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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武郎将的闲适生活》作者:巫羽

文案
顾澹穿了,他来到了古代。
要不是武铁匠救了他,他可能会被村民当成流寇,捆送官府。
作为美术生,看到武铁匠健壮的身材,顾澹眼前一亮。

被武铁匠收留后,顾澹照顾菜园,养鸡养猪,过着快乐的咸鱼生活。

武昕森在村子里打铁,被人称为武铁匠,但他似乎又不只是个铁匠。
有顾澹的生活后,多了些乐趣。
床睡塌了,没关系,重新做一张就行。

后来,他回到顾澹老家,发现他的打铁技能,可能在这里无用武之地。
但他还有做床的木工手艺,安身立命,发家致富不是问题。

不那么坦诚但念念不忘受 X 不那么坦诚但深情攻。

咱们一起过日子挺好的√

食用提醒:前面部分在古代,后面部分在现代。

★不考据★
★原名《水澹生烟》★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武昕森(攻),顾澹(受)
一句话简介:咱们一起过日子挺好的

第1章
  大清早铁匠作坊就叮叮当当响,顾澹对这样的噪音已习以为常,他拉高被子,打算再睡一会,他醒来前做了
个梦,梦见自己正在吃披萨和炸鸡,涂满芝士热乎乎的披萨,裹上面包糠炸得金黄的鸡翅……恨不得再续前梦,
睡个天荒地老。
  奈何门外鸡啼,窗外猪哄,一大堆农活正等着自己,每当铁匠作坊发出响声,就表示屋主在忙,不管农务活,
也不管饭,顾澹管。
  鸡窝就建在院墙的东南角落,草拌泥夯筑,顶上搭了个瓜棚,猪舍则在屋后土坡下,走过绕屋的一条小径,
石构小舍掩在一簇翠竹里。
  顾澹坐在床上,伸手慢悠悠往床头翻衣服,拿过一件粗布制的宽大交领上衣,不对,扔回去,从衣堆里揪出
一条洗得褪色的衬衣,正欲穿衣,低头睨见肩上浅浅的淤青,那是昨夜一只有力大手按压造成。顾澹淡然穿好衣
物,下床开门。
  顾澹先去厨房,蹲在灶前烧草,热几张昨日剩下的面饼,他屁股贴着马扎,手拿一根细竹棍当拨火棍,把灶
膛里燃烧的枝叶拨动,让火烧得旺盛。烧滚一锅水并蒸热锅中食物很费时,趁这空当,顾澹去菜园里摘青菜叶子,
用刀剁碎,小竹筛盛着,拿到院里喂鸡。
  顾澹端着小竹筛从铁匠作坊的窗前走过,屋内打铁声彼此起伏,火光四射,一对师徒正在劳作,师父是留络
腮胡的大汉,年龄看不真切,可能在三十岁左右,徒弟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年龄虽不大,打铁练就一身精肉。师
父是屋主,人称武铁匠,学徒叫阿犊。
  阿犊发现顾澹路过,脸上当即绽出笑容,他的鼻梁有未消退的淤伤——前些天村里祭神举办乡宴,他喝酒与
人打了一架,阿犊喊道:“顾兄,有吃得吗?我天没亮就过来师父这里干活,饭都顾不上吃,我快饿死了!”
  武铁匠停下手中活,抬头看向顾澹,他乌黑的鬓发凌乱,发稍滴着汗水,汗水沿菱角分明的眉梢爬行,一路
向下,至肌肉紧绷的脖颈和胸膛。他五官英气,眉峰下压时,眸子似鹰隼般凌厉,仿佛是刀头舐血的危险人物,
此时,他看顾澹的眼神平和,甚至有一分温意。
  “正在热面饼,一会拿过来,饿不着你。”顾澹径自去喂鸡,嗷嗷待哺的何止阿犊。
  武铁匠的职业铁匠,养鸡连副业都不是,站在二十几只咯咯叫的土鸡间,顾澹边撒剁碎的蔬菜叶边想他当初
被武铁匠捡着时,他家似乎是不养鸡的?何止不养鸡,猪也没开始养。
  顾澹喂完鸡再次从铁匠作坊的窗前走过,见武铁匠不在,阿犊已经在大啖面饼,猴急,面饼心还没蒸透。
  武铁匠洗了把脸,到厨房里将灶火熄灭,把锅中热腾腾的面饼端出,搁放在木桌上。顾澹进来,他正要就食,
示意坐下,分给顾澹一张厚实面饼,他跟前陶盘里还有两张。武铁匠很快吃完面饼,他说:“把我床上那身衣服
洗一洗,明日要外出。”
  顾澹用筷子夹起面饼,吃相斯文,细嚼慢咽,一张饼还没吃完,不情不愿回声:“哦。”
  没特意去看武铁匠,但眼角余光瞥见他缓缓从座位上站起,器宇轩昂,刚毅强劲,说书人口中肩能跑马,臂
能扛鼎的九尺大汉便是这般吧。
  顾澹淡定把最后一口饼噎下,拍掉手中的饼屑,觉似乎有东西碰了下自己的发,他斜眼向上睨,是武铁匠的
大手,还睨见武铁匠那藏在胡须下似乎微微上扬的嘴角。
  原理上是看不见的,这厮用胡须遮住自己的半边脸,就跟不敢以真容见人似的。
  顾澹拿上武铁匠的衣服到溪边刷洗,他的衣服,满满是尘灰和汗渍,就别提洗得多费劲儿。猫在溪边石桥搓
洗衣物的顾澹,忽然停下手上动作,把一只试图爬上他脚趾吸血的水蛭摁死,呼呼扯起衣服胡乱在水里扬动几下,
拧干。
  哪怕树木遮掩,已看不见屋舍,打铁声仍在谷间回荡,叮叮当当,当当叮叮,日夜不息。也有清静的时候,
武铁匠外出卖铁器,或者歇工的时候。
  一套粗布短褐晾在屋前的绳索上,洗得褪色的湖蓝,在烈日下逐渐干涸,显得灰扑灰扑,武铁匠打铁的衣服
磨得破破烂烂,这身算好的。人高壮耗布料,要不他一个远近闻名的铁匠,又岂会做不起一身新衣裳。
  衣服在风中啪啪响,挂在晾衣绳上的不只有外衣,还有套内衣。
  午后,顾澹背负一筐猪菜,手持镰刀,推开院门,迎面飘动一条武铁匠的里裈,他内心那是相当地复杂,他
连自己的衣服都懒得洗,竟给别人洗内裤。
  黄昏,阿犊回家,作坊熄工,顾澹在厨房里转个不停,武铁匠在门前那条洗衣服的溪里洗澡,这几天炉火日
夜不息,到今日要打造的器物终于都完成。
  顾澹用一口土制的烤炉烤胡饼,顺带烤两个梨子,烤得差不多时,灭火,封好炉子,等炉体稍凉再取食物。
他抬头看了下门外的天,天快黑了,武铁匠洗澡还没回来。
  顾澹出院门,透过树木间的缝隙,眺望坡下的溪流,见得一个光溜溜洗澡的身影,他唾声:“流氓”,却站
那儿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太阳彻底落山,才返回屋内。
  油灯昏暗,两人坐在一起吃胡饼喝葵菜羹,顾澹拿餐勺搅拌陶碗中寡淡的菜羹,问:“你什么时候给我做张
新床?”
  前些天,顾澹那张小破床在承受了它不能负担的双人体重的折腾后,啪叽一声折脚了,自此,顾澹挤武铁匠
的床也有三天。
  武铁匠掰胡饼吃,他的指骨粗实,皮表伤痕累累,他听餐勺轻轻刮过碗底的声音,按住顾澹拌餐勺的手,他
道:“等这趟外出回来就能制作,你要什么样式?”
  对方的手指从手背移开,留下余温,顾澹停下动作,讲述他的要求。不要床围,就简简单单一张床,又怕言
语描述不够形象,顾澹拿来笔纸,在纸上画出一张现代单人床。
  纸张夹在武铁匠手指,他扫视一眼,没说什么。往往铁匠也会干点木匠活,都是手艺活,对他应该不在话下。
  夜里,两人还得挤一张床,武铁匠身体像个火炉,炎热的夏夜里挨靠一起,就别说有多闷热,顾澹侧身拉离
与武铁匠的距离,挣取获得更多的空间和空气,然而古人的床榻有床围,闷热空气始终包裹着。顾澹睡不着,叹
息:“唉,要是有空调就好了。”
  武铁匠竟也没睡着,问道:“孔条?是何物?”
  “说了你也不懂。”
  “你说,我想听。”
  武铁匠的声音懒洋洋,但他确实感兴趣,他对新奇事物似乎都挺有兴趣。
  “空调就是一种接了电的盒子,盒子能往外吹冷气,把盒子装在屋里头,夏天也像秋天一样凉爽。”
  “你以前提过电,说电能照明,电还能造冷?”
  “当然可以,电还能做饭呢。电烤箱比土烤炉好用多了,能烤番薯,烤蛋挞,烤芝士土豆……”
  顾澹一口气说出一堆吃的,也不知道武铁匠还有没有在听,至于能不能听懂,那肯定不能。跟一个古人说现
代才出现的东西,犹如鸡同鸭讲。
  武铁匠听不懂番薯、蛋挞是什么,但猜测都是食物。顾澹曾说这里的食物不好吃,想来他生活的地方,食物
的种类更多,做法也更丰富。
  夜半,天气转凉,顾澹终于睡下。
  天还未亮,听到声响的顾澹醒来,借着油灯,他见武铁匠光着半身站在床边,正要拿衣服穿。顾澹肆无忌惮
地打量他,光影交织下呈现出健壮的身形,堪称力与美的结合,如同古希腊的塑像般,也曾用笔绘下这样的肌肉
纹理,绘下这样的雄伟体魄。
  武铁匠脱光衣服,往台上一站,无疑是个完美的人体模特,想起学校里聘用的模特大多歪瓜裂枣,顾澹不禁
又多瞅两眼。
  “我这趟去宣丰乡,你有什么想买的东西?”武铁匠仿佛脑后生眼,他知顾澹已经醒来,他拉上衣服,坐下
系衣带。
  顾澹未加思索,道:“能捎些笔纸回来吗?”
  武铁匠说行,也没问顾澹有什么用途,他知道顾澹喜欢绘画,有时鬼画符般(速写),有时画得惟妙惟肖。
  武铁匠还在穿戴衣物,就听院门咚咚响,阿犊外头叫门,喊道:“师父!顾兄!你们起来了吗?”叫得很欢,
他难得出村一趟。
  “我去开门。”
  顾澹下床,上身棉质旧 T 恤,下身一件黑色短裤,露出两条白皙长腿,在武铁匠面前跑动,武铁匠的目光随
之移动。
  很快,师徒俩推着独轮车出发,车上是这段时日打造的农器、炊具和刀具,顾澹站在院门口送行,阿犊挥手
笑嘻嘻:“顾兄,又留你一人看家,怎么过意得去!”
  顾澹背倚着门,怅恨道:“让你当村正的祖父想想办法,没身份证我哪也不能去。”
  阿犊:“师父,身奋郑是什么物件?”
  武铁匠:“手实,户籍之类。”
  他也是猜。
  顾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官府的户籍里自然找不到他这么个人。如果他出村乱跑,路途遭遇下吏门卒盘查,
被当成流寇、逃户抓走可就完蛋了。
  所谓逃户,就是为逃避赋役,在外头流亡而没有户籍的人。
  走前武铁匠叮嘱:“顾澹,我不在时你关好门窗,要是有生人前来,藏起来别做声。”
  “知了。”目送师徒远去,顾澹乖乖回屋关门。

第2章
  午时,院中寂寥,顾澹坐在土墙上,手捧着一块自制的画板,在一张小纸片上画武家的院落,鸡舍,瓜棚,
还有叽叽喳喳的鸡群,一副农家乐场景。
  顾澹画得入神,没听到脚步声,不过随后的叩门声也足以让他警觉,他立即从墙上翻落着地,弓着身侧听。
  门外的人在喊叫:“武铁匠在家吗?我是三娃!”
  声音稍带稚气,是个少年郎。
  听到屋里没动静,孙三娃又是喊又是推门,似乎很着急。
  “武铁匠不在,找他有什么事?”顾澹站直身,朝院门走去。
  “阿父让我找武铁匠修锄头,你能开开门吗?你不是阿犊,你谁呀?”
  顾澹启开院门,见孙三娃扛着根锄柄,锄柄上挂着一篮桃子,手上拿着锄刃,锄刃原本与木柄的连接处残破,
已经不能使用。见开门者是顾澹,孙三娃惊喜道:“你已经会说俺们这儿的话啦,学得真快!”
  虽然说得还不大标准,口音听起来也十分奇怪。
  顾澹接过被分开的锄柄和锄刃,外加一篮桃子,说道:“我先拿进去,等武铁匠回来会跟他说。”
  孙三娃很兴奋,缠着顾澹喋喋不休:“阿犊说你唤顾蛋,我称呼你顾兄行嘛?”
  顾澹道:“顾兄顾哥都行。”
  “顾兄到底打哪里来?村里有人说顾兄是胡人,可是我听村头的老书生说胡人头发黄得像稻草,脸白得像鬼,
我看顾兄一点也不似。”
  “那你觉得我像哪里人?”顾澹把破损的锄头拿进铁匠作坊,随手一搁,对跟前跟后的孙三娃道。
  孙三娃把穿衬衣牛仔裤,头发及肩,披散不束的顾澹上下打量,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但一定不是我们这
的人!”他做神神秘秘状,小声道:“好兄弟偷偷告诉我,我绝不外传!就是卢东军派来的细探我也绝不外
传。”
  “还猜我是敌营的人,我像坏人嘛。”顾澹被逗乐了,把桃子拿到井边,转动辘轮提水。
  孙三娃被说得不好意思,挠挠头道:“我说笑呢,顾兄不是坏人,顾兄要是坏人,武铁匠肯定不会收留。”
  顾澹把桃子放水桶里搓洗,擦干净水渍咬了一口,脆甜,他眯眼笑:“我好歹白白净净一个人,怎么还不如
匪徒长相的家伙让人信赖。”
  他说得快,再加上说的当地话很不标准,孙三娃囫囵听,看着顾澹的笑脸,愣住了。内心仿佛有个声音:这
么好看的小兄弟,怎么会是坏人,当然不是了。
  孙三娃离开时不忘回头问顾澹:“顾兄和武铁匠是旧相识吗?”
  “不是。”
  “唉,那顾兄到底打哪里来?”孙三娃念叨着这句出院门,在屋前的小径消失。
  顾澹吃完桃子,洗了洗手,靠在辘轮上回想一年前他穿越的过程,无奈地摇摇头。他骑游跨省听着曲唱着歌,
突然就穿越了,简直毫无道理。
  孙三娃送的桃子很美味,顾澹-2 桃子,其余留给武铁匠和阿犊回来吃。
  来访者已不见踪迹,此地又归于寂静,顾澹再次爬上土墙,继续写生,在这个时代没网络,没电脑,缺少娱
乐,只能靠自娱自乐。
  一副画绘完,画纸只有手掌大小,画中物却跃然纸上,为省纸,顾澹把它翻面,用反面涂鸦。也不知是这村
子偏僻,没有造纸的人家,还是对这年头的平头百姓而言,纸笔本就稀罕之物。
  从土墙下来,已是午后,顾澹到院中的菜圃摘茄子,准备晚饭。把茄子洗涤,用竹筛沥水,顾澹正拿着食材
要前往厨房,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听声轻快,不似武铁匠或阿犊,顾澹等叩门。
  门外人似乎有过踟躇,终于叩响门,传来清脆的声音:“武郎君在家吗?”
  姑娘的声音,听着还有几分耳熟。
  “他不在家,他去宣丰乡了。”
  顾澹打开院门,认出门外人是孙屠户的女儿,好像叫英娘。
  英娘端方,不是矫揉造作的人,她把一包用荷叶扎实的羊肉塞给顾澹,嘱咐:“阿父宰羊剩下的杂碎肉,让
奴家拿来给武郎君下酒吃。”
  顾澹手提羊肉,心忖那武铁匠有啥子好,竟还有妹子倾心,说着:“多谢,回头我跟他说姑娘来过。”
  英娘颔首,关心道:“武郎君什么时候会回来?”
  没见着武铁匠,她似乎挺失落。
  “已经外出两日,差不多该回来了,英娘要不屋里等等?”
  “不妥当,奴家走了。”
  英娘如来时那般,匆促离去。她是个眉清目秀的大姑娘,落落大方,以往也常来武家,很显然对武铁匠有意
思。
  晚饭羊肉饼,茄子羹,顾澹一人吃,天黑后武铁匠还没回来,往时外出卖铁器从没这么迟回来,也不知今日
是何事耽搁。古人不似现代人有手机,要不一通电话打去,几时回来一问就明白。
  顾澹吃饱饭,回屋里头躺着,村里人早早就睡,天黑后,连犬吠声都听不见,万籁寂静,顾澹昏沉沉似乎睡
着了。
  夜深,听得院外传来“碰”地的一声响,像似有什么重物落地,顾澹惊醒,慌乱中抄起一条扁担竟冲了出去,
见着个黑影他便要下狠手打,那黑影忙呼:“顾兄是我!”
  定神一看,真是阿犊。
  “有正门不走,你干么翻墙!”顾澹气呼呼忙收起扁担,要不是阿犊出声快,早一扁担招呼。
  阿犊拉门栓,委屈:“师父怕你睡着,让我翻墙进来开门。”
  院门“吧嗒”一声打开,武铁匠立在门外,视线落在顾澹手里的扁担,顾澹将扁担往身后掖了掖,打个哈欠
道:“回来啦,怎么这么晚。”
  阿犊雀跃道:“顾兄,我们今日从城门路过,撞到一件怪事,城门外有个老兵在乞讨,他看到师父突然发颠,
拉住师父不放,喊师父:‘武郎将’。纠缠好久,师父不得已打发他些钱,他才肯放手。师父是真姓武,可真不
是什么将军,郎将的,你说怪不怪!”
  武铁匠喝他:“还不过来帮忙。”
  师徒往屋内搬东西,有卖剩的铁器,还有新购的米面和酒,还有笔纸,顾澹也过去帮忙,听武铁匠在他身侧
道:“胡来。”
  顾澹抱着笔纸,辩解:“我这两日一直关着门没敢外出,就是适才怕有贼进来偷东西。”
  “要真是盗贼上门行窃,你打得过吗?”武铁匠提溜一袋沉重米粮的进屋,如同提溜再轻巧不过的物件。
  “单枪匹马的贼我未必打不过,我体力和耐力都不差,我学过跆拳道,还曾经骑游跨省。”
  “顾兄,你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什么抬拳到,奇游夸省?
  “路上不是一直喊饿,去厨房拿饭菜。”武铁匠落座,打开一坛酒,酒香四溢。
  阿犊屁颠屁颠进厨房拿饭菜,碗筷,等他出来,他师父和顾兄已经坐在席上,木案上倒好三碗酒。阿犊开心
吃喝,夸道:“顾兄真好,知道我和师父路上辛劳,买来羊肉烙饼吃。”
  顾澹抿口酒,看向武铁匠道:“那是英娘送的羊肉。”
  “原来是佳人相赠!”阿犊把羊肉饼连咬数口,一副馋样问武铁匠:“师父啥时候跟屠户家的小娘子成亲,
徒儿也能天天沾荤。”
  武铁匠一记眼神扫过,阿犊闭嘴啃饼。
  顾澹早吃饱饭,陪他们师徒俩喝酒才留席,他们师徒外出卖铁器,看来卖得不少钱,阿犊满心欢喜,喝得醉
醺醺,手攀师父肩说什么:“师父是不是忘不掉后山埋的师娘,徒儿常见师父去后山看她,没想到师父也是个情
种,来!喝酒喝酒,一醉解万愁!”
  武铁匠拎起醉得胡言乱语的徒弟,把他扔在一旁,落座继续饮酒。
  顾澹回屋里头休息,没再听他们说话。
  夜深,阿犊提灯归家,听得见他离去的声响,但武铁匠没回寝室,显然在独酌,等夜半他才进屋,一身酒气,
坐在床边脱衣服。
  顾澹想起阿犊说的路上奇遇,再看武铁匠举手投足间自有一份从容和气概,顾澹问他:“你以前是不是当过
兵?城门外的乞丐你认识吗?”
  武铁匠倒头就要睡,他那么大的块头,将顾澹挤到里头。
  “别睡,问你话呢?”
  “不识。”
  “那他怎么知道你姓武?”
  武铁匠闭着眼,他额上有薄汗,酒气正在散发,他长发不羁散开,铺在枕上,发丝粗,扎着顾澹手臂。顾澹
支起上身看视他的头脸,觉得他脑袋真大,不悦时五官很凶,但眉眼生得相当英气。
  这是个不相熟的人会对他心生畏惧,相熟后又不禁想靠近探究的人。
  武铁匠没回应,他路上劳累两日,再兼夜深酒乏,他很快睡去。
  “后山埋的师娘又是怎么回事?原来你年纪轻轻就是个鳏夫?”知他不会回话,顾澹托着腮帮子喃喃自语。
难以想象武铁匠妻子的模样,会是个娇媚的女子?还是个方端的女子,像英娘那样的。
  武铁匠宿醉,第二日醒来脸色不怎么好看。阿犊应该是想起昨夜醉酒对师父失语还失态的事,战战兢兢跟在
师父身边递木料,打下手,对给他们送饭的顾澹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
  顾澹坐在一旁看武铁匠打造木床,他能熟练运用拉钻、手锯、墨斗、木尺等木匠工具,他还压根不绘图纸,
胸有成竹。
  花费一天时间,一张新床造好,搬进房间。
  不大的房间摆上两张床,没有多少富余的空间,以两人关系睡一张床也未尝不可,不过顾澹坚持要有张自己
的床。
  武铁匠 “咔嚓”一声,凭手劲轻松把木床的榫卯结构扣严,他组装好床,还用双臂按压床体,试着将之晃动,
检查床的牢固性,很是用心。
  看他举动,再想起上次那张震塌的破床,饶是脸皮很厚的顾澹,面上也稍稍有那么一点赧。
  这张新床比淘汰的那张旧床宽敞许多,而且相当牢固,给顾澹一人睡绰绰有余。
  三月来天天在作坊里劳作,打造不少铁器,这批铁器大多变换成钱,武铁匠终于可以休息段时日。作坊的烟
囱不再飘烟,往日叮当响的铁锤搁置在工具箱里,武铁匠开始他的钓鱼时光。
  武铁匠清早戴上斗笠,携鱼竿、马扎、木桶等物离开,下午返回,木桶装满鱼,满载而归。他是个钓鱼好手,
也是个炖鱼好手,别看他不修边幅,其实很懂过日子。
  顾澹在家无聊,也跟着武铁匠到村郊的一处水潭钓鱼,顾澹心静时很静,但钓鱼技巧不行,总是太早或太晚
拉线,让鱼儿跑掉。水潭临近桃林,种桃子的孙岩一家常在桃林出没,携老扶弱,相亲相爱。
  孙岩扛着锄头从水潭边走过,停下跟武铁匠打招呼:“多亏武大郎帮我修好锄头,得闲来我家吃酒。”他见
武铁匠身边还有一人,知就是那个来历不明之人,附加一句:“顺便把小兄弟也一起带过来。”
  孙三娃在旁提醒:“阿父,他有名姓,叫顾蛋。”
  “举手之劳。”武铁匠抬头,对他叉了下手。
  顾澹模仿着也行了个叉手礼。
  待他们一伙人走远,顾澹忍俊不住:“原来也有村民叫你武大郎。”
  武铁匠完全不知顾澹笑点,瞪了他一眼,顾澹知趣闭嘴。
  两人坐在一起钓鱼,一阵斜风细雨,带来凉意和惬意,闲适悠然,顾澹跟武铁匠唠嗑:“你在家排行老大,
怎不见你有弟弟妹妹?”
  武铁匠的鱼竿在抖动,一下又一下,他非常老练收线,钓起一尾鱼,他把鱼从鱼钩上取下,那动作很轻,给
顾澹一种怜悯的感觉,就在顾澹以为他不会作答时,他说:“都殁了。”
  他言语没有起伏,很平静。
  顾澹握紧鱼竿,想武铁匠正值壮年,他弟弟妹妹年纪也不会大到哪去,多半不是正常死亡。顾澹来到这个时
空已经快一年,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很严重的战乱,就是到现在相对安宁,有些地方也还在打仗。
  “你呢?父母兄弟姐妹都还在?”武铁匠还从没细问过顾澹的家庭情况。
  “我父母离异,他们都健在,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没见过几次面,不亲。”
  就是对朋友,顾澹都很少提自己家里的事,此时自然而然道出。
  “你父母和离了,你几岁的事?”
  “啊,我读初中那会,他们还怕影响我,瞒着我离婚,其实他们天天吵架,离了也好。”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未尝不是好事。”武铁匠给鱼钩加饵,起身甩杆,施展他的垂钓魔法,他木桶里边
已经有四五尾鱼在游动,阳光下鳞光闪闪。
  “你呢,你妻子亡故后,就一直孤身一人吗?”没问他父母是否还安在,在这样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多半也
埋做土吧。
  武铁匠甩出的鱼线在潭面上荡起涟漪,他忽道:“我未曾娶妻,哪来的亡妻。”
  “阿犊不是说后山……后山葬着你亡妻。”顾澹错愕。
  顾澹正等他给个解释,谁想武铁匠竟不说了,悠悠哉哉继续钓鱼。顾澹满脑问号,思考了好一会儿,以致一
条鱼从他手中溜走。武铁匠帮顾澹提杆,忽贴近脸道:“你很在意?”
  顾澹抢过鱼竿,慌忙收线,懊恼:“我就没在意过!唉,又被溜掉了。”
  好气。
  作者有话要说:
  武铁匠:体力♂和耐力♂确实都不差。
  ——————————
  武铁匠:所以叫武大郎的笑点到底是什么?
  导演:我觉得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好。

