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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变的身体与入侵的机器

美国文学专辑

DOI:10.16077/j.cnki.issn1001-1757.2021.02.002

异变的身体与入侵的机器
—论品钦小说《V.》中的后人类想象

蒋 怡

内容提要:托马斯·品钦的首部长篇小说《V.》聚焦于 19 世纪末以来人与技术
物之间的界线不断发生松动与游移的状况,以双重时空体的叙事架构拼合起一幅西
方社会里人类身体不断被无生命物侵蚀的末世论图景。本文分析该小说中身体与技
术的交互界面,指出技术对身体的重构存在着双重逻辑:它一方面增补身体的功能,
促进人体的自我延伸,另一方面又暴力地肢解身体,实现技术物对身体的解构。小
说人物积极寻求技术介入身体的行为隐含着技术权力意志的内在控制欲望,不仅是
后现代种种复杂关系的具体体现,也与法西斯主义意识形态存在着隐秘的亲缘性,
技术改造身体的操作实践最终指向了后人类时代里身体的终结与技术的统治,展现
了品钦对当代技术文化发展的深刻反思。
关键词:品钦 《V.》 身体 技术 交互界面 假体植入 后人类
作者简介:蒋怡,文学博士,江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
英美小说。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后人类理论视阈下托马斯·品钦小说中
的技术主题研究”(16CWW017)的阶段性成果;本文受到“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
费专项资金”的支持。

Title: Mutating Body and Invading Machine: Posthuman Imagination in Thomas


Pynchon’s V.
ABSTRACT: Thomas Pynchon’s first novel V. focuses on the shaky boundary be-
tween man and machine from the late nineteenth century onwards and depicts an apoca-
lyptic picture of inanimateness eroding humanity in Western society within the narrative
framework of double chronotope. Using as its foundations the question of the body in t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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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ybernetic era,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interfaces between the human body and tech-
nology in the novel and examines the double logic of technology’s reconstitution of the
body: on the one hand, it supplements and extends the body; one the other, it violently
dismembers the body, fostering techno-artefacts’ deconstruction of the body. Therefore,
technology’s modification of the body not only embodies various complex postmodern re-
lations, but also reflects the affinity between soma-technology and fascism, thus bringing
to light the inherent domination of a technological will to power. The practice of technol-
ogy rewriting the body in the novel finally points to the end of the body and the ultimate
technopoly in the posthuman era, which reveals Pynchon’s profound reflections on the
contemporary techno-culture.
Keywords: Pynchon, V., body, technology, interface, prosthesis, posthuman
Author: Jiang Yi <daisy19850907@163.com> is an associate professor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Jiangnan University, Wuxi, China (214022), specializing in
contemporary British and American novels.

