉了的晚餐,他吃过后点上烟斗,正准备谈谈他那又滑稽又富
有哲学意味的观点——他事情进展不顺利时总是这样说话。这时,外面传来
了马车车轮声,他站起来朝窗外望去,只见在煤气灯的光亮下,一辆由两匹
灰马拉着的四轮马车停在了大夫的门口。
福尔摩斯说:“六点半出去的,现在才回来,足足有三个小时。范围在
十到十二英里之间。他每天出去一次,有时两次。”
“大夫出诊是常有的事。”
“可阿姆斯特朗并不是出诊大夫。他讲课,给人会诊,但他不出诊,因
为出诊会影响他的研究工作。那么他为什么不厌其烦地去那么远,找的又是
谁呢?”
“他的车夫……”
“亲爱的华生,你当然应该想到,我首先找的就是这位车夫。我不知道
他是天生下流呢还是受他主人的唆使,他竟然无礼地朝我放出狗来。不过,
狗也好人也好,见到我的手杖都退了回去,事情没办成。这样一来,关系就
紧张了,也就根本无法再进行调查。我从这家旋店一个和气的本地人那里了
解到了一些情况。是他告诉了我大夫的习惯和每天出去的情况。我们正说着,
马车就到了门前,证明他说的没错。”
“你没有跟马车去吗?”
“好极了,华生。你今晚总算开窍了。我也确实有过这个念头。你大概
已经注意到了,这家旅店的隔壁有个自行车店。我赶紧跑进这家商店,租了
辆自行车,趁着马车还没有离开视野就追了上去。我很快就赶上了马车,然
后和它保持一百码左右的距离,跟着车灯一路出了城。我们已经在乡村大路
上走了很长一段路,可这时发生了一件让我尴尬的事情。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大夫下了车,迅速地往后走到我停车的地方,用讥讽的口气对我说,他怕道
路太窄,希望他的马车没有挡住我的自行车。他的话讲得很巧妙。我立刻从
马车旁骑了过去,沿着大路往前又骑了几英里,然后在一个方便的地方停下
来,看看马车是否已经过去。但是马车已经不见了,显然拐进了我在前面看
到过的几条岔道中的一条。我把车骑回去,但是仍然没有看到马车,而现在
你也看到了,马车是在我回来之后才到的。当然,我起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理由把戈弗雷的失踪和阿姆斯特朗的外出联系起来,而只是认为阿姆斯特朗
大夫目前的一举一动都值得我们注意,所以才跟踪他的。可现在既然发现他
在竭力提防有人跟踪他,那么他外出这件事也就比较重要了。我不弄清楚是
不会甘休的。”
“明天我们可以继续跟踪他。”
“可以吗?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熟不熟悉剑桥郡的地理情况?
这里不容易躲藏。我今晚经过的乡村平坦整洁得像你的手掌,而我们跟踪的
这个人又不是傻子,他今晚的表现已经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我已经给奥维
顿打了电报,要他往这里回电,告诉我们伦敦有没有新的情况。我们现在只
能把注意力放在阿姆斯特朗大夫身上,而这位大夫的名字还是那位帮了大忙
的电报局姑娘,让我查看了斯通顿的加急电报的存根后才得知的。我可以发
誓,他知道那位年轻人在哪里。既然他知道,我们要是找不出来就是我们的
错了。我们现在必须承认,决定胜负的王牌在他手里,不过,华生,你也知
道,我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
然而我们第二天仍然没有进展。早饭后有人送来一封信。福尔摩斯看后
微笑着把它递给我。

先生:
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跟踪我是白白浪费时间。你昨天已经发现,我马车后面有个
窗子。你们要是愿意来回二十英里地折腾,那就请便吧。我还要告诉你们,跟踪我一点
也帮不了戈弗雷・斯通顿先生。我相信你们如果真心想帮助他,最好还是回到伦敦去,
告诉请你们调查的人,就说没有找到他。你们再呆在剑桥只会浪费时间。
你忠诚的,

福尔摩斯说:“这位大夫真是个坦率的、直言不讳的对手。他倒是引起
了我的好奇心,我一定要弄清楚再走。”
我说:“他的马车现在就停在他的门口。他正在上车。我看到他上车时
朝我们的窗子望了一眼。要不要让我骑自行车去试试运气?”
“不用了,我的好华生。你尽管聪明机智,恐怕还不是这个大夫的对手。
我想我单独去试试也许能够成功。恐怕我要暂时离开你一下,因为如果在寂
静的乡村出现两个问东问西的陌生人,一定会引起对我们不利的谣言。你一
定能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找到一些名胜去散散心。我希望能在傍晚时给你带
来好消息。”
然而我朋友又一次失望了。他到晚上才回来,疲惫不堪,而 且没有收获。
“华生,我今天一事无成。我弄清了大夫的大致方向后,就到剑桥郡那
一带所有的村子里去看了看,并且向酒店老板以及卖报纸的人问了一些情
况。我去了不少地方,把切斯特顿、希斯顿、瓦特比契和欧金顿都跑了一遍,
可是大失所望。在这种寂静的地方,每天出现一辆由两匹马拉的四轮马车,
是不会不引起人们注意的。这位大夫又赢了一分。有我的电报吗?”
“有,我已经拆开了。电报是这样写的:

‘向三一学院的杰瑞米・狄克斯顿要庞培。’

我看不懂这份电报。”
“哦,这很清楚。这是我们的朋友奥维顿打来的。他回答了我的一个问
题。我只需给杰瑞米・狄克斯顿先生写封信,情况一定会好转的。顺便问你
一下,比赛有消息吗?”
“有。本地的晚报今天有详细的报道。牛津队赢了,一次攻门,两次带
球触地①。报上最后一段是这样写的:

‘穿蓝色球衣的剑桥队之所以失利,完全是因为他们第一流的国家级运动员戈弗
雷・斯通顿不幸缺阵而造成的。比赛的每时每刻都能让人感到他缺阵所造成的后果。中
卫线上缺乏组织,攻防不得力,这支实力雄厚、训练刻苦的球队显得软弱无能。’”
福尔摩斯说:“那么我们的朋友奥维顿的预言是有道理的。我个人赞同
阿姆斯特朗大夫的话,橄榄球不是我份内的事。华生,今晚早点睡,因为我
预感到明天事情一定很多。”
我第二天早晨看到福尔摩斯时大吃一惊,因为他坐在火炉旁,手里拿着
小皮下注射器。看到注射器在他手里一闪一闪的,我立刻联想到他体质很弱,
真担心他会出什么可怕的事。他看到我惊愕的样子,笑着把注射器放到了桌
子上。
“不,不,我的好朋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这一次用它决不是干
坏事,因为这是解开这个谜的关键。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注射器上。
我刚刚去侦察了一番,一切都对我们有利。华生,好好吃顿早饭。我们今天
要去跟踪阿姆斯特朗大夫,而且不查到他的老窝,我是不想吃饭休息的。”
我说:“如果是那样,我们最好把早饭带着在路上吃,因为他今天出门
很早。他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口了。”
“不用担心。由他去吧。他要是能走得让我追不上才算聪明呢。你要是


带球触地指橄榄球比赛中,一方球队队员在对方球门线后带球触地,可得 3 分,并可获踢定位球射门的
权利。如射中,可再得 2 分。——译者注
吃完饭,就跟我下楼吧,我把你介绍给一个侦探,是干我们眼前这种活的最
出色的专家。”
我跟着福尔摩斯下楼到了马厩的院子里,他打开马房门,放出一条狗来。
这条狗又矮又肥,耳朵下垂,黄白相间,既像猎兔犬又像猎狐犬。
他说:“我来把你介绍给庞培。庞培是当地最出色的追踪猎犬,跑得不
是太快,但跟踪气味坚持不懈。庞培,你也许跑得不算太快,但对两个伦敦
中年绅士来说,你仍然跑得很快,所以我只好冒昧给你戴上皮圈。好了,伙
计,来吧,今天就看你的了。”他把狗带到大夫家的门口。狗到处嗅了嗅,
然后兴奋地尖叫一声沿着大街跑去,而且还使劲地拉着皮带想跑得更快一
些。半个小时后,我们已经出了城,正沿着一条乡村大道向前奔去。
我说:“福尔摩斯,你都做了些什么?”
“哦,是老掉牙的一套,但有时还是很有用。我今天早晨进了大夫的院
子,在马车后轮上洒了满满一注射器的茴香油。一头猎犬闻到茴香油会从这
儿一直追到天涯海角,而我们的这位朋友阿姆斯特朗只有到地狱才能摆脱掉
庞培。这个狡猾的混蛋!那天晚上他就是在这里把我甩掉的。”
狗突然从大路拐进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往前走了半英里,小道又拐
进了一条宽阔的大道。从这儿向右转弯就通向了我们刚刚离开的城镇。大路
转向城南,与我们出发的方向刚好相反。
福尔摩斯说:“那么这样拐来拐去完全是为了我们喽?难怪我在那些村
子里打听不出什么东西来。大夫这个把戏玩得真不错呀,不能不让人想知道
他精心设计这样的骗局目的何在。我们右边一定是川平顿村了。天哪!马车
从拐弯处过来了。华生,快,快,不然我们就会被发现了!”
福尔摩斯拉着极不情愿的庞培穿过一个大门,躲进了田里。我们刚刚在
篱笆下躲好,马车就咕隆咕隆地驶了过去。我看到车内坐着阿姆斯特朗大夫。
只见他拱着双肩,两手托着头,一副沮丧的样子。我从我同伴那严肃的神情
上看出他也注意到了。
他说:“恐怕我们的调查会以悲剧结束。我们马上就会知道的。来吧,
庞培。啊,是那边田里的农舍!”
毫无疑问我们的旅程已经到了终点。庞培在大门外跑来跑去,兴奋地叫
着,大门外还可以看到马车的车轮印。一条小道通向这座孤零零的农舍。福
尔摩斯把狗拴在篱笆上,我们急忙走到屋门前。他敲了敲简陋的小门,但没
有回音。可是屋里显然有人,因为我们听到里面有低低的声音,一种难以形
容的痛苦与绝望的呜咽声。福尔摩斯迟疑了一下,回头看看刚刚走过的大路。
一辆四轮马车正在驶过来,那对灰色的马儿毫无疑问地说明是大夫的马车。
福尔摩斯叫道:“唉呀,大夫又回来了!这回问题可以解决了。我们一
定要在他到来之前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推开门,我们走进门道。呜咽的声音显得大了一些,后来变成了长长
的悲嚎声。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福尔摩斯飞快地跑上楼,我也紧跟了上去。
他推开一扇半掩的门,眼前出现的情景让我们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床上躺着一个已经去世的年轻而又美丽的姑娘。金色的头发环绕着她宁
静而苍白的脸庞,一双蓝色的大眼睛无神地向上瞪着。一个年轻人半坐半跪
在床上,脸埋在床单里,哭得浑身颤抖。他完全沉浸在悲伤中,直到福尔摩
斯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才抬起头来。
“你是戈弗雷・斯通顿先生吗?”
“是的,我就是。可你来得太晚了。她已经死了。”
这个年轻人悲伤得都搞糊涂了,没有看出我们根本不是来看病的医生。
福尔摩斯正准备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并且告诉他,他这样突然失踪把他的
朋友们都吓坏了,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门口出现了阿姆斯特朗大夫那
张严峻、沉痛和责问的脸庞。
他说:“先生们,你们终于达到目的了,而且选了这么一个特殊的时刻
闯了进来。我是不会当着死者的面大吵大嚷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如果
我年轻一点,我绝不会饶恕你们这种恶劣的行为。”
我的朋友十分庄重地说:“对不起,阿姆斯特朗大夫,我想我们之间有
些误会。要是您跟我们下楼,也许我们彼此可以解释一下这件不幸的事情。”
一会儿,这位脸色阴沉的大夫和我们到了楼下的起居室里。
“说吧,先生,”他说。
“我首先希望您能理解,我并不是受蒙特・詹姆士爵士之托,而且我在
这件事情中是完全反对这位贵族的。一个人失踪了,我的责任是弄清他的下
落。在我看来,只要事情能了结,只要里面不涉及到任何犯罪的问题,我也
急于让流言平息下去,而不是把它四处传播。既然这起事情中没有犯法的地
方,您完全可以相信我会守口如瓶,而且决不会让报界知道。”
阿姆斯特朗大夫赶紧往前走了一步,紧紧握住福尔摩斯的手。
他说:“您是个好人。我错怪了您。我真得感谢上帝让我掉转马车回来
认识了您,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把可怜的斯通顿留在这里不合适。既然您已经
知道了那么多,问题也就好解释了。戈弗雷・斯通顿一年前在伦敦住了一段
时间,疯狂地爱上了房东的女儿,并且娶了她。她美丽、善良、聪明,不会
让任何娶她的人丢脸。但是戈弗雷是这位脾气怪戾的老贵族的继承人,如果
结婚的消息传到他那里,戈弗雷一定会失去继承权。我非常了解这个年轻人,
而且因为他有许多优点而喜欢他。我尽我最大的力量帮助他。我们尽量不让
人知道这件事,因为只要有一点点风言风语,很快就会弄得人人皆知。幸亏
有这么一座偏僻的农舍,也幸亏他自己小心谨慎,戈弗雷到现在一直没有让
人知道他的秘密。知道他们秘密的只有我和一个忠实的仆人。这个仆人现在
到川平顿请人去了。后来,沉重的打击落到了他们头上。他妻子得了重病,
是最可怕的肺病。可怜的戈弗雷悲痛得都要发疯了,但是他还要去伦敦参加
这次比赛,因为不去就要做出解释,这样就会暴露他的秘密。我给他发了封
电报安慰他,他回电求我竭尽全力。这就是您想法看到的那封电报。我没有
告诉他病情有多么危险,因为我知道他在这儿也起不了作用,但我把实情告
诉了姑娘的父亲,谁知这位父亲考虑不周,把情况告诉了戈弗雷。结果,他
像发疯似的立刻赶了回来,一直就这样跪在她的床前,直到今天早晨死亡结
束了她的痛苦。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全部情况。我相信您和您朋友都是靠
得住的人,都会守口如瓶的。”
福尔摩斯紧紧握住大夫的手。然后他说:“走吧,华生。”
我们离开那座充满忧伤的房子,走进了冬日惨淡的阳光下。
修道院庄园

一八九七年冬末一个寒冷的夜晚,天下了霜。将近黎明时分,有人拉了
一下我的肩膀,把我弄醒了。原来是福尔摩斯,他正俯身望着我。他手里拿
着蜡烛,烛光照在他焦急的脸上,使我一眼就看出发生了紧急的案子。
他大声说:“快点,华生,快点!事情非常紧迫。不要说话!穿上衣服
就走!”
十分钟后,我们坐上了一辆出租马车,隆隆地穿过寂静的街道,朝查林
十字街火车站奔去。天边刚刚露出冬日淡淡的朝霞,透过伦敦灰白色的晨雾,
我们偶尔可以看到从我们旁边经过的上早班的工人模模糊糊的身影。福尔摩
斯裹在大衣里默不作声,我自己也巴不得他这样,因为天太冷,而且我们又
没有吃早饭。
一直等我们在车站喝过热茶,并且坐上了开往肯特郡的火车,我们才感
到身体逐渐暖和过来。直到这时,福尔摩斯才开口,我也才竖起耳朵听他讲。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大声地读给我听:

肯特郡,玛什姆,修道院庄园
凌晨三点三十分
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请你立刻前来协助我解决这起特殊的案件。这类案子正是你所擅长的。现场的一
切我都没有动,只是放了那位夫人。我请求你立刻赶来,因为我们总不能让尤斯塔斯爵士
永远留在这里。
您忠实的,
斯坦莱・霍普金斯

福尔摩斯说:“霍普金斯请过我七次,每次请我去都是有道理的。我相
信你一定把他的每一个案子都收进你的集子里了。华生,我得承认,你很会
选材,这弥补了你在叙述方面的不足。你的致命弱点就是你习惯从写故事的
角度来看待一切,而不是把科学破案作为出发点,这样就破坏掉了这些本可
以有教育意义的、甚至可以用作教学示范的案例。你为了尽情描写惊心动魄
的细节,总是一笔带过破案过程中最细致、最复杂的部分。这样虽然能打动
读者,却无法使他们受到教育。”
我有些不高兴地说:“那你自己干吗不写?”
“我的好华生,我会写的,我会写的。你也知道,我现在很忙,但我想
在晚年写一本教科书,把全部的侦探艺术写进去。我们目前调查的好像是起
谋杀案。”
“那么你认为尤斯塔斯爵士已经死了?”
“我想是的。霍普金斯写信时显得很激动,而你是知道的,他轻易是不
会动感情的。是的,我断定那里发生了凶杀案,等着我们去验尸。如果仅仅
是自杀,他是不会请我去的。至于放了那位夫人,我推测惨案发生的时候,
她被锁在了房间里。华生,这个案子发生在上流社会里,你看这信纸的质地
很好,上面有 E、B 花押字母,还有家徽,而且地址也是个风景如画的地方。
我相信霍普金斯不会让我们白跑一趟。我们大约要忙上整整一上午。凶杀是
昨天晚上十二点之前发生的。”
“你怎么知道?”
“我查了一下火车时刻表,又估算了一下时间。案发后首先会找当地的
警察,警察再跟苏格兰场联系,霍普金斯又得赶到那里,然后再请我去。这
一切需要忙上整整一晚上。好了,我们已经到了契塞赫斯特车站,很快就能
解开我们的疑团了。”
我们坐马车沿着一条窄窄的乡村小道往前行驶了两英里,来到了一座庭
院的大门前。一位看门的老人给我们开了门,他那憔悴的面容证实这里确实
发生过巨大的不幸。一条大道穿过一座堂皇的庭院,大道的两旁是古老的榆
树,尽头是一排低矮而宽敞的房屋,正面有帕拉弟奥①式的廊柱。房屋的中央
部分覆盖着常春藤,显得年代已久,但从高大的窗户可以看出,这栋房子进
行过改建,有一侧完全是新建的。屋门开着,站在门口迎接我们的是年轻的
斯坦莱・霍普金斯警官,他的脸上带着警惕而又焦急的神情。
“福尔摩斯先生,我真高兴你能来,还有你,华生大夫。我真不该麻烦
你们跑一趟,可当时事情太急。现在夫人已经苏醒过来,而且清楚地讲述了
事情发生的过程,所以我们没有多少事情要做。你还记得路易沙姆那帮盗贼
吗?”
“什么,兰德尔家那三个人?”
“正是,父亲和两个儿子。这起案子是他们干的。我确信这一点。他们
两星期前在悉顿罕姆做过案,当时有人看到他们并把他们的长相描述了出
来。他们这么快就又害人,真是残酷。是他们干的,一点没错。这次一定要
送他们上绞架。”
“那么尤斯塔斯爵士已经死了?”
“是的,他的头被壁炉通条打破了。”
“马车夫刚才在路上告诉我,爵士的姓名是尤斯塔斯・布拉肯斯塔尔。”
“正是。他是肯特郡的大富翁。布拉肯斯塔尔夫人这会儿正在盥洗间里。
可怜的夫人,遭遇了这样可怕的事情。我刚才见到她时,她好像半条命都没
了。我想你最好先见见她,听听她怎么说,然后我们再一起去检查餐厅。”
布拉肯斯塔尔夫人极不寻常。我还很少见过像她这样仪态万方、妩媚可
人、风度高雅的女人。她皮肤白皙,金发碧眼;要不是这起不幸的事件使她
面容憔悴、神色阴郁,她一定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她一只眼睛的上面有一
个明显的红包,因此可以看出,她不仅忍受着精神上的、而且还忍受着肉体
上的痛苦。她的女仆是个不拘言笑的高个子妇女,正用醋和水不停地给女主
人冲洗伤口。夫人疲惫地躺在长沙发上,但我们进屋时,她那敏捷、富有观
察力的目光,以及美丽的脸庞上那警觉的表情,表明她的智慧和勇气并没有
被这惨案所动摇。她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蓝白相间的晨衣,长沙发上还放着
一件镶着白色金属片的黑色餐服。
她疲惫不堪地说:“霍普金斯先生,事情发生的经过我已经都告诉你了。
你就不能替我重复一遍吗?要是你觉得真有这个必要,我当然可以把事情发
生的经过再给这两位先生讲一遍。他们去过餐厅了吗?”
“我觉得应该让他们先听夫人您讲讲。”
“既然如此,我就再重复一遍。我一想到他的尸体还躺在那里,就感到


帕拉弟奥(1508 年—1580 年),意大利建筑师,研究并发展了古典建筑,所著之《建筑四书》及其别墅、
宫殿设计对十八世纪英、美等国建筑产生很大影响,形成帕拉弟奥新古典主义风格。——译者注
非常恐怖。”她打了一个寒颤,用手捂着脸,这样做的时候,宽松晨衣的袖
口滑了下来,露出她的前臂。福尔摩斯惊叫起来:“夫人,您还有别的伤!
这是怎么回事?”
夫人一只洁白的、圆圆的前臂上有两块醒目的红斑。她赶紧把衣袖拉好。
“没什么。这跟今晚这可怕的事情没有联系。您和您的朋友都请坐,我
把一切都告诉你们。
“我是尤斯塔斯・布拉肯斯塔尔爵士的妻子。我们结婚已经一年了。我
想我瞒也瞒不住,我们的婚姻并不幸福。即使我否认这一点,我的邻居们也
会告诉你们的。也许我该对此负一部分责任。我是在澳大利亚南部比较自由、
不很守旧的环境中长大的,所以不习惯这种拘谨的、讲究礼节的英国生活。
但主要的原因是众所周知的一件丑事:尤斯塔斯爵士是个十足的酒鬼。跟这
种人在一起,哪怕是一个小时也让人感到厌烦。你们能想象出一个敏感、活
泼的女人日日夜夜和他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吗?谁要是认为这样的婚姻应该维
持,那就简直是犯罪,是亵渎神灵,是卑鄙下流。你们这些该死的法律总会
给英国大地带来一场灾难的。上帝绝不会容忍这种邪恶行径。”她坐直身子,
两颊绯红,受伤的眉头下一双眼睛闪闪发亮。这时,那位不拘言笑的女仆伸
出有力而又温和的手,把夫人的头拉回到靠垫上。夫人平静了下来,刚才的
愤怒变成了动情的抽泣声。她接着说下去:
“现在我来讲讲昨晚发生的事。你们大概已经知道了,家里的仆人们都
睡在房子新建的那一边。房子的中间是我们的起居室,后面是厨房,楼上是
我们的卧室。我的女仆特瑞莎睡在我卧室上面的阁楼里。我们这边没有别人,
任何声音也无法吵醒睡在房子另一侧的仆人。那些强盗们肯定知道这一点,
否则他们不会那么放肆。
“尤斯塔斯大约十点半睡的觉。仆人们这时早已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只
有我的女仆还没有睡。她在楼顶上自己的房间里,等着服侍我。我在看一本
书,在这间屋子里一直坐到十一点钟。然后我在上楼前去四周看看一切是否
都收拾妥当。我一直有亲自看一看的习惯,因为我刚才解释过,依靠尤斯塔
斯爵士是不行的。我去了厨房、食品室、猎枪室、弹子房、客厅,最后来到
了餐厅。餐厅的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窗帘,我走近的时候突然感到有风吹到我
的脸上,意识到窗子没有关。我拉开窗帘,迎面看见一个肩膀宽阔的中年人,
他刚刚进来。这扇窗户是高大的落地式窗户,像门一样直通外面的草坪。我
当时手里还端着我从卧室里拿来的蜡烛。借着烛光,我看见这个人的身后还
有两个人,正要进来。我往后退了一步,但这个人立刻向我扑了过来。他先
是抓住我的手腕,接着就卡住我的脖子。我张开嘴要喊,可他朝我眼睛上狠
狠打了一拳,把我打倒在地。我昏过去几分钟,等我苏醒过来时,他们已经
扯断了叫仆人的铃绳,把我紧紧地绑在了餐桌那头的橡木椅子上。我被绑得
很牢,根本动不了,嘴上也蒙了一块手帕,所以也喊不出来。我那可怜的丈
夫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他显然已经听到了一些可疑的声音,所以是有准备
的。他穿着睡衣和睡裤,手里握着他喜欢用的黑刺李木棒。他向强盗冲去,
但就在他扑过去的时候,那个年纪较大的强盗弯下腰,从壁炉架上拿起通条,
凶猛地朝爵士打去。爵士哼了一声就倒了下去,再也没有动弹。我又昏了过
去,但又只是昏过去几分钟。当我睁开眼睛时,看到他们把餐具柜里的银餐
具都堆到了一起,而且还开了一瓶酒。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有一个玻璃杯。
我已经说过,其中一人年纪较大,留着胡子,另外两个是未成年的孩子。他
们有可能是父子三人。他们一起低声耳语了一番,然后走到我身边,看看是
否把我绑紧。后来他们走了出去,并随手关上了窗户。又过了一刻钟我才把
蒙在我嘴上的手帕搞掉,然后我喊叫起来,女仆听到后赶了过来。不一会儿,
别的仆人也听到喊叫声赶来了。我们派人去找警察,警察又立刻和伦敦联系。
先生们,我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些。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让我重复这段痛苦的
经历了。”
霍普金斯问:“福尔摩斯先生,你还有问题吗?”
福尔摩斯说:“我不想再给布拉肯斯塔尔夫人增加任何新的痛苦。不过,
在去餐厅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的遭遇。”他看着女仆说。
女仆说:“那三个人还没有进屋,我就看见他们了。我当时坐在我卧室
的窗户边,借着月光看到花园大门那里有三个人,但是我没有把这放在心上。
一个多小时后,我才听到女主人的喊叫声。我跑到楼下,看到这可怜的人儿
正像她刚才说的那样被绑着,爵士倒在地上,屋里到处都是血和脑浆。要是
换了别的女人被绑在那里,而且身上的衣服上又溅了许多血点,肯定会吓傻
的,但我们这位阿得雷德①的玛丽・弗雷泽小姐,也就是修道院庄园的布拉肯
斯塔尔夫人,已经学会了坚强,所以没有丧失勇气。先生们,你们询问她的
时间够长的了,现在该让她回房间,好好休息一下。”
这个消瘦的女人像母亲一样温柔地用手搀着她的女主人,扶着她走出了
屋子。
霍普金斯说:“这女人叫特瑞莎,一直陪伴着她主人,从主人还是个孩
子起就一直照料她,十八个月前又和她一起来到了英国。现在很难找到像她
这样的女仆了。福尔摩斯先生,请这边走!”
福尔摩斯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兴致勃勃的神情。我知道这个案子
不复杂,已经失去了对他的吸引力。虽然还要逮捕那几个罪犯,可逮捕这样
几个普通罪犯干吗要兴师动众地请他来呢?我从我朋友的眼睛里看到了烦
恼,就像一个学识渊博的专家被请去看病,却发现病人只是在出麻疹一样。
但是,修道院庄园的餐厅却完全是另一副景观,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他的注意
力,同时也唤起了他渐渐消失的兴趣。
餐厅又大又高,雕花的橡木天花板,橡木的镶板,沿墙挂着一排鹿头和
古代武器。门的对面是我们已经听说过的高大的落地式窗户。右面的墙上有
三个小一点的窗子,冬季惨淡的阳光正透过这些窗子照进餐厅。左面是一个
又大又深的壁炉,上面是又大又厚的橡木壁炉架。壁炉旁有把扎实的橡木椅
子,椅子的两边有扶手,下面有横木。椅子的花棱上系着一根深红色的绳子,
绳子紧紧绑在椅子下面两边的横木上。在解救女主人时,绳子脱了下来,但
绳子上的结还在。这些细节只是后来才引起我们注意的,因为我们当时的注
意力完全集中在躺在壁炉前虎皮地毯上的那个可怕的尸体上。
死者个子很高,保养得很好,年纪大约四十岁。他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
短短的黑胡须中露出呲着的白牙。他双手紧握着一根粗粗的黑刺李木棒,高
高地举在头顶上。他皮肤黝黑,长着鹰钩鼻子,英俊的脸上充满了仇恨,狰
狞可怖。显然,他听到动静时已经上床了,因为他穿着华丽的绣花睡衣,裤
脚下露出一双光脚。他头上的伤口非常可怕,屋里到处都溅满了血,足以说
明把他打倒的那一击有多么凶狠。一根很粗的通条在他的身边,已经被砸得


澳大利亚东南部港口城市,南澳大利亚洲首府。——译者注
弯曲了。福尔摩斯检查了通条和尸体。
他说:“这个老兰德尔一定很有力气。”
霍普金斯说:“是啊,我有这个家伙的一些材料,他确实有股蛮力气。”
“你们抓住他应该不算困难。”
“一点也不困难。我们一直在追捕他,曾经还有消息说他已经逃到美国
去了。现在我们既然已经知道这帮歹徒还在这里,就再不会让他们逃脱。我
们已经把这消息通知到了各个港口,傍晚前就会悬赏捉拿他们。我弄不懂的
是,他们既然知道这位夫人能把他们描述出来,而且我们也能依此查出他们,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干出这样的蠢事?”
“说的对。人们认为他们同样会干掉布拉肯斯塔尔夫人的。”
我插嘴说:“他们也许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夫人已经苏醒过来。”
“有这种可能性。要是她装着昏过去的样子,他们是不会干掉她的。霍
普金斯,这位可怜的爵士呢?我好像听说他有些怪事。”
“他没喝醉的时候倒是个好人,但一喝醉或是喝得半醉,就是个十足的
恶鹰,不过他倒是很少喝得酩酊大醉。他一喝醉就像有鬼附身一样,什么事
情都会干得出来。就我所知,他尽管有钱有势,有一两次差一点被我们带走。
他有一次把一只狗浸在煤油里,然后再把煤油点着;事情更糟的是,这只狗
是夫人的。这场闹剧费了很大的劲才平息下去。后来,他把水瓶朝女仆特瑞
莎扔去,又引起一场风波。我们私下里可以这么说,总的来说,这个家里没
有他要幸福得多。你在看什么?”
福尔摩斯正跪在地上,仔细检查捆绑夫人用的那根红绳子上的结。然后,
他又细心地检查强盗扯断的绳头。
他说:“向下拉这根绳子的时候,厨房的铃应该是很响的。”
“可谁也不会听到,因为厨房在房子的后面。”
“那个强盗又怎么知道别人听不见呢?他怎么敢那样肆无忌惮地扯这根
铃绳呢?”
“正是,福尔摩斯先生。你说出了我心里在不断琢磨的问题。这个家伙
显然熟悉这所房子和这个家庭的习惯。他完全清楚仆人们睡得比较早,而且
谁也不会听到厨房的铃声。这么说来,他肯定和某个仆人有勾结。这是很显
然的。可是这一家总共有八个仆人,个个行为端正。”
福尔摩斯说:“如果每个仆人的情况都差不多,那么要怀疑的就是主人
朝她头上扔水瓶的那个。可这样一来,她背叛的就不仅仅是主人一人,而且
要背叛她忠心侍候的女主人。行了,行了,这一点并不十分重要。只要抓到
兰德尔,查出他的同谋也就不难了。夫人所讲的情况当然需要证实,我们可
以通过这里的实物来证实。”他走到落地式窗户跟前,打开窗户。“这里没
有痕迹,不过窗下的地面很硬,也不可能查出什么痕迹来。壁炉架上的这些
蜡烛是点过的。”
“是的,强盗们就是借着这些蜡烛和夫人从卧室拿来的蜡烛亮光,看到
屋里的一切的。”
“他们拿走了什么?”
“他们拿走的东西并不多,只是从餐具柜里拿走了六个盘子。布拉肯斯
塔尔夫人认为,他们在打死了尤斯塔斯爵士之后惊慌失措,没有到处翻找,
否则他们一定会的。”
“显然是这样的。不过我听说他们还喝了点酒。”
“那一定是为了稳定情绪。”
“正是。餐具柜上这三只玻璃杯大概没有动过吧?”
“没有,那只酒瓶也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样子。”
“我们来看看。啊哈!这是什么?”
三只玻璃杯放在一起,每只里面都装过酒,其中一只还有酒的渣滓。酒
瓶靠近玻璃杯,里面还有大半瓶酒,旁边放着一个长长的肮脏的软木塞。瓶
塞的式样和酒瓶上的灰尘表明凶手们喝的不是一般的酒。
福尔摩斯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他刚才那无精打采的样子一扫而光,锐利、
深陷的眼睛里又露出兴趣盎然的神色。他举起软木塞,仔细地检查着。
他问:“他们是怎么把瓶塞拔出来的?”
霍普金斯指了指一只开了一半的抽屉,里面有几条餐巾和一把大的拔塞
钻。
“布拉肯斯塔尔夫人有没有说过用拔塞钻的事?”
“没有。她不是说过吗,这伙强盗开酒瓶的时候,她已经昏了过去。”
“我想起来了。事实上,他们没有用拔塞钻。酒瓶是用一把小钻子打开
的,可能是小刀上带的螺旋,长度不超过一英寸半。仔细检查一下软木塞头,
你就能看出螺旋钻了三次才把瓶塞拔出。螺纹没有把瓶塞卡住,而用这把长
拔塞钻就能把瓶塞卡住,一下就能拔出来。等你抓住这个家伙时,你就会发
现他肯定有一把多功能小刀。”
霍普金斯说:“真是太妙了!”
“可这些玻璃杯确实把我难住了。布拉肯斯塔尔夫人实际上看到了这三
个人喝酒,是不是?”
“是的,她这一点记得很清楚。”
“那么,这个情况就这样吧。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可是,霍普金斯,这
三个酒杯很特别。什么?你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好了,好了,随它去
吧。也许只有我这样具有特别知识和能力的人,才会放弃手头现成的简单解
释,而去寻找复杂的答案。当然,这些玻璃杯可能只是个巧合。好了,霍普
金斯,再见。我好像帮不上你什么忙了。你已经把案子已经弄清楚了。要是
抓到了兰德尔,或是案情有了新的发展,请一定告诉我。我相信你很快就能
了结这个案子。走吧,华生。我想我们在家里也许能干些更有成效的事情。”
在回家的路上,我从福尔摩斯脸上的表情中看出,他所看到的某件东西
让他迷惑不解。他时不时地会竭力驱散这种表情,装出案子已经了结的样子
和我交谈;接着,他的脸上又会出现疑云,紧皱的眉头和茫然的眼神又会表
明他的思路重又回到了修道院庄园的餐厅,又回到了这起午夜凶杀案发生的
现场。最后,就在火车缓缓驶出伦敦郊区一个车站的时候,他拉着我突然跳
到了站台上。
我们看着火车最后几节车厢拐弯驶远。他说:“对不起,我的好朋友。
请原谅我让你受罪,因为我突然想到,这个案子我不能就此撒手不管。我本
能地感到这个案子不对劲,错了,完全错了。我可以断定这个案子完完全全
错了。可是,这位夫人的话无懈可击,女仆的证明又很充分,细节也很准确。
我有什么证据可以反驳这些呢?三只酒杯,仅此而已。但是,如果我没有把
一切看成是理所当然,如果我没有被现成的编造的说法搅昏头脑,如果我一
切从零开始,如果我再去仔细检查一切,会不会发现一些更确切的新情况呢?
我当然会的。华生,在这张长凳上坐一会儿,等着去契塞赫斯特的火车。现
在,你听我把事实讲给你听,不过我请你先去掉一个念头,就是认为女仆和
女主人所说的一切都一定是真的。不要让女主人楚楚动人的外表影响你的判
断力。
“如果我们冷静地分析她说的话,就能看出其中有些细节能引起我们的
怀疑。这伙强盗两个星期前在悉顿罕姆大闹了一番,报上登出了他们的作案
过程和他们的长相,所以任何人要是想编造一个强盗抢劫的谎话,自然而然
会想到他们。事实上,强盗们在弄到一笔横财之后,通常都迫不急待地要安
安静静地享受一番,而不会再去冒险。而且,强盗们通常不会为防止女人喊
叫而打她,因为打她只会让她真的喊叫;强盗们在人数很多、能制服一个人
时,通常是不会杀人的;强盗们不把垂手可得的东西洗劫一空,通常也是不
会罢休的;最后还有一点,这种人喝酒通常会喝得尽光,不会留下大半瓶。
华生,你怎么看待这些违背通常做法的事实呢?”
“这些事实加在一起当然很有说服力,但分开来每一个又都是可能的。
在我看来,最反常的是把女主人绑在椅子上。”
“华生,对于这一点我倒是有不同看法,因为那些强盗当时要么必须杀
了她,要么必须把她绑紧,不让她立刻去报告他们逃跑。但是,不管怎么说,
我已经证明这位夫人的话并非句句属实。而现在最关键的是那些酒杯。”
“那些酒杯怎么啦?”
“酒杯的情况你弄清楚了吗?”
“我完全弄清楚了。”
“我们听到的说法是有三个人喝过酒。你觉得这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每只杯子里都有酒。”
“是的,可只有一只杯子里有渣滓。你肯定注意到这一点了,可你是怎
么看的呢?”
“最后一只倒满的杯子很可能有渣滓。”
“这不可能。酒瓶是满的,所以无法想象前面两杯酒很清,而第三杯酒
很浑浊。这只有两种解释。一是在倒满了前两只酒杯后,酒瓶被剧烈地摇晃
过,这样第三只酒杯就会有渣滓。但这种可能性不大。不,不,我相信我的
看法是正确的。”“那么你又怎么解释呢?”
“只有两只杯子被用过。两个杯子里的渣滓都倒进了第三只杯子,所造
成的假象就是仿佛有三个人在那儿喝过酒。这样一来,所有的渣滓不是就到
了第三只酒杯里了吗?是的,我确信事情就是这样的。但是,我一旦弄明白
这个小现象的真相,那么这个平平常常的案子立刻就变得极不寻常,因为这
只能意味着布拉肯斯塔尔夫人和她的女仆在故意向我们撒谎,意味着她们的
话一句也不可信,意味着她们一定有重大理由掩护真正的罪犯,意味着我们
不能靠她们,而要自己独立弄清真相。华生,这就是我们现在面临的任务。
去悉顿罕姆的火车来了。”
修道院庄园的人们看到我们回来时很惊讶。歇洛克・福尔摩斯得知斯坦
莱・霍普金斯已经去总部汇报了,就立刻占据了餐厅,把门从里面锁上,认
真仔细地检查了两个小时。他那些了不起的逻辑分析就建造在这种检查中。
我坐在一个角落里,像一位兴趣盎然的小学生观察教授示范一样,紧盯着他
检查的每一个步骤。窗子、窗帘、地毯、椅子、绳子——他逐一仔细检查着,
思索着。爵士的尸体已经搬走了,但屋里其它的一切还像我们早晨看到的样
子。最后,我惊讶地看到,福尔摩斯居然爬上了巨大的壁炉架。那根红绳子
现在只剩下几英寸,一头系在铁丝上,正在他的头顶上悬荡着。他抬头盯着
绳子望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为了离绳头更近一些,他把一条腿跪到了墙
上的木托座上。这样一来,他的手离断绳的头就只有几英寸了,但是真正引
起他注意的好像不是绳子,而是木托座本身。最后,他满意地大叫一声,跳
了下来。
他说:“好了,华生,我们已经把案子弄清楚了。这个案子可以说是我
们书中最出色的一起。天哪,我反应太慢了,差一点犯了我一生中最严重的
错误!现在,我只要再把几个细节弄清楚,整个这起案子就破了。”
“你知道罪犯是哪些人了吗?”
“华生,我的老伙计,罪犯只有一个人,但这个人很难对付。他像雄狮
一样强壮——那根打弯的通条可以作证。他身高六英尺三英寸,灵活得像松
鼠,而且手很巧,头脑也很聪明,因为整个这个绝妙的故事完全是他编出来
的。是的,华生,我们处理的是一个极不寻常的人的杰作。可是,他在那根
铃绳上给我们留下了本不该留下的破绽。”
“哪里有破绽?”
“华生,要是你拉一根铃绳,绳子会在哪里断呢?当然是在连接铁丝的
地方断。那么这根绳子为什么会在离铁丝三英寸的地方断呢?”
“因为那里磨损了?”
“正是。我们检查的这一头是磨损的。这个人很狡猾,故意用刀子把绳
子的一头弄磨损,可绳子的另一头却没有。你在这里是看不出来的,但如果
爬上壁炉架就可以看出另一头切得很整齐,没有任何磨损的痕迹。这样你基
本上就可以推测出事情的真相了。这个人需要这根绳子。他怕拉扯绳子会弄
响铃而惊动别人。他怎么办呢?他跳上壁炉架,但还是够不着,于是就跪在
木托座上——托座上的灰尘上有痕迹——然后掏出刀子把绳子割断。我爬上
木托座离绳子还差三英寸,所以推测出他至少比我高三英寸。看那张橡木椅
子上的痕迹!那是什么?”
“血迹。”
“确实是血迹。这证明夫人的话根本站不住脚。如果惨案发生时,她真
坐在椅子上,那么血迹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她一定是在她丈夫死了之后才被
绑到椅子上的。我敢保证,那件黑衣服上也有同样的血迹。华生,我们没有
失败,而是胜利了。我们以失败开始,以胜利而告终。我现在要和这位女仆
特瑞莎谈谈。为了要得到我们所需要的情况,我们得格外小心。”
这位不拘言笑的澳大利亚保姆很有特点。她不大说话,生性多疑,而且
不留情面。福尔摩斯和颜悦色地对待她,而且真诚地聆听她说的话,过了一
会儿,女仆的脸色终于慢慢地好看多了。她毫不隐瞒对已故的主人的仇恨。
“是的,先生,他是朝我扔过那个水瓶。我听见他在骂夫人,就说要是
她弟弟在这里,他就不敢骂了。于是他就把瓶子朝我扔了过来。当时如果只
有他和夫人两个人在场,他一定还要多扔几个瓶子。他总是虐待夫人,而夫
人太要面子,不愿把这些讲出去。她甚至都不愿把她受虐待的情况全部告诉
我。你们今天早晨都看到她手臂上的伤痕了。虽然她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
可我知道得很清楚,那是用别针扎的。这个该死的恶魔!上帝原谅我这么说
他!他现在是死了,可生前真是个恶魔,是地地道道的恶魔!我们第一次见
到他时,他非常和蔼可亲。那是十八个月前的事情,可我们俩觉得那就像是
十八年前。夫人当时刚到伦敦。是的,是她第一次坐船旅行,也是她第一次
离开家。他用他的爵士封号、他的金钱和他装出来的伦敦风度,赢得了夫人
的欢心。如果说女人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那么夫人确实受到了惩罚。我
们几月份第一次认识他的?那是我们到伦敦的第二个月。我们是六月份到
的,所以应该是七月份。他们去年一月结了婚。是的,夫人现在在楼下的起
居室里,我相信她愿意见你们,但你们不要问她太多的问题,因为她经受过
的痛苦事太多了。”
布拉肯斯塔尔夫人正躺在我们见到过的那张长沙发上,但脸色比以前好
多了。女仆和我们一起进屋,然后又开始给女主人眉头上的伤痕做热敷。
夫人说:“我希望你们不是又来盘问我吧?”
“不是,”福尔摩斯用最温和的声音答道,“我不会再给您增添不必要
的痛苦。布拉肯斯塔尔夫人,我唯一的愿望是减轻您的痛苦,因为我知道您
受了不少折磨。如果您把我当作朋友、信任我,您会发现我不会辜负您的信
任。”
“您要我做什么?”
“把真实情况告诉我。”
“福尔摩斯先生!”
“不,不,布拉肯斯塔尔夫人,掩盖没有用。您也许听说过我小小的名
声。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您所说的完全是编造出来的。”
主仆二人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眼睛里露出恐惧,一起盯着福尔摩斯,
特瑞莎嚷了起来:“你这无耻的家伙!你是不是说夫人在撒谎?”
福尔摩斯从椅子上站起来。
“您真的没有什么告诉我吗?”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布拉肯斯塔尔夫人,您再好好想想。坦率一点不是更好吗?”
夫人美丽的脸庞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犹豫。接着,一个新的强烈的念头又
使她打定了主意。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福尔摩斯拿起帽子,耸了耸肩说:“我很遗憾。”然后我们一言不发地
走出了起居室,离开了这所房子。花园里有个水池,我朋友带头朝水池走去。
水池结了冰,但为了一只孤零零的天鹅,冰面上打了一个洞。福尔摩斯凝视
着水池,然后继续往前走到大门口。他在这儿匆匆给斯坦莱・霍普金斯写了
封短信,交给看大门的人。
他说:“事情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但为了没有白跑这第二趟,我们
总得为霍普金斯做点事情。不过,我还不能把一切都告诉他。我们下一个目
的地是阿得雷德—南安普敦航线的海运办公室。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个办公
室应该在波尔莫尔街的尽头。英国通往澳大利亚还有另一条航线,但我们还
是先去这家大一点的公司吧。”
公司经理见到福尔摩斯的名片后,立刻接见了我们。福尔摩斯很快就得
到了他所要的情况。一八九五年六月这家公司只有一艘船驶回伦敦,是他们
公司最大最好的船只,船名是“直布罗陀磐石号”。从旅客名单中可以查出
阿得雷德的弗雷泽小姐和她的女仆坐的正是这条船。这条船现在正航行在苏
伊士运河的某个地方,驶往澳大利亚。船员们和一八九五年基本相同,只有
大副杰克・克洛克先生现在被提升为公司一条新船的船长。这条新船是“巴
斯磐石”号,两天后要离开南安普顿港。克洛克住在悉顿罕姆,但当天有可
能会来公司接受指示。我们如果愿意等,可以见到他。
福尔摩斯并不想见他,但想了解一下他过去的表现和品行。
这个人的表现无可挑剔。公司所有船员中没有一个可以和他相提并论。
至于他的人品,他在船上时绝对可靠,但下了船却是个粗野、冒失的家伙,
性情急躁,容易激动,不过他忠实,诚恳,心肠好。我们离开这家公司时,
福尔摩斯得到的就是这些情况。然后我们坐车去苏格兰警场,但他没有进去,
而是皱着眉头坐在马车里,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叫车夫把车赶到查
林十字电报局,发了一份电报,然后我们才回到贝克街。
我们进屋的时候,福尔摩斯说:“华生,不,我不能这样做。一旦发出
逮捕证,就没有办法救他了。我有一两次曾经感到,我查出罪犯后造成的伤
害比犯罪本身的害处要大。我现在已经学会了谨慎行事,我宁可欺骗英国的
法律也不愿欺骗我的良心。我们还是先了解更多的情况,然后再行动。”
快到傍晚时,斯坦莱・霍普金斯警官来了。看来他的事情进展不大顺利。
“福尔摩斯先生,我看你真是个魔术师。我有时真觉得你有超人的能力。
你究竟是怎么知道那些被偷的银器在水池底下的呢?”
“我并不知道。”
“但你让我去检查一下。”
“那么你找到了?”
“是的,找到了。”
“我很高兴能帮你一把。”
“可你还是没有能帮我,而只是把事情弄得更加复杂了。偷了银器又扔
进最近的水池里,这算是什么样的盗贼呢?”
“这确实是很古怪的行为。我只是在想,只有不需要银器而偷了它们的
人,只有仅仅用它们作为骗局的人,才会自然而然地急于把它们扔掉。”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
“哦,我只是认为有这种可能性。那些家伙从落地窗出来时,看到自己
的鼻子底下有个水池,而且水池的冰面上有个诱人的小洞。还有比这理想的
藏东西的地方吗?”
斯坦莱・霍普金斯大声叫了起来:“啊,藏东西的地方——这种说法好
多了。是的,是的,我现在全明白了。当时天色还早,路上还有行人,他们
怕带着银器会被人发现,于是就把那些银器扔进了水池,打算以后风平浪静
时再来取走。太棒了,福尔摩斯先生,这种解释比用它们来作骗局的说法更
讲得通。”
“正是这样,你得出了一个很好的解释。我相信我的观点是有些荒唐,
但你得承认,用我的观点你查到了那些银器。”
“是的,是的,这全是你的功劳。可我却遇到了一个大挫折。”
“挫折?”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兰德尔团伙今天早晨在纽约被抓获了。”
“霍普金斯,这是真的吗?那么这显然跟你假设的他们昨晚在肯特郡杀
人的说法相背喽。”
“这真要命,福尔摩斯先生,真是要命。看样子,除了兰德尔团伙外,
还有别的三人团伙,很有可能是警方还从未听说过的新团伙。”
“是啊,这完全有可能。怎么,你这就走?”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这件事情我要是不查个水落石出,我是不安心
的。你还有没有提示给我?”
“我已经给了你一个。”
“什么?”
“我说过那只是个骗局。”
“可是为什么是骗局,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
“当然,这是个问题。但是我只能给你提出这个看法。你也许会觉得这
个看法有些道理。你不留下来吃饭吗?(好吧,再见。有什么进展,请告诉
我们。”
吃过晚饭,收拾了桌子,福尔摩斯又谈起了这个案子。他点上烟斗,把
穿着拖鞋的双脚伸到熊熊燃烧的壁炉前。突然,他看了一下表。
“华生,我想案子有进展了。”
“什么时候?”
“现在,几分钟内。我想你一定认为我刚才对待斯坦莱・霍普金斯他不
大友好吧?”
“我相信你的判断。”
“华生,你答得很妙。你得这么想:我所知道的情况是非官方的,而霍
普金斯知道的情况属于官方。我有权作出个人的判断,而他却不能。他必须
把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否则就是失职。面对这样一个充满疑云的案子,我
不能让他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所以我要保留我掌握的情况,直到我自己弄
清这个案子再说。”
“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时候已经到了。你现在将要看到这出精彩戏剧的最后一幕了。”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我们的屋门开了,走进来一个非常标致的青
年。他个子很高,长着金黄色的胡须,蓝色的眼睛,皮肤被热带的太阳晒得
黑黝黝的。他走起路来很有弹性,表明这个身材魁梧的人不仅身体强壮,而
且动作灵活。他随手把门关好,然后就站在那里,两手握拳,胸膛一起一伏,
竭力在控制激动的感情。
“克洛克船长,请坐。你收到我的电报了?”
我们的客人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来,然后用疑问的目光逐个打量我们。
“我收到了电报,并且按您说的时间来了。我听说你们去过公司的办公
室。我是逃不脱了。把最坏的事情告诉我吧。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逮捕我?
说呀!您不能坐在那里和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呀。”
“给他一支雪茄,”福尔摩斯说,“克洛克船长,先抽烟,不要这么激
动。如果我把你当做普通罪犯,我就不会和你一起坐在这里抽烟了。请相信
这一点。坦率地把一切都说出来,我们也许可以帮你一把。要是你耍花招,
我就毁了你。”
“您想要我做什么?”
“把昨晚发生在修道院庄园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提醒你,是
事情的真相,不要添油加醋,也不要丢三落四。我对这个案子已经了解了很
多,要是你有半点隐瞒,我就朝窗外吹警哨,到那时我就再也无能为力了。”
这位水手想了一会儿,然后用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大手捶了一下大腿。
他大声说:“我只能碰运气了。我相信你是个言行一致、讲信用的人,
我就把整个事情都告诉您。但我要先说明一点,就我自己而言,我毫不后悔,
毫不害怕,而且我还会再干一次,并为此而骄傲。那个禽兽,他再有几条命,
也会全部送在我手里的。可是夫人,玛丽——玛丽・弗雷泽——因为我不愿
意用夫人这个该诅咒的名字称呼她,每当我想到给她带来麻烦的居然是我,
居然是这个愿意用自己的生命给她带来一丝笑容的我,我的心都要碎了。可
是……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先生们,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们,然后再像
男人对男人那样问你们,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要从头说起。您好像一切都知道了,那么我想您也一定知道我和她
是在‘直布罗陀磐石’号上认识的,她是旅客,我是大副。我从见到她的第
一天起,心中就只有她一个女人。在整个航程中,我对她的爱与日俱增。我
曾多次值夜班时在黑暗中跪下来,亲吻甲板,因为我知道她那可爱的脚曾从
那里踩过。她从来没有和我有特别的交往。她像任何女人对待男人那样待我。
我对此并无怨言。我全身心地爱着她,而她给我的只是友情和友谊。我们分
手时,她无拘无束,而我却从此有了牵挂。
“我第二次出海回来时,听说她已经结婚。是啊,她当然有权和她喜欢
的人结婚。爵位、金钱,有谁比她更配享有这些呢?她生来就要享用一切美
好和高贵的东西。我并不因为她结婚而痛苦。我还没有自私到那个地步。我
只是为她交上好运而高兴,只是为她没有嫁给我这个一贫如洗的水手而高
兴。这就是我对玛丽・弗雷泽的爱。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再见到她,但是上次出海回来后,我得到了提升,
而新船还没有下水,所以我和我的船员们要在悉顿罕姆等上两个月。我有一
次在乡间小道上碰到了她的女仆特瑞莎・赖特。特瑞莎把她的一切和她丈夫
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先生们,我告诉你们,我都要气疯了。这个醉鬼居然敢
对她动粗,而他连舔她的鞋跟都不配!我后来又碰到了特瑞莎,接着便见到
了玛丽本人,以后又见到她一次。在这之后,她不愿再见到我。但是有一天,
我接到通知,要我一个星期内出海,于是我决定在出海之前再见她一面。特
瑞莎一直和我很好,因为她像像一样爱玛丽,也像我一样恨那个恶棍。我从
特瑞莎那里了解到了这家人的习惯。玛丽经常在楼下自己的房间里看书看到
很晚。昨晚我悄悄溜到那里,轻轻敲了敲她的窗户。她起初不愿为我开门,
但我知道她现在心里是爱我的,不会让我在外面受冻。她悄声告诉我,要我
到前面的大窗户那里去。我走过去发现窗户是开的,就进了餐厅。我又一次
听她亲口说出了那些让我义愤填膺的事情,我也又一次咒骂这个虐待我心上
人的禽兽。先生们,我当时和她站在窗子旁边,清清白白,上帝可以作证。
这时,那个恶棍像疯子一样冲进了餐厅,对她破口大骂,并且用手中的棍子
朝她脸上抡去。我跳过去抓起通条,和他打了起来。你们看我的手臂,这是
他第一下打中后留下的。然后该我打了,我像打烂南瓜那样一下把他打死了。
你们觉得我后悔吗?一点也不!当时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而更重要的是,不
是他死就是玛丽死。我怎么能让玛丽留在这样一个疯子的手里呢?我就是这
样杀死他的。我做错了吗?你们两位先生要是处在我的地步,又会怎么做呢?
“他打玛丽的时候,玛丽喊叫了一声,特瑞莎听到后就从楼上的房间下
来了。当时玛丽吓得半死,餐具柜上有瓶酒,我打开酒瓶给玛丽灌了点。然
后我自己也喝了一口。特瑞莎非常冷静,是她和我一起出的主意。我们得制
造出盗贼干的假象。特瑞莎把我们编造的话一遍遍地讲给玛丽听,而我则爬
上去割断铃绳。然后我把她绑在椅子上,并且把绳子的一头弄成磨损的样子,
显得自然一些,不然的话,人们会怀疑盗贼究竟是怎样上去把绳子割断的。
我又拿了一些银器,做出有盗贼来过的样子,然后我就离开了她们,并告诉
她们等我走了一刻钟后再报警。我把银器扔进水池就回了悉顿罕姆,心里觉
得这是我一生中干的一件好事。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全部经过,而且是真
实的经过,即使要我上绞架也是这样的。”
福尔摩斯默默地抽了会儿烟。然后他走到我们客人面前,握了握他的手。
他说:“这和我想的完全一样。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话,因为你说的都
是我知道的。只有一个杂技演员或一个水手才能爬上木托座去割断那根铃
绳,而只有水手才会打出椅子上那种绳结。这位夫人只有一次有机会接触到
水手,也就是她来英国的航程中,而且既然她竭力掩护这个水手,说明这个
水手的社会地位和她相同,也说明她爱他。你看,我只要走对路,查出你来
是多么容易。”
“我还以为警察永远不会识破我们的计谋呢。”
“警察是没有识破,而且我相信他们永远不会识破。克洛克船长,你现
在听我说,虽然我承认你是在受到极为严重的挑衅之后才动手的,但事情还
是非常严重。我不能肯定你这种自卫是否合法,这要由英国陪审团来决定。
不过,我很同情你,你可以在二十四小时内逃走,我保证不会有人阻拦你。”
“然后事情就会真相大白?”
“事情当然会真相大白的。”
水手气得脸都涨红了。
“你怎么能向一个男子汉提出这种建议来?我对英国法律并非一窍不
通,我知道那样玛丽就会被当做同谋。你认为我会让她承担后果,而自己溜
掉吗?不,先生,让他们随便怎么处置我吧。福尔摩斯先生,看在上帝份上,
想想办法不让可怜的玛丽上法庭吧。”
福尔摩斯又朝水手伸出手去。
“我只是在试探你,而你这次又经受住了考验。好吧,我要承担很大的
责任,但是我已经启发过了霍普金斯,要是他自己查不出来,我就不管了。
克洛克船长我们还是按严格的法律程序来办。你是犯人。华生,你代表英国
陪审团,你当陪审员再合适不过了。我就是法官。现在,陪审团的先生们,
你们都听到了证词。你们认为犯人是有罪还是无罪?”
“法官大人,此人无罪。”
“人民的呼声就是上帝的呼声。克洛克船长,你被无罪释放。只要法律
无法找出别的受害者,我保证你的安全。一年后再回来找这位夫人。希望她
的未来和你的未来能证明我们今晚做出的判决是正确的!”
第二块血迹

