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07年第2期

J O U RN AL OF RE N MI N U NI VERSI T Y OF C HI N A No∙2 2007

试析朱光潜和钱锺书对于
莱辛“ 诗画异质说” 的比较
范方俊

［ 摘要］ 莱辛的《拉奥孔》专论“ 诗画异质” ‚成为西方近代文学批评的重要开端。朱光潜和钱锺书都以

莱辛《拉奥孔》“ 诗画异质论” 为契机‚展开了各具特色的中西比较诗学研究。从比较学上看‚莱辛《拉奥孔》对
于“ 诗” 和“ 画” 之间的跨学科研究本身属于比较性质‚而由《拉奥孔》引发的朱光潜的《诗论》和钱锺书的《读〈拉
奥孔〉》则堪称中西比较诗学研究的典范。本文从比较学的研究视角出发‚展开朱光潜和钱锺书对于莱辛“ 诗
画异质说” 的比较分析‚并就其中涉及的理论话题提出自己的看法。
［ 关键词］ 朱光潜；钱锺书；诗画异质；比较
［ 作者简介］ 范方俊：文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北京100872）

在中国现代诗学的创生和发展过程中‚朱光
潜和钱锺书是两位极具代表性的人物。朱光潜 一、莱辛《拉奥孔》论“ 诗画异质” 与
1907年出生‚钱锺书1910年出生‚两人年龄相差 朱光潜、钱锺书对其的评价
不过3岁‚是同代学人。从学术背景来看‚他们早
年都受过中国传统文学的熏陶‚都有深厚的家学 拉奥孔是古代西方特洛亚战争传说中的一个
渊源‚又都有后来多年留学英、法学习西方文学的 悲剧性人物。相传古代希腊人和特洛亚人为了争
经历。从研究范围上看‚他们都在诗学研究或者 夺美女海伦进行了一场长达十年的战争。在战争
确切地说是中西比较诗学研究方面出力甚多‚成 进入第十个年头的时候‚希腊的奥德修斯设下了
就斐然。然而‚当我们试图去寻找两人之间的现 一个“ 木马计” ：他们把精兵埋伏在一匹巨大的木
实关联时‚却难以在他们各自的诗学研究中发现 马内‚遣人诈降特洛亚人‚佯言希腊军队已潜逃回
对方的存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宛如钱锺书在 国‚木马是供奉雅典娜神的祭品‚能让得到它的城
《围城》中使用过的那个著名比喻：
“ 好比两条平行 邦强盛。特洛亚人信以为真‚要把木马移进城里
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样长‚终合 去供奉雅典娜‚担任特洛亚祭司的拉奥孔竭力反
”
不拢来成为一体。 ［ 1］
不过‚仔细比照两人的诗学 对‚并用矛去刺木马的腹部‚由此得罪了袒护希腊
著作‚也不难发现一些有趣的对应‚其中‚最具有 人的海神波塞冬‚海神放出两条巨蛇去袭击拉奥
代表性的就是他们对于莱辛《拉奥孔》的“ 诗画异 孔和他的两个孩子作为惩罚。这段惊心动魄的故
质说” 的分析。 事给人极大的心灵震颤‚不断有艺术家将这段故

［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04C WW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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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演绎进各自的艺术门类。其中‚保存最完整、对 哀号就显示出心灵不高贵‚而是因为哀号会使面
后世最具影响力的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埃涅 孔扭曲‚毫无美感‚不仅不能让人生发怜悯之情‚
阿斯纪》和古希腊的拉奥孔雕像。 反而让人产生厌恶之感。而诗歌艺术本质上不属
德国近代学者温克尔曼在谈到以拉奥孔为代 于造型艺术‚完全不受造型艺术的节制和局限。
表的希腊雕刻艺术时‚曾经提出过一个著名的观 在《拉奥孔》的前言部分‚莱辛开宗明义地把
点：希腊的绘画雕刻杰作代表了古典艺术的至高 处理诗画关系的人作了三个类型的划分：第一个