当代美国作家托马斯·品钦(Thomas Pynchon,1937 — )的首部长篇小说《V.》出版于


1963 年,全书采用双重时空体的叙事架构,一条叙事线围绕着普洛费恩及“全病帮”(由一群
画家、爵士乐音乐家等波西米亚风格的艺术家组成的团体)在 50 年代纽约城里醉生梦死的颓
废生活而展开,另一条线则循着斯坦西尔在想象中回溯历史、执著地寻找神秘的V.女士而延
伸。小说用跳跃的叙事节奏和散乱的时空编排,为 19 世纪末至 20 世纪 50 年代期间的每一个
十年都绘制了一帧生动的剪影,呈现出历史想象与现实描摹的交错与比照。尤为值得注意的
是,“无生命物”(inanimate)一词在整部小说中出现多达 60 次左右, “无生命物与人类生命体
之间的冲突与对抗”这一题旨被作家置于故事的前景,成为了游走在小说碎片化叙事中的一
条若隐若现的线索。塔内(Tony Tanner)曾指出,无生命物的无处不在有助于强化品钦惯用
的“熵”(entropy)主题,渲染出“熵增的进程导致整个环境全是耗竭、消亡、人性灭绝的迹象”
的末世论氛围(158)。赫曼(Luc Herman)发现,故事里有生命物与无生命物的冲突和亚当斯
(Henry Adams)在 19 世纪末的著名譬喻“贞洁女与发动机”之间存在类比关系,小说旨在刻
画的是“肯定生命的积极力量”与“否定生命的消极力量”之间的历史博弈(24)。另有研究
者认为, “无生命物帝国的平稳推进”实际上构成了品钦在表征“人类危机”方面独到的艺术
贡献,作家似乎在说,真正威胁到人类的“是无生命物而非高科技,是无生命物侵入人体而非
炸弹等外在武器”(Cooley 315 ;Greif 230)。由于无生命物在技术的辅助下侵入人类身体已
是当下控制论时代的常见现象,故本文尝试将《V.》放置在后人类(posthuman)的文化语境下
加以考察,通过拆解与剖析小说里人类身体与技术物的具体交互过程,以求窥探品钦对待技术
发展的复杂态度。
技术物介入身体以代替缺失部位的假体植入现象(prosthesis)自 19 世纪起引发了西方社
会的普遍关注。塞尔泽(Mark Seltzer)曾指出,从 19 世纪末开始,有生命物与无生命物、自然
物与技术物之间游移与模糊的界线成为了聚焦美国人文化想象的一个母题,谓之“美国的身
体—机器情结”(3)。到了品钦创作《V.》的冷战年代,技术与身体的关系又进展到了一个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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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阶段:它们频繁地产生种种摩擦与冲突,技术侵入身体的内部,取代其中的一些器官,谋
求与身体发生无缝的接合。此种身体越界新秩序的确立,与维纳(Norbert Wiener)的控制论
(cybernetics)有着分不开的联系。控制论的核心理念是将人类看成与机器无异的处理信息的
实体,于是人与机器之间长久以来的主客体关系遭到了改写,二者因信息的交流与反馈而形成
一种“面对面交流的状态”,称为交互界面(Heim 77),从而导致人类身体的边界被进一步模
糊乃至全面打破。人造的、非自然的机器部件与自然的肉身身体的共联共通,使得人类沿着
进化轴继续演变为后人类,人机结合体也即赛博格(cyborg)成为当代社会的一个流行文化符
号。在海尔斯(N. Katherine Hayles)看来,后人类时代的一个重要观念是“生物基质的具身性
(embodiment)只是历史的偶然,并非生命的必然形式”;换言之,人们可以用智能机器改造身
体,实现身体功能的优化(2—3)。然而,技术入侵身体并非一劳永逸的单向过程,而是一系列
涉及到联结、融合、驱斥等的动态互动过程,从中折射出的复杂的社会文化问题值得我们细细
审思。本文通过分析《V.》中身体与技术的交互界面,试图说明小说中技术对身体的重构存在
着双重逻辑:它一方面增补身体的功能,促进人体的自我延伸,另一方面又暴力地肢解身体,
实现技术物对身体的解构。品钦笔下积极寻求技术介入身体的行为隐含着技术权力意志的内
在控制欲望,不仅是后现代种种复杂关系的具体体现,也与法西斯主义意识形态存在着隐秘的
亲缘性,技术改造身体的操作实践最终指向了后人类时代里身体的终结与技术的统治,展现了
对当代技术文化的深刻反思。