我原来打算把《修道院庄园》作为我向大家叙述的有关我朋友歇洛克・福
尔摩斯那些出生入死的故事的最后一篇。我做出这样的决定倒不是因为我手
头缺乏素材,也不是因为怕引起读者对这位了不起的人物怪僻的性格和独特
的破案方法感到厌倦。我手头还有成千上万个案子根本没有向大家提及过。
我这样做真正的原因是福尔摩斯极不愿意让我继续发表他的经历。当他还在
从事这一行时,记录他成功的事迹对他多多少少是有实际价值的,但是自从
他义无反顾地离开伦敦,去苏塞克斯丘陵地区做研究和养蜂,他已经非常讨
厌再抛头露面。他不容置辩地要求我在这一点上坚决按他的意思行事。我告
诉他,我曾向读者许过愿,时机成熟时一定把《第二块血迹》发表,并且向
他指出,他那些漫长的经历以他所处理过的最重要的国际性案件结束,这是
再合适不过的了。我最后终于得到了他的同意,可以小心谨慎地将这个事件
公布于众了。如果我在讲述的过程中有些细节显得不十分明确,我想大家一
定能理解我不得不这样做的苦衷。
某年秋天一个星期二的早晨(请原谅我不能透露确切的年份),我们在
贝克街的小小陋室来了两位名扬欧洲的客人。其中一位鼻梁高高耸起,双眼
犀利,脸色严峻,神态威严,正是曾两度出任英国首相的著名的贝林格勋爵。
另一位皮肤黝黑,轮廓分明,举止文雅,年纪不到中年,但看样子阅历很广。
他就是著名的特里芬尼・霍普——负责欧洲事务的大臣,英国最有前途的政
治家。他们并排坐在堆满文件的长沙发上。从他们憔悴、焦急的神色中可以
看出,他们来访一定有极为重要的事情。首相那青筋凸起的瘦手紧紧握着雨
伞的象牙伞柄,憔悴、严肃的脸忧郁地看看我又看看福尔摩斯。那位欧洲事
务大臣不安地时而扯着胡须,时而玩弄着表链坠。
“福尔摩斯先生,我今天早晨八点钟发现东西不见后,立刻向首相作了
汇报。在他的建议下,我们一起来找您。”
“您通知警察了吗?”
“没有,”首相以大家熟悉的迅速而果断的神情说,“我们没有这样做,
而且也不可能这样做。通知警察就意味着这件事迟早会公之于众,而这正是
我们竭力要避免的。”
“先生,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这份文件非常重要,一旦公之于众,很容易、或者说很可能引起
欧洲事态的复杂化。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关系到战争与和平。除非能极其
秘密地追查到文件,否则查不查也就无所谓,因为盗这份文件的人,其目的
就是要让大家知道它的内容。”
“我明白了。特里芬尼・霍普先生,请您准确地告诉我文件是在什么样
的情况下丢失的。”
“福尔摩斯先生,这只要几句话就能讲清。这份文件是封信,一位外国
君主寄来的信。我们是六天前收到的。这封信非常重要,我不敢放在保险柜
里,而是每天晚上把它带到白厅住宅区我的家中,锁在我卧室的文件盒里。
文件昨天晚上还在那里。我完全可以肯定这一点,因为我换衣服吃晚饭时,
打开过文件盒,看见文件在里面。可今天早晨文件不见了。文件盒一晚上都
放在我卧室梳妆台的镜子旁。我睡觉很警醒,我妻子也一样。我们俩都敢肯
定,晚上绝对没有人进入房间。但是文件不见了。”
“您是几点钟用晚餐的?”
“七点半。”
“您几点钟就寝?”
“我妻子出去看戏,我一直在等她。我们十一点半才回卧室。”
“那么,文件盒四个小时没有人看守。”
“除了我自己的仆人和我妻子的女仆早晨可以进屋外,其它时间任何人
都不许进去。这两个仆人跟随我们多年了,完全可靠。再说,他俩谁也不知
道文件盒里有比一般公文更重要的东西。”
“有谁知道这封信呢?”
“家里没有人知道。”
“您夫人一定知道吧?”
“不,先生。我是直到今天早晨文件丢失后才告诉她的。”首相赞许地
点点头。
他说:“我早就知道你的责任心很强。我相信,这样一份重要的文件对
你来说一定重于家庭中最亲密的个人情感。”
欧洲事务大臣点点头。
“先生,谢谢您的夸奖。在今天早晨之前,我对我夫人只字未提这封信。”
“她能猜得出来吗?”
“不能,福尔摩斯先生,她不可能猜出来。谁也猜不出来。”
“您以前丢失过文件吗?”
“没有。”
“英国有谁知道这封信?”
“内阁的每位大臣昨天都被告知有这封信,而且除了每次内阁会议前强
调保密外,首相大人昨天还庄重地提醒了大家。天哪,谁想到几个小时内我
自己却把它给弄丢了!”他双手揪着头发,英俊的脸庞因极度的焦虑而变了
形。我们在这一刹那间看到了这个人的本性:容易冲动,待人热情,非常敏
感。接着,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贵族的神情,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温和起来。
“除了内阁大臣外,知道有这封信的还有两三个官员。福尔摩斯先生,我可
以向您保证,英国再没有别人知道这封信了。”
“那么国外呢?”
“我确信,除了写信人外,国外没有任何人见过这封信。我完全相信,
他没有通过他的大臣们,也就是说他没有通过正常外交渠道。”
福尔摩斯想了一会儿。
“先生,我必须知道这封信的详情,以及为什么丢失后会造成如此严重
的后果?”
两位政治家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首相的浓眉皱成了一团。
“福尔摩斯先生,信封是淡蓝色的,又长又薄,上面有红色的火漆,盖
着一只蹲伏的狮子。信封上的笔迹大而醒目,收信人是……”
福尔摩斯说:“对不起,先生,尽管这些细节很有意义,也很重要,我
所关心的是事情的本质。信的内容是什么?”
“这是最重要的国家机密,我恐怕无法告诉您,而且我认为也没有这个
必要。如果您运用您所具有的能力,找到我所描述的这只信封和里面的信,
您就不枉做大英帝国的臣民,而且还能得到我们权力范围内的任何报偿。”
福尔摩斯微笑着站起来。
他说:“你们两位是英国最忙的人,我这小小的侦探也有很多事情。我
非常抱歉,在这件事情上我无能为力,再谈下去只是浪费时间。”
首相立刻站了起来,一双深陷的眼睛里射出了让全体内阁大臣们望而生
畏的怒火。他说:“先生,没人敢这样对我说话,”但他控制住自己的怒火,
重新坐了下来。有一两分钟,我们都默默地坐着。然后,这位老政治家耸了
耸肩膀。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得接受您的条件。您是对的,我们要是不完全信
任您,请您出力是不大合理。”
那位年轻政治家说:“我同意您的看法。”
“那么我就告诉您。我完全相信您和您同事华生医生的为人。我也要唤
起你们的爱国心,因为这件事情一旦暴露出来,将会给我们国家带来无法想
象的灾难。”
“您完全可以相信我们。”
“这封信是一位外国君主写的,他对我国最近一些殖民地的发展感到极
为愤慨。信是他匆匆忙忙写成的,完全代表他个人的意见。我们的调查表明,
他的大臣们对这件事一无所知。而且,这封信也写得很不合体统,某些句子
过于偏激,一旦透露出去肯定会在英国煽起最危险的情绪。这会引起一场轩
然大波。我敢说这封信如果发表,一星期内英国准会卷进一场大战中。”
福尔摩斯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名字,递给首相。
“正是他。而现在莫名其妙地丢失的正是这封信,正是这封会消耗掉几
亿英镑和几十万条生命的信件。”
“你们把这情况通知写信人没有?”
“通知了,我们给他发了一份密码电报。”
“也许他希望发表这封信。”
“不会,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早已感到他在这件事情上太急躁、太不慎重。
这封信如果发表出去,对他本人和他的国家带来的打击比对英国的打击更
大。”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封信发表出来对谁有利呢?为什么有人要偷盗这
封信并且要发表它呢?”
“福尔摩斯先生,您这就把我带到复杂的国际关系中了。但是,您只要
想一想欧洲的局势,就不难看出偷信人的动机。整个欧洲就像一座武装军营,
有两个势均力敌的军事联盟,大不列颠保持中立。如果大不列颠和其中一个
联盟交战,那么不管另一个联盟是否参战,它将取得极大的优势。您明白了
吗?”
“明白了。那么想得到并发表这封信的,一定是这位君主的敌人,为的
是破坏他的国家和我们国家之间的关系。”
“是的。”
“如果这封信落到一个敌人的手中,他会把它交给谁呢?”
“他可以把信交给欧洲任何一个国家的一位大臣。也许现在这封信正在
火车上飞速地赶往那里。”
特里芬尼・霍普先生垂下头去,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首相宽厚地把手放
在他的肩膀上说:“我的好朋友,这真是太不幸了。谁也不能怪你。一切防
范措施你都采取了。福尔摩斯先生,您现在一切都知道了。您认为该怎么
办?”
福尔摩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先生,您认为要是找不到这封信,就会发生战争吗?”
“我认为有这种可能性。”
“那么,先生,为战争作准备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样说太严重了。”
“先生,请考虑一下这些事实。信不可能是在晚上十一点半之后被偷走
的,因为从晚上十一点半到发现信件丢失,霍普先生和他夫人一直在房间里。
那么信是昨晚七点三十分与十一点半之间被偷的,而且很有可能是在七点半
左右,因为偷信的人显然知道信在那里,自然要尽快把它弄到手。先生们,
如果这么重要的一封信当时就被偷走了,现在会在哪里呢?谁也不会把它留
在手里,而是要飞快地把它送给需要这封信的人。我们现在要找到它或者查
出它的踪迹,能有多大的把握呢?我们已经鞭长莫及了。”
首相从长沙发上站了起来。
“福尔摩斯先生,您说的完全合乎逻辑。我感到我们在这件事情上确实
是无能为力了。”
“我们纯粹假设一下,如果拿走这封信的是女仆或者是男仆……”
“他们都是老佣人,而且忠实可靠。”
“我记得您说过,您的卧室在三楼,没有门通向外面,有人要是从屋里
进去不会不被人看见。那么,拿信的人一定是您家里的人。这个人拿到信后
会交给谁呢?交给一个国际间谍或秘密特务,而这些人我是熟悉的。有三个
人是这一行的头子。我首先去查一查,看他们是否都在。如果其中一位不在,
特别是从昨晚起不在,我们也许能查出这份文件的去向。”
那位欧洲事务大臣说:“他为什么会不在呢?他完全可以把信交给某国
驻伦敦的大使馆。”
“我想不会。这些间谍都是单干,与大使馆的关系往往比较紧张。”
首相赞同地点点头。
“福尔摩斯先生,我相信您说的有道理。他会亲手把这么宝贵的东西交
给他的总部。他认为您的行动计划很好。霍普,我们不能因为这不幸的事件
而忽略其它事务。如果今天有什么新进展,我们会告诉您的;您调查有结果
也请一定告诉我们。”
两位政治家向我们点头告别,然后神色庄严地离开了。
我们的两位贵客走了之后,福尔摩斯点燃烟斗,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陷
入了沉思。我打开晨报,津津有味地读着前一天夜里在伦敦发生的一起耸人
听闻的凶杀案。我朋友突然喊了一声,站起身来,把烟斗放到壁炉架上。
他说:“是啊,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这个案子非常棘手,但还不能
说没有希望。即使是现在,如果我们能查出是谁拿了这封信,很有可能这封
信还在他手里。对于这些家伙来说,无非是个钱的问题,而我现在有大英帝
国的财政部作我的后盾。这封信如果出售,我就把它买下来,哪怕是让每个
纳税人多交一个便士也在所不惜。但也有可能这个家伙会留着这封信,看看
这一方能出什么价,然后再到另一方试试运气。敢冒险玩这种游戏的只有三
个人——奥伯斯坦,拉・罗瑟尔,爱德瓦多・卢卡斯。我要一个一个地去查
一查他们。”
我扫了一眼手中的晨报。
“你说的是住在戈德芬大街的爱德瓦多・卢卡斯吗?”
“是的。”
“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为什么?”
“他昨晚在家被人杀了。”
在我们一起经历过的各种冒险中,我朋友常常让我吃惊,所以我看到这
次让他大吃一惊真是非常高兴。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然后从我手里一把把
报纸夺了过去。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时,我看的正是下面这一段:

西敏寺的谋杀案
昨晚在戈德芬大街十六号发生了一起神秘的谋杀案。案发地点是一排十八世纪的幽
静的老式住宅,位于泰晤士河与西敏寺之间,几乎被议会大厦高大的塔影所笼罩。爱德
瓦多・卢卡斯先生住在这座小巧别致的楼房里已有多年。卢卡斯先生在社交界很有点名
气,因为他为人和善,而且还享有英国最佳业余男高音歌手的声誉。卢卡斯先生三十四
岁,未婚,家中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女管家普林格太太和一位男仆米顿。普林格太太睡
在顶楼,很早就入睡了。男仆昨晚不在家,去罕姆尔斯密看望一位朋友。晚上十点之后,
屋里只有卢卡斯先生一人。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有待查明,但是十一点三刻,巴瑞
特警官巡逻经过戈德芬大街时,看到十六号的门半开着。他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他
看到客厅里有灯光,就走进过道接着敲了敲客厅的门,但仍然没有人答应。于是他推开
客厅的门,走了进去。客厅里一片混乱,家具全部被推倒在屋子的一边,一把椅子倒在
屋子的正中央。椅子旁边躺着不幸的屋主人,手里还紧紧握着椅子腿。他被人用刀子捅
了心脏,大概立刻就死了。用于行凶的刀子是把弯曲的印度匕首,从挂在墙上用作装饰
的东方武器中拔出来的。杀人的动机似乎不是抢劫,因为屋里的贵重物品并没有被拿走。
由于爱德瓦多・卢卡斯先生颇有名气,也很受大家欢迎,他这样神秘地惨遭不幸一定会
引起他众多朋友的痛苦和极大的同情。

过了好一会儿,福尔摩斯问道:“华生,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真是件惊人的巧合。”
“巧合!我们这出戏中有三个可能登场的演员,他是其中之一,而他恰
恰在我们知道这出戏正在上演的时候惨遭不幸。这不大可能是巧合,因为这
种巧合的概率太小。不,我的好华生,这两起事件是有联系的——肯定有联
系。我们必须找出它们之间的联系来。”
“可现在警察肯定一切都知道了。”
“没有。他们知道的只是在戈德芬大街所看到的一切。对于白厅住宅区
发生的事,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将来也不会知道。只有我们才知道这两件事
情,才能查出两者之间的关系。不管怎么说,我怀疑卢卡斯是有明显的原因
的。西敏寺旁的戈德芬大街离白厅住宅区步行只有几分钟。我提到的另外两
个间谍住在伦敦西区的尽头。因此,要想与这位欧洲事务大臣家建立联系,
或者从他家得到消息,卢卡斯比另外两位要容易。这虽然是件小事,但是当
事情前后发生在几个小时内时,这一点也许就非常重要了。啊哈!是谁来
了?”
赫德森太太走进屋来,手中的托盘上有张女士的名片。福尔摩斯看了一
眼名片,扬起了眉头,把它递给我。
他说:“请希尔达・特里芬尼・霍普夫人上楼来。”
不一会儿,我们这小小的陋室因为刚刚有贵客来访而增色,现在又因为
伦敦最美丽的女士来访而更加生辉。我常常听说贝尔敏斯特公爵的小女儿美
若天仙,但是无论别人怎么形容她的美貌,也无论对她的黑白照片如何推测,
我都没有料到她竟如此光彩照人,婀娜多姿。然而,我们在这个秋日早晨看
到她时,她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却不是她的美貌。她的脸颊虽然非常可爱,
但由于激动而显得苍白;双眼虽然明亮,却显得焦虑不安;敏感的小嘴因为
竭力克制着自己而紧紧闭着。当我们这位美丽的客人笔直地站在门口时,首
先映入我们眼帘的不是她的美丽,而是她的极度恐惧。
“福尔摩斯先生,我丈夫来过这里吗?”
“是的,夫人,他来过这里。”
“福尔摩斯先生,我请求您不要把我来这里的事告诉他。”
福尔摩斯冷淡地点点头,做了个手势,请她坐到椅子上。
“夫人,您让我很为难。我请求您坐下来,告诉我您找我有什么事。不
过我恐怕无法无条件地答应一切。”
她款款走过屋子,背对窗子坐在椅子上。她身材苗条,风度翩翩,富有
女性的魅力,简直像位皇后。
“福尔摩斯先生,”她说,戴着白手套的手时而握在一起,时而分开。
“我对您坦率地说话,希望您也能坦率地和我说话。我和我丈夫之间完全信
任,只在一件事情上例外,那就是政治。他对此只字不提,总是守口如瓶。
我现在知道昨晚我们家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我知道有一份文件丢失了。由
于这件事涉及到政治,他对我一直含糊其词。我现在必须,我是说我必须彻
底弄清楚这件事。除了那些政治家外,您是唯一了解真情的人。福尔摩斯先
生,我请求您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福尔摩斯先生,
请告诉我。不要因为我丈夫的原因而保持沉默,我可以向您保证,如果他能
明白,他就会知道完全信任我只会对他的利益有利。被偷走的这份文件究竟
是什么?”
“夫人,您的要求我真的无法满足。”
她呻吟了一下,用手捂着脸。
“夫人,我请您明白,事情只能这样。如果您丈夫认为在这件事情上要
对您保密,那么我怎么能把他不愿向您透露的事情告诉您呢?何况我还是在
发誓保密之后才得知真相的呢?您不该来问我,而应该去问他本人。”
“我已经问过他了,只是迫不得已才来找您。福尔摩斯先生,既然您不
能把具体事情告诉我,那么如果您能在一个问题上给我一点启发,我也非常
感激。”
“夫人,您说的是什么问题?”
“我丈夫的政治生涯会不会由于这件事而受到影响?”
“夫人,除非这件事情能得到纠正,否则会有非常不幸的后果。”
“啊!”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疑问已经解决了一样。
“福尔摩斯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我丈夫发现文件丢失时,震惊得漏
出了一句话。我从他的话中听得出来,丢失这份文件可能会在公众中引起可
怕的后果。”
“既然他这么说了,我也不否认。”
“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
“夫人,您又问了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那么我就不再占用您的时间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并不因为您不把真
相告诉我而责怪您。我也相信您不会因为我违背我丈夫的意愿就分担他的忧
虑而认为我不得体。我再次请求您不要向人提起我的来访。”
她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她那美丽而焦虑的面容、那惊
恐的眼神和那紧闭的小嘴给我留下了最后的印象。然后她就走了。
随着前门砰的一响,簌簌的衣裙声也消失了。福尔摩斯微笑着说:“华
生,女性属你管。这位美丽的夫人在玩什么把戏呢?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她自己已经讲得很清楚了,而且她焦虑的神情不是装出来的。”
“哼!华生,你想想她的表情——她的态度,她努力克制着的激动心情,
她坐立不安的神态和她一再问问题的韧劲。别忘了,她来自一个轻易不显露
自己感情的阶层。”
“她的确很激动。”
“你也别忘了,她一再向我们保证,她知道一切事情只会对她丈夫有利
时那种古怪的真诚。她那么说是什么意思?华生,你一定注意到了,她设法
背对着光坐在那里。她不希望我们看清她的表情。”
“是啊,她特意选了那把靠窗的椅子。”
“女人的动机很难琢磨。你还记得玛伽特的那个女人吗?我当时怀疑她
正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而且我正是从她鼻子上没有擦粉解开那个疑团的。怎
么能轻信这些女人呢?她们最微小的动作都可能有极大的含义,一个发夹和
一把卷发火剪都可能预示着最不同寻常的举止。华生,回头见。”
“你要出去?”
“是的,我要去戈德芬大街,和我们正规部队的同仁们一起消磨这个上
午。解决我们的难题要靠爱德瓦多・卢卡斯,但我得承认,我现在根本不知
道事情会如何发展。如果没有弄清真相就妄加推测,那就是极大的错误。我
的好华生,你留在这里接待客人。我尽可能赶回来吃午饭。”
整整一天,连着接下来的两天,福尔摩斯一直处在一种特殊的心境中,
朋友们会说这是沉默寡言,外人会说是死气沉沉。他进进出出,不停地抽烟,
偶尔拉几下小提琴,苦思冥想,随时抓起三明治啃几口,而且对我偶尔问他
的问题也几乎不理不睬。我看得出来,他的调查进展不顺利。他只字不提这
个案件,我是从报纸上才知道一些调查详情的。我从报上得知,死者的男仆
约翰・米顿被逮捕,但后来又被放了。验尸官的报告说这是起蓄意谋杀案,
但对作案人仍然一无所知。作案的动机也不明不白。屋里有许多值钱的东西,
但一样也没有被拿走。死者的文件也没有被人翻动。对死者进行了仔细的检
查后发现,死者对国际政治特别热衷,非常健谈,有出色的语言天赋,而且
书信往来很多。他和好几个国家的领导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但是他满满几抽
屉的文件中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他和女人的关系很杂乱,但交往都不深。
他认识的女人很多,但异性朋友很少,而且没有一个是他真正爱上的。他的
生活很有规律,行为也规规矩矩。他的遇害是个不解之谜,可能还是个永远
解不开的谜。
至于逮捕男仆米顿,那只不过是警方束手无策而采取的万般无奈的行
动。任何罪名都落不到他的头上,因为他那天晚上确实去罕姆尔斯密看朋友,
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据很充分。不错,按照他离开朋友家的时间推算,他是
应该在案子被发现前回到西敏寺,但他自己的解释也好像说得通。他说那天
晚上夜色很美,他步行了一段路程,十二点钟才赶到家,然后就被这意外的
惨案吓得惊慌失措。他和主人的关系一直不错。在他的箱子中搜查出了主人
的几样东西,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一小盒刮脸刀片,但他解释说那些都是主人
送给他的,而且女管家可以作证。米顿为卢卡斯服务已经三年了,可值得注
意的是,卢卡斯去欧洲时从来没有带上他。卢卡斯有时在巴黎一住就是三个
月,而米顿却一直留在戈德芬大街守家。至于女管家,案发的当晚她什么也
没有听到。如果有客人来,主人自己会开门的。
就这样,我一连三天看报,没有看到破案的消息。如果福尔摩斯知道什
么别的情况,他也不告诉我,但既然他告诉我雷斯垂德警官把案情全都告诉
了他,我知道他能迅速了解案情的任何新发展。到了第四天早晨,报上登了
从巴黎发来的很长的电报,似乎解决了所有的问题。

【据《每日电讯报》报道】巴黎警方刚刚有了重大发现,为星期一晚在西敏寺区戈
德芬大街惨遭不幸的爱德瓦多・卢卡斯先生之死解开了谜团。读者们或许还记得,这位
先生是在他房间里被人用匕首刺死的。当时曾怀疑过死者的男仆,但因其有不在犯罪现
场的证据而作罢。昨日有几位仆人向巴黎当局报告有位太太精神失常。这位太太是亨
利・富纳耶太太,住在奥斯特利兹街的一幢小别墅里。经医院检查,她长期患有危险的
躁狂症。警方调查后发现,富纳耶太太星期二刚从伦敦回来,而且有证据证明她与西敏
寺凶杀案有关。在核对照片之后,譬方已经证实亨利・富纳耶先生和爱德瓦多・卢卡斯
实际为同一人,死者由于某种原因在伦敦和巴黎过着双重生活。富纳耶太太是克里奥耳
人①,性情特别易于激动,过去积压的嫉妒转变成了颠狂。据警方推测,她就是在这种颠
狂发作的过程中在伦敦犯下了可怕的罪行,轰动了全伦敦。虽然她星期一晚上的活动还
有待查实,但是星期二早晨在伦敦查林十字火车站曾有一位酷似她的女人,由于外貌奇
异、举止粗野而引起人们特别的注意。因此,这位不幸的女人无疑是在神志不清时杀了
人,或者是由于杀了人而精神失常。她目前还无法对以往的事情讲出个头绪来,医生们
也认为她恢复理智的希望不大。有证据表明,星期一晚上曾有人看见一个女人在戈德芬
大街,朝那幢房子望了几个小时,这个女人也许就是富纳耶太太。

福尔摩斯一面吃着早饭,一面听我大声把这一段念给他听。我念完后问:
“福尔摩斯,你怎么看待这段报道?”
他从餐桌旁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说:“我的好华生,我知道
你早就不耐烦了。过去三天里我之所以什么也没有对你说,是因为我没有什
么可告诉你。就说现在吧,这则来自巴黎的报道也帮不了我们什么忙。”
“可这毕竟说明了这个人的死因。”
“这个人的死只是个意外。跟我们真正的任务相比,这件事显得微不足
道,因为我们的任务是找到那份文件,使欧洲避免一场灾难。过去三天中,
只有一件事真正重要,就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几乎每隔一小时就收到
一次政府方面的报告,欧洲任何地方都没有出现不安的迹象。如果这封信已
经出手——不,不可能已经出手——可如果没有出手,信又在哪里呢?在谁
的手中呢?为什么不出手呢?这个问题一直在折磨着我。卢卡斯就在信件丢
失的当晚死于非命,这难道真是个巧合?这封信有没有到过他的手中?如果
在他手中,为什么又不在他的文件堆里?他的这位疯狂的妻子有没有把信带
走?如果带走了,是不是在她巴黎的家中?我怎样才能不引起巴黎警方的怀
疑而搜查她的家?我的好华生,在这个案件中,与我们作对的不仅有罪犯,


克里奥耳人常指出生于美洲的欧洲人及其后裔,也指这些人与黑人的混血儿。——译者注
而且还有法律。每个人都会阻止我们,可事情又很重大。如果我能成功地破
了这个案子,这一定能成为我一生最辉煌的成就。啊,最新的报告给我送来
了!”他接过纸条,匆匆扫了一眼。“啊哈!雷斯垂德好像有了重大发现。
华生,戴上帽子,我们一起走到西敏寺去。”
我这还是第一次去这个案子的现场。这幢房子很高,外表显得比较陈旧,
比较窄,美观大方,结实耐用,带有建造它的那个时代的风格。身材高大的
雷斯垂德从房子前面的窗户朝我们望着。等一个身材魁梧的警察打开门,请
我们进去后,他立刻热情地欢迎我们。我们走进去的正是犯罪现场,但是,
除了地毯上有一块难看的、形状不规则的血迹外,惨案其它的痕迹现在都没
有了。地毯不大,四四方方,放在房间的中间,四周是用小方木块拼成的美
丽的旧式地板,擦得很亮。壁炉的上方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武器,那天晚上使
用的凶器就是其中的一把。窗户旁边摆着一张豪华的写字台。油画,小地毯,
墙上的装饰品,总之,屋里的一切摆设都过于豪华,几乎到了缺乏阳刚之气
的地步。
雷斯垂德问:“看到巴黎的消息了吗?”
福尔摩斯点点头。
“我们法国的同仁们这次好像是抓住了实质。事情肯定像他们所说的那
样。她敲门——我猜他没有料到她会来,因为他很少与外界接触——他让她
进来了,总不能让她呆在街上吧。她告诉卢卡斯她是如何想方设法找到他的,
并且责备他。两个人争执了起来,然后,由于那把匕首就在近处,事情很快
就见了分晓。不过,卢卡斯不是一下子就被刺死的,因为这些椅子都被推到
了那边,而且他手里还握着一把椅子,好像要用它来挡开富纳耶太太。我们
已经把事情完全查清楚了,就像我们亲眼看到似的。”
福尔摩斯扬起了眉头。
“那你为什么找我来?”
“啊,是啊,那是另外一回事,是件小事,但很奇怪,甚至可以说是反
常,正是你感兴趣的事。这件事与杀人的事无关,至少从表面上看没有联系。”
“到底是什么事?”
“你知道,在发生这种案件之后,我们总是非常小心地要保护现场。这
里的东西一直没有人动,因为有警察日夜看守。今天早晨,因为死者已经被
埋葬,调查也已经结束,我们想把屋子整理一下。你看,这块地毯不是钉在
地板上的,而只是摆在那里。我们碰巧把它掀了起来,结果发现……”“发
现了什么?”
福尔摩斯脸上露出了急不可待的神情。
“我敢说你一辈子也猜不出我们发现了什么。你看到地毯上那块血迹了
吗?肯定有很多血从那里渗了下去,是不是?”
“那当然。”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白色的木地板上相应的地方没有任何血迹,你一定
感到很奇怪,是吗?”
“没有血迹!可一定……”
“是的,你会这么说的。可事实是,那里没有血迹。”
他用手把地毯的一角掀了起来,事实正像他所说的一样。
“可地毯的反面像正面一样被血渗透了,那么地板上一定会有血迹。”
看到自己难倒了这位著名的专家,雷斯垂德高兴得咯咯笑了起来。
“现在还是让我来给你解释吧。是有第二块血迹,但位置与第一块血迹
不同。你自己看吧。”他说着掀起了地毯的另一个角,确实,那里洁白的老
式地板上露出了一大片深红色的血迹。“福尔摩斯先生,你看这是怎么回
事?”
“这很简单。两块血迹的位置本来是一致的,但是地毯被人转动过了。
这块地毯是方形的,而且没有钉住,所以转动起来很容易。”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警察不需要你告诉我们这块地毯被人转动过。这
是再清楚不过的事。要是你这样摆地毯,那么上下两块血迹正好吻合。可我
想知道的是,谁动了这块地毯,为什么?”
我从福尔摩斯呆滞的神情中看出,他内心非常激动。
“听我说,雷斯垂德,”他说,
“过道上那位警察是不是一直守在这里?”
“是的。”
“那么,听我一句话。你仔细问他一下,但不要当着我们的面问。我们
等在这里。你带他到后面的房间去单独问他,这样他也许会承认的。你问他
怎么敢让人进来,并且让那个人单独留在这间屋子里。别问他是否让人进来
过。你要认定他放人进来过。告诉他你知道有人进来过。给他一点压力。告
诉他只有坦白才有可能得到谅解。要绝对按我说的去做!”
“我可以保证,只要他知道,我就一定能从他嘴里掏出来!”雷斯垂德
嚷道。他急匆匆地走进过道,几分钟后,从后面的房间里传来了他威严的声
音。
“华生,现在等着瞧吧!”福尔摩斯欣喜若狂地说。隐藏在刚才那种懒
洋洋的神态后面的疯狂的力量爆发了出来,变成了一种旺盛的精力。他一把
扯开地毯,立刻爬在地上,用手抠着地毯下面的每一块方木板。当他用指甲
抠住一块木板的时候,这块木板动了,像盒子盖一样从有活页的地方向上翻
起。下面有个小黑洞。福尔摩斯急忙把手伸进去,抽出手时又是生气又是失
望地哼了一声。洞里是空的。
“快,华生,快快!快把地毯放好!”刚刚盖上那块木板,并把地毯放
好,就听到了雷斯垂德在过道上说话的声音。他看到福尔摩斯正懒散地靠在
壁炉架上,无所事事,极有耐心,而且还用手遮着嘴,打着呵欠。
“福尔摩斯先生,真抱歉让你等这么久。我看这件事都快让你烦透了。
他已经都坦白了。麦克佩森,你过来。让这两位先生听听你干的好事。”
那位高个子警察又是羞愧又是后悔,闷声不响地溜进屋来。
“长官,我真的没有想做坏事。昨晚那位小姐走到门口,她弄错了门牌
号。我们就聊了起来。一个人整天守在这里很寂寞。”
“那么后来呢?”
“她说她在报上读到过这起凶杀的报道,想看看究竟发生在哪里。她是
个很体面又很会说话的小姐,我想让她看一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一看到
地毯上的血迹,立刻就跌倒在地板上,像死了一样躺在那里。我跑到后面弄
来了一点水,但还是没有能把她弄醒。于是我就到街角处的‘常春藤商店’
买了点白兰地。等我回来时,那位小姐已经苏醒过来走了。我想她肯定感到
不好意思,不想再见我了。”
“那块地毯怎么动了呢?”
“我回来时,地毯是显得有点不平。你想,她倒在地毯上,而地毯又只
是铺在光滑的地板上,没有固定住。我后来把地毯弄平了。”
“麦克佩森,从今以后你应该知道别想欺骗我。”雷斯垂德严肃地说。
“你一定认为你玩忽职守永远不会被人发现,而我一看地毯就知道有人进了
屋子。幸运的是没有丢什么东西,不然你就要到奎尔街①去了。福尔摩斯先生,
我真很抱歉为这点小事请你来一趟,我还以为两块血迹不在一起会引起你的
兴趣呢。”
“这件事情确实很有趣。警察,这位小姐只来过一次吗?”
“是的,只来过一次。”
“她是谁?”
“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她是应聘招收打字员的广告来的,结果找错了门
牌。她是一位非常文雅、非常讨人喜欢的小姐。”
“个子高高的?长得很漂亮?”
“是的,她长得很好看,可以说是非常漂亮。有些人可能会说她美若天
仙。她说:‘哦,长官,请让我看一眼吧!’她有办法,会哄人,所以我想
让她探头进去看一看没有什么坏处。”
“她穿着怎么样?”
“很素雅,穿着一件拖到脚背的长斗篷。”
“当时几点钟?”
“当时天刚黑。我买白兰地回来的时候,有人正在点亮街灯。”
福尔摩斯说:“很好。华生,走吧,我想我们在别处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要做。”
我们离开那幢房子的时候,雷斯垂德仍然留在前面的屋子里。那位羞愧
的警察为我们开了门,福尔摩斯走到台阶上时转过身来,举起手里拿着的一
样东西。那位警察目不转睛地盯着福尔摩斯手中的东西。
“我的天哪!”他喊道,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福尔摩斯示意他不要说,
然后又把那东西放进胸前的口袋里。我们走到大街上时,福尔摩斯才放声大
笑起来。他说:“太妙了!走吧,华生。我们这出戏的最后一幕已经开始了。
你放心,不会有战争了,特里芬尼・霍普先生的光辉前程不会受到影响,那
位不慎重的君主不会因此而受到惩罚,首相大人也用不着处理欧洲复杂的局
势了。我们只要略施小计,谁也不会为这件不幸的事件而多付一个便士的
税。”
我心中充满了对这位奇才的敬慕之情。
我问:“你已经把问题解决了?”
“华生,现在还不能这么说。我还有几点没有弄清楚,但我们已经掌握
了足够的情况,如果还弄不清其它情况,那就是我们无能了。我们现在直接
去白厅住宅区,结束这件事。”
我们到达欧洲事务大臣的官邸时,福尔摩斯求见的却是希尔达・特里芬
尼・霍普夫人。我们被请进了客厅。
夫人气愤得红着脸说:“福尔摩斯先生!您这样做真是太不公平,太小
心眼了。我早已向您解释过,我希望您为我拜访您的事保密,免得我丈夫认
为我在插手他的事务。而您却到这儿来,借此证明我和您有事务上的联系,
有意损害我的名声。”
“夫人,不幸的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受命要找回那份极其重要的文