理想‚显示出一种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他 是艺术爱好者‚他具有精微的艺术感觉‚他感觉诗
以大海作喻‚指出正如大海不管表面上多么波涛 画这两种艺术对他所发生的效果是相同的‚认为
汹涌大海深处却是平静的一样‚希腊人所塑造的 这两种艺术都是具象于现实‚都产生逼真的幻觉
人体雕像在表情上同样显示出在激情下主人公所 和令人愉悦的快感；第二个是哲学家‚他设法深入
表现出的一种伟大而沉静的心灵。温克尔曼特别 窥探艺术快感的内在本质‚发现在画和诗中‚这种
地比较了希腊的拉奥孔雕像和罗马诗人维吉尔的 快感都来自同一个源泉‚美的概念具有普遍的规
《埃涅阿斯纪》‚认为前者是古典艺术的典范‚而对 律；第三个是艺术批评家‚他就艺术规律的价值和
后者提出了严厉的批评。 运用进行思考‚发现其中某些规律更多的统辖着
莱辛的《拉奥孔》是在温克尔曼的影响下完成 画‚而另一些规律则更多的统辖着诗‚在后一种情
的。莱辛同意温克尔曼对于拉奥孔面部所表现的 况之下‚诗可以提供事例来说明画‚而在前一种情
苦痛是一种有节制的苦痛的判断‚承认拉奥孔雕 况之下‚画也可以提供事例来说明诗。莱辛坦言‚
像中所表现的痛苦不如人们根据这痛苦的强度所 希腊的西摩尼德斯关于“ 画为无声诗、诗为有声
期待的表情那么激烈‚不仅不是艺术家无力表达 画” 的说法‚其中含有一些真实的道理‚但也存在
出苦痛的真正激烈情绪‚而恰恰是在这一点上特 一些不明确和错误的东西；并特别指出‚古人在看
别显示出艺术家的艺术智慧。但是‚对于温克尔 待这句话时‚在关注诗画具有相同艺术效果的同
曼把雕刻的这种艺术处理普泛为包括诗画在内的 时‚也不忘指出诗画尽管在效果上完全的类似‚但
所有艺术的普遍规律‚并以绘画雕刻艺术准则来 画和诗无论是从模仿的对象来看‚还是从模仿的
批评诗歌艺术的做法‚莱辛提出了不同的见解。 方式来看‚都有区别；反而是到了近代‚对于诗画
莱辛指出‚面对拉奥孔这一题材‚雕刻和诗歌的处 同一的浅陋批评已经将近代艺术批评“ 引入歧
理是很不相同的：在雕刻中拉奥孔的表情是有节 途” ‚
“ 它在诗里导致追求描绘的狂热‚在画里导致
制的、拒绝哀号的‚而在维吉尔史诗中拉奥孔是毫 追求寓意的狂热；人们想把诗变成一种有声的画‚
无节制、大声哀号的。至于造成这一差别的原因 而对于诗能画些什么和应该画些什么‚却没有真
是否如温克尔曼所说的雕刻艺术家洞悉古典艺术 正的认识；同时又想把画变成一种无声的诗‚而不
的理想而诗人蓄意破坏古典理想呢？莱辛是持反 考虑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表现一般性的概念而不
对态度的。在他看来‚艺术家在雕刻中不肯模仿 至于离开画本身的任务‚变成一种随意任性的书
哀号而诗人有意识地把哀号表现出来‚是因为雕 写方式” ［ 2］（P3） 。莱辛写作《拉奥孔》的目的就是要
刻艺术和诗歌艺术走的是不同的艺术道路‚彼此 反对“ 这种错误的趣味和这些没有根据的论断” ‚
遵循不同的艺术原则。具体而言‚就是雕刻艺术 赋予近代艺术批评以自觉的、严肃的批评意识。
本质上是一种造型艺术‚美是造型艺术的最高法 也正因为如此‚莱辛《拉奥孔》的“ 诗画异质说” 提
则。凡是为造型艺术所能追求的东西‚
如果和美不 出之后‚不仅在他的时代引起理论界的广泛关注‚
相容‚
就必须给美让路；
如果和美相容‚
则必须服从 而且成为近代以来各国理论界持续关注的一个焦
于美。这个道理运用到拉奥孔雕像‚
雕刻家要在既 点。
定的身体苦痛的情况之下表现出最高原则的美。 在中国‚较早对莱辛《拉奥孔》“ 诗画异质说”
而身体苦痛的情况之下的激烈的形体扭曲是与最 给予关注和回应的是朱光潜。1931年‚朱光潜在
高法则的美不相容的‚因此雕刻家必须把身体的 《诗论》第七章中对莱辛《拉奥孔》的“ 诗画异质说”
苦痛冲淡‚把哀号化为轻微的叹息‚这并非是因为 进行了系统的介绍和评价。朱光潜指出‚不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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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方还是中国‚诗画同质说既古老而又影响深远‚