第3章
  日上竿头,顾澹从新床上醒来,听屋外一阵喧闹,似乎是从院中传来,顾澹穿衣下床,忙趴在窗口往外张望。
  武铁匠的房子建在村郊的一座土坡上,四周没什么邻居,往时少有人聚集,今日这么吵闹着实反常。
  顾澹见院子里一大群人,他认出其中几个是村中的村民,人群正中,一名陌生的矮胖老妇正在对武铁匠喋喋
不休说着什么。
  妇人别簪戴钏,身上衣物光鲜,就在妇人身旁还有一位豪仆打扮的男子,挑来一担东西,用漆盒装着,不知
是何物。
  顾澹没见过这等架势,就听见那妇人扯高喉咙说什么:“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极好生养,准让郎君来年抱个
大胖小子!”
  说亲的媒婆?
  难道是孙屠户家请来的?同村的犯得着这么大礼吗?顾澹心忖。
  亏是村民的注意力都在妇人和武铁匠身上,没什么人留意顾澹,要不在村民眼里,顾澹可是全村最怪异的人。
  武铁匠由着老妇费口舌,面上未起什么变化,待老妇说得口干,他才道:“老妪认错人,我和你口中那户人
家从不相识,又怎会找我说媒。”
  老妇急得瞪眼拍腿,叫道:“老婆子家住石龙寨山脚驼沟村,识得郎君!怎会认错人?往年还跟郎君买过把
切肉刀。”
  “这便教郎君知晓,找老婆子来说媒的不是他人,正是石龙寨曹寨主!”老妇手上的金钏哗哗响,插着腰,
像似要扭动起来,她的话音落下,围观人群一阵哗然。
  老妇反而越说越激动,看来给的媒婆钱不少,相当卖力:“曹寨主早闻武郎君一表人才,是当世的豪杰,又
听说郎君还没妻室,这才想给郎君许门亲!”
  武铁匠听到石龙寨后,本就冷漠的面上又冷了几分,抬手欲打断老妇的话,老妇自顾说得起劲,比起拇指:
“何止要白赠郎君美妻,还要郎君掌管大寨铁铺,当铁铺里头等的铸刀师!”
  看来,这才是真正目的。
  武铁匠没耐心听她再说下去,直截了当:“请回吧,那些东西也一道抬回去。”
  一担大礼,分量不轻,他连看也不看一眼。
  老妇气得脸憋红,气粗,拿手指比划,怒瞪武铁匠道:“老婆子活到五十三,从没见过你这般不识好歹的
人!”
  大概没想到会被如此无理拒绝,恐怕来前觉得十拿九稳。
  武铁匠眉宇如山般垒压,黑幽的眸里一道凶光如暗夜撕空的雷电,寒过利刃,竟似要漫出黑血,迸出杀意,
只是一眼,吓得老妇连连倒退,哆嗦不止。
  这哪是什么铁匠,分明是修罗!
  围观的村民到此时也都出声撵老妇,老妇气呼呼,唤上抬礼的豪仆离开,她走至院门没留意脚,险些绊倒,
她本性撒泼,怒说一通,露出丑态。听她那些口风,武铁匠不同意的话,石龙寨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老妇和豪仆被轰走后,村民仍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大伙都回家吧,回去吧回去吧!”阿犊不知从哪钻出来,将看热闹的村民劝走。
  好一会后,院中的闲杂人等终于都散去,顾澹才从屋里出来,凑到武铁匠身边,他八卦心作祟,揶揄:“来
说亲的,你怎么把人给轰出去?”
  武铁匠扫视一眼顾澹的短裤,道:“睡这么迟才起来,猪喂了吗?”
  太阳老大,阳光沐浴院落,照人身上都能感到阵阵热意。
  武铁匠进屋去,顾澹对阿犊招手,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犊说:“顾兄,石龙寨养着群强盗,去年秋时还
来咱们村勒索钱财。他们寨主想得美,师父绝不会给他们打刀!”
  “去年秋时……”
  去年秋时,顾澹刚穿越到这个时空来,还无法与当地人交流。就记得有一回村里突然喧哗起来,村民奔走相
告,顾澹被武铁匠拎起,不由分说给塞进地窖里,差点没闷死。
  “不是头一遭,顾兄不知道,之前石龙寨的人就来找师父探口风,师父不肯,下回还不知道会使出什么手段
来呢?”阿犊颇感担忧,毕竟石龙寨就是个贼窝。
  “他不肯,总不至于捆他上山寨吧。”顾澹想象不出来这样的场景,以武铁匠的体能,应该能以一打三吧?
  阿犊进屋找师父去,顾澹伸伸懒腰到厨房找吃的,他掀开锅盖,看到锅里煮的面条还热乎着,忙盛上一碗。
武铁匠擀的面条特别劲道,他厨艺不错。
  吸溜面条,好吃得停不下来,顾澹连汤都不舍得浪费。
  吃饱饭,顾澹进屋,见阿犊已经不在,武铁匠正在拿斗笠和钓鱼竿,他居然还有心思去钓鱼,看他样子气定
神闲,似乎压根没将石龙寨的事放心上。
  武铁匠听到脚步声,抬头道:“早饭在釜中。”
  “我吃了。”
  顾澹察觉武铁匠的目光在他腿上停留,低头一看,原来一时匆忙,没换掉睡裤。
  武铁匠头戴斗笠,拿着鱼竿走了,顾澹蹭蹭光溜溜的腿,跑进屋换衣服。
  顾澹换上一身粗布短褐,把齐耳的发用布条胡乱扎起,即使没照铜镜,也知如此打扮像这个时空的人。不知
从何时起,顾澹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哪怕这样的日子与以往所过的日子天差地别。
  顾澹没空去想自己是否已为这个时代同化,院里的鸡吱吱咯咯叫唤许久,早就在鸡栏里饿得乱窜,等他喂食,
他还得喂猪。
  顾澹到菜园里打菜叶,把菜叶扔进鸡栏,众鸡飞扑食物,你挣我抢,顾澹趁鸡都在吃食这会,弯身钻进鸡舍,
拾得四颗鸡蛋。他把鸡蛋小心捧手里,拿进厨房,放陶罐中储存起来。
  院子里清静,能听到啾啾的鸟叫声,早先的喧闹不是家中的常态,顾澹挺享受这份寂静。
  猪舍里养着两头猪,春时买的猪仔,天天吃猪菜,植物根茎,偶尔才能吃上米糠,养得瘦,猪生清贫。顾澹
将猪食倒进猪槽,两头猪上前抢食,哼哼直叫唤,顾澹道:“大的让小的,别抢,伙食虽不好,我早晚两顿也没
饿着你们。”
  身为城里孩子,顾澹做梦都没想到他有天会去养猪,人生的境遇真是奇妙。
  拿着装猪食的空木盆回院子,农活干完,顾澹洗洗手,搬张躺椅到院中的桑树下乘凉。武铁匠出去钓鱼,一
般得午后才会返回,舒坦瘫在躺椅的顾澹不是那么懂钓鱼的乐趣,细致想起来,他也不是那么了解武铁匠这个人。
  刚来到这个时空那会,顾澹陷入过一段慌乱时期,等他清楚意识到自己身处古代,他已经在武铁匠的家中住
上好些时日。
  起先语言不通,顾澹一度误以为自己被控制人身自由,曾偷偷逃走,后来在山里饿得不行,又务实地跑回来
了。还记得自己回到武铁匠家,直奔厨房,坐在灶台上捧着陶甑,拿饭勺猛吃甑里的蒸饭,被武铁匠撞见时的狼
狈情景。
  阳光太耀眼,顾澹用手掌遮挡眼睛,他很少在脑中梳理这些事,可能因为今日石龙寨的事带给他一些忧虑。
在现代的世界里,遇到歹徒可以报警,在这样的世界里,人身安全毫无保障。
  我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
  我到底要怎样才能回去?
  这两个问题,在顾澹脑中盘旋,他想过无数次,未果,此时也不过是突然浮上脑海,随即又很快消逝。
  夏日午时的阳光最是炎热,树荫下是乘凉的好去处,顾澹躺在竹制的长椅上昏昏欲睡,他的脑中出现武铁匠
在水潭钓鱼的身影。
  一个背影,宽大的肩背,紧实的腰,棕黄色的斗笠,乌黑的发,一件褪色的湖蓝衣裳。绿色及膝的水草,天
很蓝,水声淙淙,如此静谧令人沉醉。忽地,场景一转,黑夜残火,武铁匠的眼睛似炉火般热烈,他的乌发披散,
结实的臂膀上汗珠滚落。
  顾澹猛地睁开眼,一不留神脑子跑进不和谐的画面,他连忙甩了下头,甩开这些杂念。
  打个哈欠,顾澹准备睡一觉,午时无它事,天气又热,人懒洋洋的,顿起睡意,顾澹很快睡去。
  烈日炎炎,水潭边,武铁匠在钓鱼,他钓鱼时总给人一种悠然自得的感觉,实际上也是如此,他十分享受垂
钓的时光。钓鱼时,一切前尘往事都消逝,都湮灭。
  风和日丽,水光潋滟,在小虫儿的鸣叫声里,拥有一片清净。
  鱼竿抖动,先是小,渐渐大,武铁匠慢慢收竿收线,耐性十足。鱼儿被钓起,在鱼钩上挣扎,武铁匠将它轻
轻解下,扔进水桶,水桶中已有它的四五同伴。武铁匠撂竿,取皮壶嘬上两口水,继续垂钓,俨然像个退休老干
部。
  午后,水桶里挤满鱼,武铁匠收拾家伙,踏上回家的路。他路上偶遇村民,按下斗笠,点头示意,擦身而过,
继而又孤身一人,在山野田埂间踽踽独行。
  武铁匠很适应独自一人的生活,当初捡顾澹大概是他一时的脑热。
  走至自家院前,看到院门半掩,武铁匠还没推开门,就瞥见桑树下的躺椅和躺椅上的人,大概是睡着了,连
只不知打哪来的野猫跳到他身上都没反应。
  武铁匠把水桶里的鱼哗啦啦倒进院中的一口水缸,钓鱼具、斗笠等物放置,他放轻脚步走至顾澹身边,将坐
顾澹身上的猫拎起。猫儿炸毛,喵喵叫,还有些奶气,顾澹的眼睑微微颤动,他正在醒来。
  武铁匠弯身把猫放地上,他身材高大,身子压得很低,猫儿迅速逃走,跃上院墙,武铁匠抬起身子,正好对
上顾澹的视线,顾澹慵懒地看着他,刚睡醒有点迷糊:“刚才是不是有只猫。”
  “跑了。”武铁匠朝土墙投去一眼。
  顾澹眼帘低垂,像似又要睡去,武铁匠歪靠着桑树,抱胸乘凉,神色惬意。四周寂静,蝉儿啼鸣,微风徐徐,
带来阵阵凉意。
  阳光穿透枝叶间的缝隙,打在他们脸上,肩上,光斑闪耀,像洒金般。武铁匠稍稍阖眼,光影掠过他的五官,
他的眉宇显得特别深邃,脸轮廓仿若塑像,线条凌厉又英隽。
  顾澹没有再睡去,他睡眼惺忪看视武铁匠,此时竟有种岁月静好,一双一世的错感。
  这份感觉实在让顾澹不敢沉湎,他打破氛围,懒散问:“石龙寨要给你间铁铺还送老婆,你当真不考虑一
下?”
  “猪喂了吗?”武铁匠如是说。
  这么闲,该去喂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武铁匠(敲黑板):猪一天至少要喂两次,早晚喂食。小伙伴们学会养猪了吗?好,今天课就上到这里。