一、延伸的身体:技术狂想曲与法西斯美学
在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看来,人与外物的关系可以理解为一种延伸的关系,人类
通过衣物、房屋、工具等,在为自身谋得生存可能性的同时,还放大了身体的能力,延伸了身
体能够触及并控制的领域(90)。人类利用外物延伸自我,在发明和设计技术时,不断地“复
制人类有机体的功能和结构”,这一趋势自 19 世纪以来变得尤为明显,故康吉扬(Georges
Canguilhem)提出,所有技术在本质上都是生物技术(qtd. in Braidotti 215)。可以说,人类作
为技术的使用者和发明者,拥有超越自然身体设定的能力,这其实从一开始就预示着我们必然
会从向外的环境改造与工具利用发展为向内的身体完善。在后人类的语境里, “人类的身体形
式不再对自我的期望构成障碍,身体变成可以修复与完善的器具,可以一点一点地用人工制品
来替换”(Grosz 149)。小说《V.》的双线叙事中穿插了人物利用技术主动谋求身体新形式的
情节线,呈现了人类身体被逐渐打开的过程及其种种丰富的后人类形态,技术入侵身体的现象
构成了作家思考 20 世纪上半叶技术发展与政治文化的切入点。
在《V.》中 50 年代的纽约城里,应用技术不断地重新塑造身体,身体变成了可塑的实体,
其边界被全面打开。由于在人类身体的所有器官中,要属牙齿最接近于无机物,牙齿被认为
是“居于坚硬的与柔软的有机物之间的边界区域”(Sussman and Joseph 623),最易于用人工
制品替换。品钦在小说的多处细节中着眼于牙齿,反讽性地将 50 年代的牙科修复学/整容术
(prosthetics)与世纪初的精神分析学做对比,称如今的人们把牙医当成告解神父,痴迷于将牙
齿换成“每一颗都是用一种不同的稀有金属制成”的假牙(V. 162)。如果说奉假牙为瑰宝是
这一时代的隐性症候群,那么“全病帮”成员弗格斯·米克索利迪亚(Fergus Mixolydian)的
赛博格身体就是该种病症的显性体现,他将感应电极植入自己的身体,用一个巧妙的睡眠开
关“接收来自前臂皮下的两个电极的信号”
(52),以此把身体与电视机相连,弗格斯变成了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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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机的延伸部分。值得注意的是,品钦有意让弗格斯拥有混杂的身份定位—他是一个爱尔
兰裔亚美尼亚犹太人,就连他的姓名也颇具杂糅性,由“一个苏格兰名字和杂糅模式的姓氏”
组成,在象征意义上指向“所有的普通人”(Harder 75 ;Grant 31)。弗格斯这一人物形象跨越
种族与国籍的范畴,成为 50 年代时代精神的典范,小说借此强化了身体异变与重塑的后人类
题旨。
《V.》的多条情节线中出现了赛博格意象,这些接受技术改造后延伸的身体绝不仅仅是单
纯的技术态身体,它们凝结着复杂的后现代关系,是性别权力、种族政治、文化意识形态等共
同作用的结果。小说里的蕾切尔生于纽约长岛一个相当封闭的中上阶层社区,社会留给像她
这样的女性的发展空间并不大,她仿佛是被困的拉庞泽尔(Rapunzel)(V. 19),拥有不完整
的女性身体,这里的“不完整”并非指精神分析学意义上的被阉割,而是文化现实意义上的不
自由。蕾切尔有一辆名爵车,她将之视为心中所爱,要与这位“机器新郎”永远在一起(22)。
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曾指出,汽车是现代社会近乎神圣的物品,它“强于任何一匹
马,是人类的延伸,把人从骑手变成超人”,大众文化里的汽车也往往被性别化,是“男性生殖
力与力量的象征”(146),发动机发出的轰隆隆声响就是男性阳刚气质的体现。蕾切尔的名
爵车带着她自由地去往任何地方,她也在想象中完成了一场场与汽车新郎的人机交媾。小说
在描述蕾切尔和名爵车的互动时,使用了一些充满情色意味与性诱惑的字词,比如她称呼车
为“你这匹俊美的大种马,我喜欢抚摸你”,她在夜里“爬上了车,仰坐在驾驶位上,喉部敞露
在夏夜的星空下……左手像灰白色的蛇一样伸出去抚弄变速杆”(V. 22,23)。名爵车不仅体
现了蕾切尔“对控制的欲望”,也是她的“欲望和猎奇心的对象”(Braidotti 215)。通过将机器
拟人化,将技术他者色情化为性替代品,小说就把蕾切尔与名爵车的人机交互过程转换为隐
喻层面上自我的丧失与边界的崩塌,变成“权力与欢愉、性及其后果”相互纠缠的后人类场景
(Halberstam and Livingston 3)。
除了蕾切尔的性别身体以外,埃斯特的犹太身体同样也是不完整的身体。与美国上等白
人的镰刀鼻相比,埃斯特身为犹太人的鹰钩鼻是残缺的,她想要“爱尔兰人那样的鼻尖上翘的
鼻子”(V. 106),所以接受了舍恩梅克的整容手术。躺在手术台上的埃斯特宛如“一块石头”,
接近于无情感的“物的状态”(109),小说运用三四页的篇幅,重点刻画工作中的“专业雕塑
师”舍恩梅克如何重新塑造埃斯特的身体形态的全新可能性。埃斯特改造身体的行为本质
上是“消费行为的一种延伸”(奥尼尔 136) ,她无力承担做整容手术所需的一笔不小的开支,
只能由蕾切尔垫付。她要的鼻子“与电影、广告和杂志插图所确立的理想的鼻子相一致”(V.
106),想要“纠正她所感知到的身体的文化缺陷”(Lunceford 8),所以整场整容手术揭示的是
资本主义、消费社会与身体技术对女性气质的联合操控,它们如何界定残缺的身体,如何凸显
这些身体固有的缺陷,又是如何诱使女性按照统一的主流标准改造自己的身体,维持一种由社
会文化所建构的理想身体。埃斯特经过整容手术后的鼻子,虽然尖挺上翘,却显得异常怪异,
