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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读书(月刊 2023年12期)
作者:《读书》杂志编辑社
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时间:2023年12月
字数:122千字
本书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有限公司授权得到APP电子版制作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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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2023.12
本期文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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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英、程猛理解了县中,就理解了中国教育
葛兆光“黑海东头望大秦”
杨志腼腆的“门徒”
徐天共同的信念:美国内战前的政治公器角逐
郑涛美国宪制变迁中的国际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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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
张辉挽歌与礼赞
朱天曙碑学视野下的颜真卿
吴修成服制与服治
魏京翔《七克》与晚明中西文明互鉴---------------------------------------------
郑培凯宋画中的茶器
黄晓、刘珊珊辞采与门第:唐代赏石的牛李之争
陈夏红治国必先治债
关笑晶清初顺天府学“旗舍”与“学宫”之争
王蔚一九二九年清华留美考试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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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书录
陈梧桐探究明代中国白银货币化的力作
李三达、饶蕾维罗尼亚的面纱
田洪敏水手归来:查尔斯·金笔下的黑海史
陈倩碳循环的真相---------------------------------------------
张帆、牛金格德国耶稣会改编“召公悲剧”的时代隐义
汪洋为什么维斯特洛大陆没有车战
长安胡萝卜骑士岸惠子
侯俊丹欲娇龙,还是玉娇龙?---------------------------------------------
《读书》二〇二三年总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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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短札
傅刚“郑伯克段于鄢”之“鄢”辨读左零札
刘涛逸少楷书知多少北窗读记
王丁无考的莎士比亚名句---------------------------------------------
郑辛遥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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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英、程猛
理解了县中,就理解了中国教育
林小英用三年时间,深入六个省份、七个县域,调研了中国东、中、
西部二十五所不同层级的学校,完成了这部呈现并剖析中国县域教育
生态的调查报告—《县中的孩子:中国县域教育生态》,随即产生了
广泛的反响。本刊特约林小英与教育学学者程猛做一次深度对谈,和
读者一起探讨中国基础性教育的未来与希望。

林小英:二〇一二年,我到富士康在深圳的观澜和龙华两个厂区去调
研工人的在职培训和教育发展状况。当时这两个厂区几乎包揽了全球
苹果手机和iPad的组装生产,工人数量达到十几万,平均年龄二十三
岁,90%的工人学历只有高中或者中专,大部分来自中西部经济欠发
达地区的农村,他们都是县域中学毕业生。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要
从酒店去厂区继续做访谈,早上在前台等待给早餐票时,看到了莫言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新闻。我当时就想,莫言要是来这个厂里体验一
下工人的生活,会写出什么作品来?
后续一些年的研究所得和分析汇聚成了《县中的孩子》这本书。三次
进入富士康厂区,我和团队访谈了一百二十多个工人。我们做调研会
带小礼物,一般受访者都会坦然接受,但这些工人收到小礼物后流露
出的巨大惊喜,让我感觉他们太久没被关怀和惦记过。今天我们的一
线城市最关心的教育话题,似乎与他们无关,城市里中产阶级关于育
儿的焦虑被无限放大,相比之下,这些县中的孩子对于教育的需求有
时候经常性地被忽略。但正是这些大部分来自县域学校的学生,为珠
三角、长三角的企业提供了优质的劳动力,帮助我们国家成就了“世
界工厂”之名。
当谈到未来的规划时,他们很多人的回答是:“我想在这里挣到第一
笔钱。”“我想在这个工厂里学习怎么安排人手,然后回老家开一个
店。”可见,他们是把自己的未来安放在县城甚至是农村的。中国两
千多个县容纳了全国50%以上的学生,这些学生的受教育状况关乎我
们社会未来的面貌和发展。他们很多人都是在自己所在的县里接受了
生命中最后一个阶段的正式学校教育。这是一个没被看到的圆圈:大
部分“走出大山,走出小县城”的“聪明学子”,能回去的寥寥无几;而
那些在县域学校不被看好的人,他们走不出县城,但很可能以后就是
县里的政府人员、警察、法官、教师、医生,等等。他们现在如何被
学校对待,他们有着怎样的教育体验,他们对人生有多少情感和温
度,也会决定以后县城发展的高度。这正是我研究的出发点,但怎么
来研究中国县域教育,在研究选点、描述规格和分析角度上都比较
难。
程猛:对我个人而言,这是一本很有“魅力”的书。最开始看到书名
《县中的孩子》,我会觉得是关于县域中学的,读了这本书之后,我
觉得主标题中“县中的孩子”不是“县域中学阶段的孩子”,而是县域中
的孩子或者说县里的孩子。这本书的着力点是勾勒这些孩子身处的那
样一些复杂的县域教育生态。在我们这个激烈变革的时代,特别需要
这样纪录片式的、分镜头式的书写,让关心县域教育、实际在做县域
教育的人想要去了解和思考一个具体问题的时候有切实抓手,有局外
的视角,有具有现场感的资料。即便关于县域教育的讨论很多时候看
起来并不能直接干预现实,但总可以激发参与进来的人对教育的反
思,由此促成一种观念的革新。
我对这项研究很敬佩。尽管县域教育在近些年已经成为一个政策热
点、学术热点和社会热点,但要想整体性描摹县域教育生态,是一项
艰辛的工作。全国两千多个县,每个县都不一样,一个县里不同的学
校情况也不一样。县域教育像一头巨大的看不见轮廓的大象,想把县
域教育说清楚太难了。你的研究坚持了一种直接和坦诚的态度,坦言
研究过程的特殊性,也向读者敞开研究的弱点和不足,还把自己的求
学体验、接触县域校长和老师的经验诚恳地和读者分享,甚至包括被
请吃饭所带来的对研究资料“是不是干净”的担心,可以说是“没有把
读者当外人”,有一种将读者纳入其中的对话感。这是好的学术研究
共有的品质。
林小英:人类学界有很多以某一个自然组织和社区为研究范围的经典
作品,如以村为单位的《江村经济》,以镇为单位的《小镇喧嚣》,
以县为单位来分析的不多,但教育领域必须重视这个层级的分析单
位。从纵向的历史维度来看,县域教育在新中国历史上的发展,与农
村社会深度嵌套,又与城市变迁密切牵连。在经历了基础教育中心下
沉、城乡分割、城乡一体化之后,我国在世纪之交确定了“以县为
主”的基础教育管理体制。这为原先的“农村教育”提供了制度性的保
障,“县域”不再被整体上视为“农村”。如果将县域与国家职能对应的
话,除了外交功能没有以外,其他都有。学校以学生为中介,作为联
结体制内外的末端通道,在县域治理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城
乡一体化的进程中,是无法做到完全同步的,在诸多经济较发达地区
的县域中,城乡差别在一县之内就已然分明,这给新时代的县域教育
发展带来了不同于以往的难题。所以,“县域教育”近年来作为一个独
立的案例描述和分析单位备受关注。
从研究方法上来说,我本来也想以一个县为案例来深描,但有些不甘
心。我从二十年前开始参与不同的研究课题时就去过甘肃、青海、陕
西、四川等省份的一些国家级贫困县,发现就算相邻的两个县,情况
也大相径庭。所以,在这个研究中,我放弃了实证研究严谨的抽样原
则,想尽量多样化地呈现县域教育的面貌。其中当然也有一些共性,
那就是县域教育的“基础性”如何守护,赶超型的精英教育是否不假思
索地被当作县政府办理教育的目标,一县之内的经济发展与教育之间
到底是什么关系,等等。县域几乎承载了一县之内的基础教育的全
部,当良好的师资和优质的生源可以像市场资源那样自由流动时,
在“人往高处走”的常识和传统心态下,走出去的和留下来的人们,便
构成了县域教育治理中无法忽视的“教育分层”,在每一层之内,高度
同质,不同层之间,又高度异质。进而,当研究视野触及研究生教育
时,也发现县中的孩子们在考研中也存在积累下来和延伸开来的相对
弱势。
所幸,做教育研究可能有个独特性,那就是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
的“互惠性”,他们邀请我去做教师、教学、学生发展等方面的培训,
我请他们提供给我访谈和观察的机会。这就使得我的研究被放置在一
个真实的社交氛围之中,这肯定带来了实证方法论者看来“不可饶
恕”的问题。所以坦白交代研究过程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
程猛:在阅读过程中,有两个词能够很好地表达我读后的感受。第一
个词是“引力”,它能够串起来县域高中面临的诸多困难。
首先是教师的引力。县域学校塌陷最初的表征—学生“走了”,优秀老
师“流失了”,成绩塌了。当学生和家庭有了选择,用脚投票,县域学
校、县域的老师、县域学校的管理无法产生以往的向心引力,到处都
是离心的力。这个向心引力对于普通的文化水平不高,对学校也缺乏
了解的家长而言,其实主要就是中考成绩、高考成绩。按照这样一种
逻辑,复原县域教育引力最重要的关键是升学率的问题。你在书里讲
的“P中”从一个被抽空的县中到后来高考分数和上线率提升的例子,
能够很清楚地看到教师自身的主体性、创造性、归属感是多么重要。
常规学校能够考出一个清华、北大的学生,的确是学校整体教学实力
的体现。
第二个方面是制度的引力。一般来说,升学率就是成绩直接决定的,
但在县域教育复原吸引力的过程中,制度性支持非常重要。比如在我
家乡所在的乡镇初中,经历了好多年的衰败。但在前些年开始有了重
点高中指标到校政策,每年有十个左右的指标到我们那儿的乡镇中
学,这就留住了一批学生,甚至有学校老师会把自己的孩子留在乡镇
中学。这对普通的家长来说是一个非常能够提振信心的信号。再比如
我们的国家专项计划,也会对县域高中产生积极的牵引力。还有我们
的乡村教师补贴和职称的优待,主要着力于留得住的问题,而怎么留
得好,还有乡村教师专业发展空间的问题。如何让县域教师,尤其是
偏远、贫困乡镇的教师在专业发展上有更广阔的空间,这也是一个很
重要的向心引力。
第三个是县域自身的引力。现在为什么要把县域教育作为一个问题来
谈?“县中塌陷”,塌陷的是高考成绩,是生源,是人心,是教书育人
的热情。县域教育的塌陷背后反映的其实是县域发展和中心城市发展
的巨大差异。县城也是城,县城为什么就比乡镇要好呢,到底哪里
好?为什么村里的老师要在市里买房?为什么每天要开车一两个小时
到城里上班?这都是很常识的问题。只要乡镇发展不如县城,县城不
如市中心,市中心不如省会城市,省会城市不如北上广,那么县域教
育很难有解。
所以,我们必须考虑县中的孩子所处的生活世界,这里面有整个中国
城乡经济社会发展的差异、不同区域发展的不平衡以及社会阶层的剧
烈分化。单纯谈理想的教育情怀,一碰到这种不平衡的现实就非常无
力。“小镇做题家”现在有时成为考入大学的农村或小城镇学生的代名
词,说明改变命运的努力往往与他们所处的教育模式有着密不可分的
关联。如果县城的发展越来越好,有更多的就业机会,有更宽阔的马
路、便捷的公共设施,有书店、电影院、各种运动场所,生活成本又
低,本乡本土的人自然也更愿意回来。县域自身社会经济发展的吸引
力对于振兴县域教育是一个根本性的因素。
林小英:我在书里一直强调教育不是经济,针对的问题是过去二十多
年发展教育的思路一直被经济逻辑所支配,经济与教育的关系在县域
范畴内还真是很复杂。一九八〇至二〇〇〇年,中国对于教育的发展
有一个基本的认定,叫作“穷国办大教育”,那时需要完成两件事情—
基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基本扫除青壮年文盲。这两项工作在九十年
代末就已经完成了,办法就是“城市教育政府办,农村教育农民自己
办”。在八十年代,农民在交公粮和农业税以外,还要缴纳额外的教
育费用,这笔钱专门交到村里,用来为村小聘请民办教师。很多村小
就是在这个阶段兴办起来的,农民家里有钱就出钱,有力就出力。那
个时候有大量的民办教师和代课教师广泛地散布在县域,支撑着中国
的基础教育。尽管质量可能不怎么样,但至少让村里的孩子在家门口
有学可上。当然,农民也付出了非常沉重的代价,就是税费负担过
高。农民积极参与办理学校在中国历史上有着非常深厚的传统,对教
育改变命运充满了一种近乎宗教般的情怀和信念,基础教育在农村的
兴盛、发展乃至普及,就是靠着这种意志和传统走到了今天。
二〇〇〇年以后,国家经济得到长足发展,教育发展的方针就变成
了“大国办强教育”。于是,在九十年代中后期提出要实施“以县为
主”的基础教育管理体制,这意味着村和镇不再承担任何教育行政职
能,所有的村小都由县来管。一方面,确实大大减轻或者是全面免除
了农民对教育的负担,以县为单位统一来筹措资源,统一来招聘教
师,使得农村教育质量有了一个阶段性的提升;另一方面,这个过程
正好与农村向城镇化迈进同步,市场竞争的意识逐渐渗透和加强,在
教育领域,优质生源和良好师资就变成了可流动的市场资源,加剧了
学校之间的竞争。城市学校在竞争链条中具有资源和机会优势,县域
的优质教育资源向城市流动;而在一县之内,县城同样具有相对优
势,于是也加剧了农村的优质教育资源向县城流动。这些流动并不完
全是自然的市场演进过程,地方政府并不是“执中者”角色,而是结合
房地产开发、优秀教师引进、高分学生奖励和中考高分段学生招录的
预定等政策,在三至五年之内就可以打造有显示度的“新贵”学校和优
质学校,无形中强化了普通学校及其普通学生的弱势地位。很多县政
府主要关注的不是普通学生所受的教育到底怎么样,而是学生考
上“清北”的人数和一本率,这种关注往往与经费投入和财政支持挂
钩。县域内学校之间的竞争就叠加起来,好的越好,差的越差,这是
经济竞争的逻辑,我就干脆把这个现象借用一个经济学的名词来概
括,那就是一个县里的“教育垄断程度”。更好的生源、更好的师资和
更多的财政投入,都被垄断在一个县最好的学校里面。在新世纪追求
优质教育的道路上,新的县域教育生态得以形成,变成了一个亟待解
决的问题。
程猛:你在书里提到:“基础教育不应该是这样一种适者生存的模
式。经济越落后的地方,教育越应该给人以希望。”县域教育有多重
期盼。这里面的希望到底是什么?在我看来,这个希望是一种有弹性
的学习和生活的可能性。因此,“弹性”其实是我读完这本书以后脑中
不停闪现的另一个词。这里弹性可以阐释成三个层面。
第一个意思是学习自身的弹性,有张有弛。我很认同你在序言中提到
的教育常识:劳逸结合,不过分压榨学生,“大考大玩,小考小玩,
不考不玩”。我自己在县城读书的感觉也与此类似。一方面,确实有
比较大的学习压力。同时,老师用心的教学和学校比较宽松的管理能
够给我一些空间去探索,哪怕是犯一些错,浪费一些时间。虽然生活
很苦,但学习挺有劲头,甚至快高考了,班里同学还去踢球。大部分
时间隐约相信自己还有希望,“浪子回头”都是有可能的。整个人的状
态都比较好,能够安心、沉住气去学习。
第二个想讲的是标准的弹性,就是警惕过度标准化。在复原引力的过
程中,我们可能会特别期待把成绩的提升作为衡量老师和学生的标
准。事实上,我们的学校常常是标准化的,标准化地对待老师,标准
化地对待学生。但是过度标准化其实会给老师和学生带来很多困扰。
不少学生跟不上这样一种标准化节奏的学习,很快就被边缘化、被排
斥,在学校里感觉到没有价值。他们的眼泪无处安放,痛苦没办法排
解,要去哪里找到自信呢?我调研过的一个重点高中,乡镇初中出来
的女孩就是这样。因为指标到校政策,她能够进入到市里面的高中,
但她很难适应,尤其是数学和英语,毕竟成绩要比城里的学生差一百
来分。她自己不愿意,也不好意思求助老师,且没有人主动关照她的
学习需要。在这样一个市级重点高中、超级中学,一个年级四十几个
班,一个班六七十个学生,谁能顾得上谁呢?我们当然可以理解老师
们的繁忙和辛苦。可是真的一定就顾不上吗?主要是因为根本就没有
进入学校管理层的视野。老师的爱心和共情对这群孩子的成长真的非
常关键。
学校管理也非常容易标准化,因为标准化和管理效率是相通的,试图
掌控一切的做法很容易忽视教育本身的不确定性所具有的价值。在学
校里树立一把尺子,让所有人同时去爬。有的人很轻松,在有的人那
里,这把尺子就是一座大山,能把人压垮。我们的县域教育需要一个
去标准化、去单一化的过程,老师认真去教,但不是一个尺子量所有
学生。像你在书中所说的:“有加速的力量,就会有减速的力量,更
快并不一定更强,呼唤‘缓慢的世界’,孩子找到自我、自己的速度和
内心的秩序。”呼唤“慢”所具有的教育意义,这似乎是当下各种学
段、各个领域都需要去反思的一个中心议题。
第三个意思就是情感的弹性。你在开头谈到教育常识时提到的第三点
是:“学校应该赋予孩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情感资源。”学习是一种获得
归属感的过程,学习需要建立和学科、和老师、和一个学习共同体的
关联。我想县域教育应该避免“学生化儿童”“鸡血式教师”“企业型学
校”,回归对人的情绪和情感本身的关照。普通家庭出身的中国孩
子,大多是县域出来的孩子,一直渴望向上发展、渴望出人头地而锻
造出了一种性情。这隐含着一种塑造和规训的情感惯性,自律、勤
奋,有韧性而无弹性,追求未来而遗忘当下自己真实的感受。最终这
样一种性情会将这些“优胜者”导向什么呢?当他们成为一个要养育孩
子的大人时,他们会如何回忆起自己曾经的教育生活?当他们在成年
后遇到学习之外的狂风暴雨时,有什么样的温情画面和言语能够为他
们撑起一把伞?
林小英:我在东、中、西部调研了一些县域之后发现,也还是有撑伞
的人的。面对资源分配不均衡的县域教育生态,总有一些土生土长的
校长和教师扎根本地,在乡镇村学校从事着朴素而不失理想的教育,
每天做着很多细致而琐碎的工作,有些被看见,更多的看不见。在量
化通约机制下,很多个性化的教师、暂时成绩不那么好的学生,被当
作了例外,可能过早出局。我在书的“尾声”这一章专门阐述了这个问
题,算是作为县域教育问题的解决之道。基础教育阶段的学生都是未
成年人,每一个人都应该得到公权力机关的同等照护,那么教育经费
的分配就应该“撒胡椒面”,均匀分配。但这样又会显得政府没什么重
大业绩。因此,在教育经费拨付上,“特色学校”“培优项目”“拔尖创
新”等项目就以好听的政策目标开道,绕开了分配正义的标准。这需
要重新定义何为教育业绩,即何为“教育质量的标准”。如果政府的资
源分配本身就不公平,又如何用同一个标准衡量所有的学校和学生?
对县级政府的教育评价,分配正义头等重要—特别是现在绝大部分县
域都以考上北大、清华的学生人数作为教育质量标准时,更需要扭转
这种极端思维所引导的政策投入的不公平状况。一旦我们想到有那么
多人读了县中以后此生再也不会进入学校,而是遁入茫茫的人海中谋
生,那么,我们对“何为好的教育”“何为好的学校”“何为好的老师”就
要有另外一种评价体系。
程猛:确实如此,我们需要深刻反思目前的教育评价体系乃至社会评
价体系。而且,县域教育之所以成为问题,需要真正反思县域对于现
代中国社会究竟意味着什么?县域教育为何如此沉重地承担了“教育
改变命运”的重量?更可以追问的是:“为什么我们那么需要改变命
运?”当一个社会呈现什么样的状态,才没那么必要改变命运?当我
们拥有何种对未来的预期,县域的孩子可以不那么专注于“做题”,每
个人的生活可以不那么“卷”?除了改变命运,县域教育能够承载的意
义还有什么?在拷问“县中的孩子”命运的过程中,我们一次又一次地
认识到整个社会的公平正义像氧气一样不可或缺。没有经济社会发展
的公平正义,没有资源分配的均衡,为了更好地生存,我们每个人可
以多么快地下坠,政策制定者和“专家”可以多么自私和冷漠,我们的
教育生态又可以多么扭曲、狭隘、异化。普通家庭的父母和孩子只能
以血肉之躯来应对高强度的教育竞争,苦学苦练,不惜榨干现在,追
求不确定的未来。
对这些问题的追问并不能够得到简单的答案。县域教育的变革需要顶
层设计,需要政府勇于担当,需要教育管理者和老师们的不懈探索和
努力,更需要每一个人对“县域教育何以成为问题”背后诸多结构性问
题的反思。县域教育需要“找回在教育事业中的主体性位置”,我们每
一个局内和局外人也都不可能置身事外。说到底,县域教育不是一个
客体、一个被拯救的对象。其中有太多人在主动探索,进行着复杂而
多样的教育实践,或平实或热切地承担着国家、民族、家庭和个人多
元而真切的希望。
(《县中的孩子:中国县域教育生态》,林小英著,上海人民出版社
二〇二三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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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
“黑海东头望大秦”
——从王国维《咏史二十首》看世纪之交中国的历史学转向

一八九八年,大清帝国风云变幻,经历甲午海战、马关条约之后,君
臣上上下下在极度震惊之余,深深地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屈辱感中。在
这一年,中国一些读书人先是推动激烈的变法,旋即遭遇惨痛失败,
结果人们都知道,六君子死难,康梁逃亡。
二十二岁的浙江海宁人王国维,就在这一年,进入《时务报》任书
记。上海不比海宁,毕竟是风云变幻的大码头,各色人等在这里穿
梭,各种文明在这里交汇。在上海的王国维,既经历了外面大大小小
的政治变动,也经历了报馆内部的起起落落,封禁与停刊,让他的心
情很忧郁。好在他经罗振玉的提携,这一年进了东文学社,跟着藤田
丰八,后来又跟着田冈佐代治,既学习日文和英文,也学习各种新知
识,开始对汗德 和叔本华
(康德,Kant) 大感兴趣。与那个
(Schopenhauer)
时代很多年轻人一样,他也曾有出国留学的想法,也曾对形而上的玄
思特别中意,这是他很快沉浸到西洋哲学领域的原因。不过在这个时
候,他也接触了来自东洋和西洋的历史学,这给他日后从哲学转向文
学,再从文学转向史学,很快进入若干“预流”的学术课题,埋下了伏
笔。
众所周知,日后王国维最终转向史学,而且很快在历史研究领域引领
风气。很多人都诧异,为什么他每一转身,都能出大成绩?究其原
因,也许和学问精湛的罗振玉引导有关,与他师从过日本东洋史学者
藤田丰八也有关。而他所在的东文学社于一八九八年出版那珂通世
《支那通史》和桑原骘藏《东洋史要》,大概也是他能领悟史学前沿
所在的一个背景,因为这两本书本身就是日本东洋史学开创新局面的
最重要著作。《支那通史》的序言出自罗振玉之手,《东洋史要》的
序言则出自王国维的手笔,两篇序文观念彼此相通,不排除他们之间
有过讨论 。还有一点或许不妨一提,翻译《东洋史要》的樊
(甚至代笔)
炳清,就是王国维在东文学社时期的同窗,也是后来同赴武昌湖北农
务学堂的同事。樊炳清笔名“抗父”,后来有一篇《最近二十年间中国
旧学之进步》的论文非常有名,作者就署名“抗父”,至今很多人还怀
疑,这篇文章是出自王国维之手,因为它和王国维讨论新资料与新学
问的《库书楼记》《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发见之新学问》这两篇名文
实在太一致,而樊炳清在王国维去世后,也还特意为他写过《王忠悫
公事略》。这当然是题外话。
不过,如果说从一八九八到一九〇〇那几年里,东西洋有关东方历史
学研究取向的变化,说到王国维如何接触外面的历史学观念,中国学
界如何很快跳脱传统史学的旧框架,同时代的中国学者如何能很快融
入世界历史学的潮流,我想,这期间王国维写下的《咏史二十首》,
可能也是上好的观察资料。

那个时候,日本学术界受法国人拉克伯里 《初
(Albert Terrien de Lacouperie)
期中国文明的西方起源》和《汉民族以前的中国诸语言》的影响,中
国人种与文化的“西来说”和“苗先汉后说”相当流行。明治二十九年
,对内藤湖南影响很大的三宅米吉,发表了《ラクウベリー
(一八九六)
氏が支那古代の开化の起源に就ての说》,翻译和评介拉克伯里有关
中国文明起源的看法 ,同年,东洋史学者桑原骘
(《史学杂志》七卷八期)
藏发表了《支那太古に关する东洋学者の诸说につき》 (《国民の友》
,两年后
287-9) ,佛学家高楠顺次郎又发表《历史以前印度
(一八九八)
支那人种及太初同住根源》 ,激起所谓汉族中国
(《史学杂志》九卷二期)
人“西来说”的大讨论。和“西来说”相呼应的“苗先汉后”说,则认为苗
人是中原原住民,被外来的汉人驱赶,逐渐南迁至山区,这个说法,
人类学家如研究过苗族高山族的鸟居龙藏,有名的法学家田能村梅士
等就很赞成。这些关于早期中国的新说法,也得到了对中国学界影响
很大的几位日本东洋史学家的支持,他们的著作都明里暗里地采用这
些说法。像那珂通世《支那通史》中就觉得,苗人应该是中国“太古
土人”而汉人“恐当非支那土人”;儿岛献吉郎《东洋史纲》描述早期
中国历史时,说到汉人东迁与中原苗人冲突;藤田丰八《中等教科书
东洋史》则是把三苗说成是在长江流域对抗外来的汉人,汉人领袖舜
帝驱逐苗人“渠首”,却死于途中,大禹治水划定九州,更彻底驱逐苗
民,苗人只能退入西南。这些在当时人看来是惊世骇俗的新说,被写
在历史教科书里 ,被
(也包括市村瓒次郎《支那史》和桑原骘藏《中等东洋史》等)
当作中国民族、文化和历史的研究前提。
来自西洋的论述,转手于东洋传到中国,使得一贯相信王朝代代更
替、华夏族群一脉单传,而且“三皇五帝到如今”总是大一统的中国学
者深受刺激,仿佛所谓“如冬眠之乍逢惊雷,既震且骇”,它深刻地影
响了现代中国的历史书写,也影响了晚清民初对国家、民族与疆域的
重新认知。事后想来,很有趣的是,无论对大清帝国有依恋情结的保
守派,还是原本激烈主张“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革命派,对这一新
说法,竟然都有热烈的接受者和鼓吹者。前者如梁启超的《中国史序
论》 、《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
(一九〇一) ,蒋智由的
(一九〇五)
《中国史上旧民族之史影》 、《中国人种考》
(一九〇三) , (一九〇五)
后者如章太炎、刘师培、邹容、陈天华,都曾经接受这种说法。我以
前写过一篇《纳四裔入中华》就讨论过这一奇特的现象。年轻的王国
维显然也接受了这些新说,接受新说的时间,没准儿比那些人还早,
因为在《咏史》第一首里,他就说到“何当踏破双芒屐,却上昆仑望
故乡”,在第二首中又说到“自是当年游牧地,有人曾号伏羲来”。很
明显,这是用诗句转述“西来说”,因为桑原骘藏《东洋史要》一开篇
论人种时就说了,“ 似于邃古时,从西方移居中国内地,栖止
(汉族)
于黄河两岸”。
联想接着遐想,人们开始学会把古代中国史,从传统中原一隅推宕开
去,和广袤的世界发生联系,这在当时促成了不少治史新说。这里特
别有意思的,是《咏史》第七首的王国维自注。在这首诗里,他提到
秦地信鬼神,因此人们相信巫觋诅祝之法和宗教的信仰传说,所
以“即今诅楚文犹在,乍告巫贤又亚驼”。自注里王国维说:“亚驼
者,与亚当 近,岂秦在西方,已闻犹太人之说欤?”相传宋代
(Adam)
出土三种秦人《诅楚文》,分别册告久湫、巫贤和亚驼,其中,秦惠
王《诅楚文》中有“告于丕 大神亚驼”。“亚驼”,《礼记·礼器》中
记载是“恶驼”,乃是被册告的大神之一,到底是不是和“亚当”有关,
实在不好说。不过,这种精 八极、驰骋东西的联想,深受“西来
说”的影响,曾经刺激出来很多怪异之论,那时的王国维正年轻,大
概也觉得很新鲜。
当然,王国维并不只是简单接受“西来说”,毕竟还有点儿耸人听闻。
但显然,当时东洋学界流行的历史变迁论,甚至历史进化论,更刺激
了王国维。像前面提到的“苗先汉后”说,日本很多学者都欣然接受。
诡异的是,这种说法不仅能吻合“汉族西来说”,也能映证历史的“进
化论”。为什么?因为如果在文明等级上,确实汉族高于苗族,能战
而胜之并占据中国核心区域,成为中国文明主流,这恰恰证明进步战
胜落后的“进化论”和“文明史观”。因此,晚清希望抹平族群差异,主
张统治者满族也是中华大家庭一员的改良派接受它,主张“驱除鞑
虏”,以汉族民族主义来刺激反叛感情的革命派也接受它。
因为接受了这种新观念,所以,王国维在《咏史》中也发出感慨,追
思古代帝王开拓文明边界的功劳。第五首中说,舜和禹“髦年未罢征
苗旅,神武如斯旷代无”,第四首里更说,失败的苗民躲进深山,这
是历史变迁的必然与无奈,“即今魋结穷山里,此是江南旧主人”。特
别是,当时一方面流行使用青铜、铁器是历史“进化”的观念,一方面
流行把巫觋鬼神驱赶出去才是“文明”的看法,王国维心里大概对此也
很认同,所以,《咏史》里才有所谓“毕竟中原开化早,已闻镠铁贡
梁州”
(其六)这样的句子。

我曾经多次说到,十九到二十世纪之交,无论是西洋还是东洋,在有
关亚洲和中国的历史研究中有两个很重要的变化:一个就是重视新发
现的新资料,如后来所谓“四大发现”即甲骨卜辞、敦煌文书、居延汉
简和大内档案;另一个很重要的潮流就是关注“西域南海之学”。欧洲
的雷慕沙、沙畹、伯希和,日本的那珂通世、林泰辅、白鸟库吉、桑
原骘藏、藤田丰八,之所以成为东方学或东洋学的领军人物,就是因
为他们都在这个潮流的前头。
王国维虽然那时还没有真正进入历史领域,但由于东文学社的因缘,
也正好站在这一潮流的边缘。我手边有一本袁英光等编《王国维年谱
长编》,这本书里有一个很好的做法,就是把王国维生活的时代有关
考古、探险、历史、文献的大事也附记在年谱中。比如:
一八九九年,殷商龟甲兽骨文字始出土于河南安阳县之小屯。(23页)

一九〇〇年,斯坦因由印度到新疆天山南路,以和阗为主,从事调查
与发掘,于尼雅河下游废址,得魏晋木简数十枚,又得残佛经写本及
奇异印本等多种以归。(25页)

一九〇二年,王懿荣之子翰甫售出所藏古器物以清夙债,甲骨文千余
片最后出,悉数售与刘鹗。(29页)

一九〇三年,罗振玉助刘鹗校印《铁云藏龟》六册。(30页)

这让人看到,二十几岁的王国维正好就身处这种大发现与大转型之
中。读王国维《咏史》,你会惊讶于,尽管那时他还沉湎在哲学玄思
之中,就像后来罗振玉在他去世后说的,那时候他“尤喜韩图 (即康
德)、叔本华、尼采诸家之说”(《海宁王忠悫公传》,载《罗振玉学术论著集》第
,他却对这个历史学大趋势非常敏感。在《东洋史要·
十集《丁戊稿》中)
序》中,他接受了日本学者如那珂通世有关东洋史和西洋史的划分,
读同时期他写的另一篇《欧罗巴通史序》 ,可以看到他对历
(一九〇〇)
史研究不得不分东洋与西洋的无奈,“可为两史 上公共 (东洋史和西洋史)
之材料者,除蒙古之西侵与近世欧人之东略外,数千年中,殆无可指
之事实,故历史之分东西,亦所不得已也” (《王国维全集》第十四卷“文编”,
。而对于“亚洲”,即日本学者所谓“东洋”,王国维尽管承认“古
4页)
来西洋各国自为一历史团体,以为今日西洋之文化;我东洋诸国亦自
为一历史团体,以为东方数千年来固有之文化”,但他也敏锐地注意
到,绝不能割断东西方之间的联系,也要把中国历史放在亚洲大背景
下,放宽历史的视野。因为他看到,纳入西域南海之学的东洋史,正
好和传统的国别史“异其宗旨”,选取了历史上东方诸国互相影响的资
料,“研究历史上诸国相关系之事实” 。应该
(《王国维全集》十四卷,2页)
说,王国维的观察相当敏锐,当时日本东洋史学界,恰恰最大的一个
趋势,就是把东洋 看成一个历史世界,前面提到的日本学者风
(亚洲)
靡一时的历史著作,都是这一潮流的体现,而藤田丰八正好就是那时
候直接影响王国维做学问的人。
所以,在王国维的《咏史》二十首中,佛教在印度、中国、朝鲜、日
本的流传,汉、唐与匈奴、突厥的冲突,以及华夏与波斯、大食的关
联,乃至明代抵抗倭寇与丰臣秀吉之入侵,都进入了王国维的东洋史
视野,这远远超越了传统中国历史。在《咏史》中,既有汉武帝扩大
疆土的“绝大漠”“下牂牁” ,也有所谓永平感梦、金人入汉而佛
(其十)
教东传 ,更提及唐代全盛时期,“南海商船来大食,西京祆寺
(其十一)
建波斯” ,以及蒙古起自黑水金山,“至今碧眼黄须客,犹自
(其十七)
惊魂说拔都” ,最后也有明代万历年间,丰臣秀吉入侵朝
(其十九)
鲜“卷舒八道”和明鲜联军大胜的“碧蹄”之役 ,甚至还提到这(其二十)
一事件与清代崛起的关联。显然,王国维心目中的中国史已经不再
是“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而是华夏与四裔的“东南西北”史 (“东南西
。我猜想,如果那个时候他
北”,是市村瓒次郎对白鸟库吉所治东洋学领域的说法)
就有心写“中国史”的话,最终写出的,大概是类似日本学者的“东洋
史”。这一超越传统中国历史叙事的新视野,不仅与他接触藤田丰八
有直接关系,也与阅读那珂通世《支那通史》和桑原骘藏《东洋史
要》之类著作密切相关。
特别需要一提的是“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东头望大秦” 这一
(其十二)
联。据罗振玉《海宁王忠悫公传》说,他是在“其同舍生扇头读公
《咏史》绝句,大惊异”,才特别注意到王国维的,“遂拔之俦类中,
为赡其家,俾力学无内顾忧”。这件事情,他在《永丰乡人行年录》
里再一次提到,只是加上一句“乡人 一见奇之,而观堂
(罗振玉) (王国
维)殊不在意” 。为什么仅仅看这一
(《罗振玉学术论著集》第十二集,359页)
联两句,罗振玉就大为惊诧?无非是王国维在东洋新史启迪下,已经
注意到中外交通,把原本局促于中国一隅的眼光投向了欧亚大陆,这
一点,显然呈现了这个年轻学者的大见识,也显露了这个未来史家的
大格局,这才引起罗振玉的格外注意。
超越中国谈论历史,这是当时一个学术趋势。我曾经在《亚洲史的研
究方法》这部讲义中说到,十九世纪以来,西洋人注重西域与南海,
包括蒙古、中亚、朝鲜、琉球、东南亚与中国新疆、西藏、东北、台
湾,也注意东西交通,包括古今东西往来陆路与海路,即所谓“丝绸
之路”,也包括传教士东来的种种事业,如宗教的传播和知识的译
介。而对中国影响最直接的日本学者也同样追随这个潮流,像那珂通
世关注蒙古之学,藤田丰八精研西域南海,桑原骘藏熟悉东西交通。
其中,作为日本东洋史学界这一趋势的标志性事件,是一九〇〇年白
鸟库吉以《突厥阙特勤碑铭考》和《匈奴及东胡诸族语言考》两篇论
文在赫尔辛基世界东方学会上宣读并引起轰动,这使得日本东洋学开
始进入国际学术之林。注重中国的四裔,关注欧亚之间的交往,成了
日本东洋学的时尚,这里不妨举一个例子。一九一七年桑原骘藏在
《东洋史研究所感》一文中,就曾经提到他自己最关心的研究前沿:
一个是张骞与西域,另一个是蒲寿庚与宋元东海的研究。前者涉及匈
奴这一种族名称的起源、月氏与乌孙、大月氏迁徙中亚的时代与地
点、贵山城的地点等问题,他列举了白鸟库吉与藤田丰八的争论;后
者包括南宋末年提举市舶司的设立、福建的外国贸易船、阿拉伯人在
中国,甚至还涉及聂斯托利教徒及烈、九世纪阿拉伯人提到的Kantou
港、广州的番人和番塔,等
(江都,即今江苏扬州,一说安东,即今河北卢龙)
等,他提及了藤田丰八和自己的研究。特别是,他更提出需要深入研
究的,是唐代与西域的关系,中国东北、朝鲜以及南洋的问题。他觉
得,西洋人虽然厉害,但是往往也有纰漏,日本人完全可以迎头赶上
甚至并驾齐驱。在文中他自负地说,法国的沙畹虽然号称欧洲汉学第
一人,但却译错了《项羽本纪》“书足以记名姓而已”这句话的意思,
也搞错了《三国志》裴注引《魏略》中所谓的“车离国” (《桑原骘藏全

集》第二卷,539—548页)

显然,十九、二十世纪之交,无论是日本的东洋学还是欧洲的东方
学,都在这些领域中彼此竞赛,而这些消息随着《支那通史》《东洋
史要》等书的译介,开始搅动中国历史学的一池春水。虽然在那个时
候,王国维还沉浸在对西洋哲学的兴趣之中,这些新见解还只是偶然
所得,《咏史二十首》也可能只是兴之所至随笔而为,所以罗振玉才
说王国维自己“殊不在意”,不过,这种年轻时代的刺激和启迪,也
许,真的就是后来他转向历史学,并且和西洋、东洋学术前沿开始对
话的背景。

最后说一点读《咏史》之后的感慨。
一九六七年八月,杨联陞和余英时聊天,杨联陞说到,王国维用功不
过二十年,“出手即高”,这是为什么?余英时用围棋比喻,说王国
维“似高手下棋无废子”,杨联陞大为称赞,说“此喻甚佳”。不过话说
回来,如果读王国维一八九八至一九〇〇年的《咏史二十首》,并置
入学术史视野,似乎他也并不仅仅是天生高手,毕竟时势比人强,学
者总是在时代学术大潮中接受启迪的。这种能在各个学问领域中
都“行棋无废子”,正反映出十九、二十世纪之交东西洋学术的变化大
趋势。也许,《咏史二十首》对他后来个人的学术转向,以及中国历
史学界后来的变化,都有着深刻而久远的影响。
【补充说明】现在已经收入《王国维全集》第十四卷的《咏史二十
首》,编者已经指出,最早正式发表在吴宓主编的《学衡》杂志第六
十六期(一九二八年十月出版),也就是在王国维去世一年之后。而二十世
纪八十年代在上海图书馆所藏《高啸桐友朋手札》中,也曾发现了王
国维用东文学社所印格子纸亲自誊录的文稿。又,袁英光等人《王国
维年谱长编》也记载过此事。关于《咏史二十首》,已经有胡逢祥简
略的校勘和诠释(收入汤勤福主编《历史文献整理研究与史学方法论》,黄山书社二〇
〇八年版),以及屠潇《王国维组诗—〈咏史〉二十首浅析》(载《广东技
术师范学院学报》二〇一四年第五期)、陈琳琳《王国维〈咏史二十首〉与桑
原骘藏〈中等东洋史〉》(载《中国诗歌研究》二〇一九年第二期),这是我看
到为数不多的专门讨论这组诗的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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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
腼腆的“门徒”
徐梵澄 是现代学术史的传奇人物,特别是,他长居
(一九〇九至二〇〇〇)
南印度阿罗频多修道院 二十七年,译出一批印度经
(Sri Aurobindo Ashram)
典,被誉为“当代玄奘”。但因国内学界对阿罗频多运动了解不多,对
徐先生的研究较少运用相关史料。其实,阿罗频多运动是颇具规模的
世界运动,开展一百一十余年,有大批著作、日志、档案和回忆录存
世,足以还原徐梵澄与运动的关系。
一、阿罗频多运动及其组织
理解阿罗频多运动,首先需理解其精神领袖阿罗频多 (Aurobindo Ghose,
和“神圣母亲”密那氏
1872-1950,也译“奥罗宾多”) 。 (Mirra Alfassa,1878-1973)

阿罗频多是现代印度风云人物,与甘地、泰戈尔并称“三圣”,七岁赴
英受教育,精通希腊语、拉丁语、英语等语,二十一岁归国,投身印
度独立运动,成为党魁,同时修习瑜伽。后被捕入狱,据说狱中悟
道,出狱脱离革命,一九一〇年避居法属殖民地本地治理 (Pondicherry,
,著述授徒,传授瑜伽,阿罗频多运动由此始。
徐译“琫地舍里”)

一九一四年,阿罗频多结识了第一门徒及精神伴侣密那氏。密那氏原
是法国画家,同年随第二任丈夫访问本地治理,结识阿罗频多,后加
入运动。她年龄较长,又具才干,很快脱颖而出,成为第二领袖。一
九二六年,阿罗频多把院务交她处理,退隐著述,形成以阿罗频多为
精神领袖、由密那氏管理院务的二元格局。一九五〇年,阿罗频多去
世,密那氏兼任精神领袖和院务总管,一九六八年创办乌托邦曙光村
,声誉鹊起,直至一九七三年去世。此后运动
(auroville,徐译“阿罗新村”)
进入平缓发展期。
阿罗频多学派自视为哲学运动,但有一定神秘主义色彩,更近古希腊
哲学和宗教合一的毕达哥拉斯学派,与实用主义、存在主义、结构主
义等迥异。这与阿罗频多的思想有关。他以黑格尔“绝对精神”说、达
尔文进化论和尼采“超人”说为借镜,以自创“大全瑜伽” (Integral Yoga,也
为基点,重释印度教吠檀多思想,认为世界本体是先于世
译“综合瑜伽”)
界存在的“精神” ,“精神”逐级下降,变为“超心智”
(“梵”) (supermind,
,再变为“心智”
徐梵澄译“超心思”) ,再为“生命”,最后为“物 (人类)
质”;随后再逆向重复从“物质”到“生命”到“心智”再到“超人”的“精神
进化”历程,轮回不已。当今之世正值“超人”进化阶段,“超人”有“超
心智”,足以达致“梵我同一”;但要拥有“超心智”,则需修习“大全瑜
伽”。他希望通过“大全瑜伽”促进人类向“超人”进化,创造一个平等
乌托邦,徐梵澄概括为“瑜伽救世”。这也是阿罗频多运动最后创建乌
托邦的理论根源。
阿罗频多称自己的学说是spiritual philosophy,徐梵澄译为“精神哲
学”,凸显了阿罗频多以“精神”对抗“唯物论”的取向;但原词还蕴含
阿罗频多融汇西方进化论与印度灵修宗教的指归,也可译为“灵修哲
学”。印度文明向多神秘色彩,哲学也如此。阿罗频多既是哲学家,
又是瑜伽导师,而瑜伽本是实践“梵我合一”的修行方法,故他的哲学
和宗教实难区分,行事亦颇多神秘。最著名的神迹,徐梵澄《阿罗频
多事略》提及,是他在狱中“忽然开悟……忽觉此身上举,略略触及
地面,而浮空趺坐者久之,亦未尝用气力也”。徐先生出身儒家,所
述已是克制,其他门徒所忆,神迹更多。如果按宗教史来归类,阿罗
频多思想,古代可归入广义灵知派 ,近代 (Gnosticism,也译“诺斯替宗教”)
可归入十九世纪末的“新世纪宗教运动” 。 (New Age Movement)

密那氏的言行同样具有神秘色彩。她从小亲近神秘学,晚年还尝
试“细胞瑜伽” ,试图达至不朽。去世后,美国门徒阿妮
(yoga of the cells)
儿 访谈多位同门,二〇〇四年出版了《金色之路:访谈修道院
(Anie)
和曙光村的阿罗频多和母亲门徒》 (The Golden Path:
Interviews with Disciples of Sri Aurobindo and the Mother of the Sri Aurobindo Ashram and Aurovill
,众弟子对密那氏神秘力量之赞美,不绝于耳。徐梵澄很少语怪力
e)
乱神,但回忆密那氏则有数次例外。一次,他左肩风湿,问诊无效,
诱发牙疼,与密那氏相遇,对方“猛地一回头,瞪了一眼,一道目光
射过来,回去之后,牙也不痛了,臂也不痛了,竟这样奇迹般地好
了”。他后来回忆及此,对扬之水说“这目光是一种力,一种巨大的精
神之力”。徐梵澄皈依运动,母亲的“精神之力”当是一大原因。
阿罗频多运动有两大组织:一是修道院,二是曙光村 (徐梵澄未入住曙光
。关于修道院的组织情况,徐梵澄《南海新光》有介绍,
村,本文从略)
兹不赘述,唯产权及供给制需做补充。《南海新光》称,一切房屋及
金钱,均归阿罗频多和密那氏所有,弟子“在任何事物上皆无权利,要
求,或发言权。他们皆随他的意思或留或去”。这类修道院模式,“从
公元前若干世纪在印度早已有了……一切皆依乎‘教师’,终其身而
止”。中印师徒关系的一大差异,是印度师尊权力极大,甚至超过父
母。阿罗频多运动也如此,许多门徒均称对阿罗频多和密那氏的感情
胜过家人。阿罗频多和密那氏根据弟子禀赋,派遣他们从事各种工
作,众人无不遵命行之。门徒特蜜 回忆:“圣母给我
(Tehmi Masalawalla)
们工作,我们把一切工作献给她。无人质疑此事,这自然而然,理当
如此。”与此相应,师尊亦有保障门徒基本生存之责,故修道院施行配
给制。据修道院出版的《母亲传》 ,每月第一
(Mother:A Short Biography)
天是“繁荣日”,密那氏给门徒发放每月所需生活物资。徐梵澄对扬之
水说:“在印度丢了六块手表。丢了以后,就给法国老太太写个条子,
再领一块。有一次她给了我一块很好的表,我连忙退回去了:这是很
快就会丢的呀。” 邻居则回忆:“母亲偶尔会给居
(一九八七年四月三十日)
住修道院的人一些‘零花钱’,先生虽然和其他人一样接受了,但却有
些腼腆。” (朱璇:《徐梵澄本地治理廿七年纪略》)

中国以家庭为本位,这种尊师制很难理解,也很难接受。至南印度拜
访徐梵澄的饶宗颐就认为修道院“相当于难民收容所” (《饶宗颐学
述》)。扬之水也在日记中抱不平:“这位法国 人很看重他的才 (女)
华,但实际上却是将他作‘高级雇工’使用的:不开工资,只包一切生
活用度。他著了书,出版后,也不给分文稿费,甚至书也不给一本
的。”然而,这就是徐梵澄的生活工作情境。
二、参加阿罗频多运动之始终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徐梵澄由国民政府派往印度泰戈尔国际大学中国
学院任教,院长为湖南人谭云山,他曾到访修道院,见过阿罗频多。
徐梵澄或许是从谭处得知修道院,于一九五一年夏携未来妻子游云山
访问修道院,计划访学半年后返回
(一九一二至二〇〇四,后出家,法名晓云)
香港。
此时,阿罗频多去世数月,门徒悲痛异常,又对前景满怀疑虑,如何
继续推进运动,是密那氏迫在眉睫的要务。两人的到来,成了密那氏
对华拓展的重要人选。她马上接纳两人,开设华文部,拨给一栋两千
平方米法式宅邸为工作室,令他们非常感动。密那氏习惯给门徒赐
花,两人收到后均赋诗回谢。徐梵澄回的是二首绝句《圣慈赐一花供
之盛开》 ,其一云:“居南天竺无何事,花开花好花能圣。
(一九五一)
我有一花供圣人,圣自无言花自春。”游云山的是新诗:“Mother (母
亲)!你赐给我的花朵,我想应不是徒供欣赏。从那颜色与芬芳所透露
的,不过是最初的一个消息而已。而那后面的潜能,证明你是深深加
庇于我了。”不久,密那氏给两人分派工作:徐梵澄译阿罗频多著
作,游云山独身回香港,协助创办香港的阿罗频多学会。这个安排或
许对两人婚姻产生了一定影响:一九五五年前后,游云山脱离运动,
徐梵澄则留在修道院,两人劳燕分飞,再未相见。
此后,徐梵澄在修道院独自生活了二十七年。他跟密那氏的关系,我
们可从法国门徒萨特普雷姆 整理的《母亲谈话录》
(Satprem,1923-2007)
窥见一二。
萨特普雷姆也是密那氏选定的阿罗频多译者之一,原是“二战”法国抵
抗运动成员,后至印度加入运动,不但译了阿罗频多著作,而且写有
多部关于运动的论著,在欧美颇有影响。他整理出版的《母亲谈话
录》,是运动的重要文献。一九六二年十月三十日,密那氏跟萨特普
雷姆谈到,徐给她写信,称翻译是“技术活” 。她开始不
(mechanical task)
明其意,随后意识到,把阿罗频多译为中文比译为其他语言难,评论
说:
此人是天才(genius)!而且有体悟。我们很少面谈,但我读过他的信。
他跟对方说:“如果你想要道家体验,径直来此居住,即可亲证老子哲
学。”他是圣哲(sage)!