“ 味摩诘之
比如宋代的苏轼品评王维所说的名言：
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以及画论
家赵孟頫所说的“ 诗为有声画‚画为无声诗” ‚与古
希腊的西摩尼德斯不谋而合‚可证诗画同质是古
今中外一个普遍的信条。只是到了近代的莱辛发
表《拉奥孔》论诗画异质‚诗画同质说才逐渐被诗
画异质说所取代。
在朱光潜看来‚莱辛的《拉奥孔》是近代诗画
理论文献中“ 第一部重要著作” ‚并把其对于艺术
理论的贡献作了三个方面的归纳：第一‚莱辛《拉
奥孔》很明白地指出以往诗画同质说的笼统含混‚
强调各种艺术在相同之中有不同者在‚每种艺术
都应该顾到自身的特殊的便利与特殊的限制‚朝
自己的正路向前发展‚不必旁驰博鹜‚以致混淆芜
杂‚这种精神是“ 近于科学的” ；第二‚莱辛《拉奥
孔》在西方第一次看出艺术与媒介之间如形色之
于图画而语言之于文学的重要关联‚指出艺术不
仅是在心里所孕育的情趣意象‚还须借物理的媒
介传达出去‚成为具体的作品‚每种艺术的特质多
少要受它的特殊媒介的限定；第三‚莱辛《拉奥孔》
讨论艺术‚并不抽象地专在作品本身着眼‚而同时
顾到作品在读者心中所引起的活动和影响‚这种
从读者的观点讨论艺术的方法是近代实验美学与
“ 莱辛可以说是一个开风气的
文艺心 理 学 的‚
人” ［ 3］（P147）
。 们从中也不难发现一些有趣的同和异。
1962年‚钱锺书写作长文《读〈拉奥孔〉》‚同
样是缘于其阅读中国古代文论和莱辛著作时的一
些感想。钱锺书指出‚中国古代文论尽管从形式
上不取西方诗学长篇大论的架构‚以传统的诗、
词、随笔来表达自身的文艺见解‚却往往三言两
语‚点出其中三昧‚而其理论成就并不下于西方的
长篇大论。就如莱辛的《拉奥孔》论诗画异质‚在
钱锺书看来‚其理论主旨如绘画或造型艺术与诗
歌或文字艺术在功能上的区别‚以及绘画宜于表
现“ 物体” 或形态而诗歌宜于表现“ 动作” 或情事‚
中国古人也有着相同的认识。
比如晋代陆机在分划“ 丹青” 和“ 雅颂” 的界限
所说“ 宣物莫大语言‚存形莫善于画” ‚谈的就是诗
画在艺术上的不同分属；而北宋邵雍的两首诗：
“ 史笔善记事‚画笔善状物。状物与记事‚二者各
得一”（《史画吟》） ；
“ 画笔善状物‚长于运丹青。丹
青入巧思‚万物无遁形。诗笔善状物‚长于运丹
青。丹诚入秀句‚万物无遁情” （《诗画吟》） ‚则不
仅尽说诗画分属‚而且详解诗画各自的妙处。更
妙的是‚莱辛《拉奥孔》诗画异质论所谓绘画表达
空间里的并列而诗歌表达时间上的连续。钱氏引
唐代诗人徐凝的诗《观钓台画图》：
“ 一水寂寥青霭
合‚两崖崔嵬白云残。画人心到啼猿破‚欲作三声
泪沾裳” ‚指出徐凝诗中的“ 三声” 出于《荆州记》所
“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诗
记渔歌：
意是说画家挖空心思‚只能画出猿啼的某“ 一刻” ‚
终画不出“ 三声” 连续的猿啼。钱氏以为‚徐凝的
这首绝句“ 寓意精微‚
‘三’和‘一’、
‘两’呼应‚就是
莱辛所谓绘画只表达空间里的平列‚不表达时间
上的后继” ［ 4］（P600）
‚并大胆预言‚
“《拉奥孔》里的
分析使我们回过头来‚对徐凝这首绝句……刮目
相看。一向徐凝只以《庐山瀑布》诗传名‚不知道
将来中国美学史家是否会带上她一笔” ［ 4］（P600） 。
综观朱光潜和钱锺书与莱辛《拉奥孔》之间的
渊源‚有两点是不容忽视的：其一是莱辛《拉奥孔》
在西方近代诗学上的重要地位‚这是两位有着西
学背景的中国学者关注它的理论前提；其二是用
中国传统文论来与莱辛《拉奥孔》“ 诗画异质说” 相
印证‚则是两位以实现中西诗学融合为己任的学
术大家的真正目的。而且‚比较一下朱光潜和钱
锺书对于莱辛《拉奥孔》“ 诗画异质说” 的评述‚我
二、朱光潜和钱锺书关于莱辛《拉奥孔》
“ 诗画异质说” 的共识
莱辛《拉奥孔》的副题是“ 论画与诗的界限” ‚