它犹如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笔下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一样丧失了原先的神圣价值,变
成了消费的对象,技术操控和复制的对象。埃斯特技术化的身体在将假体吸收进肉身的同时,
展现了资本与技术是如何把少数族裔的女性身体塑造成某种特定的形象,这种后人类的美的
概念由文化意识形态尤其是白人主导的文化审美所决定。
相比于蕾切尔和埃斯特,V.女士更沉迷于把身体器官变成可替换的零部件,享受身体版
图上的技术狂欢。斯坦西尔搜寻着V.女士的蛛丝马迹,看似杂乱无章的历史叙事由一根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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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联了起来:V.女士身体形态的逐渐机械化。1898 年,V.目瞪口呆地看着博戈—夏弗兹伯里
“缝在肌肉里的微型电开关”,听着他有关“人性应当摧毁”的言论(V. 81);1919 年,V.憧憬
用假肢替换自然的脚,“看看我可爱的鞋子,我真想把整个脚都变成那样,一个用琥珀和金子
制作的脚,有着也许用凹雕而不是浅浮雕的静脉。……要是有一个姑娘能有,嘿,排成一条美
丽的彩虹或装满一橱的不同色彩、不同尺寸、不同形状的脚”(542);1922 年,V.安装了时钟
“表面覆盖着一层精密的几乎是极细微的裂纹组成的网,里面是制作精巧的齿轮、发条
眼珠,
和棘轮构成的钟表,用一把金钥匙上发条”(255);1944 年,V.的身体可以全方位拆解,
“她的
手臂和乳房可以拆下来;她腿上的皮肤可以剥去,露出银子细工透雕的精巧的下层结构……
杂色丝绸的肠子、色彩鲜艳的气球肺、一颗洛可可式的心”(381)。对V.女士而言,肉身已经
过时,她化身为身体内部空间的设计师操控着自己的身体,将身体变为技术的殖民地,不停地
用金属部件优化器官,测试身体的潜力与限度。双脚换成各种材质的假肢,于是肉身器官可以
像时尚饰品那样随意变换;金属时钟替换眼珠,让时间变得可以操控,从而死亡也可以抵消或
抵挡。V.女士因为无边界的身体而感到极度狂喜和自我膨胀,她变成了弗洛伊德所说的“假
体之神”(42),生发出无所不能、让身体超越物理时空限制的幻想。
V.女士积极寻求技术介入身体,展示了超越身体限制、走向全能不朽的欲望与冲动,这
种未来主义审美与法西斯主义有着隐秘的亲缘性。意大利艺术家马里内蒂(F. T. Marinetti)
曾在 1909 年公开宣称,欧洲已踏上没落之路,需要用结合“现代技术、能量和暴力的全新艺
术”来让它重现辉煌,这一未来主义的美学理念后来在“宣传和支持亲法西斯的核心价值观
和理念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Bowler 784)。V.女士对“技术充满了天真且热情的着迷”,
她“努力用技术美学重新创造自然身体和人性”,是未来主义艺术关于“机械美”(Mechanical
Beauty)学说的完美践行者(785,775)。通过将身体与技术物相结合,她感受到自己“对强大
力量的控制,而此种控制亦能用于控制他人”(Springer 305)。事实上,随着V.女士一步步将
身体技术化,小说散乱的叙事中另有一条暗流在涌动,那便是法西斯主义在欧洲大陆的兴起。
小说将两条情节线并置交错,提示身体赛博格化与法西斯意识形态的暗中勾连:V.在 1913 年
与民族统一主义者过从甚密,1919 年成了墨索里尼的特工,1920 年与邓南遮在阜姆共度圣诞
节,1922 年在西南非与有纳粹倾向的人打交道。品钦有意将V.表征为“法西斯的时代精神”
(Cowart 18),她追求身体优化和技术超验,成为墨索里尼的拥趸者;她崇尚无边界的扩张和创
造身体新形式以促进人类进化,这又与纳粹德国的人类进化论、优等民族和优生学理念如出一
辙。因此,虽然读者没有看到V.与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有直接接触,但是她对绝对秩序的控制意
愿和对个人身体借由技术实现崇高越界的欲望表明了她与法西斯意识形态的认同。
与此同时,法西斯主义不只是政治和历史学术语,它还是一个心理学概念。正如福柯
(Michel Foucault)所指出的,除了发动种族清洗、崇尚暴力狂欢的历史法西斯主义之外,法
西斯主义还隐藏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 “它存在于我们的思维中还有日常行为里,它使我们热
爱权力,幻想拥有那统治和剥削我们的东西”(xiii)。此种微观政治的法西斯主义(Guattari
155)深深地根植于人们的欲望生产过程,它看似来自于外部,其实其力量来源于每个人的内
心欲望。从 20 世纪上半叶的V.女士,到 50 年代的蕾切尔、埃斯特、弗格斯等人,小说勾勒出技
术入侵身体从战时欧洲到战后美国的时空变迁,暗示技术权力意志的内在控制欲望极有可能
是法西斯主义的一个隐秘变体,法西斯意识形态在历史流变中存活了下来,并在当代社会中找
到了温和的表达形式,所以二战的极权主义思想并未远离我们,它以全新的面目隐藏在后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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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的技术开发中—将身体器官当作时尚装饰品,将技术视为权力和控制的工具,无限制
地拥抱技术以加快它对人类身体和心智的改变, “沉迷于无限权力和离身不朽的后人类幻想”
(Hayles 5),这必将为人类社会带来大屠杀般的毁灭性恶果。