第4章
  自那媒婆来后三四日,没有其他事发生,顾澹渐渐也不在意了,至于武铁匠还是老样子,他天天钓鱼,清闲
恣意。水缸里的鱼日渐増多,一时半会吃不完,武铁匠将它们尽数捞出,一并宰杀。
  武铁匠在井边杀鱼,他手起刀落,动作娴熟,鱼儿恐怕还没觉察自己贴上砧板就已归西,刮鳞开腹片肉剔骨,
一气呵成。他那套手法着实让人惊诧,他手中的刀如同身上生出之物般,浑然一体。
  顾澹蹲在一旁打下手,他见惯武铁匠使菜刀,早习以为常。
  一只黄色小猫在顾澹和武铁匠的脚边绕,喵喵叫着,它拖走盆中一条未刮鳞的小鱼,见没人撵它,它叼鱼雀
跃,跳到一旁和死鱼玩戏。还是只奶猫,不会吃鱼。
  武铁匠把片好的鱼肉放进一口大陶盆,陶盆内的鱼肉已经堆满,他搬陶盆进厨房,顾澹跟上,问他:“烤着
吃?”
  “做鱼酢。”
  一进厨房,武铁匠开始忙活。
  “那是什么?能好吃吗?”顾澹从没听说过。
  “你没吃过?”武铁匠将面粉、盐、姜、茱萸摆上灶台,他道:“甚美味,我当年在军……还缺米酒。”
  顾澹立即找出一只酒坛,提手轻晃动,没剩多少,他说:“就剩底儿,够不?”武铁匠拿巾布擦干净双手,
解襻膊道:“我去打酒。”他袖子用襻膊束住,身上未沾到鱼血,倒还干净。
  顾澹按住他的手臂,说:“我去吧。”
  “你知道上哪里打酒?”
  “不就找村头的酒家买,我知道是哪家,他家门前插着一面‘酒’字彩旗。”
  早先村里举行乡宴,顾澹跟着武铁匠和阿犊一起去参加,曾路过村头酒家,他有印象。
  武铁匠打量顾澹,他穿着一身短褐,头发束起,就像个当地的普通后生。武铁匠掏钱,嘱咐:“你绕过村子,
别走村中路,到酒家后,把酒钱拿给掌柜,不用多说话,他自会打酒给你。”
  “知道。”顾澹接过钱,揣兜里。
  他懂,不就是怕他这黑户人口引村里人注意嘛。
  从家门前的小径离开,顾澹朝村子的方向走去,他极少到村子里去,独自一人前去还是头遭。顾澹老老实实
沿着村子外围走,但还是有村民家养的狗发现他,朝他凶恶吠叫。
  村里几乎家家户户养狗,这些狗对顾澹这个陌生人很不友好,走一路被吠一路。听闻犬吠声不止,沿途村民
自然会出屋探看,见是武铁匠收留的那个来历不明之人,大多转身回屋不予理睬,也有几个人指指点点,一时竟
有些人嫌狗憎的意思。
  顾澹大大方方经过,没因别人的议论停留,他知道武铁匠在村里有威信,而且和村正交情颇深,村民应该不
会对他怎样。他记得酒家位置,不慌不忙在众多民宅中寻到那面酒家的彩旗。
  酒肆建在出村的路口,是家路店,有时会接待过路的酒客,但现在还早,酒肆应该只有本村村民。顾澹远远
从外望,见酒铺中有几个人影,生意似乎不错。
  顾澹掀开竹帘走进去,里边喝酒的人齐齐朝他看来,一个四十来岁男子故意把碗中残酒泼顾澹脚下,此人尖
嘴细眼,胡须稀疏。顾澹认出他来,是村里的更夫,叫钱更夫。
  “晦气!”
  钱更夫朝顾澹的鞋子唾痰,顾澹忙挪开脚,厌恶地皱眉。
  顾澹知道他为人,且不想生事,他抬脚迈过那口恶心的痰,朝当垆的掌柜走去。掌柜很热情,问顾澹打多少
酒,顾澹掏出钱来,掌柜收取钱财,转身舀酒。
  顾澹等待,听钱更夫在跟人说武铁匠是被山中幻化成人的狐妖迷住魂,待哪日他请来道士抓妖,道士画道雷
符劈狐妖身上,必叫狐妖现出原形,尸骨无存之类。顾澹听他这番言语,觉得愚不可及,荒谬可笑。
  “狐妖”顾澹没想理会,直到听见与钱更夫一同喝酒的年轻人说武铁匠的坏话。
  “武百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听说他和石龙寨的寨主早就勾结在一起,你们是不知道,他打的那些刀,暗
地里都卖给强盗。”
  武百寿是武铁匠的名字,顾澹知道。
  有个进来打酒的村民,听他这么说显得很惊讶,道:“孙吉,你打哪里听来?你可别胡说。”
  “我哪里胡说,谁知道他武百寿来咱们村前干的是什么勾当?当初村正就不该收留他,他早晚要把我们祸
害。”
  他说得煞有其事,听得打酒村民一愣一愣。
  孙吉,这名字有点耳熟,顾澹忆起乡宴那日和阿犊打架的人就是他,此人在村中不务正业,是个心术不正的
人。
  顾澹自个被钱更夫传谣是狐妖,只觉可笑,听到武铁匠遭人污蔑,心里顿时有火,他怒视孙吉,驳斥:“胡
说八道,武铁匠当着众人面赶走石龙寨请来的媒婆,你明明在场眼瞎没看到是吧?”
  孙吉看着顾澹先是一愣,顾澹的本地话说得还不地道,而且一长串在孙吉听来叽里咕噜,继而孙吉反应过来,
意识到是在骂他,当即从席位上蹦起,拍案怒道:“野狐妖,你说我什么!”
  听到顾澹已经能说当地人的话,钱更夫瞪圆眼睛,双手不停舞动,边喷酒,边对顾澹念叨什么太上老君急急
如律令,他的姿势如猴般跳脱,充满滑稽感。
  顾澹没理睬“跳大神”的钱更夫,对孙吉朗重复道:“我说你乱造谣,你眼睛瞎。”
  孙吉当即就朝顾澹扑来,张牙舞爪,顾澹见对方那架势知道是要打他,他握住拳头,准备等孙吉冲到跟前,
便用跆拳道的腿法踢他。
  顾澹双拳握紧,手心有汗,千钧一发之际,孙吉被打酒的客人拦腰抱住,劝他别动粗,而店掌柜猛拽顾澹的
手臂,急将他往后拉。
  掌柜把一坛酒塞给顾澹,劝他:“快走!快走!”
  身后孙吉在不停谩骂,骂得极难听,都是顾澹从没听过的粗野恶毒话,顾澹气得一再回头怒视,掌柜把顾澹
推往后门,边推边拿重话吓唬他:“小兄弟再不走要被人打死啰。”
  掌柜怕打坏他店里东西,也是为顾澹好,真打起来没人会帮顾澹出头,他是个和村子毫无关系的外来户,但
孙吉在村里却有一帮亲戚。再说,在掌柜看来,顾澹一个白净的文弱小伙,横看竖看都只有被人痛扁的份。
  顾澹抱着酒坛离开酒肆,憋着一肚子气,一路埋头走,只想快些离开村子,回到武铁匠的家。他不是这时代
的人,遇到愚昧又充满敌意的村民自然合不来。
  随着武铁匠家越来越靠近,顾澹绷着的脸也逐渐舒展,看到熟悉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顾澹加快脚步。
  穿过院子,顾澹进入厨房,厨房里武铁匠已经用热锅煮过面粉,并将面粉、姜、茱萸和鱼肉搅拌在一起,就
等米酒。
  “回来了。”听脚步声辨认,武铁匠头抬头看他。
  “给。”
  顾澹将米酒交到武铁匠手中,他走得满头是汗,用袖子拭汗。厨房闷热,本是可以到院中乘会凉,但顾澹想
看武铁匠制作鱼酢的流程。
  武铁匠拿出一只干净的坛子,用米酒沥浇坛子,而后用这只坛子装上已经搅拌好的鱼肉和配料,密封坛口。
他一个铁匠,做起鱼酢却像模像样,仿佛是一个老厨子。
  原来是这么制造的,倒也是新奇,顾澹问:“什么时候能吃?”
  “半月后。”
  武铁匠将坛子放置在厨房通风,阴凉的位置,他站起身解去襻膊,扯下束高的袖子,武铁匠觉察顾澹一直在
看他,像似想说点什么,问他:“有事?”
  顾澹忙去倒碗水喝,显得漫不经心,他说:“从没问过你,当初为什么收留我?”
  毕竟在普通村民眼里,他实在太怪异,不受欢迎。不说收留他,没将他当妖怪打屎,或者当流寇、逃户交给
官府处置就已经不错。
  武铁匠随口道:“缺个人洗衣做饭。”
  顾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撂碗出厨房,决定到外头乘凉。
  武铁匠出来找顾澹,见他躺在桑树下的那张躺椅里,小猫在他怀中,他撸着猫,因躺椅遮挡,看不见他脸上
的表情。自动跑来求收养的小野猫,俨然把这里当成家,当初那个被武铁匠捡回的“狐妖”,正瘫在躺椅上,像
似不想搭理人。
  武铁匠没靠过去,他远远看着顾澹,他回想去年秋日的一个夜晚,他在村正家中做客,忽然见钱更夫和一群
村民押着被五花大绑的顾澹进村正家,囔囔说他们抓到异乡流窜来的盗寇。
  顾澹被众人推到灯火之下,他惊慌失措,说着一堆没人听得懂的话语,那模样着急又无助。众人拿火把照顾
澹,揪他的短发,拉扯他的衣服,还抢走他的背包,人们从背包里翻出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
  他的装束村民从未见过,他的衣裳材质,背包里的物品同样诡异莫测,这时开始有村民说他是胡人,也有村
民说他是山林中的妖怪。
  顾澹携带的物品被摆放在木案上,村正瞧不明白,让见多识广的武铁匠帮忙看看,武铁匠在一众新奇玩意里
边,发现一样眼熟的物件——挂在背包上的一只小小的球形铜香囊。
  晚饭,武铁匠烙芝麻胡饼,做蛋汤,还烤上两个梨子,似乎比往时丰盛些。顾澹爱吃烤梨,把一颗梨子细细
吃完,才开始喝蛋汤,掰胡饼吃。武铁匠吃下两大张胡饼,喝完汤,开始吃烤梨,他对烤梨喜爱得很一般。
  顾澹吃完饭后,勤快地抹桌洗碗,收拾厨房,此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武铁匠去查看猪舍的门关没关牢,才
回来拴好院门。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他们习惯了同个屋檐下住的人,习惯了两人在一起的生活。
  武铁匠回屋,顾澹已经躺在床上,床上搁放他的背包,背包里的东西被他拿出来,他正在把玩一样长方形扁
铁盒似的东西,武铁匠认得这叫“手机”,他以前问过顾澹。
  “你不是说手机没电,不能使用?”武铁匠身子凑过来,顾澹面向席趴着,武铁匠靠得很近,手臂挨着他腰。
  “嗯不说没电不能用,有电在这个时空也打不通。”
  顾澹有时会拿出他的现代物品瞧瞧,幻想某个东西某天突然发光,产生了什么能量,然后他“嘭”地一下就
穿回去现代。
  不过来这个时代这么久,期待的奇迹从未发生,早不抱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顾澹今晚只是突然想拿出这些
东西看看。
  武铁匠扫视床上散落的物品,看到那只球形小香囊,他将香囊捡起,在油灯下端详。
  香囊外层通体镂空,饰有骑士狩猎纹,打开外层,内层是一个半圆形的香盂,香盂的背面有一个不明显,浅
浅的錾文:“森”,武铁匠的指腹在錾文上磨蹭,陷入思绪。
  这是只很有特点的铜香囊,香囊的饰纹一般是花鸟,花树,对鹿之类,偏文气,这只香囊偏武气,是骑马战
士狩猎的场景。
  顾澹爬起身,将床上散落的物品收回背包,他见香囊在武铁匠那儿,说:“你这么喜欢这只香囊,等哪天我
能回去现代,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武铁匠似有深意地睨顾澹,面上的表情转瞬即逝,他问:“你说你在卖古玩的地摊里买到这只香囊?”
  “不是告诉过你很多回了。”顾澹从武铁匠的手中拿走香囊,把它塞进背包。
  他当初买这只香囊纯属偶然,他骑游途中经过一座古镇,古镇有条古玩街,卖的几乎都是做旧的假古董,顾
客也都是过往游客。顾澹当时看香囊样式挺美的,大小正好做背包挂饰,就给买下了。
  当然,顾澹绝对想不到,他买到的是真品。
  这个时代的人睡得都早,尤其是在乡村,天刚黑大家就去睡,顾澹也养成早睡习惯。他躺平身子,腰间盖条
薄被,很快就睡去,他身侧的武铁匠一时没有睡意,以手作枕看着窗外月光。
  这夜天气较凉,蝉鸣蛙声奏催眠曲,很好入梦,渐渐,武铁匠也合上眼睛。
  寂静的深夜,外头传来一两声距离较远的犬吠,进入梦乡的人们没有听闻,院外有轻细的脚步声在悄悄靠近,
听声音像似有两个人,乌云遮蔽月光,他们的身影笼罩在黑暗之中。
  “咔嚓咔嚓”是打火石敲击的声音,被掩在虫儿的叫声里,过了一会儿,一团小火苗在柴房的位置燃起,放
火的人用干燥的树叶引燃,在夜风下火势烧得很快。
  两个黑影满意地看着燃烧的火焰,他们转身离去,很快隐没于黑夜中。
  柴房的木板被烧得啪啪响,空气中弥漫着焚烧木料的气味,火光从窗户映进寝室,映亮顾澹的睡脸。
  作者有话要说:
  ————
  顾澹:你怎么不去捡颗大田螺,养在水缸里。
  ————
  导演:说是缺人洗衣做饭,结果自己倒是做起饭来。

第5章
  武铁匠闻到烟味顷刻间醒来,睁眼就见窗外有火光,他迅速到窗前探看,一看就知是柴房着火,他赶紧摇醒
睡梦中的顾澹。
  顾澹睡得迷糊,睡前和武铁匠有过亲密交流,很倦,他眼皮沉重,昏昏沉沉又要睡去,武铁匠二话不说,单
手拎起顾澹往屋外跑,如同拎只小鸡。
  顾澹被扔在室外,揉揉眼睛醒来,他不明所以,抬头一看,柴房焰火蹿高,在夜风助燃下正在快速扩散,大
火照亮夜幕,他腾地从地上站起,惊叫:“武百寿!着火啦!”
  武铁匠正在井边提水,扭头匆匆看视顾澹一眼,如果顾澹还在睡,他说不准会拿水泼他将他叫醒。
  顾澹一阵惊慌过后,稍稍冷静下来,愕道:“我白日在酒家跟孙吉吵过两句嘴,他至于夜里就来放火吗?”
  “不像村民所为。”武铁匠轻松扛起一只大水缸,将一缸的水泼向柴房,火焰滋滋响,火光映红他的脸,他
脸上不见分毫慌张。
  “那会是谁干的?”
  顾澹用力转动辘轮,一桶又一桶往上提水,灌满井边的陶缸陶盆瓦罐,他弯着腰,双臂不停摆动,挥汗如雨。
  火舌舔着柴房木质的屋顶,热气扑面而来,烧红武铁匠的身影,武铁匠不时往返井边运水,用水浇火。他的
脚步很快,像似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效率很高,水与火相触,蒸汽腾升,将他高大的身影笼罩。
  在顾澹提水,武铁匠浇火的搭配下,火势渐渐被控制。
  得亏武铁匠醒得及时,否则在今晚夜风的作用下,火焰吞噬整个柴房,并烧及相邻的厨房和卧室不需要太长
的时间。如果不是救火及时,武铁匠家的房子必然要付之一炬,烧得一干二净,烧得身无分文,身无它物,放火
的人实在歹毒。
  辘轮咯吱咯吱地响,顾澹不知道自己提了多少桶水,怕是有百来桶,也不知武铁匠往返多少趟,两个本该进
入梦乡的人,为一场夜火折腾半宿。
  随着柴房上燃烧的最后一簇火苗被扑灭,顾澹扔下水桶,不管地面都是水渍,他累瘫在地,大口地呼气。
  他的双臂酸麻得抬都抬不起,他一身衣服湿得能拧出水来,绷紧的神经松弛后,顾澹才感受到夜风卷走他肌
肤上的热气,也逐渐在蒸发衣服的水汽,带来丝丝凉意。
  这一场火,使他吓得不轻,险些他和武铁匠的家就烧没了。月光下这座灰不溜秋的农舍,不知何时在顾澹的
心中已有了不轻的分量。
  武铁匠抖去身上的灰土,到井边提水冲洗身体,他不似顾澹那么疲乏,精力极好,此时天已蒙蒙亮,他身后
经过火与水洗礼的柴房一片狼藉。
  稍作清洗,武铁匠前去察看烧毁的柴房,估计损失,柴房里堆放着柴草和一些农具和篮筐,并不值钱,就是
一堵墙给烧塌了,得修补。
  顾澹歇息一会,站起身朝武铁匠走去,他走至柴房看那堵倒塌的墙,用脚踢开一块烧得黑乎乎的木头,问武
铁匠:“你看到放火的人没有?”
  “我醒来时火已经烧起,不见人影。”
  武铁匠背着手,似在思考着什么,他之前判断不是村民放的火,在于他清楚村民不敢来他家放火。
  顾澹问:“会是石龙寨的人放火吗?”
  “极有可能。”
  武铁匠蹲下身,查看残墙,这里显然是着火点,烧毁最是严重,地上还能找到一些枯叶。武铁匠捡起枯叶,
一看就知道不是附近树木的叶子,必然是放火之人从别处携带来助燃。
  “要我上山给他们打刀,却想出放火烧房的法子。”武铁匠扔掉枯叶,拍拍手从地上站起。对方大概以为放
把火烧房子,把财产烧尽,受威胁的人就会就范吧。
  “这回来放火,下回指不定就来家里闹事。”提到石龙寨,顾澹已怔忡不安,果然是个大麻烦。
  “莫慌,他们再敢来,定教他们回不去。”
  武铁匠环视柴房四周的环境,若有所思,他目光最终落在柴房左侧的一片高地,他意识到那里应当是放火之
人最佳的观火地点。他向前走去,留意到顾澹要跟来,他回头对他说:“你洗把脸回屋睡,剩下的我来收拾。”
  对于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顾澹,武铁匠看他的目光温和,言语里也有几分温意。
  顾澹面对满地的狼藉,叹道:“等天亮后再做清理,把阿犊喊来帮忙。”
  此时正在梦乡的阿犊,想必不知道,待醒来正有个清理柴房的活在等他。
  又倦又乏的顾澹随便洗把脸,回屋换身衣服,躺床补眠。他实在是太累太倦,脑子转不动,否则他该留意到
武铁匠的脚步声往屋后去了。
  武铁匠登上高地,在四周找到好几个足印,足印很新鲜,从足印大小判断属于两个人,武铁匠追踪脚印,发
现脚印消失在西面。
  从这处高地往西面一直走是片溪滩,那里几无人烟,在没有雨水的季节,靠根浮木就能过溪,过溪后,再沿
山路走上二十多里路,便到石龙寨。
  将放火之人走过的路线在脑中过一遍,武铁匠确定必是石龙寨做得无疑,他之所以要如此谨慎,在于他必须
排除其他可能。
  村民不敢放火烧他房子,如果不是石龙寨做得,那意味着另有其人,那反而更麻烦。
  武铁匠从荒地返回自家屋子,他站在窗外看眼入睡的顾澹,确认他无恙,这才开始着手清理柴房。
  清早,陆续有村民知道武铁匠家着火,纷纷过来观看,村民做着猜测,普遍认为是石龙寨派人放火,很像他
们的做事风格。
  孙吉挤在人堆里探看,幸灾乐祸:“呵,谁知道他在外头还有什么仇家。”
  有人猛揪孙吉衣服,骂他:“死狗奴,是不是你放的火!昨儿有人见你在酒家跟顾兄吵架!”
  “啖你娘狗屎!”
  孙吉怒骂,定神一看居然是阿犊,他骂得更凶,两人眼看就要打起来,双方的亲友忙将他俩拉开。
  要说孙吉和武铁匠具体有什么仇怨,实在不存在,顶多就是这个无赖跟阿犊有嫌隙,且瞧上村里一枝花的英
娘而对武铁匠心怀敌意。
  村民来了一拨又一拨,外头声响大,顾澹没能睡上多久,很快就醒来,但他躺在床上懒得起来。等人渐渐都
走了,顾澹才出来烧火做饭,此时是午时,他见阿犊已经过来帮忙,便多做阿犊一份饭。
  阿犊对师父家遭人放火一事又震惊又担忧,坐在餐桌前,他边扒饭边说:“就怕石龙寨那群畜生下遭还来放
火,师父和顾兄这些天要不要到我家避避?”
  顾澹搁放竹箸,拿餐勺舀口汤喝,他道:“人是能躲开,可房子要是给烧没了,我和你师父以后住哪?”
  “那还不简单,就住在我家,我家有空房。师父和顾兄干脆把东西收一收,日后都在村里头住。”
  阿犊扒完饭,迅速去盛上一碗,别看他祖父是村正,家里也还算过得去,但在家很少能吃到蒸米饭。
  武铁匠两碗蒸饭吃完,也没对徒弟的意见做何反应,显然他并不赞同。
  顾澹跟前那碗饭还剩大半,他慢悠悠吃着,心想搬到村子里住,自然不似在郊野孤立无援,但也不似在郊野
自在恣意。住村里和村民抬头不见低头见,天天活在村民的眼皮底下,他和武铁匠是有私情的,要是教村民察觉,
房子能再被点一次。
  吃过饭后,三人到柴房干活,把柴房里边烧坏的东西尽数搬运出来,并清理柴房附近的砖土和瓦砾。午后,
柴房被收拾干净,几根木料堆放在柴房前,武铁匠用脚踩住一根要做墙柱的木料,他弯着身,手握锯柄,稳稳拉
动锯齿“嗤嗤嗤嗤”锯着。
  阿犊见一时半会也没他什么事,要筑墙得明日,他先行回家去。
  武铁匠做事周到,他放下锯子,拿木尺测木料的锯口,在需要近一步加工的地方做记号。看他干活是件舒心
事,用现代人的话语形容,就是引起舒适。
  顾澹在菜园里浇水,干完农活从菜园出来,站在篱笆外看向劳作中的武铁匠,看了好一会。一只小黄猫在武
铁匠身边喵喵叫着,从左脚绕至右脚,丝毫也不影响他干活。
  捏捏酸疼的肩,甩甩手臂,顾澹从篱笆前走开,趁着天还没黑,他得抓紧时间去割些猪菜回来,要不猪要挨
饿。
  顾澹从门后取下镰刀,正蹲身要背竹筐,突然听到女子的声音,声音耳熟,是英娘,英娘在跟武铁匠问好。
  她站武铁匠身旁,背着一只干农活用的竹笠,身上还系着一条劳作时穿的围裙,一把锄头一只簸箕,簸箕里
有几头翠嫩的胡瓜,看来是去田里摘胡瓜,返家途中过来。
  她蹲下身拿出三头胡瓜,将它们放在武铁匠脚边,这时她留意到武铁匠身边的小猫,当即将它抱起逗乐。她
边撸猫边和武铁匠说着什么,脸上洋溢笑容,武铁匠停下手中动作,与她点了下头。
  午后阳光不再毒辣,照得人暖和和,两人一猫看着很是和谐。
  顾澹背着竹筐出来,跟英娘打声招呼,匆匆离去。
  猪能食用的野菜种类不少,养猪这段时日,顾澹已经能辨认出好几种,他割得半筐,日头偏西,割满一筐,
晚霞披肩。顾澹直起身,捶打酸疼的背,这才想起来从昨夜忙活到现在,还没怎么好好歇息过。
  顾澹背着猪菜回家,见院中空荡,厨房炊烟,英娘早已不在,武铁匠在厨房做饭。顾澹累得挨住院门坐下,
再不想动弹,武铁匠从厨房出来,正见顾瘫坐在门口,他过来把顾澹背上的竹筐卸下,顾澹伸手勾住筐绳,打着
哈欠说:“要喂猪,你拿走我竹筐作甚?”
  “我来喂。”武铁匠提起一筐猪菜就往门外走。
  顾澹无奈道:“好歹煮一下,猪要吃坏肚子。”
  “猪没那么娇贵。”
  武铁匠朝通往猪舍的小径前去,他虽然不是猪倌,可也见过别人养猪。
  顾澹站起身来,舒展腰肢,强打着精神朝厨房走去,他很困乏,但饥肠辘辘,先吃饱再说。
  锅盖打开,热气腾腾,锅中煮着鸡蛋汤面,香气扑鼻,武铁匠的手艺着实不错。顾澹忙盛上一碗面,端到院
中吃,他坐在院中的石阶上,卷着裤腿,鞋面沾泥,像个乡下的泥腿子般。
  院风凉爽,吹得人惬意,顾澹捧着碗面,不禁又昏昏欲睡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顾澹放水清洗猪圈,顾澹逗猪玩,顾澹宠爱地看着两头猪仔吃新摘的菜叶。
  武铁匠:让你养猪,不是让你养宠物。