朱光潜和钱锺书对于莱辛《拉奥孔》的介绍和评述
主要就是围绕其“ 诗画异质说” 展开的。
首先是莱辛对于诗和画属于两种不同性质的
艺术的说明。朱光潜在《诗论》中指出‚莱辛《拉奥
孔》的一个核心立论就是诗和画是两种拥有不同
媒介和表现题材的艺术‚即画所使用的媒介是形
色‚表现的是存于空间的事物‚这种特殊的媒介和
特殊的表现题材决定画只适宜于表达事物全部或
“ 因为静物各部分在空间中
部分在空间中的并立‚
同时并存‚而画所用的形色也是如此。观者看到
一幅画‚对于画中各部分一目就能了然” ［ 3］（P1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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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诗所使用的媒介是声音（ 文字） ‚表现的是存于
时间的动作‚它的特殊的媒介和特殊的表现题材
决定诗只适宜于表达动作全体或部分在时间上的
承续。“ 因为动作在时间直线上先后相承续‚而诗
所用的语言声音也是如此‚听者听一段故事‚从头
到尾‚说到什么阶段‚动作也就到什么阶段‚一切
都很自然” ［ 3］（P142） 。钱锺书在《读〈拉奥孔〉》中‚尽
管没有像朱光潜那样直接引述莱辛在《拉奥孔》中
的原话‚但他在文中对莱辛《拉奥孔》主要论点做
“《拉奥孔》所将绘画或造型艺术和诗歌或
了归纳：
文字 艺 术 在 功 能 上 的 区 别 …… 它 的 主 要 论
点———绘画宜于表现‘物体’或形态‚而诗歌宜于
表现‘动作’或情事” ［ 4］（P599） ‚
“ 莱辛不仅把‘事’、
‘情’和‘物’、
‘形’分别开来‚他还进一步把两者各
和认识的两个基本范畴———时间与空间———结
合。作为空间艺术的绘画、雕刻只能表现最小限
度的时间‚所画出、塑造出的不能超过一刹那内的
物态和景象‚绘画更是这一刹那内景物的一面
观。……（ 而） 一篇‘诗歌的画’不能转化为一幅
‘物质的画’‚因为语言文字能描叙出一串活动在
时间里的发展‚而颜色线条只能描绘出一片景象
在空间中的铺展” ［ 4］（P600—601） ‚由此及他在文章中
的注释所标列出莱辛《拉奥孔》的原著页码来看‚
钱锺书对莱辛《拉奥孔》“ 诗画异质说” 关注重点是
与朱光潜不谋而合的。
其次是莱辛论画如何叙述和诗如何描写。莱
辛“ 诗画异质说” 主张画不宜于叙述动作‚诗不宜
于描写事物‚但不是绝对地否定画不能叙述动作
和诗不能描写事物。莱辛解释说‚物体既是一种
空间的存在‚也是一种时间的承续‚它们连续地存
在着‚在连续的每一个顷刻中‚可以呈现一种不同
的形象或是不同的组合。这些不同的形象或组合
之中‚每一个都是前者之果、后者之因‚如此仿佛
形成动作的中心点‚图画因此也可以模仿动作。
另一方面‚动作本身不能无所本‚必然与事物发生
着关联‚就发动作的事物之为物体而言‚诗也可以
描绘物体。所以‚莱辛主张画可以叙述动作‚但
是只能是间接地用物体来模仿动作；诗也可以
描写物体‚但也只能是间接地用动作来描绘物
体。
对于莱辛的上述主张‚钱 锺 书 的《读〈拉 奥
孔〉》指出：
“ 莱辛认为画家应当挑选全部‘动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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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耐人寻味和想象的那‘片刻’‚千万别画故事‘顶
点’的情景。一达顶点‚情事的演展到了尽头‚不
能再‘生发’了‚而所选的那‘片刻’仿佛妇女‘怀
孕’‚它包含从前种种‚蕴蓄以后种种。
” ［ 4］（P610） 朱
光潜的《诗论》则不仅把莱辛的上述观点归纳为：
“ 图画叙述动作时‚必化动为静‚以一静面表现全
动作的过程；诗描写静物时‚亦必化静为动‚以时
间上的承续暗示空间的绵延” ［ 3］（P143） ‚而且详细地
介绍了莱辛关于画如何叙述和诗如何描写的具体
途径：关于图画如何能叙述动作。一幅画不能从
