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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察日报/2011 年/7 月/14 日/第 003 版

学术

“无为而治”与“最小政府”
四川大学法学院教授 喻中

当君主的第一法则是什么?韩非的回答是,“人主之道,静退以为宝” ,“故虚静以待令,令名
自命也,令事自定也”(《韩非子・主道》)。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君主应当静虚无为,既不说
话,让负有进言职责的人去说话;也不做事,让做事的人自己去确定该怎么做。这样的“静退法则”,
表面上看,似乎有点说不通,当君主的,怎么能够无所作为呢?但在韩非看来,只有恪守这样的
基本原则,才可能成为一个成功的君主。
为君之道,就在于无为而治。无为是原则,只有通过“无为”,才能实现“治”的目标。值
得注意的是,这里的无为,只是君主的无为,君主无为是为了让大臣们积极有为,是为了调动大
臣们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如果君主什么都说了,什么都做了,大臣们还能说什么呢?还能做什么
呢。因此,只有君主无为,才能创造条件,提供机会,鼓励大臣们主动发表自己的政见,主动阐
述自己的思路与目标,主动做出自己的成绩。只要大臣们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了,“治”的目标
不就实现了吗?
这种“无为而治”的帝王之术,不仅仅代表了韩非一个人的看法,很可能代表了先秦时期一
种广泛流行的政治思想。
《论语・为政》记载了孔子的一句名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这句
“子曰”,阐述了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命题,那就是“为政以德”。这四个字虽然人人
都会说,但却很少有人深究,孔夫子在两千多年之前讲的“为政以德”到底是什么意思。
按照现在通行的理解, “为政以德”主要是指“德治”或“以德治国”。譬如,有一本权威的
思想史教科书就这样写道:“孔丘从‘礼’与‘仁’相结合的思想出发,极力提倡‘德治’,认为
统治者如果能‘为政以德’,实行‘德治’,人民就会心悦诚服地接受统治。 ”依照这样的解释,“为
政以德”作为一种儒家的信条或训诫,旨在要求当政者提升自己的道德水准;要求他们凭借道德上
的感召力,把广大的人民群众吸引和团结在自己的周围,上下一心地实现他们所期待的政治秩序
与社会关系。仿照孔子打的比方,道德品质超群的君主就仿佛魅力四射、磁场强大的北斗星,永
远是其他星辰共同环绕、不忍离去的核心。
这是现代人的理解。问题是,孔子当年讲的“为政以德”是这个意思吗?表面上看,这样的
解释说得通,与孔子的仁学思想能够契合不悖,与后来的“德主刑辅”思想及其实践也可以彼此
协调。但是,这样的解释很可能不符合孔子的本意。因为,按照东汉经学大师郑玄的注疏,“为
政以德”之“德”,是指“无为”——绝不是指现代伦理学层面上的道德。按照郑玄的解释,所
谓“为政以德”,就是要求当政的君主要以无为的方式执政;要求君主清静无为,而让百官积极有
为;通过君主的无为,鼓励、引导、激发文武百官充分发挥各自的能动性和创造力。由此,孔子打
比方所用的北辰,也不是现在所理解的道德典范的象征,而是“静止不动”的隐喻:北斗星永远呆
在同一个地方,它无所作为,消极虚静,其他星辰却环绕着它运转不息;就像一群忙忙碌碌的官员,
在围绕着一个无为的君主旋转。这样的“为政方式”,恰恰就是韩非所主张的无为而治。
把“德”解释为“无为”,并不是两汉通儒郑康成一个人的异想天开,相反,这很可能代表
了周秦两汉时期的普遍看法。对此,张舜徽先生在《周秦道论发微》(中华书局 1982 年)一书中,
已经对“德”与“道”在秦汉时代的含义进行了详细而精审的考证。他说, “无为之谓‘道’,
‘道’
之名又通于‘德’”(页 34)。换言之,不仅“德”是指“无为”,
“道”也是无为的意思,甚至“德”、
“道”、“一”三个字都可以视为同义词。正如《管子・兵法篇》所言,“明一者皇,察道者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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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德者王”,既然“皇”、
“帝”、“王”没有区别,则“一”、“道”、“德”也就是一回事了。
以“君主无为”作为理论内核的“道家理论”或“道论”,与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一样,
本质上都属于人们常说的帝王术。它是谋士的理论。怀抱这种理论的谋士们虽然自认为奇货可居,
但却只有一种销售对象,那就是在位的君主。在诸子百家时代,韩非把它成功地卖给了秦始皇;
在后诸子时代,董仲舒更成功地把它卖给了汉武帝。后世所艳称的“秦皇汉武”,与这两大“道
论”高手的辅佐是分不开的。也许正是因为这种“道论”的实用品质,自秦汉以后,这种强调“无
为而无不为”的帝王术,以“潜规则”的方式,支配了中国两千多年来的宫廷政治实践。
如果再作一点延伸性的讨论,我们还可以发现,这种强调“无为”的“为政以德”,作为一
种帝王之术,与西方近代强调“放任”的自由主义政治思想还存在着一定的可比性:在传统中国,
在“无为”的君主之下,是一群殚精竭虑的文武百官,再加一群胸怀利器、急于兜售自己的“道
论专家”;在近代西方,在“无为”的政府或“最小政府”之下,则是众多的相互竞争、各显其能
的工商阶层。
不过,“无为之君”与“最小政府”之间的相似只是形似,两种政治哲学之间的差异才是根
本性的:传统中国的文武百官或“道论专家”(譬如韩非),服务与效忠的对象,只是轮流坐庄的一
氏一姓的君主,所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描述的就是士人阶层那种“求售”的心态与
事实。近代西方的工商阶层,虽然也在奔波忙碌,但为的却是自己的利益,他们搞所谓的“圈地
运动”、贩卖鸦片与黑奴、寻找矿藏、发现新大陆,诸如此类的活动,基本上都是在谋求自己利
益的最大化。
换言之,传统中国的官员、士人在忙,但只是雇员的忙法,他们的老板,是那个高高在上的
“无为之君”;近代西方的工商阶层也在忙,但却是老板的忙法,因为他们自己就是主人,至于政
府,反而是为他们守夜打更的值班员。由此可见,作为韩非帝王术的“无为而治”,与近代西方
的“最小政府”,也许可以在某个层面上,烛照出东西两种政治文明的神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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