徐梵澄的另一个工作是作画。他会中国画,密那氏也是画家,很欣赏
他的画。每逢密那氏生日,徐先生都作诗献画。密那氏首次抵达本地
治理的三月二十九日,后是修道院三大节日之一。《徐梵澄文集·蓬屋
诗存》今存《花树》 和《神圣母亲来印度五十年纪念》
(一九五九) (一
,即为此节而作。
九六四)

这说明,密那氏器重徐梵澄;也说明,两人关系并不亲近 (萨特普雷姆每
。这也符合徐先生的腼腆性格。密那氏大徐梵澄
周拜谒密那氏,形同母子)
三十一岁。徐梵澄一生甚得师长提携,前半生是鲁迅,后半生是密那
氏,无不感激终身,故密那氏交代的任务都竭力完成。他后来跟扬之
水回忆当年译事之艰难:“白昼伏案,骄阳满室,寓居之墙又为红色,
热更倍之,每抬臂,则见玻璃板上一片汗渍,直是头昏昏然也。” (一
九八七年十一月七日)

还要指出,密那氏与萨特普雷姆的谈话发生于一九六二年中印边境冲
突期间。这是徐梵澄来印后最艰难的时期。当时,印度出台《国防
法》,授权政府可不经法律程序逮捕任何有嫌疑的华人,将近三千名
华裔印度人拘禁于德奥里 集中营长达五年之久。徐梵澄承受了
(Deoli)
巨大的精神压力,饶宗颐于一九六三年到南印度拜访他,印象是“相
逢憔悴在江潭” 。他一九六〇和一九六六年两度求
(《佛国集·别徐梵澄》)
去,密那氏都不准,当是密那氏庇护才得幸免。
由此,徐先生对印度当局有负面印象。归国后,扬之水问他:“印度
好吗?”答曰:“不好。在印度有一句话,说是印度只有三种人:圣
人,小偷,骗子。” (一九八七年四月三十日) 不过,阿罗频多运动并非民
族主义运动,许多门徒 (包括美国总统威尔逊长女)皆非印度人,且是精通
多门外语的精英。究其原因,一是阿罗频多学识渊博,胸襟宽广,鼓
励门徒学习各文明精髓。二是本地治理是法国殖民地 (一九五四年被印度法
理上收回,一九六二年实际收回),密那氏又是法国人。故他对印度当局的反
感,不影响他对运动的忠诚。
居印期间,徐梵澄还参与了密那氏主持的曙光村工程,不但译了曙光
村《约章》,且著《南海新光》积极宣传,称:“这诚然是一种新底
光明,给全世界开辟了无限伟大底将来,正资人类向之迈进。”曙光
村开建后,大批欧美嬉皮士闻风而至,入居于此,认为在曙光村降生
的第一代即阿罗频多所说“超人”。徐梵澄虽然没入住,但每周散步经
过。由此,运动的三大部分—经典、修道院和曙光村,徐先生都是深
度参与其中的。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十七日,密那氏去世,徐梵澄著《荣哀篇》,“澄
依于法座二十有二年,三觐遗容,泪陨如泻”,异常伤心。失去密那
氏的支持后,他处境每况愈下,于“文革”结束后回国。但他回国的主
要动因,是完成密那氏的嘱托。归国前的一九七八年一月二十九日,
他致信另一位参加运动的华人邵嘉猷,谈及译著在印度出版困
难:“诸人于此—Chinese section
(华文部) ,向例无有兴趣。”同年四
月二十日,他致信中国大使馆,称自己之所以不惧“回国而茕独无
依”,旨在出版阿罗频多和母亲著作:“诚欲假此桑榆景光,付之枣梨
剞劂,自谓其身可弃,其书可传。”金克木也对扬之水称:“徐要求回
国的事……他提的条件就是要在国内出书。经研究后,同意接受。”
徐梵澄回国后出版的著作,主要是阿罗频多和密那氏著作。而他译
《五十奥义书》和《薄伽梵歌》,也以阿罗频多思想为圭臬,属于阿
罗频多学派“势力范围”。饶宗颐即指出:“后来他翻译《奥义书》,
用的是阿罗频多 的思想去解释,其实是不符合
(印度一个地区的小型教主)
印度人那一套人生理论的。”他还拜托扬之水帮忙出版阿罗频多语录
《周天集》,称“联系了几处 ,都碰了钉子”
(包括香港、新加坡) (一九八七
年十一月十八日。香港地区和新加坡均有阿罗频多学会,徐先生“碰了钉子”,或是密那氏去
。实际上,他在印度出版《母亲的话》,也是自
世后,运动出现资金困难)
己筹资。归国后,有热心人代他搜辑早期著作,协助出版,他并不热
心。但在归国十八年后、年近九十时,他还在为《母亲的话》出版奔
走,作序赞美密那氏“超凡入圣”,“由凡人而臻圣境成圣道”,临终犹
在校《薄伽梵歌论》的最后清样。
徐梵澄此举,在中国人看来是知恩图报;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他自
视为门徒,要竭尽全力。法国门徒萨特普雷姆也如此,密那氏死后,
他拟整理全部《母亲谈话录》出版,被修道院高层所阻,一九七八年
愤而离去 ,独自整理《母亲谈话录》完毕,才觉
(徐梵澄同在此年离开)
得“我事已毕”,从容辞世。两人所为是非常相似的。
三、阿罗频多思想之东传
徐梵澄早年以译尼采著称,阿罗频多受尼采影响极大,密那氏选他来
译阿罗频多极有眼光。不过,他译尼采与译阿罗频多,性质不同:译
尼采,是生计考虑和鲁迅督促;译阿罗频多,却是门徒使命和运动热
忱。
徐梵澄的思想,经历过一个从佛教到阿罗频多派的转向。他早年主儒
家,亲佛教,去印度讲授佛学前,还写诗称“儒释待评量” (《飞印度讲学
。后入修道院,亲证其学,心悦诚服,最后投入运动。
留别诸友》其一)
其他门徒也有类似情况。比如,日裔美国人阿米瑞 因为是日本(Amrit)
移民,“二战”期间被美国政府拘禁于集中营,从小对人间不平痛心疾
首,长大后加入基督教,投身民权运动,但始终不能解脱,转投禅僧
铃木俊隆皈依禅宗,还是无法解脱,又从日本转赴印度,最终加入运
动。只不过,徐梵澄是从禅宗到阿罗频多,阿米瑞是从基督教到禅宗
再到阿罗频多。
徐梵澄回国后,因老友冯至督促,读了一批马恩著作,写下如下一段
笔记:“阿罗频多,由马克思唯物论观点如何或能否容纳?”原来,阿
罗频多视“精神”为本体,反对唯物论,跟马恩有距离,让他颇苦恼。
不过,阿罗频多虽然批评科学,却不否定,只是要调和它与“精神”的
关系。故徐梵澄最后也接受了唯物论,致信陆灏称阿罗频多“亦与唯
物论无所抵牾,可以并行不悖” 。有时甚至以唯物主义
(一九九四年四月)
者自居,如致信扬之水称“我是唯物史观的” 。 (一九八七年五月十日)

但他最服膺的,还是阿罗频多。一九八三年七月二十七日,他为商务
印书馆撰阿罗频多《神圣人生论》简介,称阿罗频多不但超越印度教
巨擘商羯罗、佛教诸高僧,而且超越近代欧美的康德、叔本华、弗洛
伊德等诸家,只有柏拉图可堪伯仲,“盖其欲起沉沦之学术,救印度
之衰颓,用力至深且远”。这个评价,连阿罗频多也不会接受 (他对康德
。徐梵澄一生谦逊内敛,不作虚言,此话发自肺腑。其实,
推崇备至)
这类想法在阿罗频多门徒里不罕见,萨特普雷姆即认为母亲如达尔
文、爱因斯坦,“是人类秘密的发现者”。
阿罗频多虽然胸襟开阔,但也有自己的思想体系,否则不可能自成一
派,故门徒也都是以阿罗频多思想为圭臬的。徐梵澄也如此,他最重
要的两部学术著述《孔学古微》和《陆王学述》,都以阿罗频多思想
为基础来重释儒家,其实是阿罗频多思想的中国化。《孔学古微》 (一
是他以阿罗频多重释儒家的最初尝试,称儒家的“仁”即超越个
九六〇)
体的“精神之爱” ,即印度教“大梵之爱”,“君子”则是阿罗
(psychic love)
频多所说的“超人”。三十三年后,又撰《陆王学述—一系精神哲学》
,选择陆王心学为切入口,“联系中国的理学于印度的瑜伽
(一九九三)
了,将二者融合,沟通”,“意在双摄近代哲学与宗教原理而重建中国
的精神哲学”,但以阿罗频多学派为本位。对此,他并不讳言:
鄙人之所以提倡陆、王者,以其与阿罗频多之学多有契合之处。

徐梵澄被称为“当代玄奘”,两者确有一定可比性:玄奘是佛教徒,传
播了佛教;他是印度教阿罗频多学派门徒,传播了阿罗频多思想。国
人之所以知道阿罗频多,并有较深了解,皆得益于徐梵澄,修道院亦
明确将其列为阿罗频多门徒。近代以来,中国学者往各国留学,成为
各国学术大师之门徒者,为数不少;徐梵澄的不寻常,在他加入了一
个融汇宗教、哲学及灵修于一体的运动,在其组织中生活二十七年,
参与成长,见证发展,竭尽全力,译述其著,促其东传,不能不说是
一个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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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
共同的信念:美国内战前的政治公器角逐
一八五四年的美国独立日,波士顿近郊的一场公众集会上,废奴主义
者威廉·劳埃德·加里森当众烧毁了美国宪法的一个副本。在火光树影
里,他向同道中人引述《圣经·以赛亚书》的句子,宣称这部宪法
是“与死亡立的约、与阴间结的盟”。加里森对美国宪政的失望感积蓄
已久,但他公开焚烧宪法的导火索是不久前一位非裔美国人安东尼·伯
恩斯的亲身经历。那时候,作为逃奴的伯恩斯在波士顿被联邦法庭批
捕,随后的审判中,法官不仅否决了伯恩斯的人身自由权,更裁定任
何协助他逃离奴隶制的行为近乎叛国。在伯恩斯被遣返回蓄奴州弗吉
尼亚州的当日,联邦政府为阻止废奴主义者对他的营救,不惜调动军
队在波士顿街头戒严。在废奴主义者看来,那批以宪法之名维护奴隶
制权威的联邦军人,已成为奴隶主利益掌控宪政解释权的明证。
杜华的新书《美国内战前反奴隶制政治的兴起》 告诉
(以下简称《兴起》)
读者,就在加里森焚烧美国宪法的年代,即将摧毁奴隶制的政治力量
已经全面崛起。与加里森不同,这股力量背后的“政治废奴主义者”对
美国宪政的生命力满怀信心。他们相信宪法本身已经具备了联邦制、
人身自由权等反奴隶制的要素,而自己的抗争行动正在影响更多立法
者背后的公众;一旦足够多的公众接受了反奴隶制的政治诉求,不正
义的制度、法律和司法判决就可以被推翻。
《兴起》一书并未直接触及内战的起因问题,它的时间断限是一八三
〇至一八四七年,它的关注点是废奴主义者“持续的抗争行动”如何深
刻改变了美国的公众意见和全国政治议程。作者特别提到与“反奴隶
制政治”相对的“拥奴政治”,并在书中断断续续地描述了二者相互刺
激、并行发展的历史。在这段历史中,“废奴”和“拥奴”政治经常互为
镜像,共享且塑造了美国政治的诸多传统。如果说“反奴隶制政治”的
兴起对应着“政治废奴主义者”的希望,那么“拥奴政治”黑云压城般的
威力,正是加里森及其追随者“绝望”的原因。这一对政治力量在技巧
上的互为镜像,至少与反奴隶制政治本身具备同等重要的分析价值。
《兴起》虽然只是间接触及这种“互为镜像”的细节,却由此揭示出美
国政治史上一个表面上令人费解、现实中反复上演的现象:经过立场
相反的政治团体的使用和诠释,同一种“政治公器” 可
(political instrument)
以服务于完全不同的政治目的,甚至得出截然相反的政治结果。《兴
起》通篇没有使用政治公器的概念,但却敏锐地搜集到诸多政治公器
被不同阵营共享的历史过程。正如杜华对“政治”所采取的宽泛定义
,废奴主义者及其对手所采用的政治公器不限
(“权力关系在社会中的体现”)
于国家层面的诉讼、立法、选举乃至联邦权力本身,也包括邮政体
系、公众集会、宪法理论、阴谋论、历史叙事等散见于国家与社会之
间的形式。这些公器的共性是频繁地被各种政治团体挪为“私用”,却
无法被任何团体或个人长期垄断。它们有的以公民权利的形式出现,
有些则是或抽象、或日常的政治基础设施。在全球舆论激辩美国政
治“极化”程度的今天,这些政治公器依然以彼此交叠的方式影响公众
意见、美国乃至全球的政局。受《兴起》一书启发,本文反观“内战
前”这个美国历史上最“极化”、最“撕裂”时代的政治特征,探讨“政治
公器”与美国社会变革之间的复杂关系。
《兴起》一书论及的种种政治公器中,首先出场的是十九世纪美国日
趋完善的联邦邮政体系。一八三五年七月中旬,草创不久的美国废奴
协会开始通过联邦邮局向蓄奴州约两万名精英人士集中投递大量的废
奴出版物,希望用这种方式“制造轰动”,同时在道德上说服南部领袖
人物,史无前例的废奴主义“邮件运动”就此展开。由于邮件运动给蓄
奴各州带来强烈刺激,南部公众和州政府纷纷敦促美国国会设立邮件
审查制度,身为奴隶主的安德鲁·杰克逊总统更希望国会“以严厉的惩
罚”来阻止他眼中“煽动奴隶暴乱”的出版物通过邮件在蓄奴州流传。
《兴起》用七页篇幅探讨了邮件运动过后国会的“邮件审查之争”,发
现经过历时半年的激辩,新出台的邮政法“没有对南部做出丝毫让
步”。新法规定联邦邮政体系无权审查邮件,这样既肯定了废奴主义
者的言论自由,也保证了拥奴出版物的跨区域流通 (需要补充的是,很多蓄
。此后二十五
奴州出台了审查隔离废奴出版物的法律,以抵抗联邦邮政体系的开放性)
年里,在废奴主义者发行大量著述的同时,支持奴隶制的布道词、政
治经济学著作 、文学作品
(如威廉玛丽学院校长托马斯·迪尤的著作) (如威廉·西姆
和推广奴隶制下工农商业技术革新的文字
斯的小说) (如《狄波评论》杂志)
也得以通过联邦邮政体系广为流传。换句话说,邮政体系作为“公
器”同时被双方所用,保持了其开放性的特征。
有趣的是,邮政体系保持开放的原因不仅是北方国会议员对蓄奴州诉
求的抵制,更来自南部有识之士对另一种政治公器即联邦权力的开放
性的戒惧。在一八三六年国会“处理煽动性出版物委员会”的报告中,
这种戒惧袒露无遗。委员会由“蓄奴州利益的坚定捍卫者”约翰·卡尔
霍恩主持,旨在论证美国到底需不需要一部联邦层面的邮件审查法
律。委员会最终得出了否定的结论,理由是邮件审查权既可以用来支
持奴隶制,也可以用来攻击奴隶制,而反奴隶制力量一旦在国会中占
得上风,国会很可能借助这一权力允许废奴出版物涌入南方。在委员
会的成员们看来,把邮件审查权授予国会的做法,无异于赋予未来的
废奴力量一套潜在的“击破蓄奴州生命和财产防线的工具”。
一八四七年,反奴隶制政治在北方各州日渐崛起,北方议员阿莫斯·塔
克 提醒拥奴人士说,虽然当时的联邦权力“捍
(民主党新罕布什尔州众议员)
卫”了奴隶制,但有朝一日这种权力也可能“被用来限制或镇压奴隶
制”。十四年后内战爆发,塔克一语成谶。
虽然《兴起》常常强调废奴主义者的政治智慧,但细心的读者不难发
现,除了技术变革所催生的新兴通信基础设施之外,废奴力量所使用
的政治公器大多属于美国内战前的“常规操作”。更重要的是,拥奴力
量使用的政治公器经常与废奴人士相同,而在运用公器的高超程度
上,拥奴力量毫不逊色。以“诉讼”这一较为常规的政治公器为例,废
奴运动史上时常出现废奴组织或个人通过主动搜寻案件挑战非正义法
律甚至以身试法的案例,后世的美国民权运动史家也经常据此认定废
奴主义者是采用“试验案件”拓展民权的先驱。但杜华书中唯一一个明
确提到的“试验案件”却是由拥奴派设计的。这是一宗关于逃奴追捕的
名案 ,其结果是拥奴派大获成功,法院对宪法
(即“普里格诉宾夕法尼亚”案)
做出了更深入的拥奴解释,奴隶主的利益也因此得到了更好的保护。
这不仅证明诉讼是废奴与拥奴力量共享的政治公器,也表明拥奴和废
奴者之间存在某种对抗与模仿并存的关系。
如果说诉讼还存在诸多制度限制的话,那么作为政治公器的“阴谋
论”则给双方提供了更多自由发挥的空间。拥奴政治行动长期使用阴
谋论,“刻意夸大废奴主义者的危险”,把后者刻画成处心积虑破坏既
定制度的极端分子。内战前蓄奴州的政治漫画里,废奴主义者经常以
煽动奴隶暴乱的阴谋家形象出现,甚至具备超自然的怪力,可以超越
时空的限制向奴隶耳语、改变他们逆来顺受的“天性”。废奴主义者也
有自己的阴谋论。《兴起》提到,当一八三六年得克萨斯居民争得该
地区的独立并试图加入美国联邦时,著名的贵格派废奴主义者本杰明·
兰迪曾声称这一系列事件来自“奴隶主、土地投机商和奴隶贩子”的共
同策动。一八三九年,反奴隶制议员托马斯·莫里斯在国会辩论中宣
称“北部的银行势力正在与南部的奴隶主权势勾结起来,共同控制国
家”。当时的两大政党都抵制了莫里斯的说法,但废奴主义报纸却“广
泛刊登了”他的演讲,借此宣传奴隶制的全国性威胁。莫里斯的阴谋
论虽然简短,但已经初步具备了当代常见的“深国论” 特
(Deep State)
征。
杜华的讨论还涉及选举、宪法理论、公众集会和历史叙事等政治公
器。与邮政体系、诉讼和阴谋论一样,这些公器从来都不会先入为主
地服务于人类尊严、同情心或者道德律的需求。无一例外,上述的诸
多政治公器都需要民主体制的正常运转才能保证其开放性,也正因如
此,它们不仅对民主社会中的废奴主义者友好,也是奴隶制支持者积
蓄政治力量、开展政治行动的温床。内战结束后,美国联邦政府固然
废除了奴隶制且短暂保护了有色族裔特别是非裔美国人的政治权利,
但通信基础设施、联邦权力、宪法理论、立法、诉讼、公众集会、阴
谋论、历史叙事等政治公器仍然向鱼龙混杂的各种政治团体敞开,使
他们有条件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之后的一个世纪,不断对反奴隶制政
治的遗产做出批判、裁剪、挪用和损耗。与废奴主义者相似,他们的
政治行动,也深刻地塑造了美国的公众意见。
拥奴力量的政治行动体现了政治公器的“可堕落性”,但杜华的分析证
明,在同一个美国,废奴主义者的创造性政治行动也可以把某些政治
公器提升到与人类良知相配的高度。在马萨诸塞州历史学会,杜华看
到了麻省政治精英查尔斯·弗朗西斯·亚当斯在《逃奴法》问题名
案“乔治·拉蒂默案”时期的日记,发现亚当斯对待废奴事业的态度在
一八四三年一月到二月之间发生了极大转变,而这一转变的分水岭,
正是废奴主义者二月一日的公开集会。一月时,亚当斯认为废奴主义
者的诉求是“幻象”,担心自己一旦帮他们递交人身自由法请愿书,就
可能“成为他们的奴隶”。然而,参加完废奴主义者集会的亚当斯,却
似乎完全被后者的政治能量和道德主张感染。集会当晚,他在自己的
日记中说:“
(递交请愿书)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事情……无论
遭到任何以煽动为名施加于我的指责,我都将欣然让自己的名字与共
和政府的真正原则永远联系起来。”杜华将这段文字称作亚当斯“完全
投身废奴事业的宣言”;从政治公器的角度来看,这段记录在微观层
面上体现出公众集会具有不可小觑的道德性政治力量。
如果说废奴主义者所使用的政治公器大都属于内战前的“常规操作”,
他们如何能成就“美国历史上最奇特的政治和思想反转之一”呢?除了
过人的政治智慧、北部自由州相对友好的制度环境以及得到国家机器
有效保护的公民权利之外,《兴起》一书给出的解释,简而言之就
是“坚持到底”。但对于“坚持到底”的理由,书中的讨论则比较简短。
美国学界近期的研究从多角度证明,非裔美国人无休无止的抗争,或
许是废奴运动得以“坚持到底”的最关键要素。二〇一六年出版的一本
废奴运动通史《奴隶的事业》 ,用简明扼要的标题高
(The Slave’s Cause)
度凝练了这个观点:废奴运动归根结底是“奴隶的事业”。奴隶的行
动,甚至他们的存在本身,都无休无止地打破着公众意见关于奴隶制
的沉默,发出令人胆寒、难以被长期掩盖的声音。与帝国史上臭名昭
著的论断“白人的负担”相对,《奴隶的事业》作者玛尼莎·辛哈提出
了“黑人的负担”,宣称这个负担的内涵是“批判并完善美国的民主”。
另一位精研废奴历史的学者斯坦利·哈洛德在《交界处的战争》
一书中则认为,黑人频繁逃离奴隶制的行动在南北交界各
(Border War)
州造成了无休无止的争端。这种争端让全国舆论不得不月月谈及逃奴
问题,而冲突的烈度及其在社会上甚至街谈巷议中的“能见度”,则让
废奴主义者无法不坚持到底,也让所有反抗奴隶制的人都成为潜在的
废奴主义者。
“奴隶的事业”让美国内战前的政治公器具备了反奴隶制的功能。而废
奴主义者对政治公器的使用,其实触及美国历史研究中一个更难以解
答的经典问题,亦即美国社会成员对这个国家政治体制的信念问题。
在杜华的叙述里,反奴隶制政治的兴起固然吸纳了激进派的思想资
源,但其成功的要诀也在于对美国宪政的坚定信念。与开篇时焚烧宪
法的加里森不同,这种信念促使政治废奴主义者勇敢地穿梭于社会和
国家之间,也让他们得以把民主社会框架内多种多样的政治公器引为
己用。在进入选举政治和联邦立法行动的时候,政治废奴主义者更是
以“反奴隶制宪政主义”的形式拥抱了美国政治体制。共和党的兴起和
林肯的当选进一步确认了反奴隶制宪政主义的吸引力,而战后共和党
人对美国宪法的重建,更是加深了废奴后美国各界特别是非裔美国人
精英对宪政生命力的信念。
与白人男性废奴主义者 相比,非裔美国人其实
(《兴起》一书的绝对主角)
更有理由对美国的宪政和民主体制丧失信念,他们与美国体制的关系
也因此格外耐人寻味。《兴起》的第四章聚焦法律和诉讼,提到了非
裔美国人运用诉讼开拓自身权利的行动。诉讼是民众检验国家体制有
效性的关键方式,非裔美国人的法律行动也因此提供了一个观察“信
念问题”的绝佳切口。劳拉·爱德华兹 、迪兰·潘宁格罗 (Laura Edwards)
斯 和王希等人的研究表明,美国内战后的黑人法律行
(Dylan Penningroth)
动可以被归纳为一套转型时期宪政主义的实践。近二十年来,越来越
多的新作证实,这种转型宪政主义的基础,很可能是内战前非裔美国
人在各州层面所践行的某种朴素的“反奴隶制宪政主义”。杜华的论述
表明,在内战前的自由州,黑人法律实践往往有机会融入废奴事业的
洪流。但同时期的边界蓄奴州,如密苏里、肯塔基、特拉华、马里
兰、华盛顿特区等地区的黑人,又如何与司法系统相处呢?在蓄奴
州,自由黑人与黑奴的法律权利是否完全被剥夺?黑人群体是否对其
所在州的司法系统完全丧失了信心?这些问题的答案,需要从各州的
司法档案和社会政治史中找寻。而研究一旦深入到各州层面,学者们
往往发现,内战前废奴主义者所争取的“不分种族”的平等人身自由
权,在某些与废奴事业相对隔绝的角落也有发展。
以密苏里州首府圣路易斯为例。在二〇一四年发表的著作《救赎之
歌:在德雷德·斯考特案之前为自由而诉讼》中,法律史家莉亚·范德
维尔德发现,一八一四到一八六〇年间,圣路易斯地区发生了三百余
宗由黑奴或被误认为奴隶的自由黑人所发起的、以寻求人身自由为目
的的诉讼案例,且当事人以女性居多。圣路易斯所在的密苏里州是蓄
奴州,在邮件运动过后两年的一八三七年,这个州曾经出台法律,明
确把宣传废奴主义的行为定为犯罪。代表黑人们出庭的律师大致有两
个来源,一是政府依法分配给他们的法律人 (密苏里州法律允许奴隶被认定为
,二是黑奴自己以主
贫困人口,并在这种特定的贫困人口提出诉讼时为其指定律师)
动出卖劳力为代价而换得的律师服务。绝大部分涉案律师不是废奴主
义者,而是靠诉讼赚钱的普通律师。
作为身处公民与非公民之间模糊地带的社会群体,非裔美国人使
用“诉讼”这一政治公器的行为颇具开创性意义。与十九世纪上半叶很
多自由州所确立的人身自由法原则不同,圣路易斯的当事人无法仰仗
人身保护令的权威,而是更经常地采用圣路易斯毗邻自由州伊利诺伊
的区位,辩称自己曾在自由州居住,因此可获自由。值得注意的是,
密苏里法律规定,如果奴隶有理由相信自己已经自由,他们就有权把
奴隶主或其他任何限制他们自由的人告上法庭,这在内战前蓄奴州的
制度设置中是非常少见的。在分析了三百余桩案件之后,范德维尔德
认为,其中两百多个案例都证明黑人在圣路易斯享有相当扎实的法律
权利,因此,从密苏里州发酵的名案“德雷德·斯考特案”判决
(否认黑人
不仅不能代表当地的法律与种族关系,甚至相当反常。更重
的公民权利)
要的是,在一百多个案件中,法庭最终判定黑人当事人享有人身自
由。范德维尔德总结道,这些当事人选择诉讼这条道路,证明他们对
法庭和美国的司法公正抱有信念,建立在这种信念上的法律实践令人
魂为之夺。
当然,被压迫者的信念绝非一成不变,黑格尔式的国家-权利观,也
绝非人类历史上个体争得自由、团体争得权益的唯一出路。美国独立
战争中倒向英帝国的黑人效忠派、美国内战前占据南部偏远水泊和沼
泽地区的逃奴社群,都曾用亲身经历探寻国家之外的生存之道、磨炼
北美版本的“不被统治的艺术”。不过,与杜华所关注的废奴主义群体
一样,非裔美国人在国家权力结构内部的抗争,也帮助有心的读者发
掘了美国反奴隶制政治一些鲜为人知的源流。这些源流在地理分布上
比较分散,而且很可能彼此并不相知,但它们都为同一段重建美国的
事业积蓄了能量。
一八五四年,加里森焚烧宪法的那个夜晚,联邦军队的形象曾经令人
齿冷。但十年之后,身穿蓝色军服的联邦军队却成为终结奴隶制的中
坚力量。当这批军人踏上南部种植园的田埂,与迎接他们的非裔美国
人相见时,双方社会中所积累的反奴隶制力量也汇聚在一起,迸发出
对自由的崭新希望。无数人的希望已经在他们相遇之前凋零,但那一
刻确实是一个群星闪耀的时刻。
(《美国内战前反奴隶制政治的兴起》,杜华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
社二〇二三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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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涛
美国宪制变迁中的国际贸易
二〇一八年,美国特朗普政府发动对华贸易战;在其四年任期内,美
国还与诸多传统盟友,如欧洲国家、日本、加拿大,发生了不同程度
的贸易摩擦。这让人们意识到国际贸易问题在美国政治生活中的重要
性。这种重要性并不仅仅体现为国际贸易问题经常成为美国选举政治
中的动员策略,或者日常政治中美国政府用以应对某些现实问题的政
策工具;实际上,这个问题还曾在美国宪制变迁史中多次扮演重要角
色—尽管在宪法文本中不那么显眼。
国际贸易问题与美国联邦制的建立
道格拉斯·欧文的《贸易的冲突:美国贸易政策200年》一书系统梳理
了美国近两个半世纪的贸易政策史。从宪法和政治的角度重新考察和
理解这段历史,我们将获得新的认识和启发。
在独立前,北美十三个殖民地在经济上对海外贸易 (尤其是与母国英国及其
的依赖相当深,进出口状况是影响殖民地经济发展和福利
殖民地的贸易)
水平的关键因素。独立战争期间,战争带来的破坏,以及英国对美国
的贸易封锁,使得美国的对外贸易基本中断。战争结束时,美国曾期
望国际贸易能立刻强劲复苏,甚至非常天真地认为与英国本土及其殖
民地之间的贸易也能恢复。但这样的希望很快就落空了,在国内航运
利益集团的影响下,英国政府继续禁止其殖民地与美国之间进行贸
易。英美贸易虽然在战争结束后得以恢复,但当时英国对美国的出口
远远大于美国对英国的出口,甚至由此带来了严重的金银外流和通货
紧缩。
美国人后来又寄望于与英国签订贸易协定,然而被派往英国谈判的约
翰·亚当斯发现,英国官员对此毫无兴趣,因为他们敏锐地发现了当时
美国的宪政体制在处理国际贸易问题时存在关键缺陷。美国独立后初
期只是由十三个邦组成的松散邦联,《邦联条例》授予邦联国会的权
力非常少,大部分权力都由各州保留,管理对外贸易的权力也不例
外。在这样的宪制框架下,美国无法制定统一的全国性对外贸易政
策,邦联既无从对英国的贸易限制措施做出反制,也无法许诺进一步
改善英国在美国全国的贸易待遇。既无力挥舞大棒,也没有胡萝卜,
这无疑使得美国从一开始就丧失了与英国谈判贸易协定的最大筹码。
寻求与法国和其他欧洲国家签订互惠贸易协定的努力,也遭遇了失
败。
此外,《邦联条例》还禁止邦联国会征收进口关税,这使得邦联没有
稳定的财政收入来源,以致维持邦联政府日常运转以及偿还外债和举
借债务都成为问题。
美国政治精英当然清楚,要解决这些困难,无疑要求对美国的宪制框
架做出改变。一七八四年十二月,邦联国会任命了一个委员会,试图
修订《邦联条例》,赋予邦联国会在管理对外贸易和征收进口关税方
面的唯一和排他性权力。但由于欧洲国家的贸易限制措施对不同地区
的影响有差异,各邦对国际贸易问题存在巨大分歧,最终这一行动并
未取得任何成果。而这次改革尝试的失败,反过来让受欧洲国家贸易
限制措施影响最大的新英格兰地区非常失望和愤怒。詹姆斯·麦迪逊甚
至担心,如果邦联始终无法解决国际贸易方面的问题,因英国的贸易
限制措施而受损的邦,可能会丧失对邦联的忠诚,进而威胁到邦联本
身的存在。
美国在邦联制下的这些经历,最终让美国国父们走向了改变整个宪制
框架的费城制宪会议。新宪法授予了国会管理对外贸易和征收进口关
税的排他性权力;并且,国际贸易条款在制宪过程中发挥了独特的作
用。如所周知,一七八七年美国宪法是妥协的产物,关于奴隶贸易
的“肮脏妥协”是其中的重要一环。而在“肮脏妥协”中,深南方地区正
是以支持贸易条款为对价,换取了新英格兰地区对通过宪法保护奴隶
贸易的支持。
关税政策分歧与美国的国家整合
围绕国际贸易问题的分歧,并未随着联邦的建立而消失,只是相关斗
争的舞台随之转移到了联邦国会。甚至,这样的斗争还曾给美国联邦
制带来过巨大的冲击。
在《联邦论》第十篇中,詹姆斯·麦迪逊认为,各个文明国家中总是存
在不同的利益集团;而管理多种多样且彼此冲突的利益集团,正是现
代立法工作的基本任务。他还以国际贸易政策为例进行说明:“是否
应该,以及应该在何种程度上利用对外国制造商的限制,鼓励本国制
造商?土地所有者阶层和制造商阶层对这些问题有大相径庭的结
论。”《联邦论》是三位美国国父为了说服美国人民接受一七八七年
美国宪法和联邦制而作,其中讨论的问题自然是事关美国宪制的重大
问题。不同利益集团之间围绕是否应当限制外国进口这一问题的冲
突,之所以值得麦迪逊特别提出来,是因为它直接关系着联邦的团结
与稳固。
围绕国际贸易政策的意见分歧,往往发生在具有不同性质的不同产业
之间。而不同产业在美国国内的分布,又与国家的经济地理特征高度
相关。这意味着相关分歧极有可能会沿着州界线分裂:一些州生产的
产品用于出口,或者需要从国外进口原材料,因此倾向于较低的关税
和相对开放的贸易政策;另一些州的产品则可能面临进口产品的竞
争,因此倾向于较高的关税和保护性的贸易政策。因此,美国的政治
家和政党能否在关税问题上成功整合足够多的利益集团和州,在国会
中构建起支持特定关税政策共识的多数,就关系到美国国会能否正常
运转,乃至联邦制能否存续。
在美国宪政史上的大多数时间里,政治家和两党基本上都能够成功地
做到这一点。但在独立后至内战前,彼时的两大政党联邦党与民主共
和党却均无法在关税议题上成功塑造共识,搭建多数。当时,以制造
业为主的中大西洋各州,因面临外国产品竞争而主张高关税;以农业
为主的南方各州,则因其产品主要用于出口而主张低关税。双方一直
争辩不休,谁都不能战胜谁。随着十九世纪初新英格兰地区棉纺织业
的发展,以及北方各州通过支持联邦政府以高关税收入加大对中西部
各州的基础设施建设投入,成功将后者整合进保护主义阵营,支持高
关税政策的力量日益强大,美国的平均关税率也因此日渐走高。一八
二八年关税法案更是将平均关税率逐步推升至一八三〇年时62%的历
史最高水平,引发了南方各州的强烈不满,因此被称为“可憎关税”。
此后几年里,南方各州持续致力于推动降低关税水平,但进展和成效
始终有限。在这一过程中,南卡罗来纳州的政治家约翰·C.卡尔霍恩逐
渐发展出联邦法律废止权 学说,主张州有权废止那些与本
(nullification)
州的保留权力相抵触的联邦法律。一八三二年,国会通过的新关税法
案虽然降低了平均关税率,但幅度不能令南方满意,且对一些进口产
品的保护税率依然得以维持。这一失败使得南卡罗来纳州内部的政治
格局发生了变化:主张应该在联邦体制内反抗的“联合派”被边缘化,
而主张通过废止联邦法律来捍卫州主权的派别的影响力迅速增长,并
在当年的州议会选举中赢得了近三分之二的席位。随后,南卡罗来纳
州议会召集州选民代表大会,发表了《联邦法律废止权公告》,声称
一八二八和一八三二年的关税法案违背了美国宪法,是无效和非法
的,对南卡罗来纳州及其官员和公民没有约束力;《公告》最后甚至
威胁道,如果联邦政府试图以武力强制实施关税法案,南卡罗来纳州
将退出联邦。
事件发生后,时任总统安德鲁·杰克逊一边强硬表态,谴责南卡罗来纳
州的分裂行为;另一边则敦促国会修改关税法,进一步降低税率,最
终化解了这次危机。但由关税政策分歧引起的这次激烈政治斗争,仍
然是美国内战前最严重的宪制危机。更要紧的是,在上述政治斗争过
程中,州权派理论家和南方各州逐渐发展出了完备的州权联邦制理
论,为南方各州三十年后以奴隶制问题为由退出联邦提供了理论武
器。
保护主义关税与美国国家-社会关系的重塑
在西方资本主义及其民主政治的发展史上,社会保障体制的出现和发
展,意味着政府的权力和责任范围、政府与民众关系的重大变化,是
重塑欧美国家-社会关系的重要一环。在小政府传统更加根深蒂固的
美国,在社会保障体制诞生的过程中,一个颇具“美国特色”的因素—
保护主义关税政策发挥了特殊的作用。
内战结束后,美国贸易政策的历史进入新阶段。南方在内战中的失
败,使得代表南方农业利益集团的民主党的低关税政策主张也被边缘
化。共和党人则通过打造包括北方制造业利益集团及其产业工人、中
西部原材料生产商等在内的贸易保护联盟,牢牢控制着国会的关税立
法议程。于是,高关税成为这一时期美国关税政策的显著特征,其目
标是限制进口,以保护本国“幼稚产业”免受外国竞争。
然而,保护主义关税带来的收入,给共和党带来了其他难题。内战结
束后,美国联邦政府长期处于财政盈余状态,而自内战至“一战”期
间,关税收入占联邦政府财政收入的比例高达30%—58%。大量财富
堆积在国库的情形,使得民主党的关税政策口号—“开征关税的唯一
目的是获得财政收入”变得更加刺耳,他们认为保护主义关税带来的
收入已经不再必要,其给消费者和出口行业带来的额外负担显得更加
不公平。
为了应对这一问题,共和党政府开始向社会保障领域投入财政资金。
当然,在这一过程中,战争的动员需求、政党竞争也是重要因素。一
八六二年,林肯政府推出了针对因战争致残的联邦军军人的抚恤金计
划,在战争中死亡的军人的被抚养人也可领取抚恤金。一八七九年,
海斯政府推出《抚恤金拖欠法案》,规定新发现的因内战而残疾的军
人可以一次性领取他们自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以来有资格获得的所有抚
恤金,此举使得抚恤金领取人数激增。一八九〇年,哈里森政府推出
《军人家属抚恤金法案》,抚恤金的给付原因不再与因战争致残挂
钩,任何在联邦军队中服役超过九十天的退伍军人,即便在战后因其
他原因丧失劳动能力,或者仅仅是年老了,也可以申请抚恤金。在十
九世纪九十年代,抚恤金支出金额达到顶点,几乎占联邦政府支出的
40%,领取人数最多时高达七十余万。正是因为这一抚恤金体系不断
扩充其受益对象,政治学家斯考切波视其为“美国第一个社会保障体
系”,而不只是单纯的战争伤残抚恤制度。
共和党的高关税政策和抚恤金体系,形成了互相支撑的关系:一方
面,前者为后者提供了资金来源;另一方面,后者通过向并未因高关
税受益的地区或群体让利,扩大了支持共和党的阵营,由此使得前者
更难以撼动。民主党也意识到了二者之间的关联,他们谴责共和党政
府建立的抚恤金体系是“一个世故精明的体系,受保护的利益集团建
议利用它耗尽财政盈余,并避免修正关税”。在克利夫兰总统时期,
民主党曾试图严格审查抚恤金申领者的资格,也尝试过降低关税,但
都因这两项政策的支持者阵营太过稳固,而收效甚微。
内战后的抚恤金体系并未延续太长时间,它随着那一代老兵的逝世走
向了终结。但是,这个与保护主义关税有着密切关联的“美国第一个
社会保障体系”,凭借其对美国国家-社会关系的塑造与影响,应当
在美国宪制史上留下一笔;并且,它也预示了新政时代美国国家-社
会关系将发生更持久的改变。
殖民地的关税难题与新型帝国的初现
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美国的另一个重大变化,是西进运动逐渐结束,
在国内经济社会危机的刺激下,美国开始尝试海外扩张。在一八九八
年的美西战争中,内战后经济实力迅速提高的美国轻易取胜,并获得
了一些西班牙的殖民地;其中最大也最受关注的是菲律宾,因为它被
视为美国通往中国这个最具潜力的海外市场的跳板。对于美国这个诞
生于反抗殖民帝国的共和国而言,获得殖民地无疑会带来巨大的宪制
冲击:新领地的宪制地位是什么?联邦宪法和法律是否在这些领地适
用?新领地是处于美国的关税墙内,还是在关税墙外?一九〇一年,
联邦最高法院在被称为《海岛案》 的一系列判例中给出了
(Insular Case)
解决方案:美国宪法不完全适用于波多黎各、菲律宾等领地,一些基
本权利自动适用于新领地,但宪法的其他部分是否适用、如何适用则
由国会决定—关税问题正属于应由国会决定的范畴。而在制定针对菲
律宾的关税安排时,同样发生了许多争议。亨利·威廉·布兰兹在《必
然走向帝国:美国与菲律宾》一书中呈现了当时的争论。
一九〇一至一九〇二年,在制定新关税法案的过程中,时任菲律宾总
督威廉·塔夫脱建议大幅削减菲律宾商品的关税;他甚至提出,美国最
终应与菲律宾实现完全的自由贸易。塔夫脱认为,这样做可以促进菲
律宾的繁荣,有利于美国在菲律宾推行殖民统治。而一旦美菲之间实
现完全的自由贸易,繁荣的菲律宾经济将为美国国内剩余的资本和产
品提供更广阔的海外市场,并在美菲之间形成广泛且深入的利益联
结,最终让菲律宾人自愿接受美国的“监护”。但这样的观点引起了部
分国会议员的反对,他们担心大幅降低菲律宾商品的关税,将导致菲
律宾对美国出口的飞速增长,进而威胁到美国相关产业。最终,新关
税法案将自菲律宾进口的商品的关税率降低25%,与塔夫脱的期望相
差甚远。
一九〇九年国会再次进行关税立法改革时,塔夫脱已成为美国总统,
他再次试图降低菲律宾商品的关税,实现美菲之间的互惠式自由贸
易。塔夫脱的主张又一次遇到了糖业、烟草业、大米生产商等利益集
团的反对。在各方妥协之下,最终通过的《佩恩-奥尔德里奇法案》
虽然将菲律宾的糖和烟草列入免税名单,但限定了配额,大米则未能
进入免税名单。
然而,在这次关税改革过程中,更大的反对声音来自菲律宾。菲律宾
议会议员曼努埃尔·路易斯·奎松
(他在一九三五年菲律宾自治后当选首任总统)
的观点颇具代表性:在《佩恩-奥尔德里奇法案》下,从菲律宾出口
到美国的产品须受配额限制,而美国商品却可以自由进入菲律宾,这
无疑对菲律宾极不公平。奎松还敏锐地意识到,如果美菲之间实现自
由贸易,将给菲律宾的政治前景带来深刻的负面影响:自由贸易将吸
引强大的美国公司进入菲律宾,并使美国资本成为菲律宾市场的绝对
主人;更要命的是,自由贸易还将在菲律宾国内培育出许多与美国资
本存在利益缠结关系的群体,这将使得菲律宾未来的独立面临更大的
阻力。
奎松提出的决议虽然在菲律宾议会获得了一致通过,却被时任菲律宾
总督卡梅伦·福布斯否决了。福布斯完全同意塔夫脱的治菲策略。在他
看来,菲律宾的经济发展必须先于政治独立,因为如果没有坚实的经
济基础,自治 将很快沦为治理不善
(self-rule) 。福布斯认为,
(misrule)
在资本极其贫瘠的菲律宾,自由贸易和美国投资无疑是其经济发展的
强大助力;但是,只有能够提供安全与合理回报的地方才能吸引到资
本。福布斯非常生动地写道:“资本需要一个稳定的政府。资本对国
旗的颜色或设计不感兴趣;它需要公正和公平的法律、政府方面健全
和统一的政策以及法庭上公正和公平的待遇。”言下之意,菲律宾只
有在美国的“监护”下建立起保障美国资本安全的政治和法律制度,才
可能实现经济发展;并且,只有在此基础上,自治和独立对于菲律宾
来说才是有益的。
福布斯的这些观点,与塔夫脱政府大力推行的“金元外交”的旨趣是一
致的:通过美国资本的力量将其他国家与美国牢牢绑定在一起,使得
它们在政治层面不得不待在美国的势力范围之内。更有甚者,美国还
可以推动经济发展为借口,向后发国家提出以美式政治体制为蓝
图“改善”其政治体制的要求—这在福布斯这里体现得也很明显。
另一方面,福布斯所说的“资本对国旗的颜色或设计不感兴趣”其实也
意味着,只要菲律宾能够保障美国资本的安全和回报,美国人并不介
意让菲律宾独立。这预示着美国人对国际秩序的新想象:美国对世界
其他地区的控制,不一定非得采取欧洲老列强的殖民主义方式,而是
可以承认其他国家在法律上的独立性,但后者必须允许美国资本在其
国内发挥水银泻地般的影响和渗透作用—这与“二战”之后、二〇一六
年之前美国霸权支配之下的世界何其相似。因此,统治菲律宾的挑战
和经历,很可能给美国政治经济精英提供了构想新型帝国秩序的驱动
力和试验场。如果把构成这种帝国秩序的基本制度与实践视为一
种“帝国宪制”,那么,正如二十世纪初美菲之间关于关税的这场争论
所显示的,由于美国拥有庞大的国内市场和强大的资本力量,其关税
政策无疑也是这一帝国宪制的重要构件。视线回到当代,二〇一六年
之后,特朗普对多国发起贸易战,则表明美国关税政策的最新转向,
正在修正乃至破坏原有的基于自由贸易的帝国宪制。
(《贸易的冲突:美国贸易政策200年》,[美]道格拉斯·欧文著,余
江、刁琳琳、陆殷莉译,中信出版集团二〇一九年版;
Henry William Brands. Bound to Empire: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Philippin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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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
挽歌与礼赞
——民族舞剧《红楼梦》观后
张辉