英国伦敦监狱所在地。——译者注
件,因此,我只能恳求您,夫人,把信交到我手中。”
这位夫人一下子站了起来,美丽的脸庞顿时变了颜色。她的眼睛喷着怒
火,身体摇晃起来,我以为她会昏过去。然后,她强打精神,竭力保持镇定,
脸上露出的只有惊讶和愤怒。
“福尔摩斯先生,您——您在侮辱我。”
“好了,好了,夫人,这没有用。请把信交出来吧。”
她奔过去要按传呼仆人的手铃。
“管家会送你们出去的。”
“希尔达夫人,请不要按铃。如果您按了铃,那么我为避免一起丑闻而
作的一切真诚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请把信交给我,一切都会办好的。只要
您和我合作,我会把一切安排好。要是您不合作,那我就要揭发您。”
她像个女王一样无所畏惧地站在那里,眼睛紧紧地盯着福尔摩斯,仿佛
要把他看透。她的手仍然按在铃上,但是她克制着没有按。
“您想威胁我。福尔摩斯先生,您来这里威胁一个女人能算什么男子汉
呢?您说您知道一些情况,那您究竟知道什么呢?”
“夫人,请坐下来。您要是摔倒会伤了自己的。您要是不坐下来,我就
不说。”
“福尔摩斯先生,我给您五分钟。”
“希尔达夫人,一分钟就够了。我知道您去见了爱德瓦多・卢卡斯,知
道您把文件给了他,知道您昨晚又巧妙地去了那房子,也知道您怎样从地毯
下的隐藏处把信取了出来。”
她脸色刷白地盯着福尔摩斯,张了两次嘴才说出话来:
“您疯了,福尔摩斯先生,您疯了!”
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硬纸片。那是从像片上剪下来的一位女士
的面孔部分。
他说:“我一直带着这个,因为我想这也许能派上用途。那位警察已经
认出来了。”
她喘了口气,把头往后一仰。
“好了,希尔达夫人,信还在您手中。事情还来得及弥补。我不想给您
找麻烦。只要我把那封丢失的信件交给您丈夫,我的任务就完成了。请接受
我的建议,把事情真相告诉我。这是您唯一的机会。”
她的勇气确实令人钦佩。即使现在她仍不服输。
“福尔摩斯先生,我再说一遍,您简直荒谬透顶。”
福尔摩斯从椅子上站起来。
“希尔达夫人,我为您感到遗憾。我已经为您尽了最大努力。我看这一
切都白费了。”
他按了一下手铃。管家走了进来。
“特里芬尼・霍普先生在家吗?”
“先生,他十二点三刻到家。”
福尔摩斯看了一下表。
他说:“还有一刻钟。好吧,我们等他一会儿。”
管家刚刚走出屋门,希尔达夫人就跪在福尔摩斯的跟前,摊开双手,美
丽的脸庞向上仰起,眼睛里噙着泪水。
她苦苦地哀求道:“福尔摩斯先生,饶恕我,请饶恕我!看在上帝份上,
千万别告诉我丈夫。我是那么爱他,绝不愿意给他的生活带来任何阴影。而
我知道这件事会让他伤透心的。”
福尔摩斯扶起夫人。“夫人,我很感激。您终于明白过来了!现在一分
钟也不能耽搁了。信在哪里?”
她迅速走到写字台旁,打开抽屉,抽出一个蓝色的长信封。
“福尔摩斯先生,信在这里。我发誓没有打开过!”
福尔摩斯喃喃地说:“我们怎么放回去呢?快,快,我们必须想个办法!
文件盒在哪里?”
“还在卧室里。”
“真是幸运!夫人,快把它拿来!”
不一会,她手里拿着一只红色的扁盒子走了出来。
“您以前是怎么打开的?您有一把复制的钥匙?是啊,您当然有了。快
把盒子打开!”
希尔达夫人从怀里取出一把小钥匙。文件盒打开了,里面装满了文件。
福尔摩斯把蓝色信封塞到文件中,夹在其它文件内。然后盒子又被关上,锁
好,放回卧室。
福尔摩斯说:“现在只等他回来了。我们还有十分钟。希尔达夫人,我
可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来保护您。我只要求您利用这段时间,坦率地把这起非
同寻常的事件的真正目的告诉我。”
夫人大声说:“福尔摩斯先生,我把一切都告诉您。哦,福尔摩斯先生,
我宁可砍掉右手,也不愿意给我丈夫带来片刻的烦恼!整个伦敦没有一个女
人像我这样爱她的丈夫,而如果他知道我的行为,知道我是怎样被迫做出这
样的事情来的,那他永远不会原谅我。他自己的声誉如日中天,因此决不会
忘记、也不会原谅别人的过失。帮帮我吧,福尔摩斯先生!我的幸福,他的
幸福,我们的一生现在危在旦夕!”
“夫人,快讲。时间不多了!”
“福尔摩斯先生,事情出在我的一封信上。那是我结婚前写的一封很草
率的信,一位感情冲动的姑娘写下的愚蠢的信。我的信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东西,但我的丈夫会认为这是犯罪。他要是看到这封信,就再也不会信任我
了。信是我多年前写的,我原以为整个事情早被人遗忘了。然而卢卡斯这个
家伙告诉我,说信到了他的手中,而且他还准备把它交给我丈夫。我请求他
发发善心,而他却说他可以把信还给我,条件是我把他描述的一份文件从我
丈夫的文件盒里拿给他。我丈夫的办公室里有间谍,这个人告诉卢卡斯有这
么一封信。他向我保证我丈夫不会遇到任何麻烦。福尔摩斯先生,您设身处
地地为我想想!我能怎么办呢?”
“把一切告诉您丈夫。”
“我不能,福尔摩斯先生,我不能!一方面是毁掉我们的幸福,另一方
面也是件可怕的事情,因为我得拿走我丈夫的文件。我对政治问题的严重性
一窍不通,但我十分清楚爱情和信任的含义。福尔摩斯先生,我拿了文件!
我取了我丈夫钥匙的模子。卢卡斯给了我一把复制的钥匙。我打开文件盒,
取出文件,送到戈德芬大街。”
“到那里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按说好的办法敲了敲门。卢卡斯开了门。我跟着他走进屋子,可我
没有把大门关紧,因为我怕和这个人单独呆在一起。我记得我进屋的时候外
面有个女人。我们很快就办完了我们的事。我的那封信在他的桌上。我把文
件交给他,他把信还给我。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声音。过道上有脚步声。
卢卡斯飞快地掀起地毯,把文件塞进地毯下面的一个隐藏处,然后再把地毯
铺好。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恶梦。我隐隐约约看到一张疯狂、黝黑的
面孔,听到一个女人用法语喊叫道:‘我没有白等。我终于发现你和她在一
起了!’他俩凶狠地打在一起。我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把椅子,而她手中握着
的却是一把闪亮的刀子。我立刻冲出那可怕的房间,离开了他家。第二天早
晨我从报上看到那可怕的消息。我那天晚上非常高兴,因为我拿到了我的信。
我根本没有料到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直到第三天早晨,我才意识到自己只是用一个烦恼代替了另一个烦
恼。我丈夫发现文件丢失后所表现出来的痛苦深深打动了我。我几乎当时就
想跪在他的面前,把我做的一切告诉他。可这样一来,我又得说出我过去的
事情。我那天早晨去找您,想弄清楚我犯的过错的严重性。从我一弄清楚问
题的严重性起,我就一心想着要把我丈夫失去的文件取回来。文件一定还在
卢卡斯藏的地方,因为卢卡斯是在那女人进来之前把它藏好的。要不是那女
人进来,我永远不会知道文件藏在什么地方。我怎么才能走进那屋子呢?我
在那地方守了两天,可那门从来没有开过。昨晚我只好孤注一掷再试一次。
您早已知道我是怎样拿到手的。我把文件带回家,想把它烧掉,因为我想不
出任何办法可以把文件放回去而又不必向我丈夫坦白。天哪,我听到他上楼
了!”
欧洲大臣神情激动地闯了进来。
他大声问:“福尔摩斯先生,有消息吗?”
“大概有点希望。”
“啊,谢天谢地!”欧洲大臣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首相也来和我
一起用餐。可以请他来听听吗?他虽然意志坚强,可我知道自从出了这件事
情后,他几乎从来没有好好睡过觉。雅可伯,请首相上来。亲爱的,这是政
治方面的问题,我们几分钟后到餐厅和你一起用餐。”
首相很镇定,但我从他眼睛里喜悦的神情和颤抖的双手上,可以看出他
和他年轻的同事一样激动。
“福尔摩斯先生,我听说您有消息告诉我们?”
我朋友回答说:“目前还没有。我已经查过了各个角落,可以保证你们
不必担心有危险。”
“福尔摩斯先生,这不能解决问题。我们不能永远生活在这样的火山口
上。我们必须有确切的消息。”
“我有希望找到文件。我来这里正是为了此事。我越想越觉得这封信不
会离开这所房子。”
“福尔摩斯先生!”
“如果信离开了这所房子,那到现在一定早公布于众了。”
“可拿了文件为什么还要藏在这所房子里呢?”
“我还不能确信有人把文件拿走。”
“那么文件怎么会不在文件盒里呢?”
“我也不能确信文件离开过文件盒。”
“福尔摩斯先生,现在开这种玩笑不是时候。我可以保证文件不在文件
盒里。”
“星期二早晨之后,您检查过文件盒吗?”
“没有,也没有这种必要。”
“您有可能没看见。”
“这不可能。”
“可我还是不相信。我知道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我想里面一定还有
别的文件。也许跟它们混在一起了。”
“信是放在最上面的。”
“也许有人晃动文件盒,把文件弄乱了。”
“不,不,我把文件全部拿出来过。”
首相说:“霍普,这很容易解决。把文件盒拿到这里来。”
大臣按了一下铃。
“雅可伯,把我的文件盒拿来。这太可笑了,简直是浪费时间。不过既
然您不相信,我们就打开看看。谢谢你,雅可伯。放在这儿吧。钥匙一直在
我的表链上。你看吧,就是这些文件。梅洛勋爵的来信,查尔斯・哈代爵士
的报告,贝尔格莱德来的备忘录,关于俄一德粮食问题的记录,马德里的来
信,弗洛尔勋爵的信——天哪!这是什么?贝林格勋爵!贝林格勋爵!”
首相一把从他手里拿过那只蓝色信封。
“不错,正是它。信还没有动过。霍普,我祝贺你。”
“谢谢您!谢谢您!我这下轻松多了。可这真难想象——这是不可能的。
福尔摩斯先生,您真是个魔术师,一个有法术的人!您怎么知道信还在这
里?”
“因为我知道信不可能在别的地方。”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飞快地跑到门口。“我妻子在哪里?
我一定要告诉她,现在一切都好了。希尔达!希尔达!”我们听到楼梯上传
来他的声音。
首相眨眨眼睛,望着福尔摩斯。
他说:“先生,一定有什么瞒过了我们的眼睛。这封信是怎么回到文件
盒里去的?”
福尔摩斯微笑着转过脸去,避开了那双敏锐的眼睛。
“我们也有自己的外交秘密,”他说着拿起帽子,转身朝门口走去。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刘超先 戴茵译

献辞

亲爱的鲁宾逊先生:
你对一个西部乡村传奇的记叙引发了我写这个故事的念头。对此,我谨
表示衷心的感谢。
你忠实的
柯南・道尔

第一章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除了常常通宵熬夜以外,早上一般是起得很晚的。
此刻,他正坐在桌旁吃早点。我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拣起来访者前一天晚
上忘下的手杖。那是一根精致而厚实的手杖,顶端有个疙瘩,是用一种槟榔
屿悬钩藤做成的。紧靠顶端的地方有一圈宽宽的银环,差不多有一英寸宽。
手杖上刻着“送给皇家外科医师协会会员杰姆斯・摩迪默,C・C・H 的朋友
们赠”,此外还刻有日期“1884”。那只不过是私人医生所常用的旧式手杖,
这种手杖庄重、结实而又管用。
“喂,华生,你看出了些什么名堂吗?”
福尔摩斯正背对着我坐在那里,我根本没有提示他我在干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在干什么?我想你后脑勺上一定长了只眼睛。”
“至少我眼前有个光亮的镀银咖啡壶。”他说道。“不过,你得回答我,
你对我们这位来访者的手杖怎么看呢?既然我们没能有幸当面碰上他,对他
此行的目的也一无所知,这件意外的纪念品就尤其重要。你仔细查看了手杖,
那么把这个人描述一下吧。”
“我想,”我尽量学着我这位朋友的方法推理说,“从别人送给他的这
件表示敬意的礼物看,摩迪默先生是位功成名就、受人尊敬的年长医生。”
“好!”福尔摩斯说,“好极了!”
“我想,他很可能是位乡村医师,常常步行外出行医。”
“何以见得呢?”
“因为这根手杖原来很漂亮,但现在却已磕碰得样子难看了,很难想象
一位城里行医的医生还会用这样的手杖。下端厚厚的铁包头已经磨光了,显
然它已伴随主人走了很多地方。”
“一点不错!”福尔摩斯说道。
“还有,手杖上刻着‘C・C・H・的朋友们’,我猜想这可能是个猎人会,
他大概给当地的这个猎人会的会员们疗过伤,他们便因此而送了他这件小礼
物表示感谢。”
“华生,你真是不比从前了,”福尔摩斯一面说着,一面把椅子往后推
了推,点燃了一支烟。“我不得不说,在你热心地记叙我小小的成就时,你
已习惯于低估自己的能力了。也许你本身发不出光,但你是光的传导者。有
些人本身没有天才,但却有着很能激发天才的能耐。我得承认,老朋友,我
真是多亏了你。”
他从前从未说过这么多话,坦率地说,他的话给了我极大的快乐。过去
我钦佩他,并想将他的推理方法公诸于众,但他常漠然视之,这使我自尊心
受到伤害。而现在我居然也掌握了他的方法,并能活学活用,得到了他本人
的赞赏,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骄傲。他从我手中拿过了手杖,仔仔细细看
了一会儿,然后又兴致勃勃地放下香烟,把手杖拿到窗前,在放大镜下细心
察看起来。
“虽然简单,但很有意思,”他说着又走到他最喜爱的长椅的一端坐了
下来,“手杖上还有一两处线索,可以给我们的推理提供依据。”
“还有什么东西我没注意到吗?”我有些自负地问道,“我自信没有忽
略掉什么重要线索。”“我亲爱的华生,恐怕你的推论多半是错误的呢!坦
率地说,我说你激发了我,意思是说,当我觉察到你的错误之处时,这同时
也把我一步步引向真理。当然你并非完全错了。那人肯定是名乡村医生,并
且常常徒步外出。”
“那么,我就没错了。”
“但也就仅此而已。”
“可那就是全部事实。”
“不,不,亲爱的华生,不是全部——决不是全部。比如,那件礼物更
可能来自一家医院,因为 H 如果是指 Hospital (医院),那么 C・C・自然
就是指 Charing Cross。”
“也许你是对的。”
“很可能是这样。如果这一假设成立,那么我们就又有了一个新的依据,
由此来判断这位来访者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么好吧,就假设‘C・C・H・’是指查林十字医院,我们能推断出什
么新的结论呢?”
“难道就没有任何线索了吗?既然你掌握了我的方法,那么就应用应用
吧!”
“我只能想到明显的一点,那就是他下乡行医之前,在城里行过医。”
“我想我们可以大胆地进一步推论。照此思路推下去,这种赠礼最可能
发生在什么样的场合呢?在什么时候他的朋友才会合起来向他赠礼致意呢?
显然是在摩迪默脱离医院而独自开业的时候。我们知道有过这样一次赠礼,
那就可以断定有人脱离了城里医院去乡下行医。那么我们说这次赠礼发生在
这种变更的当儿,这不算离谱吧。”
“当然有这种可能。”
“现在,你应该看得出来,他不可能是医院的主要医师,因为只有一个
在伦敦行医已有相当声誉的人才会有这种地位,而这样一个人是不会转而去
乡下行医的。那么,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如果他在医院里工作而又算在主
要医生之列,那么他就只可能是个住院外科医生或住院内科医生——地位仅
稍高于高年级医科学生。他是五年前离开的——日期刻在手杖上了。这么一
来,你想象中的那位庄重的中年医生便消失了,化作一位随和的、胸无大志、
马马虎虎的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他还有一只心爱的狗,大约比■犬大而比
獒犬小。”
我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福尔摩斯靠在长椅上,朝天花板上吐出一串飘
摇的烟圈。
“至于后一部分,我没法检验,”我说,“不过要找出几点有关他年龄
和履历的情况,倒是不难的。”我从我那小小的医学书架上拿下一本医学手
册来,翻到人名栏。那里面有好几个姓摩迪默的,但只有一个可能是我们的
来访者。我大声读出有关他的记载:

“杰姆士・摩迪默,一八八二年毕业于皇家外科医学院,德文郡达特莫尔格林砰人。
一八八二至一八八四年任查林十字医院住院外科医生。因论文《疾病是否隔代遗传》而
获得比较病理学奖金。瑞典病理学会通讯会员。著有《几种隔代遗传的畸形症》(《柳
叶刀》,1882)、《我们进步了吗?》(《心理学报》,1883.3)。曾任格林砰、索斯
利和垓跋罗的医务官。

“一个字也没提当地猎人会呀,华生!”福尔摩斯带着捉弄人的微笑说
道,“正如你所觉察到的一样,只不过是个乡村医生。我觉得我的推论还是
很准确的。至于那些形容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说了‘随和、胸无大志
和马马虎虎’。根据我的经验,这个世界上只有随和的人才会收到别人的礼
物,只有甘于淡泊的人才会离开伦敦而跑到乡下去,只有粗枝大叶的人才会
在你屋里等了一个小时以后不留下自己的名片,却留下了手杖。”
“那狗呢?”
“经常叼着这根手杖跟在主人后面。由于这根手杖很重,狗不得不用力
叼着中央,因此,留下很深的牙痕。从这些牙印间的空隙看来,我以为这只
狗的下巴要比■犬下巴宽,而比獒犬下巴窄。它可能……对了,一定是只卷
毛的长耳獚犬。”
他站了起来,一面说一面在屋里来回踱步。他在凸出到楼墙外的窗台前
站住了。他说话的语气里充满了自信,我抬起头来惊奇地望着他。
“老朋友,对这一点,你凭什么能这样肯定呢?”
“原因很简单,我现在已经看到那只狗正在我们大门口的台阶上,而且
也听到了主人按铃的声音。请你不要动,华生。他是你的同行兄弟,你在场
也许对我会有帮助。华生,最富有戏剧性的时刻到了,你听到上楼梯的脚步
声了吧,他正走进你的生活,可你还不知道是祸是福。这位杰姆士・摩迪默
医生要向犯罪问题专家歇洛克・福尔摩斯请教些什么呢?请进!”
这位客人的外表让我吃了一惊,因为我先前预料的是一位典型的乡村医
生,而眼前的他却又高又瘦,长长的鼻子如同鸟嘴,突出在一双敏锐的灰眼
睛之间,两眼距离很近,在眼镜后闪烁。他穿的是医生常穿的衣服,可是他
的外衣已经脏了,裤子也已磨损,显得潦倒不堪。虽然还年轻,可长长的后
背已有点驼,走路时头向前探着,颇有绅士的慈祥风度。他一进来,目光就
落到了福尔摩斯拿着的手杖,他高兴地叫了一声就向他跑了过去。“我太高
兴了!”他说道,“我记不清楚是把它忘在这里了呢?还是忘在轮船公司了。
我宁可不要整个世界,也不愿失去这根手杖。”
“我想它是别人送的吧。”福尔摩斯说。
“是的,先生。”
“查林十字医院的朋友送的吗?”
“是那里的两个朋友送给我的结婚礼物。”
“唉呀!天哪,真糟糕!”
“为什么?”摩迪默医生惊异地眨了眨眼。
“因为您打乱了我们几个小小的推论。您说是在结婚的时候,对吗?”
“是的,先生,我一结婚就离开了医院,也彻底放弃了成为顾问医生的
希望。可是,为了建立起自己的家庭,我必须这样做。”
“哈!我们总算还没有全弄错。”福尔摩斯说道,“嗯,杰姆士・摩迪
默博士……”
“您称我先生好了,我是个小小的皇家外科医学院学生。”
“而且,显然还是个思想精密的人。”
“一个略知科学常识的人,福尔摩斯先生;一个在广阔的未知海洋的岸
边拣贝壳的人。我想我是在跟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讲话,而不……”
“不,这是我的朋友华生医生。”
“很高兴见到您,先生。我曾听到有人把您和您朋友的名字相提并论。
您使我很感兴趣,福尔摩斯先生。我真想不到会看见这样长长的头颅或是这
样深陷的眼窝。您不介意我用手指沿着您的头顶骨缝摸一摸吧,先生?在得
到您这具头骨的实物前,如果按照您的头骨做个模型,在任何人类学博物馆
都会是一件出色的标本。我并不想讨人嫌,可是我真是太羡慕您的头骨了。”
歇洛克・福尔摩斯以手示意我们的客人在椅子上坐下。“先生,看得出
来,您和我一样,很热心于思考职业问题。”他说道,“从您的食指看,您
是抽自己卷的烟;别犹豫了,点上一支吧。”
那人拿出烟纸和烟丝,极为熟练地卷好了一支。他那长长的手指颤动着,
仿佛昆虫的触须一般。
福尔摩斯异常平静,可他那转来转去的眼珠告诉我,他已对我们这位怪
异的客人产生了兴趣。
“我想,先生,”他终于说话了,“您昨晚光临,今天又驾到,恐怕不
光是为了研究我的颅骨吧?”
“不,先生,虽然我对您的颅骨感兴趣,但这并不是目的。我所以来找
您,福尔摩斯先生,是因为我忽然遇到了一个极严重而特殊的问题,我自己
缺乏实际经验,而您却是欧洲第二位最高明的专家……”
“啊,先生!请问,荣幸地排在第一的是谁呢?”福尔摩斯有些刻薄的
问道。
“就头脑严密的科学性来说,贝蒂荣先生办案的手法总是很有吸引力
的。”
“那您去请教他不是更好吗?”
“先生,我是说,就头脑的科学严密性而言。可是,就实际经验来说,
众所周知,您是独一无二的了。我相信,先生,我无意中并没有……”
“只是稍微有一点罢了,”福尔摩斯说道,“我想,摩迪默医生,您最
好把要我效劳的地方明白地告诉我吧。”
第二章 巴斯克维尔的灾祸

“我口袋里有篇手稿,”摩迪默医生说道。
“您进屋时我就看出来了,”福尔摩斯说。
“是一份旧手稿。”
“是十八世纪初期的,要不然就是假造的了。”
“您是怎么知道的呢,先生?”
“您说话的时候,我看到那手稿露出一两英寸。如果一位专家把一份文
件的年份估计得相差了近十年左右的话,那他就是一位差劲的专家了。也许
您读过我那篇关于这问题的文章了吧。据我判断,这篇手稿完成于一七三○
年。”
“确切的年代是一七四二年。”摩迪默医生从胸前的口袋里把它掏了出
来,“这份祖传的家书,是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托付给我的,三个月前
他忽然惨死,在德文郡引起了很大惊恐。可以说,我是他的朋友,同时,又
是他的私人医生。他意志坚强,思想敏锐,经验丰富,并和我一样讲求实际。
他把这份文件看得很重,他也早已有接受这样的结局的心理准备了;而结果
竟成了现实。”
福尔摩斯接过手稿,将它平铺在膝头上。
“华生,你注意看,长 S 和短 S 的换用,这就是我凭以确定其年代的几
个特征之一。”
我凑在他肩后看着那张发了黄的纸和退了色的字迹。顶头上写着“巴斯
克维尔庄园”,下面就是潦草的数字“1742”。
“看来好像是个什么记载。”
“对了,是关于一个流传在巴斯克维尔家族的传说。”
“不过我想您来找我恐怕是为了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吧?”
“是在眉睫的事,这是件最现实最急迫的事了,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做
出决定。手稿很短,又与这件事有着密切相关。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将它
读给您听听。”
福尔摩斯靠在椅背上,两手的指尖对指尖,闭上眼睛,摆出一副无所谓
的样子。摩迪默将手稿拿到亮处,以高亢而嘶哑的声音朗读着下面这个奇特
而古老的故事:

关于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一事真是众说纷纭。我是修果・巴斯克维尔的直系后代,这
件事是我从父亲那里听来的,而我父亲又是直接听我祖父说的,所以我相信确曾发生过
这样的事,因此便把它写了下来。孩子们,希望你们相信,公正的神明能惩罚罪恶,也
能宽恕罪恶,只要你祈祷悔过。你们知道了这件事后,不必为先人们所得的恶报而恐惧,
只要自己将来谨慎些,以免我们家族过去遭受的苦果重又落到我们这些败落的后代身
上。
据说在大叛乱时期(我真心地向你们推荐,应该读读博学的克拉朗敦男爵所写的历
史),这栋巴斯克维尔大厦本为修果・巴斯克维尔所占用,无庸置疑,他是个卑劣粗野、
目无上帝的人。事实上,如果仅此而已的话,乡邻本还是可以原谅他的,因为这一带圣
教从来就没兴旺过。他天性狂妄残暴,在西部已是无人不晓了。这位修果先生偶然爱上
了(如果还能用这样纯洁的字眼来称呼他那卑鄙的情欲的话)一个住在巴斯克维尔庄园
附的少女,家有着几亩地的庄稼人的女儿。可是这位少女一向谨言慎行,名声很好,当
然要躲着他了,何况她还惧怕他的恶名。后来在米可摩斯节①那天,这位修果先生得知她
的父兄俩都出门了,便领着五六个游手好闲的下流朋友一道偷偷去她家把她抢了回来。
他们把她弄进庄园,关进楼上的一间小屋子里,修果就和朋友们像往常夜里一样围坐着
狂欢痛饮起来。楼上的那位可怜的姑娘听到楼下的狂歌乱吼和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已
是惊恐万分、不知所措了。有人说,修果・巴斯克维尔酒醉时所说的话,不管是谁,哪
怕只是复述一遍都会遭天谴。最后,她在极度恐惧中竟干出了一桩就连最勇敢最狡黠的
人都会为之咋舌的事来。她从窗口攀缘着至今仍爬满南墙的蔓藤爬了下来,然后穿过沼
泽地直往九英里外的家里跑去了。
过了不久,修果撇下客人,带着食物和酒——说不定还有更糟糕的东西呢——去找
他抢来的那个姑娘,竟发现笼中之鸟已经逃走了。随后,他就像着了魔似地冲下楼去,
跳上了大餐桌,眼前的酒瓶、木盘什么的全都被他踢飞了。他对着那帮朋友大嚷大叫着
说:只要当晚能追上那贱货,他愿把肉体和灵魂全都献给恶魔,任其摆布。正当那些纵
酒狂饮的浪子们被他的暴怒吓得目瞪口呆,有一个特别凶恶的家伙——也许是因为他比
别人喝得更醉——大叫着说应当放猎狗出去追她。修果听他一说就跑了出去,高呼马夫
牵马备鞍并把犬棚里的狗全都放出来,把那姑娘丢下的头巾让它们嗅了嗅就将其一窝蜂
似的轰了出去,这些狗在一片狂吠声中往月光下的沼泽地飞跑而去。
这些浪子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站着,不清楚这样手忙脚乱忙乎了半天究竟是怎么回
事。好一会儿他们才弄明白到沼泽地里去干什么,接着又都大喊大叫起来,有的人喊着
要带手枪,有的人找自己的马,还有人甚至想再带上一瓶酒。终于,他们那疯狂的头脑
清醒了一点,十三个人全骑上马追了下去。他们在月光下彼此紧挨着顺着少女回家的必
经之路疾驰而去。
他们跑了一二英里的时候,遇到了沼泽地里的一个牧人,他们大声问他看到了他们
所追捕的人没有。据说那牧人当时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后来,他终于说他的确看到了
那可怜的姑娘,后面还有一群追捕她的猎狗。“我看到的还不止这些呢!”他说道,“修
果・巴斯克维尔也骑着黑马过去了,还有一只魔鬼似的大猎狗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
上帝啊,可别让那猎狗跟在我后面!”那些醉鬼老爷们把牧人臭骂一顿就又骑着马往前
追去。可是不久他们就吓得发抖了。因为他们听到沼泽地里传来马蹄声,随后就看到了
那黑马,嘴里流着白沫跑了过去,马背上无人,缰绳拖在地上。这时浪子们紧紧挤到一
起,因为他们感到极端恐惧,可是他们仍在沼泽地里往前跑着。如果他们是单独一个人,
没准早就掉转马头跑回去了。他们就这样慢慢地骑着马前进,最后终于赶上了那群猎狗。
这些狗虽然都是以凶狠和优种出名,可是这时竟挤在沼泽地的一条深沟的尽头处,竞相
哀鸣,有些则已逃之夭夭了,有些则颈毛竖立,两眼直瞪瞪地盯着前面一条窄窄的小沟。
这帮人勒住马,可以想像得到,他们现在已比出发时清醒多了,大多数已不想再往
前走了,可是有三个胆大的——也许是醉得最厉害的——继续策马向山沟跑去。前面出
现了一片宽阔的平地,中间立着两根大石柱——这石柱至今还看得到——是古时什么人
树起来的。月光把那块空地照得雪亮,那位因惊恐和疲惫而死的姑娘就躺在那块空地的
中央。可是使这三个胆大包天的酒鬼魂飞胆丧的既不是姑娘的尸体,也不是她近旁躺着
的修果・巴斯克维尔的尸体,而是修果身旁正撕扯着他喉咙的那个可怕的东西,那东西
又大又黑,样子像猎狗,可是谁也没见过这么大的猎狗。正当他们愣在那看着那东西撕
扯着修果・巴斯克维尔的喉咙时,它突然掉转头来把闪亮的眼睛和直流涎水的大嘴直对
着他们。三个人吓得大叫起来,掉转马头就逃命,甚至穿过沼泽地时还在不停的惊叫。
据说有一个因为看到那东西当晚就吓死了,另外两个也终生神经错乱。


基督教徒纪念圣徒麦可(st.Michael)的节日(每年 9 月 29 日)。——编注
孩子们,那只猎狗的传说就是这样来的,据说从那时起那只猎狗就一直可怕地骚扰
着我们的家族。我所以要写下来,还因为我觉得道听途说和臆测的东西比知道得清清楚
楚的东西更可怕。不容否认,我们家族的人有许多都是不得好死,死得突然、凄惨而又
神秘。但愿慈爱的上帝不致降罚于我等三代以至四代基督的真实信徒们。孩子们,我借
上帝之名劝令你们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在黑夜降临、恶势力嚣张的时候穿越沼地。
〔这是修果・巴斯克维尔(前文中所提修果・巴斯克维尔的同名后代)留给两个儿
子罗杰和约翰的家书,并敦嘱二人千万勿将此事告知姊姊伊莉莎白。〕

摩迪默医生读完了这篇怪异的记载把眼镜架到了前额上,盯着歇洛克・福
尔摩斯。福尔摩斯打了个呵欠,把烟头扔进了炉火。
“嗯?”他说。
“您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对一个搜集神话的人来说,是很有意思的。”
摩迪默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报纸。
“福尔摩斯先生,现在告诉您一件不久前发生的事。这是一张今年五月
十四日的《德文郡纪事报》。上面有一篇有关几天前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
士死亡的简短报道。”
我的朋友稍稍往前探着身子,神情也变得专注起来。
我们的来客重又戴好了眼镜,读了起来:

最近,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之暴卒致使举郡悲悼。据云,下届选举中,此公可
能入选中部德文郡自由党候选人。查尔兹爵士在巴斯克维尔庄园虽居住不久,但其厚道
与慷慨已深得周围群众之尊崇。值此暴发户充斥之时,如查尔兹这样的一个名门之后,
竟能富贵返乡,重振因厄运而中衰之家威,诚为可喜。家喻户晓的查尔兹爵士曾在南非
投机致富。但比那些倒了霉才罢休的人聪明,他带着变卖家产之巨款回到英伦。他回到
巴斯克维尔庄园不过两年,人人都在谈论着他那庞大的重建和修葺计划,然计划已因其
本人逝世而中断。他无子嗣,故曾公开表示,在他有生之年整个乡区都将得到他的资助。
因此,很多人悲悼他的暴卒。至于他对本地及郡慈善机构的慷慨捐赠,本栏已多有报道。
验尸结果未能查清查尔兹爵士之死因,至少尚未能消除由于当地之迷信引起的种种
谣传。怀疑此中有任何犯罪成分,或推想死亡不是由于自然原因所造成的是毫无理由的。
查尔兹爵士鳏居,据说他某些方面表现出精神失常。他虽有巨产,但爱好却很简单。巴
斯克维尔庄园之仆人唯有白瑞摩夫妇二人,丈夫是总管。他们那已被几个朋友证实了的
证词说明:查尔兹爵士曾有健康欠佳之迹象,尤其是心脏病症状;表现为面色突变,呼
吸困难和神经衰弱严重。并得到死者的朋友和私人医生杰姆士・摩迪默的证明。
案情甚为简单。查尔兹・巴斯克维尔有一个习惯,每晚就寝前,都要沿巴斯克维尔
庄园的水松夹道散步。白瑞摩夫妇的证词也说明了确有这一习惯。五月四日,查尔兹爵
士曾说他第二天想去伦敦,并叫白瑞摩为他准备行李。当晚他照常出去散步,跟平常一
样吸着雪茄,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十二点钟的时候,白瑞摩发现大厅的门还敞开着,
他吃了一惊,于是点上灯笼,出去寻找主人。当时地面很潮湿,所以很容易看到爵士的
脚印,小路的中间有个通向沼泽地的栅门,种种迹象都表明了查尔兹爵士曾站在门前,
然后沿着夹道走了下去,他的尸体就是在夹道尽头发现的。但还有一点没法解释的是,
白瑞摩说,他主人的脚印过了栅门后就变了样,好像是从那以后就踮着脚尖走路了。有
个叫做摩菲的吉卜赛马贩子,当时正在沼泽地,离出事地点不远处,但他说自己当时醉
得很厉害。他说他曾听到呼喊声,但弄不清是来自哪个方向。查尔兹爵士身上没发现暴
力痕迹,可是医生的证明中曾指出面容变形到几乎难以令人置信的程度,正躺在他面前
的的确是他的朋友和病人的尸体——据说,这是一种因呼吸困难和心力衰竭而死的常有
的现象。尸体解剖证实了这一说法,说明官能上存在着由来已久的毛病。法院脸尸官也
提交了一份与医生证明一致的判断书。如此结局比较理想,因查尔兹爵士的后代仍将在
庄园居住,并将继续不幸中断的善举,因此,显然此点极为重要,若验尸官的发现不能
最后扑灭邻里流传的有关此事的荒诞故事,那么要想为巴斯克维尔庄园找个住户就很困
难了。据了解,爵士最近的亲属就是他弟弟的儿子亨利・巴斯克维尔先生。据说这位年
轻人在美洲。现正在调查中,以便通知他来继承这笔巨额遗产。”

摩迪默把报纸折好,塞回口袋里。
“福尔摩斯先生,这些都是家喻户晓的有关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死
亡的情况。”
“非常感谢您,”歇洛克・福尔摩斯说,“您引起我对这件饶有兴趣的
案件的注意。我看过一些报道,但那时我一心扑在梵蒂冈宝石那件小案子上,
在教皇急迫的嘱托之下竟忽略了在英伦发生的一些案件。您说这段新闻已包
括了全部公开的事实,是吗?”
“是的。”
“那就再告诉我一些内幕吧!”他靠在椅背上,十指对十指,显出极为
冷静的法官似的表情。
“这样的话,”摩迪默医生说着就激动起来,“就会把我没对任何人讲
过的事情都说出来了,我连验尸官都瞒了。因为一个科学工作者,最怕在公
众面前表现出他好像是相信了一种流传的迷信。我还想,正如报纸所说,如
果有任何事情再进一步使巴斯克维尔庄园那已经相当可怕的名声更坏,那就
真的再也没有人敢住在那里了。为此,我想还是不把我知道的全部事情都说
出来为好,因为那样做不会有什么好处,可是对你,我没有理由不打开天窗
说亮活,和盘托出。
“沼泽地上的居民们彼此相距很远,而相距较近的住户就产生了密切的
关系。因此我和查尔兹爵士也就常能见面。除了赖福特庄园的弗兰克兰先生
和生物学家斯台普吞先生以外,方圆数十里内再没有别的受过教育的人。查
尔兹爵士喜欢幽居独处,可是他的病把我俩拉到了一起,对科学的共同兴趣
则更使我们彼此亲近起来。他从南非带回许多科学资料,我们还共同度过许
多美好的傍晚,一起研讨对布斯人和豪廷脱人的比较解剖学。
“最后几个月里我看得越来越清楚,查尔兹爵士的神经已经紧张到了极
点。他深信我刚刚读给你听的那个传说——虽然他经常在自己的宅邸内散
步,但一到晚上就怎么也不肯到沼泽地里去了。福尔摩斯先生,在您看来是
那样荒唐,可是,他却深信他一家已经大难临头了。当然,他从上辈那里听
到的传说确实使人不快,心里老想着可怕的事就要出现。他不只一次地问我
在夜间出诊途中是否看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或是听见过一只猎狗的嗥叫。
后面这个问题他曾反复问过我好多次,而且问的时候总是带着紧张颤抖的声
调。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傍晚我驾车去他家,那是在此事发生以前约三
个星期的时候。他正巧站在正厅门前。我从小马车上下来站在他的面前,我
忽然看到他以充满极其恐怖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的背后。我猛地转过身去,
刚巧看到一个大牛犊似的黑东西飞快的跑了过去。他那么惊慌恐怖,我不得
不走到那东西经过的地方四处找了一番。它已经跑了。但这件事在他心中留
下了可怕的阴影,我陪着他待了一个晚上,就在那时,他将我刚来时读给您
听的那篇记载交给我保存,以此解释他的惊恐。我之所以要提及这一小小的
插曲,是因为它对以后发生的悲剧可能关系重大,可当时,我确实以为那只
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的惊恐也是没有根由的。
“查尔兹爵士还是在我的忠告之下,决定到伦敦去。我知道,他的心脏
受了影响,经常处于焦灼之中,不论那原因如何虚幻,显然已严重损害了他
的健康。我想,几个月的都市生活会让他变成另一个人。我们共同的朋友斯
台普吞先生也非常关心他的健康,他和我看法相同。可是,这可怕的灾祸竟
在临行前的晚上发生了。
“查尔兹爵士暴死的当晚,总管白瑞摩立刻派了马夫波金斯骑马来找
我,我睡得很晚,所以出事后一小时内我就赶到了巴斯克维尔庄园。我核实
了验尸过程中所有提到过的事实。我顺着水松夹道看了他的脚印以及对着沼
泽地的那扇栅门的周围,看来他曾在那里等过什么人,我注意到此处以外的
足迹的变化。我还发现,除了白瑞摩留下的那些足迹之外再无其它足迹。最
后我又仔细检查了尸体,我来以前还没有人动过。查尔兹爵士趴在地上,两
臂伸展,手指插在泥土里,面部肌肉因感情激烈而拉紧,甚至使我无法辩认,
不过的确没有任何伤痕。可是验尸时白瑞摩提供了假证明,说尸体周围的地
上没有任何痕迹,他什么也没看到。可是,我倒看到了——就在相距不远的
地方,痕迹清晰可见。”
“脚印?”
“ 脚印。”
“男人的还是女人的?”
摩迪默奇怪地看了我们一会儿,回话的声音低得几乎像耳语一般:
“福尔摩斯先生,是一只巨大的猎狗留下的爪印!”
第三章疑案

坦率地说,一听到这些我就浑身打战,医生说话的声音也在发颤,这说
明他自己也因说给我们听的那件事而非常激动。福尔摩斯向前探着身子,惊
异的两眼流露出感兴趣时所特有的炯炯发光的专注眼神。
“您真的看到了吗?”
“就如同我现在看见您一样。”
“您什么也没说?”
“说又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别人却没看到呢?”
“爪印距尸体有二十码左右,没有人注意。我想要是我不知道有这个传
说,恐怕也不会发觉。”
“沼泽地里有很多牧羊狗吗?”
“当然很多,不过这只并不是牧羊狗。”
“您说那狗很大吗?”
“大得不得了。”
“它没有靠近尸体吗?”
“没有。”
“那个夜晚天气怎么样?”
“又潮又冷。”
“没有下雨吧?”
“没有。”
“夹道是什么样子?”
“有两行水松树篱,十二尺高,很密,人无法穿过去,中间有一条八英
尺宽的小路。”
“在树篱和小路之间还有别的东西吗?”
“有,小路两旁有一条六英尺左右宽的草地。”
“我猜那树篱有一处是被栅门切断了的吧?”
“是的,就是对着沼地开的那个栅门。”
“还有其它口子吗?”
“没有了。”
“这么说来,要想到水松夹道里去,只能从宅邸或是由开向沼泽地的栅
门进去啰?”
“另一头的凉亭还有一个出口。”
“查尔兹爵士走到那里去没有?”
“没有,他躺着的地方离那里有还五十码左右。”
“请告诉我,摩迪默医生,——这点非常重要——你看到的脚印是在小
路上而不是在草地上是不是?”
“草地上没有任何痕迹。”
“是在小路上开有栅门那一面吗?”
“是的,是在栅门那面的路边上。”
“您的话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还有,栅门是关着的吗?”
“是关着的,而且还上了锁。”
“门多高?”
“四英尺左右。”
“这么说,任何人都能爬进来了?”
“是的。”
“您在栅门上看到什么痕迹吗?”
“没什么特别的痕迹。”
“怪了!没人检查过吗?”
“检查过,我亲自检查的。”
“什么都没发现?”
“简直让人糊里糊涂;显然查尔兹爵士曾在那里站了五到十分钟光景。”
“您怎么会知道呢?”
“因为他的雪茄曾两次掉下烟灰来。”
“妙极了,华生,简直是同行,思路和我们一样。可脚印呢?”
“那一小片沙砾地上到处都留下他的脚印;我看不出有别人的脚印。”
歇洛克・福尔摩斯不耐烦地敲着膝盖。
“如果当时我在那里该多好!”他喊道,“显然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
案件,它为犯罪学专家提供了研究的好机会。我本可在那片沙砾地面上发现
不少线索来的;但是,那些痕迹现在已被雨水和看热闹的农民的木屐弄掉了。
哎!摩迪默医生,摩迪默医生,当时您怎么不叫我去呢!说真的,您该为此
事负责。”
“福尔摩斯先生,我无法在请您去的同时,而又不把这些真相暴露于世,
况且我已说明了不愿这样做的原因。同时,同时——”
“您怎么这样支支吾吾呢?”
“有的问题,就连最老练精明的侦探也束手无策。”
“您是说,这件事情与神怪有关吗?”
“我并没有这么说。”
“您的确没有这么说。不过,您显然是这么想的。”
“福尔摩斯先生,自从这个悲剧发生以来,我听到了一些不太符合自然
规律的事情。”
“请举个例吧!”
“我知道在这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曾有些人在沼地里看到过跟这个巴
斯克维尔的怪物形状相同的动物,而且决不是科学界已知道的兽类。他们众
口一词地说是一只大家伙,身上发着光,狰狞得像魔鬼。我还盘问过那些人,
其中一个是精明的庄稼汉,一个是马蹄铁匠,还有一个是沼泽地里的农户,
他们都讲述了同样的故事,完全和传说之中的狰狞可怕的猎狗相符。您不必
怀疑,全区都被恐惧笼罩了,敢在夜里走过沼泽地的真可算是勇士了。”
“难道您这样一个有科学素养的人也会相信这是神怪之事吗?”
“我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迄今为止,我的侦探工作的范围还只限于人世,”他说,“我只与罪
恶多少做了些斗争,但与万恶之神打交道,就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但是不
管怎么说,您总得承认,脚印是实实在在的吧!”
“这只古怪的猎狗的确是实实在在的,它可以撕碎人的喉咙,可它又的
确像是妖魔。”
“看得出来,您已经差不多是个超自然论者了。可是,摩迪默医生,请
您告诉我,您既然是这么想的,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您既说对查尔兹爵士
的死进行调查毫无用处,同时却又希望我去调查。”
“我可没有说过希望您去调查呀。”
“那么,我怎样帮助您呢?”
“希望您告诉我,对即将抵达滑铁卢车站的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应该
怎么办。”摩迪默医生看了看表,“要不了一小时零一刻钟他就要到了。”
“他就是继承人吗?”
“对了,查尔兹爵士死后,我们对这位年轻的绅士进行了调查,发现他
一直在加拿大务农。据了解,他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个好人。我现在不是作
为一个医生说话,而是作为查尔兹爵士遗嘱的受托人和执行人说话的。”
“我想应该没有其它申请继承遗产的人了吧?”
“没有了。他的亲属当中,我们唯一能够找寻到的另一个人就是罗杰・巴
斯克维尔了。兄弟三个之中他最年轻,查尔兹爵士最大,英年早逝的二哥就
是亨利这孩子的父亲。三弟罗杰是家中的孬种,他和那专横的老巴斯克维尔
可真是一脉相承;据说,他长得和老修果一模一样。他闹得在英格兰站不住
脚了,逃到了中美洲,一八七六年害黄热病死在那里。亨利已是巴斯克维尔
家族中仅存的子嗣。一小时零五分之后,我就要在滑铁卢车站见到他了。我
接到电报说他今天早上已到了南安普敦。福尔摩斯先生,现在您打算让我怎
么安排他呢?”
“为什么不让他住进祖屋里去呢?”
“看上去理应如此。可是考虑到每个巴斯克维尔家的人,只要住进那里
去,就会遭厄运。我想,如果查尔兹爵士在死前还来得及跟我说什么的后,
他一定会警告我,不要把这古老家族的最后传人和巨产的继承者带到这要命
的地方来。可是,不可否认,整个贫困、荒凉的乡区的繁荣幸福都寄托在他
身上了。如果庄园里没有主人,查尔兹爵士做过的一切善行就会烟消云散。
由于我个人对这事很关心,担心我个人的看法对此事影响过大,所以才将这
案子告诉您并征求您的意见。”
福尔摩斯思考了一会儿。
“简而言之,事情是这样的,”他说,“您的意见是说,有一种魔鬼般
的力量,使达特沼泽地变成了不宜巴斯克维尔家人居住的地方——是这样
吗?”
“至少可以说,有些迹象表明有可能是这样的。”
“是的,可肯定地说,如果您那神怪的说法成立,那么,这青年人在伦
敦也会像在德文郡一样倒霉。一个魔鬼不可能像教 区礼拜堂似的,只在本
地施展权威。”
“福尔摩斯先生,如果您亲历此事,也许您就不会轻率地下这样的断语
了,据我的理解,您认为这位青年在德文郡会和在伦敦同样的安全。他五十
分钟内就要到了,您说该怎么办呢?”
“先生,我建议您租上一辆马车,带上您那只正在抓挠我前门的长耳獚
犬,到滑铁卢站去接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
“然后呢?”
“在我打定主意之前,什么也不要告诉他。”
“您要多久才能打定主意呢?”
“二十四小时。如果您能在明天十点来这儿,摩迪默医生,那我就太感
谢了;而且如果您能让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也一块来的话,那就更有助于
我制订计划了。”
“我一定带他来,福尔摩斯先生。”他把约会时间用铅笔记在袖口上,
然后就带着那怪异的目光和心不在焉的样子匆匆走了。他刚走到楼梯口,福
尔摩斯又把他叫住了。
“再问您一个问题,摩迪默医生,您说在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死前
曾有几个人在沼泽地里看到过这怪物,是吗?”
“有三个人看到过。”
“后来还有人看见过吗?”
“还没听说。”
“谢谢您,早安。”
福尔摩斯带着满足而平静的神情回到他的座位上,这意味着他已找到了
合乎口味的事了。
“要出去吗,华生?”
“是的,不过如果您需要我待在这儿,我就不出去。”
“不,只有采取行动,我才会求助于你呢。真妙啊,从某个角度来看,
这件事真有些特别。路过布莱德雷商店时,请你叫他们送一磅烈板烟来好吗?
谢谢。如果方便的话,请你黄昏前不要回来,我很想在这段时间里把早上获
得的有关这个有趣案件的种种印象思考比较一下。”
我知道,高度集中精神,剖析点滴证据,作出种种假设,再进行比较,
最后确定哪几点重要,哪些不真实,这种时候,我朋友最需要的是整天闭门
思索。因此我就把全部时间消磨在俱乐部里了,黄昏前一直没回到贝克街去。
将近九点钟时,我才又坐到了休息室里。
我打开门,第一个感觉就是屋里好像着了火,因为满屋都是烟,连台灯
的灯光都变得模糊不清了。走进去以后,我才放下了心,因为烈板烟的气味
呛得我咳嗽了起来。透过烟雾,我模模糊糊地看见福尔摩斯穿着睡衣蜷卧在
安乐椅中的身影,口里衔着那支黑色的陶制烟斗,周围放着一卷一卷的纸。
“感冒了吗,先生?”他说。
“没有,都是这乌烟瘴气搞的。”
“啊,你说得对,我想烟雾确实太浓了。”
“浓得简直受不了。”
“那么,就打开窗子吧!看得出来,你整天都待在俱乐部里了吧?”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
“我说得对吗?”
“当然,可是——”
他讥笑我那莫名其妙的神情。
“华生,看到你心情轻松愉快,使我很想耍耍小把戏拿你开开心。一位
绅士在泥泞的雨天出了门,晚上回来时,身上却干干净净,帽子上、鞋上依
然闪亮发光,他一定是整天待在某处。他也没有亲近的朋友,那么他会到哪
里去过呢?这不是很显然的事吗?”
“对,非常明显。”
“世界上多的是没人看得出来的明显事情。你认为我是待在什么地方
呢?”
“你不是待在这儿没动吗?”
“正相反,我到德文郡去了。”
“‘魂灵’游过去了吧?”
“没错,我的躯体一直坐在这只安乐椅里。可遗憾的是,我竟在‘魂灵’
出窍远游间喝掉了两大壶咖啡,抽了多得难以相信的烟叶。你走了以后,我
派人去斯坦弗警局取来了绘有沼泽地一带的地图,我的“魂灵”就在这张地
图上游转了一天。我自信对那一带的道路已了如指掌了。”
“我想一定是一张很详细的地图吧?”
“很详细。”他把地图打开了一部分摊在膝头上。“这里就是与我们关
系密切的地区。中间这地方就是巴斯克维尔庄园。”
“周围都是树林子吗?”
“是的,我想那条水松夹道,虽然这里没有标明,但一定是沿着这条路
线伸展下去的;而沼地呢,你不难看出来,在它的右侧。这一堆房子就是格
林盆村,我们的朋友摩迪默医生的住宅就在这里。在这半径五英里之内,你
只看得到几座零星的房子。这儿就是案件中提到过的赖福特庄园。这里有一
所标明了的房屋,可能就是那位生物学家的住宅,如果我记得不错,他姓斯
台普吞。这里是沼地里两家农户,高陶和弗麦尔。十四英里以外就是王子镇
的大监狱。这些分散的各点和那荒芜凄凉的沼泽地,就是曾经演出悲剧的舞
台,在我们的帮助下,也许还会演出几场好戏呢!”
“这一定是片荒野。”
“啊,四周的环境可真太适合了,如果魔鬼真想插足人世间的事情……”
“这么说,你本人也倾向于鬼神作怪的说法了。”
“魔鬼的代表也许就是血肉之躯呢,不是吗?我们面临着两个问题:第
一,究竟是不是发生过犯罪;第二,这罪行究竟是什么性质,是怎样进行的?
当然啰,如果摩迪默医生的疑虑不错的话,我们就要和超自然的势力打交道
了;那样,我们的探查工作也就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但是我们只能在各种
假设都被推翻之后,才能重又回到这条路上来探索。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
想我们得关上窗户了。很奇怪,我总觉得浓浊的空气能使人的思想集中。虽
然我还没有到不钻进箱子就不能思考的地步,可是我相信,如果再继续发展
下去,肯定会是那样的结果呢。这案子你思考过了吗?”
“想过了,白天里我已想了很多。”
“你看法如何?”
“太扑朔迷离了。”
“这案件的确有些独特之处。它有几个突出的特点,譬如说吧,那足迹
的变化。对这一点你怎么看呢?”
“摩迪默说过,那人在那一段夹道上是用脚尖在走路。”
“他只是重复了一个傻瓜在验尸时说的话。一个人有什么必要沿着夹道
用脚尖走路呢?”
“那怎么解释呢?”
“他是在跑呢,华生——没命地跑着,他在逃命,一直跑到心脏破裂倒
在地上死去为止。”
“他为了逃避什么才跑的呢?”
“问题就在这。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在开始跑以前已经吓疯了。”
“何以见得呢?”
“我想他的恐惧来自沼泽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只有一 个被吓得
魂飞魄散的人才会不是朝房子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跑。如果那吉卜赛人的证词
可以相信的话,他就是边跑边喊救命,而他奔跑的方向却正是最不可能有人
来救助的。还有,那天晚上他在等谁呢?为什么要在水松夹道而不在自己的
房子里等呢?”
“你认为他是在等人吗?”
“那人年纪较大身体又虚弱,我们可以理解,他会在傍晚的时候散散步。
可是地面潮湿而夜里又很冷。摩迪默医生的智慧确实值得赞赏,他根据雪茄
烟灰断定他竟站了五到十分钟,难道可以说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可是他每天晚上都出去呀!”
“我不认为他每天晚上都站在通向沼地的栅门前等待。相反,有证据表
明他总是躲避沼地。然而那天晚上他却在那里等过,而且是在他动身往伦敦
的前一个晚上。事情已经有点眉目,变得前后相符了,华生。请把小提琴递
给我,这件事等我们明早和摩迪默医生与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见了面时再
进一步考虑吧!”
第四章 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