二、被拆解的身体:技术的反噬与人性的危机
V.女士积极寻求“后自然的身体”,作为崇尚极端的技术乐观派,她相信技术会带来更优
越的身体形式,这种自我极度膨胀与扩张的欲望与法西斯政治对权力和控制的饥渴有着微妙
的联系,小说以此影射战后社会的技术发展,批判了技术进步论的意识形态。需要注意的是,
技术物介入人类身体是一种双向的操作,就在人主动利用技术扩张自我、成为“不能触及的区
域的主人” (Grosz 148)时,技术也会反作用于人的身体。接受喉癌手术后的弗洛伊德曾写
道:
“人类带上所有的假体器官时确实样貌壮观,但这些器官并不长在他的身上,所以时不时
会给他带来麻烦”(42)。技术在创造便利的同时也会给人类招致麻烦,这一矛盾是人们长期
以来对技术既着迷又恐惧的根本成因。侵入身体的技术物想要成为身体的构成部分却又无法
实现,反过来伤害了身体原先的基质,延伸自我的同时导致了自我的截除。换句话说,延伸肢
体的技术物并非单纯地增补或替代身体毁损和缺失的部位,它“重新构建与支撑起身体,改变
身体的限度,既延伸又环绕其边界,使得身体变成了延伸物的副产品,变成了人造物”(Wigley
8—9)。《V.》中技术延伸身体的实践同样表现出上述的双重逻辑,V.女士和普洛费恩对技术持
有截然不同的态度,但不管是积极寻求还是顽强抵制技术的介入,技术同样地解构了他们的身
体,使得身体走向终结,人之为人的根基被动摇,小说由此为技术高度发达的后人类社会拉响
了警报。
V.女士不断地将技术物引入身体,但谋求身体与技术的亲密结合无异于自杀式行为,因为
身体一旦开启,就开始迈向它的终点。V.女士的最终结局是在二战期间的马耳他岛上被一群
孩子肢解,孩子们取走她脐眼处的蓝宝石和“虹膜如钟面的假眼”,当“由套环和槽沟扣呈一个
组件”的拖鞋和假足被拆下来时,她并未注意到,只是在看到拆下来的部件时流下了眼泪,她
的身体“散架”了(V. 380—81)。假体植入深刻地改变了V.女士原先的身体,不仅在于金属部
件出现在她的身体中,还在于它们重新建构与支撑起她的身体,使得身体与技术物、原物与仿
真品之间不再有区别。小说的叙述者想象,要是V.没有在马耳他走向人生终点的话,她肯定
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伺服机制:她的“皮肤鲜亮夺目,有着某种新塑料的润红的光彩;双眼都是
玻璃的,但现在会有光电管,用银的电极与用最纯的铜丝制成的光神经相连接,通向制作成极
为精密的二极管矩阵的脑子。螺线管继电器将是她的神经节,伺服制动器驱动她完美无缺的
尼龙四肢,水液流由一个白金心泵通过丁酸酯的静脉盒动脉运送”(457)。当身体变成金属
部件的组合与配对,成为自己的仿真品时,我们不禁要问,我们面对的还是带有假体植入的身
体吗?显然,身体自身已变成假体,身体已经消失。但是品钦似乎走得更远,前文提到的“散
架”一词形象地说明,即使金属部件并没有替换V.女士的每一个器官,她拥有的也不再是带有
假体植入的身体,而是一具假体。身体一旦打开,技术物开始介入,身体就走向了它的终结。
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曾说过:
“当假体被引入至身体的深层部位,当假体完全被身体吸
收,渗透到身体那不知名的微分子内核中,当假体强令身体将其当作自身的原初模型……致使
每一具身体现在不过是假体的恒定复制品:那时候就意味着身体的终结、身体历史的终结、身
体变化的终结”(119)。如果说癌症就是“基础细胞完全不顾有机体的规则而无限复制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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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那么V.女士在利用技术介入身体时,也是罔顾器官之间的有机联系,盲目地替换成更高
级的金属部件,结果只能是“癌细胞的转移”、身体的终结与散架(119—20)。德勒兹(Gilles
Deleuze)曾借用阿尔托(Antonin Artaud)的“无器官的身体”(bodies without organs),来形容
“没有组织原则的不稳固的身体”(汪民安 6),这一概念强调身体处于成型与变型的过程,是
灵活流动可变的。相较之下,品钦透过V.女士展现的更像是“无身体的器官”(organs without
bodies),具有自主性的器官不受羁绊地任意漂浮,它们不服从于同一个目标,相互之间的连接