关于《红楼梦》,人们无疑已说得很多很多;关于《红楼梦》,我们
又似乎永远永远无法说完道尽。
二〇二三年八月二十六日晚,在意外与激动中观看了江苏大剧院版民
族舞剧《红楼梦》的第九十九场演出,兀然感慨,我们又多了一重理
解这部伟大作品的独特视角。
这是用舞蹈和音乐语言演绎的《红楼梦》,是写意画般的《红楼
梦》。这部戏,不仅不是对《红楼梦》故事情节的简单重复,它跳出
了索隐派、探佚学、自传说乃至小说评论派的解释惯性,而且以最大
可能接近了这部巨著的灵魂。如导演之一黎星在自述中所期待的,这
部舞剧超越了“语言的逻辑与思维的速度”,表达了“青春王国里瞬间
涌现的美感”。
这种美感是悲剧性的。唱出生命与青春的挽歌,令人潸然又令人回肠
荡气。很显然,对原书基本故事的复现,并不是创作者的真正追求,
至少不是最高追求。除了演员投入的表演,美轮美奂的舞蹈语言、服
装设计、音乐创作,以及充满现代感的酷炫舞台美术、多媒体设计,
尤其不能忽视的,是整部戏剧的大布局和大结构。
全剧十二个回目的架构,使人想起元杂剧以及章回体小说的古老形
式,也使熟悉小说《红楼梦》的观众有一种易于辨识的亲切感。从
《入府》《幻境》《含酸》《省亲》《游园》《葬花》,到《元宵》
《丢玉》《冲喜》《团圆》《花葬》《归彼大荒》,前后各六场,上
下两个板块,几乎囊括了《红楼梦》的完整故事,甚至并没有完全放
弃后四十回的重要内容。
如果说以回目名称巧妙地交代情节,在很大程度上拉近了与观众的距
离的话,那么,在熟悉中营造一种陌生化的戏剧效果,则是这部戏更
为独具匠心之处。
细心的观众能发现,上半场最后一场即第六场《葬花》,与下半场倒
数第二场即第十一场《花葬》的名称,只是做了一个小小的词序上的
调整。
黛玉葬花,这是一个我们熟悉得无法更熟悉的情节,几乎任何一种改
编《红楼梦》的艺术形式,都难以省略或忽视其作用和意义。原小说
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的细节,不知道让多少读者感世伤
怀;《葬花吟》中“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此日生
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诗
句,也不晓得让天下多少有情人无言落泪。
舞剧《红楼梦》当然也不会忘记这个关键情节。它用三道天幕上的潇
湘竹影,用撒落花瓣的形式,更用宝黛二人如泣如诉的双人舞,让我
们沉浸在这个难忘的感情戏之中。
但更可贵的是,这部舞剧中“葬花”的情节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与“花
葬”联系、呼应、衬托,境界全出,更凝练了普遍性意义。“葬花”的
独舞和双人舞,恰好与“花葬”十二钗群舞方式形成对位。由此,林黛
玉对个人生命际遇的感怀,以及她的悲剧命运,不过是更多美好生命
无奈悲剧的缩影而已。
事实上,《红楼梦》庚辰本第二十七回总批已经提示我们注意《葬花
吟》不只是林黛玉的个人抒情诗而已。脂砚斋是这样说的:“《葬花
吟》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故用在饯花日诸艳毕集之期。”这正
与第二十三回叹“落红成阵”,与第五回所说的“千红一窟(哭)”“万
艳同杯 ”遥相关合。
(悲)

“葬花”与“花葬”在字面上是一个细小的词序调整,但在整个戏剧的关
合中,却非同小可。这种一前一后镜像式的呼应与对称,将对个人凄
美的哀悼,延展到金陵十二钗,又从金陵十二钗延展到一切被侮辱与
被迫害的生命—尤其是女性的生命。正因为如此,观众难以忘记,第
十一场中那些华美的彩衣,那些跃动的、鲜活的身影,那些美丽的精
灵,需要面对的却是十二把高背椅所象征的十二座无字的墓碑。
难怪一位叫庄夏的热爱《红楼梦》的读者要发出这样的感慨:“她们
的舞蹈仿佛在给自己,在给那个时代送葬。”因此,那是一个人的葬
礼,也是一个时代的葬礼;那是一个人的挽歌,也是一个时代的挽
歌。是一次“葬花”,更是一次“花葬”。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整个十二章的回目结构中,除了我们所熟悉
的、属于《红楼梦》原书故事内容的部分之外,还特别增加了另外一
个与《葬花》《花葬》异曲同工的回目—《团圆》。
正如《葬花》与《花葬》形成映照并对全剧具有结构性意义一样,
《团圆》实际上正是《省亲》的镜像。而这第二个镜像关系,却有着
更大的玄机,甚至潜藏着巨大的悖论和悲剧。
元妃省亲,看起来是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见到了贾母,见到了贾政
和王夫人,见到了一众兄弟姐妹,完成了整个舞剧中四春的唯一一次
人间团圆,但这次团圆,与其说是团圆,不如说是对再也无法真正欢
聚的一种叹惋与无奈,对失去生命自由的控诉和隐忍。何况,这是一
种怎样的团聚?与其说是团聚,不如说是臣子对皇上一展忠心的一次
表演,又有什么真正的家的温暖与亲情可以表达?元春身上那个脱下
又穿上的黄色华衮,既是皇权的象征,也成为禁锢鲜活生命的枷锁,
成为戕害人道与人伦的沉重束缚。
于是便有了虚拟的《团圆》——大观园里美丽生灵们一次假想的相
聚。这次拟想中的团圆,带来了一些解脱和欢乐,也似乎再也没有了
骨肉分离、天各一方的遗憾。但毫无疑问,这反过来加倍彰显了不能
在人间获得最基本自由和尊严的痛楚。桃花源里、乌托邦中超出想象
的美好,恰恰衬托了现实生活的野蛮与虚妄。
正是通过新增这些原书中本来并没有的情节,舞剧《红楼梦》用别出
机杼的结构安排,让观众和剧中人物一起,由《团圆》《花葬》回到
了第三场《幻境》,也使全剧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回环。太虚幻境中似
乎早已注定了的人物命运,不再只是一种暗示,而变成了一种永远无
法摆脱的生命困境。
事实上,全剧中几乎所有“重复”出现的回目、人物、意象乃至道具,
都不是简单的重现,而是如音乐中的复奏或变奏一般,将同一个元素
以不同形式一唱三叹地凸显出来,从而也就勾连起所有的故
(或动机)
事,勾连起全剧,形成一个有机整体。这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舞
蹈精神,这是舞剧《红楼梦》之所以元气淋漓、一气呵成的“秘诀”。
最让我难忘的至少有两组复现的细节。而两组复现的细节,又有着同
样的由喜转悲的内在律动。
一组是对原书中一个重要情节的再次运用,那就是刘姥姥三进荣国
府。多少让观众有点意外的是,舞剧中的刘姥姥一角是由男性演员扮
演的,似乎是个“丑角”。这无疑是为了在整部戏悲剧性的主调上,增
添一些难得的喜剧性因素。刘姥姥在《游园》和《团圆》中的两次正
面出现,确实也产生了一定逗乐的效果。不过,更让人不可忽视的,
是刘姥姥牵着巧姐凄苦地穿过整个舞台前段的场景。这第三次出现,
虽只是一个过场,却毫无疑问,不仅无声地宣示了贾府由盛转衰忽喇
喇大厦倾的事实,也让观众将巧姐的个人命运与金陵十二钗的群体命
运联系在了一起,与“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惨结局联系在了
一起。原著中一个边缘人物穿针引线的作用,在舞剧中同样被发挥得
淋漓尽致,而舞台的直观性,则使我们对一切变化、一切无常更加眼
见为实。
另一组精心重复的细节是与传统中国生活方式联系紧密的轿子。轿子
的第一次出现,是在第一场戏《入府》。这依然是我们异常熟悉的原
著中的细节。而舞剧在此已经有意识提醒我们这一道具乃是一个“有
意味的形式”,所以同一个意象在同一场中居然特别出现了两次—一
次是黛玉出轿,一次是宝钗出轿,而且是从舞台右侧同一个位置走出
来。这显然是提示我们需要格外注意两位女主人公在人们—尤其是宝
玉—眼里和心里的形象:“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一
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一个“可叹停机德”,一个“堪怜咏絮
才”,一个“玉带林中挂”,一个“金簪雪里埋”。一个期待“质本洁来还
洁去”,一个希望“淡极始知花更艳”。
轿子的后两次出现,一次是在《省亲》,另一次则在《冲喜》。在
《省亲》中,轿子以黄色和华衮组合在一起,在《冲喜》中轿子则以
红色赫然成为宝、黛、钗三者关系的关键证物。元春的轿子,既是个
人的座乘,同时也是皇权的象征,所以是黄色的,因为与皇帝的畸形
的联系,轿子在这里也不只是个人身份的象征,也是某种所谓婚姻的
隐喻。与之对照,《冲喜》中的轿子,显然与《入府》中的轿子有更
内在的联系,不过,它也在很大程度上让我们可以借此反观元春的政
治婚姻,以及宝、黛、钗爱情所体现的宗法社会中无法最终解决的家
庭伦理困境与个体情感困境。
一开始,在大红色的花轿前,宝玉的舞蹈动作异常轻盈而欢快,他甚
至高高跳跃起来,表达他的冲动、兴奋、愉悦与幸福感。但随着花轿
的不断转动,随着轿中人最终由黛钗两人变成戴着新婚盖头的宝钗一
人,“喜庆”的氛围陡然被悲剧的氛围所取代。黛玉、宝玉,甚至宝
钗,面对这一旋转得令人晕眩的现实,不仅无力反抗,甚至不得不无
奈地被迫承认。我们看到黛玉从花轿中默默地穿过,默默地走向舞台
的后方,最后倒在一张美人椅上。她单薄的身体侧倚在椅子上,内心
无比悲凉,却除了泪水潸然,没有任何可以让我们感觉到的悸动。整
部戏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也在沉寂中提前“归彼大荒”。
就是这样,舞剧《红楼梦》让我们在一个个对比,一个个遥相呼应的
人物、场景和镜像中,整体性体会到了鲁迅先生所说的《红楼梦》的
深层意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华美的生命之林里,有真挚的大爱,有活生生的人物,有活泼泼的青
春,有歌有舞,有鲜衣珍馐,甚至有烈火烹油……但,这一切终将归
于沉寂。《红楼梦》终究是华美的挽歌,是对逝去的美好生命的怀恋
与追悼;但它是否同时又是挽歌式的礼赞,对青春和生命的礼赞,促
使我们更加珍爱乃至捍卫生命中美好的一切?
鲁迅先生说,《红楼梦》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先生紧接着又
说:“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一人而已。”
先生的判断,我们同意吗?我们这些舞剧《红楼梦》的观众也能如宝
玉一样,有同样的呼应和领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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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
碑学视野下的颜真卿
朱天曙

颜真卿的书法,历来受到不少批评,其中以南唐后主李煜、宋代米芾
和元代赵孟 最为典型。李煜说他的书法有王羲之之“筋”而失之“粗
鲁”,有“楷法”而无“佳处”,并把颜书形容为“叉手并脚田舍汉”,可
以说是历史上对颜批评最狠的话了。米芾批评颜楷“自以挑剔名家,
作用太多”,缺少平淡天成的趣味,还把颜、柳的这种“挑剔”视为“后
世丑怪恶札之祖”。赵孟 承认颜书为“书家大变”,但有“臃肿多
肉”的毛病,“童子习之,直至白首往往不能化”,这种毛病“无药可
差”,因而力倡师法晋人,主张回归“二王”书风。与李煜、米芾、赵
孟 的看法完全不同的是,宋代苏东坡视颜书如杜甫的诗一样,“雄
秀独出,一变古法”,并把颜书和杜甫诗、韩愈文、吴道子画并称,
以为“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黄庭坚则把颜真卿视为“二王后
能臻书法之极者”,评价极高。这两个方面的评价,实际上也显示了
颜真卿书风的复杂性。
中国书法史上,王羲之和颜真卿是两个最大的艺术流派,师“王”还是
师“颜”?宋代之后常常是交融在一起的。在苏东坡、黄庭坚等为代表
的宋代文人推动下,颜真卿的书史经典形象得以确立,这一艺术流派
从唐五代时期的孕育、成长而得到振兴,宋代人师法颜真卿,如同初
唐人师法王羲之。但到了元代,赵孟 力倡“二王”,师法颜真卿的书
家变少,直到明代中后期,颜书才重新受到重视。清代碑学兴起后,
颜真卿书风在实践上得到新的发展,走向新的高峰。
那么,碑派理论家眼中的颜真卿书法是怎样的?
清代初期金石学和文字学兴起,碑学得到振兴。活跃于嘉庆时期的阮
元写出了著名的《南北书派论》和《北碑南帖论》,提出“南
帖”和“北碑”的分野,明确地将书法分为“帖”和“碑”两大流派,标志
着清代碑学的形成。他提出了“书分南北”的概念,深入阐释了地域书
风。经学有南北之分,书法没有南北派吗?当然是有。在他看来,东
晋到南朝宋、齐、梁、陈为南派,主要是帖学;赵、燕、魏、齐、周
为北派,主要是碑学,并列出了南北两派各自代表的书家:南派有钟
繇、卫瓘、二王、王僧虔、智永、虞世南等,北派有索靖、崔悦、卢
谌、高遵、沈馥到欧阳询、褚遂良等人。帖和碑各有各的长处,他认
为南派是“江左风流,疏放妍妙,长于启牍”,北派是“中原古法,拘
谨拙陋,长于碑榜”。他的眼中,“短笺长卷,意态挥洒,则帖擅其
长;界格方严,法书深刻,则碑据其胜”。碑和帖是各有优长的,过
去不被人重视的“碑”法在他笔下得到的肯定,开启了清代“尊碑”风气
的先河。
在阮元看来,唐人书法取北派为多,颜真卿的书法也出自北派。唐朝
书家皆取法北碑,颜字从欧阳询、褚遂良而来,其源在于北朝而不
是“二王”一派。阮元评颜真卿《争座位帖》“镕金出冶,随地流走,
元气浑然”,指出了颜字的金石篆籀之气。又评颜字“不复以姿媚为
念”,在审美趣味上和“二王”不同。阮元把颜真卿的遒劲书风和以“二
王”为代表的姿媚书风区别开来,并称颜书中的《争座位帖》为“行书
之极致”。他提出,如果将颜真卿归于“二王”一脉是“殊无学识”的,
突出了“颜行”书风是“二王”书风基础上新生的一脉,是和“二王”书风
并行的一个行书系统。这种认识,发挥了宋代黄庭坚的看法。黄庭坚
认为“二王”之后,只有张旭和颜真卿能得其新处。在《题颜鲁公麻姑
坛记》中,黄庭坚说颜真卿“体制百变”,“皆得右军父子笔势”。在
《跋洪驹父诸家书》中,又说颜真卿“虽自成一家,然曲折求之,皆
合右军父子笔法”。这些看法,都是黄庭坚强调颜字与王字的“合”,
阮元强调的是颜字与王字的“异”。在《石渠随笔》中,阮元认为颜真
卿的《祭侄文稿》书风也源自北碑,认为颜书“转折钝锐”,“元气淋
漓”,似石刻般的苍劲质朴。在用墨和章法上,颜真卿行书浓淡相
宜,枯润相佐,这种“书写感”是石刻所无法达到的。
阮元对颜真卿评价甚高,在实践上也多取颜字。阮元初学楷书即从颜
楷入手,行书上学过颜真卿的《争座位帖》,以书风实践来体现他对
颜真卿的推崇。其早期作品笔画浑厚圆润,点画、转折处都有颜体特
征。阮元倡碑,但在实践上仍然是帖学一派,而早期的金农、郑板桥
都已走向师碑破帖之路了。
阮元之后,包世臣是清代碑学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人物。在阮元“扬碑
尊帖”的基础上,包世臣进一步从技法角度阐述他“扬碑抑帖”的思
想。其《艺舟双楫》对北碑书法的渊源以及审美进行了详细的讨论,
并推崇唐碑。他在《历下笔谭》中以生动形象的比喻评论唐人书法,
其中有对颜真卿的讨论。
包世臣将颜真卿的书法比作“耕牛”,认为其稳重实在而有利于“民
用”,强调他的“中实之法”。在《论诗绝句》中,包世臣认为颜字的
宽博厚实,来源于汉碑《郙阁颂》。《郙阁颂》为东汉建宁五年(一七
二)的摩崖刻石,用笔圆转而有方折,大气磅礴,在汉碑中属于雄壮朴
茂一路,颜真卿楷书也有相类似的特征。他又称《裴将军诗》为“隶
笔作之”,有“草隶”之风。包世臣的这些看法突出了颜真卿书风中与
隶法相通的金石趣味。
南京博物院藏包世臣《行书箴赞语四条屏》是其学颜的作品之一。这
幅作品,字形学苏轼,趋于扁平,笔画转折处则有颜楷之风,顿挫明
显。包世臣在四十五岁时得到北朝碑版的拓片,书法上也以北碑为师
法对象,用碑的方法来写帖,创作并不成功,后来也受到很多人的批
评。五十九岁后,他再次回归“二王”,较多研究和临写王羲之的作
品,其中也有学颜作品。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包世臣七十岁时为吴让
之书《楷书坡老语轴》,书风学苏轼和颜真卿。七十岁的包世臣还临
写了《祭侄文稿》送给学生刘廉方,并写下“平原三稿,以《祭侄
文》为最奇纵”的跋语。包世臣早期对颜体行书并不喜欢,晚年转而
推崇,一直在学习颜真卿作品。
晚清碑学理论的集大成者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提出了更为偏
激的碑学理论,把中国书法推向碑学“一边倒”的边缘。从阮元的“扬
碑尊帖”,到包世臣的“扬碑抑帖”,再到康有为的“重碑贬帖”,将整
个时代的书风推向了碑派格局,一直影响到今天。
康有为指出清代碑学已经取代帖学的事实:“碑学之兴,乘帖学之
坏,亦因金石之大盛也”,他贬低帖学和唐碑,提倡取南北朝碑之
法:“迄于咸同,碑学大播,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写
魏体,盖俗尚成矣。今日欲尊帖学,则翻之已坏,不得不尊碑;欲尚
唐碑,则磨之已坏,不得不尊南北朝碑。”康有为批评唐碑,推重北
碑,认为学碑就要取法北碑。在提倡北碑上,康有为实承阮、包一
脉,但如何评价颜真卿的书法,康有为和阮元、包世臣有所不同。康
有为对于颜真卿多有贬意,他用“肥厚”之病来形容颜真卿为代表的中
唐楷书。
康有为看来,唐朝的书法有“三变”:一是初唐诸家并驾齐驱,书风皆
尚清爽刚健;二是唐明皇李隆基时期,书家们为了迎合君主的喜好,
书家皆宗肥厚,无骨气;三是唐显宗之后,书家对肥厚矫枉过正,书
法只重视清劲骨气。康有为将颜真卿楷书划分为“肥厚”派,论其笔下
极尽矫揉肥厚之意,丧失骨气。他在论魏碑时也谈到了颜楷。康有为
认为魏碑“人巧极而天工错”,魏碑书法高超,给人浑然天成的感觉,
是唐碑远不能及的。讨论碑学,有了魏碑即可,南、齐、隋各碑皆可
以不要,而欧、褚、颜、柳的“唐楷四家”是违反自然天趣的“矫揉造
作”。
除了批评颜楷的“肥厚”,康有为还认为颜真卿的楷书“丧失古意”。
康有为讨论清代书法,提出了“四变”说,即“康雍之世,专仿香光(董
其昌);乾隆之代,竞讲子昂 ;率更
(赵孟 ) 贵盛于嘉道之
(欧阳询)
间,北碑萌芽于咸同之际”,又提出“书有古学,有今学”的看法。古
学指晋帖、唐碑,今学指北碑、汉篆。康有为的说法并没有看到颜真
卿在清代书风之变所扮演的从“古”到“今”的重要角色。他批评颜
楷“矫揉肥厚”,并不能对颜真卿在书史上的地位加以否定。他也承
认,后世善于学习王羲之的,只有唐代的颜真卿和五代的杨凝式。
尽管康有为批评颜真卿为代表的唐人书风,在具体作品上,却又对颜
字多做肯定,从碑学的立场加以表彰。包世臣论颜书是“章法笔法全
从《郙阁》出”,康有为钟爱体法茂密的汉代《郙阁颂》,沿用了包
氏所论,认为颜真卿的章法结体继承了《郙阁颂》的刻石意味。他认
为颜字中的《送裴将军诗帖》雄强劲逸,《宋开府碑》高浑绝俗,
《八关斋》体厚雍容,《麻姑仙坛记》苍劲,《多宝塔碑》丰满整
齐,《郭家庙碑》端谨平和,等等。他眼中的颜楷,由清劲而得美
观,再由丰整而得雄壮,倡导后世学楷书的人不能不重视颜楷,可见
他对颜真卿书法是一种复杂的心情。康有为早年从《乐毅论》《九成
宫》入手,临习过唐碑,光绪八年(一八八二)他在米芾的贬低唐楷的基
础上,认为欧、虞、褚、薛已是“浇淳散朴、古意已漓”,初唐书家
的“古意”已经很薄弱了,到了颜真卿和柳公权,更是失去了“古意”。
关于颜、柳的笔法,苏东坡早就说过:“锺、王之迹,萧散简远,妙
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
翕然以为宗师,而锺、王之法益微。”苏东坡认为颜、柳是晋人和唐
人两系的分界,颜、柳入古生变,锺、王萧散简远,形成书法中的两
系风格。米芾对颜楷曾大为批评,认为以“颜体”为代表的唐楷极尽矫
揉雕饰,离“二王”萧散之法越来越远。康有为认同米芾对颜书的批
评,认为颜书“无古人之意”。他还把颜书与刻工拙劣的碑版相提并
论,提出“古意灭尽”“无复古人渊永浑厚之意”的批评。康有为批评颜
真卿的“卑唐”论,是为其鼓吹北朝书法所做的铺垫,并不是客观的评
价。到北京后购得汉魏六朝碑刻多种,书法观念大变,改为推重北
碑,学习《石门铭》《经石峪》《云峰山石刻》等居多。传世康有为
的作品多用圆笔取浑,取平画宽结之法,这种书风与颜真卿多有相通
之处。
清代以来碑派实践的兴起,颜真卿书法艺术流派迎来了新的发展力
量。从清初的傅山、石涛,到金农、郑板桥、伊秉绶,再到晚清的何
绍基、赵之谦、翁同龢等人,都在创作实践中融入了颜风,并在实践
中不断丰富了颜真卿流派的艺术内涵。傅山以颜字作小楷,石涛以颜
字入画,金农以颜字作写经体,郑板桥融颜作“六分半书”,伊秉绶以
颜行法和隶书结合,均有了新的生机。晚清何绍基传其家学,以颜体
为根基,融合欧风和篆籀用笔,开拓了颜真卿艺术流派的新境界。赵
之谦早年取颜,后以魏碑融合行书,其稿书和颜行相表里。翁同龢更
是颜派的中坚。
颜真卿书法流派在清代艺术实践上何以能得到了大的发展?这
是“碑”和“帖”互相融合的笔墨探索,它们的调和与互动成为近现代书
法发展的新趋向。阮元、包世臣、康有为在推重碑学的同时,把颜真
卿放在碑学视野下进行品评和讨论,颜字与“二王”的“异”和“同”得以
揭示,并从颜真卿书迹中得到启发,使颜体书风得到新的发挥,与碑
学运动一起,成为近代书风的重要呈现。
苏东坡、黄庭坚对颜真卿书法的历史定位无疑是十分有价值的,颜真
卿书法流派在后代也得到了极大发展。但李煜、米芾和赵孟 对颜真
卿书法的批评,难道没有道理吗?较之东晋、北朝时期的楷书,颜书
在审美意义上有了明显的变化,使唐楷在中唐时期形成崭新的面貌,
明显不同于初唐,其雍容宽博的书风构成了新的楷书系统,字形变
大,强化起笔和收笔的“顿”和“挫”,在笔画起止的两端以及点、钩、
翻折处都增加了“顿挫”“挑剔”的装饰笔法,用来丰富和弥补楷书放大
后的空乏。这一点,与晋人的“一拓直下”完全不同,也是颜楷受到批
评的重要原因。颜真卿楷书以字的笔画为结束单位,笔笔独立,字字
独立,形成了新的审美样式,改变了自晋楷成熟以来,与行书笔法相
互贯通的用笔规律,初学者学颜楷而不能衔接“二王”一路行书的原因
就在于此,历史上学颜楷的大家如清代钱沣这样的人都因过于“顿
挫”而生不畅之弊。颜真卿楷书今天还能学吗?当然能学,关键是如
何学。这一方面,明代董其昌以小写大,注重连贯,消解顿挫,清代
何绍基以篆隶笔法融入,楷行两合,都是善于学颜的典范。
值得注意的是,颜真卿的行书在“二王”之外融入金石趣味,历来受到
重视,罕有批评的声音,就连米芾也以“杰思”“天真”加以推重。颜行
打破清一色的晋人写法而建立起“唐行”的模式,是行书书风
从“妍”到“质”的先导者,推动行书体系的多样化发展。清代碑学兴
盛,重质轻妍,颜行实际上已开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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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
服制与服治
——从《明史·舆服志》看朱元璋的服饰治理思想及实践
吴修成

近年来,“汉服热”持续升温,从旅游体验逐渐走入了日常生活。其
实,六百多年前的明朝,在经历契丹、女真、蒙古等民族服饰浸染之
后,汉服再次崛起。所不同的是,今天的人们大都是怀着新鲜、休闲
的心情穿汉服;而在明朝,衣服的构件、颜色、材质、式样、尺寸、
纹样、佩饰、使用场合等都不能随意任性,特别是皇室、贵族、官员
的服制更是规定严格,不得僭越,否则可能受到惩治乃至丢掉性命,
是妥妥的“政治服饰”。
“政治服饰”在《明史·舆服志》所载的洪武服制中体现得非常明显。
这正是朱元璋所需要的。朱元璋可能是历史上最为重视服饰治理的皇
帝之一,《明太祖实录》称明初冠服“斟酌损益,皆断自圣心”。《明
史·舆服志》提及洪武年间三十一年中十八个年份的服制,平均不到两
年就增添或变更一次;而提到其他皇帝确立或更改服制的年份或时段
的数量为嘉靖八个,正德四个,弘治、万历各三个,永乐两个,洪
熙、宣德、天顺、景泰、成化各一个,其余均为零。由此可见,朱元
璋确立或更改服制的次数近整个明朝之半。
服饰是政治的外衣。朱元璋频繁增添或变更服制,意在通过持续的服
饰变革来跟上他的政治步伐。洪武四年 皇后常服由一年前
(一三七一)
的“诸色团衫”变为“真红大袖衣霞帔,红罗长裙,红褙子”,高贵、祥
和的中国红铺满全身,更能彰显皇后威仪。洪武二十六年 杂
(一三九三)
职未入流职官没有穿朝服的资格,但在四年后获得了使用朝服并比照
九品官的资格。为寻求突显帝王之尊的最佳方式,有些服制还经历了
自我否定,皇帝冕服的颜色在洪武年间就出现了从“玄衣 裳”到“玄
衣黄裳”再到“玄衣 裳”的反复。经过与时俱进的变革,咸别等威的
服饰制度逐渐趋于合理和严密。
在等级服制下,穿戴者地位越高,其服饰就越为复杂,所谓“欲戴王
冠,必承其重”。帝后之服最为精致,其他上层社会成员的服饰也足
够精细。单以洪武五年(一三七二)一品命妇礼服的头饰为例,其特髻上
有翡翠松五株、口衔珠结的金翟八个,正面有珠翠翟一个、珠翠花四
朵、珠翠云喜花三朵,后鬓有珠梭球一个、珠翠飞翟一个、珠翠梳四
把、珠帘梳一把、三个云头相连的金钗一支、金簪两个,此外还有珠
梭环一双,繁缛复杂的饰物甚至给人以压迫、束缚之感,可谓达到了
汉族妇女头饰的顶峰。官员服饰的细节也是到了极致,文官常服的衣
长为“衣自领至裔,去地一寸,袖长过手,复回至肘”,像是衣制说明
书。复杂精细的服饰正可彰显穿戴者的身份,昭示等级秩序的森严。
洪武朝不仅对皇室、官员、命妇的服饰进行严密规制,还将士人、底
层民众、宗教人士等各阶层人群纳入服饰治理。跟明代以前的《舆服
志》相比,状元冠服首次在《舆服志》中出现,内使、庶人、乐工、
外藩、僧道等人的冠服第一次在《舆服志》中被记载得如此详尽。例
如,同为平民女性,民间妇人、未出嫁女子、婢使、小婢使的服饰各
有不同。
经过朱元璋的规划,为政治服务的服饰制度在洪武朝全面建立,其中
不少服制成为整个明朝的服饰标准。部分服饰出道即为高峰,由绛纱
袍、绛纱蔽膝、赤舄等组成的近乎通体红色的通天冠服,为皇帝专
用,于洪武元年定制,并为明朝历代皇帝所传承。其他如命妇、内外
官亲属、侍仪舍人、校尉、刻期、教坊司艺人、王府乐工、军隶、僧
道九类人的服制,也运用各种可视化的物象来确立等级尊卑,亦全部
定制于洪武时期并延及后世。
朱元璋不但以严明的制度确立服饰尊卑,也对服饰进行了严格治理,
以保证这种由服饰所彰显出来的礼制下政治秩序的稳定。对于无视服
制秩序的,无论职位高低,皆予以惩戒。开国名将廖永忠因僭用龙凤
纹装饰而被赐死,军士因僭用金银装饰的靴子而被砍脚,乐伎因违制
穿华丽的衣服而遭割鼻。在洪武朝,宦官服饰受到严格限制,无祭
服、无朝冠和幞头,其规格明显低于官员,永乐之后宦官服饰才开始
突显并渐成尾大不掉之势。
按照孔子“不知礼,无以立也”的论断,不通晓礼仪衣冠,就与禽兽无
异,无法立身。在这里,服饰既是有形的物体和形象,更蕴含着政治
治理、社会伦理的隐性内涵,远远超越了其御寒、蔽体的初始意义。
朱元璋之所以对服饰投以持续的热情,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服饰可以分
亲疏、辨贵贱、明君威,有助于维持中央集权统治。
朱元璋希冀通过服饰差异建立一个尊卑有序的社会。在洪武朝,等级
元素如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地出现在各类人群的服饰中。首要是强化君
权。皇太子、群臣的冠服比之皇帝的同类冠服在构件、数量、颜色及
材质上全面缩减或降级;品官见尊长时要穿有别于见皇帝的衣服,另
制梁冠、衣裳、袜舄、佩绶等;皇帝身边应值守卫的武官,其朝服和
公服均别有服色。官员服饰也严格分等,其朝服在梁数,立笔折数,
香草段数,附蝉、革带佩物、玉佩、绶环的材质,绶的颜色和图案,
是否用笼巾貂蝉或插雉尾,革带是否钑花等方面均有差异。靴子也成
为一种等级服饰,洪武二十五年 要求庶人和皂隶伴当不许穿
(一三九二)
靴,而文武官的父兄、伯叔、弟侄、子婿可以穿靴;穿靴还要区分场
合,校尉、力士入宫值班须穿靴,出外则不许。看来,通过服饰来认
识等级社会不失为一种科学而有效的方法,尊卑之别,望而可知。
洪武帝这么做的目的,是希望通过服制引导人伦风俗和社会治理。他
尊重儒学和士子,亲自设计士子服式,“太祖亲视,凡三易乃定”;又
关心生员在烈日中行走而赐其大帽以遮阳。他重视农业和农民,农民
可以穿 、纱、绢、布,商贾只能用绢、布;农夫可以戴斗笠、蒲笠
出入市井,而不从事农业者则不许。他重视民风民俗,尊老优老,对
年高德劭之人单列服制;鼓励婚姻,平民男性结婚可穿九品官服。从
服制中也可见证女性、艺人的社会地位。命妇除朝见君后及参加祭祀
穿礼服外,在家见公婆及丈夫也要穿礼服。艺人地位卑贱,乐妓须穿
戴有职业歧视的明角冠、皂褙子,不能同于民妻;教坊司伶人须戴有
侮辱色彩的绿色巾,不能同于庶人所戴的四方平定巾;对艺人而言,
服饰成了一种压迫工具。
可以看出,朱元璋重视服饰并积极作为,建立了分级、分类的服制体
系。那么,如此细密周备的服制又是据何确立的呢?
朱元璋尊重民族传统,重视礼治,登基不到四十天就颁发了“衣冠复
古诏”,以行政命令的方式推动“汉服热”。其服制体现出传承与创
新、尊古与变通、礼制与实用的交融,乃是斟酌损益后自成一代之
制。他改定命妇朝服和常服,缘于命妇服饰依其夫官爵而定的古礼。
古时,如果天子诸侯服衮冕,则皇后与夫人服翟衣;进入明朝后,群
臣不用衮冕而用梁冠,则外命妇也不该用翟衣而应改用大袖衣。朱元
璋传承“亲亲”“尊尊”的伦理政治,追求皇基永固,对子孙后代、兄弟
包括他们的女眷极其照顾,皇家子孙在服制上至少能享受到六品官礼
遇,子孙的妻子也有封号和相应服制。当然,支出庞大的皇族禄饷也
加重了政府的财政负担。
除以礼教民外,朱元璋亦重视以乐化民。洪武朝乐舞多样,乐士冠服
配套规整,繁复华美。以“平定天下之舞”的舞士服为例,一是构件
多,包含冠、窄袖衫、衬衫、大袖罩袍、裙、袴、拥项、结子、束
带、束腰、臂衣、靴十二种;二是颜色多,有黄金色、紫、青、白、
红、皂、蓝青、绿八种;三是用金多,有黄金束发冠、销金罩袍、销
金裙、销金汗袴、销金缘、涂金束带六种含金饰件。需要说明的是,
洪武年间的朝会不用女乐。
服饰既要传承礼乐教化,更要为现实政治服务。朱元璋恢复汉家衣
冠,强化服饰治理,是出于对元朝乃至辽金以来服饰乱象的拨乱反
正,是其“驱除胡虏,恢复中华”政治主张在服饰领域的实践,当然,
在实施中也不乏矫枉过正。与周汉唐宋等朝君臣通用冕服不同,明朝
只有皇帝、皇太子、亲王、郡王等皇室成员才能使用冕服,进一步突
显皇权。为了强化官员等级,他创造了最具明朝特色的补服,文禽武
兽的补子纹样巧妙地丰富了官服的等级体系。
或许是多疑性格使然,朱元璋喜欢事事亲为,独断专行,而且精力过
人,有政治追求,统治严苛,手段铁血,在位长达三十一年之久,再
考虑到明朝皇权的强大,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就带来了纷繁而严密的
等级服制。纵观《明史·舆服志》及相关史料,朱元璋于整个洪武一朝
都高度重视并坚持不懈地推动服制改革和完善,全面确立了明朝的服
制体系,突显了礼治教化,强化了社会治理,并推动明朝服制成为汉
服的集大成者。
需要指出的是,等级森严、规定细密的服制,不可避免地禁锢了官民
思想,窒息了社会生机,扼杀了个性追求;而且,服饰作为一种生活
化、世俗化的日用品,自有其本身的存在和发展逻辑,不可能与政治
完全紧密关联。制度要求的是服从和执行,但从其实施之日起就一直
与逾制相伴随,只是反抗规模有大有小,挑战方式有明有暗。朱元璋
之后,服饰越礼逾制现象频出,以致到了万历年间,市井男子冠服多
同于官员,妓女服饰也与命妇一般,等级森严的服制逐渐走向了崩
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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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
《七克》与晚明中西文明互鉴
魏京翔