我们的早餐桌早早的收拾干净了,福尔摩斯穿着睡衣在等着约定的来
访。我们的委托人很守时,钟刚敲十点,摩迪默医生就来了,后面跟着年轻
的准男爵。准男爵短小精悍,生着一双黑眼珠,约莫三十岁年纪,人很结实,
眉毛浓重,还有一副坚强而好斗的面孔。他身着浅红色苏格兰式服装,看外
表像是个历经风霜,大部分时间都在户外活动的人,可是他那深沉的眼神和
宁静自信的态度,显示出绅士风度。
“这就是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摩迪默医生说。
“噢,不错,”亨利爵士说道,“很奇怪,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就
是我这位朋友不建议今晨来找您,我也会来的。我知道您善于观察小问题。
今天早晨,我就遇到了一件事,百思不解。”
“请坐,亨利爵士。您是说您到了伦敦后遇到了一些奇特的事吗?”
“没什么要紧的事,福尔摩斯先生,多半是开玩笑。如果您认为这也是
信的话,这就是我今天早上收到的一封信。”
他把信放在桌子上,我们都探起身子去看。信纸很平常,呈灰色。收信
地址是“诺桑勃兰旅馆,”字迹潦草,邮戳是“查林十字街”,发信时间是
前一天傍晚。
“谁知道您会住到诺桑勃兰旅馆去呢?”福尔摩斯用敏锐的目光望着来
客问道。
“谁也不可能知道呀。我是在和摩迪默医生见面后才决定的。”
“但是,摩迪默医生肯定已到那里去过了吧?”
“没有,我以前是和一个朋友住在一起,”医生说,“我们并没有说过
要到这家旅馆去。”
“嗯,好像有谁对你们的行动关心着呢。”他从信封里拿出一页四折叠
的半张 13×17 英寸的信纸。他把信纸打开铺在桌上,中间有一行铅字拼贴成
的句子:
若你看重自己生命的价值或还有理性,那就远离沼地。
只有“沼地”两个字是用墨水写的。
“现在,”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说,“福尔摩斯先生,也许您可以告
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谁对我的事这么感兴趣呢?”
“您对这事是怎么看的,摩迪默医生?无论如何,您得承认这信里绝没
有什么神怪的成分吧?”
“当然没有,先生。但是寄信人倒有可能相信这是件神怪的事。”
“怎么搞的?”亨利爵士急促地问道,“你们二位对我的事似乎比我自
己知道得还要多得多。”
“我保证您离开这间屋子之前也会知道我们所知道的情况,亨利爵士。”
福尔摩斯说道,“眼下还是请您允许我们只谈这封昨天傍晚拼凑而成寄出的
有趣的信吧。有昨天的《泰晤士报》吗,华生?”
“放在那个墙角里呢。”
“劳驾拿给我好吗?请翻到专登主要评论的那一版。”他迅速地从上到
下扫了一遍,“这篇重要评论谈的是自由贸易,我来给你们读读其中的一段
吧。”
“也许你还会被花言巧语哄住,以为保护税则会对你的本行买卖或工业具有鼓励作
用,但若从理性出发,从长远着想,此种立法定会使国家远离富足,减少进口总价值,
并降低此岛国一般生活水平。”

“华生,你对这事怎么看呢?”福尔摩斯欣喜以极地叫了起来,满意地
搓着手,“这难道不是一种很可钦佩的情感吗?”
摩迪默医生用他那带着职业兴趣的神气望着福尔摩斯,而亨利・巴斯克
维尔爵士那双茫然的眼睛则盯住了我。
“我不大懂得税则之类的事,”亨利爵士说道,“可是依我看,就这封
短信来说,我们已经有点离题了。”
“刚好相反,我认为我们恰恰是在正题上,亨利爵士。华生比你更熟悉
我的探案方法,但恐怕连他也不见得很了解这个长句子的重要性呢。”
“是的,我承认我看不出两者之间的联系。”
“可是,亲爱的华生,两者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短信中的每个单字都
是从这个长句中抽出来的。例如:‘你’、‘你的’、‘生’、‘命’、‘理
性’、‘价值’、‘远离’等,你现在还看不出这些字是从那里面弄来的吗?”
“天啊!太对了!唉呀,您可聪明绝顶!”亨利爵士喊了起来。
“如果对此还有什么怀疑的话,从‘远离’和‘价值’这几个字由同一
处剪下来这一点,就足以消除怀疑了。”
“嗯,现在……确实!”
“的确,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摩迪默医生惊异地盯着我的朋友说,
“无论谁说这些字是由报纸上剪下来的,我都会相信,可是您竟能指出是哪
份报纸,还指出是剪自一篇重要的社论,我从没听过这么神的事。您是怎么
知道的呢?”
“我想,医生,您肯定能区别黑人和爱斯基摩人的头骨吧!”
“当——然。”
“但是,怎样区别呢?”
“因为那是我的特殊爱好,区别十分明显的。眉骨的隆起状况,面部的
斜度,颚骨的线条,还有……”
“这也是我的癖好呀,那差别也是同样的明显,正像黑人和爱斯基摩人
在您眼中的区别一样。在我看来,《泰晤士报》里所用的小五号铅字和半个
便士一份的晚报所用的拙劣字体之间,也同样有着显著的区别。区分报纸的
字体,对犯罪学专家说来,是最基本的常识。不过,坦率地讲,我年轻时也
曾把《利兹水银报》和《西方晨报》搞混了。但是《泰晤士报》评论栏所采
用的字形是很特殊的,不可能被误认为其它的报纸。因为这封信是昨天剪贴
而成的,所以昨天的报纸里可能找到这些文字。”
“我明白了,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说道,
“剪贴这封短信的那个人是用一把剪刀……”
“是指甲剪,”福尔摩斯说,“您可以看到,那把剪子的刃很短,因为
在剪下‘远离’这个词时剪了两下。”
“正是这样。那就是说,有个人用一把小剪刀剪下了这封信里的字,然
后用浆糊贴了上去……”
“用胶水。”福尔摩斯说。
“用胶水贴在纸上。可是我纳闷,为什么‘沼地’两字却是写的呢?”
“因为报纸上找不到这两个字。其它字在任何一份报纸上都能找到,是
常用字,可是‘沼地’这个词就不怎么常用了。”
“啊,对了,这样就能解释清楚了。您从这封信里还看出了别的什么吗?
福尔摩斯先生。”
“还有一二个迹象值得研究。他为了消灭一切线索,确曾煞费心机。这
地址,您看得出来,写得很潦草。可是《泰晤士报》这份报纸只有受过很高
教育的人才会看。因此,我们可以假定,这封信是受过相当教育的人制作的,
可是他装成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而从他尽力掩饰自己的笔迹看来,似
乎他担心这笔迹可能被您认出或查得出来。还有,您看得出来,那些字没有
贴成一条直线,有些贴得比其它字高出很多。例如说‘生命’这个词吧,贴
得却很不是地方。这可能说明剪贴的人的粗心、激动或是慌张。总而言之,
我倾向于后一种想法,因为这件事显然很重要,而这封信的编造者也不像是
个粗心大意的人。如果是慌张,这就引出了一个值得注意的新问题:为什么
他会慌张呢?因为清早寄出的信件,在他离开旅馆之前都会送到亨利爵士的
手里。写信的人是怕被人撞见吗?——可是怕的是谁呢?”
“现在我们简直是在瞎猜了。”摩迪默医生说道。
“嗯,应该说是在比较各种可能性,并将最接近实际的筛选出来;这就
是科学地运用想象力,可靠的事实根据永远是我们进行思考的出发点。现在,
还有一点,您无疑又会认为瞎猜,可是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信上的地址是在
一家旅馆写成的。”
“您凭什么这样说呢?”
“仔细检查一下,您就可看出来,笔尖和墨水都曾给写信人添了不少麻
烦。在写一个字的过程中,笔尖就两次挂住了纸面,墨水溅了出来。在写这
样短短的一个地址过程中,墨水就干了三次,说明瓶中的墨水不多了。您想
想看,私人的钢笔和墨水瓶是很少会这样的,而这两种情况竟然会同时出现,
当然更是少见的事了,而您知道,旅馆的钢笔和墨水却经常如此。真的,我
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我们到查林十字街附近的各旅馆去检查一下字纸篓,只
要找到评论被剪破的那份《泰晤士报》,我们就能马上找到发出这封怪信的
人了。啊!这是什么?”
他把贴着字的那张信纸拿到离眼睛只有一二寸远仔细检查起来。
“啊?”
“没什么,”他说着扔下了信纸,“这是半张空白信纸,上边连个水印
都没有。我想,我们从这封怪信上能得到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些了。啊,亨利
爵士,您到伦敦后,还发生过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吗?”
“嗯,没有,福尔摩斯先生。我想还没有。”
“您还没发觉有人注意您的行动或是跟踪您吗?”
“我好像是走进了一本情节离奇的小说里了,”我们的客人说,“见鬼,
跟踪我干什么?”
“我们马上就要谈这个问题了。在谈这问题之前,您再没有什么可告诉
我们了吗?”
“噢,这就要看什么是你们认为值得讲的了。”
“我认为日常生活里任何反常的东西都是值得讲的。”亨利爵士微笑起
来。
“对英国人的生活,我知道得还不多,因为我几乎全部时间都是在美国
和加拿大度过的。我想丢了一只皮鞋应该不会是这里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吧?”
“您丢了一只皮鞋吗?”
“我亲爱的爵士,”摩迪默医生叫了起来,“那不过是放错了地方罢了,
您回旅馆后就会找到的,何必拿这种小事来烦扰福尔摩斯先生呢?”
“唉,是他问我日常生活之外还发生过什么事情呀。”
“对,”福尔摩斯说,“不管这件事看起来是多么可笑。您刚才说您丢
了一只皮鞋吗?”
“唉,还不就是放错了地方嘛。昨晚我把两只鞋放在门外,今早起来一
看就只剩一只了。我去问过擦这双皮鞋的家伙,也没问出什么名堂来。最倒
霉的是,我昨晚刚从湖滨路买回这双高统皮鞋,还没来得及穿呢。”
“您既然还没穿过,为什么要拿到外面去擦呢?”
“那双浅棕色高统皮鞋还没上过油;因此我就把它放在外边了。”
“这么说,昨天您一到伦敦就马上出去买了一双高统皮鞋,是吗?”
“我买了很多东西,摩迪默医生陪着我四处跑。您知道,既然我们是到
那里去做乡绅,那么就得穿上当地式样的服装,也许我在美国西部所养成的
生活方式使我显得有些放荡不羁了呢。除了别的东西以外,我还花六块钱买
了这双棕色高统皮鞋,可是一次都还没穿,就被偷走了一只。”
“被偷去的东西似乎是不成对就没有用处,”福尔摩斯说道,“我赞同
摩迪默医生的看法,那只丢了的皮鞋可能不久就会找到的。 ”
“嗯,先生们,”准男爵语气坚定地说,“我觉得我已把自己所知道的
全都说了。现在,你们该实现你们的诺言了,把我们共同关心的事一五一十
地告诉我吧。”
“您的要求很合理,”福尔摩斯回答道,“摩迪默医生,我想最好还是
请您像昨天那样,把您知道的全部情况再讲一遍吧。”
听了福尔摩斯这番话,我们这位从事科学事业的朋友便从口袋里拿出了
手稿,像昨天早晨那样地把全部案情叙述了一遍。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全
神贯注地听着,不时惊呼出声。
“嗯,看来我是继承了一份包藏着宿怨的遗产,”听完长篇的叙述后亨
利说道,“当然,我从小就听到关于这只猎狗的故事,这是我们家最爱讲的
故事了,可是我从来就没相信过。看起来,我伯父的去世——啊,这件事使
我内心十分不安,而且至今我还糊里糊涂。而且似乎你们也还没弄清这究竟
是警察管的案子呢,还是牧师管的事。”
“是啊。”
“现在又多了个寄到我旅馆的这封信。我想它应该也和这件事有关系。”
“这说明,沼地上所发生的事,有人知道得比我们还多。”摩迪默医生
说。
“还有,”福尔摩斯说道,“那人对您并无恶意,他只是向您提出了危
险的警告。”
“也许是为了他们自己的目的,想把我吓跑。”
“啊,当然不排除那种可能,我非常感激您,摩迪默医生,您给我介绍
了一个具有多种有趣的可能性的案例。可是,亨利爵士,眼下一个很现实的
必须做出决定的问题,就是您究竟是去巴斯克维尔庄园好呢,还是不去好。”
“我为什么要不去呢?”
“似乎那里有危险。”
“您所说的危险,是来自我家族的那个恶魔呢,还是来自于人呢?”
“啊,那正是我们想要弄清楚的事。”
“不管是什么,我的答复是肯定的。地狱里并没有魔鬼,福尔摩斯先生,
而且世界上也没有人可以阻挡得了我回到我的家乡去。您可以把这句话当作
我的决定。”说话的时候,他那浓眉紧皱,面孔也变得暗红起来。显然,巴
斯克维尔家族的暴躁脾气,在他们这位唯一的后裔身上,并没有完全消失。
“同时,”他接着说,“对于你们刚才告诉我的全部情况,我还没来得及加
以思考。这是件大事,只聚谈一次,谁也不可能全部了解并做出决定来,我
想经过独自静思以后再决定。喂,福尔摩斯先生,现在已十一点半了,我要
马上回旅馆去。如果您和您朋友华生先生能在两点钟来和我们共进午餐,那
时,我想我能更清楚地告诉你们这件事让我震惊的程度有多大。”
“华生,你看这样方便吗?”
“没问题。”
“那您就等着我们吧。我为您叫一辆马车好吗?”
“我遛一遛,这件事实在让我太激动了。”
“很高兴陪您散步,”他的同伴说。
“那么,我们就两点钟见吧。再见,早安!”
我们听到两位客人下楼的脚步声和关上前门的砰的一声。福尔摩斯突然
由一个懒散的睡眼惺忪的人变成了个说干就干的人了。
“穿戴好鞋帽,华生,快!抓紧时间!”他冲进屋内,几秒钟以后就已
脱下睡衣穿好上衣出来了。我们匆忙走下楼梯来到街上。我们看到摩迪默医
生和巴斯克维尔爵士在前面,往牛津街方向约二百码的地方。
“要不要我跑去把他们叫住?”
“上帝呀,千万别这样,我亲爱的华生。你能陪着我,我就非常满足了。
我们的朋友确实很聪明,今天早晨真是很好散步。”
我们加快了步伐,使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半。然后就跟在他们后面,
总是保持着一百码的距离,我们随他们走上了牛津街,又转到了摄政街。有
一次他们俩站住了,向商店的橱窗里探望着,福尔摩斯也同样地看着路边的
橱窗。过了不久,他高兴得轻轻地叫了一声,顺着他那急切的眼神,我看到
停在街对面的一辆双轮马车现在又慢慢前进了,里面坐着一个男人。
“就是那个人,华生,赶快!即使别的什么也干不了,我们至少应该把
他看清楚。”
刹那间,我从马车的侧窗看到一张面孔,面孔上有一绺浓密的黑须和一
双炯炯逼人的眼睛,这时正向我们转过头来。突然,他打开了车顶的滑动窗,
向马车夫喊了几句,马车就沿着摄政街疯狂地飞奔而去。福尔摩斯焦急地四
下张望,想找一辆马车,可是没有空车。接着他就冲向前去,在车马的洪流
里疯狂地追赶着,可是那马车跑得太快了,已经跑出了我们的视线。
“唉,”福尔摩斯喘着粗气,脸色发白,从车流中钻了出来,恼怒地说
道,“我们可曾有过这样的坏运气和干得这么糟的事吗?华生,如果你为人
诚实,就应该把这事也记下来,作为我战无不胜的反证吧。”
“那人是谁?”
“不知道。”
“是盯梢的吗?”
“哼,根据所听到的情况判断,显然巴斯克维尔一到伦敦就被人紧紧盯
上了。要不怎么那样快就有人知道了他住在诺桑勃兰旅馆呢?如果第一天他
们就盯上了他,我肯定,第二天也会要盯的。你可能已察觉到了,摩迪默医
生讲那个传说时,我曾到窗前去过两次。”
“是的,我还记得。”
“我是在街上找假装闲逛的人,可是一个也没看到,我们的对手很精明
啊,老兄。这事很微妙,虽然我还不能肯定对方是善意还是恶意,但我觉得
他是个机智能干的人。我们的朋友一出门,我马上就跟上了,为的是想发现
他们的暗中追踪者,他狡猾得很,连走路都觉得靠不住,他为自己准备了一
辆马车,这样他就能跟在后边闲逛,或者从他们身旁猛冲过去,而不引起注
意。他这手法还有个特别的优势呢:他们一坐上马车,他马上就能跟上去。
但是,显然也有弊端。
“这样他就要完全受马车夫的摆布了。”
“一点不错。”
“我们没记下车号,多可惜。”
“我亲爱的华生,虽然我显得有些笨拙,可是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连车
号都忘了记下来吧?车号是 2704。但是,目前它对我们还没有用处。”
“我想不出当时你还能干别的什么。”
“我看到那辆马车时,本应该马上转身往回走,不慌不忙地也雇上一辆
马车,保持一定的距离跟在那辆马车后面,或者干脆驱车到诺桑勃兰旅馆去
等。当那个来历不明的人跟着巴斯克维尔到家,我们就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
人之身,看着他到什么地方去。可是当时由于我的粗心急躁,使得我们的对
手极狡猾地先采取了行动,我们却暴露了自己,失去了目标。”
我们一边谈着话一边顺着摄政街漫步,我们前面的摩迪默医生和他的伙
伴早就不见了。
“现在再跟在他们后面已没有什么意义了,”福尔摩斯说道,“盯梢的
人走了,就不会再回来。我们得考虑一下,我们手里还剩下哪几张牌,要用
就用得果断。你能记得车中人的面貌吗?”
“我只认出他的胡须来。”
“我也能——可是我想那可能是假胡须。对于一个干这种细致工作的聪
明人来说,一绺胡子只掩饰了他的相貌,没别的作用。进来吧,华生!”
他走进了本区的一家佣工介绍所,受到了经理的热情欢迎。
“啊,威尔森,看来你还没忘记我曾帮过你忙的那桩小案子!”
“没有,先生,我当然没忘。您挽救了我的名誉,甚至可能还救了我的
命呢。”
“老伙计,你夸大其词了。威尔森,我记得你的助手里有个叫卡特莱的
孩子,那次调查中他露了两手。”
“是的,先生,他还在我们这里呢。”
“能把他叫出来吗?谢谢!还想请您把这张五镑的钞票换成零钱。”
一个十四岁的,精神抖擞而机灵的孩子,应声出来了。他站在那里,崇
敬地注视着这位大侦探。
“请把那本首都旅馆指南递给我,”福尔摩斯说道,“谢谢!喂,卡特
莱,这里有二十三家旅馆,全都在查林十字街附近。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先生。”
“你要一家一家地到这些旅馆去。”
“是,先生。”
“每到一家就给看门人一个先令,这里是二十三个先令。”
“是,先生。”
“你告诉他们,你要看看昨天的废纸,你就说你在找一份送错了的重要
电报。明白了吗?”
“明白了,先生。”
“可是真正要你找的是一张被剪子剪了一些小洞的《泰晤士报》。这里
有一份《泰晤士报》,就是这一篇,你很容易认出来的。你认得出来吗?”
“认得出来,先生。”
“看大门的每次都会把看客厅门的人叫来问,你也要给他一个先令。再
给你二十三个先令。这二十三家中你可能发现大多数店家的废纸昨天都被烧
掉或已运走了,其中三四家可能将一堆废报纸指给你看,你就在那废纸堆里
找这一张《泰晤士报》,但也可能什么都找不到。再给你十先令应急。傍晚
以前你往贝克街我的家里发个电报,报告查找结果。现在,华生,我们剩下
要做的事只有打电报查那个马车夫了,车号是 2704,然后到证券街的一家美
术馆去消磨掉时间,再去旅馆。”
第五章 三条断了的线索

福尔摩斯有着很强的排遣烦恼的能力。一直困扰着我们的怪事在这两小
时内似乎已全被遗忘了,他全神贯注地欣赏着近代比利时大师们的绘画。从
美术馆到诺桑勃兰旅馆的路上,他除了艺术,别的什么也不谈。其实,他对
艺术的见解是很粗浅的。
“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正在楼上等着你们呢。”帐房说道,“他吩咐
我你们一来就立即把你们领上去。”
“我想看看你们的旅客登记薄,你不介意吧?”福尔摩斯说。
“当然不。”
从登记簿上可以看到,在巴斯克维尔之后又来了两批客人。一批是来自
新堡的肖菲勒斯・约翰森一家,另一批是来自奥吞州亥洛镇的欧摩太太及女
佣人。
“这一定是我认识的那个约翰森吧,”福尔摩斯问守门人说,“他是个
律师,头发花白,走路有点跛,是吗?”
“不,先生,这位约翰森先生是煤矿主,一位好动的绅士,年纪没您大。”
“您一定把他的职业弄错了吧?”
“不会的,先生!他在我们旅馆已住了多年了,我们都很了解他。”
“啊,这就行了。还有欧摩太太,这名字我似乎也记得,请原谅我的好
奇心,可是在探访一个朋友时遇到另一个朋友,这也是常有的事。”
“他是一位病弱不堪的太太,先生。她丈夫曾做过葛罗斯特市的市长。
她进城时总是住在我们这里。”
“谢谢您,恐怕不能称她为我的熟人了。”
“刚才我们所问的问题已证明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华生,”我们一起
上楼时,他低声说。“我们现在知道了,那些对我们的朋友极感兴趣的人,
并没有和他住在同一个旅馆里。这就是说,虽然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他
们非常热衷于盯他的梢,可是,他们同时也非常害怕被他发现。啊,这一事
实很能说明问题。”
“说明什么呢?”
“它说明——上帝呀,亲爱的朋友,你这是怎么了?”
我们快走到楼梯顶时,迎面遇上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他气得满脸通
红,手里提着一只满是灰尖的旧高统皮鞋。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而一当他开
口说话时,就比早晨声音高亢得多,西部口音也重得多了。
“这旅馆的人,似乎看我好欺侮似的,”他喊道,“他们得小心点,不
然就会发现开玩笑找错了人。真是岂有此理!如果他找不到我丢了的鞋子,
那就会有麻烦了。我是最不怕开玩笑的,福尔摩斯先生,可是这回他们未免
有点过分了。”“还在找皮鞋吗?”
“是啊,先生,而且非找到不可。”
“可是您说过,您丢的是一只棕色的新高统皮鞋啊?”
“是啊,先生,可是现在又丢了一只黑色旧皮鞋。”
“什么!恐怕您不是说……”
“我正是说,我一共有三双鞋——棕色的新鞋、黑色的旧鞋和我现在穿
着的这双漆皮皮鞋。昨晚他们拿走了我一只棕色皮鞋,今天又偷走了我一只
黑色的——喂,你找到了没有?说呀,喂,别站在那光瞪眼!”
一个惊慌不安的德国籍侍者来到了面前。
“没找到,先生。旅馆里我都问遍了,可是什么结果也没有。”
“好吧,太阳下山前把鞋给我找回来,不然我就去找老板,告诉他,我
马上就离开这旅馆。”
“会找到的,先生,只要您能稍稍忍耐一下,我保证一定找到。”
“但愿如此,在这贼窝里我可不能再丢东西了。咳,福尔摩斯先生,请
原谅我竟因为这种小事烦扰了您……”
“我倒认为这是件很值得费点心思的事呢!”
“啊,您把它看得太严重了吧。”
“您怎么解释这事呢?”
“我压根儿就不想解释。在我身上所发生过的事情中,这件可算是最气
人和最奇怪的了。”
“也许是最奇怪的……”福尔摩斯意味深长地说道。
“您对这事怎么看呢?”
“哦,我不敢说我已经有了成熟的想法。您的这件案子很复杂,亨利爵
士。把此事与您伯父的死联系起来看,我还真不敢说,在我经手办理过的五
百件大案里,是否有一件像这件一样的曲折离奇。可是我们已经掌握了几条
线索,其中必有一条可以使我们找到真相。我们也许会在错误的线索上浪费
些时间,但我们早晚会找到正确的线索的。”
我们吃了一顿愉快的午餐,饭间很少谈到那烦人的案子。饭后,福尔摩
斯在客厅里问巴斯克维尔的去留意向。
“到巴斯克维尔庄园去。”
“什么时候?”
“周末。”
“总的来说,”福尔摩斯说道,“我觉得您的决定是明智的。我有充分
的证据,您在伦敦已经被人盯上了,在这样大的城市里,在成千上万的人群
里,很难弄清这些人是谁,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他们怀有恶意,他们就
可能给您带来不幸,我们恐怕也无力阻止。摩迪默医生,您不知道今天早上
你们从我家出来之后就被人盯上了吗?”
摩迪默医生非常吃惊。
“被盯上了!谁?”
“很不幸,我也不知道。您在达特沼地的邻居和熟人之中,有没有胡子
又黑又长的人?”
“没有——嗯,让我想想看——啊,对了,查尔兹爵士的管事白瑞摩留
着络腮黑胡子。”
“啊!白瑞摩在什么地方?”
“他总管那座庄园。”
“我们最好证实一下,他是否确实待在庄园里,说不定他现在就在伦敦
呢!”
“您怎么来证实呢?”
“给我一张电报纸。写上‘是否为亨利爵士准备好了一切?’这样就行
了。发往巴斯克维尔庄园,白瑞摩先生收。离庄园最近的电报局在什么地方?
格林盆吗?好极了,我们再发一封电报给格林盆的邮政局长,就写‘发给白
瑞摩先生的电报务交本人。如不在,请回电通知诺桑勃兰旅馆亨利・巴斯克
维尔爵士。’这样一来,晚上前我们就能知道白瑞摩是否在庄园里了。”
“这主意好,”巴斯克维尔说道,“可是,摩迪默医生,这个白瑞摩是
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已故老管家的儿子,他们家已先后四辈人负责照看这所庄园。据
我所知,他们夫妇俩在乡间是很受人尊敬的。”
“同时,”巴斯克维尔说道,“事情很清楚,只要我们家没有人住在庄
园里,这里就成了他们的美满家园了,而且还什么都不用做。”
“这倒不假。”
“白瑞摩从查尔兹爵士的遗嘱里得到什么好处没有?”福尔摩斯问道。
“他和他妻子各得五百镑。”
“啊!他们事发是否知道将来会要拿到这笔钱呢?”
“知道,查尔兹爵士很喜欢谈他那遗嘱的内容。”“这很有意思。”
“我希望,”摩迪默医生说道,“您不要用怀疑的目光看待每个从查尔
兹爵士的遗嘱里得到好处的人,他也留给我一千镑呢!”
“真的吗?还有别的人吗?”
“还有很多给个人和公共慈善事业的大小款项。其余都归亨利爵士。”
“余产有多少呢?”
“七十四万镑。”
福尔摩斯惊奇地扬起了眉毛说:“我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大的数目。”
“查尔兹爵士以富有闻名,可是我们在查验他的证券以前,并不知道他
究竟有多富。他全部财产的总值将近一百万镑。”
“上帝啊!一个人见了这样大的赌注就是拚命也要赌他一场了。可是还
有一个问题,摩迪默医生,假如我这位年轻的朋友遭到不测——请您原谅我
这不愉快的假设吧——谁来继承这笔财产呢?”
“因为查尔兹爵士的弟弟罗杰・巴斯克维尔尚未婚娶就死了,所以财产
应当传给远房的表兄弟戴斯蒙德家里的人了。杰姆士・戴斯蒙德是威斯摩兰
的一位年长牧师。”
“谢谢您。这些细节都是很有用的。您见过杰姆士・戴斯蒙德先生吗?”
“见过,他来拜访过查尔兹爵士。他是个仪态端庄的人,过着圣洁的生
活。我还记得,他不愿从查尔兹爵士那里接受任何财产,虽然查尔兹爵士曾
执意赠送。”
“这个毫无癖好的人竟要成为查尔兹爵士万贯家财的继承人。”
“他将成为产业的继承人,这是法律规定的。他还将继承钱财,除非现
在的所有者另立遗嘱——当然他爱怎么处置就可以怎么处置。”
“亨利爵士,您立过遗嘱吗?”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我还没来得及呢,因为昨天我才知道是怎么回
事。可是,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我总觉得钱财不应该与产业和爵位分离。这
是我那可怜的伯父的看法。如果主人没有足够的钱维持产业,他怎么能恢复
巴斯克维尔家族的荣光呢?房地产与钱财绝不能分开。”
“非常正确,啊,亨利爵士,关于您应该马上到德文郡去这一点,我们
的看法一致。但有一个条件,您决不能单独去。”
“摩迪默医生和我一起回去。”
“可是摩迪默医生有医务在身,而且他家离您家也有好几英里,尽管他
对您怀有无比的好意,恐怕也是爱莫能助。不行,亨利爵士,您必须另找一
个可靠的人一起去,他必须时刻陪伴在您身边。”
“您本人去有可能吗,福尔摩斯先生?”
“如果情况危急的时候,我一定尽可能亲自出马,但是您可以理解,我
得接受广泛的咨询和来自各地的请求,不可能无限期地离开伦敦。眼下就有
一位英格兰的极为可敬的人物正在受人威胁和污蔑,而只有我才能制止这一
灾难性的丑行。您看得出来,现在让我到达特沼地去是毫无可能的。”
“那么,您准备让谁去呢?”
福尔摩斯的手搭在我的胳膊上。
“如果我的朋友愿意的话,那末处于危急之中的您要想找一个人来陪伴
和保护,就再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这个意外的建议使我完全不知所措。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巴斯克维尔就
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热情地摇了起来。
“啊,华生医生,您真是太好了。对于我的处境,您知道得和我一样多。
如果您能到巴斯克维尔庄园去陪我度过难关,我将永志不忘。”
冒险对我是永远具有吸引力的,何况我还抵御不了福尔摩斯的恭维和准
男爵把我当伙伴看待的真挚之情。
“我去,我很愿意去,”我说道,“这样使用我的时间非常值得。”
“你得详细向我报告,”福尔摩斯说道,“当危险到来的时候——危险
总是会来的——我会告诉你如何行动。我想星期六就能准备好动身吧?”
“华生医生方便吗?”
“没问题。”
“那么,除非我另有通知,星期六我们就在车站碰头,坐从帕丁顿开来
的十点三十分的那趟车。”
正当我们起身告辞时,巴斯克维尔突然发出了胜利的欢呼,并且冲向墙
角,从橱柜底下拖出一只棕色的高统皮鞋。
“正是我丢的那只鞋。”他喊了起来。
“但愿我们所有的困难都像这件事一样消失!”福尔摩斯说道。
“可这真是件怪事,”摩迪默医生说道,“午饭以前,我已在这屋里仔
细找过了。”
“我也找过了呀!”巴斯克维尔说,“到处找遍了。”
“这么说来,一定是我们在吃午饭时,侍者放到那里去的。”
那德国籍侍者被叫来,可是他说此事他一点也不知道,无论怎么问他也
问不出个名堂。目的不明的神秘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现在又多了一件。除
了查尔兹暴死前前后后可怕的事情之外,这两天之内就又意外地发生了一连
串无法解释的怪事,其中包括收到用铅字凑成的信,双轮马车里那个蓄着黑
胡子的盯梢人,新购棕色皮鞋的遗失和旧黑皮鞋的失踪,还有现在被送还的
新的棕色皮鞋。回贝克街的路上福尔摩斯沉默无语地坐在车里,我从他那紧
皱的双眉和严峻的面孔可以看出,他的心里正和我一样,忙于进行各种推想
来解释这一切奇异而又显然彼此毫无关联的插曲。整个下午直至深夜,他都
呆坐在那,沉浸在烟雾和深思之中。
晚饭前送来了两封电报,
第一封是:

顷悉,白瑞摩确实在庄园。巴斯克维尔。
第二封是:

遵旨在 23 家旅馆搜寻,未发现被剪破之《泰晤士报》。甚歉。卡特莱。

“这两条线索都完了,华生。再没有比事事不顺的案子更恼人。我们得
换个思路另找线索。”
“我们还可以找到给那盯梢人赶车的车夫呀。”
“没错。我已发了电报要求执照管理科查清他的姓名和地址——如果现
在来的就是我那电报的答复,我也不会感到意外的。”
事实上,门铃声所带来的比我们希望的还要令人满意。因为门一开就进
来了一个举止粗鲁的家伙,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我接到总局的通知,说这里有一位绅士要找 2704 号车的车夫!”他说
道,“我赶马车已经七年了,从来还没有听到过乘客抱怨过一句;我从车场
直接到这里来了,我要当面问清,您对我什么地方不满意。”
“伙计,我对你没有丝毫不满,”福尔摩斯说,“相反,如果你能清楚
地回答我的问题,我将给你半个金镑。”
车夫听了咧嘴笑道:
“啊,我今天可真是碰上好日子啦。先生,您要问我什么呢?”
“首先,你的姓名和地址,以便以后需要你时好再去找你。”
“约翰・克雷顿,住在特皮街 3 号,我的车是从滑铁卢车站附近的希波
利车场租来的。”
福尔摩斯将这些记了下来。
“现在,克雷顿,请你告诉我今天早上来监视这幢房子,后来又在摄政
街尾随两位绅士的那个乘客的情况吧。”
那人似乎很吃惊,并且有点不知所措。
“嗨,这件事好像用不着我再告诉您了,因为您知道的和我一样多,”
他说,“事实是,那位绅士说他是个侦探,并且说关于他的事不许对任何人
讲。”
“好伙计,此事关系重大,如果你想对我隐瞒任何东西,你会要倒霉的。
你说你的乘客对你说他是个侦探吗?”
“是的,他是这么说的。”
“什么时候说的呢?”
“离开我的时候。”
“他还说过别的什么吗?”
“他提到了他的名字。”
福尔摩斯得意地迅速瞟了我一眼。“噢,他提到了他的名字,是吗?那
可真有点冒失。他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的名字,”车夫说,“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我还从未看到过我的朋友这样吃惊。刹那间他惊愕得坐在那里一声不
吭。接着,他又放声大笑起来。
“妙啊,华生,妙不可言,”他说,“我觉得他和我一样机智敏捷。上
次他可把我搞得真够难受的——他叫歇洛克・福尔摩斯,是吗?”
“是的,先生,这就是那位绅士的姓名。”
“太好了!告诉我他是在哪里上车的和那以后的情况吧。”
“他九点半在特莱弗嘎广场叫了我的车,他说他是侦探,又说如果我整
天绝对服从他的调遣而不提任何问题的话,他将给我两个金镑。我很高兴地
同意了。我们首先来到诺桑勃兰旅馆,在那里一直等到两位绅士出来并坐上
马车。我们跟着他们的马车,直到他们在这里附近下车。”
“就是这个大门。”福尔摩斯说道。
“啊,这一点我不敢肯定。可是,我敢说我的乘客无所不知。我们停在
街上等了一个半小时。后来有两位绅士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我们就沿着贝克
街跟踪下去,并沿着……”
“后面的我知道了。”福尔摩斯插言道。
“我们在摄政街走到约四分之三的地方时,忽然间,那位绅士打开了车
顶滑窗,高声喊着让我尽可能快地将车赶向滑铁卢车站。我抽着马,不足十
分钟就赶到了。他真的给了我两个金镑就进车站了。就在他正准备离开时,
他转过身来说道:‘你要是知道了你的乘客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你也许
会感兴趣。’我就是这样知道他的名字的。”
“原来如此。你后来再也没见到过他吗?”
“他进车站后,我就再没见到过他了。”
“现在你会怎样描绘一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呢?”
马车夫搔了下头皮。
“啊,他可真不那么容易描绘。我看他有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比你
矮二三英寸,先生。衣着像个绅士,蓄着的黑胡须修剪得很整齐,脸色苍白。
我想我说不出更多的东西了。”
“眼珠的颜色呢?”
“不,我说不上来。”
“别的你什么也记不得了吗?”
“对,先生,记不得了。”
“好吧,这是半个金镑。如果以后你能带来更多的消息,还可以再得半
个金镑。晚安!”
“晚安,先生,谢谢您。”
约翰・克雷顿格格地笑着走了。福尔摩斯耸了耸肩,带着失望的微笑转
过头来。
“我们的第三条线索又断了,刚开头就又结束了。”他说道,“这个狡
猾的流氓!他知道我们的底细,他知道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会来找我,在
摄政街发觉了我是谁,想到我可能记下马车号码,肯定会去找车夫,于是送
回这个口信来戏弄我。我说,华生,这回我们碰上个厉害对手了。我在伦敦
已经受到挫折。但愿你在德文郡的运气好一点,可是我心里还是踏实不下
来。”
“对什么不放心呢?”
“对派你去不放心。这事很棘手,华生,棘手而又危险,这事我越看越
觉得不对劲。是啊,亲爱的朋友,你也许觉得好笑,可是我要说,如果你能
平平安安地回到贝克街来,那我就太高兴了。”
第六章 巴斯克维尔庄园

在约定的那一天,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和摩迪默医生都做好了准备。
我们按计划到德文郡去。歇洛克・福尔摩斯和我一道坐车到车站,并对我作
了些临行前的指示和建议。
“我不想用各种说法和怀疑来影响你,华生,”他说,“我只要求你将
各种事实尽可能详尽地报告给我,至于归纳推理就留给我好了。”
“哪些事实呢?”我问道。
“与该案可能有关的任何事实,无论是多么地间接,特别是年轻的巴斯
克维尔与邻里的关系或与查尔兹爵士暴卒有关的任何新的问题。前些天,我
曾亲自作过一些调查,但是这些调查结果恐怕都是无济于事的。只有一件可
以肯定,就是下一个继承人杰姆士・戴斯蒙德先生是一位年事稍长的绅士,
心地非常善良,因此这些迫害行为不会是他干出来的。我真觉得我们可以排
除他来考虑问题,剩下的实际上也就只有沼地那些环绕在亨利・巴斯克维尔
周围的人了。”
“首先辞掉白瑞摩夫妇不好吗?”
“千万别,否则你就要大错特错了。如果他们是无辜的,那就太不公正
了;如果他们有罪,这样一来,就反而不能对他们治罪了。不,不,不能这
样,我们得把他们列入嫌疑名单。假 如我没有记错的话,还有一个车夫和两
个沼地农民。还有我们的朋友摩迪默医生,我相信他的诚实,但是,他的太
太,我就一无所知。生物学家斯台普吞,还有他的妹妹,据说是位动人的年
轻女郎。赖福特庄园的弗兰克兰先生,对他的情况还不清楚。还有其它一两
个邻居。这些都是你必须加以特别关注的人物。”
“我会尽力而为的。”
“我想你带上武器了吧?”
“带了,我想还是带去的好。”
“当然,你那支左轮手枪应该日夜随身带着,不能有一时一刻的疏忽。”
我们的朋友们已订好了头等车厢的座位,正在站台上等着我们呢。
“有新消息吗?”福尔摩斯问道。
“没有,什么消息都没有,”摩迪默回答说,“可是有一件事,我敢担
保,前两天我们并没有被人盯梢。我们出去,没有一次不是留意观察的,谁
也逃脱不了我们的眼睛。”
“我想你们时刻在一起的吧?”
“除了昨天下午。我每次进城来,总是要用一整天时间花在消遣上面,
因此我将昨天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消磨在外科医学院的陈列馆里了。”
“我到公园看热闹去了,”巴斯克维尔说,“可是我们并没有遇到任何
麻烦。”
“不管怎么说,还是太疏忽大意了,”福尔摩斯一面说,一面很严肃地
摇着头,“亨利爵士,我请求您不要单独,否则就要大祸临头了。您找到了
另一只高统皮鞋了吗?”
“没有,先生,再也找不到了。”
“真是有趣。好吧,再见,”当火车徐徐开动的时候,他站在月台上说,
“亨利爵士,要记住摩迪默医生给我们讲的那个怪异而古老的传说中的一句
话——不要在黑夜降临、罪恶势力嚣张的时候走过沼地。”
我们已远离月台时,我回头望去,只见福尔摩斯严肃的修长身影依然站
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目送着我们。
这真是一次短暂而又愉快的旅行,这段时间里,我和我的两位同伴比以
前更加亲密了,有时我还和摩迪默医生的獚犬嬉戏。行车几小时以后,棕色
的大地慢慢变成了红色,砖房变成了石头建筑,枣红色的牛群在树篱圈起来
的地里吃着草,葱绿的草地和茂密的菜园表明,这里的气候湿润,好收成轻
易可得。年轻的巴斯克维尔热切地向窗外眺望着,一看到德文郡那熟悉的风
景,就高兴得叫了起来。
“自从离开这里以后,我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华生医生,”他说道,
“可是从来没见过一个地方这么美。”
“我还从没见到过一个不赞美故乡的德文郡人呢。”我说道。
“不光是本郡的地理条件,就是本地的人也是都不俗呢。”摩迪默医生
说道,“来看我们这位朋友,圆圆的头颅就属于凯尔特型的,里面充满了凯
尔特人的强烈感情。可怜的查尔兹爵士的头颅则属于一种罕见的典型,他的
特点一半像盖尔人,一半像爱弗人。以前看到巴斯克维尔庄园的时候,您还
很小,是不是?”
“我父亲去世时,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那时他住在南面海边的一幢
小房子里,所以我从未见过这庄园。我父亲去世后,我就直接到美洲的一个
朋友那儿去了。跟您说吧,对于这庄园,我和华生医生一样感到新鲜,我很
想看一看沼地。”
“是吗?那样的话,您很快就要如愿以偿了,因为您就要看到沼地了。”
摩迪默医生一面说着一面向车窗外边指着。
在那被切割成无数绿色方格的田野和连成一条曲线的林梢尽头,一座灰
暗苍郁的小山耸立在那里,山顶上有形状奇特、参差不齐的缺口,远远望去
隐约朦胧,宛如梦幻之景。巴斯克维尔两眼盯住那小山久久坐着。从他那热
切的面部表情看得出来,这地方对他关系有多么重大,那怪异的、被同族人
掌管了那么久、处处都能引起人们对他们深深回忆的地方,第一次出现在他
眼前。他穿着苏格兰呢服装,说话带着美洲口音,坐在一节普普通通的火车
车厢的角落里,可是他那黝黑而富有表情的面孔,总让我真切地感觉到他确
实是那个高贵,热情的家族的后裔,而且具有一家之主的风范。他那浓浓的
眉毛、神经质的鼻孔和栗色的大眼睛显示着自尊、豪迈和力量。假如那恐怖
的沼地里果真出现了什么困难和危险,他至少是个切实可靠的、会勇敢地担
当起责任来的人。
火车在一个路边小站停了下来,我们下了车。矮矮的白色栏杆外停着一
辆两匹短腿小马拉着的四轮马车在那里等着。显然我们的到来是件大事,站
长和脚夫都向我们围了上来,帮着我们搬行李。这里本是一个宁静、可爱而
又纯朴的地方,但是,在出口处有两个着黑制服、军人模样的人站在那里,
却不由得使我感到诧异。他们身挎来福枪,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们走过去。
车夫是个身材矮小的家伙,相貌冷酷而又粗野,他向亨利・巴斯克维尔行了
个礼。几分钟之后,我们便沿着宽阔的灰白色的大道疾驰而去了。起伏不平
的牧草地,在大道的两侧向上延伸,透过浓密树荫的缝隙,可以看到一些墙
头和屋顶都被修成人字形的古老房屋,阳光下宁静的村子后面出现了绵延不
断的被傍晚的天空衬托出来的阴沉沼地,中间还排列着几座参差不齐的、险
恶的小山。
这时四轮马车转入了旁边的一条岔路,穿过了被车轮在几世纪里轧成
的、深深下陷的小巷似的沟道,曲折上行,道路两侧都是长满着湿漉漉的苔
藓和枝叶肥厚的羊齿植物的石壁。古铜色的蕨类和色彩斑驳的黑莓在落日的
余辉下闪闪发光。我们一直往上走着,过了一座花岗石的窄桥,就沿着一条
奔腾咆哮的急流向前走了。水流湍急,泡沫翻滚,在灰色的乱石之间咆哮而
去。峡谷里长着密密麻麻的橡树和枞树,道路沿着曲折迂回的小河蜿蜒溯流
而上。在每一个弯道,巴斯克维尔都要高兴得欢呼起来,他一面好奇地环顾
四周,一面向我们问这问那。在他眼里,什么都是美丽的,可是我总觉得这
一带乡间有一种凄凉的气氛和深秋的意味。小路上铺满了枯黄的树叶,我们
经过时,又有些树叶从头顶上翩翩飘落下来。马车在铺满枯叶的路上驶过时,
辚辚的轮声消失了——这些东西在我看来都是造物主撒在重返家园的巴斯克
维尔家族后裔车前的不祥的礼物。
“啊!”摩迪默医生叫了起来。“那是什么?”
前面出现了布满着石南丛灌木的陡斜的坡地,这是沼地边缘突起的一块
地。最高处,有一个士兵骑在马上,清清楚楚的,就像是碑座上的骑士的雕
像,黝黑而严峻,马枪搭在伸向前方的左臂上随时准备射击。他在监视着我
们走过的这条道路。
“那是怎么回事啊,波金斯?”摩迪默医生问道。
车夫转过身来说道:
“王子镇逃走了一个犯人,先生,他已经逃出来三天了,狱卒们正监视
着每一条道路和车站,可是至今没找到他的踪迹。附近的农户们很不安,老
爷,这倒不假。”
“啊,知道了,如果谁能提供消息,就能拿到五镑的赏金呢。”
“是啊,老爷,可是冒着被人割断喉管这么大的危险,拿到五镑钱,就
显得太可怜了。要知道,这可不是个一般的罪犯啊。他可是个亡命之徒。”
“那么,他到底是谁呀?”
“他叫塞尔丹,就是那个纳亭山杀人的凶手。”
那宗案子我记得很清楚,此人真是罪大恶极,全部暗杀的过程都贯穿着
绝顶的暴行,此案曾引起了福尔摩斯的兴趣。后来之所以免于死刑,是由于
他的行为出奇地残暴,人们怀疑他的精神是否正常。我们的马车爬上了斜坡
的顶端,面前出现了广袤的沼地,上面点缀着很多圆锥形的石冢和凹凸不平
的岩岗,色彩斑驳陆离。一阵冷风从沼地上吹来,我们不由得一阵寒战。在
那荒无人烟的平原上,这个魔鬼一般的人,没准在哪一条沟壑之中像个野兽
似地潜藏起来,对摈弃他的那些人怀着满腔仇恨。光秃秃的荒地,冷飕飕的
寒风和阴暗的天空,再加上这个逃犯,使这一切显得越发恐怖了。就连巴斯
克维尔也沉默了,他把大衣裹得更紧了。
富饶的乡区已落在我们身后的坡下,我们回头遥望,只见夕阳斜照,把
流水照得像金丝一般,初耕的红土地和茂密的森林都在闪烁发光。前面褐绿
相间的斜坡上的道路益发变得荒凉萧瑟了,到处散布着巨石。我们时而路过
沼地小房,墙和屋顶都是用石料砌成的,墙上也没有蔓藤掩饰它那粗糙的轮
廓。我们俯视之中,忽然看到了一处像碗似的凹地,那里一小片一小片苍老
而矮小的橡树和枞木被多年的狂风吹弯了腰,树林中伸出了两个又细又高的
塔尖。车夫用鞭子指了指说道:
“那就是巴斯克维尔庄园。”
庄园的主人站了起来,双颊泛红,两眼出神地凝望着,几分钟后,我们
就来到了庄园门口。大门是用稠密的、曲折交织成奇妙花样的铁条制成的,
一边有一根久经风雨侵蚀的柱子,长了苔藓,显得很脏,柱顶刻有野猪头。
门房已成一片废墟,只剩下黑色花岗石和一根根光秃秃的橡木。而它的对面
是一座刚刚建成一半的新建筑,是查尔兹爵士动用从南非赚来的黄金兴建
的。
一进大门就上了小道。这时,车轮走在落叶上,没有一丝声响,老树的
枝丫在我们的头顶上交织成一条阴暗的拱道。长而阴暗的车道末端有一幢房
屋幽灵似地发着亮光,巴斯克维尔不由得战栗了一下。
“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吗?”他低声问道。
“不,不是,水松夹道在另一头。”
这位年轻的继承人脸色阴郁地向四周眺望着。
“住在这种的地方,难怪我伯父总觉得要大难临头了,”他说道,“这
里足以让任何人恐惧。我决定在六个月内在厅堂前装上一行一千支烛光的天
鹅牌和爱迪生牌的灯泡,那时您恐怕再也认不出这个地方了。”
道路通向一片宽阔的草地,房子已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在微弱的光线下,
我看见中央是一幢坚实的楼房,楼前有个突出的门廊。房子的前墙爬满了常
春藤,只有窗户或装有盾徽的地方被剪去了,就像是黑色面罩上打了补钉似
的。中央这座楼上有一对古老的塔楼,开有枪眼和很多瞭望孔。在塔楼的左
右两侧,各有一座式样较新的,用黑色花岗岩组成的翼楼。微弱的光线射在
了窗棂坚实的窗口上,陡斜的屋顶上那高高的烟囱里吐出了一条黑色的烟
柱。
“亨利爵爷,欢迎!欢迎您来到巴斯克维尔庄园!”
走廊的阴影中走出一个高个子男人,打开了四轮马车的车门。在厅堂里
淡黄色的灯光下,又映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走出来帮着那人拿下了我们
的行李袋。
“亨利爵士,如果我径直赶回家去,您不会见怪吧?”摩迪默医生说道,
“我太太在等着我呢。”
“您还是呆会儿吃了晚饭再走吧。”
“不,我得走了,也许家中有什么事在等着我了呢。我本该留下来带您
看一看房子,但与白瑞摩比起来,他是个更好的向导。再见吧,只要用得着
我,就马上去叫我好了,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
亨利爵士和我一进厅堂,就听不到小路上的车轮声了,身后随着发出了
沉重的关门声。房子宽大华美,因年代久远而黯淡了的椽木巨梁密密地排列
着。高高的铁狗雕像后面那巨大的旧式壁炉里,火在噼里啪啦地熊熊燃烧。
亨利爵士和我伸手烤火,长途乘车已使我们浑身麻木了。我们四周环顾了一
番,在中央大吊灯柔和的光线里,狭长的嵌着旧式斑纹玻璃的窗户,橡木做
的嵌板细工,牡鹿头的标本,以及墙上挂的盾徽,都显得幽暗而沉闷。
“与我所想象的完全一致,”亨利爵士说道,“这不正是一个古老家庭
的典型景象吗?这就是我们家族的人居住了五百年的大厅,一想到这我就感
到心情沉重。”
他向四周环顾时,我看到,他那黝黑的脸上燃起了孩童般的热情。白瑞
摩把行李送进我们的居室后又回来了。他以受过良好训练的仆役所特有的温
顺态度站在我们的面前。他仪表堂堂,魁梧英俊,黑胡须剪得方方正正,模
样白皙而标致。“爵爷,您要马上伺候晚餐吗?”
“准备好了吗?”
“几分钟之后就能开餐,爵爷。你们的卧室已经预备了热水,亨利爵士,
在您做出新的安排以前,我的妻子和我很愿意服侍您,可是您得知道,在这
种新的情况下,这所房子里的确需要多一些佣人。”
“什么新情况?”
“爵爷,我的意思是查尔兹爵爷过的是非常隐居的生活,因此我们还照
顾得了他,而您呢,当然希望多一些人和您住在一起,因此您必然会对家里
的情况作一些改变。”
“你是说,你和你的妻子想要辞职吗?”
“爵爷,这当然得在您方便的时候才行。”
“可是你们家族已经和我们家族同住了好几代了,对不对?如果我一来
这里生活便断绝这种古老的家族联系,那我会感到很难过。”
我似乎在这管家白皙的面孔上看出了一些激动的迹象。
“我也有同感,爵爷,我的妻子也是一样。说实话,爵爷,我们俩都很
敬爱查尔兹爵士,他的死使我们很感震惊,这里的景物,处处都使我们感到
十分痛苦。我怕在巴斯克维尔庄园里我们的内心再也得不到安宁了。”
“可是你想怎么办呢?”
“爵爷,我确信,如果我们做点小生意,一定会成功的。查尔兹爵爷的
慷慨大方,已使我们有法子了。可是现在,爵爷,我最好还是先领您看看房
间吧。”
古老的厅堂的上部装有一圈方形回栏游廊,要通过一段双叠的楼梯方能
上去。由中央厅堂伸出的两条长长的甬道一直穿过整幢建筑,所有的房间都
开向这两条甬道。我和巴斯克维尔的寝室在同一厢,几乎是紧紧相邻,这些
房间看来要比在大楼中部房间的样式新得多,颜色鲜亮的糊墙纸和点着的无
数蜡烛也有利于消除在刚到时留在我们脑中的阴郁感。
可是开向厅堂的饭厅却是一晦暗阴沉的地方,这是一间长方形的房子,
有一段台阶把房子从中间分成高低不同的两部分,高处为家人进餐的地方,
低处是留给佣人们使用的。在饭厅一端的上部建有演奏廊。乌黑的梁木横跨
在我们的头顶上,再上面就是被熏黑了的天花板了。如果用一排熊熊的火炬
把屋子照亮,在一个丰富多采,狂欢不羁的宴乐之中,这沉闷的气氛也许能
得到缓和,可现在呢?两位黑衣绅士坐在灯罩下那一小圈光亮中,说话的声
音都变低了,精神上也感到压抑。一排隐约现出的祖先画像,穿着各式服装,
由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骑士起,直至乔治四世王子摄政时代的花花公子止,
他们都睁大眼睛注视着我们,默默无声地陪伴着我们,威慑着我们。我们没
说什么话,我很高兴这顿饭总算吃完了,我们可以到新式的弹子房去抽上一
支烟了。
“说实话,这地方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亨利爵士说道,“我原以为
可以慢慢习惯的呢,可是现在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难怪我伯父住在这样一
幢房子里会变得心神不宁呢。啊,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们今晚早些休息,
也许早上起来时会感到愉快些。”
我上床前拉开窗帘,向窗外望了望。这窗朝向厅前草地,草地外有两丛
树,在愈刮愈大的风中呻吟摇摆。一轮弯月从飞奔的云块的缝隙中露出脸来。
在惨淡的月光之下,我看到了树林后面那残缺不齐的山岗边缘和绵延起伏的
阴郁的沼地。我拉上了窗帘,觉得此时的印象和先前毫无区别。
可是这还不是最后的印象。我虽感倦乏,却无法入睡,辗转反侧,越想
睡越睡不着。古老的房屋被死一般的沉寂笼罩了,远处每过一刻钟就传来一
次报时钟声。可是后来,突然间,在死寂的深夜,有一个声音传进了我的耳
朵,清晰而响亮。很显然那是个妇女啜泣的声音,像是一个被强压不住的悲
痛折磨着的人所发出的强忍着的和哽噎的喘息。我从床上坐了起来,聚精会
神地听着。这声音不可能是从远处传来,肯定就是在这栋房子里。我每根神
经都紧张起来,等了半小时,可是除了敲钟声和墙外常春藤的窸窣声之外,
再也没有听到别的声音。
第七章 梅利琵宅邸的主人斯台普吞