第6章
  阿犊和当村正的祖父上门时,见武铁匠家似乎没人,阿犊找一圈才在菜园找到武铁匠。
  武铁匠拿着一只长柄勺在菜园里浇水,很有些闲情逸致,顾澹不在,他出去耙枯草枯叶,用来当灶膛生火材
料。顾澹前脚刚走,阿犊和他祖父后脚就到,也是凑巧。
  阿犊去厨房煮茶,武铁匠与村正站在柴房一侧交谈,一只小黄猫趴在门阶下晒太阳。村正一到武铁匠家,就
去察看被火烧过的柴房,柴房已经得到修补,大部分换新,唯有几个木构件上残留有烈火燎过的痕迹。
  村正白发苍苍,拄着一根竹杖,是个驼背老头,他说:“近来盛传官兵要进山剿贼,曹锦听到风声,到处招
揽铁匠进山寨,日夜在寨中打造刀枪。老朽听闻,陈村有个铁匠不肯给石龙寨干活,前些天竟被他们抓上山
去。”
  曹锦就是石龙寨的曹寨主,石龙寨盘踞在当地多年,为害四方。
  武铁匠背靠在墙上,他的袖子高束,草鞋上沾有菜园的田泥,他的装束像个十足的田夫,但他绝非只是个泥
腿子,他漫不经心问:“官兵真要进山剿贼?”
  “官兵哪顾得上他们。”村正叹息着摇头,官兵靠得住的话,石龙寨就不可能存在这么多年。
  “早些时日,杨使君派遣出一支大军,就驻到咱们郡里,外头谣传是要剿贼,就这么误传开来。”村正消息
比较灵通,知道谣言的源头。
  武铁匠抬起头来,对村正道:“我料想石龙寨不会派人来抓我。”他神色淡然,看着还有些懒洋洋。
  “那必是不敢!”村正的声音突然底气十足,他弯曲的背似乎都要直起来了,他道:“当年多亏武郎君陪老
朽到石龙寨赎人,仰仗郎君高强的武艺,过人的胆色,保老朽与阿犊全须全尾从贼寨里头出来。像郎君这般一等
一的仗义好汉,连贼头子曹锦都要忌惮几分!”
  村正说的这事发生在五年前,当时武铁匠刚到孙钱村来,正遇上石龙寨绑走村正的长孙阿犊,索要钱财。村
民惧怕石龙寨,还是武铁匠陪着村正前去山寨赎人。
  村正说得太过激动,引起一阵咳嗽,他稍缓口气,说道:“这帮贼人深知武郎君神勇,明是不敢来,就怕暗
地里使绊。”
  这帮人邪恶又狡诈,什么缺德事都做得出来,村正很清楚。
  武铁匠似乎没在细听村正的话,他的双臂稍稍松弛,目睨向院外的草木,他说:“任他们使手段,我是个孤
汉,实在住不下去,搬个家还不容易。”
  不过是一群拿着劣等武器,武艺堪忧的山贼,真打起来武铁匠就没怕过,只不过武铁匠不想村正和村民受他
牵累而已。
  村正一听武铁匠提搬家,忙摆手,急道:“不至于!不至于!”
  他们孙钱村有四十来户人家,算是个大村,可是青壮都是拿锄头的田夫,村正还指望武铁匠帮忙守护村子呢。
  “老朽前日受召进县城,县君有令,要各乡各里查实人口,上报男丁。老朽琢磨着按照例年规矩,不用多久,
县君就会在德义里召集铁匠,铸造刀甲,充实府库。”
  村正当了大半辈子的村正,虽然只是个村干部,但他了解地方上大大小小的事务。
  “到那时,老朽将武郎君向县君推荐,郎君前往德义里打铁,既能避开石龙寨的纠缠,也有个官匠名义。曹
锦就是借他胆儿,他也不敢跟官府抢人。”
  村正十分通晓人情世故,他提的这个方法可行。有村正推荐,再加上武铁匠打铁的精湛手艺,足以当上匠户,
有这个身份在,石龙寨就不敢把主意打在武铁匠身上。
  武铁匠听完村正的话,面上不见分毫喜悦之情,神色反而有几分凝重,他拂去心绪,起身作揖,向村正道谢。
  村正心中欣喜,忙道不必谢。村正以为他的方法绝妙,能帮武铁匠解决石龙寨的纠缠,但他并不知道武铁匠
藏身偏乡僻壤,就是为了不跟官府打交道。
  哪怕村正的方法无用,但他仍不失是整个孙钱村里最睿智的老者,在生活上很有些小智慧。
  “村正这边请。”武铁匠将村正请到院中,老人家腿脚不好,站着许久了。
  武铁匠进屋搬席子和木案出来,摆设好,请村正入座。阿犊还在厨房煮茶,水还没烧开,他不时往门外探看,
他很想知道师父和祖父都在聊些什么。
  见两人交谈的地点搬到桑树下,阿犊便就安心在厨房里忙碌,他在里头就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村正把竹杖放在身侧,端正身子扫视院落,见院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很是舒适,他还听到几声鸡叫声,以
前武铁匠并不养鸡。
  村正有很长一段时日没来武铁匠家了,见到这些变化,使得他想起那个和武铁匠一起生活的人,他道:“我
听阿犊说,那位后生近来能说咱们这的话了,他可曾说起他的籍贯?”
  “说过,他是江南地区的人,至于县区乡里他记不清。”武铁匠帮顾澹打掩护,顾澹告诉武铁匠的户籍信息
是现代的,和古代压根对应不上。
  村正允许顾澹住在村子里,是因为武铁匠帮他求情,还有顾澹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不是歹人,村正道:
“他多半是个逃户,要小心,别让他到村外去。”
  “祖父放心,顾兄哪儿也不敢去!”厨房里的阿犊忙出声,他平日在祖父那儿可没少说顾澹的好话。
  “他终日在家,我让他养鸡喂猪,倒也还勤快。”武铁匠一脚放平,一脚收起呈三角,他手臂搭在膝盖上,
姿态自然而不羁。听他语气,他对顾澹无疑是满意的。
  村正看向武铁匠,瞧见他身上穿的衣服破旧,袖子开裂,裂缝有一指长,未缝补。村正一时像个为村里大龄
单身男操碎心的村干部,他悠悠道:“武郎君老大不小,该成家了,身边没有一个执帚做羹的妇人哪能行。”
  村里的大龄剩男有那么几个,可人家那是穷得娶不起老婆,武铁匠压根就不是娶不起老婆,而是一直没娶。
  “漂泊在外多年,孤身一人早就习惯。”武铁匠估计被村正催婚多次,当即就找来一个借口。
  村正捋须,笑而不语,须臾他才道:“武郎君是要找个如意的女郎才肯成家。依老朽看,咱村屠户家的女郎
貌美贤惠,配得上武郎君。”
  “就是,师父赶紧娶个妻子,我才有师娘。”
  阿犊在厨房里应声,他笑呵呵往灶膛里猛塞柴草,一屋的烟,果然一会就听他在那咳。
  “她是二八女郎,我是三十老汉,依我看绝不配。”武铁匠有意将自己的年龄说大,把英娘的年龄说小。
  “配得,英娘尚未婚配,郎君又没娶妻,老朽瞅着你俩男才女貌,是桩好姻缘。武郎君要是有意,老朽愿当
月老。”
  村正一对小眼睛笑得都快看不见了,他老早就想给武铁匠撮合桩亲事,正巧今日提起。
  莫不是春时村溪的桃花开得茂盛,春水携桃花东流时正巧被武铁匠撞见,以致他一年来桃花运不断,这才几
天又有人想跟他说姻缘。
  铁匠和屠户联婚,确实是桩好亲事,不说一个村子,就是一个里,一个乡,铁匠和屠户都是较受人敬重的。
他们的职业使得人人有求于他们,而铁匠与屠户都有手艺在身,一般也比较剽悍,日子比寻常百姓过得好些。
  “咳咳师父快些答应!”阿犊在厨房里兴奋地喊着,师父这桩婚事要是成了,他往后就能吃到师娘做的羊杂
汤。
  武铁匠严声:“让你煮茶,茶煮好了吗?”
  让他煮个茶他三心二意,到现在都没弄好。
  午时还不到,太阳已经很热,院中的桑树遮荫,武铁匠和村正坐的位置都在树荫下,微风徐徐还是很惬意的。
  阿犊端茶出来,一人一大碗茶汤,蝉鸣阵阵,烟腾袅袅,三人喝茶消暑。
  山野地里,蝉鸣声震耳,顾澹拿着竹耙,在林地里耙枯叶。无需花费多长时间,顾澹就装满一筐的枯叶,还
用手摁压几下,多塞几把。
  顾澹弯身背好筐绳,他抬袖拭了拭额上的汗,他站起身,随后又低下身,他双手并脚爬上土坡,来到有林荫
的地方。他在林荫下坐着,把竹筐从肩上卸下,放置身旁,他拿起皮壶喝水,身后林风阵阵,令人身心舒畅。
  武铁匠的家位于村子东郊,这里远离居民住地,一向很寂静,远山白云,天地开阔,可知武铁匠还是很会挑
风水的。
  顾澹不急于回家,他在树荫下乘凉,欣赏山野的景致,林风带走他肌肤上的汗水,留下冰冷意,风无声渗透
他身着的麻制交领短衣,他舒服地想躺下睡一觉。顾澹背着竹筐踏上回家路,已经是许久之后,他外出闲逛多时,
并不知道村正在他出门不久后前来武铁匠家拜访,并且和武铁匠闲聊了好一会儿。
  顾澹推开半掩的院门,武铁匠坐在院中,身前有张木案,案上还有三只碗。
  “回来了。”武铁匠在喝茶,看着很清闲。
  “有人来过?”顾澹卸下背上竹筐,走至木案前坐下。
  武铁匠起身去厨房,很快拿出一只空碗,他倒碗茶给顾澹,淡语:“阿犊和村正过来,刚走。”
  顾澹喝口茶,皱起眉头,把茶碗一搁,他问:“你帮我问过村正没?我的户口有着落吗?”
  “你确定想要一个户籍?”武铁匠看顾澹再没碰过那碗茶,他连他们这里加姜盐煮的茶都喝不习惯。
  顾澹不假思索道:“当然,总比当黑户人口好。”
  “当黑户人口,不用交赋税,不用服徭役。每年都要服徭役,去年冬时阿犊去修了一个月河堤,就是去服徭
役。”武铁匠瞅着顾澹的细胳膊细腿,实在难以想像寒冬腊月他去担河沙,扛大石,修筑河坝的情景。
  不说一年到头要上交的苛捐杂税,单是繁重的徭役,就让人吃不消。
  顾澹恍然,原来如此,难怪去年冬日,阿犊消失一月,再出现时人爆瘦一圈,手脚生冻疮流血。
  顾澹嚅嗫:“那还是算了。”
  他并不是那么想出村去看看,外头挺不太平的,况且他当地话还说不利索。

第7章
  武铁匠挑着一担木炭进院门,他将木炭倒在打铁作坊的火炉旁,那里原本堆放煤炭,现在则被木炭取代。
  煤炭耗尽,但武铁匠并没有外出购买,买煤炭需要到外地,路上就得花费三天时间,眼下有石龙寨的麻烦在,
武铁匠不便离家。
  一时没有煤炭,木炭也能用,对武铁匠而言,并非难事。他自己烧制木炭,制造打铁的燃料。
  武铁匠一趟又一趟将在林地烧制好的木炭搬运回家,木炭的重量压弯了扁担,但武铁匠连喘都不带喘,这么
炎热的天气,劳作中的武铁匠额上也只有薄汗。
  顾澹坐在院墙上画画,看着武铁匠进院门出院门,目光一直在跟随,他在画武铁匠。
  头戴竹帽,挑着重担的武铁匠;摘下竹帽,站在树下喝茶的武铁匠;挑着空筐,准备出远门,仰头望院墙的
武铁匠。
  顾澹的手速过人,动作抓捕准确,在自制的画板上绘出一幅幅速写。
  觉察到武铁匠凌厉的一记目光扫视,顾澹抬头与他对视,若无其事,在画武铁匠健美肉体的这件事上,顾澹
一向“恬不知耻”。武铁匠的有些“芳照”,甚至没有穿衣服,那是他洗澡或更衣时,顾澹偷画的。
  在这种时代没有炭笔,顾澹用柳枝自己烧制,没有橡皮泥,顾澹用面团充当,他有变通的一面,这点他和武
铁匠都一样。
  两张纸上密密麻麻都是画,再没有空余的地方可以作画,顾澹收起画具,从墙上爬下来,他到树下喝茶,乘
凉。
  武铁匠将最后一担木炭倒进作坊,他撂下竹筐扁担,到井边做清洗。
  凌乱的发髻,弯低的高大身躯,乌黑黑的手,高挽的裤筒,沾染泥土的草鞋,扑打而飞溅的水花在阳光下发
亮。
  他的头颅饱满,五官似刀刻斧凿,眉眸深邃,唇线薄而凌冽。哪怕晒得黑乎乎,一身破旧粗衣,做乡野打扮
也英俊不凡,让人看视一眼,便记忆深刻。
  顾澹喝着茶,胡乱想象这身材,这张脸,如果收拾一番,西装革履后会是什么模样?武铁匠大概命运有些不
济,搁在别的时空里,他应该不会只是个铁匠。
  武铁匠做清洗时,就觉顾澹的目光一直在他后背,他扔下水桶,转身一看,果然。武铁匠迈步朝顾澹走去,
挨着顾澹坐下,他拿起顾澹放在木案上画稿瞧看,上面画的都是他,他淡然放下画稿,端起一碗茶喝。
  茶水寡淡,是顾澹那儿的喝法,茶也是他沏的,武铁匠放下碗,问:“你说过你是画院的学生,在你们那里
学画能糊口吗?”
  “能,我还是个学生,就已经在接活挣钱了。”顾澹托着下巴,腮帮子鼓鼓的,一双眼睛很亮。
  他今日没束髻,头发仅用一条红色的头须随意挽系,他的发很软,武铁匠摸过。他着短衣短裤,露出白皙修
长的四肢,他明明每日都要外出割猪菜,却没被晒黑。
  顾澹眉眼低垂,没留意武铁匠的目光,他似有怅意,喃喃道:“要是能回去就好了……”
  武铁匠搁在木案的手稍稍抬起又放下,他像似起了摸顾澹头发的念头,但又没去做,他沉思片刻,启唇道:
“你能过来理当能回去,如若不能回去,你又是如何过来?”
  顾澹惊地抬起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武铁匠对他穿越一事做分析。不过他穿越本是件不科学的事,所以也
应该没有逻辑可言。
  武铁匠留下这番话就起身离席,他进屋更换衣服。
  一只小黄猫从顾澹跟前走过,顾澹唤它黄花鱼,将它抱到大腿上,黄花鱼很亲人,它舒坦地躺平身子,任顾
澹揉毛。
  武铁匠的衣服不多,他勤换洗,衣服穿得褪色起毛,甚至开线。武铁匠光着上身坐在床沿,他拿过一件干净
上衣套上,系结衣带时,他发现袖子裂了个大口子。
  武铁匠不介意穿破衣服,只是这快掉下来的袖子实在影响干活,他记得家里有针线,他翻箱倒柜没找着,他
穿着破上衣从屋里头走出,边走边喊道:“顾澹,你针线放哪儿?”
  他抬头一看,树下无人,往院里一扫,见顾澹站在院门口,院门口除去顾澹还有英娘。
  顾澹捧着几头胡瓜回头对武铁匠说:“英娘来送吃得。”
  “武郎君。”英娘站在门口向武郎君行礼,她见到武铁匠出现,面上自然而然绽出笑容。
  武铁匠看向她,对她点了下头。
  顾澹一股脑把胡瓜塞给武铁匠,跟他说:“针线盒在我衣箱里。”他转头看视仍站在门口的英娘,见她一脸
汗水,他将人往院里边请。
  英娘用锄头挑着畚箕,她显然刚干完农活,在炎热的午后路过武铁匠家,顺道过来送胡瓜。
  院中的桑树下就摆着木案和席子,案上还有茶。
  顾澹将英娘请入席,给英娘倒碗茶,英娘忙接过茶。英娘往时和顾澹接触得少,不知如何称呼他,唤顾郎君
似乎太正式,思来想去,英娘唤他:顾兄弟。
  “这茶是顾兄弟煮的吗?”英娘吃口茶,觉得味道不大对。
  顾澹想他泡的茶只有武铁匠肯喝,阿犊还曾嫌弃不如刷锅水,他有点歉意,说道:“我给你换碗凉水。”
  英娘示意不用,笑语:“和我们的茶很不同,能喝不用换。”
  英娘将一碗茶喝完,顾澹又给她倒满一碗,这时英娘看到木案下的小猫,她低头拍手逗猫。黄花鱼见过英娘,
但还不大熟,从木案底下探出颗小脑袋,英娘拍手唤它:“狸奴过来,过来。”
  黄花鱼羞涩地扭头跑,躲到顾澹身边,顾澹无情地将它拎起,递给英娘,小猫“喵”地一声。
  “顾澹,你过来。”武铁匠再次走出来,他瞥见木案前的英娘,有点意外,他还以为她回去了。
  英娘望着武铁匠,她早发现他上衣的袖子开线,裂着一条大口子,袖子都快掉了。
  顾澹无可奈何地站起身,问他:“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武铁匠这么个粗汉,他还是没找到针线盒。没待武铁匠回复,顾澹就小声说他:“你不会是
想让我给你缝衣服吧?”
  给他洗内裤已经很离谱了,还想让他帮他缝衣服,又不是他老婆。
  英娘一直都在听着,见他们两个大男人为缝件衣服苦恼,且那又是武铁匠的衣服,她放下小猫,走过来问:
“是要缝衣服吗?奴家会缝。”
  武铁匠说:“不用,我自己能缝。”
  武铁匠压根不像是个能拿针线的人,英娘鼓起勇气道:“男儿做不好针线活,还是奴家来。”
  顾澹说:“我去拿针线。”
  他进屋很快出来,把一盒针线交给英娘。
  英娘目光移到武铁匠身上那件破上衣,武铁匠把衣服一脱,递向英娘,道声:“有劳。”
  武铁匠光着上身,膀圆肩宽,腰身毫无赘肉,他胸口有一道狰狞疤痕,顾澹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他:“流
氓。”
  武铁神情自若,倚树站着,英娘铺开衣服,坐在木案前缝补,她低着头很专注。在乡下,男子夏日经常光着
上身,田里干活的时候,甚至可能穿得更少,所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英娘一针一线缝补,缝的针眼又细又密,她很快缝好衣服,把衣服交还武铁匠。她看到武铁匠光着上身,她
面有赧色,不敢直视,直到武铁匠将衣服穿回去。
  武铁匠瞅眼缝好的袖子,对英娘道:“多谢。”
  英娘红着脸蛋说:“往后武郎君的衣服要是再穿破了,都可以拿给奴家补。”英娘说完这话,觉得害臊,忙
去取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她戴上竹帽,用锄头挑起畚箕就要走,被顾澹唤住,顾澹把两头还沾着泥土的大白萝卜放进英娘的簸箕,他
说:“总是吃你家的东西,怪不好意思。”
  英娘急着离去,道声谢便就走了。
  顾澹回头看武铁匠,见他已经穿好衣服,正在整理衣衫,并用手摸着英娘缝补的地方,缝得极好,他看似相
当满意,顾澹回到木案坐下,抱着猫。
  黄花鱼伸出爪子去挠顾澹的手,顾澹揉它的小肚子,它眯着眼睛很享受,顾澹说:“英娘对你有意思,你看
出来了吗?”
  武铁匠反应相当淡漠,他说:“给我缝衣服就是对我有意思?那你以前不也给我缝过。”
  顾澹一噎,想起自己确实给武铁匠缝过一次衣服,可那是顾澹在给自己的衬衣缝扣子,然后武铁匠将他的一
条裤子硬塞过来,裤衩开裂,让顾澹顺便缝一下。
  那条裤子后来还是不能穿,已经被剪成抹布,顾澹缝衣服的手艺令人不敢恭维。
  顾澹淡定地撸猫,假装没听见。
  夜里,两人偃旗息鼓,顾澹趴在床上不想动弹,武铁匠起身到隔壁床睡。顾澹抬眼看他,屋中没点灯,只借
着月光看到一个伟岸身影。
  看他熟悉的背影,顾澹心想:我只是馋他身子,对他没有意思。
  他没理由去喜欢一个连数理化都没学过,可能还是文盲的古代铁匠啊。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口嫌体正直,你敢捂着良心说,当真对他没意思?
  顾蛋:不敢
  ————————————————
  武铁匠:你听谁说我是个文盲?