英敛之先生曾在《万松野人言善录》中说:“野人用心细想生平所见
的各书,以修德改过当作性命交关的,莫过于《七克》一种。”《七
克》“痛言七罪之丑恶,复盛陈七德之美好”,于劝善修德方面见解颇
为深刻,于克罪改过等实践方面论述颇为详细。其中所蕴含的道德修
养实践功夫能够引导人们去恶向善,具有重要的意义。不同于清末西
方诸国凭借武力强加于我国的“开放”,作为晚明耶儒互动的产物,
《七克》所代表的中西文化交流是以平等对话的模式展开,是明末士
林在寻求儒家道德权威重建的过程中发现的另一条路径。
《七克》的作者庞迪我 ,是出身于西班牙的来华传教
(Diego de Pantoja)
士。一五八九年,庞氏加入西班牙耶稣会,并于一五九六年自葡萄牙
里斯本启航前往亚洲,正式开启他的宣教人生。在印度果阿度过半年
后,庞迪我于次年进抵澳门城。在此期间,他努力研习中文及儒家经
典,对有明一朝的中国产生了深深的钦敬,这也为他日后在华的社会
活动奠定了基础。万历二十七年 ,庞迪我利用前往广州参加
(一五九九)
贸易集市的机会进入中国大陆,开始了他长达二十年的旅华岁月。
万历二十八年(一六〇〇),庞氏在南京首次见到了意大利传教士利
玛窦,两人一见如故,遂共同前往北京向大明皇帝进献礼品,庞迪我
也成为第一个进入紫禁城的西班牙人。此后,他们还获得了明廷的许
可,得以居住京师并领取朝廷俸禄,这被视为西人来华后前所未有的
重大成就。
利用在京长居的优势,庞迪我得以有更多机会与中国士大夫进行讨论
和交流,其中不乏当时名士,如徐光启、李之藻、杨廷筠、王徵、李
贽、叶向高等人,并凭借高尚的道德与卓越的学识,赢得了诸多中国
士人的尊重。万历四十二年(一六一四),庞迪我在京刊行了他最重要的
中文著作《七克》。作为东渐之西学,此书中很多内容源自欧洲中古
时代“美德与恶行”的专论,并杂糅了诸多天主教圣徒关于伦理道德的
阐述。正如其书名所写,“七克”,重点在于“克七”。《七克·自序》
中云:“地狱之火,此树薪之,故曰去私欲而地狱火自无矣。”所谓去
私欲,就是克服人类的“七罪”,按照庞氏的说法,此七端为:伏傲、
防淫、解贪、塞饕、熄忿、平妒、策怠。针对上述罪愆,《七克》亦
分为七章,每部分皆引用西方圣贤名言或轶事提出解决之道,即“夫
人心之病有七,而瘳心之药亦有七”,即所谓“七德”:以谦伏傲、以
恕平妒、以惠解贪、以忍熄忿、以节塞饕、以贞防淫、以勤策怠。探
究《七克》的西方思想渊源,就是斟酌以“七德”克胜“七罪”的思想流
变。
利玛窦认为儒家学说是以自然律为基础的伦理社会哲学,其义理极少
与基督教义相悖。作为利氏的亲密助手,庞迪我也表现出同样的态
度。他不仅努力研习四书五经,而且在《七克》中多次援引儒学章
句,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中土圣贤言:亲亲而仁民”
(《孟子·尽心
篇》)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可见,《七克》成书,除了有赖于庞氏丰
厚的西方学养外,明末儒学对他的浸润也功不可没。
晚明以降,明王朝早已朽坏不堪。东林党人崛起后,他们将大明的颓
波靡风部分归因于伦理道德的失落。对于顾宪成、高攀龙而言,人伦
大德乃是天之常道,其价值是不朽的,代表着治世的永恒准则。有鉴
于此,如何重建儒家道德的权威性,就成为晚明有识之士迫切关心的
问题,而《七克》这类由西人撰写的伦理学著作,似乎给了他们可资
借鉴的另一种选择。
庞迪我作为饱学的西士,清醒地意识到可以利用道德议题拉近与明末
士大夫的关系,为宣教打开方便之门。
为了表明自己的道德观,庞迪我在《七克》自序中开门见山地指出了
大明道德危机的缘由:“克欲修德,终日论之,毕世务之,而傲妒忿
淫诸欲卒不见消,谦仁贞忍诸德卒不见积,其故云何?有三弊焉。一
曰不念本原,二曰不清志向,三曰不循节次。”并从基督宗教的立场
给出了晚明道德权威重建的基础:崇信上帝 (念本原)、修身养性以近
上帝(清志向)、按照从个人到群体的顺序完善道德(循节次)。
作为来华传教士,庞迪我写作《七克》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让读者相信
上帝是道德的本原,唯有上帝才是一切道德的权威,这是庞迪我以基
督教义中的伦理观对阳明心学将“心体”或“良知”作为道德准则的直接
反驳。
然而,尽管庞迪我在《七克》中明确阐释了上帝作为道德权威的不容
置喙性,明末的士大夫们却似乎对此有着自己的理解。万历两淮巡盐
使彭端吾在其为《七克》所作的序中写道:“近世学者,只信即心之
学,不解原天之心。素无止定之功,妄言随欲皆善,驾慈航而殒命,
握至宝而丧家,无明师友以导之,和毒腊其杂进矣,夫用七德克七
情,以理治欲,实以心治心也。”在他看来,只有一个超然于物外
的“实体”才能充当道德权威,用源自它的“理”来约束欲望,才能将客
观的伦理标准内化为个人的道德,才能达到“以心治心”的目的。《七
克》中描述的“上帝”恰好符合彭端吾心中的“实体”形象,他意欲借
助“上帝”重新树立晚明的道德权威,并通过书中的修德之法来重塑道
德标准,抑制泛滥的欲望并重建社会秩序。只是这样的“上帝”,离庞
迪我的基督信仰相去甚远。
崇祯左都御史曹于汴在他为《七克》所作的序中亦表达了与彭端吾相
似的观点。曹说,人的本性是由“天”或“上帝”所赋予的,而人的欲望
则是由“情”所生发而来。人应该遵从本性,但要克制情欲。
表面看来,曹于汴似乎又回到了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老路
上,只是他摆脱情欲束缚的办法是遵从“上帝”,即“化其情者,率上
帝而已矣”。曹氏首先强调本性与“上帝”的关系,将其解释为“上帝降
衷之性”或“吾天命之性”,但这种叙述逻辑明显与《中庸》里的“天命
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相似,儒生的“天”与基督教徒
的“上帝”已然有了重合感。在其后的表述中,曹于汴更是将“上帝”直
接置换为“天”,认为“知天斯知人,知人者,知其性也。共戴一天,
共秉一命,共具一性,可知也”。这种一边强调“上帝”的道德权威
性,一边将儒学中关于“天”的概念融入其中的做法,实在很难让人相
信他对基督教义有多少真正的认识,由此也可见,晚明士人阶层的着
眼点始终没有离开社会伦理的范畴,而对基督教义中的宗旨,如永恒
的救赎等,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兴趣。尽管庞迪我竭尽所能地将基督教
义置于《七克》一书并在自序里明言,“修德克欲者,惟是蠲洁其一
心以媚兹上主”,但士大夫们似乎只是将其看作解决社会道德危机的
一剂良药,忽视了庞迪我传教的本心。郑以伟在《七克·序》中
说,“读之若立射候之下,不觉令人恭”,汪汝淳更是称赞《七
克》“一洗文人之陋”是“世人药石”,但两者均未提及“上帝”或“天
主”事宜。
总之,在这场以晚明重建道德权威为主旨的中西对话中,双方都表现
出了足够的文化自觉。就明末的士大夫而言,他们虽然对以《七克》
为代表的“西学”劝善书推崇备至,但对作为其真正内核的基督教义
却“置若罔闻”;至于庞迪我,他必然是想以晚明日渐堕落的伦理道德
作为突破口,以“补儒”为途径,进而达到“中华归主”的目的。只是,
我们实在无须为这样的文化“误读”扼腕叹息,毕竟《七克》不仅为疏
解晚明的道德困境提供了一个门径,也为中西思想文化交流提供了一
个可资借鉴交流的文化平台。
百多年前,梁启超先生曾说:“明末有一场大公案,为中国学术史上
应该大笔特书者,曰欧洲历算学之输入”,但从中西文化比较的立场
看,晚明儒家道德论与西方伦理学的相遇,或许更深刻,因为这是文
明互鉴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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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培凯
宋画中的茶器
长期以来,人们研究唐宋茶器,主要靠的是文献,如陆羽《茶经》、
蔡襄《茶录》、宋徽宗赵佶《大观茶论》、审安老人《茶具图赞》
等。一般讨论陆羽创制茶器,是说陆羽创制了二十四种茶具,但是,
《茶经·四之器》却共列二十五器:风炉 、筥、炭挝、火 、
(灰承)
、交床、夹、纸囊、碾 、罗合、则、水方、漉水囊、瓢、竹
(拂末)
、鹾簋 、碗、熟盂、畚
(揭) 、札、涤方、滓方、巾、具列、都
(纸帊)
篮。或许古人是为了方便,以十二的倍数,泛说“二十四”,形容创制
的茶器既多又规整。还有一个说法是,都篮是盛放容纳茶具的器具,
所以不算在二十四器之中。其实,陆羽创制的茶具当中,有许多不是
通常说的“茶具”,而是煮茶煎茶使用的水火器。到了宋代点茶的器
皿,蔡襄《茶录》列有茶焙、茶笼、砧、椎、茶钤、茶碾、茶罗、茶
盏、茶匙、汤瓶十器,省略了水火器。赵佶《大观茶论》列了罗、
碾、盏、筅、瓶、杓,几乎只剩下了瀹茶器与饮茶器。南宋审安老人
《茶具图赞》则列有十二器,相对较为完备,但也跟《茶录》一样省
略了水火器。
阎立本《萧翼赚兰亭图》(局部)

近几十年来,因为考古文物的出土与发现,如法门寺地宫的茶器、吕
大临家族墓的茶器,都呈现了实物佐证,对唐宋茶器因此有了更清晰
的认识,特别是茶器的材质与瓷器烧造和施釉的技术。同时,我们也
发现不同瓷窑烧制的精品,可以在同一批埋藏的窖藏或墓葬中出现,
显示古代茶人对茶饮瓷器有着多元多样的喜好。
浙江大学出版社的《宋画全集》,又利用高清影像技术,在全世界收
集宋画数据,为宋画解读提供了新的视角与材料。黄晨整理《宋画全
集》中与茶饮相关的图像,撰写了一本《宋画茶韵》,联系文献资料
与文物茶器,尽量解析唐宋茶饮如何使用茶器,让我们进入唐宋饮茶
的情景。用他的说法,就是:“将茶文化中原本雾里看花的一些节点,
做了祛魅和还原,俾使画里画外,茶味隽永。”他对宋画做了极其仔细
的梳理,对画中涉及茶事的图像分析入微,认为茶事入画,大致有三
种类型,一种是茶具的描绘,一种是茶事的渲染,再有就是日常生活
中的茶。这些图画中最可关注者为雅集与游园,其次则是人物图,其
中往往有对茶事的细节描绘。
为了显示宋画中的茶事,这本书共分五章:第一章讲述宋画中所表现
的宋人生活,展示宋人对生活美学的关注。文人雅士的琴棋书画诗酒
风流之外,一般士民也讲究插花、烧香、点茶、挂画。第二章梳理唐
宋茶书文献,分析当时茶仪、茶器和典故。第三章以传世宋画中的茶
事描绘对应文本叙述,还原唐煎宋点的仪轨,以及茶器形状与色调。
第四章以宋画为据,讲述宋人茶生活的细节,以及喝茶的场景。第五
章从茶艺到茶道,探究“茶禅一味”的原委,还原“吃茶去”的初心。
仔细观察《宋画全集》的高清图像,可以发现许多文献没有提供的场
景与茶器的实物形象。如《商山四皓会昌九老》 这样的
(辽宁博物馆藏)
长卷中,观测点从草堂论书画的场景,移到侧厢的茶房,就会发现,
茶房中有书僮扇风煮水,旁边的茶桌上整齐叠放着茶碗茶盏。茶房外
面,另有一僮跷脚休憩,显然是来回行走、提瓶点茶的茶僮,随时为
赏画论道的雅士提供茶饮之乐。从现藏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的《饮茶
图》中,更可推想大户人家室内饮茶的场景,窥知僮婢煮茶与上茶的
情况,反映茶饮从茶炉煎煮到呈进内室,以供主人饮茶的流程。画中
的青衣小鬟托着茶盘一路行来,进到内室,主妇正在室内静立候茶,
形成宋人生活中闲雅的画面。
宋画中常见的茶器,有茶炉 、
(风炉/燎炉) 、汤瓶、茶碗
(铫子/铛) (盏/
杯)、盏托、茶碾、茶匙和茶筅,经常出现在宋画之中。黄晨在书中指
出:
首先可以拿来观瞻的是《萧翼赚兰亭图》,此题画作在《宋画全集》
中有三件,一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一藏于辽宁省博物馆,另有一件
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前两件都有关于煎茶的场景描绘,北京的较
为清晰而简略,辽博的略有漫漶但陈列更为完备。《赚兰亭》的图像
上,可以看到白色的茶碗与黑色的盏托,《茶经》曰:“邢瓷白而茶色
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画中的白色茶碗是否为邢窑不好
说,但一定不是《茶经》所推崇的越窑。而唐人煎茶不用的盏托是宋
代点茶必需之物,出现在表现唐人故事的画面中也算是画家无意流露
的时代特征吧。

黄晨读画十分仔细,也为我们指出,宋人想象中的唐人饮茶,选用茶
碗,并不一定是陆羽极力推崇的越窑青瓷。宋画是宋人所画,画唐朝
饮茶,当然是出于后代对唐人生活场景的想象,有臆想的成分,不见
得忠实呈现了唐代实况。但是,唐人饮茶也不可能人人都遵循陆羽所
说的“邢不如越”法则,非得用越窑青瓷作为茶具不可。陆羽推崇越窑
茶碗为最,也就是陆龟蒙赞叹的“秘色瓷”茶盏:“九秋风露越窑开,夺
得千峰翠色来”,是皇家宫廷使用的贡器。秘色茶碗等级虽高,并不能
排除有人爱好精美纯白的邢窑茶器。从唐到宋,邢窑到定窑的白瓷,
如银如雪,风格精美细致,一直传承有序,近年来定窑考古发现的瓷
器可以作为明证。同样的情况,我们还可从吕大临家族墓的发掘,同
时出土了珍藏的建窑兔毫茶盏与定窑白瓷茶盏与盏托,看到北宋人虽
然最为崇尚建窑黑瓷,但也不排斥精美大方的白瓷茶碗。
黄晨书中,继续探讨《萧翼赚兰亭图》所提供的饮茶图像数据:
辽博所藏图画可见的茶器有:风炉、茶铫、竹 、茶盏、茶托、具
列、鹾簋、熟盂、水方、瓢、火 ,比故宫所藏多出了火 、水方等
物。画中有一个木制承案,之上的三足风炉足间开窗与《茶经》相
类,炉颈两耳置环,通体也是光素无有文字藻饰,迹近故宫藏画中的
三足泥炉。承案上尚放有鹾簋,其中斜伸出来的就是用来舀盐花
的“揭”了,而鹾簋的合盖就放在具列上靠近风炉的地方,已经模糊
了。司茶人的脚边斜躺着火 ,最前方的瓦盆应是水方,《茶经》
说“水方以椆木、槐、楸、梓等合之,其里并外缝漆之,受一斗”。画
中的看起来更像是瓦制,宋代的一斗合今天的6.7升,按体量看应该不
差,且其中还漾着一把瓢。与北京所藏比较,这些多出的器物增加了
细节,更加准确地还原了煎茶的场面。两画相同的白碗黑托,展示的
是宋人的饮茶习惯与审美。

这样细致的探讨,对比两幅《萧翼赚兰亭图》绘画的茶器,以图像对
照陆羽《茶经》的文献数据,为我们提供了唐宋饮茶的形象细节。特
别是指出茶器的安放与彼此之间的关系,对煮茶的流程,有了清晰的
视觉展示,鞭辟入里,实在难能可贵。
宋人喝茶成风,不分贵贱,雅俗共赏。宋徽宗赵佶《大观茶论》论及
当时的饮茶风尚,认为是太平盛世景象,得意万分。在《大观茶论》
中,他大谈饮茶反映了人民安居乐业,有余暇品尝茶趣,更盛赞龙团
凤饼,激赏玉毫条达的建窑黑釉碗,还亲自教导击拂拉花的点茶技
巧:“妙于此者,量茶受汤,调如融胶。环注盏畔,勿使侵茶。势不须
猛,先须搅动茶膏,渐加击拂,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如
酵蘖之起面。疏星皎月,灿然而生,则茶之根本立矣。”宋徽宗的点茶
技艺已经达到化境,要求茶人精益求精,制作完美的一碗茶汤,前前
后后,要经过专心致意的七个步骤,才能达到点茶咬盏的境界:“乳雾
汹涌,溢盏而起,周回旋而不动。”宋代李邦彦的史料笔记《延福宫曲
宴记》中也曾记载宋徽宗亲手击拂点茶:“宣和二年十二月癸巳,召宰
执亲王等曲宴于延福宫……上命近侍取茶具亲手注汤击拂,少顷,白
乳浮盏面,如疏星淡月。顾诸臣曰:‘此自烹茶。’饮毕,皆顿首
谢。”记载的是,宋徽宗在延福宫设宴,令近侍取来茶具,亲自注汤击
拂。经过他妙手击拂拉花,汤花浮于盏面,呈疏星淡月之状,接着,
徽宗给诸臣分茶,说:“这是我亲手施予的茶。”诸臣接过御茶品饮,
一一顿首谢恩。宋徽宗精于茶艺,显然认为烹茶也是艺术展现,不是
侍臣童仆的贱役,亲身为群臣点茶、分茶,是为了炫技,展现点茶艺
术的最高本领。
宋徽宗创作的《文会图》,是绢本设色的一幅大画,画面聚焦于一张
宽大的茶桌,八九位文士围坐其间,纶巾儒服,意态优雅闲适,无明
显的尊卑之分,有如好友之间的雅集。这幅画的布局比较典雅方正,
有宋徽宗亲笔题诗及蔡京和诗,涉及唐代十八学士的典故,显然是典
型的皇家院画,或许还有徽宗本人指点润色。因为要表现皇帝泽被天
下的威仪,朝廷上下熙和的景象,与李公麟《西园雅集图》相比,缺
少了诗酒风流的潇洒随意,而对宋代宫苑茶席的场景,做出真实的描
绘。此图呈现朝士饮茶,欢聚在园林美景之中,其乐融融,有意呈现
统治阶级的精英人士,在处理国家大事余暇,意态舒和,从事风雅活
动,显示徽宗时代国泰民安的景象。画中人物喝茶论道、谈诗赏画,
可谓文人雅士向往的清雅境界,所用茶器当然也是精致美观的典范。
《文会图》最引人注目的是,桌上摆着成套的茶具和丰盛的时鲜水
果,从中可以看到宋代茶具的摆放方式,以及茶席进行中宾客与童仆
侍者互动的关系。画面下方的侍从们也正不紧不慢地准备着茶席,茶
床上陈列着茶盏、盏托、茶瓯等物,一童子手持长柄茶杓,正在从茶
罐中取茶粉放入茶壶。床旁设有茶炉、茶箱等物,炉上放置茶瓶,炉
火正炽,显然正在煎水。有意思的是,左下角坐着一名青衣小童,左
手端碗,右手扶膝,似乎正在品饮,倒也悠闲自得。文人雅集当然少
不了音乐,无论是抱琴起身的绿衣者,还是远处石案上的古琴,都给
整幅画面增添了几分雅致。
刘松年《撵茶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绢本设色的刘松年《撵茶图》,不但布局
巧妙,人物栩栩如生,还提供了饮茶场景,让我们了解唐宋饮茶的用
具与煎点的程序。这幅画分左右两部分,右边显示文人雅士写字作画
的风雅,左边则描绘童仆碾茶与制作茶汤的劳碌。画的是唐大历年间
怀素挥毫作书,诗人钱起、戴叔伦凝神围观。左侧画仆役在旁为点茶
做准备,本来是作为雅聚陪衬的,却成了整幅画最引人注目的场景,
成为观画的聚焦之处,精心呈现了唐宋时期饮茶的煎点方式。一个仆
人骑坐在长条矮几上,右手转动茶磨;另一名仆役正伫立桌边,右手
提汤瓶,左手执茶盏,正要注汤点茶。黑色方桌上陈列着筛茶的茶
罗、贮茶的茶盒、白色茶盏、红色盏托、茶匙、茶筅等,一应俱全。
桌旁有一风炉,上置提梁 (釜),烧煮沸水。右手旁边是贮水瓮,上
覆荷叶。这幅画展示了唐宋饮茶特色的研末煎煮,详细绘出从研磨茶
粉,到注汤点茶的器具及场面,再现了仆从劳动侍茶,文人雅士诗画
风流的场景。不过,这幅南宋画家刘松年 图绘唐
(活动于一二二〇年前后)
人饮茶的实况,时间相隔四五百年,反映的究竟是唐代茶饮煎煮,还
是宋代点茶击拂的情景呢?
当然,画家绘画,主要画的是胸中丘壑,追求心中想象的神思美感,
与历史实景出现扞格,也无足为怪,并不丝毫有损画作的艺术成就。
但是,作为历史图像学的研究对象,画中出现的器物与具体情景,却
是判断历史时代与当时风尚的指标。比如说,刘松年想要呈现唐代饮
茶的风貌,但画中出现宋代以后才有的茶磨、茶筅、盏托,则只能说
是宋人想象唐代饮茶情景,其中杂入了画家熟悉的宋代饮茶风尚。
《撵茶图》中可见的茶具有:石转运 、宗从事
(磨) 、风炉、茶
(拂末)
铫(即《茶经》的、茶匙、茶筅、杓、茶碗、盏托、水方。其中值得玩