头到尾地叙述一段故事‚它只能选择全段故事中
某一片断‚使观者举一可以反三‚简单地说‚就是
图画所选择的这一顷刻应在将达“ 顶点” 而未达
“ 顶点” 之前‚用莱辛《拉奥孔》里的话来说‚就是
“ 艺术家在变动不居的自然中只能抓住某一顷刻。
尤其是画家…… 最不易产生这种影响的莫过于
它的顶点” ［ 3］（P143—144） 。关于诗如何描写物体。诗
不宜于描写物体‚诗对于物体美只能间接地暗示
而不能直接地描绘‚因为美是静态‚起于物体各部
分的配合和谐‚而诗用先后承续的语言‚不易使各
部分在同一平面上现出一个和谐的配合来。诗歌
暗示物体美的办法不外两种：一种是描写美所产
生的影响‚也即通过美的效果来描写美；另一种
就是化美为“ 媚” ‚
“ 媚” 的定义就是一种“ 流动的
美” ‚诗 描 写 的 不 是 静 止 的“ 美” 而 是 流 动 的
“ 媚” 。
诗与画的异质性特征以及诗画之间的相互暗
示‚无疑是莱辛《拉奥孔》“ 诗画异质说” 的两个核
心内容‚也是朱光潜和钱锺书在评述莱辛《拉奥
孔》“ 诗画异质说” 方面的最大共识所在。钱锺书
在《读〈拉奥孔〉》中明言‚莱辛《拉奥孔》“ 诗画异质
说” 所提出的这两点内容“ 有些道理” 。
［ 4］（P617）
朱光
潜也指出‚莱辛《拉奥孔》“ 诗画异质说” 说明诗与
画因媒介不同而性质、功能和题材皆有不同‚诗画
既异质‚则各有疆界‚不应互犯‚引述莱辛本人在
《拉奥孔》附录里的话来说‚就是“ 每种艺术的鹄的
应该是它性所特近的‚而不是其他艺术也可以做
到的。我觉得普鲁塔克的比喻很可说明这个道
理：一个人用钥匙去破柴‚用斧头去开门‚不但把
这两件用具弄坏了‚而且自己也就失了它们的用
处” ［ 3］（P146） 。
 的美来自自然美‚而中国古人则谓“ 古画画意不画
三、朱光潜和钱锺书关于莱辛《拉奥孔》 物” ‚
“ 论画以形似‚见于儿童邻” 。莱辛认为画表
“ 诗画异质说” 的分野 现时间上的一顷刻‚势必静止‚所以希腊造型艺术
的最高理想是恬静安息‚而中国画家六法首重“ 气
在中国‚传统文（ 画） 论中有关诗画关系的讨 韵生动” 。而且‚中国向来的传统是尊重“ 文人画”
论‚同样是洋洋大观。朱光潜和钱锺书在评述莱 而看轻“ 院体画” 。“ 文人画” 的特色就是在精神上
辛《拉奥孔》时‚始终是以一种自觉的比较意识拿 与诗相近‚所写的并非实物而是意境‚不是被动地
中国传统文（ 画） 论来和莱辛的“ 诗画异质说” 相对 接收外来的印象‚而是融会印象于情趣。因此‚
照的。然而‚恰恰是在寻求莱辛的“ 诗画异质说” “ 一幅中国画尽管是写物体‚而我们看它‚却不能
和中国传统文（ 画） 论的比照过程中‚显示了朱光 用莱辛的标准‚求原来在实物空间横陈并列的形
潜和钱锺书对于诗画理论问题的不同理解。 象在画的空间中仍同样地横陈并列‚换句话说‚我
在《诗论》中‚朱光潜明确提出：
“ 一种学说是 们所着重的并不是一幅真山水‚真人物‚而是一种
否精确‚要看它能否到处得到事实的印证‚能否用 心境和一幅‘气韵生动’的图案。这番话对于中国
”
来解释一切有关事实而无罅漏。 ［ 3］（P150）
而用莱辛 画只是粗浅的常识‚而莱辛的学说却不免与这种
的学说来分析中国的诗与画‚就不免有些困难‚可 粗浅的常识相冲突” ［ 3］（P151） 。
从三个方面来看： 第三‚莱辛认为“ 诗只宜于叙述动作” ‚其依据
第一‚莱辛“ 诗画异质说” 认为艺术受媒介的 的西方诗大部分是戏剧诗和叙事诗‚而中国诗向
限制‚如绘画受制于形色‚诗歌受制于语言声音‚ 来就不特重叙事。史诗在中国可以说不存在‚戏
这本无可讳言‚但莱辛在强调艺术受制于媒介的 剧又向来与诗分开。中国诗‚尤其是西晋以后的
同时‚显然忽略了艺术还有征服媒介的另一面。 诗‚向来偏重景物描写‚与莱辛的学说恰好相反。
而且艺术最大的成功往往正是在于征服媒介的困 而且‚莱辛《拉奥孔》中所反对的历数事物形象的
难‚画家用形色而能产生语言声音的效果‚诗人用 写法在中国诗中常常产生很好的艺术效果。朱光
语言声音而能产生形色的效果‚都是常有的事。 潜特地从中国传统诗词曲中摘出数例‚并总结说
朱光潜以中国古代的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和韦应 艺术是变化无穷的‚不能简单地归纳到一二个简