第8章
  顾澹醒来,听到屋外又响起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他不觉得烦,反而很奇妙的,打铁声使他感到安心,多半是
习惯使然。
  武铁匠打铁作坊的炉火又开始燃起,屋内火光映脸,温度炙人,武铁匠和阿犊都光着上身,师徒合作敲打烧
红的铁块,击打的声音充满节奏感。
  顾澹睡得迟,他醒来时,太阳老高,他们师徒已经在作坊里劳作许久,顾澹连忙爬起床,从床头拿衣服穿。
  他和武铁匠的衣服混在一块,纠缠在一起的衣物,仿佛是昨晚两人的情景再现,顾澹淡定穿上衣物,打开房
门,开始干活。
  顾澹去厨房做早饭,烤满一炉的胡饼,煮上一大锅菜羹汤,待他忙完,铁匠作坊的打铁声也停歇了,阿犊跑
到厨房喊饿。
  烤炉的火刚熄灭,十分烫手,顾澹挨都不敢挨,阿犊竟能什么也不凭借,赤手把炉盖掀开,从炉里取出一张
热腾腾的胡饼,当然阿犊也烫得直呼手,把滚热的胡饼掷在木案上。
  “刚熄火呀,烫死你算了。”顾澹念叨他一句,自去盛羹。
  三大碗羹汤摆上木案,木案上那张胡饼稍稍凉些,阿犊猴急,抓起猛吃。芝麻胡饼,烤得又香又脆,阿犊很
快将一张饼啃去大半,吮吸手指沾染的芝麻,直夸道:“顾兄做胡饼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
  “那是当然。”顾澹小心翼翼用竹夹子从炉中夹起一张新烤好的饼,放在一只陶盘子上,芝麻胡饼烤得金黄,
香气扑鼻,色泽诱人。
  想当初顾澹言语还不大通,武铁匠让他烤胡饼,他稀里糊涂瞎烤,等他掀开炉盖一看,胡饼全烤成了黑炭。
好在武铁匠家里有粮给他浪费,换是在别家,岂不是要被人骂死。
  阿犊把一碗羹汤拿到跟前喝,他边吃胡饼边喝菜羹,不得不说,他顾兄待他是极好的,做什么好吃的都留有
他一份。
  “你师父呢?”顾澹洗了洗手,正在解襻膊。
  “在井边洗脸。”阿犊呼呼喝汤,他吃饼吃得太快,差点噎着。
  顾澹往门外望去,果然见武铁匠在井边,顾澹正准备出去喂鸡,突然听阿犊没头没尾问:“顾兄,要是师父
成亲了,你还和师父一起住吗?”
  顾澹转过身来,诧异道:“他要和谁成亲?”
  武铁匠的年龄,搁这个时代绝对是大龄剩男,有天成亲也不意外,何况往时阿犊从问过顾澹类似问题。
  阿犊把嘴里的食物噎下,应道:“英娘啊。”
  顾澹懵住,问他:“你听谁说?”
  “祖父要给师父和英娘做月老,说他们男未婚,女未嫁,只要师父点个头,这婚事就肯定能成。”阿犊从陶
盘里摸走一张胡饼,咬上一口,含糊不清说:“我觉得英娘当我师娘挺好呢。”
  阿犊不只是为了以后能吃到羊杂汤,而是他确实觉得英娘和他师父很般配。
  看来多半是那天村正来到武铁匠家中,和武铁匠聊起这事,顾澹想。
  顾澹从墙上取下一只小竹筛,又拿葫瓢去陶缸勺上一瓢米糠,阿犊的话他听了,但他没再说什么。阿犊又一
次问他,他才说:“你师父成亲,我当然要搬出去住,要不住哪?”
  武铁匠的房子很小,只有一间寝室,就算武铁匠有两间寝室,一旦武铁匠成亲,顾澹也不想与他同住了。
  “顾兄真得要搬走吗?”阿犊终于停下吃喝的动作,抬头看他顾兄,他真舍不得。
  “不只要搬出去,我还要跟他分家过。”顾澹低头看葫瓢里用来喂鸡的米糠,他道:“鸡最多分他五只,猪
我两头都要,还有我的床,衣箱我也要带走。”
  当然他说的全是气话。
  他如果搬走一人住,会跟武铁匠或者阿犊先借一点钱,将家置办起来,他会种田养家禽,一人住也能活。再
说顾澹也曾有个设想,如果他当真回不去现代,等他谙熟当地人语言,他就去跟村正讨个户籍,然后给乡里的富
户当画工挣钱。
  给人画像,给房子绘梁,或者绘墓室壁画什么的,有钱挣就行。
  “嗯?猪你两头都要是不是太多了?”
  武铁匠的声音忽然响起,他的嗓音低哑,尾音明显带着戏意。武铁匠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他那高大的身影堵
在门口,他来时正好听到顾澹那通要分家的话。
  顾澹见武铁匠突然出现在眼前,还堵着门,他用小竹筛敲击武铁匠的手臂,道:“让开!”武铁匠侧身,顾澹
紧贴他的身子挤出厨房门,动作相当粗暴。
  阿犊看顾兄这番举止看得他发愣,待他回过神来,就直觉师父目光一凛,正往他身上扫,他忙低头啃饼,安
静如灶台上的一只苍蝇。
  武铁匠从徒弟的反应和顾澹那句话,推出在他来之前,他们在聊的话题。武铁匠往木案前坐下,拿来一碗羹
喝,他闷不吭声喝羹,目光不时落在阿犊身上,阿犊简直如坐针毡,撇下碗筷,赶紧溜出厨房。
  武铁匠吃完两张胡饼,喝下三大碗菜羹,顾澹还是没回到厨房,桌上放着一碗早已凉掉的菜羹。武铁匠将这
碗放凉的菜羹倒回锅中,并伸手捂了下锅身,锅身还有温意。
  作坊里已经传来阿犊打铁的声音,武铁匠走出厨房,在院中寻觅顾澹身影,瞅见他人在菜园子里。顾澹正在
给菜园锄草,他蹲着身,只有一颗脑袋露在外头。菜园里种着白萝卜、茄子、韭菜和葵菜,绿油油一片。
  以前武铁匠独自一人生活时,菜园子很荒芜,长着稀疏的葵菜,和比葵菜高比葵菜茂盛的杂草。
  武铁匠回作坊劳作,顾澹听到交错的打铁声,他才离开菜园,到厨房里吃早饭。他对自己适才的失态感到有
些难堪,而且一时也不想看到武铁匠那张脸。
  午后,顾澹提着一桶猪食从铁匠作坊前走过,武铁匠正在抡锤打造一件农具,他停下动作,抬头看他。阿犊
手执一把长柄钳子,他钳住未成形的铁器,铁器半截红彤彤的,正待抡手锤者趁热打铁,阿犊瞅顾兄,又不解地
回头去看师父。
  阿犊不怎么机灵,但他也发觉顾兄今天有点反常,往时他和师父打铁,顾兄经常进作坊来观看,还会给他们
送水送茶。今天顾兄一趟也没走进来,他和师父渴得很,只能自己去厨房倒水喝。
  “师父,顾兄是不是在生气?”阿犊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只挂念着:“顾兄要是不给我们做饭,晚饭吃
什么”
  阿犊很犯愁,有没有师娘是以后的事,可顾兄要是不管他们的饭,他们眼下就得挨饿。
  **
  英娘提着一只空竹筒到酒肆打酒,午后,酒肆里坐着几个闲人,英娘还没走进铺门,就有一个男子靠将过来,
觍着脸:“英娘,给你父打酒啊。”
  英娘抬眼一瞧,见是孙吉忙侧开身,往旁边绕道走,孙吉立即又纠缠上来,他竟抓住英娘的手腕,要抢她竹
筒,借着几分酒劲耍无赖说“咱们早晚是一家人,我给我老丈人打酒来!”
  英娘大力挣开,怒骂他:“獠子!奴家回去就告诉阿父!”
  钱屠户行事很是彪悍,鲜有人敢得罪他。
  孙吉悻悻然溜回酒肆,但他那双色眯眯的眼睛一直在英娘身上打转,明显贼心不死。与孙吉同席喝酒的人叫
孙伍,也是村里的无赖,他瞅着英娘的屁股,用手推了下孙吉,贴他的耳说不堪入耳的话,两人猥琐笑着。
  酒肆不大,英娘自然听见他们下流的笑声,等掌柜打好酒,她提上酒转身要离开,抬头又见孙吉在看她,她
怒瞪一眼,气呼呼加快脚步离去。
  孙伍瞅着英娘走远的身影,啧啧有声:“兄弟,她回家告状,屠户还不拿刀砍死你。”
  孙吉喝口酒,擦去嘴角酒渍,他阴阴笑道:“我孙吉近来交好运,结识了大贵人,还怕他一个杀猪老汉。”
  “杀猪的不怕,打铁的你怕不怕?”孙伍看不惯他吹牛,两人平日里会结伴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对方底细相
互清楚。
  英娘常往武铁匠家,村里闲话多,甚至有传言她是武铁匠的女人。
  孙吉把酒碗往桌上一啪,大骂:“放你娘狗屁!我什么时候怕过那个姓武的!早晚叫他知道老子的能耐!”
  被他这么一声大喝,孙伍顿觉没面子,嘲讽他:“人家是会使刀弄枪的铁匠,你会个屁?”
  两人都有几分醉意,一言不合,竟当众吵起来,狐朋狗友,塑料友情。掌柜忙出来劝架,两边拉人,如果不
是看在孙吉有几个酒钱的份上,掌柜是真不想再让他进来喝酒。
  听到吵闹声,附近的人过来劝架,一阵喧闹过后,人群散去,酒肆里寂静,只剩两个戴竹笠的酒客。掌柜起
先就在注意到他们,这两人一高一矮,高个不动声色,面无表情,年纪较轻;矮个贼眉鼠眼,不时张望,约莫有
四十来岁。
  看他们的穿着打扮不像是本乡人,而且一直坐在一旁喝酒,默不作声,唯有孙伍和孙吉吵架时,矮个显得很
激动。掌柜凭直觉认为这两人很诡异,而且越看他们携带的物品,越觉得似乎是把刀。那东西很长,上粗下窄,
裹着布,装在一只背篓里,由高个背着。
  高个喊住掌柜算钱,声音低沉,他付给掌柜两倍的酒钱,问道:“那位姓武的铁匠住在哪里?”
  掌柜看到钱先是一愣,听他问话又是一愣,待他回过神后,吞吞吐吐道:“住在在村东郊,就他一户人家在
那,客人找他有事?”
  掌柜收起钱,陪着笑,两名竹笠客没再理睬他,携带上物品径自走了。掌柜越想越觉得不大对劲,等他走出
酒肆张望,早不见那两人身影。
  近来武铁匠似乎招惹到石龙寨,这两人该不会就是石龙寨的人,到村里来找武铁匠的麻烦?可也不像啊,往
年石龙寨也曾派人到村里索要钱财,他们来过孙钱村,哪还需要到酒家问路。
  掌柜摇了摇头,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凭直觉认为别管闲事,免得祸事上身,他转身返回酒肆。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武铁匠看来是要跪搓衣板的节奏啊。
  武铁匠:未料他醋劲如此大。

第9章
  顾澹到菜园里摘茄子,把沾泥的茄子拿到井边清洗,他准备作饭,这里的人多将茄子炙烤作菜,或者作羹,
顾澹想家里还有些咸鱼干,就烧个咸鱼茄子。
  他将洗净的茄子用手掰成块状,放入小竹筛里,他拿竹筛回厨房。他没留意铁匠铺的打铁声倏然停息,那是
阿犊跑到窗前看他,然后高兴地对师父说:“顾兄在做饭啦。”
  顾澹已经走进厨房没听见,此时打铁声又响起,在打铁声中,顾澹“咔咔”使用火石,点燃灶膛里引火的枯
叶。用陶甑做蒸米饭,用锅烧咸鱼茄子,顾澹在灶台前忙碌起来。
  可能因为顾澹有过骑游的经历,会在野外艰难条件下做饭,入宿,使得他到古代后,能适应这种不便捷而且
不那么舒适的环境。
  灶膛里的火舔向甑底,陶甑里的水汽往外涌,顾澹拿火夹把燃料拨些出来,控制火候。蒸熟米饭没那么快,
顾澹站起身,走至厨房门口,虚着眉目,他本是在走神,不想瞥见一高一矮的两名陌生人往院子走来,从他们的
装束看并不是本村的村民,像异乡人。
  顾澹很警觉,将身子往后退,以免自己被可疑的来访者瞧见。
  偶尔会有外乡人找到武铁匠家,找武铁匠打造铁器,顾澹在不确定对方身份前,做为黑户人口的他选择谨慎
藏匿。
  那两人走到院中,其中一个声音在喊:“武铁匠在家吗?”
  听口音果然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来找武百寿是要干么,顾澹想。
  “二位找我有事?”
  武铁匠的声音,此时作坊里的打铁声戛然而止。
  “听闻武铁匠乃是本乡有名的铸刀师,我有口钢刀,想让武铁匠照着样式打造。”
  说话那人的声音刚健有力,是个壮年,听他语气,却莫名让人有些不悦。
  “那是外人瞎传,我就是个乡野铁匠,哪懂这些。再说朝廷不许民间私自打造军用刀具,你要打剪子菜刀铁
锅铁壶我会,打军刀另请高明。”
  听着武铁匠的话,顾澹能想象出的他神态举止,光膀子凶着眼,手里可能还拎把铁锤。
  所以说打铁的都比较凶悍啊。
  “我出重金。”
  哗哗响,大概是一袋钱被拿起来抖动或者掷出。
  “要打三口大刀,一口陌刀。陌刀太长不好携带,没有样刀,武铁匠肯定知道陌刀的样式吧?”
  似嘲讽似有深意,顾澹听不明白,直觉这两个陌生人多半是来找茬,难道是石龙寨派来找武铁匠麻烦的?
  钱币哗哗响,像似又被扔回,当即传来武铁匠的声音,不羁而强势:“恭送!”
  武铁匠撵人,然而那人却似乎做了什么,只听见脚步声交错,阿犊倏地惊呼一声。顾澹着急,忙从厨房里跑
出来,远远站着,见武铁匠和那个高个子在僵持,高个子硬将一口大刀往上递,武铁匠将之推开,且使出力气,
见高个子连人带刀退出两步开外。
  “既然武铁匠今日不肯赏个面子,就别怪我不客气!”高个子将刀柄一握,刹那间跃身,直劈向武铁匠。武
铁匠迅速后避,这一刀砍空,高个子连挥数刀,快似电驰,势如破竹,武铁匠矫捷避开,惊险下只见他转身与刀
锋相错,大刀直插进土墙。
  武铁匠飞速扣住高个的手腕,用力一扭,大刀脱手,高个惊骇跳开,与武铁匠拉出老长一截距离。
  这是瞬间发生的事情,以致顾澹没来得及呼出声,他已看得目瞪口呆,杵在那儿惊得一动不动。
  武铁匠将大刀轻松拔出,刀掷起下落,稳稳握在手上,他挑眉看视高个,高个失去武器,一时显得有些狼狈。
  矮个瑟瑟发抖,惊慌地四处张望,看似想跑,高个端正身子,背手道:“武铁匠身手不错,你一个乡下铁匠,
跟谁学的武艺?”
  武铁匠没空闲听他废话,声音凛冽:“谁派你来?”
  顾澹此时才留意到这两人都戴着竹笠,高个还能看清半张脸,矮个整个脸都遮挡着,像是怕人瞧见。
  “奉谁的命,快说房子是不是你们放火!今日不交代清楚,你们别想走!”阿犊挥舞手中的一把打铁长钳,
怒道。
  矮个拔腿想往院门跑,忽然一把大刀飞来,从他耳边呼啸着飞入身侧的桑树,他惊得“啊”地一声瘫软在地
上,忙抱颈呼:“饶命呀!”
  矮个瘫在地,他头上的竹笠歪斜,他还来不及扶正,竹笠就被阿犊揭开,露出一张贼眉鼠眼的脸。
  阿犊眼尖,一下就将他认出,惊道:“师父,是那天城门外行乞的老兵!”
  武铁匠神色阴沉,他缓缓抬起头,黑似碳的眸子有一缕寒光,那是杀意。高个警惕地望向插在树干的刀,意
有所动,却又忌惮,他的手拳起又松开,额上竟有层薄薄的汗。
  “是不是石龙寨派你们来?你说是不说?”
  阿犊揪起矮个衣服,作势要打,矮个恨不得钻地,对武铁匠胡乱喊着什么“郎将饶命。”
  听到石龙寨高个愣了下,他并非什么石龙寨派来的人,派遣他的人身份尊贵。高个喉头滑动,故作镇静,他
跨步上前,向武铁匠揖道:“某奉命行事,适才多有得罪。派某前来的人,是武郎……郎君的一位故人,不用某
多言,武郎君自当知晓。”
  他倒是挺识时务,求生欲很强。
  武铁匠杀意渐渐敛起,面冷如寒冰,启唇只一个字:“滚!”
  “某这就走,后会有期。”
  高个像似舒了口气,赶忙退开,那矮个还被阿犊抓住不放,直到武铁匠示意阿犊放人,矮个挣脱,立即连滚
带爬跑了。
  “师父,干么放他们走!”阿犊想不明白,他道:“那个臭乞丐最可恶,先前在城门外瞎纠缠还没打他咧,
今天还敢来!”
  阿犊那并不灵活的脑袋,瞧不出是怎么回事,只觉这两人铁定跟石龙寨有关,今天是来闹场子的。
  武铁匠那张脸讳莫如深,他没理会徒弟的情绪,而是看向顾澹,顾澹惊愕地瞪圆眼睛。
  阿犊这么个莽汉没带脑子,顾澹带着,前些时日在城门外拉住武铁匠喊“武郎将”的老兵乞丐,显然是将武
铁匠认出来了,然后今日就领来一位武艺似乎不错的神秘武夫。
  他们不知道怎么找到武铁匠家来,那个武夫一番举止像似在试探武铁匠的身手,核实他身份。
  顾澹历史不大好,但他知道郎将是武官的职称,武铁匠很可能曾经是个军官。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个石龙寨的威胁就已经很麻烦,又来两个不怀好意的人,武铁匠像似有什么神秘的过往。
  武铁匠回作坊继续打铁,仿佛什么也没发生,阿犊被喊进去劳作,但他心不在焉,几番想跟师父询问,都被
冷脸拒绝。
  就连吃饭时,阿犊对顾澹滔滔不绝的说今日事,武铁匠也没搭理。阿犊说得眉飞凤舞,手舞足蹈,他甩出架
势,单手学武铁匠缴械的姿势,还喝哈有声,他兴奋道:“师父武艺这么好,什么时候也教徒弟两招!”
  武铁匠夹起一块茄子吃,说徒弟:“打铁都学不好还想学武艺。”
  阿犊坐下来扒饭,趁着武铁匠去盛饭,他小声对顾澹嘀咕:“师父真小气。顾兄是不知道师父不只会使刀,
还会使枪,总是掖着藏着不教人看见,怕被人学去。”
  顾澹默默喝汤,对他使眼神,武铁匠人已经站在他身后。
  武铁匠大手拍向徒弟的头,阿犊低头专注食物,再不敢闲话。
  阿犊十三岁时曾被石龙寨的人绑走,当年在山寨里他就见武铁匠露了一手,但却是使枪。武铁匠随手拔出武
器架上的枪,轻易就挑倒两名山寨的喽啰,镇住在场的山贼,好生厉害,今天才见他使刀也好犀利。
  打铁作坊的炉火熄灭,晚上不用打铁,阿犊吃饱饭,惬意摸着肚皮,借月色回家。
  顾澹拿食物出来喂猫,见武铁匠坐在桑树下,手里握着一样什么东西,桑树的树干上还插着一口刀,仿佛遭
人遗忘没有拔出来。夜晚院中凉爽,夜风吹得桑叶沙沙响,武铁匠的身影为阴影遮掩,看不清的他神情。
  “那两人是什么来头?”顾澹拉张马扎在武铁匠身旁坐下,他看向天上的一轮圆月。
  武铁匠的房子位于村郊,夜晚非常寂静,以致此时在月光下,竟有天地间只有两人一猫的错觉。
  武铁匠将手里的东西掷给顾澹,顾澹接过一看,是件巴掌大的物品,借月色看清是只金属乌龟,摸下背面似
乎还有字,不过瞧不清楚。
  “乌龟?”顾澹没见过这种东西。
  “龟符,武忠镇校尉昭戚。”武铁匠念出龟符上的部分文字,他身子后仰,背靠向树干,双臂枕头,月光正
好照他脸。他头顶上方插着一柄刀,他终于留意到它,伸手将它拔出。
  “原来你识字。”
  顾澹颇感意外,他把龟符拿高,努力去辨认上头的字。他现在有点明白了,武铁匠说的龟符,就是电视剧里
官员武卫佩戴的腰牌。
  “嗯?”
  武铁匠并不知道长久以来顾澹一直以为他是个文盲,毕竟从未见他书写读阅,家里连本书都没有。
  “是高个男子的龟符吗?怎么在你手上?”矮个看起来很窝囊,不大可能是个校尉。
  武铁匠把玩那口大刀,没说什么。
  多半是高个近身砍武铁匠时,他的龟符被武铁匠趁机扯下。龟符上有个孔,能穿系绳子,显然也是挂在腰间
的。
  顾澹把龟符还给武铁匠,今天的事让他心神不宁,他说:“你以前是个郎将,为什么没继续当,反而隐居在
孙钱村当铁匠?还有那两人像是专门来找你,还有你的故人是谁呀?”
  “是来寻我。”武铁匠站起身,拎着刀,他没说其他,只道:“无事,不必担忧。”
  他的言语平静,听不出丝毫焦虑,他身子靠向树干,高大的身影罩着树下坐着的顾澹,仿佛是一堵坚实的屏
障。
  顾澹本想反驳谁担忧了,却安静如鸡,内心不免发愁。顾澹把头枕在膝盖上,随意挽的发髻松垮,大多披散
在肩上,月色下他的模样看起来很是怅然。
  武铁匠粗实的手指摸上顾澹柔软的发,指腹蹭过他质感细腻的脖颈,顾澹蓦地抬头看他,对上武铁匠带有温
意的眼睛。
  顾澹想起自己白日才说分家的事,还闹过脾气,脸皮微微有些发烫。
  作者有话要说:
  昭戚:噫,我的龟符呢?!