味的是,画面中同时出现茶铫和汤瓶,还有茶匙与茶筅。扬之水《两
宋茶事》讨论点茶与煎茶之别,认为石铫是唐代煎茶用具,而银瓶则
是宋代点茶的器具,茶器不同而烹茶之法迥异,反映了时代的变化,
因此刘松年《撵茶图》所绘饮茶情景,忠实呈现了唐代煎茶的场景。
研究宋画的黄晨则指出,扬之水判断的依据主要是唐代以茶铫煮水,
但是茶桌上明明横放着宋代点茶工具茶筅,该作何解?
黄晨还指出,《撵茶图》里的茶铫描摹细致,与宋摹唐阎立本画《萧
翼赚兰亭图》的区别,是没有长柄,代之以提梁,又加了一个盖子。
唐代煎茶的铫子基本无盖,因为要观察初沸、二沸、三沸。铫子加了
盖,主要功能就是煮水,盖子既防灰,且提高热效率,与陆羽形容的
唐代茶铫功能不同。《撵茶图》中有仆从专事推磨,画出了石磨下鼓
荡的粉尘,动感逼真。陆羽《茶经》有“碾”,南宋审安老人《茶具图
赞》则著录有金法曹与石转运,表明宋代茶事碾与磨并存。碾与磨的
分别,可能在于磨能使茶粉更细,更适宜点茶的击拂拉花。《茶经》
原注:“末之上者,其屑如细米;末之下者,其屑如菱角”,又说“碧粉
缥尘,非末也”。可见,按陆羽的标准,唐人煎茶的茶末以极细微之颗
粒为佳,但不可为粉尘状,所以《茶经》讲茶具,只有碾而不用磨。
到了宋代,点茶需要的调膏末茶,则是以粉尘为佳,所以,随着点茶
兴起,磨成为茶事的要务,可以碾磨并用,也可以单用磨,但是只用
碾就不能达到点茶“乳雾汹涌,溢盏而起”的效用了。因此,《撵茶
图》绘写的情景,杂用了唐宋茶器,不是扬之水认为的唐代煎茶,而
是呈现了宋代点茶风貌。
宋画的司茶构图中,十分常见童仆准备茶汤的图景,经常会有三个人
物,一人手托茶盘,一人跪地司炉,一人手持竹 搅动釜中茶汤,比
如刘松年《十八学士图》、李公麟《山庄图》、燕肃《邃谷仙俦图》
等等,通常都是有人煎茶有人奉茶,各司其职。上海博物馆藏的《莲
社图》就呈现了这样的司茶组合,画面中的风炉则值得注意。火炉下
承仰莲与覆荷,置于圆形的莲花托座之上,其形象与《茶经》所述的
风炉颇有出入。黄晨指出,这可能是唐宋时真正常见的样式,像“台北
故宫博物院”所藏宋人《人物图》中即有着一模一样的莲花风炉,而宣
化辽墓壁画中更是多处出现。黄晨观察到宋画中莲花风炉的形状,与
陆羽描述的风炉,出现相当大的差别,是十分有趣的现象,有可能是
陆羽风炉的制作有意凸显个人名声,明示“此炉为我造,此炉显我
名”,要在炉身呈现五行八卦,在炉窗突出古文书六字“伊公羹陆氏
炉”,而与一般实际制作的风炉有异。
此书还记载了私人收藏的一幅传为苏汉臣的《罗汉》,画中罗汉趺坐
禅椅,神态安详,前景两个童子,一人碾茶,一人煮水,左边另有一
僮双手托盘,上面放着将将洗净的茶盏趋步而来。画面虽略有漫漶,
但童子碾茶的磨具 以及长凳头上的拂末
(石转运) 和罗合
(宗从事) (罗枢
密),依然清楚可见。手执芭蕉扇的童子对着风炉,上面长流的汤瓶
,也可以清晰辨识。此图也是三人司茶,配合上述的几幅宋
(汤提点)
画,应该是宋人饮茶的常规。此图所绘的风炉,带有考究的宝顶,由
两根连接在灰承上的连接杆,支撑着悬于汤瓶之上,既是装饰,又是
一种便于拎提携带的装置,类似的炉子在野外茶饮的图像中十分常
见。比如李公麟的《山庄图》 就有这样的手提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炉,虽然比《罗汉》图里的简陋得多,但显然是同一个样式。而日常
居家使用不需要手提移动的话,可以在李嵩《货郎图》的担子里看到
一个更简单的炉式。
仔细观察宋画的茶事,黄晨提出几点值得思考的现象,破除了过去一
味依赖文献所做出的论断。第一,莲花风炉和三足泥炉可能才是常用
的煮茶炉具,而陆羽描述的鼎形炉只是他自创的形制,并没有普遍流
行,他在炉身标榜的“尹公羹陆氏茶”恐怕也没有得到时人太大的认
同。第二,许多学者以为“唐煎宋点”是区别唐宋饮茶习惯的关键,以
为是唐宋茶饮的重大变化,但是观之宋画却不尽然。很多画面是煎点
并作,比如前述《山庄图》的几个局部茶事的场景,就是既有以铛煎
茶,又有汤瓶点茶的情况。宋画中往往同时描绘了煎茶器和点茶器,
如刘松年的《撵茶图》,而使观者难以判断画中的茶事,甚而认为是
画师不懂茶而信手涂抹,其实不然。这情形正如我们今天热衷于恢复
宋代的点茶和唐代的煎茶,并且以点茶为文人雅集之一种游艺。所
以,有宋一代应该是煎点并行,无有偏废的。从李公麟《山庄图》、
佚名的《人物图》都可以看出来,在聚会中可以同时有煎茶和点茶,
甚至在茶事中,二者的茶具也是可以混用的。
不过,书中误引扬之水的论断证据,解释宋代持续唐式煎茶,是因为
宋代士大夫追慕古风而更倾向于煎茶。所举的苏东坡诗句“银瓶泻汤夸
第二”,作为论据的文献证据,以为苏轼将点茶置于煎茶之下,寓有茶
品清浊之分,却是错误的。因为苏轼的这句诗,出自他在杭州通判时
写的《试院煎茶》,说的“夸第二”,一是夸赞天下第二的惠山泉,或
如赵次公注:“此乃是寻常点茶时,先略倾瓶中汤,方点,谓之第二汤
也。”从苏轼写《试院煎茶》之前写的《求焦千之惠山泉诗》,恳求无
锡知州焦千之致送惠山泉水,作为煎点新茶的精品,以及苏轼多次亲
访惠山泉,可以看出苏轼对天下第二泉的倾倒。再看《试院煎茶》这
句诗的前后文:“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银瓶泻汤夸第
二,未识古人煎水意。”可知苏轼夸赞的是点茶的程序与美感享受,与
唐代煎煮茶饮不同,丝毫没有“将点茶置于煎茶之下,寓有茶品清浊之
分”的意思。然而此书征引不慎,并不妨碍全书最重要的观点:唐宋饮
茶的场景与茶器的使用,只有大体上的规约,没有一成不变的律法。
茶书中茶器及其用法的规划与设计,在实际运作中,主要是作为参考
的依据,不是天经地义不能变动。大量宋画的图像数据,提供了茶饮
与茶器多元多样的使用形态,也显示了茶饮之趣的灵动性。
(《宋画茶韵》,黄晨著,浙江大学出版社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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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晓、刘珊珊
辞采与门第:唐代赏石的牛李之争
邵博 在《邵氏闻见后录》中有一条笔记,记录了中唐名
(?至一一五八)
相牛僧孺和李德裕的一段赏石逸事:“牛僧孺、李德裕相仇,不同国
也,其所好则每同。今洛阳公卿园圃中石,刻奇章者,僧孺故物;刻
平泉者,德裕故物,相半也。”
邵博生活的宋徽宗时代距离牛僧孺、李德裕已有三百多年,洛阳园墅
里仍能经常见到两人所藏旧石,数量之多,不相上下。这是一场延续
了三百多年的比赛,牛、李生前为聚石而竞争;在他们身后,人们则
为争抢两人的藏石而竞争。
李德裕 字文饶,赵郡赞皇人,唐文宗、武宗朝两度拜
(七八七至八四九)
相,是一位极有作为的政治家。北宋李之仪 《书牛
(一〇四八至一一一七)
李事》评价他:“武宗立,专任德裕,而为一时名相,唐祚几至中
兴。”牛僧孺 字思黯,安定鹑觚人,长庆三年
(七八〇至八四八) (八二三)
拜相,次年封奇章郡公,此后先后出任淮南节度使等职,皆领宰相衔
出镇,高居相位达十九年。
李德裕和牛僧孺都官至宰相,位极人臣,出身却大不相同。李德裕出
自高门士族的赵郡李氏,父亲李吉甫 两度拜相,封赵
(七五八至八一四)
国公,李德裕由此得以不经科举,通过荫补入仕。牛僧孺的父亲仅做
到九品郑县尉,在他七岁时就去世了,牛僧孺寄居在外祖父家,刻苦
攻读,考中进士入仕。在中晚唐激烈的“牛李党争”中,两人被视为两
党魁首,彼此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即邵博所说的“牛僧孺、李德裕
相仇,不同国也”。
但这两位出身和政见全然不同的党魁,却有着相同的爱好。《邵氏闻
见后录》强调“其所好则每同”,指出两人相同的爱好不止一种。一是
同好造园,李德裕在洛阳城南建造平泉山居,牛僧孺在洛阳城内建造
归仁里园,成为中晚唐并驾齐驱的两大名园;二是同好赏石,李德裕
在平泉山居将“江南珍木奇石,列于庭际” ,牛僧
(《平泉山居诫子孙记》)
孺在归仁里园将“嘉木怪石,置之阶廷” 。造园和赏
(《旧唐书·牛僧孺传》)
石,俨然成为牛、李二人在党争之外开辟的第二战场,他们不仅要在
权势地位上压倒对方,更要在品位风雅上分出胜负。
邵博称两人“所好则每同”,然而这样两位“相仇,不同国”的宰相,喜
好真的相同吗?所谓相同只是表面,李德裕和牛僧孺的审美有着深刻
的差异,反映出赏石文化在中晚唐发生的巨大变化,并与当时的政治
环境和时代变革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一、聚石之同
唐文宗大和九年 的“甘露之变”是中晚唐政治的分水岭,宋人
(八三五)
谢采伯 《密斋笔记》称之为“甘露之祸”,认为“唐
(一一六八至一二三一)
自此亦亡”。在这场惨剧中,四位宰相和数千名朝官被杀,京师血流
成河,人人自危。得势的宦官“迫胁天子,下视宰相,陵暴朝士如草
芥” 。裴度、李珏、刘禹锡等士人纷纷离开长安
(司马光:《资治通鉴》)
去往洛阳,以求全身远祸。见机更早,此前就已安居洛阳的白居易悲
愤地写下“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悲叹命运的无常。
李德裕和牛僧孺也在“甘露之变”后先后来到洛阳。不过此前两人的际
遇截然相反。李德裕刚经历了人生的低谷,他被贬为袁州长史,贬谪
途中忧生伤死,表达出对平泉山居的深深思念;后来幸得放还,旋即
入居平泉。牛僧孺则以平章事的身份担任淮南节度使,随时可回京拜
相,可谓春风得意。但他任职期间却沉迷于营建洛阳的宅园,并在卸
任后求任东都留守的闲职。这恰好印证了邵博的观察:李德裕自下而
上,牛僧孺自上而下,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到洛阳造园闲居。
李德裕、牛僧孺的洛阳园墅都以藏石著称,在时间上则以牛僧孺为
先。
开成三年 夏,苏州刺史李道枢
(八三八) 赠送牛僧孺一块太
(?至八三九)
湖石。牛僧孺珍爱异常,作《李苏州遗太湖石奇状绝伦因题二十韵寄
呈梦得乐天》,邀请刘禹锡、白居易一起作诗题咏,成为他收藏奇石
的标志性起点。当时牛党得势,李道枢赠石的奉迎之意非常明显。刘
禹锡《和牛相公题姑苏所寄太湖石兼寄李苏州》直接点破:“睹物洛
阳陌,怀人吴御亭。寄言垂天翼,早晚起沧溟。”说众人在洛阳赏
石,想到吴县的李太守,您迟早会随风展翼、扶摇直上。不久李道枢
果然升为浙东观察使。这一事件极具示范效果,各地官吏广搜博采,
奇石源源不断来到牛僧孺园中。
无独有偶,恰好是在开成三年以后,李德裕平泉山居的主角,由花木
转变为奇石。《李德裕文集·别集》卷九、卷十收录他有关平泉的记、
赋及诗,俨然一部袖珍的平泉山居诗文集(傅璇琮、周建国:《李德裕文集校
笺》)。卷九以《平泉山居戒子孙记》《平泉山居草木记》两篇总揽全
园的文章冠首,续以《金松赋》等四篇赋文,之后基本是按时间顺序
编排李德裕的平泉诗。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开成三年春的《春暮思平泉
杂咏二十首》和开成四年的《思平泉树石杂咏一十首》《重忆山居六
首》三组组诗。第一组诗作于李道枢赠石,牛僧孺、刘禹锡、白居易
题咏之前,李德裕所咏平泉山居的景致以潭上紫藤、红桂树、金松、
月桂、山桂、柏、芳荪、海柽、竹径、花药栏等花木为主,无一景涉
及奇石;第二组诗作于次年,则有钓台石、似鹿石、海上石笋、叠浪
石四首咏石,仅重台芙蓉一首咏花木;更晚的第三组诗以“平泉源”开
篇,其余五首泰山石、巫山石、罗浮山、漏潭石、钓石全部咏石,无
一首咏花木。
从时间上看,李德裕聚石的斗志显然是被牛僧孺激发,此前的平泉山
居以花木取胜,至此完全被奇石压倒。这种斗志进一步体现在李德裕
各首诗题的自注中:第二组诗的《叠浪石》旁注“此石韩给事所遗”,
第三组诗的《泰山石》旁注“兖州从事所寄”,《罗浮山》旁注“番禺
连帅所遗”,《漏潭石》旁注“鲁客见遗”,《钓石》旁注“于溪人处求
得”,开成五年还有一首《临海太守惠予赤城石报以是诗》,这些奇
石基本都得自僚属的馈赠。《罗浮山》尾联称:“知君分如此,赠逾
荆山璧。”《漏潭石》尾联称:“美石劳相赠,琼瑰自不如。”李德裕
亲自表达了对赠石者的感谢。
时人评价李德裕的平泉山居是“陇右诸侯供语鸟,日南太守送名花”,
白居易《太湖石记》评价牛僧孺则称:“公之僚吏,多镇守江湖,知
公之心,惟石是好。乃钩深致远,献瑰纳奇。四五年间,累累而
至。”两人开始聚石的开成三年,代表李党的郑覃、陈夷行和代表牛
党的杨嗣复、李珏同时拜相,“每议政之际,是非纷起”;次年四月李
德裕加检校尚书左仆射,牛僧孺以平章事兼山南东道节度使,正
是“牛李党争”趋于白热化的胶着时刻。造园和赏石本是闲玩之物,却
于此时以这种方式意外地卷入斗争之中。两党僚吏团聚在牛僧孺、李
德裕周围,在聚敛奇石、装点园墅上争奇斗妍,展开激烈的竞赛,成
就了政治史和造园史上的一大奇观。
二、赏石之异
李德裕和牛僧孺同样爱好聚石,但他们选石和赏石的角度却差异巨
大。
李德裕非常重视奇石的产地。其《平泉山居草木记》提到:“台岭、
八公之怪石,巫山、严湍、琅琊台之水石,布于清渠之侧;仙人迹、
鹿迹之石,列于佛榻之前。”这些奇石或在水边或在榻前,可供随时
欣赏。同时,他特地强调了奇石的产地:它们来自台岭、八公山、巫
山、严湍、琅琊台等地,并以产地命名。
李德裕对奇石的欣赏也是与产地关联在一起,通过奇石想象其产地的
自然风光,进而升华为丰富的精神寄寓。《钓台石》曰:“我有严湍
思,怀人访故台。”钓台石将他带到富春江畔的严光垂钓处,仿佛看
到两岸奇峰陡立,水流湍急;《海上石笋》曰:“常爱仙都山,奇峰
千仞悬。迢迢一何迥,不与众山连。”海峤石将他带到宣州的仙都
山,这座山峰耸然孤出,独立江中,“亭亭孤且直”的形象使他如遇知
音;《泰山石》曰:“沧海似熔金,众山如点黛。”日观石将他带到泰
山之巅,仿佛看到沧海万顷,众山如黛;《巫山石》曰:“十二峰前
月,三声猿夜愁。”巫山石将他带到长江三峡,听到群峰间的猿猴夜
鸣。其他如罗浮石、漏潭石、叠浪石和赤城石等都会唤起类似的联
想。
李德裕的赏石方式体现了中唐以前“小中见大”的审美观。曹汛《略论
我国古典园林诗情画意的发生发展》将其总结为:“由此及彼,靠诗
情引起遐想,像电影的蒙太奇一般,一下子缩去了山山水水的距离,
就仿佛把你带到产石名山那里去了。”观者借助取自名山的奇石获得
遨游群山的感受,有时这些奇石甚至无须在外形上像名山,而只要产
自名山即可。从这一角度看,汇集了诸多奇石的平泉山居,宛如大唐
各地版图的缩微,将李德裕与他所游历和想象的世界联系起来,对此
一园如观大千世界。
牛僧孺选石与李德裕最大的区别,在于他只欣赏一种石头—太湖石。
如此一来,产地淡化为共同的背景,而将太湖石自身的品质突显出
来。开成三年牛僧孺、刘禹锡、白居易的三首咏太湖石长诗和会昌三
年 白居易的《太湖石记》,将牛僧孺的藏石始末和赏石品位
(八四三)
完整托出,奠定了他赏鉴太湖石的开创者地位,树立了太湖石的品鉴
标准。
牛僧孺特别关注太湖石的姿态、音质和纹理。其诗曰:“掀蹲龙虎
斗,挟怪鬼神惊。带雨新水静,轻敲碎玉鸣。”远观其态,太湖石像
翻腾搏斗的矫龙猛虎,奇崛险怪,可令鬼神惊惧;当时刚下过雨,石
上生出苔藓,愈显青翠温润;轻轻敲击,还会发出铿锵的声响,清脆
悦耳。近察其质,“通身鳞甲隐,透穴洞天明”,石中有鱼鳞状的水
窝、类似虫篆的纹路和通透镂空的洞穴。白居易和刘禹锡则在诗中称
赞,眼前的湖石像森然挺立的刀叉剑戟,锋芒毕露;又像根盘顶峭的
巉岩绝壁,洞穴开阖;从中可看到随风涌动的嵯峨山势、天河漂流的
巨木浮槎、崔嵬错落的沧桑古玉……激发出无数瑰丽纵肆的想象。这
尊湖石仿佛具有了生命,在风云雷霆中活动起来,“阴黑讶将行”“飞
动向雷霆”,凭借其巍峨的气势予人惊心动魄之感,展示出唐人审美
雄阔大气的一面。
牛僧孺的赏石方式体现了另一种“小中见大”的审美观,即白居易《太
湖石记》总结的:“三山五岳,百洞千壑, 缕簇缩,尽在其中。百
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太湖石的体量有限,但其中却仿佛
潜藏着三山五岳、百洞千壑;湖石一拳可当高山百仞,眼中一瞥如见
江河万里。同李德裕一样,牛僧孺在太湖石中也能看到大千世界,但
并非借助其产地进行关联,而是通过挖掘湖石自身的美感,经由可观
可触的具体特质展开联想。同样是“小中见大”,李德裕的赏石较为抽
象,更重精神性和想象力;牛僧孺的赏石则较为具象,更重物质性和
感受力。
三、一文定高下
白居易《太湖石记》作于会昌三年,始于开成年间的那轮党争已经初
见胜负。牛党的杨嗣复、李珏被贬,牛僧孺罢山南东道节度使,担任
太子少师的闲职;李德裕则深得唐武宗器重,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
先后进位司空、司徒,位极人臣。牛僧孺于此时邀请白居易作《太湖
石记》,显然别有一番怀抱。
《太湖石记》专论太湖石,却在开篇对天下众石进行评价:“石有族
聚,太湖为甲,罗浮、天竺之徒次焉。今公之所嗜者甲也。”白居易
将石分等,评定太湖石为甲等,其次为罗浮石,再次为天竺石。牛僧
孺嗜爱的都是甲等的太湖石。次等的罗浮石见于李德裕的《重忆山居
六首·罗浮山》,《平泉山居草木记》提到园内“有日观、震泽、巫
岭、罗浮、桂水、严湍、庐阜、漏泽之石在焉”,李德裕还有一首
《题罗浮石》曰:“名山何必去,此地有群峰。” 罗浮石三
(别集·卷四)
见于诗文,可见其对李德裕之重要。或许这正是白居易选择罗浮石作
为代表的原因之一,以其暗喻李德裕之藏石。第三等的天竺石则是白
居易的收藏,即其《〈池上篇〉序》所称的“乐天罢杭州刺史时,得
天竺石一、华亭鹤二以归”。白居易以自家的天竺石垫底以示谦虚,
但其醉翁之意显然在于前两者:牛僧孺所好之太湖石为甲等,李德裕
所好之罗浮石为次等,则两人赛石之高下不言自明。牛僧孺虽在党争
中失败,却得以借此扳回一局。
放宽视野看,牛僧孺的赏石品位确实更符合历史的趋势。他和白居易
等引领了赏石的风尚,使太湖石一跃成为诸石之首。后人评价太湖石
多将其追溯至牛僧孺:“太湖之石闻天下,自唐则然矣。牛奇章致天
下之石,而独以太湖为甲,贵可知也。” 与此同
(王维德:《林屋民风》)
时,他们还树立了一套太湖石的赏鉴标准,从姿态、动感、纹理、声
韵等诸多角度,提炼出怪、奇、透、丑等评价原则,成为后世赏石绕
不过的典范。
陈寅恪分析“牛李党争”,认为李德裕代表传统之门阀贵族,重门第;
牛僧孺代表新进之寒门进士,重辞采 。傅璇琮则
(《唐代政治史述论稿》)
指出,在李德裕执政期间,登第进士多贫士,且录取人数大大增加;
在牛僧孺执政期间,反而盛行请托,舞弊成风 (傅璇琮、周建国:《李德裕文
。陈先生的观点虽有可商榷之处,但用来概括牛李二人的赏
集校笺》)
石品位却颇为贴切:李德裕注重奇石的产地和“门第”,牛僧孺则欣赏
湖石的品质和“辞采”。中晚唐是一个门阀贵族日趋衰落、寒门进士持
续崛起的时代。或许是巧合,这一历史大势正好呼应了牛李赛石的成
败:李德裕的赏石模式逐渐淡出,对奇石本体的关注成为主流,重点
不再是产于何处、来自何方,而是能否凭借自身的姿态、肌理,唤起
观者如临岩壑的想象和感受。
真实的历史自然远比这种简练的概括复杂。太湖石因其“辞采”受到世
人称赏,经唐入宋,冠压群石;但邵博记载宋人对牛李藏石的争夺,
恰恰是看重它们的“门第”,因曾被牛李收藏而珍贵。扩而观之,奇石
与人物皆然,到底是出身的“门第”重要,还是自身的“辞采”重要,不
独李德裕和牛僧孺在争论,在他们生前身后乃至今日,数千年间始终
聚讼难定。
“牛李党争”以李德裕贬死海南告终,牛僧孺虽在此前去世,却得以终
老于洛阳园中。唐人评价李德裕和牛僧孺的长安府第称:“李宅为玉
杯,牛宅为金杯。玉一破无复全,金或伤尚可再制。”(王谠:《唐语
林》)以玉和金象征两人的品格。李德裕孤高峭直、隽洁如玉,最终也
如玉一般碎裂无存;牛僧孺宽和仁厚,则像金一样颇具延展性,最终
得以保全身家。《邵氏闻见后录》记录了李德裕、牛僧孺洛阳园墅在
宋代的情况:平泉山居已荡为耕地,禾黍满目;归仁里园则保持繁
盛,甚至成为洛阳园林之冠。这似乎延续了玉杯和金杯的谶语。然而
从另一个角度看,勇于担当的“赞皇平泉”活在历代士人心中,被许为
园居典范,安于自保的牛僧孺园墅反而少见提及。李德裕凭借其功业
和品格获得了另一种永恒,也使牛李之争、金玉之辩、辞采与门第之
分,格外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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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夏红
治国必先治债
随着全球经济增长普遍切换到债务驱动型模式,债务问题成为现代国
家治理中特别需要关注的危机之一。古往今来的诸多史实已经告诉我
们,治国必先治债。社会的长治久安、经济的稳定发展,都需要把债
务危机控制在合理的限度内。如果放任自流或者缺乏有效干预,债务
危机往往会成为社会不稳定的诱因。站在国家治理的视角看债务问
题,构建现代化的破产法律体系,可谓当务之急。
一、人类史就是债权人与债务人的关系史
正如美国破产法学者伊丽莎白·沃伦所说,“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债权
人和债务人的关系史”,债务的问题贯穿人类社会的始终。在《债:
第一个五千年》中,美国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提出,人类的所有关系
都涉及债务,几千年来人类中绝大部分人都被告知自己是债务人,富
人和穷人之间的斗争在绝大多数时候也都是以债权人和债务人冲突的
方式呈现的。甚至所有的叛乱,核心目标之一都是销毁债务记录。按
照格雷伯的描述,货币的产生不是源于“以物易物”,而是源于记账工
具。马克思、恩格斯甚至把债务人和债权人的关系上升到阶级斗争的
高度:“古代世界的阶级斗争主要是以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的斗争的
形式进行的。在罗马,这种斗争以负债平民的破产,沦为奴隶而告
终。在中世纪,这种斗争以负债封建主的破产,他们的政治权力随着
它的经济基础一起丧失而告终。”
在一定程度上,债务是人类社会的连接点之一。为了解开债务的“法
锁”,债务人和债权人展开浴血奋战,构成一部异彩纷呈的人类经济
发展史。而债务治理的失败,很容易酿成社会的动乱。历史上这样的
例子比比皆是。第一个例子来自古罗马。李维的罗马《建城以来史》
中提到,有个叫普布利乌斯的少年,因父亲欠债而沦为帕皮里乌斯的
债奴。帕皮里乌斯着迷于普布利乌斯的年轻姿色,欲火中烧。他先是
语言猥亵,然后威胁恐吓。当普布利乌斯软硬不吃、宁死不从时,他
便下令剥光其衣服,暴打后将之抛弃。备受摧残的普布利乌斯向人们
诉说高利贷者的淫欲和残忍,激起民愤。人们冲进广场、拥向库里亚
会场,迫使执政官召开元老院会议。元老院耳闻目睹普布利乌斯的惨
状,立即通过废除债务奴隶的法案。第二个例子来自美国。一七八六
年发生的谢司起义,也是债务危机失控而酿成社会动荡的体现。独立
战争期间,马萨诸塞既是独立革命的发源地,也是重灾区。加起来高
达一千五百万美元之巨的公债,最终都转嫁在三十八万人口头上。战
后数年间,马萨诸塞民众税负极重,大量居民不得不举债度日,然后
因不能清偿债务而被关进债务人监狱。在不到五万人口的伍斯特县,
仅一七八四年就有多达两千件债务诉讼。而法院连一半都处理不完,
各类律师、讼棍大肆盘剥,反而使得债务人的处境雪上加霜。到一七
八六年时,公众不得不公开请愿,呼吁当局采取有效措施延长还债期
限、降低税负、发行新币,防止破产潮的蔓延。由于利益集团的阻
挠,议会并未回应民众的呼吁。九月二十六日,退伍军人丹尼尔·谢司
率领民众发动武装起义,围攻法院并迫使法院停止审理与债务有关的
案件,还冲进当地监狱释放大批因负债而遭到监禁的穷人。起义者们
高呼:“消灭一切债务的时刻已经到来!”更近的例子来自德国。按照
瑞士史学家斯特劳曼的《一九三一:债务、危机与希特勒的崛起》一
书,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战胜国通过巴黎和会和《凡尔赛和约》,加
给德国巨额赔款责任。在长期偿还巨额外债的压力下,德国经济一蹶
不振,民众生活举步维艰。一九三一年,经年累月的外债危机终于酿
成金融风暴,银行大量倒闭,经济持续衰退,政府风雨飘摇。有观点
认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世界经济陷入萧条的导火索正是一九三一年
德国金融危机,而非一九二九年美国大萧条。在这种背景下,希特勒
和纳粹党利用民众的不满迅速崛起,最终把德国和世界都带入“二
战”的深渊。
二、治国必先治债
古往今来的统治者,无不把债务治理问题放在治国理政的核心位置。
如果债务人不能清偿债务,又不想经历社会动荡,最好的办法就是由
当局出面免除债务。这种债务免除,有深厚的宗教背景。印度圣典
《梨俱吠陀》中,人们把阿迭多神组视为救世主,认为阿迭多“坚持
真理,是债务之解除者”,体现出上古印度时期人们对神灵保佑下天
下无债的希冀。另外,在《圣经》中有“禧年”。以色列人每七年安息
一次,七次安息后,第五十年就是“禧年”。据《利未记》二十五章十
节载,在“禧年”里,“第五十年,你们要当作圣年,在遍地给一切的
居民宣告自由。这年必为你们的禧年,各人要归自己的产业,各归本
家”。按照格雷伯、施特尔特等的解读,在“禧年”来临的时候,债务
要全部免除,土地要归公重分。雅典政治家梭伦在公元前五九四年出
任雅典执政官时,大刀阔斧展开改革。梭伦改革中经济政策的核心,
就是免除债务、禁止债务奴役。在梭伦改革之前,债务奴役十分普
遍,而且很多债务都是源于税收和地租。亚里士多德在其《雅典政
制》中就写道:“要是他们未能缴纳地租,他们本人及其子女就会被
掳去,并且,所有的借款均是以债务人的人身为担保,直到梭伦时代
为止。”
在今天,直接免除债务的方法依然未过时。美国现任总统拜登在竞选
期间,就承诺为教育贷款债务人免除一万美元债务。早在二十世纪六
十年代美苏争霸期间,美国为实施其科教兴国战略,逐渐形成各种各
样的教育贷款方案。早期的《美国破产法》允许通过个人破产免除教
育贷款,但在债权人集团的游说下,《美国破产法》限制越来越严,
通过个人破产免除教育贷款后来几乎不可能。近二十多年来,美国教
育贷款债务人和债务总额都屡创新高。截至二〇二三年六月,美国教
育贷款总额高达一点六万亿美元,涉及四千多万债务人。越来越多的
年轻人因为担心负债而放弃高等教育;已经背负巨债的年轻人为了偿
债,而推迟婚育、购车购房等人生主要消费。教育贷款债务问题已经
成为总统选举激辩的话题之一。拜登上台后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二〇
二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拜登宣布他将行使总统权力,直接为联邦教育
贷款债务人免除最高两万美元的教育贷款。
无论《圣经》的“禧年”、梭伦的改革还是拜登的教育贷款免除方案,
前提都是债务导致的社会问题十分严峻。可以说,免除债务就是决策
者治国理政工具箱里的一件战略武器。但这种做法也容易引起激烈的
反对和批评。比如梭伦改革措施发布后,作为债权人阶层的贵族对此
怨声载道。有人在改革前举债购置土地田产,在改革后即成为无债一
身轻的富豪,在受益于改革的同时也滥用了改革。甚至有诽谤认为,
梭伦也是取消债务政策的受益者。梭伦一气之下,旅居埃及,宣称十
年之内不会回来。直接免除债务的改革使梭伦彻底失去了贵族的支
持。同样,美国教育贷款免除方案发布后,争议不止。有观点认为,
免债事宜属于立法权的范畴,作为行政首脑的总统缺乏“法定权威”来
减免债务。二〇二三年六月三十日,美国最高法院做出判决,宣布该
教育贷款免除方案无效。目前,拜登依然在试图通过其他方案履行其
竞选承诺。
通过行政命令免除债务,由此产生的批评意见不容忽视:第一,在现
代法治社会,通过行政手段免除债务往往缺乏足够的法律依据,成为
行政乱作为的表现。第二,通过行政手段免除债务后,债权人集团的
利益会直接受损,如果没有合理的补偿机制,债权人未来放贷意愿降
低,会影响到市场经济金融供给;第三,如果政府试图对债权人集团
做出补偿,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名目,最终都需要全体纳税人买单,相
当于全体纳税人为债务人的举债行为承担最终责任,于法于理都不
通。那么,我们有没有更好的选项?
三、破产法是现代社会债务治理的枢纽
放眼寰球,治理债务危机的相对公平和高效的工具,主要是破产法。
近年来,各国无不把破产法作为治理债务危机工具箱里的最优选项。
破产法被誉为市场经济的“经济宪法”。就人类历史而言,破产法诞生
的时间并不算长。全世界第一部破产法产生于一五四二年的英国。在
当时,破产法是刑法的附庸,主要用于惩罚涉及债务的坑蒙拐骗和刑
事犯罪行为。工业革命带动经济高速发展,破产法很快便在市场经济
中占据了主力位置。在现代社会,不管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
破产法都是市场经济体系的标配。
破产法之所以在市场经济中这么受欢迎,其魅力最重要的来源之一,
可能就是破产法自带的“大杀器”:自动中止制度。自动中止制度目标
有两个:一个是让所有债权人都有机会获得公平有序的清偿,另一个
是让债务人可以有喘息的空间。简单说来,自动中止的实际效果体现
在如下几个方面:其一,叫停所有债权人的催收行为、民事诉讼、仲
裁和财产保全行为,保护债务人财产。其二,叫停所有“执行竞赛”,
阻止个别债权人通过民事执行程序先到先得、先到全得,导致后来者
不得。此举可以确保所有债权人不管强势还是弱势,都在破产程序里
有序分配。其三,要求债务人“躺平”,暂时停止所有个别清偿行为,
防止债务人与个别债权人勾结而坑害其他债权人。二〇二三年九月五
日,英国第二大城市伯明翰宣布破产。尽管英国没有地方政府破产制
度,但这一宣告的核心也是依据其他法律获得自动中止的效果,暂时
停止除基本公共服务外地方政府的所有偿付义务。在美国,不同类型
的市场主体更是把自动中止玩出了花,几乎所有破产程序启动的第一
目标,都是借助自动中止制度把自己保护起来,这也是为什么在美国
破产与保护往往连用。世界银行营商环境评估新指标,明确了对自动
中止制度“三件套” 的考察。目前我国《企业破产
(自动中止、例外和救济)
法》有一些制度设计属于自动中止的衍生品,但还没有明确的自动中
止制度,对自动中止例外和救济规定更是付之阙如,在未来修订中可
以考虑回应世行指标,予以针对性完善。
破产法的力量,既来自当事人的意思自治,更来自司法权的强制约
束。现代破产程序是司法程序,需要国家司法权做终极保障。破产程
序中当事各方可以就商业利益展开谈判和重新安排,但所有交易最终
都要取得法院的批准。在特定情形下,法院可以不考虑债权人会议的
决议而强制批准重整计划。在破产程序中,任何协议框架都不能奢望
所有债权人百分之百通过,能够有相对多数债权人且能代表相对多数
债权额的债权人支持,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这个时候,司法权的
介入对于约束异议债权人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司法权能够威慑个别
债权人,不要过分基于自身利益轻易“绑架”整个谈判,进而成为债务
重组谈判中的“钉子户”。不管庭外债务重组程序多么花里胡哨,破产
法框架内法院的介入始终不可或缺。如果没有司法权的约束,破产制
度就会变成无牙之虎。
破产法提供的规则,则构成了传统民商事交易的底层逻辑。作为一种
终局性的民商事纠纷解决机制,能够让所有的民商事纠纷最终都可以
转化成债权,按照“同等顺位债权,同比例清偿”的黄金原则获得公平
有序的清偿。不到万不得已,破产法不会轻易干预其他法律确定的规
则和秩序,比如个人破产程序不会影响婚姻家庭关系的维系,企业破
产程序中担保物权依然会受到担保法规则的保护。但是传统的民商事
法律关系在破产程序中既能延续,也能重新安排。在破产程序中,破
产程序的主导者可以重新审查特定时间段内的所有交易,并在必要时
基于法定理由撤销交易。另外,还可以重新审视双方均未履行完毕的
合同,并视是否有利于债务人财产最大化而选择履行,给当事各方提
供了反悔的机会。这些制度的存在,使得当事各方可以在破产程序内
重新安排各自的权利义务。
现代破产法犹如破产程序的“超市”,尽可能把每一类市场主体都纳入
覆盖的范围,同时也会根据市场主体的规模和实际需要来调整规则。
比如从企业拯救角度来说,重整程序当然是很好的制度,既能保护企
业自身的运营价值,也能保障就业和税收,对社会来说有百利而无一
害。但重整程序运行既需要很高的时间成本,也仰赖于高度专业化的
破产服务行业。而破产执业者进军破产服务市场,不是为了做慈善,
而是为了在合法限度内赚取高额报酬,无形中增加了重整程序的经济
成本。这事实上也导致很多市场主体用不起重整程序。因此,现代破
产法就因势利导,在重整基础上针对中小微企业做了简化和改良,为
适格的市场主体提供一种价格便宜量又足的重整机制。另外,重整程
序往往有很强的时间约束,比如不能在特定期限内提出重整计划会导
致重整转为破产清算。为了防止这种局面出现,实践中摸索出预重整
机制,让债权人、债务人和当事各方在程序之外先谈判,谈好再重
整,快进快出并且快速实现债务调整和企业拯救的目标。再如金融机
构破产,可能会导致系统性风险并引发金融市场的紊乱,因此,各国
金融机构破产制度都赋予行政机构更多的监管和审批权,确保风险可
控。这种多元设计,使得不管什么样的债务人,总有一款适合你;而
且,破产法把所有的债务问题纳入破产轨道,在破产程序中给所有债
务人找到出口,便避免了债务风险外溢引发的社会动荡。目前我国
《企业破产法》只有单一的重整程序,还没有针对主体做出细分,但
实践中预重整实践和金融机构成功破产已有成功先例,中小微企业重
整在理论和实务界也都很受关注,破产法修订中应该积极回应实践需
求。
在讨论破产法的底色的时候,人文关怀是一个不能忽视的因素。纵观
整个破产法史,破产法就是一部对债务人越来越宽容的历史。比如在
美国,个人破产程序以帮助“诚实但不幸”的债务人东山再起为目标,
设计了两种程序:一种是第七章破产清算,即在破产程序启动后,债
务人交出绝大部分财产供变现后清偿债权人,然后免除剩余债务。在
破产清算程序中,会通过特定数额和类别的自由财产,确保债务人最
低限度的生活保障,甚至允许债务人保留有一定价值的奖牌、纪念
品、书籍,尽量避免个人破产对人格尊严和人性的伤害。另一种是第
十三章个人债务重整,即允许债务人保留几乎全部财产,以未来三到
五年的收入为限制订重整计划。债务人在特定期限内按照重整计划规
定的收入百分比偿债后,剩余债务免除,鼓励债务人在个人破产程序
终结后获得“新生”。由于债权人集团的反对,美国破产法在二〇〇五
年改革中加入了收入测试机制,还要求债务人在申请个人破产前要完
成一定时间段的财务教育。这无形中提高了债务人申请个人破产的门
槛和成本。前述美国破产法学者伊丽莎白·沃伦近年来力推的改革措施
之一,就是改良美国个人破产程序。沃伦提出的建议包括:第一,增
加自由财产的数量,尤其是在自由财产中另外留出给小孩子购买玩具
和接受基本课外教育的培训班费用,避免个人破产对家庭成员尤其是
孩子的影响;第二,把第七章个人破产清算和第十三章个人债务重整
合而为一,化繁为简;第三,大幅度降低个人破产的成本,避免债务
人因为太穷而不能破产。我国现行《企业破产法》被称为“半部破产
法”,跟个人破产程序缺失有很大关系。目前深圳个人破产试点已经
取得初步成就,未来个人破产制度能否成为全国性的制度,让全国各
地诚实但不幸的债务人都能感受到个人破产制度的温度,我们拭目以
待。
尽管现代破产法特别强调对市场主体的拯救,但始终未放弃清算预期
这一基准。破产清算程序作为破产法的“原点”。拯救机制在保障税
收、保障就业以及挽救商业价值方面,具有无可替代的位置;但及时
高效的破产清算程序,对于市场主体退出市场、节约经济资源,作用
重大。清算预期首先会给破产程序之外的商业交易主体带来稳定期
待,让交易各方对商业交易的失败和违约后果都能够提前筹划安排,
规避最坏情况下可能出现的清算风险。另外,清算预期也会给破产程
序之内参与各方带来指引。比如重整程序中在多种情况下都可以转化
为破产清算程序;这种清算预期,属于底限思维,反而会诱导和迫使
重整参与各方努力互相妥协。世界银行二〇二三年五月发布的营商环
境评估新指标也传达了这种理念,即破产清算和重整并重,而不是像
之前的旧指标片面强调重整程序的价值。我国《企业破产法》有破产
清算、和解、重整等程序,破产清算的底线不能丢,或许可以考虑增
加简易破产程序,提高破产清算的效率。
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破产法变得越来越精密,对于经济发展的作用
也越来越明显,各个国家在内政外交方面都强化了对破产法的关注。
对于我国在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十五年后是否自动获得“市场经济地
位”的外交斡旋中,欧洲的标准之一就是是否具有高效的破产法律机
制。其他国家和地区也无不把破产法的重要性上升到提高国际竞争力
的新高度。印度近年来为吸引外国直接投资,自二〇一六年以来数次
大修破产法,大幅度提高破产程序的效率,试图让印度破产法在吸引
外商投资方面提供更高的可预期性。迪拜、新加坡等近年来在破产法
领域亦大展身手,既大幅度提高立法的质量,也强化了国内外的交
流,努力打造全球性的商业交易和纠纷解决中心。正因为破产法如此
重要,世界银行在营商环境评估指标中,始终都把破产作为最关键的
指标之一。二〇二三年五月世界银行公布营商环境供给评估新指标,
继续把“商事破产”作为十大指标之一。
总而言之,债务问题是人类社会的基本问题。债务治理成功,则国泰
民安、风调雨顺;债务治理失败,则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现代社会
在实现债务驱动型经济发展过程中,需要把债务治理问题放在治国安
邦的新高度,并以此为目标打造充分市场化、法治化的破产法律机
制。唯其如此,方可实现债务可用、危机可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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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左零札
“郑伯克段于鄢”之“鄢”辨
傅刚

隐公元年《经》:“郑伯克段于鄢。”杜注:“鄢,今颍川鄢陵县。”鄢
陵,今河南省许昌市鄢陵县,在许昌市东。据《传》,公叔段初请制
(即虎牢),郑庄公以其险邑而拒绝,又请于京而居之。京即今河南
省荥阳市东南豫龙镇京襄城村,在当时的郑都城(今新郑市)的西
北。公叔段又收西鄙、北鄙为己邑,乃至于廪延。廪延在今河南省延
津县北,其地近卫。公叔段将袭郑,郑庄公命伐叔段,京城叛,叔段
入于鄢。郑庄公伐诸鄢,五月,叔段出奔共。共,本为共伯和之国,
后为卫别邑,在今河南省辉县市。由此可见,叔段所据地京,及逃亡
之地皆在郑国北面,而《春秋》所说“克段于鄢”之鄢,据杜预注,则
在颍川鄢陵县,鄢陵远在郑都南,则叔段何以能与庄公战于郑国南面
的鄢陵?战败后又何以能由南往北出奔于共?因此,《春秋》所说
的“鄢”,后人就未免有所疑问。
鄢,本妘姓国,为郑武公所灭,故地在今河南省鄢陵县。陆淳《春秋
集传辨疑》引赵匡云:“‘鄢’当作‘邬’,郑地也,在缑氏县西南,至十
一年乃属周。左氏曰:‘王取邬、刘、蔿、邘之田于郑’是也,传写误
为‘鄢’字。杜注云:‘今颍川鄢陵。’误甚矣。按从京至邬非远,又是郑
地,段所以有兵众,故曰‘克’。若远走至鄢陵,已出境,则无复兵
众,何得云‘克’?又《传》曰‘自鄢出奔共’,即自邬过河向共城为便
路,若已南行至鄢陵,即不当奔共也。”陈树华《春秋经传集解考
正》谓“鄢”字承讹已久,难以改正。故姑作鄢地解。案,鄢、邬二字
形近易讹,昭公二十八年传“与邬藏通室”、“分祁氏之田以为七
县”注“七县邬祁”之“邬”,日本石山寺藏唐写本《春秋经传集解》皆
写作“鄢”,见早期写抄本实有讹误。唐石经此二字亦作“鄢”,陈树华
《考正》说石经初刻作“邬”,改刻“鄢”。原不误,而改刻为误字,见
当时有作“鄢”本,而石经以“鄢”为正。吴承仕《经籍旧音辨证》
说:“乌焉邑 隶书形近,传写每多错互。”故赵匡所疑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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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笑晶
清初顺天府学“旗舍”与“学宫”之争
明清鼎革,京师迎来浩大的人口迁移,内城民人被徙至城南居住,八
旗兵丁各按方位入驻内城。其中,镶黄旗满洲旗人被安置到今北京东
城区府学胡同,这里坐落着培育北京地方人才的重要学府—顺天府
学。
学宫,作为萃诸子、崇孔门、祀大儒的殿堂,在饱读圣贤书的汉官士
绅眼中,是不可玷污的圣地。但对初入京城的旗人,携家带眷、马匹
成群而营舍未就的生活压力远大于学宫的象征意义。是建旗舍,还是
保学宫?在长达四十年的时间里,皇帝、部院、缙绅和旗员之间展开
艰难博弈,为我们展开清初满汉价值观从剧烈碰撞、不断磨合直到逐
渐统一的历史进程。
一、旗人入居京师儒学圣地
崇祯年间,大明江山在战乱中残破。顺治元年 ,清军跨过万
(一六四四)
里长城成为中原王朝的继承者。进入北京城的是世代生活于东北森
林、沿河而居的北方民族,由满洲贵族联合汉、蒙古、达斡尔、索
伦、锡伯、高丽等族属组成的多民族共同体—他们不但服饰、语言、
习俗等方面与中原文化殊异,在管理体制、身份地位、司法审判等方
面皆不同于汉人。新的王朝以“旗”为单位统人统兵,形成了清代特殊
的社会阶层—旗人。
按照千百年来的聚居习俗和行军方式,抵京后的八旗官兵各按方位,
划定旗界驻扎。镶黄旗满洲五参领下第十七佐领,被分至今东城区府
学胡同居住,培育京师人才的顺天府学也坐落于此。顺天府学是府级
地方官学,自元末报恩寺改为大兴县学、永乐元年 升为顺天
(一四〇三)
府学以来,一直作为顺天府唯一的地方学宫和举行春秋释奠、乡饮酒
礼的祭祀场所。此外,这里因邻近文天祥被关押和死节之处,文丞相
祠也供奉于府学之内。
镶黄旗满洲第十七佐领满额为三百个旗丁,加上家眷家奴、马匹军
械,全部人口至少要翻三倍。每个旗丁按品级分给旗舍二间至二十间
不等。由崇圣祠、先师庙、乡贤名宦祠、文昌祠等院落组成的顺天府
学占地广大,在本已拥塞的胡同中,大大压缩了旗舍的空间。与各地
普遍衰败的学宫一样,京师的顺天府墙垣坍塌、界址不明,呈现出一
片萧索—对初入京城的旗人而言,正好用来建造旗舍。为充分利用空
间,旗人紧贴学宫墙垣盖房,学宫被“夹心”在旗舍之间,绕行不便,
旗人又在围墙上开凿便门,从中穿行。此外,学宫内的水井,也是旗
人日常生活所需。北方民族战斗和出行均需大量马匹,满洲人喜食猪
肉又普遍养猪。旗人生活和饲养牲口要进出府学汲水,马匹则需牵入
至水井旁列槽。府学原本用于习射的园圃平整空旷,因适合旗人牧马
而尤受欢迎。
旗人入居后的顺天府学仍因陋就简,维持着教学和祭祀。然而,旗人
的到来让本已衰败的学宫雪上加霜:其一,盖房拆毁墙垣、侵占土
地、私开便门,甚至偷盗砖瓦木料,造成学宫建筑被破坏;其二,旗
兵往来穿梭、张挂弓箭,旗妇入内汲水,儿童玩耍嬉闹,马匹四散践
踏,马粪遍地,严重干扰了严肃、洁净的教学秩序(康熙《大兴县志》卷二

《学校》)

入关之初,清政府在内城圈房、建盖旗舍,造成大批原居人口的转
徙、社会不安、怨言丛生。对饱读圣贤书的汉人儒士来说,明清鼎革
使前代学宫圣殿变为市井,除心痛屈辱外,更对新王朝的执政理念感
到忧心忡忡。《礼记·学记》载:“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
乎。”儒家思想是历代中原王朝推行的主导政治思想,而学宫是中央政
府推行儒学教化的重要场所。对学宫的重视和尊崇,代表着中央政府
对儒家思想的全面接受、施政治国的正统性,以及执政者的道德准则
和取向。辇毂之下的顺天府学,如被旗人侵占而日渐颓毁,则必四方
风动、人所观法。在社会动荡、满汉矛盾仍未调和的清初,旗人在京
师顺天府学这种毫无禁忌、离经叛道的行为,无异于火上浇油,几乎
击穿了汉人儒士的精神信仰底线。
二、满文禁约与地方官的困局
顺治九年(一六五二),崇祯朝进士、顺天府府丞薛所蕴向礼部上《题请
清字禁约木榜》,文中揭发旗人在顺天府学比屋连墙、穿梭行走、拆
毁学宫的行径。他请求礼部刊布清字告示,以便对旗人进行约束。四
年后,继任府丞王登联再次题请礼部新立清字禁约,以约束“无知人
等”肆意拆毁搅扰 。
(《康熙顺天府志》卷八)

薛所蕴、王登联两位顺天府府丞题请的“清字告示”为何物?“清
字”即“满文”,是满洲旗人的母语、清朝的国语。清廷以满文书写的告
示、木榜等公文,盖以部门官印,发布禁令条例,其内容具有法律约
束效力。早在崇德四年 ,后金户部即用满汉文合璧告示,上
(一六三九)
钤满文篆字“户部之印”,示谕官民禁种烟草之事。清初,因满汉人等
言语不通,汉官向朝廷请求“清字禁约”与旗人制衡的例子屡见不鲜。
顺治二年(一六四五),孔子第六十五代孙孔衍植从山东来京,发现其位
于太仆寺街的宅邸即将被三位满洲官员圈封。为免无家可归,这位孔
子后人只得向皇上伏请保留宅邸:“恳天语颁给清字禁约,昭布永
遵。”
(《曲阜孔府档案史料选编》第三编第三册)

礼部下发的第一块“满文禁约”在顺天府学大门前立了四年,然而“不意
数经雨水,遂尔倾坏”。被雨淋湿、无人理睬的满文禁约,折射出清初
地方官在“旗舍”与“学宫”之争中的多重困局。
首先,虽有禁令,无所责成。薛所蕴参奏旗人破坏学宫之事,顺治帝
立即下谕:“令顺天府学附近居住旗人将私开便门尽行堵塞,不许拆毁
作践。如有不遵者,许看庙人役不时锁拿,解拿至刑部,治罪不
贷。” 然而,这个来自“高层”的方案看似态度坚
(康熙《大兴县志》卷二)
决,却难以实施。如薛所蕴这般地方大员都抱怨“屡禁不能”之事,
令“看庙人役”去锁拿旗人何其难也!王登联再次上书时指出了应由“旗
人管辖旗人”,此次礼部责成“镶黄旗满洲牛录章京分得拨什库,将学
宫内旗房立即拆卸,另行盖造”。“分得拨什库”为满文fonde bo Šokū
音译,是八旗佐领下的副官,协助佐领管理所属旗下户口、田地等事
务。八旗组织层层隶属,一旗佐领犹如一族之长,为旗内主官。在佐
领没有授权的情况下,下级旗官很难尽力推动缉巡。无责成之人,犹
如一纸空文的“满文禁约”在风雨中倾颓也就不足为奇了。
其次,旗民分治,互难管束。清朝入关,施行“旗民分治”的二元管理
体制。旗人受辖于八旗制度,民人 则沿袭明代的省府州县
(主体是汉人)
制度,两套系统互不统属,所以面对旗人对学宫的侵扰“教官既不敢
言,有司莫能制”。即使府学任教的汉人教授,也难以管束八旗生员。
入关之初,顺治帝即输送旗人子弟入顺天府学,这本为融合满汉的契
机。但八旗童生仅需向佐领出具“呈子” 即能入学,水平良莠
(个人简历)
不齐,甚至有不能读写之人。又因旗人四处征战兼语言难通,汉教授
无力管束,索性课堂上不将八旗生与汉生一起教学,这使旗汉之间反
生隔阂 。
(《八旗通志》卷九十九·学校志六)

面对地方官接续不断的题奏,礼部、工部新立满文禁约:“顺天府学宫
属镶黄旗分内,旗人居住并无不妥……然学宫内不便仍留。”禁约的内
容好在基调明确,王登联立即协同工部清理丈量、堵塞便门。但限于
财力 ,仅将大成殿区域腾退整修,于泮桥处再建重垣
(实力) (康熙《大兴
。这个新的界址,仅为明代府学的核心部分,其余各处仍为
县志》卷二)
颓圮敝漶、鞭长莫及。至此,在朝廷斡旋下的“旗舍”与“学宫”之争,
经过多位地方官员的不懈努力,迎来一个艰难的平局。
三、汉军旗人的奋斗
康熙朝初年,全面恢复学宫的历史契机,留给了一个身份特殊的群体
—汉军旗人。
汉军八旗主要来自明末归附或俘获的人丁,以汉人为主。天聪朝初
年,汉军八旗作为新型火器部队,负责红衣 大炮的铸造和管理。
(夷)
满文称“汉军”为“ujen cooha”,译为“重兵”,军事实力可见一斑。入
关后,因军功而恩封的众多汉军名臣,如宁完我 、洪承畴
(汉军正红旗)
、尚之信
(汉军镶黄旗) (汉军镶蓝旗) 等绶官于北京。这些汉军旗人在京城
家资富赡、位高权重,与满洲、蒙古大员同列朝班、关系密切;又具
有根深蒂固的儒家文化传统,对中原礼俗驾轻就熟。清初,汉军旗人
在北京寺庙的修建、香会的组织、宗教供奉等方面,带动满洲、蒙古
旗人宗教行为和观念的变迁,引领八旗内部成员对汉文化日益靠拢。
同样,汉军旗人“大明骨、大清肉”的双面文化特质,也改变着文化冲
击下京师顺天府学的历史走向。
承担起重整顺天府学重任的是汉军旗人高尔位。高尔位,祖籍锦州,
其父随祖大寿投诚后金,隶汉军正黄旗。他幼年好学,顺治四年 (一六
四七)中举人,从县官做起,以工部尚书卸任,终年七十七岁。科举出
身的高尔位注意到满汉之间因“学政”而起的矛盾,故多次向朝廷提
出“禁止贡院抢夺”“请满汉均沾乡饮”等事关学政、考试和祭孔等建
议,并于顺治十三年 (一六五六) 重修山西泽州府文庙、康熙二十二年
重修辽东兴城文庙,致力以振兴学宫为“满汉一体”架设桥梁
(一六八三)
(南炳文等《清史纪事本末》第三卷) 。他在京师连续两次组织顺天府学的重
修,立康熙三年 (一六六四) 《顺天府学庙碑》、康熙七年 (一六六八)
《顺天府学明伦堂及育贤坊碑》、康熙十年 《文庙碑》三通
(一六七一)
石碑,从中可总结高尔位制胜的三大“法宝”:
第一,联合关键人物。高尔位首先寻求与京兆尹 甘
(相当于今北京市市长)
文焜共同举善。他率先捐出三百两俸银用于启动修建工程,并以“督视
学政”之职尽力游说。甘文焜为官学生出身的儒臣,且同为汉军旗人,
对重修顺天府学早有同心。高、甘的倡议让顺天府学的重修有了地方
高官的背书,大大鼓舞了其他官员的信心。
第二,发动监察官员。从三通碑文看,高尔位发动的官员包括光禄大
夫王崇简、都察院左御使孙承泽、顺天府照磨黄忱孝、儒学教授汪湄
等,这些人物代表着主管监察的三法司、负责“纠弹百官非违”的地方
官,以及负责学政的顺天府学教授 (按顺治帝谕旨,其也有缉拿侵犯学宫旗人之
权)。这些人物均与“纪检监察”沾边,很难说是巧合,还是高尔位为震
慑有意为之。
第三,动工迅速毫不拖延。顺天府学首次重修于康熙二年 动 (一六六三)
工,三年后工竣。此时府学面貌大为改观,然明伦堂与育贤坊,因财
力耗尽未修。高尔位立即在康熙六年 开始第二轮运筹,将剩
(一六六七)
余二处建筑修缮完工。
高尔位所主持的两次重修,是顺天府学经历“旗舍”风波之后的首次大
兴土木,大成殿、棂星门、奎楼、明伦堂、启圣祠、乡贤名宦祠等
处,殿堂崇严,庑配森列,斋舍整肃,这极大地提振了在京汉官的信
心和气势。前来拜谒的士绅,无不欢欣鼓舞、交口称赞。矗立学宫内
的三通石碑,将汉军旗人高尔位重修府学之人之事刻入贞珉、万古流
芳。
四、满洲君臣的参与
“三通石碑”并未能为争端画上句号。在重修仅八年后,旗人又卷土重
来,将顺天府学部分占为镶黄旗满洲都统衙门公署 (康熙三十四年《顺天府
。直到康熙二十一年
学宫记》) ,皇帝命顺天府府丞张鹏与镶
(一六八二)
黄旗满洲的旗员一同盟誓,勒石为约,永远肃清学宫,以北方民族最
古老、最神圣的形式结束了长达四十年的“学宫”与“旗舍”之争 (康熙

《大兴县志》卷二《题请禁约清理疏节文》)

信奉儒学的官绅请旨疏奏、周旋筹措,其目的是通过重整地方官学来
恢复封建王朝的教化体系,向满人传授孔子之道,期待天下恪守共同
伦理风俗,这是顺天府学艰难重整的重要外因。那么,从旗人角度,
自白山黑水入主中原的四十年间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呢?
首先,满洲皇帝愈加强调崇儒礼制的“满汉一体”。关外时期,努尔哈
赤和皇太极主动与汉人、汉文化接触互动,但因忌惮儒家文化对满洲
传统和风俗产生影响而心存戒备。定鼎中原后,清廷为安定和笼络士
大夫,提倡“以孔孟为师,以圣人为法”,但最初并不对满汉做一体要
求。如顺治元年,皇帝祭孔仅由汉官陪礼,旗官并不参加。自清圣祖
康熙帝以来,尊孔崇儒的礼俗逐渐强调满汉一体,并无例外。自康熙
十二年 起,皇帝祭孔时三品以上的满洲文官亦需斋戒二日陪
(一六七三)
祀。至康熙四十九年 ,便要求地方的大小武官均一同入先师
(一七一〇)
庙行礼。再以“乡饮酒礼”为例。此汉俗每年由德才兼备的地方缙绅、
乡贤老者在学宫举办。康熙九年 皇帝决定乡饮酒礼“满汉一
(一六七〇)
体举行”,让满人官员与地方汉人的圈子互相靠近,积极了解和参与学
校事宜 。
(邓子琴:《中国礼俗学纲要》)

其次,旗人子弟、满洲教授加入府学。旗人子弟除在八旗官学、宗学
等处接受教育之外,顺天府学也是八旗童生受业之处,每年向国子监
选拔满洲、蒙古、汉军各一人,名额与汉学生相同 (《八旗通志初集》卷四
。随着科举成为旗人出仕的途径,旗人在考试中也逐渐崭
十八·学校志三)
露头角。康熙三十二年 ,顺天府学“掇经魁、登贤书者,满
(一六九三)
汉三十余人”,旗人巴尔布、金启宗、何尔泰、花善等荣登虎榜 (康熙三
。为了解决汉教授不会满文、难以管束旗人的问
十四年《顺天府学宫记》)
题,雍正四年 顺天府学又添设两个“满洲”定额:满洲教授一
(一七二六)
员、满洲训导一员,均由八旗进士、举人、恩拔岁贡生中选用,专门
负责满洲、蒙古八旗教学 。此举不但有利
(《大清会典则例》卷六十八·礼部)
于旗人学业精进,新增的满蒙旗人骑射、翻译等课程也丰富了顺天府
学的教学内容。雍正四年特立《满洲儒学碑记》石碑,记述旗人于顺
天府学宫内授业始末,以垂满洲后世永不忘教化之大务。
顺天府学宫图(国立北平研究院顺天府儒学平面图,一九三三)

在满洲皇帝崇儒的“风向标”影响下,在八旗教育逐渐完善下,发生根
本变化的还有旗人群体对京师的家园意识。自从龙入关,东北这块旗
人心中的“根本重地”,从流传着布库里三仙女传说的神圣故土,逐渐
变为遥远陌生的边疆 ([美]邵丹:《故土与边疆:满洲民族与国家认同里的东
北》)。随着在京师生活的日深月久,旗人购置产业、修建家庙、立碑
撰楹、赶会进香,在文化和精神上与京师生活愈加密切。曾经在学宫
内“喧呼赌博、取土掘坑”的无知人等,对顺天府学宫的认知也发生了
逆转。受业于府学的旗人不但虔诚地为学宫内掌管科场的文昌帝君撰
立碑刻 ,还与汉人师生一同为重修“母校”慷
(雍正三年《文昌帝君阴骘文》)
慨捐资 。进入顺天府
(嘉庆十三年《顺天府学宫记》、咸丰四年《顺天府文庙碑》)
学成为一些旗人世家引以为荣之事,乾隆四年 ,满洲大学士
(一七三九)
鄂尔泰的儿子鄂弼、鄂宁入顺天府学学习,被郑重地记录于家族年谱
中 。而死后能被供奉于府学的名宦祠,也成
(《襄勤伯鄂文端公年谱》卷一)
为京城旗官一生勤勉、为官清廉的最高褒扬。康熙二十六年 (一六八
七),京师官员满洲镶蓝旗人格尔古德死后“直隶士民追念其功”,将其
牌位入祀顺天府学名宦祠,作为地方贤臣被永世供奉 (《八旗通志初集》卷

一百八十六)