物等人的诗画为例‚说明诗里可以有比画里更精 赅固定的理论公式里去‚而“ 莱辛的毛病‚象许多
致的图画‚画家也并非不能用图画来说故事。朱 批评家一样‚就在想勉强找几个很简赅固定的公
光潜的意思是‚说到媒介的限制‚每种艺术都有它 式来范围艺术” ［ 3］（P152） 。
自己的特殊媒介‚甚至媒介本身也同样有限制‚比 在《读〈拉奥孔〉》中‚钱锺书坦言理论家对《拉
如图画的媒介形色有形色的限制‚诗歌的媒介语 奥孔》的考订和责难“ 无须叙述” ‚只是就莱辛论诗
言有语言的限制‚但艺术之为艺术就在于它最终 画的不同着眼点‚结合中国传统文（ 画） 论‚谈自己
能够克服所用媒介的限制。如图画以物体暗示动 阅读《拉奥孔》的感想。关于莱辛论诗画有不同的
作‚以咫尺寓万里‚是对形色媒介的征服‚而诗歌 着眼处‚诗之写景状物而画所不能表达‚钱锺书认
以动作暗示物体‚以有尽之言达无穷之意‚同样是 为这是中国古人常讲的‚不仅中国诗人是这样看‚
对语言媒介的征服。而媒介困难既然可以被征 如参廖评杜甫《七月一日题终明府水楼》：
“‘楚江
服‚则莱辛单纯地强调艺术受制于媒介的观点就 ’此句可画‚但恐画
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
“ 并不甚精确了” ［ 3］（P150）
。 ” ［ 4］（P601） 陈著评林逋《山园小梅》：
不就尔！ “ 梅之至
第二‚莱辛说“ 画只宜描写” ‚就中国画的发展 难状者‚莫如‘疏影’‚而于‘暗香’来往尤难也！岂
历程来看‚从唐宋以后中国画开始侧重描写物景‚ 直难而已？竟不可！逋仙得于心‚手不能状‚乃形
这似乎是可以证实莱辛画只宜于描写物体的说 ” ［ 4］（P601） 张岱评唐人诗歌：
之言。 “ 李青莲《静夜思》
法。但是莱辛本人素来对于山水画瞧不起‚认为 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思故乡有何可画？
它们不能达到理想的美‚而中国画却正是在这些 王摩诘《山路》诗：
‘蓝田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尚
题材上做功夫。另外‚莱辛认为画是模仿自然‚画 ‘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则如何入画？
可入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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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香积寺》诗‘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泉 便住‚更不复写目所注处‚使人自于文外瞥然亲
声’、
‘危石’、
‘日色’、
‘青松’皆可描摹‚而‘咽’字、 见。《西厢记》纯是此一方法‚
《左传》、
《史记》亦纯
‘冷’字决难画出。故诗以空灵‚才为妙诗‚可以入 ” ［ 4］（P613） 卷八：
是此一方法。 “ 此《续西厢记》……
” ［ 4］（P601）
画之诗尚是眼中金屑也。 盖言费却无数笔墨‚止为妙处；乃既至妙处‚即笔
而且‚中国的画家也同样认识到这种差别‚如 墨却停。夫笔墨都停处‚此正是我得意处。然则
嵇康《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
“ 目送归鸿‚手挥五 后人欲 寻 我 得 意 处‚则 必 须 于 我 笔 墨 都 停 处
弦” ‚画家顾恺之品评：
“ 画‘手挥五弦’易‚
‘目送归 ” ［ 4］（P613） 此外‚中国通俗文娱“ 说书” 、
也。 “ 评弹” 常
鸿’难。
” ［ 4］（P601） 程正揆与画家董其昌论画：
“‘洞庭 用的“ 务头” 、
“ 急处” 、
“ 关子” 等手法‚也是同样的
’华亭爱诵此语‚
湖西秋月辉‚潇湘江北早鸿飞。 道理。所以‚钱锺书感慨地表示‚莱辛讲“ 富于包