第 10 章
  孙钱村的东郊有片竹林,偶有村民会去那边挖竹笋,此时竹林幽深而空寂,顾澹独自一人行走其间。顾澹有
一段时间常来这里,沿着竹林深处的小径走,走至尽头,看到一片林海延伸至深谷,他才会掉头。
  一年前,顾澹穿越发生的地点,就在这片竹林。
  当时他与三名骑友结伴骑游,他听着歌,骑行在柏油山道上,一路欣赏山中景致,不觉和前方的骑友拉开很
长一段距离。顾澹不慌忙,出行前,他就与骑友约好在前面一家民宿相候。
  骑行途中,山中的雾渐浓,前方弯曲的山路不再清晰,顾澹因为起雾骑得有些急,他没看清路况连人带车摔
进山道一侧的土沟。待他爬出土沟,惊讶发现原先的柏油山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竹径。
  顾澹沿竹径走,竹径两头一边是林海深谷,死路;一边是通往孙钱村的村路。
  这就是顾澹穿越的全过程,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顾澹背着装满猪菜的竹筐,手执镰刀,眺望竹林尽头的林海深谷,他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今天不知道为
什么想来看看。他早已不指望发生奇迹让他穿越回去,所以他欣赏会云雾缭绕的深谷,便就转身离开。
  竹径清幽,顾澹穿行其间,他走出竹林,朝武铁匠家的方向行进。自从知道武铁匠当铁匠前是军中的郎将,
顾澹就挺好奇他以前的生活,不过武铁匠一直闭口不谈。
  不知道他到底有怎样的过往,自然也不知道他身份泄露后会不会有事。看他白日照旧打铁,照旧吃饭睡觉,
夜里照样对自己这般那般,像是什么事也不牵挂,顾澹捉摸不透。
  顾澹边走边想事情,忽然听见有人喊他,他循声觅去,见翠绿中一团褐色,那是穿褐衣的孙三娃。
  孙三娃挽着竹篓,手里拿根木棍,木棍一头削尖,看到他手里的工具,顾澹知道他这是出来挖野菇,果然孙
三娃喊他:“顾兄,要不要去挖菇子!”
  他外出割猪菜,常会遇到满山跑的孙三娃,孙三娃每次都顾兄顾兄地喊,很是亲切。
  顾澹对孙三娃说:“要回家喂猪。”已是傍晚,回家喂猪后还得做饭。
  孙三娃朝顾澹跑来,他对顾澹有着浓浓兴趣,顾澹看他跟前跟后,问他:“你要去哪里挖菇子?”
  “去后山!”
  孙三娃滔滔不绝地说他在后山发现很多野菇,村里人很少去那儿,大家都不知道,就他一人发现。
  他说时模样颇得意,还说他只告诉顾澹,让顾澹别告诉他人。
  十五岁的孙三娃还没到娶妻年纪,家里生活还凑合,他平日日子过得较悠闲,经常在四处游逛。
  “三娃,你们说的后山是不是就在那儿?”顾澹对后山的兴趣浓烈过野菇,他手一指,指向附近一座不起眼
的小山丘。
  小山丘特别荒芜,杂草茂盛疯长,树木密实,一看就是蛇很多的地方。
  “就是那个山包包,顾兄没去过吗?”孙三娃很是惊讶,在他看来后山离武铁匠家实在不远。
  顾澹的活动范围狭窄,他一般只在武铁匠家附近活动。他清楚山野的危险,这里是古代,山上到处是野生动
物,毒蛇的数量和种类更是多得吓人。
  “是没去过,走,上去看看。”顾澹深感好奇,这个长满野菇,且据说还葬着武铁匠亡妻的地方,到底是什
么样?
  孙三娃在前带路,他不时用手里的木棍打草,把藏草丛里的蛇撵跑。后山荒寂得连条上山路都没有,齐膝的
杂草相伴一路。
  顾澹将镰刀拿在手上,他用镰刀拨开脚下的草,谨慎进行,依据山势走向,他们已经来到山腰,顾澹问:
“三娃,山上是不是有座坟?”
  一路走来没看到,不过草木如此旺盛,也可能错过地点。
  “喏,那里。”
  孙三娃指的地方是一片茂盛的草丛,一眼望去全是杂草和树木,仔细看才能看到荒草中有块石头露出一截,
那大概是墓碑?
  “村里从不把人埋在这儿,不知道是谁的墓。我上次过来玩,看墓碑上头还有字儿。”
  孙三娃挥动木棍在前开路,他像似瞧见什么突然驻足,夸张地摆手示意顾澹往后退,顾澹早就止步不前,神
色紧张。
  孙三娃低下身,用木棍挑起一条花皮毒蛇,他甩动木棍将蛇抛远,着实吓了顾澹一跳。
  这种鬼地方地方不说活人不爱涉足,死人恐怕也不想待吧?也就孙三娃这种野孩子才会到这儿采野菇。
  孙三娃走到墓碑前,将身子蹲下,用手拨开遮掩墓碑的草,他回头问顾澹:“顾兄,你认识字吗?”
  顾澹早就在看墓碑上的字,上头的字迹难以辨认,因为刻得很浅且字迹潦草,像似用石锥之类的物品随手刻
就。顾澹几乎把脸贴上石头,才认出那是五个字:爱马越影墓。
  马坟?
  顾澹小声嘀咕:“什么鬼。”
  孙三娃重复他的话,并数了数墓碑上的字,他说:“不对,上头五个字,顾兄说的才三个字儿,顾兄你到底
识不识字?”
  “你认识你来读。”顾澹拍孙三娃头。
  孙三娃瞅着石碑上的字,字认识他,他不认识字。他嘿嘿笑着,他是个文盲,他们村几乎都是文盲。
  顾澹想,也难怪阿犊会以为墓里头埋着武铁匠亡妻,阿犊妥妥也是个文盲。
  他这一趟战战兢兢上来就为看一座马坟,不过来都来了,顾澹还是跟着孙三娃去採菇子。
  菇子长在后山的林地里,俯拾皆是,顾澹採得一大捧,放进竹筐,他跟孙三娃道别,沿着来时踩出的路小心
翼翼离开。
  武铁匠看来以前有一匹马,还给马取名字叫越影。
  “原来他妻子是匹马……”顾澹忍俊不禁。
  虽然不是亡妻,但武铁匠看来和这匹亡故的马感情深厚,以致埋葬它后,还会去埋葬地追思。
  后山离武铁匠家有段距离,从后山下来,要走一条小道,小道有岔口,一头通武铁匠家,一头通往村郊的农
田。郊外的小道,平日经过的人不多,而且道旁有片林子,黄昏时显得特别幽静与荒寂。
  顾澹朝着武铁匠家的方向走,突然他听到后方传来女人的叫声,是呼救声!顾澹连忙回头,辨别声音方位像
似在林子附近,女子叫声激烈,顾澹越听越觉得声音像英娘。
  “英娘?”
  顾澹循声追去,他见到小道上被人扔下的扁担和簸箕,几头胡瓜散落一地,顾澹心中大惊,加快脚步往前追
撵。顾澹追进林子,觅见林地里一个男子的身影,那男子肩上扛着一口大麻袋,麻袋外头还露出两只脚在踢打。
  顾澹出声喝道:“喂!你给我站住,快把英娘放下!”
  林中男子像似没有听见般,头也不回,扛着肩上的人快步向前走。
  顾澹急忙卸下身后碍事的竹筐,提起镰刀就追了上去,边追边唤英娘的名字,此时英娘已没了声息。
  虽说与这名女子只有几面之缘,可毕竟吃过人家的羊肉,还有不少胡瓜,再说就算不相识,也不能见死不救,
眼睁睁看着黄花大闺女被歹人伤害呀!
  “别走,站住!”
  顾澹锁定林中那个扛麻袋男子的身影,追得极快,忽地从顾澹身侧钻出一人,挥起根木棍狠抽向顾澹的背部,
顾澹一下子就被打倒在地。
  “啊,好疼。”这一下打得极重,被打懵的顾澹惊慌从地上爬起,他顾不上检查伤处,忙去捡掉落在身边的
镰刀。
  他手还没抓住镰刀,那镰刀就被一只脚踩住。
  “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野狐妖。”
  孙吉扔掉手里的木棍,弯身捡起镰刀,他不怀好意地看着顾澹,他身边还有一名方脸大汉,长得很壮,穿着
一件破旧的软皮甲,携着一口刀。
  “孙吉,这人你认识?”方脸大汉声音粗鲁,掂着手里的大刀。
  顾澹猜测他们和劫走英娘的男子是一伙的,心里很慌,他本以为歹徒只有一人,不想竟是三人。此时顾澹身
处林子深处,向外呼救已无济于事,他尽量让自己冷静,想着对策。
  孙吉举起镰刀,笑得很得意,他道:“认识,怎么不认识,他是跟武百寿住一块的人。”
  “孙吉,你居然勾结外人绑架英娘,你就不怕被屠户知道吗?”顾澹已看不见那个掠走英娘的男子身影,他
虽担心她,但此时自己也是自身难保。
  “怕什么?有石龙寨替老子撑腰,别说屠户,三个武百寿我都不怕!”
  孙吉手中的镰刀在顾澹面前晃动,他从顾澹眸子里看到不安,他笑道:“落我手里,算你今儿倒霉,等到山
寨就把你心剜出来瞧瞧,看你是人是妖。”
  镰刀锋利的刃部贴着顾澹的胸口,顾澹紧张得手心都是汗,他道:“我是人,不是妖。你抓我没有用,武铁
匠看到我没回去,一定会出来找我。”
  这点顾澹很确定,毕竟他给武铁匠洗衣做饭养鸡喂猪,还还暖床来着,他失踪,武铁匠要是不找他就不是人。
  “那不正好,就是要武百寿上山寨来寻。”孙吉把镰刀收回,在手上把玩,他对方脸大汉道:“把他绑起
来。”
  方脸大汉解下腰间的一圈麻绳,将麻绳拿手上,那神情像唬小孩子那般,话语却异常残忍,他对顾澹说:
“你乖乖的别动,我不弄疼你,你要敢跑,我折断你的手,折断你的腿。”
  顾澹双手拳起,深吸口气,冷静地看视对方,盘算着距离,一旦对方靠近,他就踢他,然后转身跑!
  “原先只想抓英娘,武铁匠总要来救他姘头,你说你追上来干什么?有你事吗?还是说你也喜欢英娘?啧啧,
我今晚就把她办了,尝尝是什么滋味。”孙吉一脸下流相,他拎着镰刀站在一旁等方脸大汉捆顾澹。
  如果说他平日里只是个惹人嫌恶的小混混,那么今日他已然是个无可救药的恶棍。
  方脸大汉拿着绳索,笑得一脸猥琐,山寨里男多女子极稀少,遇到细皮嫩肉的清秀小伙子,都能生出邪念来。
  顾澹忍住厌恶情绪,耐心等他,还差三步,还差两步,还差一步,就是现在!
  顾澹将力道聚集在腿部,目光向下压视,倏然暴起,直踢向方脸大汉的下身,方脸男遭此重击,痛得大叫,
紧接着他下颚又挨着一脚,他被踢得栽倒在地,双手捂住脆弱部位叫骂,面目狰狞。
  顾澹没去看他痛苦愤怒的样子,转身向外狂奔,他听见孙吉在后头大骂并且吆喝方脸大汉追赶的声音。
  顾澹一门心思往前跑,远远地,他已瞧见林子外面的山道,他就要逃出来了,却也就在此时,一个身影从林
中蹿出,飞扑向顾澹,将顾澹拦腰抱住,两人重重摔地,滚落到一旁。
  顾澹与袭击他的人扭打,然而那人极为强壮,孔武有力,而且凶暴,挥拳朝着顾澹的头猛击,顾澹失去了意
识。
  孙吉和方脸大汉追来,孙吉气喘吁吁,气急败坏骂道:“打死他!教他跑!” 他完全没有意料到看起来文文
弱弱的顾澹,竟能发起反击,并且还险些逃脱。
  让顾澹逃走,他们还没离开村子,计划可就败露了!
  袭击顾澹的壮汉二十来岁,魁梧,腰缠铜带,腰佩把环首大刀,他用脚踢顾澹,确认他已经昏迷。他看向自
己手背上沾染的血,那是他击打顾澹时,粘上顾澹的鼻血,他怒道:“你们怎么办事?”
  孙吉那张脸顿时转怒为笑,哈腰奉承:“曹六郎别恼,这人可是武百寿的好兄弟,如今把他一并抓住,武百
寿还不得乖乖听你们使唤。”
  “梁熊,把他带走。”曹六郎将手上的血用树叶擦去,他走到一棵大树的后头,套着麻袋的英娘躺在那儿,
一动不动,已经昏死多时。
  梁熊是方脸大汉的称呼,有了适才的教训,他立即去捆顾澹手脚,捆得严严实实,然后才将他扛在肩上。
  三人往林子深处走去,他们没有发现有个採野菇的少年就趴在草丛里,盯着他们死死憋住气,还吓得尿裤子。

第 11 章
  午后,顾澹背着竹筐出门时,武铁匠正好站在作坊窗前,他看了一会,直到顾澹的身影消逝于院外。顾澹一
向在家附近活动,不会走远,有时武铁匠站在院门,就能望见他在山野的身影。
  武铁匠离开窗户,去倒碗茶水喝,顾澹煮的茶总是很清淡,阿犊喝不习惯,武铁匠却觉得很消暑。阿犊宁愿
喝放凉的开水都不喝顾澹的茶,此时他正坐在门槛上喝碗凉白开,门口有风,他满头大汗。
  阿犊算是能吃苦了,从十四岁跟着武铁匠学打铁到现在十八岁,从没想过换个师父。打铁是真正的苦活,尤
其在炎热的夏天。
  “师父,矿料快用完,剩下那点铁渣最多再打几把菜刀,咱们什么时候去冶山乡?”阿犊扯下脖子上脏兮兮
的汗巾,用力擦了擦脸。矿料都是在冶山乡购得,每去一趟,来回都要好几天。
  武铁匠一碗茶喝完,又去倒来一碗,他道:“过些时日再去。”
  “我知道,师父是不放心留顾兄一个人在家。”阿犊有时脑子也是运转的,他师父对顾兄极好,他瞧得出来。
以前顾兄没来时,师父很少自己做饭,经常是奴役他去烧饭,但顾兄来了后,阿犊时不时能看到师父下厨。
  “师父,那两个怪人还会来吗?他们好像不是石龙寨的人。”阿犊也是后来才察觉他们的穿着打扮不像石龙
寨的山贼,但也不知道他们打哪来,为什么来找师父的麻烦。
  阿犊把碗中的凉水一饮而尽,大力擦拭脸上水渍,他乐观道:“反正不怕,他们不是师父的对手。”
  武铁匠没说什么,连喝下三碗茶,他回到工作台继续干活,阿犊过去帮忙,给他打下手。师徒在作坊里劳作
许久,武铁匠忽然停下手头的活,他抬头看眼外头的天,太阳偏西,顾澹出去有好一会儿,还没回来。
  “阿犊,去院门看看你顾兄回来没?”
  阿犊扔下一把小锤子,乐意跑腿,很快就跑至院门,看他那样子像似在和外头的谁招着手,武铁匠以为是顾
澹,但来的是英娘。
  英娘家在村郊有田,种植胡瓜,她午后去田里劳作,经常会采些胡瓜送至武铁匠家。武铁匠也曾表示过不用,
他家里有蔬菜,但人家姑娘还是来送胡瓜,以往每每都是顾澹接待,还会回赠点白萝卜、茄子什么的。村民间相
互送点蔬菜是很寻常的事,也不好严声拒绝。
  英娘从簸箕里拿出四五头胡瓜递给阿犊,阿犊乐呵呵笑着,跟她闲聊两句。英娘往院内张望,她见武铁匠在
作坊里头,正抬头看她,她心里顿时喜悦起来,没有其他原因,只是看到喜欢的人心里总是开心的。
  英娘将簸箕挑起,往院内道:“阿犊兄弟,武郎君,奴家回去啦。”
  作坊内的武铁匠点了下头而已。
  英娘离开,天边绽出一抹晚霞,武铁匠从作坊出来,对阿犊说:“你去送送她,顺便看看顾澹人在哪。”
  村郊虽然只有武铁匠一户人家,但村里人常到村郊捕鱼,採山货,村郊他们很熟,武铁匠主要是看天色黄昏,
她又是一个女子,所以让阿犊送一送。
  阿犊乐于不用待在闷热的作坊,得到师父命令,立即就奔出院门。
  在前方走的英娘,很快留意到阿犊,跟他挥手,示意不用送。也是,从山道再过去就是村田,这会村田里还
有许多人呢,人们辛苦耕种,总是披星戴月。
  英娘在村里长大,对村郊环境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与其担心英娘会迷路或是什么的,还不如担心他顾兄会不
会走丢。
  阿犊前往屋后寻找顾澹,往时顾澹经常在那割猪菜,只不过今天顾澹前往后山,阿犊跑错地方。
  找一大圈没找着人,阿犊回到武铁匠家,正跟武铁匠说到处都没瞧着他顾兄,就听到外头传来哭喊声,听着
是孙三娃的声音。
  天边残霞,日薄西山,孙三娃顶着最后一抹余晖,连滚带爬跑进武铁匠家,他哭喊:“武铁匠不好啦!顾兄
被强盗抓走了!”
  武铁匠本来听阿犊说没看到顾澹身影,有点在意,再听孙三娃说看到顾澹被人抓走,他当即让孙三娃带路。
孙三娃吓得惊魂未定,说话都说不利索,武铁匠严声问他:“你看到他在哪里被人带走?”
  孙三娃忙指前方的一片树林,武铁匠快步追上去,他走得极快,连阿犊都跟不上他的脚步,更别提孙三娃。
  武铁匠虽然行进得很快,但他并未慌乱,他留意到路边丢弃的扁担、簸箕与胡瓜,他意识到可能英娘也遭遇
到袭击。他忙进林子,四处搜寻,他找到一个半倒的竹筐,竹筐里装的是猪菜,他神色凝重,认出这是顾澹背的
竹筐。
  武铁匠蹲下身,在竹筐四周的草丛摸索,他没找到镰刀,当他站起身时,阿犊已经追过来,正呆呆看着那只
竹筐。
  “师父,这是顾兄的竹筐!”阿犊急得团团转,喘着大气。孙三娃说顾澹被人抓走,那也只是听说,此时见
到被丢弃的竹筐,才有真实的感触,知道顾澹确实出事。
  “师父?”
  阿犊见他师父低身在地上查找着什么,当他跟上时,他师父又快步往前走,像似在追踪着什么。
  阿犊跟着师父,不停在林中叫喊:“顾兄!顾兄!”
  他希望有声能回应,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风声。
  武铁匠在林中追踪,突然止步,他站的地面上留有好几个脚印,非常凌乱,显然有人在此停留,而且不只一
人。
  天真得快黑了,再过一会,林中将昏暗无边,孙三娃这时终于跟上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且神色很惶
恐。
  “三娃,把你看到的仔仔细细再说一遍。”武铁匠有自己的一些猜测,但他需要三娃这个目击者告诉他当时
情景。
  孙三娃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讲述他跟顾兄去后山摘野菇,找墓的事,还说顾兄非常怕蛇,胆子很小。孙三
娃原本很紧张,渐渐他冷静下来,可他说的话没重点,阿犊急得不停催促,武铁匠却让孙三娃慢慢说,别急。
  孙三娃继续说顾澹比他早下山,他还以为顾澹已经回家,然后他往回村子的路走,他在半道上听见林中有很
大的声响,过去一看吓得半死,连忙趴草丛里躲匿,他看见一个大汉正按着顾兄打,然后顾兄就被打晕带走了。
  “我再不敢看,可吓死我啦!他们有三个人,我听到一个声音好耳熟,像似像似孙吉的声音。”孙三娃说着
说着骨碌从地上爬起,他惊叫:“就是孙吉!武铁匠,就是他没错!”
  阿犊气得捶树骂娘,顿时就想扑到孙吉家去逮人,武铁匠很冷静,他跟孙三娃确认:“你见到他们抓走顾澹,
有没有见到英娘?”
  孙三娃直摇头,他说:“没有,我只看到顾兄。”
  “三娃,我要你去屠户家通知屠户,让他在村正家等我。”武铁匠需要个跑腿的,他隐隐觉得英娘和顾澹的
失踪,恐怕与自己有干系。
  哪怕今日没顾澹什么事,孙吉和那些人单只掠走英娘,武铁匠也会出手相救,原因就跟他当年救年幼的阿犊
一样,他不能见死不救。
  孙三娃听得一愣一愣,但他用力点下头,当即就奔出林子,往村子的方向跑。
  “师父,我们快些去把孙吉逮住!”阿犊摩拳擦掌,他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人多半不在村里。”
  武铁匠提上顾澹的竹筐,走出林子,天上一轮月亮照着荒芜的山野,照着他脸,他神色阴沉。
  “那也不能放过他!他家老母肯定知道他去哪!”阿犊气呼呼的,孙吉最好别被他抓到,抓到一定打屎他!
  武铁匠走出林子,看到地上属于英娘的扁担和簸箕,他对阿犊道:“把它们带上,你回家去,得请村正召集
村民。”
  “好!那师父呢?”阿犊用扁担挑起簸箕。
  月下的武铁匠模样看着竟有几分狰狞,阿犊觉得是自己错觉,武铁匠淡淡道:“我回去拿家伙,回头就去找
你们。”
  无论孙吉勾结的是否是石龙寨的贼人,此时想必都在撤离的路上,能拦截下自然好,不能拦住哪怕是直闯贼
窝,武铁匠也在所不惜,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月色下,阿犊往村正家的方向跑去,武铁匠提着顾澹的竹筐,快步朝着反方向离开。白日的炎热已然消散,
此时夜风竟有些凉意,山野的风沙沙作响,久久不息。
  武铁匠回到自家院中,放下竹筐,点起油灯,走进寝室。昏暗油灯的有限照明下,可见顾澹的床收拾得整洁,
离他床不远处,并排着另一张床,那是武铁匠的床。
  他们之间的距离像两张若近若离的床,他们之间的关系,在一张床上。
  武铁匠和顾澹第一次相好,是在初夏一个燠热的夜晚,两人都喝了点酒,谈不上谁主动,自然而然的事。
  他们总是显得若无其事,仿佛他们间并不存在特别关系,但他们的关系,何须用言语去表达,去描述,去确
认存在。
  武铁匠打开自己的衣箱,从木箱底部取出一柄用布包缠的刀,他拆开布条,呈现出物件的样子。武铁匠握住
刀柄,将刀拔出,这是一把环首横刀,刀鞘精美,刀刃锋利可鉴。
  作者有话要说:
  武铁匠:谁给你们的勇气?