和组合不具有意义,身体散架或者说连接断开时主体也没有感觉。因此,在现实与隐喻的双重
意义上,技术物的介入暴力地肢解了V.女士的自然身体,使其成为零部件的随意重组,身体变
成了人工制品。
假体植入V.女士的身体后,身体为了配合金属器官而变成器官的聚合体并最终散架,意味
着后人类时代里身体的终结。另一方面,尽管技术物并未真实地介入普洛费恩的身体,其操作
实践也威胁着清空他的能动性,能动性取消后的个体与机器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小说由此而
拷问人之为人的本质。福特(Henry Ford)在其自传中曾讲述汽车生产流水线是如何把复杂
的工序降解为简单的推拉抽抖,以至于在工厂里的近万份工作中,只有十分之一需要身强力
壮的男人去做,有三分之一可以由缺胳膊少腿的人做。工序被拆解成零碎的简单动作后, “对
工人的身体进行了隐喻上的肢解和重组,使它们配合机器”(Jain 34),跟随着机器的节奏进行
生产活动,工人的能动性被彻底清空,转变为驯服的“机器零部件”。在这种社会背景下,个体
很容易产生“关于自我控制、自治能力明显丧失的强烈的焦虑感”,梅利(Timothy Melley)称
之为“能动性的恐慌”,认为这种焦虑感普遍存在于战后技术高速发展的时代(8)。小说里的
普洛费恩与V.女士相比,对待技术的态度显得悲观得多,他以自然身体的名义抵制技术物的入
侵,流露出能动性恐慌的时代焦虑。叙述者称普洛费恩是个大傻瓜蛋(schlemihl),在意第绪
语里,“schlemihl”的意思是“无法与无生命物体共处的人”,他笨手笨脚,动不动就被无生命物
割伤了手弄瘸了腿,他害怕被无生命物侵扰,无法理解达科对机械枪的迷恋,蕾切尔和名爵车
的关系更是让他费解,他悲观地觉得“有朝一日会有一个全电子器件的女人……她的任何毛
病可以在维修手册里查到,模数的概念:手指的重量、心的温度、嘴巴的尺寸超出了可容忍的
范围?那把它们拆下更换就行”(V. 427)。但是,普洛费恩在对人与技术物之间界限保持警
惕和恐惧的同时,自己却变得越来越机械,他听任物品的摆布,仿佛人形溜溜球一般机械地来
回移动,无意义的自动行为与机械反应之间不再有区别。因此,假如说V.女士利用假体技术超
越人类的生物学处境、成为了“超人类”(transhuman)的话,那么普洛费恩则因为过于害怕技
术而丧失了身为人的相当一部分能力,沦为“次人类”(subhuman)。普洛费恩虽然保持着未
被技术“污染”的自然身体,但心中隐藏着对身体自毁的极大恐惧,他很担心人体器官会散架,
自己的“手臂、大腿、海绵脑和时钟心”(35)会散落一地。被技术物团团围困的普洛费恩面
临着自我控制能力被清空的危险,人与技术物的关系发生了极大的逆转。
在普洛费恩的身上,有生命物与无生命物的区别日渐模糊, “我们是谁”的本体论信念
(Graham 1)遭到撼动,小说的技术母题借由他与人造人形体的正面交锋,最终指向了高科技
社会里人类被技术统治的必然命运,强化了灾难性的技术前景。普洛费恩在纽约一家科研机
构里当巡夜人,那儿虽名为“人体研究所”,发生的一幕幕却无时不在挑战生为人类的最后底
线。普洛费恩遇见了两具弗兰肯斯坦式的人造人形体,施罗德(SHROUD)是用活人的骨骼
做成的,用来模拟人体对辐射粒子的吸收能力,肖克(SHOCK)则是用来研究事故运动的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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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
“肌肉由泡沫聚乙烯塑成,皮肤由乙烯基塑料制成,头发是假发套,眼睛用美容塑料做的,
牙齿是今日美国 19%的人所戴的那种假牙”
(V. 311)。两具人造人形体位于主体与他者之间
的阈限空间,既是他者又不是他者。首先,他们并不具备绝对的他异性,他们的构造模拟着人
类的器官结构和生理机制,是普洛费恩的技术替身(technological double)与拟象,普洛费恩与
他们对话时仿佛是在与镜像或内心的自我交谈。然而,人造人形体又是超越原件的拟象,是无
情地扰乱普洛费恩身为人类的根基的怪物。鲍德里亚曾指出, “严格来讲,替身并非假体,它
是想象的产物,是幽灵或镜像般的存在……替身像狡猾的死神那般纠缠着主体……当替身显
现时,当它变得可见时,就意味着死亡即将来临”(113),普洛费恩与施罗德的对话正是充满
着这般灾难与毁灭即将来临的末世论基调:

“你什么意思,说终有一天我们会像你和肖克?你的意思是死亡?”
我是死的吗?如果我是,那么我就是那个意思。
“如果你不是,那么你又是什么?”
与你们差不多。你们都来日不多了。(V. 307)

与此同时,两具人形体又存在于客体世界中,他们“作为主体的他者一直纠缠着主体,使
得主体在成为他自己的同时又从来不像他自己”(Baudrillard 113)。普洛费恩面对他们时,接
受着来自客体世界的折返性目光,学着以外部的眼光来审视自己。来自技术他者的凝视为人
类纠正自身视线的盲区,普洛费恩仿佛看到了人类的命运走向:

普洛费恩,还记得在纽约州埃尔迈拉市外南面的 14 号公路上的情况吗?……数以英
亩计的废旧汽车,叠成十辆那么高,一层层都生锈了。汽车的墓地。要是我会死,我的墓
地就将是那副模样。
“我希望你会如此。瞧你,伪装成人的模样。你应当被当做废物丢弃。不是烧掉或火化。”
当然,像人那样。诺,你可记得战后在纽伦堡的军事审讯?可记得奥斯维辛的照
片?数以千计的犹太人的尸体像那些破损的车体一样层层垒叠。大傻瓜蛋:这已经开始
了。(V. 321—22)