第二天早晨看到清新美丽的景色,多少消除了我们初见巴斯克维尔庄园
时所产生的恐怖与阴郁的印象。当巴斯克维尔爵士和我坐下来吃早饭的时
候,从高高的窗棂散射进来阳光,透过装在窗上的盾徽形窗玻璃折射出一片
片淡弱无力的色光,深色的护墙板在金色的阳光下发出像青铜色的光芒。实
在难以让人相信这就是昨晚在我们的心灵上投下阴影的那个房间。
“我想这只能怪我们自己,不能怪房子!”准男爵说道。“那时,我们
由于旅途劳顿,一路坐车受凉,以致对这地方产生了不快的印象。现在,我
们劳顿全消,所以又感到很愉快了。”
“可是,这不仅是感觉的问题,”我回答道,“比如,您听到有人——
我想是个妇女——在夜里哭泣吗?”
“真是奇怪,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确实听到过哭声。我等了很久,却
再也听不到了,于是我就断定了那是做梦。”
“我听得清清楚楚,而且毫无疑问,是女人的哭声。”
“我们得马上将这事弄清楚。”他摇铃召来了白瑞摩,问他夜里的哭声
是怎么回事。我看到主管听了主人的问题之后,苍白的面孔变得更加苍白了。
“亨利爵爷,这房子里只有两个女人,”他答道,“一个是女仆,她睡
在对面厢房里;另一个就是我妻子。我担保哭声不可能是她发出来的。”
可是他撒了谎,因为早饭后,我碰巧在长廊里碰到白瑞摩太太,阳光正
好照在她的脸上,她体格高大,外表冷淡,身体肥胖,嘴角显得很严厉。可
是她的双眼是红红的,并用红肿的双眼扫视了我一下。那么,夜间哭的就是
她了。如果她确实哭过,她丈夫就一定会知道,可是他却贸然否认事实。他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还有,她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呢?在这个面孔白皙、漂
亮、蓄着黑胡须的人的周围,已经形成了神秘而阴沉的气氛。是他首先发现
了查尔兹爵士的尸体,而且我们也只从他那里才得知了有关老人之死的情
况。难道我们在摄政街看到的那辆马车里的人就是白瑞摩吗?胡须很可能是
一样的。马车夫说是个身材相当矮小的人,可是这样的印象说不定是错误的。
我怎样才能弄清这一点呢!显然,首先应该去找格林盆的邮政局长,弄清那
封试探性的电报是否真的当面交到了白瑞摩手里。无论答案如何,我至少也
有能向福尔摩斯报告的东西。
早餐后亨利爵士有很多文件要看,因此我恰好可以出去遛遛。这是一次
令人愉快的散步,我沿着沼地边缘走了四英里,最后走到了一个荒凉的小村
庄,村里有两座较其余都高的大房子,后来得知一栋是客栈,另一栋是摩迪
默医生的房子。那位邮政局长,兼本村杂货店老板,还清楚地记得那封电报。
“错不了,先生,”他说道,“我是完全按照指示叫人将电报送交白瑞
摩先生的。”
“谁送的?”
“我的儿子送去的。詹姆斯,上次是你把那封电报送交白瑞摩先生的,
对不对?”
“对,爸爸,是我送的。”
“是他亲手接的电报吗?”我问道。
“啊,当时他在楼上,所以我没能亲自交到他手里,可是,我交到了白
瑞摩太太的手里,她答应马上送上去。”
“你看见白瑞摩先生了吗?”
“没有,先生,我不是说过他在楼上吗。”
“如果你没有看到他,你又怎么知道他是在楼上呢?”
“噢,他自己的妻子当然应该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啊!”邮政局长有些不
快地说道,“究竟他收到了那份电报没有?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也应该是白
瑞摩先生自己来查问啊。”
要想继续这一调查是没希望了,可是有一点非常清楚,虽然福尔摩斯使
用了巧计,我们并未能证明白瑞摩没有去过伦敦。假设事实就是如此——假
设他就是最后看到查尔兹爵士活着的人,他就是首先跟踪刚刚回到英伦的新
继承人的那个人,那又怎么样呢?他是受人的指使呢,还是怀有个人阴谋呢?
谋害巴斯克维尔家的人对他会有什么好处呢?我想起了用《泰晤士报》评论
剪贴而成的警告信。是否就是他干的呢,还是可能有谁要挫败他的阴谋而干
的呢?唯一能够想象的动机就是亨利爵士所猜测过的,即如果庄园的主人能
被吓跑的话,那么白瑞摩夫妇就能得到一个永久而舒适的家了。可是这样一
种假设,仍难以解释清楚环绕年轻的准男爵的那无形罗网似的老谋深算的阴
谋。福尔摩斯也曾说过,在他那一长串惊人的侦探案里,再也没有比这更复
杂的案子了。在我沿着灰白而沉寂的道路回来的途中,心里默默地祷告,希
望我的朋友能从他的事务中抽身到这里来,从我的双肩上卸下这份沉重的负
担。
忽然一阵跑步声和叫唤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我转过身去,心想一定是摩
迪默医生,但令我大为吃惊的是,追我的竟是一个陌生人。他矮小瘦削,胡
子刮得很干净,面貌端正,长着淡黄的头发和尖瘦下巴,年纪大约三四十岁,
穿着一身灰色衣服,头戴草帽,肩上挂着薄薄的植物标本匣,手里拿着一把
绿色的捕蝶网。
“相信您一定会原谅我的冒昧无礼,华生医生,”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
跟前说道,“在这片沼地里,大家都像一家人似的,彼此相见,都用不着正
式的介绍。我想您可能已从我们的朋友摩迪默医生那里听说过我的名字了,
我就是住在梅利琵的斯台普吞。”
“您的木匣和捕蝶网就已经很清楚地告诉我了,”我说道,“我早就知
道斯台普吞先生是一位生物学家。可是您怎么会认得我呢?”
“我拜访摩迪默医生时,您恰好从他的窗前走过,于是,他就把您指给
我看了。因为我们同路,所以就赶上来作个自我介绍。我相信亨利爵士经过
这趟旅行之后一切都还好吧?”
“他很好,谢谢您。”
“我们都在担心查尔兹爵士死后这位新来的准男爵也许不愿住在这里
呢。使一位有钱人屈尊埋没在这样一个地方,确实太说不过去了。可是,用
不着我多说,这对鄙乡说来又确实意义重大。我想,亨利爵士对这件事不会
有什么迷信的恐惧心理吧?”
“大概不会吧。”
“您一定听说过关于缠着这一家族的魔鬼似的猎狗的传说了吧?”
“听说过。”
“这里的农民真是太轻信了!他们每个人都会发誓说,在这片沼泽地里
曾亲眼见到过这样一只畜生。”他说话时脸上带着微笑,可是从他眼里看得
出来,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很认真。“这件事对查尔兹爵士的心理产生了很大
的影响。我坚信,就是这件事使他落得个这样悲惨的结局。”
“怎么会呢?”
“他的神经已紧张到一看见狗就会对他那有病的心脏发生致命的影响。
我猜测他临死的那天晚上,在水松夹道里,他真的看到了什么类似的东西。
过去我总是担心会发生什么灾难,因为我很喜欢那位老人,也知道他心脏很
弱。”
“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的朋友摩迪默医生告诉我的。”
“那么,您认为是有一只狗追赶着查尔兹爵士,结果他就被吓死了,对
吗?”
“除此以外您认为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吗?”
“我还没有作出任何结论呢。”
“福尔摩斯先生呢?”
这句话使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再一看我那同伴温和平静的面孔和沉着
的目光,才又觉得他并不是故意要使我吃惊。
“要想让我们装作不认识您,那是不可能的,华生医生,”他说道,“我
们在这里早已看到了您探案的记述了,而且您也无法做到既赞扬了您的朋
友,而又不使您自己扬名。当摩迪默跟我谈起您的时候,他也无法否认您的
身份。现在您既然到了这里,那么显然是福尔摩斯先生本人也对这件事产生
了兴趣,而我呢,当然也就想知道他对这件事到底如何解释了。”
“恐怕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冒昧地问一下,他是否要亲自光临。”
“目前他还离不开城里。他正埋头于别的案子呢。”
“真可惜!他也许能把这个难解之谜理出些眉目来呢。您在调查过程中,
如果用得着我,尽管吩咐好了。要是我知道您的疑问或是您准备如何作调查,
我也许马上就帮得上忙或提出建议来呢。”
“请相信,我来这里只是拜访我的朋友亨利爵士,不需要任何协助。”
“好啊!”斯台普吞说道,“您这样小心谨慎是对的。我受到训斥完全
是罪有应得,因为我只是瞎搅乎。我向您保证,以后再也不提这事了。”
我们走过了一条野草丛生的路,迂回曲折地穿过沼地。右侧陡峭的乱石
密布的小山,多年前已被开成了花岗岩采石场;我们的对面是暗色的悬崖,
隙罅里长着羊齿植物和荆棘;远处的山坡上,浮动着一抹灰色的烟雾。
“慢慢沿着这条沼地小径走一会儿,就能到梅利琵了,”他说道,“也
许您能抽出一小时来吧,我很愿意把您介绍给我妹妹。”
我首先想到的是陪伴亨利爵士,可是随即又想起了那一大堆放在他书桌
上的文件和证券,而这些事情我又无法帮他的忙,而且福尔摩斯还特地说过,
我应当对沼地上的邻人们加以考察,因此我接受了斯台普吞的邀请,一起上
了小路。
“这片沼地可真是个奇妙的地方,”他说道,一面环顾四周。起伏不平
的丘岗,就像绵延的绿色浪涛;参差不齐的花岗岩山巅,就像是被浪涛激起
的奇形怪状的水花。“您永远也不会对这沼地感到厌烦的,沼地里奇妙的奥
秘您简直就无法想象。它是那样广大,那样荒凉,那样神秘。”
“这么说,您对沼地一定知道得很多啦?”
“我在这里才住了两年,当地居民仍把我称作新住户呢,我们刚来的时
候,查尔兹爵士也是刚在这里住下没多久。我的兴趣促使我仔细观察了这乡
间的每个角落,所以我想很少有人能比我更了解这里了。”
“弄清楚很难吗?”
“确实很难。比如说吧,北面的这个大平原,中间突起几座奇形怪状的
小山。您看得出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吗?”
“这倒是个少有的策马驰骋的好地方。”
“您自然会这样想,可是至今为止,这种想法已不知使多少人丢了性命。
您注意到那些密布着嫩绿草地的地方吗?”
“是啊,看来那些地方要比其余部分更肥沃些。”斯台普吞大笑起来。
“那就是大格林盆泥潭,”他说道,“在那里只要稍不小心,无论人畜
都会丧命的。昨天我还看见一匹小马跑了进去,再也没有出来。很长时间之
后我还看到它从泥坑里探出头来,最后终于陷了下去。就是在干燥的季节,
穿过沼地也是很危险的。下过几场秋雨之后,那里就更加可怕了。可是我却
能找到去泥潭中心的路,并且还能平安回来。上帝呀!又有一匹倒霉的小马
陷进去了。”
这时,只见那绿色的苔草丛中,有个棕色的东西正在上下翻滚,脖子拚
命扭着向上伸,随后发出一阵痛苦的长鸣,可怕的鸣声在沼地上空回荡着。
吓得我直打寒战,可是他的神经似乎不像我的那么脆弱。
“完蛋了!”他说道,“泥潭已把它吞没了。仅仅两天就葬送了两匹马,
以后说不定还会陷进去更多呢。因为它们已习惯于在干燥的天气里跑到那里
去,可是它们只有被泥潭陷住后才知道那里晴雨的不同。格林盆大泥潭实在
是个糟糕的地方。”
“可是您不是说您能穿得过去吗?”
“是啊,这里有一条小路,只有机灵的人才能走得过去,我已经找到了。”
“可是,您为什么竟想走进这可怕的地方去呢?”“哦,您看到对面的
小山了吗?那实际上是些被泥潭隔绝了的小岛。如果您想出法子到那里去的
话,那里稀有植物和蝴蝶多的是呢。”
“哪天我也要去碰碰运气。”
他一脸惊讶地望着我。
“上帝啊,抛弃这个念头吧,”他说道,“那样就等于是我杀了您。我
敢说您绝不会活着回来的,我是靠记住某些错综复杂的标记才能到那里去
的。”
“天哪!”我喊了起来,“那是什么声音?”
一声又长又低、无比凄惨的呻吟声回荡在整个沼地上空,可又无法说出
是从哪里传来的。开始是模糊的哼声,然后变成了深沉的怒吼,再后来又变
成了忧伤颤动的哼声。斯台普吞好奇地望着我。
“沼地真是无奇不有!”他说道。
“这究竟是什么声音呢?”
“农民们说这是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在寻找猎物。我以前也听到过一两
次,可是声音从没这么大。”
我害怕得直打冷战,一面环顾四周点缀着一片片绿色树丛的起伏不平的
原野。广阔的原野上,除了一对大乌鸦在我们背后的岩岗上呀呀大叫之外,
没有别的丝毫声音打搅这里的沉寂。
“您是个受教育的人,该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吧?”我说道,“您认
为这种奇怪的声音是由什么发出来的呢?”
“泥潭有时也会发出奇怪的声音来的。污泥下沉或是地下水往上冒,或
是别的什么。”
“不,不,那是个活东西的声音。”
“啊,也许是。您听过鹭鸶叫吗?”
“没有,从没听到过。”
“在英伦这是一种很稀有的鸟类——实际上已经绝种了——可是在沼地
里什么奇迹都是可能的。是的,即使刚才我们听到的正是最后一只鹭鸶的叫
声,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这是我一生中听过的最可怕、最奇怪的声音了。”
“是啊,这里真是个神秘可怕的地方。请看那边小山坡,您说那些是什
么东西?”
整个陡峭的山坡上全是灰暗的石头围成的圆圈,至少有二十个。
“是什么呢,羊圈吗?”
“不,那是我们可敬的祖先的居处,史前时期沼地里人口稠密,从那以
后再没有人在那里住过,所以我们看到的那些石屋的布置仍和先前一模一
样。那些是他们没有房顶的小屋。如果您为满足好奇心而到里面去走一趟的
话,您还能看到他们的炉灶和床呢。”
“简直够个市镇的规模呢。什么时候有人住过呢?”
“大约在新石器时代——确切的年代已不可考了。”
“他们那时干些什么呢?”
“他们在这些山坡上牧牛,当青铜器开始代替石器的时候,他们就学会
了开掘锡矿。您看对面山上的壕沟,那就是他们挖掘的痕迹。是的,华生医
生,您会发现沼地的一些特别之处的,噢,对不起,请稍等!一定是赛克罗
派茨大飞蛾。”
一只不知是蝇还是蛾的东西翩翩飞过了小路,斯台普吞立即以不同寻常
的力量和速度扑了过去。使我惊愕的是,那只小动物竟一直向大泥潭飞了过
去,而我的朋友却挥舞着他那绿色的网兜,一刻不停地在树丛中间跳跃前进
着。他穿着灰色的衣服,加上跳跃着曲折前行的动作,使他自己看上去就像
一只大飞蛾。我站在那里望着他往前追赶着飞蛾,既羡慕他那敏捷异常的动
作又担心他会在那险恶的泥潭里失足。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身来,看
到在离我不远的路边有一个女子,她是从梅利琵方向来的,那里正飘游着一
抹烟雾,由于一直被沼地的低洼处遮着,所以直到她走得很近我才发觉。
我相信这就是我早已听人说起过的斯台普吞小姐,因为沼地里太太小姐
很少,而且我还记得曾有人说她是个美人。朝我走过来的这个女人,的确应
归于不寻常的一类。兄妹相貌迥异,再也没有比这更显著的了。斯台普吞的
肤色适中,淡色的头发和灰色的眼睛,而她的肤色则比我在英伦见过的任何
深肤色的女郎更深,身材苗条,仪态优雅。她生就一副高傲而俊秀的面孔,
五官极为端正,如果不是配上了善感的双唇和美丽而又热切的黑眸的话,就
会显得冷淡了。完美无缺的身段,再加上华贵的衣着,她简直就是这寂静的
沼地小路上的一个怪异的精灵。我转过身来的时候,她正看着她的哥哥,随
后快步向我走了过来。我摘下了帽子正想解释,她的话已把我的思绪引入了
一条新路。
“回去吧!”她说道,“马上回伦敦去,马上就走。”
我吃惊得直愣愣地盯着她。她的眼睛发着火焰似的光芒看着我,一只脚
不耐烦地在地上敲打着。
“我为什么应该回去呢?”我问道。
“我不能解释。”她的声音低微而恳切,声音有些奇怪,像是大舌头,
“可是看在上帝的份上,按我所说的做吧。回去吧,再也不要踏上这片沼地。”
“可是我才来呀!”
“哎呀,您这个人哪!”她叫了起来,“难道您弄不明白这个警告是为
您好吗?回伦敦去!今晚就走!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个地方!嘘,我哥哥来
了!我说过的话,一个字也别提。请您帮我摘下杉叶藻那边的那支兰花好吗?
我们这片沼地上兰花很多,不过您来得太迟了,已经看不到这里的美丽景色
了。”
斯台普吞已经放弃追捕那只小虫,累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
“啊哈,贝莉儿!”他说道。可是我觉得他那打招呼的语气并不热诚。
“啊,杰克,你很热了吧!”
“嗯,我刚才在追一只赛克罗派茨大飞蛾,这是晚秋时节很少见的一种。
可惜没捉到!”他漫不经心地说着,可是他那明亮的小眼睛却不停地在我和
那女子的脸上扫过来扫过去。
“看得出来,你们已经作过自我介绍了。”
“是啊,我正和亨利爵士说,他来得太晚了,已经看不到沼地里真正美
丽的景色了。”
“啊,你以为这是谁呀?”
“我想一定是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
“不,不对,”我说道,“我是爵士的朋友,一个卑微的普通人,我是
华生医生。”
她那表情丰富的脸因懊恼而泛起了红晕。“我们竟然在阴差阳错之中谈
起天来了。”她说道。
“啊,没关系,你们并没有谈多久呀。”她哥哥说话时仍以怀疑的目光
看着我们。
“我没把华生医生当客人看,而是把他当作本地人来和他谈话,”她说
道,“对他来说,兰花的早晚是没多大关系的。可是您不想看一看我们在梅
利琵的房子吗?”
没走多远就到了,这是沼地上一所荒僻孤独的房子,从前这里繁盛的时
候是牧人农舍,现在经过修理,已变成一幢新式住宅了。四周果园环绕,可
是那些树正如沼地里常见的那样,全都矮小、发育不良,整个地方显出一种
阴郁的气氛。一个衣着陈旧退色的老男仆把我们让了进去。他模样怪异、干
瘦,显得与这所房子很相配。屋子很大,室内布置得整洁而高雅,由此看得
出那位女士的品味来。我向窗外望着那绵延无际的、点缀着花岗岩的沼地,
一直朝着地平线的方向起伏延伸着,我不禁感到奇怪,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位
受过高深教育的男子和这位美丽非凡的女士来到这种地方生活呢?
“选了这么个地方,很奇怪,是不是?”他像回答我心中的疑问似地说
道,“可是我们过得很快活,不是吗,贝莉儿?”
“很快活。”她说道。可是她的语调并不响亮坚定。
“我曾经办过一间学校。”斯台普吞说道,“是在北方,那种工作对我
这种脾性的人来说,不免让人感到枯燥乏味,但能和青年们生活在一起,帮
助和培养那些青年,并用自己的品行和理想去影响他们,这对我来说都是很
可贵的。无奈命运与我们作对,学校里发生了严重的传染病,死了三个男孩。
经过这次打击,学校从此一蹶不振,我的资金也大部分赔了进去。可是,要
不是因为丧失了与那些可爱的孩子们作伴的乐趣,我本可以忘掉这件不幸的
事。因为我对动物学和植物学十分着迷,在这里我有做不完的研究,而且我
妹妹也和我一样地深深热爱着大自然。所有这一切,华生医生,在您观察着
我们窗外的沼地时都已钻进了您的脑子,这从您的表情里看得出来。”
“我的确想过,这里的生活对您妹妹来说,可能会有些枯燥无味,对您
也许会好点。”
“不,不,我从不感到单调。”她赶紧说道。
“我们有书,有研究工作,而且我们还有着很有意思的邻居。摩迪默医
生在他那一行里是最有学问的人!可怜的查尔兹爵士也是个很好的伙伴。我
们对他非常了解,并且对他有说不出的怀念。您觉得我今天下午是不是该冒
昧地去拜访一下亨利爵士呢?”
“我敢肯定,他一定会很高兴您去。”
“那么,最好您顺便提一声,就说我打算前往拜访。也许在他习惯新的
环境以前,我们能略尽绵力使他更方便些呢。华生医生,您有兴趣上楼看一
看我所收集的鳞翅类昆虫吗?我想那应是在英伦西南部所能收集的最完整的
一套了。等您看完,午饭差不多也准备好了。”
可是我急于赶回去看我的委托人。阴森凄惨的沼地,不幸小马的丧命和
那与巴斯克维尔猎狗的可怕传说相关联的、令人恐怖的声音,所有这些我的
思绪蒙上了一层忧伤的色彩。浮现在这些多少有点模糊的印象之上的,就是
斯台普吞小姐那明确的警告了。她当时说话的态度是那样地恳切,使我坚信
这警告的后面必然有着充足而可怕的理由。我婉言谢绝了要我留下来吃午餐
的敦请,立即踏上了归途,沿着来的那条野草丛生的小路走了回去。
好像是路熟的人都能找到捷径似的,我还没走上大路就惊讶地看到斯台
普吞小姐正坐在小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她两手叉着腰,由于经过剧烈运动,
脸上泛出了美丽的红晕。
“为了截住您,我连帽子也没来得及戴一口气就跑来了,华生医生。很
抱歉我把您当成了亨利爵土。请忘掉我说过的话吧,这些话与您完全无关!
等您对我了解得更多一点时,您就会知道,我对自己的言行并不是都能说出
个所以然来的。”
“不对,不对,我还记得您那发抖的声调,我还记得您那时的眼神。喔,
请您坦率地讲吧,斯台普吞小姐,我一到这里,我就感到四处布满疑团。生
活变得像格林盆泥潭一样了,到处都是小片小片的绿丛,人们会在那里陷入
泥淖里,而又没有向导能给他指出一条路脱身。请告诉我,您的话究竟是什
么意思,我保证一定把您的警告转达给亨利爵士。”
她的脸上有一瞬间闪现了犹豫不决的表情,可是她回答我的问题的时
候,两眼立刻又变得坚决起来了。
“您想得太多了,华生医生,”她说道,“我哥哥和我得知查尔兹爵士
的噩耗后,都感到非常震惊。我们和这位老人非常熟,他最喜欢穿过沼地到
我们房子这边来散步。笼罩着他家的厄运一直沉重地压在他心上。悲剧发生
之后,我很自然地感觉到,他所表现出来的恐惧绝非凭空而来。现在当这个
家族又有人到这里来住的时候,我当然感到担心,因此我觉得,对于可能又
降临在他身上的危险,应该提出警告,这就是我想传达给他的全部意思。”
“可是,您所说的危险指什么呢?”
“那个猎狗的故事您知道吧?”
“我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可是我信。如果您还能影响亨利爵士的话,那就请您把他从他们家族
的厄运之地带走吧。四海之大,处处有安身之地,为什么偏偏要住在这个凶
险的地方呢?”
“正因为这是个凶险的地方,他才到这里住的,这就是亨利爵士的性格。
除非您能再提供一些更具体的事实,否则,要想让他离开恐怕是不太容易
的。”
“我说不出任何更具体的东西来了,因为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任何具体的
东西。”
“我再问您一个问题,斯台普吞小姐。如果您当初跟我所说的话寓意不
过如此,您为什么不愿让您哥哥听到呢?这里面并没有什么会引起他或任何
人反对的地方呀。”
“我哥哥非常希望这座庄园的后代能有人住下来,他认为这样对沼地里
的穷人们会带来一些好处。如果他知道我说了可能使亨利爵士离开这里的
话,他也许会大发雷霆呢。我已尽了我的责任了,我什么也不说了。我得回
去了,要不然他就会怀疑我是来和你见面了。再见吧!”她转身走了,几分
钟之间就消失在乱石之中了,而我则怀着莫名的恐惧赶回了巴斯克维尔庄
园。
第八章 华生医生的第一份报告

从现在起,我要按事情发生的顺序,把放在我面前桌子上的、我写给福
尔摩斯先生的信件抄录下来。虽然其中一页已经遗失,但我相信我现在所写
的内容准确无误。我对这些悲惨的事件记忆犹新,可是这些信还是更能准确
地表现我当时的感觉和怀疑的。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
我前面的信和电报,已让你了解了这个最荒凉的角落里所发生的一切。
一个人在这里待得越久,沼地的神韵就会越深地渗入他的灵魂,它是那样的
无所不在,那样富有可怕的魔力。你一到沼地中心,就看不到现代英国的任
何痕迹了。可是另一方面,在这里你到处都能看到史前人的房屋和劳动成果。
你散步的时候,四周都是这些被遗忘的人们的房屋,还有他们的坟墓和巨大
的石柱,这些石柱,可能就是他们的庙宇之所在。当你看到斑驳的山坡上那
些灰色石屋时,你就会忘掉自己所处的年代,要是你看到从低矮的门洞里爬
出一个身披兽皮,毛发茸茸的人,将燧石箭头的箭搭在弓弦上,你会感到他
出现在这里比你本人出现在这里还要自然得多呢。奇怪的倒是这最贫瘠的土
地上,人口竟曾是那么稠密。我虽不是考古学家,可我能想象得到,他们都
是些不喜欢战争却又受人蹂躏的种族,被迫接受了这块谁都不愿落户的地
方。
显然,这些都是和你派我来执行的任务毫不相干的,而且对你那最讲求
实际的大脑来说,可能会很乏味。我还记得在谈到究竟是太阳围着地球转还
是地球围着太阳转时,你全然不关心。那么还是让我回到有关巴斯克维尔爵
士的案情上来吧。
如果我前些天没给你任何报告的话,那是因为一直没有什么值得报告的
东西。后来倒是发生了一件很惊人的事情,我现在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吧。
首先,我得让你对整个情形中的其它相关因素有个大致了解。
其中之一就是沼地里的那个逃犯,关于他我以前很少提及。现已完全可
以肯定,他已经跑了,这对本地区广为散居的住户来说,可以大大地松一口
气了。他已逃跑两星期了,这期间,没有人看见过他,也没有关于他的消息。
无法想象,他这段时间里能一直坚持待在沼地里。当然,单就藏匿而言,他
是毫无困难的,任何一个石头小屋都可为他提供藏身之处,可是除非他捕杀
沼地里的羊,否则他是什么食物都没有的。因此我们认为他已逃走了,而那
些偏远的农户们也就可以睡得安稳了。
我们有四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住在一起,因此我们可以很好地照顾自己。
可是我得承认,一想起斯台普吞这一家来,心里就有些不安。他们的住处方
园几英里之内没有人烟,家中只有一个女仆、一个老男仆和他兄妹二人,而
这个哥哥也并不强壮。如果这个纳亭山逃犯一旦闯进去,他们落在这样一个
亡命之徒 手里,真会喊天不应,叫地不灵。亨利爵士和我都很为他们担心,
还有人建议让马夫波金斯到他们那边去睡,可是斯台普吞不以为然。
事实上,我们的这位准男爵朋友,对我们的女邻居已开始表现出很大的
兴趣来了。这是不足为奇的,他这样一个好动的人,在这样一个孤寂的地方
实在觉得日子难熬,而她又那么美丽动人。她身上有着一种热带的异国情调,
这和她哥哥的冷淡而不易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但他也让人感觉到内心的
情感像一团火。他无疑具有某种左右她的力量,因为我曾注意到,她谈话时
不断地看他,仿佛她所说的话都必须征求他的同意似的。我相信他待她很好。
他的两眼炯炯有神,薄而坚毅的嘴唇显示出一种独断粗暴的性格。我想你一
定会发觉他是个很有趣的研究对象吧。
第一天他就来拜访了巴斯克维尔,第二天上午,他又领着我们两人去看
据说是邪恶修果的传说故事的发生地点。在沼地里走了好几英里才到。那地
方荒凉凄惨,很容易使人触景生情,编出那个故事来。我们在两座乱石岗之
间发现了一个小山谷,顺着这个山谷走下去,就到了一片开阔草地,到处都
是白棉草。空地中央矗立着两块巨石,顶端已被风化成了尖形,好似什么庞
大的野兽的獠牙。这个景象与传说中的悲剧情景非常相符。亨 利爵士很感兴
趣,还不止一次地问过斯台普吞,他是否真的相信妖魔鬼怪会干预人类事务。
他问话的时候,看上去似乎漫不经心,可是他内心里显然是非常认真的。斯
台普吞回答得很小心,看得出来他尽量少说是考虑到不愿影响准男爵的情绪
——他并未把自己的意见都说出来。他和我们谈了一些类似的事情,说有些
家族也曾遭受过恶魔的骚扰,这让我们觉得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也和一般人一
样。
回来的路上,我们在梅利琵吃了午饭,亨利爵士就是在那里认识了斯台
普吞小姐,他似乎对她一见钟情,而且这种爱慕之情还并非是单方面的。我
们回家的路上,他还一再提到她。从那以后,我们几乎每天都和他们兄妹见
面。今晚他们在这里吃饭时就谈到我们下星期到他们那里去的事。人们一定
会认为,这样的一对如果结合了,斯台普吞一定会高兴的,可是我多次看到,
每当亨利爵士对他妹妹注视得稍久,斯台普吞的脸上便显得极为反感。他无
疑非常喜欢她,没有她,他的生活就会非常寂寞,可他要是竟因此而阻止她
如此美好的姻缘,那未免也太自私了。我敢肯定,他并不希望他们之间的亲
密感情发展成为爱情,而且我还多次发觉,他总是设法避免给他俩单独相处
的机会。唉,你曾指示过我,决不要让亨利爵士单独出去,可是其它种种困
难之外再加上爱情的问题,这事就变得难办得多了。如果我不折不扣地执行
你的指示,那我就可能会变成不受欢迎的人了。
那一天——准确说是星期四——摩迪默和我们一起吃午饭,他在岗地发
掘了一座古坟,得到了一具史前人的颅骨,他为之欣喜若狂。真没见过像他
这样执著的热心人!后来斯台普吞兄妹也来了,在亨利爵士的请求下,这位
好心肠的医生便领我们去了水松夹道,给我们讲查尔兹爵士丧命的那天晚
上,事情发生的详细经过。这次散步漫长而又沉闷,那条水松夹道被夹在两
行高高的修剪整齐的树篱中间,小路两旁各有一片狭长的草地,尽头有一个
破旧的凉亭。那扇开向沼地的小门正在中间,老绅士曾在那儿留下了雪茄烟
灰。那是一扇装有门闩的白色木门,门外就是广阔的沼地。我还记得你对这
件事的看法,我努力在心中想象着事情发生的实况。大概是老人站在那里时,
看见有什么东西穿过沼地向他跑了过来,那东西把他吓得惊慌失措,没命地
奔跑起来,一直跑到因恐惧和力竭而死为止。他就是顺着那条长而阴森的夹
道奔跑的。可是,为什么他要跑呢?仅仅因为一只沼地上的看羊狗吗?或者
是看到了一只默不作声的鬼怪似的黑色大猎狗呢?是有人在其中捣鬼吗?是
不是那白皙而警觉的白瑞摩对情况还有所隐瞒呢?这一切都是那么的扑朔迷
离,可是我总觉得幕后有着罪恶的阴影。
上次写信以后,我又遇到了另一个邻舍,就是赖福特庄园的弗兰克兰先
生,他住在我们以南大约四英里的地方。他是一位老人,面色红润,头发银
白,性情暴躁。他对英国的法律十分着迷,并为诉讼而耗费了大量财产。他
所以与人诉讼,只不过是为了获得诉讼的快感,至于说站在问题的哪一边,
全无区别,难怪他会觉得这是个费钱的玩艺儿。有时他竟封闭一条路并公然
反抗教区让他开放的命令;有时竟亲手拆毁别人的大门,并声言很久很久以
前这里就已经是一条通路,以反驳原主对他提出的侵害诉讼。他精通旧采邑
权法和公共权益法,他时而利用自己的知识维护弗恩沃西村居民的利益,时
而又用来反对他们。因此,时而他被人欢呼着抬起来走过村中的大街,时而
又有人按他的模样做成草人来烧。据说目前他手中还有七宗讼案,说不定这
些讼案会耗尽他的全部财产。到那时候,他就会像一只被拔掉毒刺的黄蜂再
也不能为害人了。如果撇开法律问题不谈,他倒像个和蔼可亲的人。我只不
过是提一提他而已,因为你特意嘱咐过我,应该寄给你一些对周围人们情况
的介绍。他现在正忙着,作为业余天文学家,有一架极好的望远镜,他成天
伏在自己屋顶上,用它向沼地上扫视,希望能发现那个逃犯,要是他把精力
都花在这上面,那就会太平无事了,可是据谣传,他现在正想以未得死者近
亲的同意而私掘坟墓的罪名控告摩迪默医生,因为摩边默从岗地的古墓里掘
出了一具新石器时代人的颅骨。这位弗兰克兰先生对于打破我们的单调生活
大有帮助,并在迫切需要的时候给我们轻松的逗趣。
上面,已给你介绍了那逃犯,斯台普吞,摩迪默医生和赖福特庄园的弗
兰克兰。最后让我给你讲讲那最重要的东西,讲讲白瑞摩,特别是昨晚那惊
人的事态发展。
第一件就是那封旨在试探白瑞摩是否确实待在这里的伦敦来电。我已解
释过,邮政局长的话说明那次试探是毫无用处的,我们什么也没能证明。我
把事情的真实情形告诉了亨利爵士,可是他以其雷厉风行的风格,立即把白
瑞摩叫了来,问他是否是亲自收到的那封电报。白瑞摩说是的。
“那孩子亲自交到你手里的吗?”亨利爵士问道。
白瑞摩好像很惊讶,稍稍琢磨了一会儿。
“不是,”他说道,“当时我正在楼上小房间里面呢。是我妻子送上来
的。”
“是你亲自回的电报吗?”
“不是,我告诉了我妻子怎么回答,她就下楼写去了。”
当晚,白瑞摩又提起了这件事。
“我不明白,享利爵士,今天早晨为什么您提出那些问题来,”他说道,
“我想,您之所以那样问我,该不会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使您对我失去信任
了吧?”
亨利爵士这时不得不保证说绝无此意,为了让他安心,还将自己大部分
旧衣服给了他,因为在伦敦新置的东西全都到了。白瑞摩太太引起了我的注
意。她长得又胖又结实,刻板拘谨,极为可敬,总带点清教徒似的严峻,你
很难想象有比她更难动感情的人了。可是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来这里的第一
天晚上,就曾听到她伤心地啜泣过,那以后,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她脸上的泪
痕。看得出来,深深的悲哀在啃噬着她的心。有时我想,她心中是否有什么
驱不散的内疚;有时我怀疑白瑞摩也许是个家庭暴君。我总觉得这个人身上
有些奇特和可疑之处,可是昨晚的奇遇证实了我全部的怀疑。
也许这事本身是微不足道的。你知道,我睡觉时很警醒,加上我在这所
房子里时刻保持警惕的缘故,所以睡得比平常更不踏实。昨天晚上,大约深
夜两点的时候,我被门外悄悄走过的脚步声惊醒了。我爬了起来,打开房门
往外窥探。一个长长的黑影从走廊的地上拖过。那是一个手里拿着蜡烛、悄
悄沿过道走去的身影,穿着衬衫和长裤,光着脚。我只看得到他身体的轮廓,
但从他的身材看得出来,这人就是白瑞摩。他走得又慢又谨慎,整个样子显
得鬼鬼祟祟,似乎有着不可告人的东西。
我告诉过你,那环绕大厅的走廊插进了一段阳台,走廊在阳台的另一侧
又延续下去了。我一直等到他走得看不见了以后才悄悄跟上去,我走近阳台
时,他已走到走廊那一端的尽头了,我看到了从一扇开着的门里射出来的灯
光,知道他已进了一个房间。由于这些房间没有家俱,也无人住,所以他的
行动就越发显得诡秘了。灯光很稳定,似乎他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蹑
手蹑脚地沿走廊走去,并从门边向屋里窥探。
白瑞摩拿着蜡烛,凑近窗玻璃,蹲伏在窗前,头侧面半向着我。他注视
着漆黑的沼地,脸部显得紧张而严峻。他站在那里聚精会神地观察了几分钟,
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弄灭了蜡烛。我马上退回房去,
很快门外就又传来了鬼鬼祟祟往回走的脚步声。过了很久,我迷迷糊糊刚要
入睡时,听到什么地方有开锁的声音,可又说不出声音来自何处。我猜不出
这意味着什么。但我想得到在这阴森森的房子里正在进行着一桩隐秘的勾
当,我们迟早会把它弄个水落石出的。我不想多说我的看法,因为你只要求
我提供事实。今天早晨我和亨利爵士进行了长谈,我们已根据我昨晚的观察,
制定了一个行动计划。我现在还不打算谈,但它一定会使我的下一篇报告读
起来饶有兴味的。
于巴斯克维尔庄园
十月十三日
第九章 华生医生的第二份报告