第 12 章
  村正家的院子里围着一群人,武铁匠过来,正见木柱上绑着个人,是孙伍。孙伍在那嚎着,抻长脖子叫囔着
不干他的事,要围观的村民给他松绑,他被屠户凶恶的眼神和那把杀猪大刀吓得又将头给缩回去。
  “师父!”阿犊火急火燎朝武铁匠跑来,不停说:“孙吉和石龙寨的人密谋要绑走英娘,不知为什么把顾兄
也抓走,孙伍都招供了!祖父已经在召集人搜山,祖父说今夜他们翻不过山,肯定还在路上。”
  “你们在哪儿抓着他?”武铁匠瞥眼被五花大绑的孙伍,此人平日和孙吉走得近,两人一向狼狈为奸。
  阿犊恶狠狠地瞪向孙伍,声音很响:“在孙吉家里,他看到我和屠户转身就要跑,哪能让他跑啰。等咱们救
回顾兄和英娘,再来收拾他!”
  “快把我放开!我冤枉啊,我也就听孙吉那么一说,谁知他真敢干!二叔公,三婶娘,你们谁快来给我松绑
啊,绑得难受。”
  孙伍双手背缚,用力挣扎,不时喊两嗓子,村民都在围观,即便有他亲戚在,也不敢给他松绑。
  “再嚎,老子一刀宰了你!”
  屠户暴躁得要挥刀,被身后好几人拉住,他挣脱开来,对村正吼道:“还等什么?我的孩儿还不知在那儿,
多遭罪啊。”说着竟掉下泪来,妻子与幼子跟着一起哭,嚎成一片。
  村正本在和武铁匠商议搜山的事,听到屠户一家哭嚎,他心里也急,转身对大伙说:“留几个青壮看家,男
丁们把家伙带上,一起搜山。”
  院中聚集的村民,大多拿着锄头镰刀扁担之类的农具,另有一些村民回家拿家伙,还没赶来,武铁匠与屠户
领着第一批聚集的村民离开,匆匆赶往村郊搜寻。
  要是顾澹一人被抓,孙钱村的村民自然不会帮忙搜寻,但英娘是本村人,所以在村正的号召下,村民纷纷相
助。村正年迈腿脚不便,将一干人送至桃花溪畔,便就留在那儿等待。
  夜色漆黑,几根火把烈烈燃起,武铁匠和屠户等人登舟过溪。
  他们渡到溪对岸,武铁匠让村民搜索船只,果然有村民在芦苇丛里发现一艘被藏起来的小船。武铁匠用火把
照明船舱,他低头检查,找出木浆用手一摸,桨身还潮湿着,想来孙吉和山贼走的就是这条路,武铁匠道:“人
没走远,你们一寸寸搜,看到贼人身影就敲锣。”
  跟随来的村民散开,五六成群自去找寻,他们一路交谈,兴致勃勃,仿佛是在追捕山中的猎物,然而他们却
也精明,不敢冒头跑到最前头。毕竟山贼凶残,要是不幸撞见,可能就把性命交代在那儿。
  武铁匠往石龙寨的方向行进,山势陡峭,林间复杂,道路迢迢,武铁匠止步于半道,找来一位年长的村民问:
“药叟,知道山中有什么能避人的地方吗?他们挟持两个人走不快,就是不眠不休赶路,今夜也到不了石龙寨,
肯定要找个地方过夜。”
  药叟看似有五六十岁,仍十分矫健,他是为数几个跟上武铁匠进行速度的村民,药叟道:“小老儿平日到山
中采药,在山里建有个遮风避雨的棚子,棚子小,仅能容下一人。”
  武铁匠知道他们有五人,孙吉,两个山贼,顾澹和英娘,所以会找个大点的地方过夜,他问:“山中还有其
他能容身的地方吗?崖穴,树洞,山庙之类?”
  老人得到提醒,忙道:“还真有一处,在七松岭那儿有座山神庙,以前小老儿常去找老庙祝吃茶,近来去得
少,怕路上撞着山贼折他们手中。”
  武铁匠喜道:“应当就在那里,还请药叟在前带个路。”
  山中的气温不似平地,越往上越湿冷,尤其夏夜,往往还下雨,何况山野多猛兽,孙吉和山贼必然是要找个
能避风取暖的地方。山神庙再合适不过,有柴火取暖,有床被,说不定还能从庙祝那儿抢点食物。
  “还等什么,赶紧杀去,抓着孙吉我非剥他的皮剁他的骨!”
  屠户已经赶在前头,他手里举着火把,照出他满脸的横肉,满眼的凶恶。阿犊喊他等等,连忙追上去,他急
着要解救顾兄。
  武铁匠表面不似他们那般急切,实则心里亦是着急,他让老叟带领,一路不停歇的赶路。
  圆月下起伏的山脉宛若巨兽的背脊,他们一行人穿过黑压压的林地,如同夜出的野兽,奔向位于七松岭上的
山神庙,追赶着早已被夜幕隐匿的五人踪影。
  在湿淋淋的山雾里,蒙蒙的月光照出高岭上山神庙的屋檐一角,武铁匠驻足仰望,他干净利落地将腰间悬挂
的横刀拔出,金属质地的利刃映出周身火把的炎红。
  顾澹手脚被缚,坐在漆黑的角落,与他关在同间屋里的还有英娘,英娘缩在墙角,惊魂未定地盯着前面的一
堵门。隔着一扇门,山贼和孙吉在吃喝,他们大声囔囔,取乐老庙祝的声音不时传来。
  顾澹来到七松岭前就已经醒来,他是被押着进入山神庙的,他清楚这是一座山野孤庙,就别指望能有谁来救
他们,他挺绝望。
  一路听山贼和孙吉的谈话,顾澹已经弄明白这些山贼来自石龙寨,而他们抓英娘是为了胁迫武铁匠加入山寨。
用武力将武铁匠“请”入寨不是件容易事,石龙寨的人五年前和武铁匠交过手,知道他武艺高强,于是另辟蹊径,
想经由抓他的女人来达到目的。
  山贼这是得到错误的信息,多半是被有私心的孙吉误导。
  虽然山贼没有抓到武铁匠的女人,但好歹还是误打误撞把武铁匠的相好顾澹给抓来了,当然这其中的内情,
他们并不知道。
  顾澹双臂被捆得发麻,他无声挣扎,试图挣松绳索,怎奈那个叫梁熊的方脸汉子把他像颗粽子般扎,结的绳
扣相当牢固,俗称杀猪扣,搞不好以前也是个杀猪汉。
  顾澹挣扎许久,终于放弃做无用功,他小声对英娘说:“晚些时候,等他们睡着,再想办法。”
  顾澹脚被缚无法行走,蹭着屁股挪动身子,尽量靠近英娘,压低声问她:“我们在一座山庙里,庙外有很多
松树,庙前是一条溪,你来过这里吗?”
  英娘摇了摇头,声音哽咽:“顾兄弟,我不知道这里是哪儿,咱们离村子很远了。”
  “你别哭,只要能逃出去,总有办法回家。”顾澹的手腕被勒得破皮,很疼,他龇龇牙,安慰道:“武铁匠
和你父亲肯定在找我们,说不定能猜到我们是被石龙寨的人抓走。”
  英娘和顾澹一样被绑住手脚,她将脸颊的泪用膝盖上擦去,她很快就不哭了,不是顾澹的话起作用,而是她
已冷静下来,知道哭也没用。
  “顾兄弟,你怎么也被他们抓着?”英娘一路昏迷,到山庙里才醒来,看到顾澹也在,她其实挺迷惑。
  顾澹一声叹息,说道:“我在路上撞见他们,一并被抓走。”此时跟英娘说是听到她叫声才去救她,然后一
起被抓,也没啥意义。救人不成反被贼擒,实在有点丢脸。
  英娘气恼道:“都是孙吉,他竟敢串通山贼把咱们祸害。要是奴家这回能脱身,定叫阿父把他吊起来,奴家
要狠狠打他!”咬牙切齿说出这些话来,以此时的困境,也不过是自我排遣。
  如果英娘不是体力不及男子,占不到一丁点好处,她一定跟孙吉和这帮山贼拼命。
  虽然只是想象,可也有几分解气,顾澹恨道:“早晚要跟他算这笔账。”
  英娘正要再说点什么,顾澹突然“嘘”地一声,示意安静,看向那扇紧闭的门,门外脚步声挨近。紧接着门
锁被打开,孙吉举着灯进来,往黑漆漆的屋内照了照,终于照见英娘,淫笑道:“原来藏在里头,你如今在我手
掌心里,还想往那儿藏。”
  他说着就去拉拽英娘,拽着英娘脚把她往外拖,英娘大叫,双脚猛踢,无奈手脚被缚,人很快被孙吉制住。
屋门开着,梁熊站在门口傻笑,他看着孙吉抓出英娘,一脸色相。
  英娘竭力反抗,大声怒骂,孙吉用腿压住英娘腹部,双手乱摸,满嘴下流话,他正得意,突然顾澹奋不顾身
往他身上撞来,将他撞得四仰八叉,顾澹大骂:“死变态,你别碰她!”
  捆成粽子的顾澹用头撞,用肩推,就是不让孙吉碰英娘,孙吉初时惊诧没提防,等他反应过来,他抬脚猛踢
顾澹,下脚很狠,顾澹被打得蜷缩在地。
  孙吉扔下顾澹,又朝英娘走去,英娘哭骂不止,拼命抵抗,孙吉伸手要扯英娘的衣襟,被英娘低头狠狠咬上
一口,孙吉疼叫咒骂,挥拳要打人。
  顾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朝在门外冷眼旁观的曹六郎吼道:“她是武百寿未过门的妻子!这样羞辱她,她想
不开一头撞死!我看你回去要怎样跟曹寨主交代!”
  英娘反抗极其激烈,她是个烈女,岂会任人捏拿。
  曹六郎本就为这一通吵闹感到十分厌烦,他终于走进来,一脚将孙吉踢开,斥他:“还不滚出去!”孙吉不
敢发作,恶狠狠朝顾澹瞪去,那眼神仿佛要吃人。
  房门再次被关上,落锁,顾澹靠着墙,疼得再不想动弹,他问英娘:“你还好吧?”英娘爬起身,带着颤音
回:“嗯。”
  她把脸埋膝盖里哭了会,又把眼泪拭去,小声问顾澹:“顾兄弟,你怎么样?”
  顾澹额上有冷汗,咬着牙说:“还好。”从不说粗话的他,切齿骂着:“狗娘养的,踢得我腰好疼。”他这
一天挨过曹六郎的拳头,还被孙吉踢打,觉得浑身疼痛难受,从头到脚。
  门外渐渐静下,听声梁熊被曹六郎安排去看守院门,此时夜已很深,四周很快死寂。
  顾澹和英娘试着用牙齿解开对方身上的绳索,咬得牙出血也咬不开,英娘摇头道这种绳扣解不开,越挣扎勒
越紧。
  渐渐,英娘似乎睡去了,顾澹又倦又乏,昏沉沉想睡,他强忍着,怕孙吉贼心不死再进来。
  不过到夜半的时候,顾澹终于撑不住,不知不觉在地上睡着。疼痛倦乏的他睡得太死太沉,甚至没听到院外
打斗的声响。

第 13 章
  月下的山神庙院门紧闭,漆黑无声,荒寂得仿若鬼庙,屠户爬上山岭,一见到庙门,提刀就要往上冲,被武
铁匠挡在身前,硬是将他拦住。
  屠户魁梧,往时能在肩上扛两扇猪,气力过人,却被武铁匠的手钳住臂膀,他暗自较劲,吃惊于对方的力道,
恼道:“磨磨蹭蹭像个娘……”他嘴巴被阿犊捂住,阿犊极小声提醒:“别说话。”
  武铁匠让阿犊和其余村民分别守住前后门,他和屠户进院,黑灯瞎火容易误伤。阿犊与一些村民埋伏在院门
前的松林,药叟与其余村民偷偷摸向山庙后门,他们的身影很快隐没于夜幕。
  屠户按耐不住,死死盯着大门,恨不得抡刀直砍进去,武铁匠与他说:“忍耐片刻就能救出你女儿,我先翻
进院,等我探明情况,你再进来。”
  屠户着急:“快去!”
  武铁匠借着有限月光走至院墙下,他跃身攀上高墙,矫健如豹,一眨眼功夫人已经不见。屠户哪有耐心在外
头等,紧随着就也去爬墙,双脚用力蹬,好不容易爬上去,还没站稳,就听到里边有人惊呼,紧接是一声闷沉的
声响,随即再无声息,屠户连忙往院内跳。
  屠户从地上爬起,见院内漆黑不见五指,适才喊叫的人已经没声,屠户走出两步,脚上踩着一个软物险些绊
倒,他低身一看一摸,是个陌生大汉,他伸手想探鼻息,摸得一手黏糊,多半是血。
  庙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有人在奔走,东边一间屋里头有光亮起,屠户拔出杀猪刀,拿在手上,径直往那
屋去,他一脚踹开门,瞥见一个身影要钻床底,他一把扯出,本想要一刀了结,仔细一看是个老头儿。
  老头儿干廋、苍老,看到屠户吓得直哆嗦,屠户瞅着他像庙祝,将他从地上拎起,急问他:“见没见过一个
女郎,她被关在哪里?”
  屠户正要问庙祝话,忽觉身后有动静,他扔下庙祝,忙回头,见一个提刀大汉鬼鬼祟祟在挨近他,他连忙挥
刀朝大汉砍去。大汉连忙避开,屠户的刀劈裂一堵门板,也就一瞬,屠户便觉背上挨着一下,疼得他怒骂,他用
力拔出杀猪刀,与那大汉打在一起。
  “武百寿!他娘的你在哪?”屠户怒骂,他快招架不住,一连挨着那人两刀,他被逼到角落,执柄杀猪刀,
双目瞪圆,怒视提刀大汉。对峙中,借着案上油灯,屠户看清对手的模样,此人年轻魁梧,眉眼凶恶,手中钢刀,
腰缠铜带,是个狠角色。
  屠户往年外出宰羊的途中,也曾遭遇过山贼,可那都是小喽啰,屠户能应对。此时的对手不同,此人刀法娴
熟,以这份能耐,多半是石龙寨里的小头目。
  曹六郎确实是石龙寨的一个小头目,而且他不仅仅是个小头目,他还是曹寨主的义子。
  原本曹六郎在庙祝隔壁的房间入睡,听到院中梁熊的叫声,他顿时醒来。曹六郎让梁熊守门,只是防范万一,
谁想还真有人闯入,守在院门的梁熊很快就没了声响,曹六郎大为吃惊,他生性谨慎,藏在暗处,直到发现闯入
者的身影,他才出手。
  屠户本就是个恃强的人,眼下女儿在贼人手中,他只能拼命。屠户挥起杀猪刀,像头发怒的豪猪般,正欲扑
向对方死战,忽听得身后有人喝止,抬头一看,武铁匠就站在门口。
  武铁匠朝屠户扔去一串钥匙,说道:“英娘被关在柴房,你过去。”
  先前武铁匠跳入院墙,打晕守门的梁熊,从他身上搜得一串钥匙,猜测到用途。
  武铁匠骗屠户留外头,是打算自己一人进去解决院中的贼人,屠户做事急躁反而可能坏事。当听见屠户攀墙
的声响,知道他跟随进来,武铁匠也不意外,料想他不会乖乖听话,所以也就随他去了。
  随后武铁匠自顾在庙中挨间寻找顾澹和英娘,他找到柴房,见柴房有锁,他往里头探看,有两个人影,知道
是关在这儿。武铁匠不急于救出他们,为安全起见,得先制服山庙里的山贼再救人。武铁匠本想借着夜色的掩护,
找出可能还在睡梦中的山贼,就听到屠户在一间点灯的房间里大呼大喝。
  到此时,两个山贼都已露面,唯独不见孙吉,院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恐怕是在哪处躲藏。
  屠户狂喜,从武铁匠手中接过钥匙,他急匆匆离开,见他离去,曹六郎没拦,曹六郎的注意力已全然在武铁
匠身上。曹六郎以前见过武铁匠,那是在五年前的石龙寨里,那时武铁匠陪孙钱村的村正到寨子里赎人。
  曹六郎知道这个打铁的很有些武艺,不过当年他拿的是枪,这番拿的是刀,他枪法是不赖,但他使刀还能胜
过自己?
  曹六郎阴恻恻着一张脸,冷语:“真没料到,武铁匠这么快就来搭救相好。”
  “能在山神庙里拦下你们自然是好,请。”武铁匠不废话,他手中握着一柄横刀,他带刀来前,就知道免不
了打斗。
  在用刀上,曹六郎很自负,他二话不说,挥刀就朝武铁匠的要害袭来,他的刀快且狠,武铁匠眉头都没抬一
下,简简单单化解攻势,曹六郎连续两刀砍空,当即心惊,他从未遭遇过这样的对手。
  战斗中的武铁匠有一份寻常人不具备的冷静与从容,那是见识过死亡,沐浴过鲜血的人身上才具有的,哪怕
曹六郎这种杀人越货的山贼与他交手亦觉恐慌。
  曹六郎不信邪,挥刀再次朝武晰森的脸面劈砍,忽察觉对方的眉眼敛收,提刀的手臂抬动,他要出手了!曹
六郎意识到不妙立即想避开,然而已经太迟,横刀的利刃切入他腹侧,那是瞬间发生的事。
  倒地的曹六郎已能明白梁熊为何只叫出一声,就再没声息,梁熊遇到的不是拿杀猪刀的莽夫,而是这个打铁
的武夫。
  武铁匠没有补刀,他非常清楚人受到怎样的伤会失去行动能力,他瞥了曹六郎一眼,将曹六郎掉地上的大刀
拾起,扔出漆黑的窗外。武铁匠没再理会曹六郎,他拿起桌上油灯,走至院中,此时柴房的门已经被打开,屠户
从里头抱出英娘,柴房传出顾澹说话的声音。
  武铁匠走至屠户父女身边,见英娘已经被解绑,她衣衫完整,声音镇静,想她安然无恙。
  屠户惊讶于武铁匠出来如此之快,愕然道:“你这么快就结果他性命啦?”
  “还有一口气在。”武铁匠的声音冷静,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此时应该面无表情。武铁匠把横刀上的
血迹用衣袖拭去,娴熟地将刀插回刀鞘,挂在腰间,他这才进柴房找顾澹。
  柴房里,老庙祝用石片割开束缚顾澹双臂的绳索,顾澹因为获救而兴奋不已,他蓦然抬头,见武铁匠进来,
惊喜唤他:“百寿!”
  顾澹原本还在睡梦中,听到开锁声才醒来,此时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状况,但看到武铁匠也在,他就特别安
心。
  武铁匠屈膝,将顾澹拉向自己,大力揽抱,他这番举止,一气呵成,他应道:“嗯,是我。”
  油灯放在地上,有限的光照出顾澹的模样,隐隐可见他一脸伤,衣领上还有血迹。他模样实在狼狈,也不知
他被抓后有过怎样的遭遇,又是何人如此待他。
  两人虽然在柴房内,可有盏油灯在提供照明,顾澹直觉屠户和英娘都在往里头望,他伸手想推武铁匠,不想
武铁匠已将他放开,问他:“还走得动吗?”
  “能。”顾澹低头舔被绳子勒破皮的手腕,像条舔伤的小犬。
  武铁匠抬手摸顾澹的脸,指腹蹭过他淤青的嘴角,顾澹忙把脸移开,是疼,也是赧。不说门外的屠夫父女,
柴房里还有位老庙祝呢!老庙祝在帮顾澹割脚腕上绑的麻绳,石片锯动绳索,霍霍响。
  武铁匠看到顾澹的脚腕被麻绳磨破皮出血,连绳索上都沾有血迹,他问:“顾澹,抓你们的人都有谁?”
  “他们有三个人,一个是咱们村的孙吉,另外两个是石龙寨的山贼,一个唤梁熊,一个叫曹六郎。”获救的
兴奋劲过后,顾澹开始感到疲惫,还有浑身疼痛,他的话语带着倦乏。
  束缚双脚的绳索终于解开,顾澹一手搭着武铁匠肩,一手扶住墙,缓缓站起,他被捆缚太久,四肢发麻。
  “百寿,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山贼和孙吉呢?”顾澹先前光顾着欢喜,倒是忘记问,此时才想起。这里
如此偏僻,而且离村子那么远,他们是如何找来的?
  顾澹试着往前走,一个踉跄,人险些栽倒,被武铁匠稳稳抓住。
  “回头再说,你们快些离开。”
  武铁匠拦腰将顾澹抱起,他抱顾澹仿佛是在抱颗西瓜,毫不费劲。突然被人抱离地,顾澹先是惊诧,旋即就
感到不好意思,直觉周边目光都在往他们身上聚集。
  确实,不只庙祝在看他俩,屠户和英娘也一直在注视。庙祝也好,屠户也罢,他们一个老昏眼,一个粗心大
意,唯有英娘,瞧出了他们间不一般的情愫。
  顾澹压低声在武铁匠耳边道:“我自己走。”武铁匠视若罔闻,抱着他快步出柴房。
  屠户救回女儿,急着要送她出去,不待武铁匠从柴房出来,他已经打开院门。英娘见顾澹在武铁匠怀里,想
他不知道怎样,又一时不敢挨近,莫名的,她就是觉得顾澹和武铁匠关系特别亲密,他们间插不进人。
  这一晚的遭遇,已经使得英娘精疲力尽,此时她无暇去想他事,只想快些回家,回家去见母亲和弟弟。
  紧闭的院门终于打开,在院门外是早等待得不耐烦的阿犊,他看到英娘和顾澹都被救出来,欢喜雀跃。
  武铁匠走到外头才将顾澹放下,顾澹伤痛疲惫,一屁股坐在门阶上。昏暗中,阿犊看不清顾澹模样,只觉顾
兄很没精神,他拿火把凑近去瞧,惊道:“顾兄,谁把你打成这样?”
  顾澹白皙的脸上有施暴的青紫痕迹,他嘴角破裂,眉眼淤伤,他揉揉正在疼痛的腰腹,恨道:“这帮混账,
要好好收拾他们,尤其孙吉千万别放过。”
  “师父,我们在外边没听到里头有动静,你们遇到山贼了吗?孙吉人呢?还是他们早跑啦?”
  也难怪阿犊以为山贼和孙吉早已经跑路,因为他在外头没听到厮打声,而且顾澹和英娘很快就被解救出来,
挺不可思议。
  “前后门都有人看守,往哪儿跑。”武铁匠一开始这么布置,就为能一网打尽,他对阿犊说:“你带人进去
将孙吉搜出来,只差他一人。”
  阿犊愕然:“其他的山贼呢?”
  武铁匠还没回答,就已经有村民发现院门后躺着个人,惊呼出声。村民们纷纷围过去看,发现还有气,赶紧
拿绳索捆住。
  武铁匠说:“庙祝房里头也有一个,你们小心些。”
  阿犊喊庙祝带路,领着一群村民进去,没多久见两个村民抬出曹六郎来,这人腹部挨着武铁匠一刀,伤势严
重,已经失血昏迷。
  庙祝拿出药粉来,分给顾澹和屠户,剩余的药粉,他都用在那两个山贼身上。屠户在旁唾骂,说这两个畜生
救他们做什么。英娘默默在旁帮父亲上药,包扎,她见血不惧,毕竟是屠户的女儿。
  顾澹听说这些是止血的药粉,便把自己那份给英娘,顾澹身上的是皮肉伤,屠户身上有刀伤,血殷衣袖需要
医治。虽然屠户看起来精神百倍,正在跟村民吹嘘他闯入山神庙和山贼刀搏的英勇经历。
  早先已有人跑去通知在别处搜寻的村民,让他们赶来山神庙,此时一大群村民过来,见到擒拿住两名山贼都
大受鼓舞,很快他们加入搜捕孙吉的行动。
  前后门有人围堵,又有二十多号人进庙搜索,孙吉就是插翅也难飞,就是想入地都没处钻。
  “过来。”武铁匠在顾澹跟前蹲下身,他要背他。
  众目睽睽下,顾澹从石阶上慢吞吞站起,说:“我自己能走。”他还不让武铁匠搀扶,一瘸一拐往前走,走
得很慢,由于腰被踢伤,他弓着身子,像个老头子。
  武铁匠从村民那儿拿来一只火把照明,寸步不离陪在顾澹身旁,和他一同下山。