普洛费恩称人造人形体应该像废弃物一样被处理掉,施罗德提醒他,人与机器之间根本不存在
区别。小说用废弃的汽车与犹太人的身体做类比,以“创伤现实主义的审美方式”(Rothberg
9)重现大屠杀的现场,唤醒大屠杀的悲惨记忆,将技术灾难视觉化和具象化,帮助读者想象后
人类社会的灾难性前景。如同犹太大屠杀的集中营批量毁灭人类一样,现代的技术发展也在
带领人类走向大规模的灾难和无生命的物性。因此,在品钦笔下的冷战年代,技术早已不再是
理性精神所允诺的解放未来的途径或条件,而是有关灾难即临之恐惧的新型的促成媒介和表
达方式。

结 语
对于生活在战后五六十年代的美国人而言,核战争是随时会发生的恐怖场景。品钦在回
忆创作文学的初衷时曾写道:核弹是冷战年代里的集体噩梦,人们“整日活在纯粹的常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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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变的身体与入侵的机器

中”,如何应付那“缓慢升级的无助感和恐惧感”呢,你要么“什么也别想”,要么“被它逼疯”,
而介于这两种极端做法之间的是尝试写小说,因为写小说会“偶尔带我们去一个更五彩斑斓
的时空”(Slow 18—19)。普遍存在的核恐惧是形构品钦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语境。《V.》的叙
事时空试图涵盖从 19 世纪末到 20 世纪 50 年代的整个西方世界,作家在狂乱的历史洪流中预
测到一种清晰的时代趋势:身体技术是悬停在当代社会上空的另一颗核弹,它的发展正引领
人类走向危机四伏的后人类世界。小说通过展现赛博格身体的多种样态,着力表现技术与身
体交互时存在的矛盾特质,即技术在延伸身体、扩大身体能力的同时会解构身体,使身体沦为
随时散架的人造聚合体。品钦在半个多世纪以前描述的技术与身体的交互过程,以戏剧性的
方式告诫人类:积极谋求技术侵入身体的行为不仅负载着复杂的后现代关系和政治文化意识
形态,而且会从根本上撼动人之为人的基础,使得身体和人性走向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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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红卫)

零 K
DOI:10.16077/j.cnki.issn1001-1757.2021.02.003 [美国]唐·德里罗著 靖振忠译

《零K》[又译《K氏零度》]是美国在世的四大文学巨匠之一唐·德里罗 2016 年出版的长


篇新作,是其毕生创作主题的终极融合。
中亚某沙漠地带的地下,亿万富翁罗斯投资了一个可以精准控制死亡的隐秘机构,用冷冻
技术保存人体,等待未来新技术的降临以重获新生。儿子杰弗里发现父亲罗斯冷冻了自己病
入膏肓的妻子阿尔蒂。他来到沙漠之中,准备与继母做一场道别……
此书出版时,德里罗已经 80 岁了,但他依然以先知般的笔触描绘着后现代恐惧、魔力与科
技乌托邦的未来人类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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