沼地灯光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
如果说我担负这个使命之初,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没能提供多少消
息的话,那么,我现在正设法弥补已失去的时间,而且现在,在我们周围,
事件的发生愈见频繁复杂了。在我最近的那篇报告里,我只讲到白瑞摩站在
窗前,就打住了,假如我没估计错的话,现在我已掌握了很令你吃惊的材料。
事情发展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从几方面看来,在过去四十八小时里,事情
已经变得明朗多了,可是从另一些方面来看,又似乎变得复杂多了。我现在
就把全部情况统统告诉你,你自己判断吧。
深夜冒险后的第二天早饭前,我穿过走廊去察看前一天晚上白瑞摩到过
的房间,结果发现他向外仔细观望过的西面窗户与房间里其它所有的窗户有
一点不同——那儿是观察沼泽地最近的地方。从西面的窗口往外,透过窗外
两树间的空隙正好能望到沼泽地上,而从其它窗口则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
点。因此可以推断出,白瑞摩一定是在寻找沼泽地上的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
因为只有这扇窗户才能达到这个目的。那天夜里很黑,因此我很难想象他能
看到什么人。我曾突然想到,他也许是在搞什么偷情的把戏,这大概能解释
为什么他行动诡秘而他妻子又为什么心神不宁的原因了吧。白瑞摩这家伙相
貌出众,足可以让一个乡村女子动心,因此这一推测并非虚妄。我回自己房
间后听到的开门声也许就是他出门去赴约会了。因此到了早晨我就自己细细
琢磨了一番,虽然结果也许会证明我的这种怀疑并无根据,但还是让我的这
几点怀疑都告诉你吧。
不管究竟应该怎样解释白瑞摩的行为才算合乎事实,我总觉得,在我能
解释清楚之前,把这件事闷在心里对我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所以早饭后我
到准男爵的书房去见他的时候,就把我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可是他听了
以后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吃惊。
“我早知道白瑞摩夜里经常走动,我曾想找他谈谈,”他说道,“有两
三次我听到他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时间正和您所说的相差无几。”
“那么,也许他每晚都要到那扇窗前去一趟呢,”我提醒道。
“有可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不妨跟在他后面,看一看他究竟在
找什么。我不知道如果您的朋友福尔摩斯在这儿的话,会怎么办。”
“我相信他一定也会采取同样的行动,”我说道,“他会跟踪白瑞摩,
看看他干些什么。”
“那我们一块儿干吧。”
“可是我们跟在后面会让他听到的。”
“没关系,白瑞摩耳朵有点背。不管怎么说我们得抓住这个机会。今晚
我们就一块儿坐在我房间里等他过去。”亨利爵士兴奋得直搓手。显然这么
一次冒险可以调剂一下沼泽地孤寂单调的生活,准男爵因而对此事跃跃欲
试。
准男爵已经和曾为查尔兹爵士设计过图纸的建筑师,从伦敦来的承包
商,还有从普利茅斯来的装饰匠和家俱商都打过交道了。所以,可能我们很
快就能看到这里所起的巨大变化了。显然,我们的朋友志向远大而又具有相
当的实力,决定要不辞劳苦、不惜代价地恢复这个大家族昔日的辉煌。这座
房子整修翻新、重新布置后就只缺一位女主人了。从种种迹象中我们可以清
楚地看到,只要斯台普吞小姐点头,这一点缺憾就会消失了,因为我很少看
见一个男人像他对我们美丽的女邻居那样着迷。但是这段真挚的恋情并不像
人们通常所期望的那样进展顺利。譬如说吧,今天,平静的爱情之海就被一
阵意想不到的风浪搅乱了,给我们的朋友带来了极大的烦恼和不安。
结束了我上面提到的有关白瑞摩的谈话后,亨利爵士戴上帽子就准备出
门了,这时我也把帽子戴上了。
“怎么,您也去吗,华生?”他神情古怪地看着我问道。
“那要看您是不是要到沼泽地去。”我说。
“是的,我是上那儿去。”
“那,您是知道我的任务的。我很抱歉这样妨碍了您,可您也听到了,
福尔摩斯再三强调我不应该离开您,尤其是不能让您单独到沼泽地去。”
亨利爵士高兴地笑着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亲爱的伙伴,”他说道,“福尔摩斯虽然聪明过人,可也没能预料
到我到沼泽地来以后发生的一些事。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相信您决不愿意
扫别人的兴。我只能一个人去。”
这可让我很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说,该怎么办才好。正在我犹豫不决的
当儿,他已拿起手杖走了。
我站在那儿将此事重新考虑一遍后,我的良心受到了严厉的谴责,因为
我竟让他走开了。我想象着,一旦由于我没有履行自己的职责导致了不幸的
发生而不得不回到你的身边向你忏悔时,我的感受将会如何。说真的,一想
到这儿我的脸马上就红了。也许马上去追他还不算太晚,于是,我立刻朝着
梅利琵宅邸的方向出发了。
一路上,我以最快的速度匆匆往前赶,一直走到沼泽地小路分岔处才远
远看见了亨利爵士。在那儿,我因为怕走错路而爬上了一座小山——就是那
座插入阴暗的采石场的小山。在山上我可以将下面的一切尽收眼底。我很快
就看到了他。他走在沼泽地的小路上,离我约有四分之一英里远,身旁还有
一位女士,除了斯台普吞小姐外不可能是别人。显然他俩之间已有了默契,
而且是约好了在这儿见面的。他们并肩缓缓而行,谈得很投机。我看见她急
促地打着手势,似乎对自己的话很认真;他则聚精会神地听着,有一两次还
表示完全不能同意似地坚决地摇了摇头。我站在乱石中间远远望着他们,不
知道下一步如何办才好。跟上去打断他们亲密的交谈,似乎太不知趣,但我
的责任就是要求我每时每刻盯着他。跟踪窥探一个朋友,真是一桩可恨的工
作。尽管如此,除了从山上观察他,事后再向他坦白以求心安外,又还能有
什么更好的办法呢。老实说,如果当时真有什么突发的危险威胁到他,我离
他也太远了,来不及救助。可是我相信,你一定会赞成我的看法:我当时所
处的位置很不利,而且我已经尽力了。
我们的朋友亨利爵士和那位女士这时停了下来,站在小路上热烈地交谈
着。我突然发现,看见他们约会的并不止我一个,因为我一眼看见前方有个
绿色的东西在动,仔细一看才知道那绿色的东西是装在一根杆子的顶端的,
扛着杆子的人正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走着。原来是斯台普吞拿着捕蝶网走了过
来,他离那对情人比我近得多,似乎是正对着他们的方向。与此同时,亨利
爵士突然一把将斯台普吞小姐拉到近旁,用胳膊搂着她,她把脸侧向一边似
乎用力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他把头凑近她,但她却像是拒绝似地举起一只
手来。随后我看到他们一跳就分开了,并且慌忙转过身来,原来是斯台普吞
惊扰了他们。他向他俩狂奔过去,那只捕蝶网在他身后可笑地摆来摆去。他
在那对情侣面前几乎愤怒得张牙舞爪。我想象不出这到底是为什么,不过看
样子似乎是斯台普吞在责骂亨利爵士,爵士争辩着,可斯台普吞不听,于是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更紧张了。此时此刻,那位女士高傲地站在一旁,一言
不发。最后斯台普吞转过身去专横地向他妹妹招了招手,她迟疑地看了亨利
爵士一眼后,就和她哥哥并排走了。那位生物学家的手势说明,他对自己的
妹妹也很生气。准男爵望着他们的背影站了一会儿,然后低着头,十分沮丧
地沿着来路慢慢地往回走。
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为自己在朋友并不知晓的情况下,
偷看了他们这样亲密的场面而深感羞愧。我从山坡上跑了下来,在山脚下遇
到了准男爵。他的脸气得通红,双眉紧锁,一副才智枯竭不知所措的样子。
“天哪!华生,您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他说道,“难道您真的跟在我
后面来了吗?”
我把一切都向他作了一番解释,告诉他我怎样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待在家
里,我怎样跟踪了他,以及我怎样看到了发生的一切。有一阵他盯着我眼里
像要冒出火来,但是我的坦白消解了他的怒气,最后他终于充满懊悔地苦笑
起来。
“我原以为平原正中是个蔽人耳目的相当可靠的地方。”他说道,“可
是天哪!好像全乡的人都跑出来看我求婚似的——而且是糟糕透顶的求婚!
你在哪儿找了个座位?”
“就在那座小山上。”
“原来是在很远的后排呀!但她哥哥却跑到最前排来了。您看到他向我
们跑过去了吗?”
“是的,看到了。”
“您以前见过他这样像疯了似的吗?——她的那位好哥哥。”
“我没见过。”
“我得说,他根本不疯。到今天为止,我一直认为他头脑清醒。但是,
请相信我,总有一个,不是他,就是我得关进疯人院去。我不明白,我究竟
怎么了?您在我这儿也住了几个星期了,华生。好吧!跟我直说了吧!我有
什么地方不好,做不了我所爱的女人的好丈夫呢?”
“依我看,没有。”
“他总不会因我的社会地位而反对我吧,因此,毛病一定出在我自己身
上。但我到底有什么地方让他反感呢?就我所知,在我这一生所认识的人里,
无论男女,我都没有得罪过。可是他几乎连我碰她的手指尖都不肯。”
“他这么说过吗?”
“比这还要多呢。我跟您说吧,华生,我和她认识还只有几个星期,可
是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她是为我而造出来的;而她呢,也这样认为——我敢
发誓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很快活,因为女人的眼神比语言更能说明问题。可
是他从不让我们待在一起,今天我才算第一次找到了和她单独说几句话的机
会。她很高兴见到我,可是见面以后,她又不愿谈及爱情,如果她能阻止我
的话,甚至也不许我谈。她反复地对我说,这儿是个危险的地方,除非我离
开这儿,否则她永远也不会快乐。我对她说,自从我见到她以后,就再也不
急着要离开这儿,如果她真的想让我走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设法和我一块
儿走。谈到这儿,我说了很多想要和她结婚的话,可是还没等她回答,她的
那哥哥就朝我们跑了过来,神情像个疯子。他的脸都气白了,就连那双浅色
的眼睛里也怒火中烧。我对斯台普吞小姐做了些什么?我怎么敢做什么让她
不高兴呢?难道是我自以为是个准男爵,就可以随意惹他生气了吗?如果他
不是她的哥哥的话,我是可以应付得了他的。当时我只对他说,我认为我对
他妹妹的爱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而且我还希望她肯下嫁与我为妻。我的话
似乎只让事情更糟。后来,我也发了脾气。考虑到她还站在旁边,也许我回
答他的话时态度有些过分。结局你已经看到了,他和她一起走了,而我呢,
简直被弄得比谁都莫名其妙、不知所措了。华生,如果您能告诉我这是怎么
回事,那我真会对您万分感激。”
我当时虽然试着作出了一两种推测,可是,说真的,连我自己也如坠云
雾。就我们朋友的身分、财产、年龄、性情和仪表来说,各方面都是最优秀
的,除了他家那阴云不散的厄运之外,我简直找不到任何对他不利的地方。
让人惊诧的是:丝毫不顾及斯台普吞小姐本人的意愿,就如此粗暴地拒绝她
的追求者,而她在这种情况下,也竟然丝毫不表示异议。当天下午,斯台普
吞亲自登门拜访,才算是把我们心里的种种疑虑和猜测平息了下去。他是来
为自己早晨的粗鲁态度道歉的,两人单独在亨利爵士的书房进行了长谈。从
我们决定下星期五到梅利琵去吃饭这件事可以看出来,他们之间的隔阂已经
消除了。
“这并不是说他现在就不是疯子了,”亨利爵士说,“今天早上他向我
跑来时的那种眼神我是怎么也忘不了的,可我不得不承认,再没有谁能像他
那样,把道歉的话说得尽善尽美了。”
“他怎么解释今早的行为?”
“他说妹妹就是他生活中的一切。这很自然,而且他这样珍视她,我也
很高兴。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而且用他的话说,他是个非常孤寂的人,身
边只有她,因此,一想到自己将要失去她,就感到这有多么可怕啊!他说他
原来并不认为我已经爱上了他妹妹,所以当他亲眼目睹了这一事实,而且感
到我可能要把她从他手中夺走,便大吃一惊,以至于当时都无法控制自己的
言行了。他对发生的事感到十分抱歉,并且意识到,自己竟妄想将像他妹妹
那样美丽的女子的一生绑在自己的身旁,这是多么愚蠢和自私。如果她不得
不离开他的话他情愿把她嫁给像我这样的邻居,而不愿是其他人。可是无论
如何,这对他来说毕竟是个沉重的打击,因此还需要给他一些时间,以便让
他对将要来临的一切做好思想准备。如果我答应把这件事暂搁一下,今后三
个月内只是培养与斯台普吞小姐的友情而不向她寻求爱情的话,他就不再反
对了。我答应了,于是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因此在我们那些不多的谜里,就这样弄清了其中之一。就好像是我们在
泥沼中挣扎的时候,突然在什么地方触到了底。现在我们明白了,为什么斯
台普吞对他妹妹的追求者看不顺眼——即使那位追求者是像亨利爵士那样合
适的人。现在我再转到从一团乱麻里理出来的另一条线索上去吧,就是那夜
半哭声和白瑞摩太太满面泪痕的秘密,还有管家跑到西面花格窗前去的秘
密。向我表示祝贺吧,亲爱的福尔摩斯,你得说我不负所托,你不会为派我
来的时候对我寄予的厚望后悔的。这些谜经过一夜的努力就都彻底解开了。
我说“经过一夜的努力”,实际上是两夜的努力,因为头一夜我们什么
也没弄清楚。我和亨利爵士在他房间里一直坐到凌晨快三点,除了楼梯上端
大钟报时的声音外,我们什么也没听到。那可真是白熬了一夜,结果我们俩
都坐在椅子里睡着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并没有因此而灰心,并且决定再试
一次。第二天夜里,我们把灯捻小,悄无声息地坐在椅子里吸烟。时间过得
出奇地慢,我们怀着像猎人监视着自己布下的陷阱,等待猎物不小心闯进去
时同样的耐心和兴趣熬了过来。钟敲了一下,又敲了两下,绝望之中,我们
几乎要打退堂鼓了,就在这时,过道里传来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我俩猛地
在椅子里坐直了,已经疲倦了的所有感官又再度变得警觉而敏锐了。
我们听着那偷偷摸摸的脚步声从房间外经过,消失在远处。然后准男爵
轻轻地打开了门,我们就开始了跟踪。那人已转入了回廊,走廊里一片漆黑。
我们悄悄地走到另一侧厢房,在那儿刚好能看到他蓄着黑须的高大身影。他
佝偻着背,踮起脚轻轻地走过了过道,然后进了上次进去过的那个门,黑暗
中门框的轮廓被烛光映照了出来,一道黄光穿过了阴暗的走廊。我们小心翼
翼地挪了过去,每踏上一块地板,都要先试探一下。为了以防万一,我们都
没有穿鞋。尽管如此,陈旧的地板仍在脚底咯吱作响。有时觉得他不大可能
听不到我们走近的声音。幸运的是白瑞摩耳朵相当背,而且正专心致志地干
自己的事。最后,我们走到了门口,偷偷向里一望,看见他正弯腰站在窗前,
手里端着蜡烛,那张苍白而神情急切的面孔紧紧地贴在窗玻璃上,和我前天
夜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们事先并没有打算采取行动,可是对准男爵这个人来说,最直截了当
的办法永远是最自然的办法。他径直走了进去,白瑞摩随即一跳就离开了窗
口,猛地倒吸了一口气,在我们面前站住了,脸色发白,浑身颤抖。他先看
看亨利爵士再看看我,苍白的脸上那双闪闪发亮的黑眼睛里充满了惊恐的神
色。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白瑞摩?”
“没干什么,爵爷。”强烈的惊恐几乎使他说不出话来,手中的蜡烛不
住地抖动,人影也跟着不停地跳动。“爵爷,我夜里四处走走,看看窗户是
否都上了插销。”
“二楼的吗?”
“是的,爵爷。所有的窗户。”
“听我说,白瑞摩,”亨利爵士严厉地说,“我们已决心要让你讲出真
话来,所以你不如趁早说了吧,免得找麻烦。好了,说吧!别撒谎!你在那
窗前究竟干什么?”
那家伙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们,仿佛陷入了极端的疑惧和痛苦之中,双手
扭在一起。
“我没干什么坏事,爵爷,我不过是把蜡烛拿到了窗前啊!”
“可是你为什么要把蜡烛拿到窗前呢?”
“别问了,亨利爵士,别问了!实话跟您说吧,爵爷,这并非我私人的
秘密,我不能说出来。如果这与别人无关而只是我个人的事的话,我是不会
瞒着您。”
我突然灵机一动,把蜡烛从管家那抖动着的手里拿了过来。
“他一定是用它来打信号的,”我说,“我们试试看有什么反应。”我
也像他那样拿着蜡烛,注视着漆黑的窗外。月亮被云遮住了,我只能依稀地
分辨出一排黑色的树影和颜色稍淡的广大的沼泽地。突然一个极小的黄色光
点出现在正对着方形窗框中央的漆黑的远处,刺穿了黑色的夜慕。我高兴得
叫了起来。
“在那儿呢!”我嚷道。
“不,不,爵爷,那儿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管家插嘴道,“我
向您保证,爵爷……”
“请您把蜡烛拿开,华生!”准男爵喊了起来,“看哪,那个亮光也移
走了!啊,你这老流氓,难道你还说那不是信号吗?得了吧,说出来吧!你
的同伙是谁,你们在搞什么鬼?”
白瑞摩脸上竟公然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来。
“这是我个人的事,和您无关,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那你马上就要被解雇了。”
“那太好了,爵爷,如果我必须走的话我一定会走的。”
“你是很不光彩地离开的。上帝呀!你真该感到羞耻啊!你们家和我们
家在这个屋檐下共同相处了一百多年了,而现在我竟发现你在处心积虑地谋
害我。”
“不,不,爵爷,不是害您呀!”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白瑞摩太
太出现在门口,脸色比她丈夫更加苍白,样子也更加惊恐。如果不是她脸上
还带着惊恐的表情,那穿着裙子,披着披肩的庞大身躯也许还会显得滑稽可
笑呢。
“我们非走不可,伊莉萨。事情算是到了头了。去把我们的东西收拾一
下。”管家说道。
“噢,约翰哪!约翰!是我连累了你,这都是我干的,亨利爵士——全
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是我让他那么做的。”
“那么,都说出来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那不幸的弟弟还在沼泽地里饿着肚子呢,我们不能眼看着他在我们
门前饿死。灯光就是告诉他食物已经准备好了,而他那边的灯光是指明送饭
地点的。”
“那么说,您的弟弟是……”
“就是那个逃犯,爵爷——那个逃犯塞尔丹。”
“这是真的,爵爷。”白瑞摩说道,“我说过,那不是我个人的秘密,
所以我不能告诉您。可是,现在您都听到了,您会明白的,即使有什么阴谋,
也不是要害您的。”
这就是有关深夜潜行和窗前灯光之谜的答案。亨利爵士和我都惊异地盯
着那女人。难道这位顽强而可敬的女人竟会和那个全国臭名远扬的罪犯同母
所生吗?
“是的,爵爷,我本姓塞尔丹,他是我的弟弟。他小的时候,家里太溺
爱纵容他了,什么事都顺着他,弄得他以为这世界就是为了让他快活才存在
的,他可以在这个世界里为所欲为。他长大以后,又交上了坏朋友,于是就
变坏了,他让我母亲心都碎了,让我们家名声扫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犯
罪,愈陷愈深,终于弄到了若不是上帝发慈悲,早就被送上断头台了。可是
对我来说,爵爷,他在我眼里永远是那个我曾经抚育过、共同嬉戏过的一头
卷发的弟弟。他之所以敢从监狱里逃出来,爵爷,就是因为他知道我住在这
儿,知道我们一定会帮他。一天夜里,他饿着肚子,拖着疲惫的身体到了这
儿,狱卒在后面紧追不舍,我们还能怎么办呢?我们把他领了进来,给他饭
吃,照顾着他。后来,爵爷,您回来了,我弟弟认为风头过去以前,他待在
沼泽地比在哪儿都安全些,所以他就到那儿藏起来了。每隔一个晚上,我们
就在窗前放个灯,看看他是不是仍在那儿,如果有回应的信号,我丈夫就给
他送些面包和肉去。我们每天都巴望着他早些走,可是只要他还在那儿,我
们就不能置之不理。这就是全部的实情,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您应知道,
如果这么做有什么罪过的话,不能怨我丈夫,而应该怨我,因为他那么干全
是为了我。”
那女人说得十分诚恳,她的话本身就能证明这都是真的。
“这是真的吗?白瑞摩?”
“是的,亨利爵士。句句属实。”
“好吧,我不能怪你站在你太太一边。忘了我刚才所说的话吧。你们现
在可以回自己屋里去了,这件事我们明早再谈吧。”
他们走后,亨利爵士把窗户打开,我们又朝窗外望去,夜里的寒风吹打
着我们的脸。漆黑的远处,那小小的黄色光点依旧在闪动。
“我真不知道他竟然敢这么干。”亨利爵士说道。
“也许那亮光只有从这儿才能看到。”
“很可能,您认为离这儿有多远?”
“我看是在裂口山那边。”
“不过一两英里远。”
“恐怕还不到。”
“对,白瑞摩送饭去的地方不会很远,那个坏蛋还坐在蜡烛旁等着呢。
天哪,华生,我真想去抓住那个人。”
我脑子里也闪过同样的念头,看起来白瑞摩夫妇并不太信任我们,他们
的秘密是不得已才暴露出来的。那家伙对社会构成威胁,是个十足的恶棍,
对他既不应该可怜,也不应该原谅。如果我们借此机会把他送回监狱,使他
不能再害人,那我们也不过是尽了我们应尽的责任。就他那残暴、凶狠的天
性而言,如果我们袖手旁观的话,很可能有人就会为此付出代价。譬如任何
一天晚上,我们的邻居斯台普吞都可能遭到他的袭击,也许正是这个原因,
才使得亨利爵士急着要去冒这样的险。
“我也去。”我说道。
“那么带上您的左轮手枪,穿上高统皮靴。我们越快动身越好,那家伙
可能会灭掉蜡烛溜走的。”
五分钟内我们就出了门,开始了冒险之旅。在秋风低吟、落叶沙沙声中,
我们匆匆穿过了黑暗的灌木丛,这时,夜晚的空气里带着一股浓厚的潮湿和
腐烂的气味,月亮不时地从云隙间探出头来,流云在空中飞驰。我们刚刚来
到沼泽地上时,天下起了蒙蒙细雨。那火光却依旧在前方静静地闪耀着。
“您带了武器吗?”我问道。
“我带了一根猎鞭。”
“我们必须迅速把他围住,据说他是个亡命之徒,我们得来个出其不意,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得把他制服。”
“我说,华生,”准男爵说道,“这么干福尔摩斯会怎么说?在这样罪
恶嚣张的黑夜里。”
就像对他的话作出反应似的,辽阔而阴森的沼泽地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奇
怪的吼声,和我在大格林盆泥潭边上听到过的一样。这声音乘风划破了寂静
的夜空,先是一声长而深沉的低鸣,而后是一阵高声的怒吼,接着又是一声
凄惨的呻吟,便消失了。那声音是一阵阵传过来的,尖利、狂野而吓人,整
个空间都为之颤动起来。准男爵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黑暗中他的脸变得惨
白。
“我的上帝啊,华生,那是什么声音?”
“我不知道。那声音是从沼泽地里传出来的,我以前听到过一次。”
声音消失了,接着是死一般的的沉寂紧紧地包围了我们。我们站在那儿
仔细倾听,可是什么也听不到了。
“华生,”准男爵说道,“这是猎狗的叫声。”
我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都凉了,因为从他说话时的停顿看,我感觉得到
他内心突然充满了恐惧。
“他们把这声音叫什么?”他问道。
“谁呀?”
“乡下人啊!”
“噢,他们都是些无知的人,您何必在意他们把那叫什么呢!”
“告诉我,华生,他们怎么说的?”
我犹豫了一下,但是无法回避这个问题。
“他们说那就是巴斯克维尔猎狗的叫声。”
他嘟哝了几句以后,有一阵儿没出声。
“一只猎狗,”他终于又开口了,“可是那声音似乎从几里以外传来,
我想大概是那边。”
“很难说是从哪儿传来的。”
“声音随着风势忽高忽低。那边不就是大格林盆那个方向吗?”
“嗯,不错。”
“啊,就是那边。喂,华生,您不觉得那是猎狗的叫声吗?我又不是孩
子,别担心,尽管说实话。”
“我前一次听到的时候,是和斯台普吞在一起。他说那可能是一种怪鸟
的叫声。”
“不对,不对,那是猎狗。我的上帝啊,难道这些传说确有几分是真的
吗?难道我真的因为这样不明不白的原因而处境危险吗?您不会相信这些
吧,华生,是吗?”
“不,我决不相信。”
“这事在伦敦可以一笑了之,但是在这儿,站在漆黑的沼泽地里,听着
那样的号叫,就完全不同了。我的伯父死后,尸体旁边有猎狗的足迹,这些
都凑到一块了。我认为自己并不是个胆小鬼,但是,华生,刚才的声音简直
让我浑身的血都凝固了。您摸摸我的手!”
他的手冷得像块大理石。
“您明天就没事儿了。”
“我想我已经无法忘掉那吼声了,它深深地印在我脑中。您觉得我们现
在应该怎么办呢?”
“我们回去吧。”
“不,决不,我们是出来抓逃犯的,一定得干下去。我们搜寻罪犯,可
是说不定后面有一只猎狗魔鬼似地正追踪着我们呢。来吧!就是洞里所有的
妖魔都被放到这沼泽地里来了,我们也要把这事儿办完。”
我们在暗中跌跌撞撞地慢慢前进着,小山那参差不齐的黝黑的影子包围
着我们,那黄色的光点依然在前方闪亮着。漆黑的夜里,再没有什么比一盏
灯光显示的距离更具欺骗性了,有时那亮光好像远在天边,有时又似乎是近
在咫尺。终于我们发现那光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了,这时我们才知道的确已经
离它很近了。一支淌着烛泪的蜡烛被插在石头缝里,两边用岩石挡住了,这
样既可以挡住风,又只能从巴斯克维尔庄园看得见。一块突出的花岗岩挡住
了我们,于是,我们在石头后面弯下腰,从岩石上方观察着那作为信号的灯
光。一支蜡烛在沼泽地的中央燃烧,周围却毫无生气——只有那向上的黄色
火苗和两侧被它照得发亮的岩石。这情形确实令人惊奇。
“我们现在怎么办?”亨利爵士轻轻地问。
“在这儿等,他一定离烛光不远。试试看我们是否能看见他。”
我的话音还没落,蜡烛附近的岩石后面探出一张可怕的黄色面孔来——
那是一张吓人的野兽般的面孔,表情狰狞,肮脏不堪,络腮胡须又粗又硬,
头发乱蓬蓬的,活像个古代山边洞穴中的野人。烛光从下面照亮了他那狡猾
的小眼睛,这双眼睛正在黑暗中吓人地左右张望,仿佛一只听到了猎人脚步
声的狡黠的猛兽。
显然有什么地方引起了他的怀疑。可能是他和白瑞摩私下里订了什么暗
号我们不知道,或许是那家伙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感到大事不妙,我从他那张
满是邪气的脸上看出了他内心的恐惧。想到每一秒钟他都有可能从亮处窜
开、消失在无边黑暗之中,我猛地跳上前去,随后亨利爵士也跟了上来。那
罪犯看见我们,厉声咒骂了一句,甩过来一块石头,正打在遮住我们的大石
上撞碍粉碎。他跳起来转身就逃,正巧月亮从云缝里探出头来,我一眼看到
了他的背影,矮胖而粗壮。我们冲过了小山头,那人从山坡的另一面飞跑而
下,一路上山羊似地在乱石中跳来跳去。如果这时我开枪,幸运的话可能会
把他打瘸了,但我带枪只是为了在受到攻击的时候自卫用,而不是用来打一
个逃跑中手无寸铁的人。
我们俩都是快腿,而且受过很好的训练,可是,不久我们就发现已经赶
不上他了。月光下,我们很久还能看见他,直到他在远处一座小山旁的乱石
堆中变成了一个迅速移动着的小点。我们跑啊跑,跑得精疲力尽,结果距离
还是越拉越大。最后,我们终于停下来,坐在两块大石头上喘着粗气,眼睁
睁地看着他消失在远处。
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怪事。当时我们已经从石头上站了起
来,打算放弃无望的追捕转身回家了。月亮低悬在右方的天空中,满月的下
半部衬托出一座高耸的花岗岩山尖。我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岩石的突起处,在
明亮的背景衬托下,恰似一尊漆黑的铜像。你别以为那只是我的幻觉,福尔
摩斯。我敢说,我这一生中还从没有像这样看得真切过呢。据我判断,那是
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他两腿稍稍分开站立,两臂交叉,低着头,似乎在对着
眼前满布泥炭和岩石的辽阔的荒野沉思着什么。他也许就是那恐怖之地的精
灵呢。他不是那逃犯,因为他离罪犯逃跑的地方很远,而且他的身材也高得
多。我惊叫了一声,打算指给准男爵看,可是就在我转身拉他手臂的时候,
那人消失了。花岗岩山尖顶依然遮着月亮的下半部,可是顶上再也没有刚才
静立不动的人的踪影了。
我本想朝那儿走去,把岩石搜索一遍,可是距离太远,而且自从听到那
使他回想起他家族可怕传说的吼声以后,准男爵的神经还一直绷得紧紧的,
所以他也无心再冒险了。他没有看到岩顶上的那个孤零零的人影,因此还体
会不到那人的怪异的出现和他那威风凛凛的神气令我产生的恐怖感。
“是个狱卒,不错。”他说,“自从那家伙逃跑之后,沼泽地里到处都
是这些人。”
也许他的解释是对的,但我想进一步证实。今天我们打算与王子镇的人
联系,那儿才是他们应该寻找逃犯的地方。可是我们却很遗憾,没能将他当
作囚犯带回来。而这正是我们昨天晚上的冒险行动。但你得承认,福尔摩斯
先生,我的汇报还是很出色的。我告诉你的不少东西也许是不相干的,但我
觉得最好还是把所有情况都告诉给你,由你自己去筛选出那些最有利于你做
出结论的东西。我们当然正在取得进展。就白瑞摩他们而言,我们已弄清了
他们的行为动机,而这便使得情形明朗了许多。但沼泽地连同它的神秘与怪
异的住户仍如从前一样高深莫测。也许在我的下一个报告里能对此提供一些
线索。你如果能到我们这儿来一趟,那就再好不过了。无论如何,过不了两
天你还会收到我的信的。
寄自巴斯克维尔庄园
十月十五日
第十章 华生医生日记几则

前面一直在引用最初几天我寄给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报告。可是故事进
行到这儿,我不得不放弃这种写法,转而凭借当时的日记来回忆往事。记忆
深处不可磨灭的点点滴滴随之浮现出来。那么,我们就接着叙述那天早晨追
捕逃犯半途而废后沼泽地里发生的奇怪事情吧。
10 月 16 日。今天阴雨连绵、雾气沉沉。宅院笼罩在一片翻滚的乌云之
下,云雾不时起伏,露出沼泽地阴沉沉的轮廓来。山势蜿蜒,勾上了一线银
边。远处的巉石闪闪烁烁,原来是其表面湿漉反射日光所致。四周一片萧瑟。
准男爵让昨晚的怪事弄得情绪低落。我也心情沉重,感到大祸临头了——这
种危险无时不在,我无法具体指明,因而更显恐怖。
我这种感受难道是凭空想象的吗?看看那一连串发生的一大堆事吧,都
说明我们周围酝酿着某一罪行。先是庄园的前一个主人死亡,毫厘不爽地印
证了这家族的传说,后又是农夫不断报告沼泽地有怪兽出没。我也两次亲耳
听到一种声音,很像只猎犬在远处狂吠。要说它是超出自然法则之外的东西,
那既不可信又不可能。一只狗的幽灵留下实实在在的脚印,又让人听到嚎声,
真是不可思议。斯台普吞也许会抱有这种迷信,摩迪默也不例外。可是我只
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相信这类事情。我要还这么想,那就是自贱身份,
去和那些乡下穷汉一般见识了。那些人不但说它是魔犬,而且还添油加醋,
说它眼、口中喷出地狱之火。福尔摩斯才不理会这样的鬼话呢,而我又是他
的助手。不过事实摆在了那里,我还两次听到沼泽里有犬吠。假设真有一只
大猎犬在那里游荡,那一切都好解释了。可哪里又藏得住这样一只猎犬?它
又在哪里觅食?它从哪儿来?为什么白天就没人看见?我们得承认,用超自
然的方法去解释也好,用物质定律去说明也好,都难以说清。而且撇开猎犬
不谈,我们在伦敦还总是发现有人类的参与,如马车里的那个人,还有那封
警告亨利爵士不要靠近沼泽的信。这些是事实无疑,可没法分辨出是朋友的
善意保护还是敌人所为。现在那朋友或敌人又在哪儿?他是留在了伦敦,还
是跟着我们到了这儿?会不会——会不会是我在小山岗上看到的那个生人?
事实上我只看了他一眼,不过有几点我能确定。这人我在这儿从没见过,
我已经认识了所有的邻居。他身材比斯台普吞高多了,比弗兰克兰瘦多了。
也可能是白瑞摩,不过我们已经甩下他了,我肯定他跟不上我们。这么一来,
一直跟着我们的就是个陌生人,同伦敦的情况一样。我们摆脱不了他。如果
我能抓住他,一切难题都能迎刃而解了。我得全力以赴完成这个目标。
开始我一时冲动想要告诉亨利爵士我的全部计划。后来我清醒了,决定
单独行动,能不说就不说。他沉默不言,心不在焉,被沼泽地上的声响吓住
了。我可不愿多说什么来增添他的烦恼了。我要自个儿来办成这事。
早饭后又发生了一件小事。白瑞摩要求单独跟亨利爵士谈话。他们关在
书房里密谈了一小会儿。我坐在弹子房,几次听到他们提高了嗓门,所以很
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不一会儿,准男爵打开了房门叫我。
“白瑞摩觉得他有点委屈,”他说。“他认为他自动告诉我们那秘密后
我们去追捕他的内弟是不公平的。”
站在一旁的管家脸色灰白,却很镇定。
“我说话也许太冲了点,爵爷,”他说,“如果是那样请您原谅。可是
今早上我听说两位老爷回来了,而且还去追捕了塞尔丹,我真是大吃一惊。
那可怜的家伙,我就是不去给他添乱,他也够受了。”
“如果真是你自动告诉我们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准男爵说,“事
实是出于万不得已,你,或者不如说是你太太才不得不告诉我们的。”
“我没想到你会利用这点,亨利爵士——我真没想到。”
“那个人危害公众。沼泽地里到处是一栋栋单独的屋子,而他又是个无
法无天的人。你只要看看他的脸就会清楚的。比如说斯台普吞的屋子吧,那
里只有他一个人看着。塞尔丹要不给抓起来,那谁也安全不了。”
“他不会闯进人家屋里的,爵爷。我向您发誓。而且他绝不会再在这个
国家里打扰任何人了。亨利爵士,我向您保证,要不了几天我们就能安排妥
当,可以把他送到南美去。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求求您,爵爷,别告诉警察
他还在沼泽地里。他们已经不再在那儿追捕他了,他可以安安静静地待着,
直至我们准备好船期。您要是告发了他,我和我妻子就有麻烦了。我求求您,
爵士,别跟警察说。”
“你看怎么办,华生?”
我耸耸肩。
“如果他能安全离开这个国家,那倒是减轻了纳税人的负担。”
“可是他走之前会不会去抢点什么呢?”
“他不会那么狂,爵爷。他要什么,我们都给了他。要犯罪只会暴露他
的藏身之所。”
“那倒是真的,”亨利爵士说,“行了,白瑞摩——”
“上帝保佑您,爵爷,我衷心感谢您!他要又给捉住了,我妻子会没命
的。”
“我想我们这么做是在与重罪犯同谋吧,华生?不过我听到那些话后,
没法再去检举那人了,所以这事就到此为止。好了,白瑞摩,你走吧。”
那人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转过了身子,可犹豫了一下又回过
头来。
“您对我们这么好心,爵爷,我想尽力报答您。亨利爵士,有件事我知
道,也许应该早点说,可是我发现这事时,审讯早就完了。我从没有跟别人
讲过,这件事和可怜的查尔兹爵士的死有关。”
准男爵和我都站了起来。“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不,爵爷,那个我可不知道。”
“那你又知道什么?”
“我知道他为啥要那个时候去大门口。他是去见一个女人。”
“见个女人!他?”
“是的,爵爷。”
“那女人叫什么?”
“名字我说不上,爵爷,不过我知道她姓名的缩写,是 L.L.。”
“你怎么知道的,白瑞摩?”
“这个,亨利爵士,您伯父那天早上收到一封信。他常常收到大量来信,
因为他远近闻名,大家都知道他心地很好,所以一碰到麻烦就喜欢求他。可
那天早上碰巧只有一封信,所以我留心注意了。是从库姆・特雷西寄来的,
信封上是女人的笔迹。”
“是吗?”
“是的,爵爷,我没再想这事了,要不是我妻子的话,我绝不会想起这
事的。就在几星期前她清扫了查尔兹爵士的书房,那间房子自他死后还没动
过呢。她发现壁炉里有信件烧过后的灰。信大半都烧焦了,只有一小片纸端
还看得出来,纸烧成了黑色,上面的字成了灰色的,不过还认得出,好像是
信末尾的附笔,写着:‘您是谦谦君子,千万,千万请您烧掉此信,并于 10
点到大门口来。’下面的署名是 L.L.。”
“那纸片还在你那儿吗?”
“没有,爵爷,我们一碰,它就碎了。”
“这种笔迹的信查尔兹爵士还收到过吗?”
“嗯,爵爷,他的信我没多留神。要不是当时只有这封信,我也不会留
神的。”
“你一点儿也不知道谁是 L.L.吗?”
“不知道,爵爷。我和您一样弄不明白。不过我想,要是我们找到那位
女士,查尔兹爵士的死就会弄明白些。”
“我不懂,白瑞摩,你怎么要隐瞒这么重要的线索呢?”
“那个嘛,爵爷,那事以后我们自己马上也麻烦缠身了。还有就是,爵
爷,我们两口子都热爱查尔兹爵士,他对我们的恩情我们永记在心。把这事
掀出来也许帮不了我们可怜的主人,而且还牵涉到一位女士,还是小心为妙。
我们这些人再大方——”
“你认为这会损害他的名誉?”
“啊,爵爷,我认为这里没好事。可现在您好心待我们,我要再不把我
知道的都告诉您,那也太不地道了。”
“很好,白瑞摩;你可以走了。”管家一离开,亨利爵士就转身对着我。
“嗯,华生,这新线索你怎么看?”
“事实好像变得更复杂难解了。”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只要我们找到 L.L.,整个事情就真相大白了。我
们已经了解到那些情况,知道有个人掌握了真相,只要我们找到她就好了。
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办?”
“马上把全部情况向福尔摩斯报告,他就能沿这条线索查下去了。要是
这还不能让他来这儿,那我就大错特错了。”
我立刻走回自己的房间,记下今天早上的谈话,向福尔摩斯报告。我看
最近他很忙,因为从贝克街寄给我的信既少又短,对我提供的消息和我的使
命一字不提。毫无疑问,一定是那件勒索案占住了他的全副身心。不过这个
新情况一定会引起他注意,重新提起他对这事的兴趣。我盼望他能赶快来这
儿。
十月十七日。今日倾盆大雨下了一整天。雨水冲刷着常春藤,从屋檐处
一泻如注。我想起了寒冷荒原上那个风餐露宿的犯人。那可怜虫!不管他犯
过什么罪,他吃了这么多苦,也算是得到了报应。后来我又想起了另外一个
人——马车里那张脸,月光下的那个身影。那个藏在暗处的窥视者,那个隐
身人,他也置身于这暴雨中吗?夜晚我穿好雨衣,朝远处的沼泽地走去。我
脚踩着泥泞,雨点打在脸上,耳旁狂风呼啸,心中充满着不祥的预感。愿上
帝保佑那些这会儿还在大沼泽里跋涉的人们吧,因为就算是坚实的高地也变
成一片泥泞了。我找到了那个黑色小山岗,我就是在那儿瞧见那个孤身窥视
者的,现在我自己也登上犬牙交错的山顶,俯视着凄风惨雨的高地。狂风暴
雨冲刷着红褐色大地,乌云压顶,而形状千奇百怪的山边却拖着几缕青云。
左边远远的洼地里,巴斯克维尔庄园两座高高的塔楼耸立在树丛中,让雨雾
遮得半隐半现。除了山坡上到处可见的史前人穴窟外,我目力所及,只有那
两座塔楼还表明有人类存在。前天晚上我在这儿看到的那个独行者现在踪迹
全无。
我回家的路上碰到了摩迪默医生。他驾着双轮马车走在沼地的简易小道
上。这条路一直通往远处的弗麦尔农庄。他非常关心我们,几乎每天都来庄
园打听事情进展。他非要送我回家不可,所以我就上了他的车。我发现他那
只小哈巴狗不见了;他为此非常不安。那只狗游荡到沼泽地里后就再也没回
来。我竭力安慰他,不过心底里一想到格林盆泥潭的那匹小马,就认定他再
也见不到那只小狗了。
“啊,对了,摩迪默,”我们在崎岖小道上上下颠簸时我说,“我想这
一带坐马车能去的人家里,你没有谁不认识的吧?”
“应该都认得,我想。”
“那你知不知道有哪位女士的姓名缩写是 L.L.的?”
他想了一想。
“不知道,”他说。“吉普赛人和打工的人中间有没有我说不上,可这
一带的种田人或者乡绅中没有谁这么称呼的。“慢点,嗯,”他歇了口气说。
“有个叫劳拉・里昂斯的,缩写就是 L.L.,不过她住在库姆・时雷西。”
“她是什么人?”我问。
“她是弗兰克兰的女儿。”
“什么!弗兰克兰那个老怪物?”
“正是。她嫁给了一个来沼泽地写生的画家,叫里昂斯的。结果那下流
胚遗弃了她。我听说好像错还不只在一方。她父亲对她不闻不问,因为他根
本不同意这门婚事,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吧。总之,这一老一小的关系恶劣透
顶,那姑娘日子可真难熬。”
“她靠什么生活呢?”
“我猜老弗兰克兰给了她一笔小津贴,不过也不可能有多少,他还自顾
不暇呢。她是自作自受,不过也不能看着她堕落却不帮一把呀。她的事传开
了,有几个乡邻就帮她赚些正当钱。斯台普吞帮过她,查尔兹爵士也帮过。
我自己帮了点小忙,让她干上了打字的活儿。”
他想知道我为什么要问这些,不过我只随便说了几句以满足他的好奇,
因为我们现在不应该相信任何人。明天一大早我要去库姆・特雷西。如果能
见到那名声不佳的劳拉・里昂斯太太的话,就极有希望解开这一长串神秘事
件中的一环了。摩迪默不住地追问,我不好回答,就随口问他弗兰克兰的颅
骨属哪一类,这样一来我们一路上就只谈论颅骨学了。我可真是越来越滑头
了。这几年没有白跟着歇洛克・福尔摩斯转。
今天在这个狂风暴雨的阴沉日子里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我得记下来。
这就是我刚刚与白瑞摩的谈话。谈完后我又多了一张好牌,可以适时亮出。
摩迪默留下来吃晚饭,随后他和准男爵又玩起了双人扑克。管家到书房
来给我送上咖啡,我正好要问他几个问题。
“哦,”我说,“你那宝贝亲戚是走了呢,还是仍躲在那边?”
“我不知道,先生。他要是走了,我倒是谢天谢地了,他尽在这儿添乱!
上次我把食物送给他后就再没听到过消息了,那是三天前。”
“那以后见过他吗?”
“没有,先生,不过我再去那地方时食物已经不见了。”
“那么说他一定还在那儿?”
“是的吧,先生,除非是另一个人拿走的。”
我端起杯子正要往口里送,这时停下来瞅着白瑞摩。
“这么说,你知道那儿还有个人啰?”
“是的,先生;沼泽里还有一个人。”
“你见过吗?”
“没有,先生。”
“那你怎么知道有人呢?”
“塞尔丹一两个星期前对我说起过。他也是躲在那儿的,不过我觉得他
不是犯人。我不喜欢这样,华生医生——我直话直说吧,先生,我不喜欢这
样。”他突然一阵冲动,严肃地说。
“好了,听我说,白瑞摩!我只关心你主人的事儿。我来这儿就是要帮
他。实话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喜欢?”
白瑞摩犹豫了片刻,他似乎对刚才的冲动后悔了,要不就是表达不出自
己的感情。
“就是这儿老出事,先生,”他终于嚷了出来,手对那扇朝向沼泽的窗
子一挥。这时雨水正不停地打着窗玻璃。“有人给谋杀了,一准有人动了黑
心,我敢发誓!先生,亨利爵士要是能回伦敦去,我才会安安心心呢!”
“可是什么事让你这么担心呢?”
“看看查尔兹爵士是怎么死的!糟透了,验尸官就这么说的。您再说晚
上沼泽里的声响吧。您钱出得再多,也没人愿意日落后去那儿。再就是躲在
那里的陌生人,他老等着不知在看些什么!他等着什么呢?这里面有什么文
章?对姓巴斯克维尔的人来说绝不是好事。亨利爵士的新佣人来接手的那
天,我就可以离这园子远远的了,真是太好了。”
“可这陌生人的事,”我说。“你还能说出点什么吗?塞尔丹怎么说的?
他找出他藏身之处了吗?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见过这人一两面,不过他很神秘,一丝口风也不露。开始他以为是
警察,可很快就发现他另有目的。他认为这人是上层人物,不过做些什么他
却搞不清楚。”
“那他讲没讲过那人住在哪儿?”
“住在山坡那些老屋子里,就是古人住的那些石头房子。”
“可吃什么呢?”
“塞尔丹发现他雇了个小男孩为他运送东西。我敢说他所有东西绝对都
是从库姆・特雷西弄来的。”
“太好了,白瑞摩。改天我们再详谈。”管家走后,我踱到窗前,外面
已是夜色茫茫了。透过玻璃,我隐约看到云层急剧翻滚,风刮来刮去,树木
连成一线,不断地晃动。这种夜晚待在家里都觉得天气恶劣,更不用说待在
沼泽上的石穴里啦。这种时候躲在这种地方,心中的仇恨该有多深啊!他吃
这么多苦,会有怎样深沉而急切的用心啊!这问题让我心烦意乱,看来其综
结就在沼泽地的那间穴屋里。我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全力以赴,去查明真
相。
第十一章 山岩上的人