今天,顺天府学旧址大部为府学胡同小学使用,仍继续承担着培育京
师人才的重任。当我们走过学校的大门,会发现一口水井的痕迹。这
是康熙三十四年为避免旁居旗人进入府学汲水而专门开凿的。它记述
着清朝初年,来自白山黑水的旗人群体融入中原文化过程的曲折和复
杂。文化隔阂、语言不通、畛域未化等诸多问题造成的“旗舍”与“学
宫”之争,在多重因素的相互奔赴下逐渐弥合:汉人士大夫对儒家政教
系统的不懈捍卫、汉军旗人利用特殊身份为汉文化地位的争取、满洲
皇帝对“满汉一体”尊儒政策的推行,以及旗人群体对京师和学宫观念
的转变。从宏观历史进程来看,辇毂之下的顺天府学最终在康熙年间
逐渐从废弛走向重整,亦不失为清代满汉关系走势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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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蔚
一九二九年清华留美考试风波
清华成立之初是以美国退还庚款开办的留美预备学校,除本校高等科
毕业生外,还公开考选指定学科的专科生赴美深造。一九二四年清华
停招高等科,转型为大学,次年招收大学部第一级学生。一九二九年
夏,清华最后一届高等科和大学第一级同时毕业,又招考了十名留美
专科生。此次考试从举办方式到录取结果均有争议,但早已湮没无
闻,殊堪钩沉。
校内与董事会之争
清华一九二八年八月改为国立大学,由大学院 和外交部
(后改称教育部)
共同管理。两部联合聘任九人为清华董事,经大学院院长蔡元培推
荐,罗家伦出任校长。当时国立大学均归教育部管辖,无董事会,清
华是唯一例外。是年九月颁布的《国立清华大学条例》规定,清华董
事会半年开一次常会,议决教育方针、预算、派遣及管理留美生的方
案和经费支配等重大事项,审查校长的校务报告。校内决策机构仍为
教授会和评议会。这一反常的组织架构也造成行政掣肘,教授治校与
董事会遥控的矛盾已然埋下。
十一月,清华评议会议决,自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一年每年考送国内大
学毕业生十人留美。月底,清华董事会在南京开会,选举任鸿隽和唐
悦良为常务董事。改归国立前,清华基金早有损失数百万的传闻。董
事会决定彻查基金亏损,加强保管。罗家伦向董事会提交了工作报
告,计划利用基金建筑校舍、扩充设备,董事会却要求不得动用基
金,以量入为出为原则,大宗建筑暂缓,并将一九二八年度预算核减
十万元。考选十名专科生也写入了罗家伦的报告,董事会对此未有异
议,着眼于整顿旧制留美生,以撙节开支。
罗家伦履新时,带来此前在东南大学的门生郭廷以做秘书,请来北大
校友杨振声担任教务长,冯友兰任秘书长。一九二九年一月,罗家伦
任命杨振声、冯友兰和各系主任组成招考委员会,商讨本年留美专科
考试方案。考委会决定设文学、哲学、心理、数学、物理、化学、生
物、历史、地理、政治、经济、社会人类学、市政工程十三科,定额
十名,男女均可报考,录取不分性别,七月一日起在北平、上海同时
考试。当时清华共十四系,除中文系外与考试的十三科一一对应,表
明方案的设计是从照顾本校考生出发。四月初,清华董事会开第二次
常会,再度核减年度预算,又议决增加留美名额,自当年起每年考选
专科生三十人,其中女生至少取五名。考试由董事会主持办理,杨杏
佛、凌冰、胡彬夏、张歆海和罗家伦为筹备委员,聘请国立大学教授
组织招考委员会。此次会前,任鸿隽辞去常务董事,改选胡彬夏继
任。胡彬夏是清末第一批公派留美女生,回国后投身教育事业,致力
于为女性争取平等权利,也是清华董事会首位女性,保障女生名额应
由她力主通过。另两位提议增加留学名额的董事凌冰和张歆海均出身
清华,张歆海有两个弟弟张企恭、张企泰正在清华大学部就读。
清华一九一四年首次招考留美专科女生,以提倡女子教育,一九一六
年起招收专科男生,一九二一至一九二七年隔年考选一次,男女名额
相等。民初中学男女不同校,女子中学和师范的课程设置同男校有差
异,与大学不衔接。一九二〇年,北大接纳女生旁听,南京高师首招
女生,打破国立高校的女禁。一九二二年学校系统改革,女子学制方
与男校统一。取消单设女生名额的惯例,名为男女平等竞争,实则忽
视了女生获得同等教育资格为时尚短的现状。董事会虽有派遣留学的
决策权,但执意改变招考方案,自行主办,无疑是对校方不信任。清
华师生本希望将经费多用于扩充设施,增添师资和学额,而董事会削
减校内预算,增派留学,都与此背道而驰。增加留学也有悖于清华改
办大学,在国内培养人才的发展方向。罗家伦随即辞职抗议,清华教
授会和评议会决定反对董事会决议,呈请政府取消董事会,清华学生
也发起“改隶教育部,取消董事会”运动。
四月十一日至十七日,清华校方在《大公报》刊登留美专科招生广
告,仍为录取十人,不分男女。不久,董事会重新制订考试章程,函
送校方办理。《大公报》又按董事会方案报道清华招考留美专科生三
十名,女生至少五名,七月二十五日起在上海交通大学考试,共设十
二科,无地理。罗家伦长校后,支持翁文灏筹建地理系,定于一九二
九年秋招生。新方案剔除了罗家伦力主开办的专业,只在上海考试更
是脱离清华校方控制。教授会和评议会均议决不接受新订章程,维持
原案。
罗家伦辞职系以退为进,他以答记者问形式陈述与董事会的分歧,争
取舆论主动,又绕开董事会背后的外交部,请戴季陶和陈果夫在国务
会议提案将清华改为教育部专辖。五月十日,国务会议通过该案,董
事会随之失去存在基础。此前行政院已批准将清华基金移交中华教育
文化基金会保管。清华校方大获全胜,留美考试也顺利按原计划实
现。
考选十人
一九二九年一月考委会设置的留美考试科目除专业课外,还有国文、
英文、第二外语和三民主义,规定国文和英文不及格概不录取,文
学、哲学、历史、政治、经济、社会人类学的考生以八十分为及格,
其他科七十分及格。六月初,评议会商定留美考试阅卷每科请校内外
各一人会同评分。罗家伦返校复职后又主持评议会再次议决,先由校
内一人评阅计分,再请校外一人审查。阅卷一先一后,加强了清华对
考试的主导,校外复阅人成了陪衬,实际几乎不会去更改初评分数。
七月一日至八日,留美考试在清华和上海交大举行,前五天笔试,后
三天口试。报名的一百四十三人弃考、辍考者不少,最终一百零四人
完成考试。七月二十五日,考委会议定正取十人,备取三人。正取名
单中,文学杨业治、哲学沈有鼎、政治王赣愚、物理周同庆、化学袁
翰青均系清华应届毕业生,历史郭斌佳和数学胡坤升为清华助教,只
有心理冯德培、经济梁庆椿、生物张宗汉三人来自外校。招考章程原
为择优录取,即录取成绩最佳的十人,各门名额不限,每科取一人改
变了规则。考委会还以扩大留学机会为由,决定已考取其他留学考试
者不予录取,这也事先未说明。中央大学区当年六月下旬举办欧美官
费留学考试,均为理工科,五名江苏籍清华学生同时报考中大和本
校。七月六日中大留学考试发榜,清华物理系施士元和化学系张大煜
中选,二人也因此被排除在清华录取之外。
结果揭晓,正取者欢呼雀跃,清华学生刊物《消夏周刊》发布了七人
得中的喜讯,视之为本校莫大荣誉,清华教育和人才培养的成功。与
清华大捷相反,北大、师大、工大几所北平老牌国立大学全军覆没。
军阀时代,北京政局动荡,学府亦不平静,与教育当局屡有冲突,不
断发生欠薪、停课风潮。一九二七年奉系入主后,将北大、师大等国
立九校改组为京师大学,政治高压下,大批教授辞职别就。一九二八
年国民政府推行大学区制,仍将北平九校合并,各校师生群起抵制,
要求恢复独立地位,以致迟迟未能开课,学生无法专心学业,复校运
动直到一九二九年夏仍未平息。清华校内虽也有争端,频繁更换校
长,但独立于北京教育系统,经费有保障,师资充实,教学秩序正
常。大学部第一级学生经严格选拔,毕业的八十二人均堪称精英,留
学考试成绩突出首先是实力的体现。
搅动舆论场
然而,责难之声很快出现。七月二十八日,北平《新晨报》刊出政治
科落榜者朱偰的文章,抨击留美考试的组织、出题、录取全由清华一
手包办,贬低清华教授的水平,言辞尖刻。朱偰指出,题目是根据清
华课本,以政治思想史一门为例,主要考察记忆,流于冷僻琐碎,看
不出考生的一般学力和见解。本校学生清楚教授偏好,外校学生白费
力准备。他还曝光,国文的文学常识题出得太难,清华取消原定录取
标准,甚至未达到六十分及格。七月三十一日,《新晨报》又刊登经
济科考生适庵的来稿,也称命题基于清华教材,与北大等高校所学内
容侧重点不同,且许多题在清华的月考和大考已用过。因清华经济系
无人报名,外校人得以幸运考取。
朱偰一九二三年考入北大预科,在校时频频发表文章和译作,一九二
九年以第一名从政治系毕业。他的身世也不同凡响,父亲是长期担任
北大史学系主任的朱希祖,家中来往的多是学者名流,俨然天之骄
子。考委会议定章程时,朱希祖正是清华历史系教授,此后虽回到北
大专职任教,仍参与了留美考试的命题和阅卷,并未回避。他负责的
中国近代史是政治科必考科目,给朱偰的分数相当高,后来便有清华
历史系学生直言此举有营私之嫌。
八月一日,《新晨报》再度刊载朱偰对清华招考“黑幕”的揭发,称考
委会将文学常识四十分抹去,国文成绩只按作文计算。朱偰关注焦点
在国文考试,也渊源有自。国文的校外复阅者是周作人,他与朱希祖
留日时同为章太炎弟子,民元后长期共事,关系融洽。七月二十二
日,清华将国文试卷送到周作人家中,他二十三日完成复阅,次日将
试卷交还。而就在当天,朱偰登门拜访,恰好可以知晓国文阅卷的情
况。
到八月初,对留美考试的批评已从个人言论扩大为校际争端。北大学
生会向清华考委会去电质问考试不公,举出的抹煞文学常识分数、录
取国文不及格学生几点都与朱偰口径一致。电文要求清华公布录取标
准、各科试题、考生分数和校别等信息,限三日内答复,语气强硬。
八月二日,师院学生会也向考委会发出质询,四日,一工院学生又发
表宣言。三校学生会一致强调,作为留学经费的庚款本出自全国,清
华应秉公为国家选拔真才,无权偏向本校。面对物议汹汹,有清华学
生投书《新晨报》为考委会辩解,《消夏周刊》则反唇相讥,称之为
失意者的牢骚和污蔑。
八月五日,《新晨报》刊出署名“雲”的社评《为留美专科考试风潮敬
告教育部》,将留美考试视同营私舞弊,上升到违反五权宪法、关系
教育和社会前途的高度,举清代数起科场大狱为例,呼吁教育部正当
处置。《新晨报》社长李庆芳是北伐后掌权华北的阎锡山部下。经过
两次旨在削弱地方派系的编遣会议,阎锡山与蒋介石矛盾激化。一九
三〇年中原大战爆发后,阎锡山曾想安排山西人乔万选出任清华校
长。但一九二九年八月时阎派尚未同中央决裂,《新晨报》集中刊文
批评清华,乃至以社评介入,并非要染指清华校务。《新晨报》主笔
邓之诚早年在云南编辑《滇报》,撰写政论,参与反清革命,支持民
国,后到北大供职国史编纂处,二十年代在北大史学系任教。《新晨
报》社评均用笔名,有不同风格。“雲”笔下是典雅的古文,引经据
典,关注文物保存、党史编纂,多次论述四川、西南问题,应出自从
小在川滇生活的邓之诚。
就在《新晨报》发表社评当天,清华考委会将澄清留美考试的报告书
送与各大报馆。报告公布了正取各科前三名考生的分数,解释称,因
国文成绩普遍不佳,可选人才太少,遂将文学科国文和英文改为七十
分及格,其他科改为六十分及格,国文按作文分数计算。在各科总平
均和专门平均满六十分的考生中,录取专门平均分最高者。试卷评阅
和登记分数均用弥封,讨论录取名单时只知考号不知姓名,程序公
正。
考委会发布报告后,朱偰旋即在《新晨报》反驳,北大学生会也再次
发表反对宣言,并致电教育部长蒋梦麟,要求派员查办,另组委员会
重新招考。《新晨报》还登出数篇个人来稿,或质疑标准,或建议改
进,讨论持续到八月十九日。朱偰等人指出,考委会只说明国文分数
线为何降低,无理由将英文一并降低,事实上,按原定分数线已有合
格人选。如文学科杨业治国文原为七十一分,英文七十分;陶燠民国
文八十八分,英文八十七分;周缵武国文九十二点五分,英文八十五
分,后二人都在八十分以上。改按作文计分后,杨业治的国文变为八
十六点六分,英文也由不达标变成达标,另两人反因专业分稍低而落
选。其他科的国文也无须另计分,降至六十分及格,英文保持七十分
标准即可。如按这一方式,录取者应为文学陶燠民、政治朱偰、心理
臧玉洤、物理施士元,其他不变。
罗家伦的秘书郭廷以参与了此次考试,晚年他曾忆及到清华后旧制留
学结束,改为公开考选,“公开考试清华保障五名,让出五名与其他
学校”,印证了确是有意操作。郭廷以还谈到,罗家伦到清华赴任
前,清华学生会以强硬手段迫使五名教职员离开清华,为接事扫清障
碍。当时周同庆和袁翰青都是学生会领袖,周同庆出身东南大学附
中,此前已与郭廷以相熟。“改隶废董”运动中,袁翰青是赴南京请愿
的学生代表之一。留美考试周同庆的国文原为五十三分,英文六十
分,录取十人只有他英文未满七十分,可以说,英文改到六十分及格
就是为他量身定制。另一位襄助罗家伦的功臣袁翰青也恰因改变规则
而获利,张大煜总分和专业分均高于他,若非预先排除,化学科应录
取张大煜。考生人数不多,且有口试,平沪两地考号开头不同,即便
根据考号录取,也不难对应身份。
余波·潜流
事已定局,要求教育部查办的呼声无人理会。八月二十四日,考取的
十人与清华高等科毕业生一道乘船赴美。朱偰一外为德语,自费赴德
留学,在柏林大学改学经济,一九三二年夏获博士学位。朱偰想回母
校任教,但仅被聘为教一门课的讲师,于是离开眷恋的北平,应聘南
京中央大学,从此与另一座古都结缘。中央大学正陷入易长风潮,是
年八月,他到南京不出数日,罗家伦被任命为中大校长,要在新的身
份下共事,只得不计前嫌。
同年十一月,朱偰将留德期间的创作辑成《行云流水》,收有一篇
《假使天涯真有知己……》,名为小说,全然写实,记叙了他与同
窗“筠影”的恋情。女友是他到清华应考的动力,他一心盼望考后能与
她倾诉衷肠,定妥婚约,却发现她已悄然离去。女友写来长信解释,
将彼此关系定位为友谊。她到北大前,已遵父母之命定亲,虽有心悔
婚,但父母相继去世,无法违背誓言。一九三〇年春天,她在家乡如
约完婚。朱偰对留美名额志在必得,对落第异常愤激,因为他错失的
不仅是前程,更失去了恋人。他在给“筠影”的信中坦陈:“我预备一
方官费出洋,一方再请家里筹一笔款,一起上美国,可是现在是失败
了。我不能考取,为我自己的学业,毫不介意的;可是打破了我的计
划,使我不免觉得可惜。”
从家乡“鹿苑”等线索可知,“筠影”即钱卓升。她与朱偰同年考入北大
预科,后在史学系毕业,成绩优异。钱卓升老家在常熟鹿苑镇,出身
书香望族,胞姊钱用和、胞兄钱昌祚均有成就。在南京,朱偰与钱卓
升故人重逢,诗中不时浮现她的影子,满怀“纵使成名何所用,分飞
劳燕已多时”的惆怅。钱卓升抗战胜利后赴美留学,后在台师大教育
系执教。朱偰对她念念不忘,直到一九六四年,还写下《梦游鹿苑旧
同学故里》追忆往昔:“少年意气余几许,梦回清泪落潸潸。”
一九二九年清华留美考试政治科专门和总平均成绩最高的是张歆海之
弟张企泰,因国文作文不及格未能录取,后到巴黎大学改学法律。文
学科遗憾落榜的陶燠民也到巴黎留学,一九三四年病逝异乡。周缵武
则选择进入清华新办的外文研究所深造。清华开办大学本科的同时开
办了研究院国学门,一九二九年秋起,又陆续开设各系研究所,招收
全国大学毕业生,本校优秀毕业生免试入读。一九三〇年,清华决定
不再举办留美专科考试,将经费用于扩充研究院。在研究院两年以
上、有特殊成绩可派遣留学。一九三三至一九三七年,清华共选派十
六名研究院毕业生留学欧美。
一九三三年,教育部指令清华举办面向全国的庚款留美考试,专业以
工科为主,培养国防和建设急需的人才。考试委员会由清华校长、清
华教授三人、校外专家四人和教育部代表一人组成,命题和阅卷人来
自不同高校和研究机构,清华教授占比不高,吸取了一九二九年的教
训。录取的二十五人含九名清华毕业生、两名清华助教,北大毕业生
仍然无人中选,这次没有引发争议。到抗战前,庚款留美连续考选四
届。一九三三年起,中英庚款董事会还设立留英公费生考试。参加一
九二九年那场考试的人有数位考取了一九三三年后的庚款留学,这也
可见当年人才济济,落选者在后来的激烈竞争中也能脱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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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 书 录|陈梧桐
探究明代中国白银货币化的力作
明代中国社会由古代向近代转型的问题早就引起我国学术界的注意,
涌现出一批研究成果。然而这些研究成果,主要是在资本主义萌芽和
商品经济发展方面加以论证和解析,并不完全令人信服。万明女士在
二十多年前提出白银货币化的概念,并陆续发表了三四十篇论文,从
一个全新的视角,对这个课题重新进行探索,受到广泛的瞩目。最
近,她在此前研究的基础上,推出了一部近百万字的力作《明代中国
白银货币化研究:中国早期近代化历史进程新论》。
这部专著对明代中国白银货币化的历程做了全面系统的梳理与研究,
对中国早期的近代化提出了自己的新见解。作者指出,明朝建立之
初,以宝钞与铜钱作为主币,民间流通的白银不是法定的货币,故明
廷立有“钞法”与“钱法”而无“银法”,而是明令“禁民间不得以金银货
物交易”。然而明朝发行的宝钞是一种不能兑换的纸币,而且发行量
没有限制,不受百姓的欢迎,发行不久即阻遏不通,铜钱也因国内铜
的匮乏而不得不退居其次,这就为白银的货币化提供了有利条件。
明代白银的货币化起自民间,源自市场。洪武末年,白银货币化的潮
流从民间市场崛起,经历了自下而上的发展历程,到成化、弘治年
间,得到了官方的认可,又自上而下地展开。这样,白银的货币化便
以自下而上与自上而下相结合的方式全面铺开,带来社会经济货币化
的急速发展,无论是国家财政还是民众生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在国计方面,白银货币化与一系列制度变化并行,包括田赋货币化、
徭役货币化、盐课货币化、茶课货币化、关税货币化等,还有国家财
政支出的货币化,包括皇室消费、官俸支出、军费拨付、政府开支
等。在民生方面,白银货币化与社会变迁同步,明初形成的旧的社会
等级结构出现明显的分化与整合,推动着人们的社会关系从对人的依
附向着对物的依赖转变,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念、社会行为、社会心理
随之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根据实证资料,作者将明代白银货币化的历
史进程划分为五个阶段。第一阶段:始自洪武末年 ,白银 (十四世纪末)
从民间社会市场崛起,为市场经济的萌发阶段。第二阶段:以成化、
弘治 为标志,白银货币化得到国家官方的认可,是在
(十五世纪下半叶)
市场与国家社会共同协调作用下,白银货币化自下而上与自上而下两
种发展方式合流,向全国铺开的发展阶段。第三阶段:以嘉靖初年 (十
为标志,白银不仅成为流通领域的主币,而且成为国家实际
六世纪初)
认可的主币定型状态,在中外互动作用下,进入整体社会变迁与转型
阶段。第四阶段:以万历初年 张居正改革为标志,
(十六世纪七八十年代)
白银货币化全面渗透到国家财政结构之中,进入国家财政体系全面转
型,也即从传统赋役国家向赋税国家转型的新阶段。第五阶段:以明
神宗亲政 、内官税收体制出台为标志,国家与
(十六世纪末至十七世纪初)
市场或社会博弈达到白炽化,国家采用政治暴力手段掠夺社会白银财
富,造成市场的一片萧条和社会的极度动荡,国内市场危机与全球危
机相叠加,导致明王朝的灭亡。明清的鼎革,使中国早期近代化进程
一度受挫,但并未因此而断裂。至清代,白银货币化仍在赓续,继续
缓慢地向前发展。万明的这些论述,首次清晰地揭示了明代白银货币
化的基本脉络与发展轨迹,符合历史实际,是令人信服的。
美国学者珀金斯认为:“一般说来,同农业密切相关的制度,自十四
世纪以来并未发生显著的演变。另外,人们也不是真正需要去改革这
些制度。” 〔珀金斯:《中国农业的发展(1368—1968年)》,朱海文等译,上海译文出
然而,从白银货币化的角度考察,就会发现与此
版社一九八四年版,240页〕
相反的历史事实。明代白银货币化的考察证明,中国社会转型,近代
开启,在许多层面的深刻变迁上表现了出来,具体表现在六个层面
上:一是货币形态,从贱金属铜钱向贵金属白银的转变;二是赋役制
度,从实物和力役的征派向货币税的征收转变;三是经济结构,从小
农经济向市场经济结构转变;四是社会关系,从对人的依附向对物的
依赖转变;五是价值观念,从重农抑商到工商皆本的转变;六是社会
结构,从传统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变。作者特别指出,明代白银货币化
的过程,是中国社会经济货币化的过程,也是中国市场经济萌发的过
程,具有向近代社会转型的划时代意义。也就是说,明代白银的货币
化,是中国早期近代化的源头。应该说,万明对明代白银货币化所引
发的中国社会变迁的归纳总结,确是独具慧眼,十分到位,是准确而
深刻的。
通过对明代中国白银货币化的系统考察,作者还指出,正是白银的货
币化,推动着中国与世界的连接。由于白银货币化的奠定,中国跨入
了银本位时代,促使社会各阶层产生了对白银的巨大需求。但当时中
国国内白银的储存量以及银矿开采量严重不足,求远多于供,因而推
动着中国市场越出国界走向海外,使中国市场与海外市场连接起来。
这一方面直接推动了日本银矿的大开发,并间接影响和推动着美洲银
矿的大开发;另一方面则推动了经济的全球化,一个世界市场开始形
成。这是中国对经济全球化所做出的巨大历史贡献。万明的这些论
述,有力地驳斥了那种认为是西方东来导致中国被纳入 世界
(或被卷入)
经济体系的说法。
万明的这部力作,从货币经济的视角,来探讨中国走向近代化、走向
世界的研究新路径,将研究纳入全球史学术潮流,最后归结到经济全
球化的大合流,具有重大的学术价值与现实意义,这是值得充分肯定
的。当然,其中的一些论述尚有不够完满之处,例如晚明中国由传统
社会向近代社会的转型及其对经济全球化的参与,恐非白银货币化一
个因素造成的,而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期盼作者继续进行深
入的研究,做出更加完满的论述。
(《明代中国白银货币化研究:中国早期近代化历史进程新论》,万
明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二〇二二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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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 书 录|李三达、饶蕾
维罗尼亚的面纱
二〇一九年,意大利艺术家毛里齐奥·卡特兰 创造了一
(Maurizio Cattelan)
件很有意思的艺术作品,名字叫《喜剧演员》 ,但事实上
(Comedian)
它只是一根被胶带贴在墙上的香蕉。也许艺术家考虑了胶带的长度、
光影的柔和、香蕉的颜色和弧度,以及香蕉、阴影与胶带完美的融
合,甚至这根香蕉也许蕴藏了艺术家小时候吃不起香蕉的遗憾,但这
些话语仍然无法改变这是一根香蕉的事实,因为它可以被吃掉,而且
还被吃掉了好几次。最近一次是在展览时被一个韩国大学生给吃掉
的,以前则是在迈阿密的巴塞尔艺术展上,被一位名叫戴维·达图纳的
艺术家给吃了。
这并不是一件特别值得在意的艺术品,因为在马塞尔·杜尚那件珠玉在
前的现成品艺术《泉》横空出世之后,我们就知道一个小便池可以如
哲学家阿瑟·丹托所说变容为艺术品。也许和杜尚一样,卡特兰也爱好
点化厕所用品为艺术品,他创造了一个18K金的马桶,放在纽约著名
的古根海姆博物馆里供人使用,这件作品名叫《美国》 。其 (America)
实,艺术界对这类夺人眼球的装置正在脱敏,但是确实需要注意的
是,为什么我们会知道这么一件其实不那么需要在意的作品?因为有
了互联网和社交网络。我们透过社交媒体上的影像看到那的的确确是
一根香蕉,以及有那么一个人,无论是韩国人还是美国人,在吃着那
根也许并不美味的香蕉。
从德国艺术哲学家鲍里斯·格罗伊斯 的著作《流动不居》
(Boris Groys)
来看,吃掉这根香蕉也许才是正确的“观看”方式。在这本书中,格罗
伊斯提到,二十世纪初期,先锋艺术家们曾经提出过一些看似简单却
难以回答的问题,比如:“为什么一些东西享有特殊待遇,为什么我
们的社会关心它们,投入财力用于保护、修复它们,而另一些东西则
交付给时间的摧枯拉朽之力,没有人在意它们最终的瓦解和消
失?”格罗伊斯这里明显剑指一个从阿瑟·丹托和乔治·迪基之后就备
受关注的内容,那就是艺术界和艺术体制,以及对它们的批判,而博
物馆在这个备受争议的体制内担当着重要的职责,它看上去是替人类
守护着具有永恒价值的文化产品,然而事实上,博物馆也负责筛选出
那些独特的小便池、马桶还有香蕉,赋予它们资格以进入博物馆的圣
域进而成为价值不菲的艺术品。
格罗伊斯在另一本著作《论新》中对这一整套模式进行了描述,他将
博物馆、图书馆之类的机构看作档案库。这个档案库要负责建立一种
等级秩序,把不同的作品分别放在不同的文化价值等级之中,共同构
成我们每一种文化的记忆 。与之
(格罗伊斯:《论新》,二〇一八年版,42页)
相对的是世俗空间,世俗空间中的物不被档案库所记录,“由所有那
些没有价值的、不起眼的、无趣的、文化外的、没有意义的以及稍纵
即逝的东西所组成” 。博物馆这样的档案库之所以要存
(《论新》,43页)
在,是为了对抗日常生活或曰世俗空间中不停流逝的时间,因为一件
人类的手工制品被人从原有的语境中剥离出来,并且被放入博物馆之
类的档案库之后,它就被赋予了艺术之名。而自浪漫主义时期以降,
艺术往往与摆脱了时间桎梏的永恒性紧密相连。
可是,如果将矛头指向博物馆,也就是认为博物馆的这种任意垄断的
权力应当被抵制和剥夺,那么就会如格罗伊斯所说:“废除博物馆的
特权意味着将包括艺术品在内的所有事物,都推入时间的洪流。”实
际上,所谓“推入时间的洪流”不过是恢复了博物馆里被神圣化的艺术
品作为物的本性而已,它们终究是会被时间打败的物品,而香蕉几乎
是一个极端的案例。在反本质主义者看来,档案库中的艺术品与世俗
空间中的物没有根本的差别。
只不过,艺术品被剥离了原有的语境,进而被神圣化,所谓神圣化即
灌注了新的解释。例如,二十世纪初期,奥地利分离派大师古斯塔夫·
克里姆特为豪门望族出身的玛格丽特画了一幅肖像画,并作为了她的
结婚礼物。这件艺术品只是一个家族人物的肖像,就像是我们的一幅
照片一样,或者最多也就像是摄影刚刚诞生的时候一位美国将军乔治·
库斯特 名片上的肖像,这只是一个家庭的摆设,甚至于
(George Custer)
这位小姐并不重视这幅作品而将其束之高阁,成为杂物间的一个寻常
的杂物。但是,一旦这幅作品被收藏进入了德国的新绘画陈列馆,那
么玛格丽特的故事就被替换为了对克里姆特风格的把握。所以,社会
学家布尔迪厄说:“在博物馆和展览馆里, 原有的功能多样性 (物品)
被中和掉了,而中和的方法就是被放置在一个位置上被展示从而被神
圣化为艺术,以便它们引起 对于形式的纯粹兴 (人们)
趣。” 当然进入
(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p.50)
博物馆之后,纯粹形式的鉴赏只能留给专业人士,而大众从博物馆里
租借的讲解话筒当中听到的则是玛格丽特所在的维特根斯坦家族那辉
煌的历史,以及那位著名哲学家视钱财如粪土的轶事,这些轶事也将
成为这件艺术品之所以伟大的解释。
以上描述的博物馆体制可以说是一种围绕着“物”展开的档案库形式,
而这一形式在后现代艺术来临之际终于走向了终结,宣读讣告的人有
《十月》派的艺术批评家道格拉斯·克林普 ,他的著作 (Douglas Crimp)
把博物馆描述为废墟 ,他的废墟意
(道格拉斯·克林普:《在博物馆的废墟上》)
象让人想起本雅明笔下那个克利的新天使,它看着的废墟就是一种被
终结的历史。此外,还有另一位掘墓人,那就是格罗伊斯,而他认为
博物馆显然死于“流动性”或者说是“时间的洪流”。从他的《流动不
居》不难看出,博物馆将从三个维度迎来自己的命途:
当代艺术的事件性,取代了传统艺术的永恒性。这似乎是对波德莱尔
名言的拆解:“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
一半是永恒和不变。”格罗伊斯说,原本早期现代性中的艺术就是为
了取代“永恒理念”和“神圣精神”,但是当代艺术很不一样,“艺术事
件的生产更是当代艺术的特征”。所以,当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
引起轰动的艺术品,比如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在MoMA表演的《艺术
家在此》,艺术家每天六七个小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就很难不引
起照片墙 和推特上图片和评论的爆炸,在她曾经的恋人乌雷
(Instagram)
到来时,网络狂欢达到了高潮。当然,这不过是互联网时代肤浅的能
指狂欢,一个在大众认知中名不见经传的行为艺术家就以这种方式获
得了关注。事件性之所以能够取代永恒,是因为数字档案库的建立,
物品在互联网上失去了物质性,留下的是关于这件艺术品的元数
据:“关于它处于物质流动中的原始语境的‘此时此地’的信息:照片、
视频、文本记载。”脱离了物质性的艺术品也就脱离了原本世界中的
因果联系,按照齐泽克的说法,所谓的事件就是“这些突发的状况毫
无征兆,也不见得有可以察觉的起因” (斯拉沃热·齐泽克:《事件》,上海文艺

出版社二〇一六年版,2页)