‘说得出‚画不就。
曰： ’予曰：
‘画也画得就‚只不像 孕的片刻” ‚虽然是为造型艺术说法‚但无意中为
’华亭大笑。然耶否耶？
诗。 ” ［ 4］（P601）
而这些例证足 中国传统文学提供了“ 一个有用的概念” ‚中国章
可印证莱辛所说的诗画差异‚即诗歌和绘画各有 回小说的“ 回末起波” 和戏曲中的“ 务头” 、
“ 急处” 、
“‘画不就’
所擅‚诗歌的描写对象是无限宽阔的‚ “ 关子” 正是莱辛所理解的那个“ 片刻” 。
［ 4］（P617）

的景物无须那样寥阔、流动、复杂或伴随着香味、 比较一下朱光潜和钱锺书对于莱辛《拉奥孔》
声音。诗歌描写一个静止的简单物体‚也常有绘 的评价‚不难发现一个显著的不同：尽管朱光潜的
画无法比拟的效果。诗歌里渲染的颜色、烘托的 《诗论》承认莱辛《拉奥孔》“ 诗画异质说” 与中国传
光暗可能使画家的彩色碟破产‚诗歌里勾勒的轮 统文（ 画） 论有对应之处‚但从根本上讲他对莱辛
廓、刻划的形状可能使造型艺术家感到凿刀和画 的学说是持批评态度的；而钱锺书的《读〈拉奥
” ［ 4］（P603）
笔力竭技穷。 孔〉》‚尽管也有对莱辛《拉奥孔》的批评‚但主旨是
关于莱辛论画在描绘故事时画家应当挑选全 肯定莱辛的学说“ 有道理的” 。至于造成这种分歧
部“ 动作” 里最耐人寻味和想象的那“ 片刻” ‚千万 的原因‚朱光潜指出莱辛学说的根本错误在于其
别画故事“ 顶点” 的情景‚钱锺书给予充分的肯定‚ 始终把“ 诗” 和“ 艺术” 看成是对立的‚认定艺术有
并指出中国古人画故事‚也知道不挑选顶点或最 形式“ 美” 而诗只有“ 表现” ‚最终无法找到一个共
后景象‚如黄庭坚《豫章皇先生文集》卷二七《题摹 同的特质去统摄一切艺术‚没有看出诗与画在同
〈燕郭尚父图〉》：
“ 往时李伯时为余作李广夺胡儿 为艺术一层上有着共性。在朱光潜看来‚尽管有
马‚挟儿南驰‚取胡儿弓引满以拟追骑。观箭锋所 关“ 美” 与“ 表现” 的争论一直没有了结‚但克罗齐
‘使俗子为
直‚发之‚人马皆应弦也。伯时笑曰： 的“ 美即表现” 说和中国传统文论的情趣与意象契
’余因此深悟画格。
之‚作箭中追骑矣。 ” ［ 4］（P611）
楼 合的境界说“ 也许是一条打通难关的路” ‚因为“ 一
钥《攻婉集》卷七四《跋〈秦王独猎图〉》：
“ 此《文皇 切艺术‚无论是诗与画‚每一步都须在心中见到一
独猎图》‚唐小李将军［ 李昭道］ 之笔。…… 三马 个完整的意象‚而这意象必恰能表现当时当境的
一豕‚皆 极 奔 骤；弓 既 引 满 而 箭 锋 正 与 豕 相 情趣。情趣与意象恰相契合‚就是艺术‚就是表
” ［ 4］（P611） 钱锺书指出‚尽管中国古人不可能知
直。 也就是美” ［ 3］（P149） 。而钱锺书对于寻求中西诗
现‚
道莱辛‚但从上述两则记载来看‚早在唐代‚中国 学的共同的“ 文心” ‚一直是持肯定的态度的‚在
的画家就已经悟到莱辛所说的绘画要选取故事 《谈艺录》的序文里‚钱锺书曾表示‚
“ 凡所考论‚颇
“ 顶点” 之前的“ 富于包孕的片刻” 的原则。不仅如 采‘二西’之书‚以供三隅之反。…… 东海西海‚
此‚钱锺书进一步引申说‚莱辛的这一原则不仅适 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 ［ 5］ 。这不仅适用
用于中国的绘画‚而且在中国的文学创作中同样 于《谈艺录》、
《管锥编》这样的专著‚也适用于《读
适用。比如在中国古代文评中‚金圣叹的评点里 〈拉奥孔〉》、
《中国诗与中国画》这样的长文。
最着重的就是这种叙事法‚其《贯华堂第六才子 最后需要指出朱光潜和钱锺书在中西比较诗
书》卷二：
“ 文章最妙‚是目注此处‚却不便写‚却去 学研究中所选取的不同的话语方式。如果说朱光
远远处发来。选题写到将至时‚便又且住。如是 潜的研究如他的整个《诗论》的名称已经展示出来
更端数番‚皆去远远处发来‚迤逦写到将至时‚即 的极富西洋学术规范的“ 论” 的方式的话‚那么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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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锺书的研究选取的却是中国传统文论常有的“ 读 《诗论》序言中对于中西诗学话语方式的评点：