上一章摘录了几则我的日记,那是 10 月 18 日之前的事。从那时起这些
怪事开始迅速发展,演变成可怕的结局。随后几天里发生的事情我记忆犹新,
不用看当时的记录也能说出。就从第二天说起吧。头天我已经掌握了两条关
键线索:一条是库姆・特雷西的劳拉・里昂斯太太写信给查尔兹・巴斯克维
尔爵士约他见面,他就死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另一条是有人发现了那个藏
在沼泽里的人住在山坡的石屋子里。掌握了这两条线索后,如果我还不能查
出点秘密来,那就是缺乏智慧或者勇气了。
头天晚上我没机会告诉准男爵里昂斯太太的事,因为摩迪默医生和他玩
牌玩得很晚。不过第二天早饭时,我就把我的发现告诉了他,并问他是否愿
陪我去库姆・特雷西。起初他急着要去,可我俩再一琢磨,觉得还是我一个
人去效果好些。我们越是郑重其事地上门拜访,能了解的情况就越少。所以
我就把亨利爵士留在家里,上路去寻找新的线索,当然心中还是有点内疚的。
我一到库姆・特雷西就吩咐珀金斯安置马匹,而我则去打听那位我要找
的女士。我一下子就找到了她的家,那房子位置居中,陈设也不错。一个女
仆没通报就领我进去了。我一进起居室,坐在一台雷明顿打字机旁的女士马
上站起来,笑眯眯地招呼我。她一看清我是个生人,脸就拉下了,重新坐下,
问我此行的目的。
里昂斯太太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美得无法形容。深褐色眼睛,深褐色头发,
两颊虽有不少雀斑,却显出一抹微红,和她那深色皮肤格外相衬,就像黄玫
瑰花心中那娇艳的粉红花蕊一样,令人心动。我再说一遍,是对她的第一印
象。然后多看一会儿毛病就出来了。她脸上有些难以察觉的缺陷,表情有些
粗俗,眼神也好像有点冷酷,嘴角下垂,破坏了她那完美的唇形。当然,那
都是事后才想到的。当时我只是觉得眼前这位女士美貌非凡。直到她问我此
行的目的,我才发觉我这番行动得万分小心。
“我很荣幸,”我说,“认识您的父亲。”
从女士的反应看得出来,这种开场白非常愚蠢。
“我和我父亲毫不相干,”她说。“我不欠他什么,他的朋友也不是我
的朋友。要不是已故的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和其他几个好心人,我早就
饿肚子啦,我父亲才不理会呢。”
“我来见你就是为已故的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的事。”
女士的脸一下子白了,脸上的雀斑更显眼了。
“他的事我能告诉你什么?”她问道,手指紧张地敲打着打字机上的符
号键。
“你认识他,对吗?”
“我说过了,他对我恩重如山。我之所以能养活自己,全靠他在我困难
时拉了我一把。”
“你和他写过信吗?”
女士猛地抬起头,深褐色眼中冒出怒火。
“你问这些要干嘛?”她厉声问道。
“要防止丑闻扩散。我在这儿问总比眼看着事情传开了好。”
她不说话了,面孔依然苍白。最后她抬起头来,露出不顾一切的神情。
“好吧,我说,”她说道。“你要问什么?”
“你跟查尔兹爵士写过信?”
“我当然写过,写过一两次,感谢他对我慷慨的照顾。”“你记得写信
的日期吗?”
“不记得。”
“你见过他吗?”
“见过一两次,是他来库姆・特雷西的时候。他最怕出风头了,宁愿默
默地做好事。”
“可是,如果你很少见他,又不常写信,他怎么知道你的境况不佳,所
以来帮你呢?并且你还说他帮了那么多忙。”
她极其敏捷地绕过了我设的这道难关。
“有几位老爷知道我的不幸,他们合起来帮我。其中有斯台普吞先生。
他是查尔兹爵士的邻居和密友,心肠好极了,就是他把我的事告诉查尔兹爵
士的。”
我早就知道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几次托斯台普吞去送救济品,所以
女士的话更证实了这点。
“你不是写信给查尔兹爵士,要见他吗?”我接着问。
里昂斯太太又气红了脸。
“真是的,先生,这问题问得太怪了。”
“抱歉,夫人,可我还是得问。”
“那我就回答你,当然没写。”
“查尔兹爵士死的那天也没有吗?”
她脸上的红色一下子退去了,我眼前的面孔是一片死灰。她干涩的嘴唇
吐不出“不”字。我与其说是听到了,还不如说是看出了这个。
“肯定是你的记性欺骗了你,”我说。“我都能说出你信中的一段呢。
是这样的:‘您是谦谦君子,千万,千万,请您烧掉此信,并于 10 点到大门
口来。’”
我以为她要晕过去了,不过她费了全身力气振作起来。
“当真再没有君子风度这回事了吗?”她喘着说。
“你冤枉查尔兹爵士了。他确实烧掉了信。可有时候信烧掉了也能认得
出来。现在你承认写过那信了?”
“是的,我是写过,”她喊道,把一腔心事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我
是写了,干嘛不认账?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希望他能帮我。我相信只要
能见到他,他就会帮我的,所以我求他见我一面。”
“可为啥要在那种时候?”
“因为当时我刚刚知道他第二天就要去伦敦,而且也许几个月不回来。
我又有别的原因不能早一点去。”
“可是为什么约在花园里见面,而不进屋去呢?”
“你以为,一个女人可以在那个时候一个人到一个单身汉家里去吗?”
“好吧,那你到那儿后又出了什么事?”
“我根本没去。”
“里昂斯太太!”
“真的,我对天发誓。我根本没去。出了点事,我没去成。”
“出了什么事?”
“是私事,我不能说。”
“这么说,你承认你约了查尔兹先生见面,而就在约会的时间、地点他
死了。可是你又声称你失约了。”
“事实就是这样。”
我翻来覆去地盘问她,可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里昂斯太太,”我站起身来,结束了这次漫长而又收获甚微的拜访,
“你不把知道的情况原原本本说清楚,那你担的责任可就大了,而且你的处
境会很危险的。要是我不得不去劳动警察的话,你就会明白你是脱不了干系
的。如果你真的是无辜受累,为什么一开始要否认你那天给查尔兹爵士写了
信?”
“因为我害怕人们从中得出什么错误的结论,我可不愿意卷进丑闻里
去。”
“那么,为什么你一再要查尔兹爵士毁掉你的信呢?”
“你若看过信就会明白。”
“我没说我看过全信啊。”
“你刚才念了一段。”
“我念了附笔。我说过,信已经烧掉了,不能认出全部内容。我再问你
一遍,为什么你一再要查尔兹爵士毁掉信呢?他收到信的那天就死了。”
“那涉及到隐私。”
“进一步说,你为什么要躲避公开的调查呢?”
“我来告诉你吧。如果你听说过我的不幸遭遇,就该知道我遇人不淑,
早就后悔莫及了。”
“我倒是听说了。”
“我的生活受到我丈夫不断的骚扰,我恨透他了。法律站在他那边,而
我没一天不担心他会来强迫我同他一起生活。我听说只要付出一定的费用,
就有希望重获自由,于是我写了这信给查尔斯爵士。对我来说,那意味着一
切——心灵的平静、幸福、自尊——一切。我知道查尔斯爵士很大方,心想
如果他亲耳听到我这么说,一定会帮我的。”
“那你怎么又不去了?”
“因为那时我又从别的地方得到了资助。”
“那么,你为什么不写信给查尔兹爵士解释一下呢?”
“要不是第二天早上我在报上看到他死了的消息,我早就写了。”
这女人倒能自圆其说,我再问也问不出破绽。要查也只能查查,看悲剧
发生时或那前后,她是否确实在办离婚手续。
看来,要是她真的去过巴斯克维尔庄园,是不敢说没去过的。因为她非
坐马车去不可,而且第二天一早才能返回库姆・特雷西。这么转来转去是瞒
不了人的。所以她可能说了实话,至少说出了部分实情。我没精打采地回来
了。我又一次走进了死胡同,好像完成任务的每条路都堵死了似的。然而我
一想到那位女士的面孔和神态,就觉得有什么事瞒着我。为什么她的脸色会
发白?为什么她每次都推三推四,实在赖不掉了才认账呢?为什么事发时她
缄口不言呢?显然,这些事情不像她竭力表白的那样清白。这会儿我没法再
深入调查下去了,不过我得换个方向,去调查另一条线索,查找藏在沼泽石
屋里的那个人。
然而,这条线索十分含糊。我在回去的路上想到了这点。我注意到,一
山接一山都有古人的遗迹。白瑞摩只说过,那陌生人住在这样一个空屋子里,
而沼泽里遍地都是这样的屋子,有成千上百之多。不过我自己也有点目标,
因为我看到过那人站在黑色山岩的顶端。那么,我就以此为中心展开搜索。
我要从那里开始探查沼泽里的每间屋子,总能找出来的。如果这人待在屋子
里,我要让他亲口告诉我,他是谁,为什么跟了我们那么久。有必要的话还
要用枪逼着他。在摄政街的人群中他也许能甩开我们,但要在荒凉的沼泽里
这么干,他会不知所措的。换种情况说,如果我找到了屋子,他又不在里面
的话,我必须待在那里,不管熬多久,也要等他回来。在伦敦福尔摩斯没抓
到他。我师傅没追到的要是我追到了,那我可真是大赢了一票。
这次的案件调查中,命运好像总在和我们作对,不过现在它总算来帮我
忙了。而送来好运的恰好是弗兰克兰先生。这个胡子花白、脸色红润的家伙
正站在他花园的大门外。我那时正经过他门外的大道。
“你好啊,华生医生,”他嚷嚷着,那副好脾气可真少见,“你得让马
歇口气呀,进来喝一杯,给我道喜吧。”
自从我知道他是怎么对待女儿后,实在是对他没什么好感,但是我一心
想让珀金斯和马车回去,这可是个好机会。我下了车,留个信给亨利爵士,
说我会按时走回去吃晚餐,然后跟着弗兰克兰进了餐厅。
“这可是我的好日子,先生——我一生当中的大节日啊,”他笑呵呵地
嚷着说。“我两件案子都结了。我就是要教训教训他们,让他们明白,法律
就是法律,这儿有个人竟然不怕打官司!我已经证明了,老米德顿的花园正
中有一条公用道路,穿过整个花园,先生,就在他家前门外一百码内。怎么
样?我们要给那些大角色一个教训,不能让他们践踏普通人的权利,一班杂
种!我还封闭了林子,弗沃西家的老在那儿野餐。那些混蛋好像不知道产权
这回事一样,他们为所欲为,乱扔纸屑、瓶子。两件案子都结了,华生医生,
而且我都赢了。自打我告约翰・莫兰爵士在他自己的猎场开枪侵权以来,我
还没这么高兴过呢。”
“你到底是怎么干的呢?”
“去看看记录吧,先生。值得一读——弗兰克兰对莫兰,女王法庭。我
花了二百镑,可赢了官司。”
“你得到什么好处了吗?”
“没有,先生,没有。我引以为荣的是,我干这事没有掺杂半点私利,
纯粹是受社会责任感驱使。比方说,我毫不怀疑,今天晚上弗沃西一家会点
火烧掉我的模拟像的。上次他们这么干时我报告了警察,他们应该阻止这种
卑鄙的行径。县警察局真是恶劣之至,先生,他们没有保护我,而这本是我
该的。弗兰克兰上诉女王政府的案子会引起公众得到关注的。我对他们说过,
他们这么对我,总有一天会后悔的。我的话果真兑现了。”
“怎么回事?”我问道。
这老头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情。
“因为他们拼命想知道的,我本来可以告诉他们;不过我绝对不帮那些
混蛋的忙。”
我刚才还一直在寻思,找个什么借口离开,不再听他啰嗦。可这会儿我
又盼着多听一点。我深知这老坏蛋爱和人对着干,只要一表现出关心,他肯
定就会起疑心而闭口不谈了。
“一件偷猎的案子,没错吧?”我满不在意地说。
“哈,哈,伙计,比那可重要多了!沼泽里的犯人怎么样了?”
我一惊。“你这是说,你知道他在哪儿?”我说。
“我也许说不上具体的地方,不过肯定能帮警察抓到他。要抓到那个人
就要先找出他弄食物的地方,然后就能据此找到他,你从没这么想过吗?”
他确实已经快要发现真相了,真令人不安。“不错,”我说,“不过你
怎么知道他在沼泽地里呢?”
“我知道这点,因为我亲眼看见了那个给他送饭的家伙。”
我想到白瑞摩,心直往下沉。要给这爱管闲事的恶毒老头逮着了,那就
大事不好了。可他又说了一番话,让我如释重负。
“他的饭是个孩子送的,你听了很吃惊吧。我每天在屋顶上用望远镜看
他。他在同一时间走过同一条路,如果不是去那犯人那里,又会去哪儿呢?”
真是喜从天降!不过我仍然不露出一丝关心的神情。一个孩子!白瑞摩
说过,我们那位无名氏有个小孩给他送东西。弗兰克兰发现的是他的行踪,
而不是犯人的。要是我能知道他查出的事,就可以省下大量功夫,不用去找
东找西的了。不过显而易见,我最得力的工具仍然是表示怀疑和漠不关心。
“我得说,这多半是沼泽里哪个牧人的儿子在给他爸爸送晚饭吧。”
只要表现出一丁点反对的意思,那老独夫就怒不可遏。他恶狠狠地瞪着
我,花白胡子翘起来,像只猫在发火。
“真是的,先生!”他说着指向外面那远远伸展的沼泽。“你看见那一
边的黑色山岩了吗?好,你看见下面那矮一点的山吗,长满荆棘的那座?整
个沼泽地里那一带的岩石最多。牧人会在那种地方待着吗?你的看法,先生,
可真是荒唐透顶。”
我恭敬地回答说,我不了解整个情况才那么说的。我的谦卑让他很高兴,
从而更把我当知心人看。
“你可以相信我,先生,我每发表一个看法总有充足的理由。我一次又
一次看到那孩子扛着包裹。每天,有时是一天两次,我都能……等等,华生
医生,是我看花了眼呢,还是有东西正往山坡上爬?”
那是几里开外,不过我能清楚地看到,暗绿和灰色的背景上有个小黑点。
“来,先生,来吧!”弗兰克兰叫着冲上楼梯。“你去亲眼看看再下结
论吧。”
铅板屋顶平台上,有一具吓人的望远镜装在三角架上。弗兰克兰把眼凑
上去,随后发出一声欢呼。
“快点,华生医生,快点,他要翻过山去了!”
没错,一个小可怜扛着一小包东西,慢慢地往山上爬去。当他爬到山顶
时,我看见深蓝色的天空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外表凌乱的粗汉。他鬼鬼祟祟地
四处看看,好像怕人跟踪似的。后来就走到山那边不见了。
“如何!我说对了吧?”
“确实,那小男孩好像在干秘密活动似的。”
“在干什么就连县里的警察也能猜出来。可他们从我这儿甭想打听到一
个字,我请你也保守秘密,华生医生。一个字也别说!你明白吗!”
“就听您的吩咐。”
“他们对我那样,真不要脸——太不要脸了。等弗兰克兰上诉女王政府
一案真相大白时,我敢说全国都会民怨沸腾的。我无论如何也不帮警察。他
们只关心那些混蛋绑在柱子上烧的是不是我,才不管模拟像呢。你千万别走!
得帮我干了这瓶酒,多么了不起的胜利啊!”
可是我回绝了他的再三劝诱。他声称要陪我走回家去,我也设法打消了
这种念头。我沿着大路往前走,直到他看不见我了才突然转身穿过沼泽地,
朝那小孩消失之处——岩石山走去。现在我是事事如意,我发誓绝不能因为
缺乏干劲或毅力而错过了捡来的机会。
我到达山顶时,太阳已经西沉,脚下的山坡一面映成了金绿,另一面却
蒙上层暗淡的阴影。天边暮色苍茫,衬出贝利弗山和维克森山那千奇百怪的
山形。辽阔的大地上一片寂寥。蓝色天空中高高飞翔着一只灰色大鸟,是海
鸥或是麻鹬吧。在这苍穹之下,荒漠之上,似乎就只剩它和我还活着了。一
时间,景物的凄凉,感觉上的孤独,任务的神秘和紧迫,全都涌入心中,我
不禁一颤。四周都看不到那个小孩。可我脚下的山沟里有一圈石头古屋,中
间的一间屋子还有屋顶,能够遮风蔽雨。我一看到它,心就怦怦直跳。那个
陌生人一定就躲在那里。最后我站到了他藏身之处的门口——他的秘密总算
让我抓住了。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屋子,就像斯台普吞举着捕网慢慢靠近停着的蝴蝶一
样。我满意地发现,那地方确实有人住。乱石堆中依稀可见有条小道,延伸
到一处坍塌了的开口,这就是门了。门里一片静寂。那无名氏可能藏在里面,
也可能去沼泽游荡了。一种冒险感让我激动不已。我扔掉香烟,握紧枪柄,
一下子窜到门前。往里一看,里面空空荡荡的。
不过里面有充分证据表明我没找错地方。这里一定有人住。新石器时代
的人睡过的那张石板上,放着毛毯,毛毯外裹着雨布卷成了一团。原始的壁
炉里有一堆灰烬,旁边放着一些厨具和半桶水。有堆罐头盒都空了,表明有
人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了。当我的眼睛适应了那零星透过的光线时,看见屋角
里放着一只小杯和半瓶酒。屋子当中有一块大平石,是当桌子用的,上面有
只小布包。没错,正是我在望远镜里看见那个小孩扛着的那只。包里有一块
面包、一听牛舌、两听桃罐头。我一一察看后放下了。突然我的心一惊,看
见下面有张写了字的纸。我拿起来,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华生医生到
库姆・特雷西去了。”
我手拿着那张纸一时站住了,心里思索着这短短一句话的含意何在。那
么说,这神秘人物跟踪的不是亨利爵士,而是我。他并没亲自跟踪我,而是
派了个助手,也许就是那小孩,来调查我的去向。而这就是他的报告。自我
到沼泽地以来,可能没有一步不落入他的眼底。我们总觉得有股不明势力,
似乎已精心编好了一张网,而我们都毫无察觉地被网在了其中,直至紧要关
头才会明白,我们已深陷网底了。
这种报告决不止一份,所以我在屋里四处搜寻,可是却一无所获。就连
这怪地方的房客有些什么习性和打算,我也看不出丝毫痕迹,只知道他也许
有斯巴达人的遗风,无需舒适的生活,一想到眼前这破房顶怎么抗得住倾盆
大雨,我就明白了,这人得怀着多么不可动摇的坚强信念才能在这偏僻地方
住下去啊。他是凶残的敌人,还是保护我们的幸运天使?我下定决心,不了
解清楚绝不离开小屋。
屋外,太阳快下山了,西天映出一片火红的金光。远处格林盆大泥潭中
的几处水洼闪耀点点红光。这儿能看到巴斯克维尔庄园那两座塔楼,远处烟
雾缭绕的地方正是格林盆村。两地之间,小山后面就是斯台普吞的屋子。在
黄昏的金色余晖中,一切都是那么甜美、宁静。但我看着这一切,却丝毫感
受不到大自然的宁静。一想到那即将面临的一刻,我就心慌意乱。虽然我很
不安,却义无反顾地坐在了小屋黑暗的深处,怀着沉重的心情耐心等候房客
的到来。
这时我终于听出他来了。远远地传来了皮靴踏在石上的得得声,一下又
一下,渐渐近了。我缩进黑黑的角落里,手伸进口袋打开扳机,决心先看清
陌生人再露面。这时声音停了很久,说明他站住了。然后脚步声又近了,一
道黑影落在了屋子的开口处。
“黄昏可真美啊,亲爱的华生,”一个万分熟悉的声音说道。“说真的,
我觉得你出来肯定会比待在里面舒服多了。”
第十二章 命丧荒野

一时间我坐在那里,屏声息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后我醒悟过来,
同时心上那副沉重的的担子也好像一下子卸掉了。这种尖刻、冷静的嘲讽腔
调,世上只有一个人有。
“福尔摩斯!”我大叫——“福尔摩斯!”
“出来吧,”他说,“当心走火。”
我弯腰走出简陋的门栏。他就坐在门外一块石头上,看到我一脸吃惊的
样子,他那灰色眼睛高兴得转来转去。他很瘦,显得劳顿不堪,却依然清醒、
警觉。那张敏锐的面孔由于风吹日晒变得黝黑、粗糙了。他身穿粗呢外套,
头戴布帽,像个来沼地旅行的游客,可是下巴光滑,内衣干净,竟然同在贝
克街时一样。他个性如此,总喜欢像只猫一样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
“我活这么长看见人还从没有这么开心过呢,”我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道。
“也没这么吃惊过吧?”
“啊哈,我只好承认啰。”
“说真的,也不只你一个人吃惊。我没想到你找到了我这临时住处,更
没想到你会躲在里面。我是走到离门二十步时才发觉的。”
“是我的脚印吧,我猜?”
“不是,华生;我估计我还没本事从全世界的脚印中认出你的来。你要
真想骗过我,非换个牌子的烟抽不可。我一看见烟头上印着“布雷德利,牛
津大街”,就明白我的朋友华生在这儿。烟头在路边,你可以看见。你肯定
是在冲进空房子的那一刻扔掉的。”
“没错。”
“我这么一想,又知道你一向百折不挠,我就认定你就坐在暗处,手拿
着武器,等着住客回来。那么,你真的以为我是罪犯?”
“我那时还不知道你是谁,可我下决心要找出来。”
“太好了,华生!不过你怎么找到这地方的呢?你看见我了吧,是不是
抓逃犯的那个晚上?那晚我太大意了,竟然站在月光下。”
“是的,我就是那时看见你的。”
“那你一定是寻遍了这一带的石屋子,才找到这一间吧?”
“没有,你那个小男孩给人看见了,这样我才确定了搜寻的范围。”
“肯定是那老先生用望远镜看到的。我头回看见镜头反射的闪光还弄不
清是什么呢。”他站起来向屋里瞥了一眼。“哈,我看见卡特赖特送了点必
需品来了。这张纸是什么?这么说你去过库姆・特雷西了?”
“是啊。”
“去见劳拉・里昂斯太太吗?”
“没错。”
“干得好!看来我们调查的方向是一致的,要是把我俩查出的结果合起
来,我想这个案子我们就能全面了解了。”
“嗯,你在这儿,我真是打心底里高兴,因为这案子责任重大,神秘难
解,我实在承当不起了。可是你究竟动什么心思要来这儿,你干了些什么呀?
我还以为你在贝克街查那桩敲诈案呢。”
“我就希望你那么以为。”
“原来你利用我,还不相信我!”我气得直嚷嚷。“我想你不该这么对
我,福尔摩斯。”
“我的好伙计,不管在这案子中还是在别的案子里,对我来说你都是无
价之宝。如果我真的对你玩了手脚,请你多多原谅。说真的,我一半是为了
你才这么做的。正是我感到你处境危险,才来这儿亲自查案的。我要是和你、
亨利爵士待在一块儿,我的看法一定会与你的相同,而且我一露面,我们那
劲敌就会警觉,就会有所收敛。而我现在这样子可以到处走动,要是住在庄
园里就办不到了,所以我在这件事中扮作一个不露面的人物,准备在关键时
刻奋力一搏。”
“可为什么要瞒着我?”
“因为你知道了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还可能暴露了我。你准保会想
来告诉我什么事,或者好心好意给我拿点什么舒适的东西来,那就要冒不必
要的险了。我带了卡特赖特来——你还记得快递公司那个小伙子——我的简
单用品就由他来办理:一块面包和一只干净领子。一个人还需要什么呢?他
手脚麻利,眼睛敏锐,不可多得,给我帮大忙了。”
“那我的报告全都白写了!”——我回想起写报告时有多辛苦多自豪,
声音都颤抖起来。
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拿出一卷纸来。
“这就是你的报告,我的好伙什,我向你保证,我都仔细看过了。我作
了妥善安排,它们只在路上耽搁了一天。这件案子难上加难,而你却表现出
非凡的热情和智慧,我向你致以崇高的敬意。”
我受了骗,还是觉得不痛快,不过福尔摩斯一番赞美又解了我心头之火。
我也暗自承认,他说得很对,我不知道他在沼泽上,这对我们的目的有百利
而无一弊。
“好多了吧,”他看到我脸色缓和过来,就说道。“现在,跟我讲讲你
拜访劳拉・里昂斯太太的结果——我一下就猜到,你去库姆・特雷西是去找
她的,因为我已经知道,那儿只有她能帮我们查这案子。其实,就算你今天
没去,极有可能我明天就去了。”
太阳落下去了,沼泽上暮色苍茫。空气变得寒冷刺骨,于是我们躲进小
屋取暖。我们在昏暗的天色中坐在一起,我向福尔摩斯说起我和那位女士的
谈话。他对这事非常关注,有些地方我得重复两遍他才满意。
“这事非常重要,”我讲完这事后他说道。“这案子错综复杂,有些地
方我原来总弄不明白,现在可以一目了然了。也许你知道吧,那位女士和斯
台普吞这个人关系极其密切?”
“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密切的关系啊。”
“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他们常见见面,写写信,互相都十分了解。现
在,我们手头又因此多了一件重型武器。只要我利用这点去离间他妻子——”
“他妻子?”
“刚才你告诉我那么多情况,现在轮到我来回报你一点情报了。这儿有
位斯台普吞小姐,其实正是他的妻子。”
“我的老天!福尔摩斯,你说的当真吗?他怎么能看着亨利爵士爱上她
呢?”
“亨利爵士堕入情网,对谁都没害处,只会害了自己。他时刻小心,不
让亨利爵士有机会表白爱意,你亲眼见过的。我再说一遍,那位女士是他的
妻子,不是妹妹。”
“可为什么要精心策划这么一场骗局呢?”
“因为他预见到,她要是装成未婚的小姐,对他会大有用处的。”
我原来藏在心里的那些问号,那些模模糊糊的怀疑一下子都清晰起来,
疑点都集中到那位生物学家身上。这个头戴草帽,手拿捕网的人为人冷淡,
言语无味,我却好像在他身上发现了某种可怕的东西——他隐忍不发、诡计
多端,一张笑眯眯的面孔下藏着歹毒心肠。
“那么说,在伦敦跟踪我们的就是他,就是我们这个对头啰?”
“我就是这样解开谜底的。”
“那警告一定是她发出的啦?”
“一点不错。”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被某种邪恶所困扰,现在我们一半证实,一半猜
测,这桩罪恶渐渐现出原形了。
“不过你弄清楚了吗,福尔摩斯?你是如何知道那女人就是他妻子
的?”
“因为你初次见他时,他忘乎所以顺嘴说出了点真实身世。我敢说,打
那以后他不知有多后悔呢。他在英格兰北部当过校长。如今要调查一位校长
的下落是再容易不过了。干过教育这一行的都能在教育机构查到。我只稍稍
作了点调查,就查出有所学校遇到祸事而关门了,而办校的那人却和妻子一
道失踪了。当然姓名是不同的,但外形特征却很吻合。我一了解到这失踪者
也酷爱昆虫学,他的身份我就确定无疑了。
黑暗渐渐消失,但还有很多事情笼罩在阴影中。
“要说这女人真是他的妻子,那劳拉・里昂斯太太又在其中起什么作用
呢?”我问道。
“这一点还是你亲自去调查出来的呢。你跟那位女士的谈话已经十分清
楚地显示了目前的情形。我以前不知道她和她丈夫打算离婚。在那种情况下,
她又以为斯台普吞尚未婚娶,毫无疑问,她肯定是指望做他太太呢。”
“那她要是发觉上了当呢?”
“那样一来,我们就会多个帮手了。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去见她——我俩
一起——明天就去。你有没有觉得,华生,你离开你的岗位已经太久了?你
的位置应该在巴斯克维尔庄园。”
天边最后一道晚霞已经消散了,沼泽上夜幕已经降临,蓝紫色的天空中,
几颗星星闪着暗淡的光彩。
“最后一个问题,福尔摩斯,”我说着站起身来。“我俩之间绝对用不
着保密。这一切是冲什么来的?他想要什么?”
福尔摩斯沉声答道:
“这是谋杀,华生——是处心积虑、残忍无情的蓄意谋杀。别再问我详
细情况了。我已经对他张开了大网,就像他对亨利爵士那样。有你相助,他
差不多已经落入我的掌握之中了。现在我们只害怕一点,怕我们还没来得及
动手,他就抢先一步了。再过一天——最多两天——我就要了结这案子,不
过在那以前,你得尽忠职守,要像慈母守护病童一样紧紧看好他。你今天干
得不错,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离开他一步。听!”
一声惨叫——一声又一声恐怖和痛苦的叫喊划破了沼地的寂静。我听到
那惨叫声,浑身血液都降到冰点。
“噢,天哪!”我大口喘着。“什么事?出什么事了?”
福尔摩斯一跃而起,我看见他那健美的身形黑乎乎地堵在门口。他弯下
腰,头向前伸着,脸往黑暗中看。
“嘘!”他压低嗓门。“嘘!”
由于是在狂叫,所以声音很大,可这声音是从远处黑漆漆的荒野上喊出
的。这时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急了,就在我们耳边轰鸣。
“在哪儿?”福尔摩斯小声说;我听到他声音发颤,明白了这个铁打的
人也怕了。“在哪儿,华生?”
“那边,我想是。”我指向黑暗处。
“不对,是那边!”
那痛苦的叫喊又一次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声音比刚才更大更近了。这时
一种新的声音掺合进来,是一种低沉的咕咕哝哝声,很有乐感却也很吓人,
高低起伏像无休无止、低低的浪涛声。
“是猎犬!”福尔摩斯大叫。“来,华生,快来,老天,千万别晚了!”
他向沼地冲去,我也紧随其后。可这时,就在我们前方不远的乱石地上,
传来最后一声绝望的呻吟,紧接着一声沉重的撞击声。我们停步听着。再没
有别的声音了,这无风之夜又恢复到一片死寂。
我看见福尔摩斯手按住额头,像发了狂一样,直跺着脚。“他打败我们
了,华生。我们太晚了。”
“不,不,绝对没有!”
“我太蠢了,竟袖手旁观。而你,华生,瞧瞧你擅离职守出了什么乱子!
唉,天哪,要是出了大祸,我们饶不了他!”
我们在黑暗中瞎跑,不时地撞到石头上。我们挤过金雀花丛,气喘吁吁
地跑上山顶,又冲下山坡,一心寻着惨叫声的方向跑去。每到高处,福尔摩
斯都着急地往四周望去,可是沼地上太黑了,阴沉沉的地面上也毫无动静。
“你看见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看见。”
“可是,听,什么声音?”
我们耳旁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接着又哼了一声,是在左边!那边石岭
尽头是陡峭的石崖,崖下的坡地怪石嶙峋。就在那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躺着
一堆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外表极不规则。我们跑近一看,那一团黑糊糊的
东西原来是个人形。一个人趴在地上,头向胸前折着,看上去很可怕,他肩
膀向里弯着,全身蜷曲,好像在翻跟斗。他姿势那么怪异,一时间我竟没有
想到,那声呻吟是他断气前最后一声。我们弯下腰去,那黑黑的人体已经是
悄无声息了。福尔摩斯伸手去摸,马上恐怖地大叫一声又缩回了手。他划亮
火柴,照见手指上血迹斑斑,那受害者头骨破裂,血慢慢流出,地上已有一
滩可怕的血渍。火光还照出另外一件事,令我们大惊失色——那死去的正是
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
我们俩谁也忘不了那身别具一格的红色粗呢外套——他第一次到贝克大
街来见我们时就穿着这么一身。我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时火柴光闪了一闪
就熄灭了,如同我们的灵魂失却了希望。福尔摩斯痛苦地叹息,黑暗中都能
看出他脸色发青。
“畜生,畜生!”我双手握拳,大声叫道。“噢,福尔摩斯,我留下他
一个人,让他遭了毒手,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我的过失更重,华生。我为了要完全套住他,竟然置当事人性命于不
顾。我这么多年工作中,这次打击最大。可我又怎么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我那么一再告诫他,他还要冒着生命危险,一个人跑到荒地上来呢?”
“我们还听到了他惨叫——我的天,那种叫喊声啊——我们却一点也救
不了他!那只害死他的猎狗,那个畜生在哪儿?这会儿说不定还藏在岩石岗
子里呢。那斯台普吞呢,他又在哪儿?他要受到报应的。”
“一定会的。我准饶不了他。伯侄俩都害死了——一个一看到那野兽,
以为是天魔给吓死了;另一个被它追得没路可逃,摔死了。眼下我们得证明
那人和兽的关系。除了听来的传闻,我们没法证实那野兽的存在。而亨利爵
士明显是摔死的。可是,上帝作证,不管他有多狡猾,我明天一定要逮住他!”
我们站在这血肉模糊的尸体旁,痛心疾首。我们辛苦劳累了这么久,却
遇到这样一场不可挽回的飞来横祸,落得个可怜的结局。这时月亮升起了,
我们爬到岭上,我们那可怜的朋友就是从这儿摔下去的。我们从崖上往阴沉
沉的沼地上看,沼地上半明半暗。几里开外,格林盆那个方向有一点黄光一
直亮着,只能是斯台普吞那孤伶伶的房子发出来的。我瞪着那边,挥拳咒骂。
“我们干嘛不立刻逮住他?”
“我们的证据还不全。那家伙老谋深算。问题不在于我们知道什么,而
在于我们能证明什么。我们错一步,那坏蛋就会逃之夭夭了。”
“我们该怎么办?”
“明天可够我们忙的。今晚只能为那可怜的朋友料理一下后事了。”
我们又一起走下陡坡,向尸体走去。在月光辉映的乱石地上,黑色的尸
体清楚可见。我看到那四肢扭曲的惨状,心如刀绞,泪水涌上眼眶。
“我们得找人帮忙,福尔摩斯!我们不能这么扛着他去庄园。天哪,你
疯了吗?”
刚才他大叫一声,弯腰去看那尸体。这时他手舞足蹈,一边笑一边抓着
我的手乱摇。这还是我那一向严谨自律的朋友吗?是心头之火再也忍不下去
了吧,一定是的。
“胡子!胡子!这人有胡子!”
“胡子?”
“不是准男爵——是——嗯,是我的近邻,那个逃犯!”
我俩一阵狂喜,急忙把尸体翻了过来,一撮胡须滴嗒着血翘向那轮冷冷
的明月。那突出的前额和野兽般深陷的眼眶,绝不会认错。正是这张脸,那
天在烛光照耀下从岩石后面瞪着我——是那个逃犯塞尔丹的脸。
这时我恍然大悟。我记起来了,准男爵对我说起过,他如何如何把旧衣
服给了白瑞摩。白瑞摩为了帮塞尔丹逃跑就转送给了他。靴子、衬衣、帽子
——全是亨利爵士的。这出悲剧虽说仍令人沮丧,可依国家法律,他至少还
是死得不冤。我喜不自胜,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福尔摩斯,心里不住地
谢天谢地。
“那么说,就是这衣服让这可怜虫送了命,”他说。“很清楚,一定是
给那猎犬嗅了亨利爵士的一件东西——十有八九是旅馆里丢了的那只靴子,
所以那狗才会追着他不放的。不过我还是有点不明白:天这么黑,塞尔丹怎
么会知道这狗在追他?”
“他听到声音了吧。”
“塞尔丹这种蛮汉绝不会给沼地上的狗叫声吓得魂不附体,居然狂呼救
命,不怕被人抓住。从他的叫喊声听起来,他知道那野兽追他后一定跑了很
长一段路。他怎么知道的呢?”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更加不可思议,假定我们把案情都分析对了,为什
么这只猎狗——”
“我从不假定。”
“啊,好吧,为什么这只狗今晚要放出来。我猜它不会老待在沼地上。
斯台普吞也不会随便放出狗来,除非他有把握亨利爵士会来沼地。”
“这两个问题中,我的更难解决。我想你那个问题很快就会有答案,而
我的可能永远是个谜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拿这可怜虫的尸体怎么办呢?
总不能抛在这里喂乌鸦、狐狸啊。”
“我说,就把他放到石屋子里去吧,等联系上警察再说。”
“好吧。我相信我俩可以把他搬进去。啊哈,华生,那是什么?是他来
了,真够胆大包天的!可别把你怀疑他的意思露出来了——一个字也别说,
要不我的计划就泡汤了。”
沼地那边,一个人向我们走来,我还看见雪茄烟头的红光一明一灭。月
光照着他,我甚至能看出,那位小个子生物学家步子迈得多么得意。他一看
见我们就停下脚步,马上又走了过来。
“啊,这不是华生医生吗?这么晚了,我没想到还能在沼地上看到您。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受伤了吗?不——别对我说是我们的朋友亨利爵
士!”他急忙从我身旁走过去,俯身去看那尸体。我听到他倒吸了一口气,
手指间夹着的烟也掉了下来。
“谁——这是谁?”他嗑嗑巴巴地说。
“是塞尔丹,王子镇的那个逃犯。”
斯台普吞转过脸来,脸上一片死灰。但他以惊人的自制力掩藏住吃惊和
失望的神色。他那厉害的眼睛朝福尔摩斯和我扫来扫去。
“我的天!真让人震惊!他怎么死的?”
“看样子是从岩石上摔下来折断了脖子。我和我朋友正在沼地上闲逛,
就听到有人叫喊。”
“我也听到叫声了。所以我才出来看看。我放心不下亨利爵士。”
“为什么只对他放心不下呢?”我忍不住问道。
“因为我请他来。他没来,我就觉得奇怪了,所以一听到沼地上有人喊
叫,自然我就担心他有危险了。对了,”他不再看我,转而盯着福尔摩斯,
“除了那声叫喊,你还听到别的声音吗?”
“没有,”福尔摩斯说;“你呢?”
“没有。”
“那,你怎么会这么问呢?”
“噢,你知道的,那些乡下人总是讲有只猎犬幽灵啊什么的。据说晚上
在沼地上能听到。我倒是想,今天晚上是不是也有这种声音呢?”
“这个我们可没听到,”我说。
“那么,据你们看,这可怜的家伙是怎么死的呢?”
“我想肯定是他露宿野外;给急昏了头。他疯疯癫癫地在沼地上乱跑,
结果掉下来摔断了脖子。”
“这倒是个合情合理的说法,”斯台普吞说着吁了一口气,我想他这下
放心了。“您怎么看,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朋友躬身致致意。
“你认人挺快嘛,”他说。
“自从华生医生来了后,我们就盼着您也来这儿。您一来倒正好瞧见这
桩不幸。”
“正是这样。我相信事情真相就像我朋友刚才说的那样。我明天要带着
不快的记忆回伦敦了。”
“噢,您明天就回去?”
“我是那么打算的。”
“我希望您这次来查出了点名堂吧?我们可让这些事儿弄糊涂了。”
福尔摩斯耸耸肩。
“一个人不能总是心想事成啊。作调查需要的是事实而不是传说或谣
言。这次查案算不上成功。”
我朋友说这话时态度极其坦率,神情满不在意。斯台普吞仍然紧紧盯着
他看,随后又转眼看着我。
“我本想说把这可怜人抬到我屋子里去,可那么一来,我妹妹会怕得要
命,所以我觉得还是别那样做。我想,我们拿什么盖住他的脸就可以了,明
天再说吧。”
于是,事情就这么办理了。福尔摩斯和我没有接受斯台普吞的客气邀请,
而是迈步向巴斯克维尔庄园走去,让这位生物学家一个人回去了。我们回头
看去,广袤的沼地上,一个人影慢慢地向远方移去,在他身后银光闪烁的山
坡上有一团黑影,那就是那个人横尸之处。
第十三章 撒网