既然当代艺术发生剧变,观看艺术的方式也不得不发生改变以适应艺
术的流变,原来在博物馆里对原作进行的凝神沉思蜕变为在互联网上
以图片和文字的形式对作品进行的评价以及转发。如格罗伊斯所
说:“人们不读书,人们在脸书、推特和其他社交媒介上写作。人们
不观看艺术,但人们拍照或录视频,将之发送给亲戚与朋友。”其
实,相比于阿布拉莫维奇的这次艺术事件,她在一九七四年的作品
《节奏0》 更为令人惊恐,当时的观众可以使用桌子上的七
(Rhythm 0)
十二件物品对她做任何想做的事情,这里面有玫瑰、蜂蜜,更有皮
鞭、十字弓,最可怕的是一把上膛的手枪,艺术家当时也的的确确受
到了令人惊恐的威胁。唯一的遗憾是一九七四年没有互联网。不只是
阿布拉莫维奇,我们看到行为艺术之父博伊斯抱着死兔子也不是因为
我们看到过具有此时此地的“灵韵”的那个作品,毕竟我们都不在场,
而行为艺术在结束之后就只有痕迹。克里斯托夫妇的大地艺术《包裹
海岸》又何尝不是以图片或文字的形式被保存在虚拟的档案库里,所
以,当我们进入到一个互联网的时代之后,这个档案库里各种艺术品
的痕迹急剧增加,变成一个文本的海洋。
博物馆的叙事本身也发生了变化,原有的固定叙事,如今变成了一个
伴随艺术品发生改变的流动的叙事,每一次策展都是对既有叙事的颠
覆。格罗伊斯在谈到策展与传统展览的区别时说,“传统展览将其展
览空间视为匿名的、中立的”,并且“只有参展的艺术作品是重要
的”,也就是说,艺术品是永恒的和不朽的,而用于展出这些艺术品
的空间则不过是“临时的、偶然的”。与之形成对立的是策展,“策展
项目是一件总体艺术作品,因为它将所有展出的艺术作品工具化,使
之服务于策展人制定的共同目标”,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每一个策展
项目都与先前的、传统的艺术史叙事的目标相矛盾”,而且“如果这种
矛盾没有发生,那么这一策展项目便失去了它的合法性”。简单地
说,传统的博物馆叙事,只有艺术品本身被认为是艺术品,作为一个
中立空间的博物馆不但不重要,甚至可以随时被取代,因为它就是一
个作用有限的容器,一个工具。而策展项目中的博物馆将连同艺术品
一起构成一个全新的艺术叙事,这种叙事本身也可以被理解为一个策
展人操持下的完整艺术呈现,在这一呈现中的每一件艺术品可能来自
世界的各个地方,私人的收藏或其他博物馆的馆藏,但是在这一刻被
策展人赋予了新的含义,从而变成一个新艺术史叙事的一部分。
所以,格罗伊斯颇具启发意义的“流动不居”明显暗含着三个层面的流
动:艺术的流动、观看的流动和艺术叙事的流动。英国著名社会学家
齐格蒙特·鲍曼曾经描述过的“液态的现代性” 恰恰
(或译为“流动的现代性”)
可以用来描述这种“流动不居”的背后深层原因,他认为:“系统性结
构的遥不可及,伴随着生活政治非结构化的、流动的状态这一直接背
景,以一种激进的方式改变了人类的状况,并且要求我们重新思考那
些在对人类状况进行宏大叙事时起构架作用的旧概念。” (齐格蒙特·鲍
原本传统的博物馆以及创作、观
曼:《流动的现代性》,二〇〇二年版,12页)
看艺术的方式都与一种传统的艺术体制相关联,而在这一体制的背后
是固定不变的先验概念,被鲍曼认为是“虽死犹存”的概念,也同时是
一些宏大的叙事。而互联网技术的诞生彻底改变了格罗伊斯所谓档案
馆的形态,从而颠覆了原有的宏大叙事,变成了更为流动不居的新艺
术形式。关于艺术的信息取代了艺术本身的地位,如格罗伊斯所
说:“在互联网上没有艺术和文学,只有关于艺术和文学的信息,以
及关于人类在其他领域活动的信息。”因此,艺术体制转型的浪潮中
取代博物馆体制的正是互联网,“互联网没有变成后现代乌托邦的实
现之地,而是变成了后现代乌托邦的墓园,正如博物馆变成了现代主
义乌托邦的墓园”。
格罗伊斯在评论卡巴科夫的集体宿舍时曾说:“每个博物馆都是一栋
废弃的集体宿舍,艺术家们被带到博物馆里,注定在其来世住在一
起。”从这个角度来说,互联网时代甚至连集体宿舍都已经整体搬进
了赛博空间,艺术品不再是墓园里陈列的亡灵,而是在永远不停地重
启自身,每一次策展都是新叙事的重置,每次新叙事的重置都是艺术
品的重生。所以,卡特兰那18K金马桶的命运似乎从一开始就给予了
我们提示,那个作品最终在英国丘吉尔庄园展出的时候被偷走,这件
艺术品消失了,也许它可以像每一件被偷走的伟大艺术品一样进入个
人收藏或者黑市,但也许它已经被熔炼为金块而被出售。如今那件作
品就像是被薛定谔锁在箱子里的猫,既是活的也是死的,而那个马桶
也既是艺术品也不是艺术品。它的存在方式就只剩一个,那就是互联
网上层出不穷的图片和文字,它们就像是维罗尼亚的面纱一样,记录
着曾经的神迹。
(《流动不居》,[德]鲍里斯·格罗伊斯著,赫塔译,重庆大学出版社
二〇二三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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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 书 录|田洪敏
水手归来:查尔斯·金笔下的黑海史
今天,黑海地区再次成为世界焦点。遗憾的是,关于黑海的知识似乎
不敷所用,这也是查尔斯·金 的《黑海史》
(Charles King) (The Black Sea:
显得如此重要的原因。该书开宗明义,其内容是:“关于一片
A History)
海域和它周围的人民和国家,即它在历史、文化和政治中所扮演的角
色。”二〇〇四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发行后,《泰晤士报》文学增
刊、《世界历史评论》、《俄罗斯评论》等主流书评媒体一致认为:
这本体量不大,但是信息密集的小册子不仅拥有开阔的史学视野,行
文也充满“优雅的散文风格”。
查尔斯·金早期受到严格的历史学与哲学训练,曾在英国大学司职,目
前领衔美国乔治城大学国际事务与政府学院,其被学界称道的几部史
学专著可被视作“黑海系列研究”。一九九九年的《摩尔多瓦人:罗马
尼亚、俄罗斯和文化政治》,是《黑海史》的前奏,二〇一二年《敖
德萨》与读者见面。而在撰写《黑海史》前夕,他获得了牛津大学出
版社与美国俄罗斯历史学者协会的资助,在一九九八到二〇〇〇年远
赴环黑海地区的巴尔干半岛、乌克兰、土耳其和南高加索开展田野调
查,曾经走进清真寺旁的弹坑里,任由自己“跳进黑海的历史长河
中”。在“致谢”中,查尔斯·金引用亚美尼亚历史学家阿加桑耶洛斯
的话,将写作喻为一场海上旅行,这是因为作家和水手
(Agathangelos)
一样都自愿“身犯险境”,并在归乡之后渴望向人们讲述旅途故事。
一、“黑海是一个自在的整体”
在今天微观史学盛行的背景下,《黑海史》仍尝试继续拓展整体史视
野,引领读者进入一个不带偏见的、“黑海历史主导”的、不由任何单
一国家所决定的历史进程,并且强调黑海是桥梁,不是屏障。黑海流
域是“一个像欧洲或欧亚大陆其他地方一样真实存在的地区”,而
且“就像有为本民族的利益私占海洋的历史学家、人种学家和其他知
识分子,也有人开始意识到黑海是个自在的整体”。一直到十九世纪
早期,黑海地区都不是我们今天所认为的火药桶,“把黑海作为一个
地区,仅仅视为高层政治的角斗场,就过于目光狭窄了”。举例来
讲,一八三二年,第一份初步的黑海水文地图册出现在圣彼得堡。一
八四一年,希腊后裔伊戈尔·曼加洛尼 将更为
(Egor Manganari,1796—1859)
详尽的《黑海地图册》献给沙皇尼古拉一世。曼加洛尼版地图册依然
是将黑海的物理特征作为一个整体来制图的有效尝试,而非“仅绘制
被一个又一个势力控制的部分”。
在历史长河里,黑海是一个自成一体、由跨海联系构成的地区。查尔
斯·金的笔下,这一联系关涉黑海流域的人群和个体、贸易和思想。环
绕黑海地区的民族因为与欧洲的联系而彼此关联,多元统一的区域认
同超越了民族叙事。如十九世纪的“希腊人”除了指称我们现在用民族
观念称呼的希腊人,也包括罗马尼亚人、塞尔维亚人、保加利亚人、
阿尔巴尼亚人、阿拉伯人、突厥人等,这一民族整合的图景至少持续
至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边境穿越者” 始终是《黑海
(boundary-crossers)
史》的叙事主体,特别是几千年来浩浩荡荡的人群穿越“政体间的物
理边界”:迁徙、转移、逃亡或者征战。查尔斯·金写道,进入新世纪
之后,那些渴望移动的、长久以来将整个黑海地区联系在一起的人,
都在内地的城区寻找更好的生活,少数选拔出来的人走得更远,甚至
到伦敦、柏林和纽约。充满生气的黑海社会可以在离海很远的地方找
到,虽然外人会使用整齐划一的分类—文明或野蛮,本地或外国,纯
种或混血—但是面对大海拥抱它的多样性,依然是一种令人向往的生
活方式。作者在此致敬阿诺德·汤因比在《希腊与土耳其的西方问题》
中所持的观点,即可能在一段距离之外存在所谓泾渭分明的分类,如
基督教与伊斯兰教、欧洲与亚洲、文明与野蛮,“但是一旦一个人行
进,到达伊斯坦布尔或是敖德萨或是巴统的火车和轮船,他们就会发
现这些分类十分可笑”。
基于强调彼此关系的整体史学信念,该书叙事隐含着年鉴学派的特
征。费尔南多·布罗代尔的地中海研究经常被用作参照,相对于前者,
黑海研究显然还有许多常识与知识的空白。查尔斯·金同时征引了欧文
·拉铁摩尔的亚洲内陆研究视角,后者为他提供了最为重要的史学概
念“边疆” 与“边界” 。《黑海史》论证了拉铁摩尔的
(frontier) (boundary)
远见—边界是权力的最远距离,而边疆则作为一个区域聚集着众多穿
越者。出现在该书中的历史学家还包括罗马尼亚的尼·约尔
和乌克兰的米·胡舍夫斯基
(Nicolae Iorga,1871-1940) (Mykhailo Hrushevsky,
,两者的共同特点是强调黑海在诗歌和意识、思考方式和情
1866-1934)
感意义上的联系,是将国家历史叙事“引向南方的海”,一个自在的整
体。
二、黑海的现代变迁
为了与十九世纪中叶之后的现代黑海比照,查尔斯·金生动地描述了十
八世纪一艘从马赛启航的商船如何到达处于黑海和第聂伯河畔的港口
城市赫尔松,又如何从那里运回小麦、蜂蜜和茶叶。克里米亚沿岸商
贾云集,人员和语言多种多样,不同修道院的报时钟声彼此应和。而
在本书的后半部分,查尔斯·金谨慎地使用了“角力
场” 一词,旨在呼应篇首的省察“黑海地区
(thesite of a centuries-long struggle)
的组成不仅取决于我们审视的方式,还在于审视的时段”。
一八五三年十一月三十日,在锡诺普港口正进行着海上鏖战。查尔斯·
金如同一个真正的小说家那样写道:“在熹微的晨光中,在冰冷的冬
雨中,海军上将帕维尔·纳希莫夫命令他的六艘战列舰开火。”一年之
后,锡诺普海战的英雄纳希莫夫也被列入伤亡者名单中。一八五三年
岁尾至一八五六年春季的克里米亚战争和《巴黎条约》意味着一个黑
海时代结束了,整个黑海地区转向现代冲突叙事,这种对抗的直接原
因是英国、法国、意大利、俄国和奥斯曼帝国以及后来加入的更多国
家对于黑海利益的争夺。而不停缔结各类国际公约和条约也逐渐成为
十九世纪中叶以降针对黑海地区冲突的通行做法,它们有时候是应急
之策,有时候是战争后果,有时候则可能是另一场战争的蓄势。帝
国、国家与条约,蒸汽、小麦、铁路与石油,定义着现代黑海的变
迁。除了今天读者已经熟悉的高加索、伊斯坦布尔、巴库或者塞瓦斯
托波尔,作者逐一列举了黑海流域的新兴港口,它们的名字可能分别
对应着保加利亚、罗马尼亚或者摩尔多瓦等新兴民族国家。查尔斯·金
要求他的读者必须能够想象十九世纪晚期产于罗马尼亚普洛耶什蒂的
原油被灌入木桶,从陆路用四轮马车运输,而它的国际投资者则来自
德国,直到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从巴统到波季的铁路铺就,才终结了这
种宾夕法尼亚模式的石油运输。而在黑海西部,为了谷物运输,苏丹
指挥一群外国工程师在铺设枕木,一八九五年连接港口城市克斯坦斯
与多瑙河上游的铁路铺设完工,被移交给独立的罗马尼亚,克斯坦斯
更名为康斯坦察,今天的康斯坦察港口矗立着罗马诗人奥维德的雕
像。
一八六〇到一九九〇年间,黑海地区的政治边界、民族认同和生态系
统发生剧烈变化,“政治家和规划家在这段时间内努力使黑海不再成
为一个整合的地区”,黑海逐渐被地区冲突、历史学家书写与现代史
学分科共同形塑为一个以“外来者与边缘者”“同质民族”或者“霸权国
家”的观念为主体的固化地带。按照查尔斯·金的分析,在近代史学研
究中,巴尔干半岛甚至被视作“彼此之间毫无联系的族群史的聚合
体”,俄国南部是沙俄帝国史,而“乌克兰则习惯将本国历史书写为迟
来的民族解放的悲剧故事”,黑海流域如同它所毗邻的陆地一样被切
割成不同的冲突板块。真实的黑海在拜占庭、奥斯曼或者俄罗斯诸帝
国都是战略重心,但是“这些帝国的历史研究中,却鲜有对黑海的论
述”。查尔斯·金认为黑海研究在近代以来深受美国冷战地理学的持续
影响,它直接导致了黑海流域被限定在不同的学科框架里,或者切割
联系,或者泛泛而论。比如在美国的人文与社会科学建制里,巴尔干
半岛隶属于中欧史,“东欧研究”通常只资助“苏联”或者“独联体国
家”研究;而显然与现代土耳其相关联的奥斯曼帝国研究,则只会在
被需要的时候纳入东南欧,更多时候则是中东历史研究的重要部分。
令查尔斯·金更为担忧的是,二十一世纪以来黑海地区的国家普遍存在
着一种“心甘情愿的无知”,它表现为“将民族看成是亘古不变的,将
国家看成是必然形成的,而将地区看作是短暂易变的”。所有的黑海
国家都习惯于将自己同邻国区分开来,仍然通过加入北约和欧盟延续
彼此的竞争,习惯于将自己描绘成比其他沿岸国家更能吸引外资、政
治更稳定,甚至更为文明;纯净民族观念在逐渐成为黑海主流文化的
同时,也带来一个又一个悲剧。
三、归来的水手
从边境、帝国的内陆海再到今日被不同国家切割的共同海域,查尔斯·
金笔下的黑海史难能可贵地没有深陷“中心与边缘”的二元叙事,没有
纠缠于以历史人物或者历史事件来编年,没有在新世纪转型时期选择
一个前卫的史学理论为己所用,其间仍然以庞杂的史料文献为指引,
但须臾不曾偏离现代史学意识。他也清楚地意识到,相对于传统与经
典史学的写作规范,真实的历史世界已经走得很远,而黑海的历史真
实在很大程度上必须涵盖文学真实。该书为了保持修辞的一致性,在
每一章都引用了考古学家、作家、军事将领或者旅行者的“黑海札
记”作为引言。同时,七个章节的命名直接采用黑海的各种名称。第
一章,早期古希腊的“黑暗或昏暗的海”;第二章,晚期希腊文或者拉
丁文的“好客之海” ;第三章,“大海”
(Pontus Euxinus) (Mare Maggiore,500-
;第四章,“暗黑之海”
1500) ;第五章,“俄国的
(Kara Deniz,1500-1700)
黑海” 则直接来自俄文“黑海”
(Chernoe more,1700-1860) 。至 (черноеморе)
于视作规范的英文表述“Black Sea”,直到最后两章才被用作标题,
用以言说现代黑海变迁。
本书飘荡着罗马诗人奥维德修辞夸张的黑海流放地哀歌,而时至一八
六七年,马克·吐温的黑海之行则“如同回家”:“没有什么提醒我们现
在是在俄国。”十九世纪以降,不同写作者共同致力的庸俗的黑海形
象,诸如奇异的东方、神秘的后宫、野蛮的突厥人和黑海上的暴风大
作,查尔斯·金将之作为实证主义史料加以批评,用“一支不体面的涂
鸦游客大军”来形容二流文学作品对于黑海文化的破坏。曾经的“海鸥
军队”哥萨克也出现在该书中,它让熟知世界文学的读者惊诧,毕竟
多数读者的阅读经验是哥萨克 人属于俄苏文学,
(来源于突厥语“自由人”)
属于从托尔斯泰的《塞瓦斯托波尔的故事》到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
河》。这些后来被文学叙事界定为“欧亚草原上狂奔的挥着皮鞭的骑
手”,在大约从一五五〇到一六五〇年的一个世纪里,亦是黑海上的
一股强大势力。而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降,黑海地区独特的多元文
化进一步消失,文化呈现出同质性,“历史学家、作家和其他民族知
识分子在自己的领域中进行相似的工作:净化历史记录,试着发现,
或者在大部分情况下建构内陆民族和黑海本身之间古老而又明显的联
系”。
在该书篇首,查尔斯·金提供了四幅地图,分别是“今日黑海”“古代晚
期的黑海”“中世纪的黑海”和“十八和十九世纪的黑海”。在最后一幅
地图里,一座名为塔甘罗格的新城被标记在海岸边陲,它成了俄国、
土耳其、意大利和希腊文化的聚集地,与敖德萨、尼可莱夫和赫尔松
共同成为重要的交通枢纽。文学研究者往往会注意到塔甘罗格这个小
城:一八六〇年一月二十九日,作家安东·契诃夫就出生在这个港口城
市,少年安东就读的是希腊语学校。他们家在这个小城经营一个小商
铺,卖的都是“殖民地产品”,招牌上都标有“茶叶、糖或者咖啡”。这
个混乱的、开放的、各色人等出没的港口城市成就了未来的作家契诃
夫,成就了一个来自黑海地区的作家关于世界、关于人的早期认识。
亚速、塔甘罗格、塞瓦斯托波尔或者赫尔松,这些古老的黑海城市今
天再次出现在每一个关心世界的读者面前。
(《欧亚角力场:黑海史》,查尔斯·金著,苏圣捷译,东方出版中心
二〇二〇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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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 书 录|陈 倩
碳循环的真相
——从生命基础到文明威胁
人们在极端气候灾害频发和气温的异常变化中,能够概括性地感知到
碳循环危机,也可以在媒体传播中知晓地球碳循环正在遭到破坏,但
为什么能够构筑生命、塑造文明的碳,如今却成为威胁人类社会、地
球生态的东西?埃里克·罗斯顿在《碳时代—文明与毁灭》中详细阐释
了碳元素是如何将生物演化、地球无生命力量和人类基础结构紧密交
织在一起,以及如何流过生命与工业,扮演着从琐碎到超凡的各种角
色。
在进入气候变化议题之前,罗斯顿引经据典,试图厘清地球碳循环的
作用机理,揭示碳在自然界和非自然界中的基本运作方式。他从宇宙
大爆炸的原子产生出发,从碳的史前史开始溯源碳的出现,让人切实
地感受到碳对于地球本身、对于地球上的所有生物或非生物的全局性
影响。这部著作的许多内容都具有科普意义,书中不厌其烦地强调碳
的王者地位、碳是所有元素的平民之王,在对专业文献和科学争论去
伪存真的过程中,形成了对科学文献的全面概括。
宇宙中的碳自诞生之始就具有“建筑师”潜力,奠定了地球生命总建筑
师的角色基础,碳的流动紧密结合了生物演化与居于引导地位的地球
物理力量。生命总是驱动着地质发展,也为地质发展所驱策,碳在生
物之中的流动,靠着自然界的无生命力量和生命演化缠绕在一起,短
期碳循环可以从几分之一秒延续到数十年、数百年,而长期碳循环则
涵盖岩石圈和板块运动的领域,包含风化与沉积,能够延续数千万
年。大气中的碳含量在每个地质时间尺度上都是相互配合的,通常以
气温变动为先导,但工业时代之后就不再是这样了,人类工业活动对
气候秩序的改变,比板块运动和岩石风化速度要快得多。人类做出的
每样东西,大部分不是由碳组成,就是以碳的火焰打造而成。工业活
动逆转了光合作用,把氧气和硬质碳变回二氧化碳,人为影响抹消了
生物与地质时间尺度的界限。在短暂的时间里,人类从一种有影响力
的物种变成地球演化和地质变化最有力的推手,我们影响这个星球的
程度,不论在范围还是强度上都是很独特的,除了陨石撞击以外,应
该只有人类能够将地质速度提升到这么快,而工业成为影响生物与地
质之间交互作用的最主要因素。
人类知识转变为发明随后获得经济价值的模式,是通过基础科学激发
科技创新的模式,资源、知识和工具滋生出更多的资源、知识和工
具,以难以量化的方式改变了地球表面和大气。由于碳累积值动辄以
百万年为尺度,因此长期的碳循环总是容易被忽视,进而让长期碳循
环加速到进入短期循环的路线。随着人类火焰蔓延和经济之手的挑
拨,在工业蜡烛越来越大的时代,我们自认为人类的生活方式和持续
性比大部分其他物种的生存更加重要,但是,自然界没有所谓的人类
发展的中心法则,人类才智的成就促使科技跃进,对地球产生的影响
也正在反噬人类自身,逐渐走向自毁之路,新一轮的碳反思正在发
生。
在碳科学上的无知常常阻碍了人们在遏制气候变化上所做的努力,而
学术上的分裂直接影响着气候变化问题的解决方案。地球气候并不是
自行稳定的系统,总是捉摸不定的,就算没有突然的打击,即便轻推
几下也会有强烈的非线性变化,甚至进入混乱时期,在人为辐射效
应、火山压力来源以及太阳能改变的共同作用下,生态系统的生存难
度大大加重。如果国际气候协议的约束成功,《京都议定书》会让二
氧化碳排放量稳定处于一九九〇年的水准,但事实是,之后的排放量
已经提升了35%。
全球变暖造成的变化已经威胁到现代文明发展的限度和潜力,地球气
温比前工业时期上升了二摄氏度,科学帮助我们对这个星球发的高烧
做出了诊断,而科学也是减缓气温加速上升的唯一希望。科学技术将
非自然选择强加给生物,不断涌入大气的碳将给后代造成不可挽回的
损失,罗斯顿呼吁立法者在决定如何应对气候变化时,必须考虑这些
复杂的道德因素。如果我们足够快地开始行动,就能减缓我们对碳循
环的冲击,而不必牺牲工业化火焰,行之有效的方案能够把文明转换
到另一个不会让地球枯萎的能量系统上。
如果说化石燃料尚存希望,那必然与长期使用的燃料品质有关,提高
燃烧效率的同时,在废气处置的问题上,利用碳捕捉与封存技术让碳
工业适度保留,使碳回到我们最初发现它的地方。在作者给出的建议
中,思考能源转换是个重要课题。对新能源和新材料的关注是一种更
被广为接受的发展架构,可以带领我们步入远离碳燃烧的能源趋势。
碳无处不在,这种大自然的恩赐,使我们从自给自足式的农业中提升
至更高阶的层次,应该也会带领我们走向以可再生能源为基础的未
来。生物能、太阳能、地热能、风能、氢能、水势能将在未来提供越
来越多的动力。前卫的能源研究挑战着自然与非自然的分野,既然目
前我们没办法停止燃烧碳,那么发掘生物燃料的潜力,对碳燃烧设
限、努力改变碳来源也是一条可行的道路。在生命科学与计算机、信
息科学之间的联结中,科学家们试图将眼光放在如何培养工业用碳燃
料上而非开采上。能量来源在短期循环中是可再生的,而且在生物之
中能够储存和移动,工业发展需要找到一个在生物圈之中,在短期碳
循环之内存活下去的方法,但直到现在,这仍然困难重重。
自气候对话从科学领域转向经济学以来,气候变化论战就不再集中于
代际公平和责任分配等道德伦理的问题上了,更关注如何构建具有复
杂适应性和全球一致性的经济系统,而其核心是对折现率的讨论。斯
特恩报告证明了低折现率会让我们更重视未来,反之,高折现率会使
未来的重要性降得很低。问题在于,我们是应该现在就加大投资以避
免或减缓灾难性的气候改变,还是应该把钱存起来,好让未来世代有
足够的钱修复气候损害?在IPCC的模拟情境中,碳的社会成本已经高
到足以保证开发新科技来削减碳排放量,甚至高于缴纳碳税和购买碳
排放许可的价格,即折现率越低,碳排放成本就越高。但是,以营利
为目的的企业是很抗拒为空气中形同炉灰的残留物付钱的,他们习惯
性地认为,这些东西就像呼吸一样是免费的,如果要求他们花钱把烟
囱中的碳弄走,这就像为呼吸付钱一样荒谬。经济学家习惯以碳社会
成本思考气候变化对经济产生的冲击,用模型模拟减少碳排放量对未
来世界经济生产额有何影响。罗斯顿毫不客气地指出,以模型模拟缓
和气候变暖的潜在代价,就好比预测晚期癌症患者还有多少赚钱的潜
力。评估全球变暖的潜在影响是有重大意义的任务,但是,我们不得
不看到其中的局限。一方面,经济分析需要以科学家对未来某个时间
点碳排放量的预测为基础,而预测二氧化碳浓度的科学工作却又取决
于经济模型;另一方面,物理性和间接性科学证据使人们对地球物理
和化学的认识只能将碳排放量锁定到大致范围,不可能达到精准无误
的程度。经济学家的每个预测都建立在科学预测的不确定之上,他们
必须评估可能出问题的每件事情的发生率、严重性,以及每件可能出
错的事情的连锁反应。正如哈佛大学马丁·韦茨曼 所
(Martin Weitzman)
言,全球变暖是这个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的外部成本,估计其影响可能
是经济学家曾经做过的最大的主观评鉴。
政治裹挟下的气候变化议题不得不面临现实问题,在这一点上,作者
切中要害,比以往的讨论更深刻地揭示了气候隐忧绝不止于科学和经
济难题。在科学不确定性无法消除的背景下,气候危机的科学术语将
不可避免地具有模糊性,科学家口中远超过危险范围的事项,到了经
济学家和政治家那里,就成了仅仅是可能发生的情况,对待数据的态
度是他们之间存在分歧的重要原因。让科学界恐惧的二氧化碳浓度上
限背后是潜在的灾难性后果,但在社会经济发展面前,这个上限值却
很难引起经济学家与各国政府的重视。如果人类保持当前的排放速率
不变,大气中的碳会比以往千百万年来累积的还要多。目前还没有可
供使用的合成技术,可以把空气中的二氧化碳擦除,或者将其转化为
有用的其他物质,所以,为子孙后代计,也为可持续的经济发展计,
现代经济体必须逐渐脱离大量产生二氧化碳的活动。
人类文明之火从最开始就燃烧着奇异冷光,没人说得准这光芒何时暗
淡、何时熄灭,在新事物演化中重新引导工业性碳循环需要各方力量
的有效配合和共同努力,但我们的城市依然在每个夜晚灯火通明。当
我们目光向外,在天空中孜孜寻找终结文明的火流星时,殊不知,人
类自身才是陨石。
(《碳时代—文明与毁灭》,[美]埃里克·罗斯顿著,吴妍仪译,生活·
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〇一七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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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帆、牛金格
德国耶稣会改编“召公悲剧”的时代隐义
一七三六年,在德国南部天主教堡垒城市英戈尔施塔特,由当地耶稣
会根据中国故事“召公舍子救宣王”改编的《召公的悲剧—中国宫廷最
高官员召公英雄般的忠诚》盛大首演,该剧比著名意大利歌剧家彼特
罗·梅塔斯塔齐奥 创作的世界首部“中国孤儿
(Pietro Metastasio,1698-1782)
剧”《中国英雄》 上演早了十六年。根据让-玛丽·瓦伦丁
(L’EroeCinese)
编撰的《德语国家耶稣会戏剧:演出剧目和保存文献
(Jean-Marie Valentin)
编年 》可知,德国耶稣会在一七三六至一七七一年征
(1555—1773年)
引“召公舍子救宣王”编创了多个版本“召公悲剧” Ö , (Chaocungus-Trag die)
风靡于巴伐利亚选侯国及周边地区,如英戈尔施塔特 、雷根 (一七三六)
斯堡 、奥格斯堡
(一七四一) 、埃尔旺根 、诺伊堡
(一七四一) (一七六一)
、博格豪森
(一七六六) 等。这些蕴蓄强烈时代意涵的剧目
(一七七一)
与“巴伐利亚人民起义”等历史事件同频共振,并融入德国启蒙运动思
潮,成为歌颂英雄、启迪民智、引领道德价值取向的范本。
目前,耶稣会“召公悲剧”多是以拉丁语和德语撰写的演出剧目册,并
在“剧情梗概”中明确说明取材自意大利“近代欧洲汉学家先驱”马尔蒂
诺·马尔蒂尼 所撰《中国上古史》中有关“厉
(Martino Martini,中文名卫匡国)
王”和“宣王”的记载。朱雁冰在《耶稣会与明清之际中西文化交流》中
考证,卫匡国“所根据的主要参考材料为《史记》”;但经比对发现,
卫匡国不仅参考了《史记》中有关二王及召公的相关正史史料,还借
鉴了《列女传》中周宣姜后智谏宣王勤于朝政、勿耽于享乐的故事,
以及《说苑》中杜伯与左儒之间生死与共的真挚友谊。然而,后两则
故事在巴伐利亚及其周边地区的众多耶稣会“召公悲剧”中均遭芟荑,
未有提及。由此可见,耶稣会改编“召公悲剧”要义明晰,旨在彰显臣
民英勇忠义的美德,典型代表作如一七七一年在选侯国的另一城市博
格豪森上演的《阁老:一部悲剧》,开篇即阐明忠诚美德与国家生死
存亡之间的利害关系:“爱与忠诚是君主统治的两大最坚实的支柱,美
德荟萃之地中国即是最好的例证。”
作为“召公悲剧”的肇始,英戈尔施塔特耶稣会编创的《召公的悲剧—
中国宫廷最高官员召公英雄般的忠诚》 ,“阵容最为强大,(一七三六)
有八十余名演员和五十人合唱团参演”。戏剧伊始是宣王在召公处寻求
庇护的场景,召公命令儿子棠 誓死保护宣王。相较于《中国上
(Tangus)
古史》中的史料,该剧富有创造性地增添了“交换徽章”的情节以提升
戏剧效果,并通过叛逆性改写周公形象、虚构庞击 (Pangkivenius,刑事长
官)、贵 和耀光
(Quejus,民政长官) 等人物衬托和凸显
(Yaoguangus,军事长官)
主角召公的忠义品质。据《史记》记载:“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
曰‘共和’。共和十四年,厉王死于彘。太子静长于召公家,二相乃公立
之为王,是为宣王。”但在《召公的悲剧—中国宫廷最高官员召公英雄
般的忠诚》中,周公却被塑造为反面人物“占星官”,他根据彗星观测
推演出,只有找到宣王并将其杀死,暴乱才会平息。召公令儿子棠与
宣王互换徽章。然而,策划好的徽章交换还未实施,宣王即被抓。召
公索要被扣押的儿子 ,并承诺交出宣王
(实则是宣王) 。 (实际是召公儿子)
最终,暴乱平息,棠英勇牺牲。召公的忠义壮举感染了起义的国人,
遂拥戴宣王登基。
时隔五年,雷根斯堡耶稣会在圣保罗教堂献演《一个非凡父亲的悲剧
—召公对待亲生儿子的惊世之举》 ,着意刻画召公忠君爱国
(一七四一)
的形象,并以性情阴晴不定、暴虐无常的厉王形象,凸显他以德报怨
的忠义品质。与英戈尔施塔特版本不同的是,该剧经由一个误会开启
迂回曲折的剧情:宣王因惧怕暴民,遂戴上面具换装。召公将其错认
为儿子,带上朝堂。宣王被擒,却因服饰装扮被误识为召公儿子,并
以此胁迫召公交出宣王。值得玩味的是,在英戈尔施塔特改编剧中,
徽章交换并未完成,人们抓到的虽是宣王,却以为是召公的儿子;而
在雷根斯堡改编剧中,换装虽完成,却事与愿违,被抓的还是被误认
为是召公儿子的宣王。因此,尽管两个改编剧本情节不同,但均以召
公舍子救宣王并助其登基告终,剧情设置可谓巧妙。
这两部“召公悲剧”为其余耶稣会改编的“召公悲剧”奠定了基调和蓝
本:一是厉王暴政引发“国人起义”,二是召公舍子救宣王,前者往往
是耶稣会“召公悲剧”剧情介绍的重要部分,后者则是“召公悲剧”改编
的主要依据。但无论剧情如何变化,召公英勇忠义的形象和舍子救宣
王的核心情节始终未变。如在奥格斯堡圣萨尔瓦多教堂上演的《召公
的悲剧—召公对中国皇室的英勇忠诚》 就与英戈尔施塔特改
(一七四一)
编剧十分相近,“似乎两场演出是同一剧本的变体”。这些“召公悲
剧”在巴伐利亚选侯国及其周边地区定期上演,影响了欧洲“中国孤儿
戏”的滥觞—著名意大利歌剧《中国英雄》,无论是《中国英雄》中宣
王的名字“Sivenus”,还是故事发生地陕西西安,抑或拉满戏剧效果
的“更换襁褓中的儿子与王子”,均可追溯至英戈尔施塔特版“召公悲
剧”。
据德国学者克劳迪娅·冯·科拉尼 统计,耶稣会创作的
(Claudia von Collani)
有关中国题材的戏剧至少有三十部,这些戏剧主要集中在“十八世纪初
至耶稣会解散前夕的一七七二年左右”,主题涵盖“颂扬殉道者”“戏剧
化抵制真理的暴君”“表彰品德高尚之人”。彼时耶稣会“在中国的传教
早已达到高潮”,对中国历史的了解已蔚为大观,如多达九卷本记载中
国的《耶稣会士书简集》 (一七〇二至一七七六)、杜赫德四卷本《中华帝
国全志》(一七三五) 等,那他们为何在漫长的中国历史长河中频频采
撷“召公舍子救宣王”这一故事?“召公悲剧”的策源地和主要传播范围
为何集中在巴伐利亚选侯国及周边区域,且剧情不惜丑化清明的周公
来塑造召公的英勇忠诚形象,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十八世纪初,在巴伐利亚打响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保卫战—“巴伐利亚人
民起义”。这场起义被视为巴伐利亚历史上“罕见的”“规模最大且可能
是唯一一次真正的人民起义”,在德意志近代史上“以其反抗外来侵略
的大无畏精神和首创的议会民主体制占有一席重要地位”。然而,这场
起义并非针对他们的统治者—巴伐利亚选帝侯马克西米利安·埃玛努埃
尔,而是反抗执掌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哈布斯堡王室的外来统治,
他们的口号是:“宁可为巴伐利亚而死,勿要毁于皇帝的胡作非为。”
起义发生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期间 ,所谓继承战 (一七〇一至一七一四)
争实质是一场“以法兰西波旁王室为中心的利益集团和以奥地利哈布斯
堡王室为中心的利益集团的大混战”。“已经具备跻身欧洲强国 (而不仅仅
的潜力”,且基本“行使了国家的权力”
是德意志强邦) 〔刘新利、邢来顺:《德国
的巴伐利亚选侯国对哈布
通史·第三卷:专制、启蒙与改革时代(1618—1815)》〕
斯堡王室积怨已久,选择与法国结盟。一七〇四年八月十三日,法巴
联军在赫希施塔特战役中惨败,选帝侯被迫踏上流亡之旅。
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莱奥波德一世及其继任者约瑟夫一世以“野蛮的贪婪
和惨无人道的手段”统治巴伐利亚,“任何人不得提及选帝侯的名字,
甚至所有疑似爱国者也会被驱逐出境”,“所有关涉不公行为的抱怨和
控诉,均会受到严厉惩罚”。这与“召公舍子救宣王”中,厉王攫取百姓
钱财,并颁布“无论何时何地,出于何种原因,任何人都不得相互攀
谈,也不得低声说话,违者斩首”的“禁言令”如出一辙。周王朝爆
发“国人起义”,巴伐利亚人民则揭竿而起。对前者而言,维护周朝统
治,献祭儿子的召公是英勇忠诚的典范;而对后者而言,共同抵御外
辱,恢复巴伐利亚主权,演绎忠君爱国的是巴伐利亚民众。
对巴伐利亚民众而言,“巴伐利亚就是他们的祖国,选帝侯是他们权益
的保障”,因此,“作为祖国的巴伐利亚远比神圣罗马帝国更为重
要” (Christian Probst,Lieber Bayern sterben. Der bayerische Volksaufstand der Jahre 1705-
;这也是为什么选帝侯在一七〇二年宣
1706,Süddeutscher Verlag,S. 428-429)
布支持法国时,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虽然采取一系列举措煽动巴伐利亚
人民反抗他们的统治者,但“忠诚的巴伐利亚人民始终坚定不移地保卫
统治者和捍卫自身权益”的原因。他们将起义视为“捍卫巴伐利亚人民
权利和统治家族”的“合法反抗运动”,政治目标是“恢复巴伐利亚主
权”“人民以往的权利”和“选帝侯的地位”。尤其在托尔茨集会中人民达
成了共识:“对选帝侯和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忠诚被置于首位。”此次
起义虽以失败告终,但巴伐利亚人民的“爱国精神”和对其统治者的“英
勇忠诚”是“不容置疑”的,更是“无法抹灭的”。
在这两场跨越两千年时空的政治动荡中,召公与巴伐利亚人民做出相
同的抉择,并为此付出巨大代价。召公认为“那些忠于君王的人并不会
躲避危险,他们对庸劣的君王发怒,是为了匡正君王,只不过他们会
注意不去伤害君王”,因此选择牺牲儿子换取太子性命,与其说他维护
的是厉王与宣王,毋宁说是王权正统。而巴伐利亚民众也并非单单为
选帝侯而战,他们更多的是为“王室、祖国和生存”牺牲。巴伐利亚人
民起义打破时空、种族、地域、文化的藩篱,与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历
史故事“召公舍子救宣王”遥相呼应,同频共振。不难想象,亲历起义
的巴伐利亚民众在观看耶稣会改编的“召公悲剧”时,内心该会掀起何
种波澜,忠君爱国的召公形象正是巴伐利亚人民的真实映照;“召公悲
剧”不仅是“一曲对君王忠诚的赞歌”,更是对他们英勇壮举的咏赞与慰
抚。这或可揭示诸多“召公悲剧”为何发端并盛行于巴伐利亚选侯国的
缘故。
值得强调的是,天主教神职人员在这场起义中也发挥着重要作用,有
的甚至以指挥者的身份率众冲锋陷阵。三十年宗教战争后,在教会邦
国和世俗邦国内的耶稣会低级教士“必须服从邦国君主的意志”。耶稣
会戏剧逐渐从“人文主义”转向“政治领域”,如拥护维特尔斯巴赫家族
作为教派代表。巴伐利亚选帝侯马克西米利安·埃玛努埃尔正是维特尔
斯巴赫家族的成员,他们“慷慨的财政和政治支持”,为耶稣会在巴伐
利亚的成立和存续提供“坚实基础”。作为回报,英戈尔施塔特的耶稣
会早在十六世纪就“通过戏剧演出,歌颂英戈尔施塔特的统治者 (维特尔
”,由此便不难理解,宣扬“忠君爱国”美德的“召公悲剧”为
斯巴赫家族)
何滥觞于英戈尔施塔特的耶稣会神父之手。事实上,英戈尔施塔特作
为巴伐利亚选帝侯马克西米利安一世在三十年战争失败后的庇身之
所,是巴伐利亚选侯国坚固的政治堡垒。
除巴伐利亚选侯国管辖的英戈尔施塔特和博格豪森外,雷根斯堡、奥
格斯堡和诺伊堡等城市亦是选侯国的唇齿邦邻。如雷根斯堡曾数个世
纪受巴伐利亚庇荫得以长足发展,在一七一六至一七六三年,该市主
教由选帝侯马克西米利安·埃玛努埃尔的两个儿子克雷门斯·奥古斯特
与约翰·特奥多尔相继担任,雷根斯堡上演耶稣会“召公悲剧”的时间为
一七四一年,适逢选帝侯之子约翰·特奥多尔执掌该教区教务。诺伊堡
则同样由来自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普法尔茨选帝侯管辖。一七二四
年,普法尔茨选帝侯卡尔·菲利普与巴伐利亚选帝侯马克西米利安·埃
玛努埃尔、雷根斯堡主教约翰·特奥多尔等多位家族成员缔结维特尔斯
巴赫家族联盟条约,“规定所有的维特尔斯巴赫家族成员在联姻和主教
选举方面相互支持,在选帝侯选举团中立场相同,推举巴伐利亚人出
任 皇帝候选人”。这些城市的命运与巴伐利亚选侯国
(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
休戚与共,“召公悲剧”在此间传播便在情理之中了。
十八世纪的耶稣会面临诸多挑战,改革势在必行。此时的耶稣会戏剧
创作已然与时俱进,将“艺术创作根植于各种时代风格之中”,“为展示
和记录一个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天主教”,耶稣会戏剧“总是热衷于新的
素材和主题,并以其特有的方式加以改编”。首先,十七世纪末至十八
世纪初正处于欧洲接受中国文化的高峰期,“如果耶稣会戏剧不涉及中
国的流行主题反而是件怪事” (Adrian Hsia und Ruprecht Wimmer,
Mission und Theater. Japan und China auf den Bühnen der Gesellschaft Jesu,Schnell & Steiner,
。耶稣会戏剧为了“让每个人
2005,S. 212) 融入其中”, (包括演员和观众)
会“对现有素材进行改编,使其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尤其偏爱振奋人
心的题材,其中包括爱国主义信条”,这在一定程度上恰恰让当局者、
市民、教会改革派达成了一致目标,即培养“有用的公民、服从的臣民
和正直的基督徒”。因此,作为彼时“欧洲关于中国早期历史的唯一著
作”—卫匡国《中国上古史》中宣扬忠君爱国的召公故事自然成为耶稣
会戏剧不可多得的素材。耶稣会改编的“召公悲剧”通过“赞扬召公对统
治王朝矢志不渝的忠诚”,旨在“将美德戏剧化”,且兼具“教育性和普
及性”,与“服从的臣民”这一教育目标十分契合。
其次,耶稣会神父创作“召公悲剧”时,“虽继续沿用旧有的神学戏剧类
型”,但“并非出于实践神学以及受神学驱动的道德观的考虑”,而是融
入与戏剧内容形成类比的合唱曲等元素,极大地增强了舞台的表现力
和感染力,反而使这些“具有修饰作用的多样性占主导,这不仅使传统
主题世俗化,还能使其强化”,符合马克西米利安三世·约瑟夫统治时
期致力于实现“教学世俗化和现代化”的改革目标。再次,从内容层面
看,该时期的耶稣会“召公悲剧”烙有德国启蒙运动的浓厚色彩,如戏
剧内核宣扬的仍是臣民对君主的无条件忠诚,这体现了德国启蒙运
动“常常把君主和宫廷当作自己的盟友”,缺乏“鲜明革命性和反封建反
教会”的特征。此外,从人物形象来看,对召公的刻画呈脸谱化特征,
旨在单一呈现他如何将“舍子救宣王”的行动付诸实践,却忽略对其痛
失爱子的内心活动的细致描摹。剧作者作为“解释者、警醒者,乃至审
判者”拥有对剧中人物命运的绝对主宰权,他们一致选择将召公儿子无
辜惨死的命运封印在剧中,以其性命献祭美德,不仅与“美德成为受人
敬仰的目标”相契合,还与奉“理性和体系”为圭臬,否认个体、情感、
主观等德国早期启蒙运动思想若合符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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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洋
为什么维斯特洛大陆没有车战
——兼评赵长征新著《春秋车战》
一九九八年,中文系的师兄老赵正在读博士,为了学术研究的伟大理
想,节衣缩食,咬牙狠心,买了一台个人电脑。同一年,由微软开发
的即时战略游戏《帝国时代·罗马复兴》进入中国,于是,学术理想就
被迅速搁到了一边,老赵每天都在劈柴种田采石挖矿造兵打仗,并顺
带教会了我。
《帝国时代》是我们接触到的最早一批可联网竞技的即时战略游戏 (当
,作为中国第一代网民和电脑游戏玩
时还有《红色警戒》和《星际争霸》)
家,我们大学的青春岁月就消耗在学校门口的网吧和老赵的宿舍里,
除了刷BBS,就是没日没夜地玩“帝国”,金戈铁马,叱咤风云。资深
游戏玩家最爱使用的两个兵种是车弓兵和车矛兵,都属于战车兵,共
同优点是可快速移动,前者擅远程射击,后者擅近战攻击。按照游戏
设定,这两个兵种出现于青铜器时代,出兵快,而且造价低廉,不需
要耗费黄金,只需要食物和木材。但伴随着游戏的时间线不断发展,
《帝国时代》系列自身迭代升级,战车兵种很快就被更强大的骑兵、
象兵、重步兵、火枪兵所取代。微软设计的这款古代战争游戏显然有
其依据,似乎揭示了一个时间过程—在人类共同的记忆里,古典“战
车”只是个惊鸿一瞥的存在,早已消失于历史的尘烟。
我对古典战车最初的印象源于一九五九年的美国电影《宾虚》。正是
依靠还原古罗马时期气势恢宏的战车比赛场面,《宾虚》成为人类历
史上最伟大的电影之一,也成为许多人年少时壮怀激烈的记忆。后来
浏览世界军事史,不时能看到战车的身影,如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出土
的乌尔军旗上的驴拉战车,古埃及法老的图坦卡蒙战车,古希腊神话
里阿波罗神乘坐的战车,以及赫梯人、亚述人、波斯人、印度人的战
车,但发挥主要作用的时期皆在公元前。电影《宾虚》所描述的古罗
马时期,战车已淡出主要战场,更多现身于重大仪式或“体育赛场”。
还能想起的较大规模“车战”是公元前三三一年亚历山大麾下马其顿弓
箭兵对波斯帝国战车部队的迎头痛击,但波斯战车并未发挥出应有的
作用;而到公元前八十八年,波斯帝国余续本都军团倒是利用卷镰战
车反败为胜击溃了罗马军团,这已是战车在西方军事史上最后的华丽
演出。至于中国的古典战车和大规模的车战场面,此前鲜见于影视作
品或研究书籍。
事实上古典战车在中国古代战场上一度有过非常傲娇的身影。《诗经·
大雅·大明》这样描述武王伐纣的牧野之战:“牧野洋洋,檀车煌煌,
驷 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谅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
明。”讲到周军战车部队的威武壮丽以及师尚父
(姜尚,姜子牙)像雄鹰
一样飞翔的英姿。据《史记·周本纪》记载,牧野之战周军的兵力
是“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周军先派姜尚率一
百名勇士去致师,然后用主力步兵方阵发起进攻,殷商前列步兵突然
倒戈,为周军开路,周武王趁机发动战车部队进行冲击,商纣王的队
形被冲散,全面崩溃,周军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这一段关于牧野之战的描述来自赵长征教授的新著《春秋车战》,赵
教授就是我二十多年前的师兄老赵,也许正是那段在虚拟世界里横扫
千军的白日美梦,支撑他完成了这皇皇二十六万言的学术著作?以书
中的描述,战车在中国商周之际就已发挥重要作用,随着战车技术的
日益成熟,车兵在军队中的地位越来越高,到春秋时期,车兵成为军
队主力,车战成为战争的主要模式。
《春秋车战》一书从源流、形制、技术、战术等角度全面还原了中国
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那个车战的“黄金时代”。作者利用当下的考古发
现和历史研究,对射御者技术、车左和单车战术、车轼形制和坐乘方
式、鱼丽之阵等等战车的技术与战术,提出了新的解释与猜测;并且
跨越春秋战国,分析了战车的消亡和步兵崛起的历程。中国战车和西
方战车有许多共同点,都使用辐式车轮,有结构相似的车体组件和连
接方法,但又在车体大小,车轮形制,车马器的质地、装饰等方面有
差异。在《帝国时代》游戏里,车弓兵和车矛兵是分开的兵种,车身
较小,乘车人数少,单车需要驾驭的马匹数量少;而中国古代战车,
车轮宽,车身大,“车左、御者、车右”三人同乘一辆战车,兼具远程
射击、正面冲击、近战攻击等功能,四马齐驱,势不可挡。
不过,作为非专业的读者,在阅读此书的时候,我的思绪却溢出到另
一个架空历史的宇宙里。二十多年后,我和老赵都在高校教书,老赵
基本还是固守中文专业领域,利用他的古文献功底游走于古代军史领
域,我教影视传播,已基本和本专业无关,但我们都在追那部风靡一
时的美剧《权力的游戏》,我甚至找来了原著小说,玩起衍生的同名
游戏。剧中让人印象深刻的战争有大小十几场,出场兵种有骑兵、步
兵、弓兵、海军、空军 ,衍生游戏里还有枪
(如果龙可以算是空军的话)
兵,但唯独没有战车的身影。由此,我产生了一个困惑:为什么维斯
特洛大陆 没有车战?这个问题让人昼夜难寐,于是有
(剧中的地理空间)
了对“架空历史”与“真实历史”一番不靠谱的比较和思考。
“权游”里的世界,王权旁落,七国争雄,不同封地的贵族领主都在觊
觎着铁王椅上的最高权力。这像极了中国的春秋战国,周王室式微,
诸侯称霸,各国之间竞争倾轧、合纵连横,谋求天下一统。旧日的王
权政治、贵族道德、礼仪规范均面临挑战,太史公曾概括中国春秋时
代,“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那是一个赤裸裸的丛林社会—所
谓“礼崩乐坏”。
先从古代战争技术发展的角度来比较。战车在古代战场上的最大优势
是冲击力强,最适合用于正面冲锋陷阵,类似于今天的坦克,但也有
昂贵、笨重、呆板的缺点。春秋战国时的轻骑兵因为尚未拥有马镫技
术,骑乘的稳定性难以保障,更利骑射,不利近战,无法与战车正面
对抗。按照青年历史学者李硕在《南北战争三百年》一书中的研究考
证,中国直到两汉三国时期的骑兵仍为无马蹬骑兵,西晋时期出现了
单马蹬,两晋以后的骑兵逐渐使用双马蹬。双马镫技术能够让骑兵更
加牢固地乘坐在马鞍上,还可以有更为丰富的战术姿势,骑兵开始由
骑射骑兵向冲击骑兵演化,自然在战场上逐步淘汰了战车。“权游”原
著《冰与火之歌》的作者乔治·R.R.马丁主要是以西方中世纪为历史背
景,那时战车早已退出了欧陆战场。东西方骑兵取代战车的历程,可
能路径略有差异,但是方向并无本质不同。人类社会从青铜时代进入
铁器时代之后,铁甲从质量、重量到坚硬度、柔韧性都远胜于铜甲,
《权力的游戏》剧中多次出现重装带甲骑兵,人和马都披着厚实坚硬
的防护铁甲,他们在战场上冲击力巨大,而灵活性和机动性更远胜战
车一筹,所以战车确实再无存在的必要。
再从自然环境和地理条件来比较。按照《春秋车战》一书中的总
结:“车战在中原各国兴盛,很大的原因是因为中国北部有着大片的
平原,气候也比较干燥,雨水不多,地面较为坚硬,适合战车驰
骋。”而维斯特洛大陆是一片狭长的大陆,除了地广人稀的北境,南
方的区域多为山脉、峡谷、高原、丘陵、沙漠、沼泽、河流,以及沿
海城市和岛屿,天然的不利于宽大笨重的战车发挥作用。有人说乔治·
马丁是以西欧大陆或英伦三岛为小说的地理空间,因为地形地貌的限
制,这里的大部分地区不利于大规模车战,战车的宗教性、仪式性或
娱乐性价值胜过其军事价值,反而是古代的近东、中东、印度留下更
多关于车战的记载。另外,剧中交战主要围绕贵族封地的城堡或城市
展开,城堡或城市多修建于海边、河畔和山巅,高大坚固,易守难
攻,所以“权游”里的战争尽为攻城战、登陆战或海战,由此可以感受
到欧洲中世纪的主要战争形态,步兵、弓兵、骑兵、海军更有施展空
间,战车只在巡礼的时候才可能出现。
“权游”剧中两次规模最大的平地交战,是在北境的临冬城下。一次是
夜王率领异鬼与人类的终极之战,一次是琼恩·雪诺和拉姆斯·波顿
的“私生子之战”。抛开剧情里的魔幻成分,两次临冬城之战
(“小剥皮”)
虽然没有使用战车,但因为交战地域广阔,出现了大规模成建制的古
典阵法。《春秋车战》中对阵法亦有专章论述,其中最精彩的就
是“鱼丽之阵”的推测。《左传》介绍“鱼丽之阵”就八个字:“先偏后
伍,伍承其缝。”简而言之,就是战车在前排成一直线,步兵站在战
车两侧靠后的位置,弥补战车之间的缝隙。以《春秋车战》一书的推
测,郑庄公与周桓王作战时就是采取这样的阵型,战术上是中军先以
守势拖住对方的主力,只要拖得够久,使得渔网似的防线没有被突
破,再以两翼夹击敌军薄弱的左右翼部队,最后就像一张渔网一样实
现对敌军主力的包围。有趣的是,“私生子之战”开始的时候,虽然雪
诺一方没有战车,但洋葱骑士筹划了和“鱼丽之阵”差不多的阵法,引
诱“小剥皮”主动进攻,用中军拖住对方主力,然后两翼侧击,包围对
方。可惜的是,深谙军事心理的“小剥皮”没有上当,反而用杀死雪诺
胞弟瑞肯·史塔克来激怒雪诺主动进攻,随后用骑兵与雪诺的军团正面
对冲,再用弓箭兵消耗对方兵力,最后靠盾牌兵和长矛兵包围了雪诺
原本人数就不占优的北境部队和野人军团。
不过,雪诺一人面对千军万马时的场面还是成为该剧的经典,它让人
联想到中国春秋战国时勇敢无畏的贵族精神,而贵族精神正是中国古
典战车的灵魂。《春秋车战》里这样描述战车所承载的文化特
性:“战车兵是贵族兵种,车战是贵族战争,只有贵族才能有资格充
当车兵。在贵族道德的基础上,建立起了一整套军礼规范,使得春秋
前中期的战争充满了道德感、仪式感。战争不仅仅是国家竞争的一种
手段,也是展示贵族风度的舞台。”
从地理空间看,中原战车黄金时代的结束是伴随着华夏民族不断扩展
疆域的过程,因为既要面对山地里的戎狄,又要与水网纵横的吴、
楚、越等国交战,战车的机动性受到越来越大的限制,骑射兵种、步
兵和水军的优势更加明显;但社会环境和军事思想更迭的因素可能更
为重要。“各国在实践中都慢慢发现了步兵的好处。而追求战胜的现
实主义军事思想也慢慢取代了崇尚道德、礼仪的传统观念,诡计和诈
伪被正面肯定,战争的表演性被取消。”
“权游”里的世界何其相似,虽然还保留着骑士之间正面对决的表演传
统,但弑君、叛主、暗杀等破坏规则的杀戮才是推动剧情发展的关键
力量。吴冠军教授曾经总结出“权游”里的三种主要的政治形态,
即“权力如浮影游墙”的马基雅维里政治 、“诸神要
(贯穿于权力之争始终)
求正义”的神权政治 、“革命政治”
(大麻雀的极端宗教主义) (丹妮莉丝的平等与
解放之战),这是非常精彩的解读,但也遗漏掉了剧中其他一些政治群
体的叙事,如崇尚自然法则的自由民 ,实质左右着各国局势的
(野人)
资本(铁金库),探索文明进步的研究者 ,追求自立自强的女性
(学士)
。这些显现在“权游”里的政治叙事,综合起来看都
(龙母、阿娅、珊莎)
是基于一种现代政治学视角的剧情设定,但我们恰恰忽略了各种群体
及其观念所共同挑战的对象—王权政治、贵族道德和骑士规则。“权
游”之所以撼人心魄,就是因为自始至终都在各种“效忠”和“背叛”之
间跌宕剧情,“效忠”的是王权、贵族、骑士之间的传统依附关系,也
是对旧时社会伦理秩序的认同,“背叛”则是指各个政治群体都在破坏
和颠覆旧有的政治道德秩序,重建一个他们所想象和期待的政治社会
形态,这才是全剧最重要的矛盾主线。“权游”里这种秩序崩解、道德
沦丧之后的意识形态纷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春秋战国儒墨道法阴阳
纵横等等的百家争鸣,好事者可以沿着这个思路与诸子各家的社会主
张一一对应,但这是另一个话题了,本文不再赘述。
“战车”曾被称为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帝国时代的陆战之王,其技术背景
是青铜武器和铠甲的广泛运用,以及战车制造和作战技术的进步,宏
观来看则是人类社会文明的发展。没有体量庞大的国家政权,就没有
对技术的研发、应用和生产,也没有战场上更高级的组织动员能力,
就不会有战车;但战车的消亡也和这一切的更迭同样密切相关。
中国古典战车的黄金时代是在春秋,而在春秋战国结束后,伴随着贵
族政治的终结,列国纷争的终结,华夏文明最终走向了中央集权、天
下一统。没有战车的维斯特洛大陆在剧的最终同样摆脱了列国纷争的
局面,却通向了另一个出口。在架空历史的世界里,龙销毁了象征王
权的铁王椅,各方势力以共和协商的方式选举出了“三眼乌鸦”布兰·
史塔克作为君主,布兰虽然拥有洞察过去和未来的智慧,却因为身体
残疾,不具有肉身欲望,象征着被阉割的王权。“小恶魔”提利昂再次
执掌首相的实质权力,则让布兰更像是君主立宪制下的虚君,而“小
恶魔”的侏儒身材本身也具有政治隐喻的味道,事实上剧中多次出现
以人偶戏和侏儒戏的方式对政治人物进行戏仿,这本身就是在影射现
代政治秀场的表演性。从宫廷权斗、列国争雄开启叙事,结局是虚君
共和、阉王执政、游戏政治,与春秋战国真实历史相比,或许这才
是“权游”最耐人寻味的地方。
(《春秋车战》,赵长征著,文汇出版社二〇二三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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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胡萝卜骑士岸惠子
八十年代在北京看过市川昆执导的《恶魔手球歌》,记住了主演岸惠
子 。彼时日剧《血疑》亦颇流行,剧中大岛幸子的生母
(一九三二年生)
—那位住在巴黎的理惠姑姑便是岸惠子扮演的。岸惠子从影七十余
年,出演过九十多部电影,七十多部电视剧,亦演过舞台剧。她还是
一名国际记者,当过联合国人口基金亲善大使,而且,还是一位作
家。
胡萝卜骑士
岸惠子最初因扮演松竹公司通俗爱情剧《请问芳名》 (一九五三至一九五
女主角氏家真知子而风靡日本。一九五四年四月,岸惠子与
四,共三部)
女演员有马稻子、久我美子一起成立了文艺演出公司“胡萝卜俱乐
部”,针对前一年松竹、东宝、大映、新东宝及东映这五家电影公司
制定的不许彼此互挖专属导演和演员的“五社协定”,主张不被公司束
缚,以自由的立场参演优良作品。在《岸惠子自传》 (以下简称《自传》,
中,岸惠子回忆说她们就是“想要拥有对不愿参演
岩波书店二〇二一年版)
的作品说‘不’的权利”,最终如愿以偿。电影评论家黑田邦雄称成立胡
萝卜俱乐部为“破天荒的行动”,认为岸惠子“想当电影活动的骑
士” 。日语中“骑士”二字与“岸”字
(《女优岸惠子》,电影旬报社二〇一四年版)
读法相同,胡萝卜骑士,可以拿来形容岸惠子。
一九五五年,岸惠子在第二届东南亚电影节上因主演《亡命记》获最
佳女主角奖,晚会上大卫·连 邀她出演《战地樱花梦》。后
(David Lean)
来《战地樱花梦》拍摄延期,岸惠子遂于翌年出演伊夫·希安匹
执导的《长崎台风》,年底即与希安匹订婚,约好一九五
(Yves Ciampi)
七年五月一日巴黎见。岸惠子婚前主演的最后一部电影是川端康成原
著、丰田四郎执导的《雪国》,为了演《雪国》不得不推掉大卫·连执
导的《桂河大桥》,以及与马龙·白兰度共演《再见》的机会,这让岸
惠子抱憾终生。彼时岸惠子星运亨通,她错过的还有小津安二郎的
《东京暮色》、今井正的《夜之鼓》……只为坚守对希安匹的承诺。
岸惠子魅力何在?《女优岸惠子》一书中,佐藤忠男认为岸惠子善
于“将封建旧风格与大正民主新时代年轻女性的自由气氛合二为一,
轻松自如地转换角色”;升本喜年认为岸惠子魅力在于“澄澈的眼神,
还有声音、语气、表情里飘动的情感以及自然渗出的品性与知性”;
黑田邦雄认为岸惠子“就像歌舞伎的女形演员一样,有一种扮演女性
又超越女性的存在感,这种形式美正是岸惠子的特色”。黑田邦雄还
指出岸惠子在巨匠们执导的影片中“出演的角色都有一种超越巨匠作
品世界的存在感,这并非意味着巨匠们的败北,因为巨匠们都想借由
岸惠子扩展自己的世界”,又说未能邀请到岸惠子演《东京暮色》“是
小津安二郎的一个巨大遗憾”。
岸惠子一九五七年离日赴法,把《雪国》当作告别影坛之作,没想到
翌年回国探亲时便有木下惠介导演邀她出演《风花》,于是就一发不
可收。《风花》拍外景时屡次遇到坏天气,等候拍摄时岸惠子阅读了
有关佐尔格间谍事件的书,感慨于佐尔格的个性魅力,就收集资料,
推荐给了希安匹。希安匹亦为其所动,遂详加调查,编成剧本,拍成
日法合作影片《佐尔格先生,你是谁?》,岸惠子出演了剧中的男爵
夫人。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俄国人的佐尔格服务于苏联,贡献良
多,但于一九四四年和尾崎秀实一道在东京被处以绞刑。该片一九六
一年公映后在欧洲反响强烈,还感动了赫鲁晓夫,他邀请希安匹夫妇
访问苏联。
岸惠子一九七三年出演过中国观众熟悉的《寅次郎的故事》,一九八
三年出演过谷崎润一郎原著、市川昆执导的《细雪》,二〇〇二年因
主演市川昆执导的《妈妈》而获得第二十五届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女
主角奖。一九八三年岸惠子第一本散文集《巴黎茜云》 (新潮社一九八三
年版)获得第三届日本文艺大奖散文奖,一九九三年《白俄罗斯的苹
果》 又获得第四十二届日本随笔
(以下简称《白》,朝日新闻社一九九三年版)
家俱乐部奖。岸惠子还分别于二〇〇二年及二〇一一年获得过法国政
府颁发的艺术与文学军官勋章及司令勋章。
我赢不了你的日本
二十出头的岸惠子红极一时,渐渐觉得明星实乃怪物,顶着这一光环
便艰于呼吸。希安匹适时出现,他大她十一岁,在她眼里沉稳安静睿
智幽默,是个亦师亦友、亦夫亦父的角色。
岸惠子如约而至,二人在瓦尔蒙杜瓦举行盛大婚礼,双方证婚人分别
是乔治·杜哈曼和川端康成。婚礼过后二人便游览欧洲。岸惠子回忆
道:“每过一次边境,我的皮肤就会褪去一部分因长期未曾呼吸而累积
的角质样的东西。接触到了外气,过往生活中被压抑的好奇心便大口
呼吸着窜了出来。在莱茵河我们顺流漂游。希腊卫城的晚霞,无名的
忧郁的意大利渔村,西班牙强烈的光与色,还有在巴塞罗那看到的毕
加索、米罗及达利的画,都让我感动得叹气,意乱神迷。” (《白》)