“在
后感想” 形式。而且‚好像是已经提前预见了人们 欧洲‚从古希腊一直到文艺复兴‚一般研究文学理
会对自己的话语选择提出疑问似的‚钱锺书在他 论的著作都叫做诗学。…… 中国向来只有诗话
的《读〈拉奥孔〉》里‚一开始就用大段篇幅表明了 而无诗学。…… 诗话大半是偶感随笔‚信手拈
自己的立场：文学史上最重要的是思想的流传‚而 来‚片言中肯‚简炼亲切‚是其所长；但是它的短处
思想不必是系统性的演绎‚有时许多系统性的理 在零乱琐碎‚不成系统‚有时偏重主观‚有时过信
论经不起时间的推敲‚反倒是一些未构成系统的 传统‚缺乏科学的精神和方法” ［ 3］（P3） ‚实在是有些
“ 说出了精辟的见解” ‚
随感和思想‚ “ 对文艺理论 耐人寻味。两人对于中西比较诗学话语的分野真
很有贡献” ［ 4］（P597）
。把这些话对照一下朱光潜在 是泾渭分明。

参考文献

［ 1］ 钱锺书．围城［ 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0．
25．
［ 2］ 莱辛．拉奥孔［ 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8．
3．
［ 3］ 朱光潜．诗论［ A］ ．朱光潜全集（ 第 3 卷） ［ C］ ．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87．
［ 4］ 钱锺书．读《拉奥孔》［ A］ ．钱锺书文集 ［ C］ ．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1996．
［ 5］ 钱锺书．谈艺录［ M］ ．北京：中华书局‚
1984．序．
1．

Co mparati ve Research of Lessi ngʾ s “t he Li mits of Pai nti ng and Poetry”

by Zhu Guang- qi an and Qi an Zhong- shu
F A N Fang-
j un
（School of li beral art s ‚Ren mi n Uni versit y of Chi na ‚Beiji ng 100872）

Abstract ：I n t he hist or y of t he worl d art s ‚the co mparati ve research of t he li mit s of pai nti ng and poet r y
goes back t o ancient ti mes ．In t he West ‚
Laessi ngʾ
s “ Laocoon” beca me t he begi nni ng of moder n criti-
cis m ；
I n Chi na ‚Zhu Guang-
qian and Qian Zhong-
shu advanced relat ed research of Lessi ngʾ
s “ Laocoon ：
An essay on t he li mit s of Pai nti ng and Poet r y” ．This t ext will lead us a co mparati ve research bet ween
Zhu Guang-
qian and Qian Zhong-
shu ．
Key words ：Zhu Guang-
qian ；
Qian Zhong-
shu ；
t he li mit s of pai nti ng and poet r y ；
co mpare

（ 责任编辑 林 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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