“我们终于快抓住他了,”我们一起走过沼地时,福尔摩斯说道,“这
家伙的神经可真够坚强的!他发现自己错杀了人,所面临的情况本应使他万
分惊恐,可他却那么镇定。我在伦敦曾和你讲过,华生,现在我还要和你讲,
我们还从没遇见过比他更值得一斗的对手呢!”
“很遗憾,他竟看到了你。”
“我也有同感,可这是无法避免的事。”
“现在他已知道了你在这里,你认为这对他的计划会有什么影响呢?”
“他可能会变得更加谨慎,他也许会马上采取不顾一切的手段。和大多
有点小聪明的罪犯一样,他可能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小聪明,并且自以为已完
全把我们骗了过去。”
“我们马上逮捕他不好吗?”
“我亲爱的华生,你天生就是急性子,你的本能总是激起你想痛痛快快
地干点什么。想想看吧!如果我们今晚就把他逮捕了,这样对我们究竟有什
么好处呢?对他不利的证据,我们什么也弄不到。这里边有魔鬼一般的狡猾
手段,如果他是通过某个人来进行活动,我们还找得到些证据,可是假如我
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将这条大狗拉出来,这丝毫无助于我把绳子套在它主人脖
子上的计划。”
“我们当然也有证据啊。”
“连个影子也没有呢——我们的证据无非是些推测和猜想。如果我们掌
握的是这样的‘证据’,那我们会被人家从法庭里给哄笑出来呢。”
“查尔兹爵士的死不就是证据吗?”
“他死时身上没一点伤痕,虽然你和我都清楚,他完全是给吓死的,而
且我们也知道是什么把他吓死的。可是我们怎么才能使陪审团的十二个人也
相信呢。猎狗的踪迹呢,狗牙的痕迹呢?我们当然知道,猎狗不咬死尸,而
查尔兹爵士又是在那畜生追上他之前死的。这些东西我们都得加以证明才
行,可是,现在还办不到。”
“那么,今晚的事也证明不了吗?”
“今天晚上,我们的情形也没好多少。又和上次一样,猎狗与那个人的
死并无直接的联系。我们没有看见那只猎狗,虽然听见了声音,可是这并不
能证明它就跟在那人后面,那是毫无根据的。不,老朋友,我们必须承认一
个事实:我们目前对整个案子还没有得出完整合理的结论,只要能获得合理
证据,什么冒险行动都是值得一干的。”
“你认为该怎么干呢?”
“我指望着劳拉・里昂斯太太能给我们帮助,只要把实情向她讲清楚就
行了。另外我还有自己的计划。今天只管今天就行了,何必为明天发愁呢?
不过我希望明天我们能占上风。”
他再也不愿多谈什么了,在到巴斯克维尔庄园的路上,他一面走着,一
面苦思冥想着。
“你也进去吗?”
“嗯,我没有理由再躲起来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我得叮嘱你,华生,
千万别对亨利爵士谈起那猎狗的事,就让他把塞尔丹的死因想成斯台普吞编
造的那样吧。这样他就能以坚强的神经去迎接明天必须经受的苦难了。如果
我没把你的报告记错的话,他们已约好明天到斯台普吞家去吃晚饭的。”
“他们也约了我。”
“那么,你一定得找个借口谢绝,他必须单独去,那样就好安排了。现
在,我们已经错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了,我想我们两个就吃夜宵吧。”
亨利爵士见到福尔摩斯,与其说惊奇,不如说高兴,因为几天来他一直
在盼望着他从伦敦到这里来。可是,当他发现我的朋友既没带行李,也没解
释不带行李的原因时,他脸上露出惊疑之色。吃夜宵时,我们把我们经历的
事情中准男爵可以知道的东西都尽量告诉他了。此外,我还得把这一消息透
露给白瑞摩夫妇。对白瑞摩太太来说,这说不定还是件快意的事。可她听了
之后竟抓起围裙痛哭起来。对全世界来说,他都是个残暴的,野兽和魔鬼般
的人物;可在她的心目中,他却永远是幼时和她朝夕相处的那个任性的,紧
抓着她的手不放的孩子。一个人临死时,连一个哭他的女人都没有,那可真
是十恶不赦了。
“自从早上华生出去之后,我一整天都闷在家里,”准男爵说道,“我
想我还是值得称道的,因为我恪守诺言。如果我没有发誓说决不单独外出的
话,也许我就会有一个愉快的夜晚了,因为斯台普吞曾来一封信,邀请我到
他那里去。”
“我相信,如果真的去了,确实会过上一个愉快的夜晚的,”福尔摩斯
冷冷地说道,“可是,我们当时还以为您摔断了脖子而伤心不已呢,我想您
总不会因为知道了这一点而感到高兴吧?”
亨利爵士睁大了眼睛,惊奇地问:“到底怎么回事呢?”
“那个可怜的笨蛋穿的都是您的衣服,恐怕是您的仆人送给他的。说不
定警察会要来找他的麻烦呢。”
“不会的,据我所知,那些衣服上,没有任何记号。”
“那他真幸运——事实上你们都很幸运,因为这件事情上,从法律来讲,
你们全家都触犯了法律。作为一个正直的侦探,我肯定,我的责任首先是将
你们全家逮捕。华生的报告就是给你们定罪的最有力的证据。”
“可是我们这桩案子怎么样了呢?”准男再问道,“在这一团乱麻里,
您摸到了什么头绪没有?我觉得,自从华生和我两人到这里以来表现得并不
怎么聪明。”
“我想,不久情况会了解得更多一些。这真是一个最最困难、最最复杂
的案件,现在还有几点我们没弄明白——可是不久就会水落石出。”
“华生一定早已告诉您了,有一次我们在沼地里听到那猎狗的声音,因
此我敢发誓说,那决非无稽的迷信。在美洲西部的时候,我曾养过一阵子狗,
我一听叫声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您只要能给这只狗戴上笼头、套上铁链,我
发誓我就承认您是绝世侦探了。”
“我想只要您肯帮忙,我就准能给它戴上笼头,套上铁链。”
“您让我干什么都行。”
“很好,您还得盲目服从,而不要老问为什么。”
“全听您的吧。”
“只要您这样做,我们的小问题不久就可以解决了。我坚信——”
他突然停住不说了,凝神注视着我头顶上方。灯光正好在他那专注的脸
上,那么平静,就像是一座轮廓分明的古典雕像——机警和希望的化身。
“什么呀?”我们两人都站起身来。
他目光垂了下来,我看得出来,他在努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他表情虽
然仍旧镇静自若,但眼睛却因狂喜而闪闪发光。
“请原谅鉴赏家的赞赏吧。”他说着挥手指着对面墙上满满一排肖像,
“华生是不会承认我懂得艺术的,但那只不过是嫉妒罢了,因为我们对一件
作品的看法往往是截然不同的。啊,这些像画得真是太好了。”
“啊,您这样说,我很高兴,”亨利爵士说着,用惊异的目光看了看我
的朋友,“对此,我不敢充当内行。我对马或是阉牛倒是可以品评一番。我
真不知道您怎么会有时间搞这些玩艺儿。”
“我一眼就能看出好在哪里,哦,现在就看出来了。我敢发誓,那一张
是奈勒画的,就是那边那个穿着蓝色绸衣的女人像;而那戴着假发的胖绅士
像则肯定是出自雷诺兹之手。我想这些全是您家族里的人的画像吧?”
“全都是。”
“您都知道名字吗?”
“白瑞摩曾经详细地跟我说过,我想我还没忘记呢。”
“拿着望远镜的那位绅士是谁呢?”
“巴斯克维尔少将,在西印度群岛罗德尼麾下任职。那穿着蓝外套、拿
着一卷纸的是威廉・巴斯克维尔爵士,庇特任首相时,他曾是下议院委员会
的主席。”
“还有我对面的这位骑士——身穿黑天鹅绒斗篷、身挂绶带的这位
呢?”
“啊,您一定得认识他——品质恶劣的修果,一切灾难的根源,巴斯克
维尔的猎狗的传说就是从他那儿开始的。我们不会忘掉他的。”
我也兴致勃勃地惊奇地望着那张肖像。
“天啊!”福尔摩斯说,“他看上去很像一位慈祥而柔顺的人,可我敢
说,他眼里暗藏着暴戾的神气。在我的想象中他比这还要粗暴,凶残得多呢。”
“这幅画像的真实性是不容置疑的,画布背面写着姓名和年代‘1647’
呢。”
福尔摩斯没再多说,可是他似乎对那老酒鬼的画像着了魔,吃夜宵时,
他还一直盯着看。直到后来,亨利爵士回卧室后,我才知道是为什么。他又
把我带到宴会厅,手里举着从寝室带来的蜡烛,照着墙上那由于年代久远而
变得色彩暗淡的肖像。
“你在画像上能看出点什么来吗?”
我望着那装有羽饰的宽檐帽,额边的鬈发,镶着白花边的领圈和中间那
副神色严肃的面孔。虽说不上暴戾,却相当粗鲁、冰冷和严峻,薄薄的双唇
紧闭着,还有一双冷漠而顽固的眼睛。
“是不是像某个你认识的人?”
“下巴有点像亨利爵士。”
“也许稍稍有一点。等会儿!”他站在一只椅子上,左手举起蜡烛,抬
起右臂掩住宽檐帽和下垂的长条发卷。
“天啊!”我惊奇地叫了起来。
斯台普吞的面孔就像是从画布里跳了出来。
“哈哈,看出来了!我的眼睛是经过多年训练的,辨别容貌时不会被附
加的饰物所蒙蔽。侦探的首要功夫就是能看破任何伪装。”
“简直太妙了,说不定这就是他的画像呢。”
“是啊,这真是个返祖现象的有趣例子,而且同时在肉体和精神两方面
表现出来。研究家族肖像会使人相信投胎转世的说法。显然,这家伙是巴斯
克维尔家的后代。”
“还怀有夺取财产继承权的阴谋呢。”
“的确如此,这张画像还碰巧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迫切需要的线索。我们
算把他抓住了。我敢保证,明晚之前他就会在我们的网里像他捕的那些蝴蝶
一样绝望地乱拍翅膀了。只须一根针、一块软木和一张卡片,我们就可以把
他陈列在贝克街的标本室里了!”
离开那幅画像时,他突然发出少有的大笑。我很少听到他笑,他一笑就
有人要倒霉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可是福尔摩斯比我起得更早,因为我穿衣服时,
看到他正沿着车道从外边回来。
“啊,今天我得好好地干他一天!”他说道,因即将采取行动前的喜悦
而搓着双手,“网已撒好,只等着往回拉了。今天就有结果,究竟是我们逮
住那条尖嘴大梭鱼呢,还是它从我们的网里溜掉。”
“你到沼地里去过了吗?”
“我已从格林盆发了一份有关塞尔丹死亡的报告到王子镇了。我想我可
以许诺,这件事再也不会麻烦你们了。我还和那忠实的卡特莱特联系了一下,
要是不让他知道我平安无事的话,他准会像一只守在主人坟墓旁边的狗一样
在我的小屋门口焦虑憔悴而死的。”
“下一步计划如何呢?”
“得找亨利爵士商量一下。啊,他来了!”
“早安,福尔摩斯,”准男爵说道,“您真像是个正在和参谋长策划一
次战役的将军。”
“正是这样,华生正向我请战呢。
“我也是来听候差遣的。”
“太好了,据说,您今晚被约去我们的朋友斯台普吞家吃饭吧?”
“希望您也去。他们很好客,而且我敢打赌,他们见到您一定会很高兴
的。”
“华生和我恐怕必须回伦敦去呢。”
“到伦敦去?”
“是的,我想,这个时候我们回伦敦比在这里更有用。”
看得出来,准男爵心里有点不高兴。
“我希望您能伴我渡过这一关。一个人独自任在这个庄园和沼地里可不
是一件愉快的事啊。”
“亲爱的朋友,您一定得相信我,完全按照我的吩咐去做。您可以告诉
我们的朋友,说我们本来很想跟您一起去的,可是有件急事使我们必须马上
回到城里去。我们希望不久就能回到德文郡来。您能把这口信带给他们吗?”
“如果您认为必须的话。”
“我跟您说吧,只能这样了。”
从准男爵紧锁的眉头上可以看出,他觉得我们是撇下他不管了,因而深
感不快。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呢?”他冷冷地问道。
“吃了早餐就走。我们先坐车到库姆・特雷西去,不过华生会把行李和
杂物留下来,作为他还将回来的保证。华生,你应该写封信给斯台普吞,说
明你不能赴约的原因并向他表示歉意。”
“我真想与你们一起去伦敦。”准男爵说,“我何苦要一个人留在这里
呢?”
“因为这是您的职责。您曾答应,让您干什么就干什么,所以我就让您
留在这里。”
“那么,好吧,我就留下吧。”
“再提一个要求,我希望您坐马车去梅利琵宅邸,然后把马车打发回来,
让他们知道,您准备走回家。”
“走过沼地吗?”
“是的。”
“这正是您常常嘱咐我不能做的事呀!”
“这一次您可以这样做,保证安全。如果我对您的神经和勇气没有十分
的信心,我也不会提出这种建议来。您一定得这么做。”
“那我就这样做吧!”
“如果您看重自己的性命的话,那么穿过沼泽地时,除了从梅利琵宅邸
直通格林盆大路的直路外,不要走别的方向,那是您回家的必经之路。”
“我一定按您所说的做。”
“很好,我倒希望早饭后越快动身越好,这样下午就能到伦敦了。”
虽然我没忘记福尔摩斯昨晚和斯台普吞说过,他的拜访第二天就结束,
可是他这个行程计划还是令我大为惊讶,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希望我跟
他一块走。我也不理解,在这种他所说过的最危险的时候,我们两人怎能都
离开呢?然而我没有办法,只能无条件地服从。于是,我们告别了那位恼怒
的朋友。两小时后,我们抵达库姆・特雷西车站,又把马车打发走。一个小
男孩在月台上等着我们。
“要我帮忙吗,先生?”
“卡特莱特,你乘这趟车进城,下车后,以我的名义发一个电报给亨利・巴
斯克维尔爵士,告诉他,我忘了带记事本,如果他看到了,要他用挂号的形
式寄到贝克街来。”
“是,先生。”
“你再去车站办公室看看有没有我的信。”
没多久小男孩带回来一封电报,福尔摩斯看完后递给我。上面写着:
电报收悉,已持空白拘票前来,五点四十分到。
雷斯垂德
“这是答复我早晨寄出的那封电报的。我觉得他算得上是官方侦探中最
好的。我们说不定会需要他的协助呢。华生,我想咱们不妨现在去拜访一下
你认识的那位劳拉・里昂斯太太。”
他的行动计划已经初露端倪。他想通过准男爵让斯台普吞夫妇相信我们
确已离开,然而,只要有必要,我们随时可以回去。如果亨利爵士在斯台普
吞夫妇面前提到伦敦来的电报,一定能够消除他们的最后一丝怀疑。我仿佛
看到,我们向那条尖嘴梭鱼撒下的网正在慢慢拉紧。
劳拉・里昂斯太太在办公室里。歇洛克・福尔摩斯单刀直入地开始了谈
话,这使她颇感意外。
“我正在调查与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之死有关的情况,”他说道,
“我这位朋友华生医生告诉我,你们已经谈过话了,可是你对掌握的情况有
所保留。”
“我隐瞒了什么?”她不服地说道。
“你承认曾叫查尔兹爵士十点钟去门口。我们都知道,那是他的死亡时
间和地点。你没有说出这些事情之间有什么联系。”
“没有任何联系。”
“如果真是那样,可就太凑巧了。不过,我认为我们会找到这种联系的。
我想跟你说句大实话,里昂斯太太,我们认为这是一起谋杀案。有证据表明,
涉嫌此案的不但有你的朋友斯台普吞,还有他的妻子。”
这个女人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他妻子!?”她叫道。
“这件事不再是秘密了。他称作妹妹的那个人其实就是他妻子。”
里昂斯太太重新坐下来,她双手死死地抓着扶手,我看到,她那粉红的
指甲由于用力都变白了。
“他妻子!”她又说道,“他妻子!他没成家啊!”
歇洛克・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拿证据给我!拿证据给我!你要是能拿出证据……”她那可怕的眼神
说明了一切。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给你看证据。”福尔摩斯从衣袋里拿出几张纸,说
道,“这张相片是他们夫妇四年前在约克郡照的。后面写着‘凡戴勒先生和
夫人’,你要认出他来并不难。如果你认识他妻子,也不难认出她来。这里
有三份由几位可靠的证人提供的关于凡戴勒夫妇俩的材料,当时他开着圣・奥
利弗私立小学。读一下这些材料,看看是否可信。”
她匆匆地看了一遍材料,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们,她表情呆滞,悲痛欲
绝。
“福尔摩斯先生,”她说道,“这个人曾经答应过我,只要我跟我丈夫
离婚,他就和我结婚。这个混蛋,他想尽办法欺骗我,从来没有对我讲过一
句真话。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直以为他都是为了我。现在我才知道,
我只不过是他利用的工具。他从来没有真诚地对待过我,我又何必忠于他呢?
我何必这么拼命护着他,不让他遭受自己恶行的报应呢?您想问我什么,只
管问吧,我什么也不会隐瞒。但是有一件事情,我要向您发誓,那就是:我
当初写信,根本没想到会害及那位老先生,他一直待我很好,并且是我最好
的朋友。”
“我充分相信你,太太,”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让你回忆这些事,
一定使你倍感痛苦。还是我先说一下事情的经过,如有根本性错误,你再加
以更正。那封信是斯台普吞叫你写的吧?”
“内容是他提供的。”
“我猜,他叫你写信,给出的理由是你可以因此从查尔兹爵士那儿得到
经济上的帮助,以备离婚诉讼之用。”
“正是这样。”
“你发了这封信后,他又叫你不要如约前往见面。”
“他说,要是别人发现这笔钱用在离婚的事情上,他会觉得自尊心受了
伤害。他还说,他虽然没有多少钱,但即算把钱花光,他也要用来排除阻挡
我们结合的障碍。”
“看起来他倒是像一个说话算数的人。在报纸上看到那件死亡案件的报
道以前,你没听到任何别的消息吧?”
“没有。”
“他有没有叫你发誓不向别人提起与查尔兹爵士约会的事?”
“是的,他说那起死亡很神秘,如果把事情泄露出去,我一定会引起人
们的怀疑。他这么一说,吓得我只好闭口不提此事。”
“确实如此,可是你对他就没有一点怀疑?”
她犹豫着垂下了眼皮。
“我了解他,”她说道,“但是只要他忠实于我,我也会永远忠实于他
的。”
“我想,你总算幸运地摆脱了,”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你掌握着
他的性命,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可是你竟然还活着,没有被他害死。几个
月来,你的处境一直很危险。现在我们要跟你说再见了,里昂斯太太,说不
定你很快又能得到我们的消息了。”
“我们已经做好了破案前的准备工作,困难也一个个被排除了,”我们
站着等城里来的快车时,福尔摩斯说道,“很快我就可以写一本当代最离奇
的犯罪小说了。研究犯罪的学生们会记得一八六六年在俄罗斯的果德诺发生
过的类似案件,当然还有在北凯热兰诺州发生的安德森谋杀案。可是这个案
子有一些与众不同的特点。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找到逮捕这个狡猾的家伙的
确切证据。不过,要是今晚睡觉以前还找不出证据的话,我才觉得奇怪呢。”
伦敦来的快车轰轰隆隆进了站,一个矮小而壮实的人从一等车厢里跳了
下来。我们三人握了握手,雷斯垂德敬畏地看着我的伙伴,我立刻看出来,
自从他俩合作以来,他已经从福尔摩斯那儿学到了不少东西。我很清楚地记
得,善于推理的那一位是怎样讽刺和激怒注重实际的那一位的。
“有好消息吗?”他问道。
“几年来最大的收获,”福尔摩斯说道,“距行动开始还有两个小时。
我想,咱们不妨在这段时间里吃完晚饭,然后,雷斯垂德,换上一口达特沼
地晚上的清新空气,驱散你喉咙里从伦敦带来的雾气。从未去过那里?好啊!
我想你不会忘记这次初游的。”
第十四章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福尔摩斯有一个缺点——如果可以称作缺点的话——那就是:在事情成
功以前,他从不愿向任何人透露他的计划。无疑,有一部分原因是出自他的
本性,即喜欢统治一切和使他周围的人吃惊;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工作谨
慎的需要,使他不敢心存侥幸。这就往往让他那些委托人和助手颇为难堪。
我经常遇到这种难堪的场面。然而最令人难受的是这一次黑暗中长时间的驾
车旅行。我们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就要发起最后一击,福尔摩斯却一声不吭,
而我只能猜测他的意向。最后,当冷风吹到我们脸上,狭窄的道路两旁变得
黑乎乎的,我才知道我们又回到了沼地。期待使我激动不已,马每走一步,
车轮每转一圈,都使我们越来越接近最后的冒险。车夫是雇来的,因此我们
不能自由交谈,只好聊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由于激动和期待,我们其实都
已弄得神经高度紧张。终于我们过了弗兰克兰的家,离庄园和出事地点不远
了,我先前不自然的紧张状态才有所缓解。我们不是在房子大门前,而是在
靠近车道的地方下了车。我们付过车钱,又叫车夫赶快返回库姆・特雷西,
然后朝梅利琵宅邸走去。
“你有没有带枪,雷斯垂德?”
这位矮个子侦探微微一笑,说道:“我的裤子后面有个口袋,我总要在
口袋里装点东西。”
“好!我的朋友和我也都作好对付紧急情况的准备了。”
“你对这事可真是守口如瓶啊,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耐心等着吧。”
“我说,这可不是个好地方,”那侦探说道,同时打了个冷战,环顾着
周围阴沉沉的山坡和格林盆泥潭上空的雾障。“我看见前面有所房子的灯亮
了。”
“那就是梅利琵宅邸,也是我们旅行的终点。现在我请你们务必踮起脚
尖走路,压低嗓音说话。”
我们小心地沿着小路往前走,好像要去房子那里,然而走到距房子约两
百码远时,福尔摩斯叫我们停下了。
“就在这里好了,”他说道,“右边的这些石头是天然的屏障。”
“我们在这里等吗?”
“是的,我们就在这里安排一次小小的伏击。雷斯垂德,跳到这个坑里
去。华生,你到过这所房子里面吧?你能不能辨出这些房间的位置?这边安
了格子窗户的是哪几个房间?”
“我想这些是厨房的窗户。”
“远一点那个很亮的房间呢?”
“那一间肯定是餐厅。”
“百叶窗都拉上了。你最熟悉这里的地形,你轻轻走过去,看一看他们
在干什么,但千万别被他们发觉了。”
我踮着脚尖经过小径,猫着腰来到一堵矮墙后面。墙内是树木生长不良
的果园。在阴影的掩护下我来到一个地方,透过没挂窗帘的窗户我可以直接
看到里面。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亨利爵士和斯台普吞。他们坐在圆桌的两边,我只
能看到他们的侧面。两人都在抽烟,面前的桌上摆着咖啡和葡萄酒。斯台普
吞正在情绪激动地说着什么,准男爵却一副脸色苍白、心不在焉的样子,也
许他在想着独自穿越那片不祥的沼地,所以心情沉重。
我正看着他们,斯台普吞突然站起身离开了房间。亨利爵士又倒了一杯
酒,仰靠在椅子上吐着烟圈。我听到门吱呀一响,然后是靴子走在石子路上
的嘎吱声,脚步声经过了矮墙另一面的小路。越过墙头,我看见那位生物学
家在果园边上的一间小屋子前面停住了。只听钥匙孔一响,接着从里面传出
了奇怪的扭打声。他在房子里只停留了一分钟左右,我又听到一下落锁的声
音,接着他经过围墙另一面的小路回到屋里来了。我看到他又和他的客人待
在一起了,便悄悄地回到我的伙伴们等我的地方,把我看到的一切告诉了他
们。
“华生,你是说那位女士不在房间里吗?”我讲完之后,福尔摩斯问道。
“是的。”
“那么她可能在哪里呢?除了厨房,其它房间都没有亮灯啊!”
“我想不出她在哪里。”
我已经说过,大格林盆泥潭上空悬浮着厚厚一层白雾,此时白雾正朝我
们这个方向慢慢靠近,然后逐渐堆积在我们身边,像一堵墙似的。白雾压得
很低,但是很厚,界线也很分明。月光射在沼地上,使它看上去像一片闪亮
的冰原,远处山岗的顶部则如同冰原上的岩石。福尔摩斯把脸转过去,看着
慢慢浮动的浓雾,不耐烦地嘀咕道:“雾正在朝这边移动呢,华生!”
“这很严重吗?”
“很严重,真的,可能会因此破坏我的计划呢。好了,他不会在里面待
很久的,已经十点钟了。我们的成功和他的性命可都取决于他能否在雾气移
近小路之前出来。”
夜色清新而美好,天上寒星闪烁,半圆的月亮给沼地撒下了一片柔和而
朦胧的清辉。我们面前矗立着房屋的阴影,它那尖尖的屋顶和高耸的烟囱被
布满星星的天空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下面窗户里射出了几道宽宽的黄色光
线,落在果园和沼地上。有一个窗户的灯灭了,仆人们离开了厨房。只有餐
厅的灯还亮着,里面的两个人仍在边抽烟边闲聊,他们中一个是暗藏杀机的
主人,一个是毫无察觉的客人。
迷濛的白雾笼罩了半个沼地,慢慢地向房子飘过来。先到的薄雾已经触
到了透出晕黄灯光的窗格子。已经看不见果园的另一面矮墙了,果树下面滚
动着漩涡般的白雾。我们看到,一团团的浓雾已经漫过了房顶,慢慢聚成厚
厚的一层,房子的上面一层和屋顶则像浮在茫茫海上的一条奇怪的船。福尔
摩斯焦急地拍打着面前的岩石,不耐烦地跺着脚。
“如果十五分钟之内他再不出来,这条路就会被雾遮住,半个小时后,
我们就看不见自己的手了。”
“咱们向后往高处移动移动是否会更好些呢?”
“行,我想也许会好些。”
于是,当浓雾向前弥漫时,我们便往后退却,一直退到距离房子有半英
里远的地方。然而那浓白色的“海水”,在银色月光的照耀下,缓慢而势不
可挡地朝前奔涌着。
“我们走得太远了,”福尔摩斯说道,“他会在接近我们之前被人追上,
这个危险不能冒,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守在此地。”他屈下双膝,把耳朵紧
贴地面上。“谢天谢地,我想我听见他过来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旷野的沉寂。蹲伏在碎石之中,我们全神贯注
地注视着面前那段银色的雾堤。脚步声愈来愈响亮。我们守候的那个人穿过
浓雾,如同从一面幕帘中走出似的。他走出浓雾,出现在繁星闪烁的清朗夜
色中,此时,他惊恐地朝周围望了望,然后又飞快地沿着小路走过来,从离
我们潜伏地很近的地方经过,随后就朝我们身后那道长长的斜坡走去。他边
走边侷促不安地左右张望。
“喔!”福尔摩斯惊嘘了一声,我听见了手枪扳机尖细而清脆的扣动声。
“小心!有动静。”
有缓缓弥漫的雾堤中传来连续不断的轻微脚步声。那雾团距离我们隐伏
地大约五十码,我们三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拿不准那雾中会忽地冒出什
么可怕的怪物。我紧挨着福尔摩斯。我朝他的脸瞥了一眼,他脸色发白,但
却有些得意,眼睛在月光下明亮闪烁。但就在这时他突然两眼向前,严厉而
又一动不动地盯着一点,嘴唇惊诧地张开着。与此同时,雷斯垂德惊骇地大
叫一声,扑倒在地。我随即跳将起来,迟钝的手紧握着手枪。雾影中扑向我
们的那形状恐怖的怪物吓得我魂飞魄散。原来真是一只猎犬,那猎犬身躯庞
大,浑身漆黑如炭,但不是人们平常所见到的那种猎犬。它张开大口,向外
喷射出火焰,眼里也闪亮得像冒火一样,嘴和鼻子、颈毛、脖子以下的垂皮
亮光闪闪。即使是神智混乱的人在怪诞的梦里也想象不出比这头从雾堤里扑
向我们的躯体漆黑、面孔凶猛的怪兽更可怕、更令人毛骨悚然、凶如恶魔般
的怪物了。
那巨大的黑怪物沿着小径,大步跳窜,死死地追赶着我们的朋友。我们
被这个幽灵吓得愣住了,等到我们恢复了神态,才意识到它已从我们的眼皮
底下窜过去了。随后,福尔摩斯和我两人一齐开火,那怪物发出一阵恐怖的
嚎叫,表明至少有一人已经击中了它。然而它并没有停住脚步,而是不停地
朝前窜去。在小路远处,我们看见亨利爵士正往回张望,月光下,他脸色苍
白,战战兢兢地扬起手,很无奈地瞪眼望着那个对他穷追不舍的怪物。可是,
那怪犬痛苦的嚎叫已将我们所有的恐惧抛到九霄云外。只要它怕攻击,它就
会受到致命的伤害。我们能击 伤它,就能将其杀死。那天晚上我从没见过
有谁能跑得像福尔摩斯那么快。我一向健步如飞,可是他却超过了我,就如
同我能把那位小个儿职业侦探远远甩在身后。我们沿着小路飞奔向前。我们
听见前方传来亨利爵士一阵又一阵的惨叫声以及那猎犬发出的深沉的吼叫
声。我赶到,正好看见那怪兽窜向爵士,将爵士扑倒在地,正要撕咬他的咽
喉。说时迟那时快,福尔摩斯将他左轮手枪里的五颗子弹全部射进那怪兽的
腰窝。随着最后一声痛苦的嚎叫,那怪兽向空中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便摇摇
晃晃倒了下去,四只脚疯狂地乱蹬乱踹,然后侧身瘫倒不动了。我俯下身,
气喘吁吁,用手枪顶着那可怕的泛着暗淡火光的头,此时抠扳机已无用,那
家伙已气绝身亡。
亨利爵士人事不知,躺在原来跌倒的地方。我们解开他的衣领,发现他
身上并没有伤痕,而抢救还来得及。福尔摩斯情绪激动,祈祷不停。这位朋
友的眼皮动了一动,做了一番微微的努力,想要挪动一下。雷斯垂德将他的
白兰地酒瓶嘴塞进准男爵的牙齿之间。于是他睁开两只惊恐的眼睛朝上打量
着我们。
“天啊!”他轻声嘀咕道,
“刚才那怪物是什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不管它是何物,反正已经上了西天,”福尔摩斯说道。“我们已将你
家的那只恶魔彻底地收拾了。”
撇开别的不说,单就体积与力量而言,四肢伸展直挺挺躺在我们面前的
这个怪物足以把人吓晕,让人心惊胆颤。它不属纯种大猎犬,也不属那种纯
种大獒犬。倒像是这两类犬的杂交种——外貌瘦骨嶙峋,凶恶可怕,并且有
一头小母狮般大。即使在此时它死了不能动弹,那血盆大口好像还在滴淌着
蓝蓝的火焰,那细小而深陷、凶残阴森的眼睛周围都染上了一层火。我摸了
摸它那光亮的嘴和鼻的周围,抬起手一看,我的手指在黑暗闪闪发出亮光。
“黄磷,”我说道。
“好一个奸诈的计谋,”福尔摩斯说着,用鼻子嗅了嗅那只死犬。“没
有什么气味能干扰它的嗅觉。使您受如此惊吓,我们深感抱歉,亨利爵士。
我本来想象的是一只普通猎犬,而非这种猎犬。大雾重重,我们没来得及及
时抓住它。”
“您终于救了我一命。”
“您受了如此的惊吓,还能挺得住吗?”
“给我再来一口白兰地,我就什么也不在乎了。啊!行了,劳驾把我扶
起来吧,依你之见,该如何行动呢?”
“您就留在这里。今晚您不宜冒风险了。如果您愿意等一下,我们之中
就会有一个随您回庄园去。”
他吃力地摇晃着站起身,但脸色仍然惨白,四肢抖个不停。我们搀着他
到一块石头边,他坐下来,直打哆嗦,把脸埋在手里。
“我们现在得离开您了,”福尔摩斯说道,“我们下一步的工作非干不
可了,每一分钟都至关重要。我们已掌握了充分的证据,现在就只需捉拿那
家伙了。”
“要想在房子里找到他,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们往回走,顺着原
来的小路飞速赶程的当儿,他又接着说。“那些枪声已经通知他,他那圈套
已彻底完蛋。”
“当时,我们离他的距离还有些远,这场大雾可能已使枪声的传播大大
减弱。”
“可以肯定他一直尾随那只猎犬,便于使唤——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不,不,此时他已经离去!不过我们还是把房子搜查一番,证实一下为好。”
前门敞开,我们冲了进去,匆忙地挨屋搜查,在过道里碰到了战战兢兢、
步履蹒跚而年迈的男仆。除了在饭厅有灯光之外,别处漆黑一片。福尔摩斯
急忙抓住一盏油灯,不让房子里面任何一个角落漏过,但是根本没有发现我
们所追寻的那人的踪迹,可是在二楼,我们发现有一间卧室的门是紧锁着的。
“里面有人!”雷斯垂德叫喊了起来,
“我听到里面有动静。把门打开!”
从屋里传出微弱的呻吟和沙沙的声音。福尔摩斯用脚板朝门上使劲一
蹬,一下子就把门蹬开了。我们三个人提着手枪,一齐冲进屋去。
但是没有迹象表明我们想要找的那个孤注一掷、胡作非为的凶犯就在里
面。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非常奇怪而我们又没料想到的情景,我们呆立在那
里打量着,惊愕不已。
这间屋子被布置成了个小博物馆的样式,墙上的一排盒子上安装着玻璃
盖,里面装的全是蝴蝶和飞蛾,那个心怀鬼胎而凶狠的家伙居然把采集这些
东西当作娱乐和消遣。屋子的中央竖立着一根木桩,这木桩是过去某个时候
竖起来,为了支撑那根横贯屋顶、被虫蛀了的旧木梁的。柱子上捆着一个人,
那人被布单捆得严严实实,不能出声,无法在瞬间辨出来是男还是女。一条
毛巾绕着脖子系在背后的柱子上,另一条毛巾蒙住了脸的下半部分,只露出
两只眼睛——眼里满是痛苦与羞耻的神情,还夹杂着令人害怕的疑虑——死
死地盯着我们。一眨眼工夫,我们就把堵在那人嘴上的东西及捆在身上的东
西都解了下来,斯台普吞太太就倒在我们面前的地上。她那美丽动人的头低
垂在胸前,在她的脖子上我看到了鞭子抽打出的红色鞭印。
“这都是那畜生所为?”福尔摩斯叫喊道,“哎,雷斯垂德,把你的白
兰地拿过来。将她放置在椅子上!她因受虐待而衰竭,现在昏厥过去了。”
她又睁开了眼睛。
“他现在平安无事吧?”她问道,“他跑掉了吗?”
“他是逃不过我们的手掌的,太太。”
“不对,不对,不是指我丈夫。亨利爵士呢?他现在脱险了吗?”
“他平安无事。”
“那只猎犬呢?”
“已经上西天了。”
她满意地长叹了一声。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啊,这个该死的家伙!你们看看他是怎样对待
我的呀!”她猛然拉起衣袖伸出胳膊来,我们看见她臂上的斑斑伤痕,心里
禁不住感到恐惧不已。“可这些还算不上什么——还不算什么了不起!更可
恶的是他折磨了、玷污了我的心灵。原来我还心存希望,心想只要他依然爱
我,无论是虐待、寂寞、受骗上当的生活等等,我都可以忍受,但现在我看
透了,不是这么一回事,我成了他的欺骗对象和役使的工具。”她说着说着
便突然伤心地抽泣起来。
“您对他已绝情了,太太,”福尔摩斯说道,“那么,请告诉我们,在
哪里可以找到他的踪影。您要是曾帮过他干过坏事的话,现在就请协助我们
以便将功补过吧。”
“他只有一个地方可逃。”她回答道,“在沼泽地中心的一个小岛上,
有一座废弃的锡矿,他把猎犬藏在那儿的,并且还在那儿做了防备,以备逃
避之用。他肯定逃到那里去了。”
雾堤像雪白的羊毛,紧紧围在窗口外面。福尔摩斯提着灯走到窗前。
“瞧,”他说道,“今晚恐怕没人能找到走进格林盆沼泽的道路。”
她大笑起来,拍着手,眼里和牙齿都闪耀着极度狂喜的光芒。
“也许他会找到进去的路,可是做梦也别想再出来了。”她嚷了起来,
“今晚他怎么看得清那些木棒路标呢?是他和我两人一起插下的,用来标明
穿过沼泽地的小路的。啊,我今天要是都给他拔掉该多好啊,那样他真的就
成了瓮中之鳖了!”
很明显,在雾散去之前,任何追捕都是徒劳的。我们留下了雷斯垂德,
让他照看房子,福尔摩斯和我以及男爵一起动身回到了巴斯克维尔庄园。有
关斯台普吞家里发生的实情再也瞒不住他了,当他了解到他所钟爱的女人的
真实情况时,竟然还能勇敢地承受住这种打击。然而夜间的那次惊险的恐骇
已使他的神经受到了刺激,天还没亮,他便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躺在床上,
不过摩迪默医生被请来照料他。他们两人已商定,在亨利爵士身体康复之前
便去周游世界,他在掌管这份不吉利的财产之前,是多么精神抖擞,健壮有
力啊。
好了,这个离奇的故事讲到这里就快要收尾了。我试图使读者体会体会
故事中那些隐匿的恐惧与模糊不定的猜测。它们曾长期使我们的生活蒙上了
阴影,结局却悲惨不堪。在猎犬丧命后的第二天上午,雾气散除,在斯台普
吞太太的带领下我们到了一条贯通沼泽地的小路的地方。这地方是他们发现
的。看她领着我们去追捕她丈夫时表现出的急切和喜悦的神情,我们便能意
识到这个女人昔日生活的可怕程度。我们让她站在一个荒疏的小岛上,小岛
地面坚实,土硬似泥煤。这块小岛越往沼泽地延伸,面积逐渐变得窄小。从
这小岛的起点开始就在四处插立着一根又一根的小木棒,标明着这蜿蜒曲
折,从一堆乱树丛转到另一堆乱树丛的小路。其间有漂着绿沫的浅水坑和污
浊的泥坑,陌生人无法穿行。丛生的芦苇和茂盛细长的水草散发出腐烂的臭
味,浓重的瘴气直扑面孔。同时,我们一次又一次失足,陷入深没漆盖的,
暗黑的泥沼里。这样摇摇晃晃走了数码远,粘糊糊的泥还是沾在脚上。我们
往前走着,烂泥一直紧紧拖着我们的脚跟。我们一陷入泥窝,就好像有一只
邪恶的手使劲往下拽,要把我们拽到污泥的深处,而且拽得毫不含糊,似乎
蓄谋已久。偶尔我们也看到一处踪迹表明有人曾在我们之前越过了那条危险
重重的路。在泥沼的一堆杂乱的棉草中有一件黑色的东西显露了出来。福尔
摩斯越出那条小路,想去抓那东西,一下子陷入齐腰深的泥沼中,要不是我
们眼疾手快赶过去把他拉出来,他再也不会踏上这块坚实的陆地了。他挥动
着一只黑色的皮靴,里层的皮上印着“梅尔斯・多伦多。”
“这个泥水浴没白洗,”他说道,“这就是我们的朋友亨利爵士丢失的
那只皮靴。”
“是斯台普吞逃窜时扔在那里的。”
“没错。他用这只靴子引导猎犬追踪之后,还把它留在手中,他知道圈
套会被戳穿因而出逃的时候,仍把这靴子紧紧抓在手里,奔逃途中就丢弃在
这里。这说明,到这里为止他还是安全的。”
但是我们无法知悉更为详细的情况,虽然我们可以作出种种臆测。在沼
泽地里根本不可能找出脚印,因为涌出的泥泞已迅速将脚印盖住了。可是一
走出沼泽地,踏上硬实的土面,我们便急切地寻找脚印。可偏偏找不出半点
踪迹。如果地上所见没有欺骗我们的话,那么斯台普吞昨晚并没有到达他挣
扎着穿过浓雾所要去的那个避难的小岛。在格林盆大沼泽地中央某个地方,
沼地里污秽的泥浆早已将他吞噬了。这个冷酷无情,狼心狗肺的家伙永远被
埋葬在这里了。
在他藏匿他那只凶猛的伙伴、周围被泥沼所围绕的小岛上,我们发现了
很多与他有关的痕迹。一只大传动轮,一个填了一半垃圾的竖坑,表明这矿
坑已废弃不用。旁边是零星散落的矿工居住后丢下的遗留物件。那些矿工无
疑是被周围泥沼的浓烈臭味给熏跑了。在其中的一间屋里,我们发现一只 U
形钉,一条链子和一些啃过的骨头,可以看出这里就是禁闭那只畜生的地方。
一具骨骼上面粘着一团乱糟糟的棕色毛发,散置于残留碎物之中。
“原来是一只狗!”福尔摩斯说道,“啊,是一只卷毛长耳獚。可怜的
摩迪默再也见不到他宠爱的狗了。哼,我不清楚这里还有什么我们没有彻底
弄清的秘密。他可以藏起他的猎犬,但他没法使猎犬闭住嘴,所以,传出来
的犬吠声,即使在白天也是难听极了。在紧急情形下,他还可以把那只猎犬
关在梅利琵的库房里,但这是要冒风险的,而且只有在时机成熟的那一天,
并且他认为是万无一失的时候,他才敢采取行动。那只铁桶里粘糊糊的东西
不用问就是涂抹在那畜生身上的发光的混合剂。自然,这方法是由于家族中
流传下来关于地狱之犬的故事而得到启发的。其用意是要吓死查尔兹老爵
士。怪不得那穷途末路的恶魔似的凶犯看见这样的一只怪兽穿过黑暗的沼泽
地,尾随其后时,一边跑,一边尖叫,就像我们的那位朋友那样。不过,轮
到我们说不定也会那样的。这是一桩奸诈的计谋。因为除了将蓄意谋害的人
置于死地之外,许多在沼泽地见过这只猎犬的人们当中又有谁敢于做进一步
的深入调查呢?华生,我在伦敦说过,现在我再重复一遍,我们从没有一起
追捕过比葬身此地的人更为危险的凶犯。”——他挥动着长手臂,指向那片
茫茫的、斑驳陆离、其间布满点点绿色的沼泽地,它伸向远方,直至与那片
赤褐色的沼泽地斜山坡浑然相连。
第十五章 案情回顾

时值十一月末。一个阴冷有雾的夜晚,有贝克街家中,福尔摩斯和我对
坐在起居室里熊熊燃烧的火炉旁。自德文郡那一惨案后,他又接手了两件极
为重要的案子。在头一桩案里,他揭露了阿普伍德上校的丑陋行迹,指出后
者与“天字第一号”俱乐部那臭名昭著的纸牌舞弊案有牵连。而在后一桩案
例里,他则替蒙特邦西亚太太洗清了不白之冤:这个不幸的女人曾因丈夫前
妻之女的死受嫌杀人罪。而事实却是,“死者”卡莱小姐,在案发后六个月
仍然安然无恙,并在纽约结了婚。我的朋友因在这一连串棘手而事关重大的
案例里获得了成功,而神彩奕奕。也正因为这点,我才得以怂恿他谈谈神秘
的巴斯克维尔一案的详细情况。我可是一直在耐心地期盼这样一个机会。因
为就我所知,福尔摩斯从不允许案件的交叉干扰。他那条理清楚,逻辑分明
的大脑从不把过去的记忆同目前的工作混搅起来,从而分散了对目前工作的
注意力。此外,亨利爵士同摩迪默医生当时也在伦敦。他们正准备动身去作
一次长途旅行。据说这对亨利爵士那受惊神经的恢复大有裨益。也就在那天
下午,他们拜访了我们,因此话题很自然地就转到这上面来了。
“整个案件过程,”福尔摩斯说道,“从那个自称为斯台普吞的人的角
度看,是简单明了的。而对于我们而言,由于一开始对于他的行为动机及犯
罪事实不得而知,我们仅仅知道一点点犯罪事实。因此,案情显得极为错综
复杂。但经过我同斯台普吞太太的两次谈话之后,我感到整个案件到此已水
落石出,没有什么不解之谜了。在我那备有检索的卷宗里,B 字栏下,你们
可以找到一些有关此案的记录。”
“可是也许您能凭着记忆给我们谈谈此案的大致过程?”
“当然。虽然我不能保证我能把全部事实都留在记忆中了。神经的高度
紧张往往抹杀过去发生的事,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正在办案的律师也许能
就手头的案例同一位专家在法庭上公开辩论。而他在后一两周内,会把这一
切忘得精光。我办案时也是如此。后一桩案子总会取代前一桩所留下的记忆。
卡莱小姐一案使我忘记了巴斯克维尔庄园一案。也许明天又会有新的小问题
吸引我的注意力,同样,我也将忘了那漂亮的法国女人和臭名昭著的阿普伍
德上校。尽管如此,目前就那桩猎犬案,我愿意尽可能忠实地给你们谈谈始
末,如果我有什么遗漏之处,别忘了给我个提醒。”
“毫无疑问,我的调查证实了那张家庭照片并没有说谎。那家伙确系巴
斯克维尔家族成员。他就是罗杰・巴斯克维尔的儿子,而后者是查尔兹爵士
的亲弟弟。罗杰曾身背恶名逃到南美洲,据说在那里终身未婚。而实际上,
他结了婚,并且有了个儿子。这小家伙的名字同他父亲一样,也叫罗杰・巴
斯克维尔。他同哥斯达黎加的一位叫伯尔・卡茜亚的美女结了婚。此后,他
盗取了一笔相当大数目的公款,逃到英格兰,改名万德勒。在英格兰约克郡
东部他办起了一所学校。他之所以试着做这一特别行当,是缘于回家的那次
海上旅行。在那次旅行中,他邂逅了一位身患肺病的家庭教师。他原想利用
那人的才智赚一笔大钱。然而,事与愿违。那个叫弗雷泽的教师竟一病不起,
撒手人寰了。留下那新兴的学校从名声狼藉到臭名远扬了。万德勒夫妇不得
不再次改名换姓成了斯台普吞。接着他便带着剩余资产,揣着对未来的计划,
以及他对于昆虫学的爱好迁到了英格兰南部。我从大英博物馆获知,他曾是
昆虫学科界公认的权威。早在约克郡的日子里,他就首先发现了一种飞蛾,
而后来,这种飞蛾就以他万德勒的名字命了名。
“我们现在谈到的他的这段生活,确会引起我们极大的兴趣。这家伙显
然已经作了调查,并且已经获知只要除去两个人,他就能获得一笔可观的房
地产。我相信,初到德文郡时,他的计划还是极其模糊的。但是他把妻子以
妹妹的身分带在身边,从这点上看,他从那时就已图谋不轨了。他已经准备
用她来作诱饵了,虽然此时他还未能确定计划的详细步骤。他决意要谋取地
产,为此他将不择手段,铤而走险。他所采取的第一步措施就是把家安到了
离祖屋尽可能近的地方;其次,他决定同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爵士以及邻居
们搞好关系,培养起感情来。
“查尔兹爵士本人将家里的那只猎犬的事告诉了斯台普吞,因此也就为
自己的死铺平了道路。斯台普吞,以下我都这么叫他吧,得知老人的心脏不
好,受不了惊吓。这些他都是从摩迪默医生那儿听来的。他还听说查尔兹爵
士非常迷信,并且十分相信那可怕的传说。他那机敏的大脑很快设计了一条
妙计,既能将男爵置于死地,又能使真凶无迹可稽。
“办法想出来了,他便煞费心机去实施。一般的罪犯顶多不过用用烈狗
来作案。而他却计高一筹,想出了用人工的方法把烈狗涂抹得更像恶魔。狗
是他从伦敦福尔汉姆街的狗贩子罗斯和曼格斯那儿买来的。这是他们手头的
最凶猛的货色。他乘北德文专线把它悄悄带回来,特意沿着沼泽地走了好长
一段路,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早在捕猎昆虫时,他就学会了穿越格林盆泥
潭。现在他就这样在那里给狗找了个安全所在。他把狗锁在那儿,静候良机。
“但是机会难逢。老绅士在夜间决不愿出门。斯台普吞带着他的狗白白
潜伏了几夜,一无所获。而在这几次徒劳的等待过程中,他更确切地说是他
的同伙——那只猎狗,被农民发现了。于是,有关“魔狗”的传言又得到了
确证。他也曾希望他的妻子能将查尔兹爵士引向毁灭,却料不到在这件事上,
她表现得异常独立。她不愿将老绅士拉入情网,使他落入他的敌人之手。斯
台普吞的威胁,甚至——很遗憾地说——打骂,对她也无济于事。她坚决不
干。斯台普吞一度陷入了无计可施的境地。
“可是他终于抓住机会,走出了困境。已把他视为朋友的查尔兹爵士让
他掌管一个慈善部门,负责救济那个名叫劳拉・里昂斯的不幸女人。靠着假
扮的单身汉身份,斯台普吞很快对她施加了影响,他故意让她以为只要她与
丈夫离婚,他就要娶她。但他的计划突然变得刻不容缓。因为在摩迪默医生
的建议下,查尔兹爵士预备离家旅行。对于这一点,他不得不一面假装赞同。
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必须尽快动手,否则到手的猎物就将远走高飞。他因
此逼着里昂斯太太写了封信给老绅士,恳求他在离开伦敦前的一个傍晚能够
见她一面。到了他们约定见面的时刻,斯台普吞又用了似是而非的理由,阻
止她去。这样,他期盼已久的动手的机会终于来了。
“当晚从库姆・特雷西坐车回来,他从容不迫地将狗牵了出来,并给它
全身漆上一层可怖的涂料。然后,他就把狗带到大门口附近,他确信,老绅
士会在那儿等候。那狗受了主人的怂恿,跃过小门,直扑那可怜的老绅士。
老绅士被追得直沿着水松夹道飞奔而去,又喊又叫,魂飞魄散。在那样一个
阴冷黑暗的夹道里,看见一只黑色的庞然怪物,嘴眼都冒着火焰,向自己扑
来,这情景的确是让人毛骨悚然。因此,在夹道尽头,身患心脏病的查尔兹
爵士由于过度恐惧而倒地身亡。老绅士在沿着小路仓皇逃命时,那狗则踩着
草地上在后面追赶。因此,现场中除了老绅士的足迹没有别的任何足迹。那
狗看着老人倒下不动了,它很可能走近去嗅嗅他,发现他确已死了才掉头而
去。也就在这时,它留下了足迹,这足迹后来被摩迪默医生所发现。狗很快
被叫了回去并关回了格林盆沼泽地。但它却留下了一桩让当局困惑,让乡民
震惊的谜案。这案子最终交到了我们手里。
“查尔兹・巴斯克维尔的死就讲到这。从中你们可以觉察到凶手作案手
段之高超。我们几乎无法立案侦察,追查真凶。他唯一的同谋永不会将他暴
露,而他手段之奇特,超于寻常想象又使得他的犯罪行之有效。牵涉在该案
里的两个女人,斯台普吞太太及劳拉・里昂斯太太都对斯台普吞产生了强烈
的怀疑。斯台普吞夫人知道丈夫对老绅士早有企图,而且也知道狗的存在。
里昂斯太太不知道这些。但因为案发时间正是她与绅士未取消的约会的时
间,而这事只有斯台普吞知道。因此,她也深表怀疑。但两位太太都受了他
的左右,因此,他对她们无所畏惧。他计划的前半部已顺利完成,更难的还
在后头。
“可能斯台普吞并不知道在加拿大还有一个继承人。可不管怎样,他很
快就从他的朋友摩迪默医生那里得知了这一点,并且,通过这位朋友,他还
了解到亨利・巴斯克维尔到来的详细情况。斯台普吞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这位
来自加拿大的陌生青年在伦敦就干掉,以免他再来德文郡。自从他太太拒绝
帮他设陷阱加害老绅士,他就不再信任她。但他又不敢把她单独留下,怕这
样一来失去了控制她的力量。因此,他到伦敦时,还是带上了她。我发现他
们住在克雷文街麦克斯巴热的私人旅店里。我曾派人到那里去收取过证据。
在那儿,他把妻子软禁在房间里,而自己却戴上假胡子,跟踪摩迪默医生,
先到贝克街,随后又去了火车站和诺桑勃兰旅馆。他的妻子隐隐觉察出了他
的阴谋,但出于对丈夫的恐惧——那种被野蛮虐待后产生的恐惧,她不敢写
信去警告那处在危险中的人。万一信落入丈夫手中,她就自身难保了。最后,
正如我们所知,她采取了权宜之计:用报上的剪字凑成了那条消息,并用伪
装的笔迹写好了收信人地址。信到了准男爵的手中,首次向他发出了危险的
信号。
“对于斯台普吞而言,弄到亨利爵士的衣物,是非常必要的。一旦他不
得不使用猎犬,他总得给它提供些追踪的凭证。他即刻便以他特有的迅速和
大胆着手干起来。毫无疑问,那旅馆的男女侍从都得了他的好处,所以使他
进展顺利。不料,第一只偷来的靴子是崭新的,对他的目的毫无用处。他便
让人送了回去又盗来一只——这一细节颇具启发力。这使我确信我们面临的
是一只真正的猎狗。否则将无法解释为什么急于弄到旧靴子,而对新靴无动
于衷。事实越离奇古怪越值得探究。那似乎使案情趋于复杂的一点,如果加
以适当的考虑和科学的处理,往往会成为案件的突破点。
“第二天早晨我们的朋友来拜访了我们,斯台普吞则又坐在出租车内尾
随。从他对我们房间及我的外貌的了解,同时根据他的一般行为,我猜想他
的犯罪经历绝不仅止于巴斯克维尔这一桩。联想到在过去的三年里,西部乡
村已发生过四次大的盗窃案,但是没有一案的罪犯被捉拿归案。这最后一桩,
发生在五月的福克斯通场,尤为引人侧目。一个童仆因想要偷袭那蒙面的孤
身大盗而被枪击毙。我相信斯台普吞就是用这种方式,不断地补充他那日见
匮乏的财产的。多年来,他一直是个危险的亡命之徒。
“那天早晨,当他成功地从我们手中逃脱,并且通过出租马车夫把我的
姓名传给我时,我们就领略到他的足智多谋和胆大妄为了。也就从那一刻起,
他明白我已经接手了这个案子,因此在伦敦他肯定已没有作案机会了。所以
他返回了达特沼地,在那里等候准男爵的到来。”
“等等!”我说。“毫无疑问,你客观地描述了事情的全过程,但是还
有一点您忘了解释:当狗的主人在伦敦时,狗怎么办呢?”
“我注意过这一点,无疑这点是重要的。毫无疑问,斯台普吞有一个亲
信,尽管斯台普吞不可能将自己的全部计划袒露给他而使自己受制于人。在
梅利琵宅邸有个名叫安桑尼的老仆,他同斯台普吞夫妇相熟多年,这可以追
溯到办学校的日子。因此他知道男女主人是夫妇关系。这人现在消失了,从
乡下逃走了。‘安桑尼’在英国不是个常见的名字,这正如‘安东尼奥’在
西班牙或说西班牙语的美洲国家里不普通一样。这一点很具有启发意义。那
个人,像斯台普吞太太一样,能讲一口好英语,但总带点奇特的大舌头味道。
我曾亲眼看见那人沿着斯台普吞标示的小径穿过格林盆沼泽。因此,很有可
能,在他主人不在的情况下,是他负责照管那猎狗,尽管他也许并不知道这
狗的用处。
“接着,斯台普吞夫妇回到了德文郡。在那里,他们很快被亨利爵士和
你跟上了。现在我插一句我当时的看法。你们也许还记得当时我检查了那贴
有剪字的信纸。在仔细检查水印时,我把它放在离我眼睛不到几英寸之处。
这样我便闻到了一种淡淡的白迎春花的香味。香水共有七十五种,一个犯罪
专家应该能够区分彼此,这一点是非常必要的。在我的办案经历中,不止一
桩案件的成功是基于对香味的迅速辨识。这香味暗示一位夫人的存在。我已
想到了斯台普吞夫妇。这样,我便确认了猎狗的存在,在我们来西部乡村之
前,就猜出了真正的凶犯。
“我的办法就是监视斯台普吞。但是很明显,如果我同你们在一起就无
法办到这一点。他必定会严加防范。因此,我就弄了个留在伦敦的假象,把
每个人——包括你们,都给蒙蔽了。当众人以为我还在伦敦的时候,我已悄
悄潜到了沼泽地。我所遇到的困难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大,并且,这样的
小事绝不会影响案件的调查。大部分时间我待在库姆・特雷西,有必要接近
犯罪现场时我才到沼泽上的小棚里住一段。卡特莱特是同我一起来的,他扮
成乡村小男孩,给了我极大的帮助,吃穿都靠了他。我在监视斯台普吞时,
卡特莱特就不时地监视你们,因此我才得以控制全局。
“我已经说过,你们的报告很快就转到我的手中,因为它们一到贝克街
就被转到库姆・特雷西。这些材料对我极为有用。尤其是那份有关斯台普吞
生平的资料恰巧是真实的。这样我就能确认那男人女人的身份,最终得出正
确的结论。那个逃犯及他与白瑞摩的关系确曾使案情一度复杂化。这点你们
已经有效地弄清楚了,尽管我早已通过自己的观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你在沼泽里发现我的时候,我早已对全案了解得水落石出。但是,我
还没能收集到起诉的全部证据。即便是那晚斯台普吞企图谋杀亨利爵士,结
果却导致了那不幸的逃犯之死这一事实,都无法向我们提供有力的罪证。除
了当场擒获凶犯,几乎无他路可走。因此,我们不得不利用亨利爵士作诱饵,
使他处于孤单一人且明显无任何保护的情境下。我们这么做了。我们成功地
了结此案,把斯台普吞逼上了绝路,而当事人却受到极度的惊吓。亨利爵士
这一遭遇,我承认,是我办案的缺点。但我们无法预知那野兽所展示的、使
人丧失抵抗力的恐怖景象,也无法预知那阵能使它从中突如其来的大雾的出
现。我们的结案是付出了代价的。而这代价,据专家和摩迪默医生确证只是
暂时的。一次长途旅行就能使他——我们的朋友——恢复过来,不仅是他那
深受刺激的神经,还有他那受伤的情感。他对那夫人的爱是真切而真挚的。
而她却欺骗了他。对他而言,这是这整个黑色交易中最痛心的一部分。
“还要谈的就是这位夫人在案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了。毫无疑问,她是受
斯台普吞控制的,这也许是出于爱,也许是出于恐惧。更可能两者兼有,无
论如何它们本不是水火不容的情感。这种力量至少是绝对有效的。在他的命
令下,她同意装成他的妹妹。但是,当他企图胁迫她成为谋杀的从犯时,他
发现,他的影响力也是有限的。在不牵连丈夫的情况下,她已准备去警告亨
利爵士。并且,她再三地这么做了。斯台普吞似乎挺爱嫉妒,当他看见准男
爵向自己的妻子求爱时,禁不住大发雷霆——这实际上暴露了他巧妙地隐藏
在平静的举止后的暴躁的本性——尽管这也是他自己计划中的一部分。通过
纵容这种暧昧关系,他确信亨利爵士会常来梅利琵,而他则迟早会找到下手
的机会。然而,事发的当天,妻子突然背叛了他。她已知道逃犯之死,并且
她知道在亨利爵士来赴宴的傍晚,那条狗正拴在外面的小屋里。她谴责丈夫
图谋不轨。在狂怒中他第一次向她表明他另有所爱。她的忠诚即刻化为了痛
苦的仇恨。他知道她将背叛他了,便将她捆了起来,这样,她就无法告知亨
利爵士;而且无疑他希望,当全乡人把亨利爵士之死归咎于他家族的厄运时
——他们肯定会这么做——他就能够重新赢得妻子,争取让她接受那既成事
实,并且对她所知道的一切守口如瓶。我想,在这一点上,无论如何,他是
打错了算盘。如果不是我们即时赶到,他的寿数很可能已经尽了。一个骨子
里流着西班牙鲜血的女人绝不会如此轻易地宽恕伤害。现在,亲爱的华生,
就这桩奇特的案子,我所能记住的就这么多了。其余的就得参考记录了。不
知我刚才解释的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他不可能指望用对付老绅士的办法来用狗吓死亨利爵士。”
“那狗很凶狠,并且又饿得要死。即使它的外貌不能把猎物吓死,至少
它能瓦解有可能出现的抵抗力。”
“那倒是。还有一个难点。如果斯台普吞得以继承财产,他又如何解释
这个事实:他,作为继承人竟要隐姓埋名生活在离祖产这么近的地方呢?他
如何才能获得财产而不致引起怀疑和受到调查呢?”
“这可是个无法解答的难题。如果您期待我去解决这问题,您未免对我
期望过高了。过去和现在都在我的调查范围内。但一个人将来会干什么可不
是个好回答的问题。斯台普吞太太曾听丈夫就这问题谈过几回。有三种可能
性。他可能在南美申请这笔财产,向那儿的英国当局证实自己的身份,这样,
根本勿需来英格兰,就能获得财富;他也许在非待在伦敦不可的短暂日子里
采取精心化装的方式;当然也有可能,买通一个同谋,把证据和文件交给他,
把他打扮成一位继承人,然后,从那人的收入里索取部分资产。以我们对他
的了解看来,毫无疑问,他会找到走出困境的办法。现在,亲爱的华生,我
们已经苦干了几个星期。今晚,我想我们可以换换脑筋,做些更有趣的事了。
我在雨格诺戏院订了个包厢。听说过德・雷兹凯①吗?你应该能在半小时内作
好准备吧。这样我们就可以顺路到玛西尼饭店吃晚餐了。”


让・德・雷兹凯:波兰歌剧演唱家,1853 年生于华沙。——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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