希安匹家里谈笑有鸿儒,保罗·萨特、西蒙·波伏瓦、安德烈·马尔罗、
伊夫·蒙当等文化名流皆是座上客,极度洗练的会话、辛辣的玩笑及得
体的幽默总让岸惠子惊叹,她甚至后悔当时没有把那些连珠妙语记录
下来。连夜的晚会,以岸惠子当时的英文与法文储备应对起来难免左
支右绌,有时她便退回自己房间发呆。家里有管家、厨子、用人,家
务也用不着她做。三十年后岸惠子仍不胜感慨,说当时“还好没有自
我崩溃,我服了我自己” 。半世纪后岸惠子又在《自传》中
(《白》)
说:“日法文化差异远不是区区一句‘文化冲突’概括得了的。我在深水
挣扎。硬要说的话我想我是患了神经症。”还说:“徘徊于日法文化之
间的不眠之夜,朦胧中摄影机正中闪着黑光的镜头浮起又消逝。我断
定,自己没有理由拒绝这个魔物。”电影是她的救赎。
《佐尔格先生,你是谁?》乃岸惠子夫妇难得的一次合作,更多时候
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希安匹娶得东洋美人归,连串的挑战还在后
头。希安匹逝后岸惠子回忆道:“敏感过人的二十四岁的我有时受伤
流血,有时又喜极而泣。他就默默地为我拂拭血迹,与我一同流
泪。”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希安匹
(《奔赴沙界》,载《文艺春秋》一九八六年版)
为日本《花椿》杂志写过一篇短文《富于变化的女性—说妻》,文中
感叹“女人大约是矛盾的结晶”,说:“喜欢她清爽的温柔、锐利的感
性以及时而冒出的男性般果敢的决断力和行动力,这些地方与她完全
不计算也不算计、只凭动物般触觉行走人生的女性特质失衡地共存
着”,又说“她的好处是尽管成了地道的巴黎女人,却没有从一个文化
同化到或曰浸染到另一个文化中的人所常有的暧昧之处,她的非常巴
黎式的观察、思考方式深处流淌着的日本魂魄长存心中,近乎坚不可
摧。”希安匹描述得颇为到位也颇为传神,然而理解是一回事,应付
挑战是另一回事。岸惠子的失眠日益升级,有时深夜唤醒丈夫,抱怨
个没完:“讨厌法国,讨厌法国人……你知道明治维新怎么发生的
吗?知道坂本龙马吗?……我怎么在巴黎呢?一天学八小时,拼命说
法语,你连日语‘下雨’都不会说。……怀恋日本啊。”做丈夫的就翻出
一片镇静剂递给她,她“注意到丈夫微笑着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
言表的寂寞” 。岸惠子心中葛藤盘根错节,婚姻及异域
(《巴黎茜云》)
生活皆矛盾重重。
岸惠子文字中反复提到“无国籍地带”,太空里的洲际飞翔,飘飘摇
摇,得其所哉,但着了陆便要面对日常。性别鸿沟、文化差异,堂堂
皇皇的大哉问令她无法作答亦无力化解,似乎只有工作起来才觉得充
实。岸惠子回日本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有时说好三个星
期,又因新的邀约延长到半年,丈夫和女儿就在巴黎徒然等待。婚姻
框架足够虚弱,一位犹太女子便乘虚而入。岸惠子执意离婚,除了对
婚姻本身的质疑,亦由于错过太多优秀电影,积郁已久。希安匹无奈
地说了那句日后被岸惠子反复引用的话—“我赢不了你的日本”,十八
年的婚姻遂画上句号。
《自传》结尾处岸惠子自我反思道:“我出生在历史很浅的新开发地
区——海港城市横滨,或许原本就与深潜的智慧和优雅不合拍,历史
悠久的地方总令我胆怯……我认为自己更适合在非洲原野驾驶吉普,
卷起沙尘。”两性之间,东西之间,历史的深浅轻重之间,胡萝卜骑
士徘徊着,摸索着,走着自己的路。
看见了,就回不去了
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九日横滨遭遇大空袭,岸惠子眼看着自家房子冒
起白烟,膨胀,倒塌。火光中她不听大人的话,逃出仓促挖就的防空
壕,跑到公园爬上了一棵松树。防空壕在炮火中崩塌,藏身其中的孩
子全都罹难。“今天起不当小孩了”,“从此不听大人的话了”,废墟中
十二岁的岸惠子对自己说。岸惠子文字中多次提到希安匹讲过的两句
话:“不打破鸡蛋,就吃不到蛋卷”;“没看过的人,无法给他看;看
见了的人,回不到看之前。”她认为这些都是希安匹留给她的礼物。
童年经历为岸惠子日后的特立独行埋下伏笔,希安匹的潜移默化亦助
她成就自我。
看见了,就回不去了。欧洲生活中岸惠子最重要的“看见”应该是一九
六八年的巴黎五月风暴及布拉格之春。五月风暴中她也遭遇了催泪
弹,彼时在布拉格拍外景的希安匹邀她过去见证历史,她就带上幼女
乘军用飞机来到布拉格。促使她看世界的眼光发生“内在变革”的,不
是巴黎自己家沙龙里的高谈阔论,而是在布拉格老城广场天文钟下两
个要跟她换美元的大学生。岸惠子对中东欧小国作家别有感怀。她感
慨于昆德拉锻炼出来的豁达与幽默,说“昆德拉豁达的无赖感以及大
胆灵活的思维跳跃、煞费苦心又略带恶意的幽默、坦荡直截且有所克
制的情色笔墨都是闪光的”;她也爱读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恶童日
记》,佩服雅歌塔们“将亡命厄运逆转成在异文化异语言中解放自己
契机的韧性” 。
(《三十年的故事》,讲谈社一九九九年版)

一九八七年岸惠子通过了日本广播协会 卫星节目初代主持人面
(NHK)
试,每周六主持《周末巴黎》。《自传》中岸惠子谈到了从电影这一
虚构世界到新闻报道这一非虚构世界的转移,说“只弄艺术则心存虚
妄,虽然不无遗憾,还是停掉了电影电视剧,沉浸在新闻报道之
中”。作为NHK的文化评论员,岸惠子十分关注难民,认为自己与难
民“受到误解、屈辱与歧视,忍受难耐的交流障碍的灵魂在遥远的原
点上是相通的”,还说“他们的流亡是被迫的,我的流浪是自愿的,有
着根本的不同,但我感到自己已不再站在法国人或日本人的得到庇护
的磐石之上了”
(《白》) 。岸惠子不拘泥于既成概念及论调,善于用自
己的语言写下自己所感,对“与文明国家纤细的智慧及毒性无缘的,
大咧咧生存于原始状态的人们”尤其感兴趣。她去中东、去非洲,“五
十多岁时冒死拼命工作,度过了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光” 。
(《自传》)

岸惠子亦关注生活在巴黎的阿拉伯人、库尔德人、巴勒斯坦人……尤
其是犹太人。岸惠子的婆母便有犹太血统,她自己的离婚也部分肇因
于一个犹太女人,犹太族群对她来说多少像个待解之谜。一九八八年
以色列建国四十年,岸惠子得到了代表NHK去以色列采访的机会。在
梅察达遗迹岸惠子感慨道:“要是没有亚伯拉罕就不会产生以他为太祖
的犹太教、基督教及伊斯兰教,或者就不会有借神之名的杀戮……没
有中东战争……没有马克思、托洛茨基、爱因斯坦、弗洛伊德,没有
我喜欢的诗人海涅,没有与希安匹家渊源甚深的梅纽因,没有卡夫
卡、托马斯·曼。” 当初岸惠子因犹太女人不择手段插足自己
(《白》)
的婚姻而愤怒,多年后则写道:“或许排除万难接近有妻有子的人以偿
夙愿这一行为本身就可圈可点……或许凭着日本人擅长的‘清高’和‘美
感’这些无用的长物迅速撤退的我才是不加努力、半途而废。” (《自
传》)

看见了,就回不去了。岸惠子仿佛听到希安匹说:“这样好,这才是真
正的你。我活着的时候就想看到这样的惠子。”(《白》)

不合理的恋情
岸惠子中篇小说《爱的形状》里主人公华子以对工作异常的热情“将
那些未竟的梦及灰心时刻正当化”,似乎若不这样,那么“一直拒绝关
爱的手、独自生活的自己的人生就是虚无的” (《爱的形状》,载《文艺春
,调子有些苍凉。散文《圆舞之外》讲述了男与女、
秋》二〇一七年版)
人与人之间虚无的交流、交流的虚无,“短暂浓密且不可思议的透明
时间在二人心里摇荡片刻便消失于涌动的大气” ,亦
(《三十年的故事》)
有沧桑感。不过,苍凉、沧桑的底色之上,有时也会出现斑斓的虹光
云影。回横滨定居后岸惠子似乎准备过一个平静的晚年,不期然却迎
来一场邂逅。八十岁上,岸惠子出版了被认为有作者自身浓厚投影的
长篇小说《不合理的恋情》 。
(幻冬舍二〇一三年版)

小说男女主人公九鬼兼太与伊奈笙子出场时分别为五十七岁与六十九
岁,场所即是岸惠子最为中意的“无国籍地带”—飞机上,而且是头等
舱。伊奈是纪实文学作家,九鬼是某大企业副总经理,都算成功人
士,有钱有教养。交谈中九鬼说到要转机去布拉格,触动了伊奈对布
拉格之春的回忆,而大学时代的九鬼也曾为杜布切克拍手叫好,大恋
爱于是拉开序幕。
九鬼身上西装的深蓝色被作者调侃成“日本股份公司色”,喻示九鬼乃
公司之人、体制之人,而伊奈则一贯是圆舞之外的荒野之人。九鬼过
得争分夺秒,出差、会议连轴转,开会时可以“上身纹丝不动地睡上
三五分钟”,“移动时无论在飞机上还是在车上都睡得着”,伊奈担心
这样下去“人的一部分会坏掉,由这些人支撑的日本国哪天也会露出
破绽”。九鬼在出差与出差的间隙找机会与伊奈相会,信中还说“一把
年纪倒好像又回到了中学时代,整个学生时代也都没写过这样的
信”,“我的梦想就是在笙子身旁重读年轻时热衷的那些古典作品……
其实我曾想在大学教书,我感兴趣的是历史和文学”。九鬼从关西机
场乘新干线去横滨会伊奈,临行买了伊奈喜欢的王妃水晶香槟,怕晚
餐时香槟不够凉,便又买了很多发烧时用来贴在额上的冷却剂,一路
上为那瓶香槟换贴数次。九鬼热情如火山喷发,伊奈亦像着了魔,甚
至拜访专家,请教老年人的肉体构造与精神倾向。二人一同度过困
境,相识七个月后终于琴瑟相和。伊奈回顾过往,意识到自己从未这
样放松过。她对女友说:“一直活得太拼命,气都喘不过来,过了七
十岁就想把一辈子的娇都撒尽。对我丈夫也没有这样过。”她觉得九
鬼就是为了与自己相会才出生的,只惜相遇太晚,彼此已经各有了各
的“无法修正亦无法更改的坚固的人生路”。相识近六年,赶上东日本
大地震,九鬼妻子娘家就在灾区,数位亲人遇难。伊奈认为九鬼到了
该回归家庭的时候,遂抽身离去。小说结尾,九鬼在七十五岁生日这
天来到从前的伊奈家,告诉已经不在的伊奈,他也七十五岁了。
晚年岸惠子总说没有自己想演的角色,二〇〇三年她在NHK电视连续
剧《心》里首次扮演祖母,拿出当年胡萝卜骑士的劲头儿要求改写剧
本,硬是把一个行将就木的病号改造成了充满活力的老太太。在《孤
独作伴》 等晚近著述中岸惠子亦对日本社会对于老
(幻冬舍二〇一九年版)
年人,尤其是女性的负面印象以及由此而来的漠视与轻视多有批判。
《不合理的恋情》以岸惠子一贯的感性文字写就,描绘了人生黄昏迷
离的彩虹,亦佐证了萧伯纳的话—“青春对年轻人而言太奢侈了”,仿
佛是岸惠子送给超级老龄化的日本社会尤其是日本女性的一件小礼
物。
一九七一年八月十五日秦早惠子在致岸惠子的信中曾说:“你走过的
路,在某种意义上,仿佛是个象征性的日本战后史。”(《巴黎·东京闲话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岸惠子,这位年逾九旬
集》,读卖新闻社一九七三年版)
的胡萝卜骑士,似乎仍有着她的象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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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窗读记
逸少楷书知多少
刘涛

王羲之(逸少)的传世书迹,楷书向来少,行书稍多,草书甚多。他
的楷书少,尤为珍贵,特别是抄写前人文篇的小楷书迹。
南齐时,陶弘景为宜都王萧铿侍读,在南郡王萧昭业的侍书马澄处,
见到一卷《逸少正书目录》。这些御府藏品,大概马澄随萧昭业进宫
时见过,他告诉陶氏,目录中的“正书”有“《劝进》、《洛神赋》诸
书十余首,皆作今体,惟《急就篇》二卷,古法紧细”。
陶弘景与梁武帝通信,提到的“逸少正书”都是王羲之抄写前人的诗
文,有魏国曹植《洛神赋》、夏侯玄《乐毅论》、嵇康《太师箴》,
西晋夏侯湛《东方朔像赞》、石崇《大雅吟》、刘琨《劝进表》,以
及魏晋流行的道教《黄庭经》,帖名都是袭用原文篇名。陶弘景曾
说“逸少有名之迹,不过数首”,即指这七篇楷书。
唐朝贞观御府收藏的王羲之楷书墨迹,褚遂良《右军书目》著录
的“正书都五卷”,合有十四帖。前三卷依次是《乐毅论》四十四行、
《黄庭经》六十行、《东方朔赞》(行数失记)三帖,后两卷凡十一
帖是短篇尺牍。
北宋宣和御府所藏王羲之楷书七帖,前三位仍是《乐毅论》《黄庭
经》《东方朔画像赞》,其他四帖大约也都是尺牍,帖名前所未见。
《乐毅》《黄庭》《东方朔赞》三帖是逸少名迹,北宋以前一直有墨
迹本传世,宋以后只能见到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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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俊丹
欲娇龙,还是玉娇龙?
——谈李安电影《卧虎藏龙》
纵身一跳的玉娇龙,究竟去了哪儿?
《卧虎藏龙》是一个离家出走,不再回家,也不再有家的故事。玉娇
龙象征了个人反叛与出离的冲动,是每个消磨于过日子的中国人内心
无法抑制的渴望。由男欢女爱的情欲造始,这一冲动模糊了诸多人伦
边界。
边疆,是故事的策源地。喀斯特岩的赤热,与京师城池的灰暗、江南
绿竹的滴翠,形成鲜明的对照。喷薄欲出的野性的力量,势必要颠覆
一切文明化秩序。宗法也好,教化也罢,通通不放在眼里。故事的有
趣处恰在此,因为桀骜不驯的主人公偏偏是个旗人出身的姑娘,众人
眼中的大家闺秀,而旗人,素来最重大家族规矩。
依偎在母亲怀里的玉娇龙,摆弄着她心爱的梳子,绝想不到下一秒,
一个男人抢走这把梳子,生生将她与母体剥离,开启了她人生注定的
冒险之旅。恼羞成怒的小龙无法容忍,眼前冒冒失失的陌生男子,夺
了她的梳子不说,竟耀武扬威显示那是他的战利品,太过分了!玉
梳,是一个尚未出嫁的姑娘的心头好,等同于她珍视的贞操。因羞成
怒,在心理的体验上,身体宝贵的一部分被占有而丧失了一个姑娘家
的自尊。她必须把它夺回来,才能再度实现自我的完整,而抢得回来
抢不回来,就看能不能征服眼前这个男人。
小龙和小虎,赤手空拳,近身肉搏,一场围绕身体的征服与被征服开
始了:你必须是我的,男女以此宣称,互为标的,人伦大欲也由此得
到了最充分的宣泄与释放。对于骄傲的小龙来说,拼到你死我活,我
死你也不得好死才善罢甘休。在意志力量的天平上,小虎根本不是小
龙的对手,这个人称“半天云”,风一般迅疾却纤弱的男人很清楚,驯
服小龙,必须拿出狡黠轻松的顽劣品性,不屑于较量,跳脱于征逐之
外,反能刺激她追随自己。就这样,这场男与女的打斗,一个斗,一
个打,斗是闪躲,打是追逐,闪躲挑逗着追逐,追逐紧拽着闪躲。表
面上谁也不服谁,打着撩着,追着闹着,渐入佳境,变得谁也离不开
谁,再至纠缠不清的耳鬓厮磨,将彼此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亦是双
双堕入情网。由欲生情,情归深处。
调皮又体贴的小虎,给了玉娇龙人生中第一次从异性那里品尝到的柔
情蜜意,卸下她浑身的防范,把自己交代出去,完成从女孩到女人的
实质转变,在颤栗和松沉的身体中实现了她精神的彻底解放。小龙突
然发现,土匪窝子里才有碧眼狐狸启蒙她的挣脱一切规矩束缚、想爱
就爱想恨就恨、自由自在的江湖梦。
罗小虎许诺了玉娇龙一个浪迹天涯摘下满天星的爱情童话,信誓旦旦
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成就这个童话的圆满:做我的女人,跟我扎根新
疆。人伦大欲以家庭为指归,小虎的自然野性终究要落于娶妻生子的
俗务。这一点与玉娇龙所欲所想根本抵触。回避父母的寻找,拒绝小
虎的劝归,昭示了玉娇龙自我放逐的开始。
玉娇龙信了小虎的爱情童话,留下了玉梳,留下了自己,告诉他,你
一定要来找我,否则我会追到你。与所爱之人浪迹一生,亡命天涯,
比扎根何处,对她来说更为重要。所以,即便罗小虎真的找上门来,
大闹迎婚庆典,但是他所渴望的依旧只是回新疆踏踏实实过日子,这
与服从父母之命的家族婚约,没有半点区别。她厌弃了,逃离了。
通常来说,爱情和婚姻可以构成一个女人的全部,人生中遭遇一个对
自己知冷知热的男人,相依相伴过掉余生也就够了。但对即便此时已
成为女人的玉娇龙而言,这些并不是其生命最本质的价值。因为爱情
和婚姻的成立以女人倚赖一个特定男人为前提,而玉娇龙所追寻的,
恰恰是不倚赖,不固着,绝对的自由本身。就此而言,小龙骨子里是
个怀有赤诚之心的孩子,保有原始生命力的野心和任性,将永恒的自
我实现视为人生的终极目的。向碧眼狐狸坦承她从十岁起对江湖的渴
望时,玉娇龙吐露了心迹:可是有一天我发现我可以击败你,你不知
道我有多害怕,我看不到天地的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又能跟随
谁。当玉娇龙从俞秀莲口中得知青冥剑为江湖称雄的李慕白的贴身佩
剑时,征服这个男人,霸占江湖世界的野心刺激着她偷取宝剑,天资
配上利器,所向无敌。这样的玉娇龙,势必会迈向权力欲的顶峰。
俞秀莲和李慕白在与玉娇龙的初次交锋中,早已窥测到了她精神的这
一隐幽处:一个不安分的、绝不甘于凡夫俗物、独孤求败的性灵。为
此,俞秀莲劝诫罗小虎放弃和玉娇龙安稳过日子的幻想:你以为她真
的可以抛下一切跟你回新疆吗?
离家出走的玉娇龙女扮男装,仗剑天涯,独闯江湖,好似雌雄同体的
顽童,有着不卑不亢的倔强,肆意挥洒的魅惑,风趣俏皮,在纯真中
透露着风流倜傥的性感之美。大闹聚星酒楼,只想“随便玩玩”,像极
了女人与一众男人调情,一一剑挑锋下,收入囊中。
玉娇龙沉浸在她的江湖梦里,肆意妄为。但再怎么不亦乐乎,终免不
了面对生活现实的一刻。叫着大馆子里才有的精致菜肴,习惯了大户
小姐的体面讲究,掏钱的时候慌了神儿,囊中羞涩。想换身干净衣
服,方知出门要靠的朋友一个也没交下。唯一可投奔的,只剩下那个
好似爹娘,整天絮絮叨叨念紧箍咒,劝她安生过日子的俞秀莲。
这好比恋爱中的人特怕别人泼冷水,总想如玉娇龙的轻功那样飘着,
安逸快活,不想像俞秀莲的硬功那般落地,受累吃苦。因为任何基于
过日子常识的告诫,都会让爱情一头栽进婚姻的坟墓,卿卿我我再甜
蜜,也替代不来柴米油盐的精打细算。侠义小说里爱来爱去的儿女情
长,那只是戏文,谁也没写还有挨跳蚤咬的痛痒。顶着俞秀莲泼的这
盆冷水,此时此刻的玉娇龙仿佛真要放下追求自由的执念,低头认命
了,泪眼婆娑,一口一个俞姐姐倒进她的怀抱求安慰。形同母女的
俞、玉,神似姊妹,而再亲密的姊妹淘,也有可能为同一个男人撕破
脸。
俞秀莲外刚内柔,外头做的是“拳头上站人,胳膊上跑马的男人事
业”,是十足的女汉子;内里却期待所爱的男人丢下事业,与她双宿
双飞,过安稳生活。单看她调查盗剑一案,且对雄远镖局上下人等嘘
寒问暖,极尽周全之道,便知是个人情练达、踏实持家的好手。人情
练达必思虑繁重,因为顾忌的规矩多,缠绕也就多,情义面子礼数,
一样样套牢自己,坠得想飞也飞不起来。与前夫形同虚设的一纸婚约
是捆着俞秀莲手脚、最难冲破的牢,想爱又不能爱的爱,只能掩映在
与李慕白走南闯北干点革命事业的同志志趣下。倘若不是情敌出现,
禁欲式的同志之爱不难维系。但眼见李慕白为了玉娇龙暂缓退隐江
湖,甚至要破例收徒时,俞秀莲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已不再是心爱之
人心中的唯一。玉娇龙的出现燃起了俞秀莲的妒火,却也释放了她对
一个男人隐藏了多年的爱欲,做回真正的自己。
玉娇龙外柔内刚,为借衣衫,表面上娇滴滴,俞姐姐长俞姐姐短,实
际上烦透了俞秀莲一次次劝她回归家庭的迂腐唠叨,佯装的手帕情被
俞、李联手雪藏罗小虎设下的局撕得粉碎。逃家,自己想怎样就怎
样,还是回家,执守灶台过一生,揭开俞、玉间的终极对垒,它象征
了一个女人人格的一体两面:挣扎于为自己而活,还是为人妻为人母
的本分而活的每日必修题。
破题的入手点在于直面本心。高扬青冥剑,抚摸剑身的玉娇龙宣示着
她对李慕白的占有,如恶毒的绿茶婊(摄影师鲍德安称李安想要的“bitchy的感
,挑衅着俞秀莲的醋意,勾引着她夺回男人的欲望。与小龙的争
觉”)
抢,俞秀莲先后换了六次兵器,这六样兵器是她的精神隐喻。双刀,
她最熟稔。双刀掌握得好,全在能否“裹身自如”,“持刀不停地挥
舞,两脚一直跑个不停”,绝无歇息之时,或砍或劈,都是实在力
道。为生计的奔忙,为人情的打点,为职责的思前想后,在在落于生
活实处,却也不得消歇,繁重至极;换成长枪,“扎一点,打一片”,
似想将这疲累宣泄释放,却因温厚本性难舍人之常情,反把自己越套
越牢;齿刃繁复的双钩用错地方极易伤己,陷于世情千丝万缕的牵
绊,同样伤及内力;而后举不动的月牙铲、粗劲的铜鞭也都一一败下
阵来,谨守人伦规范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俞秀莲被逼到了作茧自缚的死
局之中。俞秀莲最后的绝地反击,选择了与玉娇龙同样,却为她并不
擅长的兵器中分量最轻的长剑,昭示着她放下思虑的瞻前顾后,直抵
精神的自在轻灵,将压抑的欲望和激情彻底释放,夺回所爱,抓住青
春的半截尾巴。
女人间争风吃醋,斗的都是心机,比剑即斗智,斗心机。当俞秀莲终
于以诱敌之术,迅捷出招,将断刀架在玉娇龙脖子上时,贤良温顺的
本性让她难于下手,但情场间的撕咬,若不毒,反被毒。视一切人情
交谊为假面表演的玉娇龙,下得去手,给俞秀莲的反身一剑,宣告了
她绝情到底,突破人伦大防,冲出家界,远走高飞。
欲念是丝丝入扣、无法斩断的幽冥。无论这个欲念源于女人,还是因
为权力,足以搅动且颠覆人伦政治。要命的是,女人和权力往往搅和
在一起,手持青冥剑的玉娇龙象征了这样的合体。大闹酒楼时,玉娇
龙对碧眼狐狸灌输给她的“武当山是酒馆娼寮”深信不疑:男人都像江
南鹤那样,进了房帏也不肯传授心诀,贪婪女人的身体却不给予真
心,个个口是心非,污浊不堪,没一个好东西!打到男人鼻青脸肿、
满地找牙方可一吐胸中恶气。而此时,血刃俞秀莲,对家之情、友之
谊已不再有丝毫顾念的玉娇龙,已蜕变为“沙漠飞来”的一条毒龙,如
革命般的疾风骤雨,撼动着现世秩序。
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狂野女人的性灵对男人而言是危险的,尤其当这
个性灵又脱壳于美貌,那就会如谜一般的陷阱诱人沉落。这一吸引将
被导向何处,是摆在重整江湖的李慕白面前的难题。若葬身欲海,师
父便是前车之鉴;若禁欲超拔,闭关修炼所进入的幽冥之境已然示意
他根本不可能。对俞秀莲的“心里放不下”,提醒着他,正视而非剪灭
自由的情欲,才有将之引向道德真境的可能。
李慕白与玉娇龙的缠斗是精神内部的一场角逐。男与女,师与徒,在
意乱情迷的游丝间行走,这场危险的游戏,被一个意志柔韧、温情脉
脉的男人牵引至灵魂深处彼此的倾诉。男女师徒间的暧昧很难定义,
富含了亦父亦女、亦师亦友、亦情人亦伴侣多重层次的情感,缘于灵
犀会通,两心默契,不愿也无法道破的精神隐秘。玉娇龙与李慕白初
次交手,被窥测到剑艺非碧眼狐狸所传,实为二人精神联结的开始。
女人暴露心中的秘密,如同裸露了身体,甚至比后者还要令其羞涩难
当;当被一个男人的洞察触抵内心,除娇羞外,更会平添一分服气。
退去蒙面,第一次以真容显现在李慕白面前的玉娇龙,会心莞尔,即
使她始终不肯放下骄傲的自尊,嘴皮子耍耍硬气,称其为“手下败
将”,却心知肚明,这就是自己一直苦苦寻觅、意欲跟随的人。傲气
与服气,如同引力的阴阳两极,牵动着玉娇龙自我精神的跃升,使其
既倾慕李慕白这一精神导师,又与之相顽抗。
玉娇龙的纯真动人在于她直接的自我表达,心里怎样想,冲口而出,
轻狂、蛮横却也坦荡、无浊。这种孩子般的纯真充满了不确定,也具
备诸种生长可能性,仿佛一道谜题,引诱李慕白纠缠其间,不停地探
索、追问,刺激着他调教她的兴趣和欲望,一步步逼近男女两性禁忌
的边缘。
古寺一场,既是徒弟对师父硬碰硬的较量,也是男老师对女学生的殷
殷调教。机锋辩难般的过招开始了:玉娇龙怒怼李慕白“别到了庙里
就说和尚的话”,锋芒毕露,咄咄逼人;李慕白则“圆活谦虚”,以“虚
名”自嘲,见招拆招,化蛮力于无形,以树枝代利剑,仿佛拿着教鞭
开讲,敲敲打打,点到为止,所教皆关乎德艺修养的关节处。“揣而
锐之,不可长保”“勿助勿长,不应不辨,无知无欲,舍己从人”,语
出《道德经》,言外意,刚者易折,坚持己见无伤大雅,但做人做
事,态度上谨慎收敛,别得意忘形,轻浮躁动,行不长远。教鞭打在
痛痒处,又似玩笑戏谑,叫小龙放下自己,姿态放低放低再放低。
李安曾诠释李慕白的气韵、招式:“神松意紧”“形曲力直”,神气骨藏
棱角,筋藏力道,如八方风雨般的散发招式,快速有力地正中要害。
良师对高徒的调教正着此道:师徒间在精神智识上的抗辩,睿智的老
师往往灵活地闪避机锋争执,在心性打磨、技艺操演上直逼要害,痛
打七寸,又顾留情面。唯有如此,这场师徒相待才与江南鹤、碧眼狐
狸那般风月绝缘。原因恰在李慕白坚信,“既为师徒,就要以性命相
见”。学生将无沾无染的真心交代给你,作为老师,须还以同样的赤
诚。一语道破仁慈温厚的师长对天资颖异的学生的欣赏、爱护之情。
以师徒称道的男女之情,心心相印,又保有距离,极具分寸、冷静的
美感:得寸进尺则淫乱,退避三舍则绝情;有情不滥情,纯真不纯
粹。
所谓不纯粹,即男女师徒间互通精神隐秘,又多少沾点说不清道不明
的暧昧情愫,一番由男性意识感觉控制的意淫过程 (李安称李慕白“靠自己
。李慕白始终抗拒着玉
的意识去品味,意识并不是思想,而是一种人的感觉运动”)
娇龙近身引诱,仅在想象中与其纠缠不休,如隔衣搔痒,撩拨于无
形。竹梢轻触即分,竹海绿波荡漾,男女以精神前戏为造端,伴着心
灵间诉语徘徊,如上下交换体式 ,互为推手,彼此
(竹林缠斗,你升我降)
提升,松弛亢奋,最终在密传心诀的时刻,灵犀交合,一泻千里 (心诀

传授的背景为瀑布清潭)

李慕白在与玉娇龙决战的神交通感中同样释放了情欲,瀑布飞流间沉
降的青冥剑象征了他心中嘶吼的卧虎。但“神松意紧”,预示了仅在精
神恋内部打转,无论怎样亢奋,意识于分寸间拿捏,难解紧张,它终
归无法替代与一个女人肌肤相亲的温存;跑马江湖的革命事业再怎样
崇高刺激,也不能比拟人间烟火气中的长相厮守。“压抑只会让感情
更强烈”,竹径凉亭相对而坐时,面对善于隐藏自己真实情感的俞秀
莲,李慕白单刀直入,步步紧逼,握起俞秀莲的手,因触碰身体的实
在感觉已然明了,灵、肉、伦常三者合一,才能获得心灵真正的放松
平静,拥有人之常情的欢喜愉悦 。
(“把手松开,你拥有的是一切”)
在张扬自我和自由情欲的玉娇龙的牵引下,俞秀莲和李慕白皆真诚地
直面了本真的自我。李安有意将李、俞告白置于子宫般的洞窟中,即
象征了二人从禁欲伦理向人之初始生命的回归,在死亡的悲剧美学中
将中国式的爱欲升华:放弃了圆道成圣、超越人间的理想,选择游荡
在爱人身边的李慕白,获得了他生命真正的救赎和圆满:“我宁愿游
荡在你身边,做七天的野鬼,跟随你,就算落进最黑暗的地方,我的
爱,也不会让我成为永远的孤魂。”
玉娇龙既成就了自由情爱,也因一意孤行,执着于自我而将之毁灭。
无去无从的她至此决绝地走向了自我解脱。家,不想回也回不去了;
精神导师已死,灵魂至交已亡;与小虎一夜交欢后,小龙留下了玉
梳,她曾珍视的身体,步上悬崖,纵身一跃,遁入云间,魂归不知
处。分别被罗小虎、俞秀莲、李慕白调教的玉娇龙,将身体、伦常、
精神—自我生命的三重构成—一一抛下,依从真诚本心,迈向至臻之
境的自由,虚无而空灵。
四十不惑的李安用《卧虎藏龙》告别了家庭三部曲,借玉娇龙在“中
国五千年性压抑”的文化缝隙间书写了情欲作为本真之心构成的价
值;揭示了中国人对身体、伦理和精神皆有所欲,又无法满足、无处
安放的生活常态。玉娇龙“野性的狂肆”,实为李安私心的寄托,传达
了他游走于中西,对自身文明传统的理解和批判,在文与野、雅与俗
间挣扎取舍,超越禁欲与纵欲两难的困厄,还中国人一个情真意切的
心灵。在此意义上,导演纵横挥洒了他对于文化中国的历史想象,一
如玉娇龙轻灵一跃,无惧无畏,遁入江湖、山林和天下的自由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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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短札
无考的莎士比亚名句
王丁

郭嵩焘出使英伦,在光绪四年九月初一日(一八七八年九月二十六
日)这一天,邀宴东道主英国的驻华公使威妥玛。郭嵩焘《伦敦与巴
黎日记》(岳麓书社二〇〇八年版,744页)里记下了当天宾主间的
一席外交官客套话:
晚邀英使威妥玛、德使巴兰德、俄使布策小酌,日意格、马格理二人
作陪。盖为威妥玛,会巴兰德、布策同至,遂并邀之。以是起为诵
词,稍致规劝之意。布策问:“西洋天气宜否?”曰:“天气和平。君等
若在中国,正恐未宜。”曰:“暑热、蚊蝇皆可受,所最难受总理衙
门。”问巴兰德:“较在国为瘦?”答曰:“梭罗麦克斯法尔。”马格理
云:“舍克斯比尔所编出本语也,译云‘伤心会胖’。”

这段对话不长,很传神,布策、巴兰德的带刺笑谈,皆为他们驻华工
作时的生存感受而发,话外有音。寒暄中,郭嵩焘问到巴兰德的胖
瘦,他回以在北京时的体重见增,乃是愁闷伤神所致,回到欧洲度
假,立即恢复正常。“舍克斯比尔”,即莎士比亚。“出(齣)本”即剧
本。由“伤心会胖”的意思,“梭罗麦克斯法尔”不难复原为
Sorrow makes fat(这句英语的复原,日记的整理者钟叔河先生已着
先鞭,775页)。但“法尔”与fat的对音关系仍未安。岳麓书社版《伦
敦与巴黎日记》书前所附日记稿本的一幅书影中恰有此页,照片不很
清晰,“尔”字不甚分明,不知是否“忒”,若是“法忒”,则跟fat可谓密
合无间。
但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这样的一个句子在莎翁戏剧本子和工具
书里无法检得。为此我请教过英文专家“不舍昼夜”兄,他亦告以无
解。这样一来,不得不推测是翻译马格里对巴兰德这句很像隽语的戏
言随口下了一个注脚。
尤有进者,巴兰德是德国人,他说Sorrow makes fat时,心中可能有
一个德语俗谚的底子:Kummer macht dick,意思是“愁能肥人”,
跟“梭罗麦克斯法忒”如出一辙。德国人还有一个谐谑词
Kummerspeck,说的是“愁膘”,这些都是德国民间智慧对体态发胖
与心绪、心智状况之间关联性的认识。所以,是否可以推测,巴兰德
不过是把一个德国成语英语化了而已。是耶非耶,诚望博学君子指
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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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二〇二三年总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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