第 14 章
  漆黑夜,山路就别提有多难走,何况顾澹还带伤,他吃力走出一段路,实在撑不住,坐在路旁歇息。武铁匠
陪他,见他揉着自己的腰,皱着眉头,武铁匠伸手就要去拉他衣服,顾澹扯住不让看。他们还在七松岭的道上,
能听到远处村民传来的嘁嘁喳喳声,怕有村民路过。
  除去村民的声音,夜幕里还夹杂着野兽的叫声,这里毕竟是山野,不能久待。
  “过来,我背你下山。”武铁匠单膝跪地,跪在顾澹跟前,拍了拍自己的背。顾澹这回没坚持,务实地趴到
他宽实的背上,双臂搂着他脖子,武铁匠有力的臂膀托住顾澹的屁股,稳稳从地上站起。顾澹那点重量,对他实
在算不上累赘,也就一把陌刀重吧。
  “你怎会和英娘一起被抓?”
  路上,武铁匠询问顾澹的遭遇,他有过猜测,顾澹多半是回家路上撞见孙吉和山贼在抓英娘,由此一起被带
走。从英娘的扁担、簸箕遗在道上,而顾澹的背篓扔在林中,可知有个先后顺序。
  顾澹扫视两侧幽深的密林,低头视手中的火把,火焰照明的范围极其有限,只是将他们两人映明,他们仿佛
是黑暗森林里,为光明魔法所保护的两人。
  橘黄的光,温暖而令人心安,如同武铁匠的身体传来的温意。
  在武铁匠背上,顾澹一五一十讲述他被抓的过程,以及被抓后的遭遇,讲至曹六郎击打他的头,将他打晕,
武铁匠问他头会疼吗?顾澹说头现在不疼了,应该没有什么后遗症。
  武铁匠问:“腰部呢?是被谁打伤?用什么打?”
  顾澹说被孙吉踢伤,那时他被捆绑住双手双脚,只能任由孙吉打,要不他打不过曹六郎,未必打不过孙吉。
  武铁匠问得细,顾澹简略陈述孙吉想羞辱英娘,他做拦阻,被孙吉一顿踢踹,英娘刚烈,孙吉没得逞。
  然后他在武铁匠背上,说着说着,睡着了。
  武铁匠察觉身后人无声无息,当即将顾澹放在地上,借着火把的最后余光,检查他身上的伤痕,掀衣服,拉
裤子,顾澹要是醒着必定会骂他流氓。
  顾澹的一些奇怪用语,阿犊死活听不懂,武铁匠却能听懂七七八八。
  武铁匠弃掉熄灭的火把,弯身将顾澹抱起,他的动作很轻柔,顾澹躺在他怀里,安静地像只受伤的小兽。
  武铁匠借着月光行进,道上顾澹醒来过,见是武铁匠抱他,迷迷糊糊又睡去。没有照明,幸在离桃花溪已经
很近,武铁匠远远能看到前方的火光,那是等候在桃花溪畔的村正所在。
  溪对岸的村民见山上有人下来,且是武铁匠,他怀里还抱着个人,忙划船过去接应。武铁匠渡过溪水,仍是
抱着顾澹,对聚拢过来的村民简略说清情况,就去找村正。
  村正带来一张席子,席子很宽大,能坐能卧人,武铁匠把顾澹往席子放,村正低头去看顾澹,见他身上有伤,
衣服上有血迹,他还以为顾澹伤重昏迷。
  武铁匠道:“他睡着了。”
  虽然不是伤重昏迷,却也是被抓后一顿折磨。
  村正对顾澹的关心有限,忙问:“英娘也救出来啦?屠户怎不见他下来?”
  “都已救出,两名山贼也被擒住,只差孙吉还躲在山神庙,屠户留在上头要亲自拿他。”武铁匠坐于顾澹身
侧,伸手一摸就能摸到顾澹的头,事实上,他也在拨他头发。
  这里烧着篝火照明,借着火光,能看清顾澹脸上的伤,他左脸的眉宇挨过拳打,淤伤触目,这样的击打十分
疼痛,亦能一拳将人打晕或者打死。若是早先知道曹六郎这般暴打顾澹,武铁匠恐怕不会饶他性命。
  村正听到山贼被擒住,立即唤来两名村民,让他们速去报案。这是能领赏钱的事,再说山贼交村民手里,也
不好处置,得送官法办。
  桃花溪留守的村民一听山贼被擒拿,个个都很兴奋,村正询问武铁匠如何知道山贼将人劫持至山神庙,与及
解救英娘、顾澹和擒贼的过程,武铁匠也都与他一一说了。武铁匠没细说,村民也只道是他和屠户两人协力,将
山贼击败并擒拿。实则山神庙解救一事,过程何其简单,武铁匠一己之力就能完成。穷山僻壤的山贼,全然比不
上正规军,寥寥两人,哪是武铁匠的对手。
  顾澹听到村民的议论声醒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桃花溪畔,周边有篝火照明,武铁匠就在身旁,他
又将眼睛闭上,假装睡着。村民看他醒来,必然会涌来询问,他不想在众人面前聊他和英娘落山贼手里后的遭遇,
尤其他被捆成粽子遭孙吉踢打,英娘还差点受辱。
  武铁匠早察觉顾澹醒来,他继续与村正交谈,谈那俩贼人的装束、样貌与名姓。村正听到其中一位叫曹六郎,
说道:“他是曹锦的义子,曹锦这人好收义子。石龙寨号称有六员大将,曹六郎使得一手好刀,年纪轻轻就在寨
里头排行老六。”
  有几个胆小怕事的村民一听就慌,跟村正说:“要不把他放了?”也有刚直的村民说怕他做甚,他曹六郎那
么厉害,不还是武铁匠和屠户的手下败将。
  村正正色道:“放不得,放虎归山,反被虎伤。”
  怕事并不能确保灾事不会找上门,只要石龙寨存在,周边村落就别指望过太平日子。
  此时溪对岸突然出来一群人,火把挥动,两条小舟在溪面往来渡人,忙碌不已。从舟上下来阿犊和一位被村
民押着走的山贼,这名山贼遭五花大绑,方脸黄须,诨号梁熊。梁熊该庆幸武铁匠只是用刀柄砸破他头,而没用
刀刃抹他脖子,否则他早就没命了。
  陆续又有人过河,村民七手八脚从舟里抬出一人,昏迷不醒人事,腹部包扎着布条,正是曹六郎。曹六郎也
好,梁熊也罢,都被送到村正那儿。
  没多久,就在过溪的人里头见着屠户和英娘,负伤的屠户亲自押送一人,那人遭五花大绑,明显刚被暴打一
顿,瘸着脚,脸肿成猪头,竟有些认不出他是孙吉。
  要不是众人拦着,屠户早就扒掉孙吉裤子,要剁他的一条腿儿,后来只打折孙吉的左腿。
  村民围着孙吉,对孙吉一顿痛骂,还都抡拳想打,村正怕出人命,不得不喝止。往年石龙寨也会下山抢女子,
山贼男多女极稀少,被抢上山寨的女子无不被糟蹋。家里能凑出钱财,还能赎回来,凑不出钱的,只能以泪洗脸,
顾不了她死活。这些女子哪个不是谁家的女儿,谁家的媳妇。
  孙吉的所作所为,可谓天理不容,人神共愤。如果不是武铁匠拦截及时,等英娘被押到山寨,不堪设想。
  顾澹早从席子上起身,站在人群后头看孙吉,见他被抓且遭人痛扁,自己受的那些气渐渐也解了。趁着众人
注意力都在山贼和孙吉身上,顾澹来到英娘身旁,低声与她交谈,其实也只是一些关心的话语。
  两人经历过这番磨难,患难与共,生出了些情谊来。
  武铁匠本在旁看着,见到英娘抬手摸了下顾澹被打伤的脸,颦眉温语,顾澹也与她说着什么。武铁匠当即走
过去,站在顾澹身侧,他那么高的个子,像一堵门神。
  “阿父都跟我说了,奴家多谢武郎君搭救我们父女。”英娘向武铁匠致谢,不只是谢他来救自己,也是谢他
对屠户的相助。
  武铁匠真是受之有愧,他道:“实在不必言谢,你是受我牵连,你无事便好。”
  若是往时能听到武铁匠说“你无事便好”,英娘必认为他是关心自己,此时她不这么想。看着这两个站在一
起的男子,英娘有种奇怪的联想,太过奇怪,以致她都不敢相信。
  会否山贼本是要抓顾澹,用他要挟武铁匠,却因为孙吉的一肚子坏水,顺道把她给抓了。
  “还要谢谢顾兄弟,多亏了你。”英娘转向顾澹,她没说出谢的原由,但满满是感激之情。
  被人踢打得腰都直不起的顾澹,英娘对他的致谢很是受用,他此时觉得自己挨这点痛也不算什么,他道:
“不用谢。”
  英娘似有不舍,睨眼武铁匠,又看看顾澹,像还有话说,但屠户在唤她,她转身走了。
  “回家吧,唉,我的老腰。”
  顾澹扶腰,这伤损情况,还不知道得几天才能好,孙吉那厮真不是东西!要不是看他被打成猪头,顾澹必要
忍住一身伤痛,卷高袖子揍他。
  武铁匠道:“回去给你推推。”
  “家里有跌打药水吗?风油精也行啊。”
  “风游惊是何物?”
  “当我没说。”
  两人结伴离去,沿着返村路行走,天上一轮残月越发朦胧,东方已鱼肚白。
  武铁匠家没有跌打药水,自然也没有风油精,顾澹脱去上衣趴在床上,像条躺平的鱼,武铁匠温暖的双手帮
他推拿。他的力道恰到好处,掌心温度令人舒适,很好缓和顾澹的伤痛。
  推拿后,顾澹遮条薄被,与武铁匠躺靠在一起,武铁匠劳累一夜,靠床坐着,双臂抱胸,合衣闭目,顾澹此
时反倒精神无比。他很有些话想问武铁匠,譬如后山的马坟,譬如他是如何打败曹六郎,譬如他那把漂亮的刀是
从那儿拿来,以前从未见过。
  武铁匠的横刀就放在他的身侧,这是把相当精美的刀,刀身笔直,线条简洁刚明,刀柄做成环首,环首里头
有狮子纹饰,造型颇具风格,工艺精湛。
  武铁匠像似已睡去,顾澹分出一半被子予他,披他身上,不想刚挨近他,顾澹的腰身就被他揽住。看他闭目
的静穆模样,顾澹想起今夜被他所救,被他背着,抱着,在漆黑而崎岖的山道上,只有他们两人,和手中的一团
光。
  顾澹把头枕到武铁匠宽实的肩上,与他贴靠在一起,周身武铁匠的气息,令他感到心静。
  顾澹的五官清秀,体型修长,武铁匠沈毅英俊,昂藏七尺。
  两人盖着同一条被子,偎依在一起睡去,颇有种大型猎食猛兽怀里搂着一只草食性动物的错觉。
  晨曦在天边绽露,太阳缓缓爬升,天空多云,阳光为云层遮挡,既不耀眼,也不炙人,是个补眠的好清晨。
  在多年以后,顾澹还时常想起这个清晨,他慵懒醒来,人在武铁匠怀里,窗外阳光一点也不灿烂,温和得像
春日。
  他仰视武铁匠的睡容,手指摩挲他留着胡须的下巴,指腹描述他好看的鼻眉,然后武铁匠突然睁开眼睛,眼
瞳逐渐敛起,那么深邃,他的五官在顾澹眼瞳中放大,他的气息袭来,他压低头吻住顾澹。

第 15 章
  五名捕役来到孙钱村,村正在家中招待他们,置办一桌酒菜,犒劳捕役从县城前来,一路奔波。捕役酒足饭
饱后,村正逐一递给他们一笔辛苦费,捕役用手掂了掂钱,熟练地揣入衣兜。
  这时代民怕贼,可也怕官,在乱糟糟的世道里,有时官兵和贼寇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
  五名捕役中,带头的那人最年长,有张驴脸,留着八字须,人们称呼他窦应捕。窦应捕只是个下吏,做派倒
是十足,他坐在村正家正堂,让村正将前日在七松岭山神庙擒贼的人都叫来,他要当面询问。
  窦应捕抖着八字须道:“如今贼盗比跳蚤还多,我们吏役人手不足,日后有用得上他们的时候。”
  “我这就去把人唤来。”村正像似早有预料,他很快喊来七八个参与搜捕山贼的村民。
  本来这帮村民就围在村正家院门口,一招手就过来。
  窦应捕打量这些人,很是嫌弃,他道:“我是要你将擒拿山贼的勇士叫来。”
  村正不慌不忙回道:“让人去喊了,住得远。”他指着满院的村民道:“那夜擒贼,大家都出了力。”
  其实村正心里比谁都明白,在山神庙里打败山贼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武铁匠。
  孙三娃跑到武铁匠家喊人,他跟武铁匠说捕役到咱村来了,在村正家,说要见擒贼的人。武铁匠和顾澹正在
院中吃饭,武铁匠撂下碗筷就要离开,顾澹想跟去,又怕捕役发现他是个黑户人口,一咬牙,顾澹还是跟去了。
  武铁匠穿过村民,进人村正家中,顾澹站在院门外,待阿犊身边,躲在人堆里,不安地朝院中张望。院门外
围聚着不少人,乌泱泱的人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妇人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
  顾澹是个黑户,可武铁匠也好不到哪去,他五年前到孙钱村来,以前有什么样的过往没人知道。
  他以前是否是个违抗军令的逃将?
  他以前是否做过触犯法规的事?
  武铁匠从容进院,顾澹看他坐在堂上与捕役交谈,神色自若,顾澹却为他捏了一把汗。
  窦应捕问武铁匠的姓名籍贯年岁,武铁匠说幼年丧父,在长郡的惠和里依附舅父生活,现年二十八。
  武铁匠对答如流。
  窦应捕问武铁匠都有什么本事,为何能擒拿山贼。武铁匠说自己是个打铁匠,有些气力,也是在村民的合力
下才抓住山贼。
  窦应捕问武铁匠,他一个外来户,怎会住在孙钱村。坐在一旁的村正插话说,五年前他路过德义里,与在那
儿打铁的武铁匠相识。见武铁匠为人憨厚老实,且懂打造农具,便将他邀来村中居住。
  村正的话,自然不是实话。
  窦应捕看来是信了,武铁匠说的经历虽然有点离奇,但也不易证伪,惠和里在长郡,窦应捕不了解那边情况,
也不可能跑到隔壁郡做核实。
  紧接着,窦应捕让武铁匠陈述他擒贼打斗的过程,武铁匠说山贼见围捕的人众多,急于逃跑,没做什么抵抗,
就在山神庙上被众人给制服住了。
  窦应捕难探虚实,还想盘问点什么,这时屠户进来,他那魁梧的身材,满脸的横肉,甚至腰间围着那条污浊
的皮围裙,都在彰显他的剽悍,很好地吸引住窦应捕的注意力。
  屠户被询问,他说的跟武铁匠说的差不多,都是全村村民的功劳,他是个杀猪宰羊的屠户,有些力气。屠户
虽然不机灵,但村正早就叮嘱过他了。
  窦应捕听到两人的说辞大致相同,不再做询问,他让村正将两名山贼的身份,还有他们的名姓报来。村正说
这两人都是石龙寨的山贼,一个叫曹六郎,是石龙寨寨主的义子,一个叫梁熊。
  听到村正说出曹六郎的名号,捕役们都面露喜色,曹六郎在县府里有通缉文书,押他送官法办的捕役能领取
一笔可观赏钱。
  曹六郎伤重没有移动能力,众位捕役从村正家中找来一块大木板,将曹六郎往木板上一方,抬着走。
  至于梁熊,他自个能走,他被戴上木枷,由一位捕役押解他。
  送走捕役,捕役带走山贼,村正压在心里的石头终于卸下。
  顾澹有点不解,贴着阿犊耳朵,小声问:“抓贼会有赏吧,屠户为什么不说自己有功劳?”
  阿犊压低声说:“那是顾兄有所不知。”
  你有抓贼的本事,很好,遇到穷凶极恶的盗贼,捕役都会机智划水,然后推荐一些民间勇士给县官,县官差
遣勇士去缉拿。
  能拿来自然是好,有点报酬,如果限期擒拿不来,那是要问责的。天天受差遣,疲以奔命,官府可不管你能
不能糊口,是不是荒废了营生。
  何况这本就是极危险的事,被盗贼杀死,还没有个工伤理赔,死了也白死。
  在这样的世道,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无法独善其身,自晦是种生存智慧。
  捕役和山贼一走,围观的村民也就都散了,顾澹进村正家中,坐在武铁匠身旁,听他们聊事。石龙寨的两名
山贼被送官法办,这事传出去后,附近饱受石龙寨骚扰的村落会受到鼓舞,最好能联手对抗山贼。
  指望官府来剿贼得是牛年马月,或者得等改朝换代了,凡事还是只能靠自己。
  “老朽以前与陈村的村正提过巡村的事,他一向很赞同。咱们村和陈村相邻,每天黄昏,两个村子各派十名
儿郎,拿棍带锣,沿着桃花溪巡走。见到山贼过溪,就敲锣喊人,能保两村的安全。”
  村正与石龙寨斗智斗勇很多年,这个法子往年他也实施过,事实证明有用。唯一的弊处,就是村民容易懈怠,
渐渐夜里又不愿去巡视,尤其到冬日。眼下先应付着,日后事,日后再谈,水来土掩。
  武铁匠待村正说完话,他才道:“可以由我来带队巡逻,还得告诫村民不要独自进山。”
  曹锦有好几个义子,都是工具人,但难保他不会想报复,得有所提防。武铁匠不介意站在桃花溪畔,击败一
个个来犯的山贼,这是他现下能做到的。
  “这么些年来,多亏有武郎君在,看别村被他们抓去多少人,就咱们孙钱村还完好着。”村正有些感慨,他
当初收留武铁匠,就是指望他能保护村子。
  村正站起身,拄着杖道:“老朽这便去陈村,让他们村抽些人手,一起巡视村子。”
  村正把阿犊唤上,他老迈腿脚不便,需要阿犊在路上照应。
  武铁匠和顾澹在院门外与村正相辞,送他们祖孙离开。
  孙钱村如村名那般,是孙钱两个家族的居住地,孙钱村村户多,而人多的地方就存在复杂的人际关系。
  顾澹跟着武铁匠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孙吉家院门口,忽然就有个老妪凶神恶煞般跑出门来,拿盆水泼顾澹,
嘴里骂着妖人不得好死之类的话。
  那是盆污水,顾澹见是个老太婆,忍住了,武铁匠挡在顾澹跟前,看向这位村里有名的恶妪,与及她身后站
着的四五个亲戚。
  武铁匠在村民眼里一向令人畏惧,但老妪素来蛮横,倚老卖老不怕他,举拳捶他:“你们把我儿害惨!”
  孙吉被屠户等一众村民打得卧床不起,而且还打折了一条腿,他受到应由的教训。村正看在孙吉亲戚求情的
份上,没有将孙吉送官。
  其实送给捕役,人家也不要,嫌累赘。又不是通缉犯,赏钱没几个,还得抬着走。
  老妪纯属无理取闹,孙吉从小就受父母宠溺,长成一个无赖,长年累月,本是小恶,终成大恶。
  要是按罪行算,孙吉本该被视作山贼同伙,一并送官法办,老妪估计哭都哭不出来,还能拿污水泼人。
  “休来无理取闹。”武铁匠拉开老妪,他本就一副凶相,不悦时更甚,一双黑色的瞳子冷冰又危险。老妪这
时才生出畏惧,往后退开,院中有人匆匆过来,将老妪拉走,是老妪的亲属。
  武铁匠带着顾澹离开,顾澹一路不语,走出老远,快出村子,顾澹才问他:“百寿,你想没想过搬到别处去
住?”
  曾说出搬家还不容易,在哪不是住,我是孤汉的武铁匠道:“我住哪实则都一样,倒是你不如想想该如何回
去。以往听你说来,你们那儿相当太平,官府轻徭役,百姓富庶。”
  顾澹想回到现代,曾经做过一些傻事,像爬到山坡跳土沟,在竹林里狂奔之类,武铁匠都知道。顾澹以往也
常将要回去挂嘴边,近来倒是提得少。
  “跟这里当然不一样,可惜我回不去了。唉真倒霉,遇着这样的事。”
  顾澹抬起袖子,闻了一闻,厌恶地皱鼻子,他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事啊,一声叹息。等到家,他立马去洗澡,
衣服还要用水煮一煮消消毒。
  武铁匠神色一怔,他停下脚步,顾澹见他不动,不解抬头看他,武铁匠斜视一旁的溪流,道:“去那边洗
澡。”
  那是一条平日洗衣服的小溪,当然武铁匠也常在那儿洗澡。
  他们已走到村郊,附近没人。
  “不去,会被人瞧到。”顾澹是文明人,总觉得在野外扒光衣服洗澡,就像个流氓,要是不巧有村妇经过呢?
  武铁匠道:“我帮你守着,有人来你可以躲到桥下。”
  浑身臭味实在是太难受,顾澹赞同这个提议,他来到溪畔,找处有芦苇遮挡的地儿脱衣服,武铁匠站在一旁,
直勾勾地,毫无遮掩地看着他。
  顾澹停下解衣带的动作,瞅武铁匠,武铁匠还抱胸示意快脱,顾澹边脱边想真是个恶妪,可把他害惨了。
  顾澹脱得只剩条裤衩,泡水里用力搓头,头发上也沾染到那股臭味,想到那是人的溺物,顾澹简直头皮发麻。
武铁匠坐在石桥上看顾澹洗澡,他曲着右腿,手搭在大腿上,腰板笔直,恣意不羁,那副坐姿特别帅,顾澹偷瞄
了两眼。
  村郊只有他们两人,再无他人,僻静又自在。
  夏日洗澡是件舒畅事,溪水凉爽,顾澹张开手臂在水里划动,他问:“百寿,你跟那个八字须说的话都不属
实吧?”
  “哪个八字须?”
  顾澹描述就是那个,脸很长,八字须的捕役,武铁匠一听,知道说的是窦应捕。别说,还挺形象。
  武铁匠道:“不属实。”
  “你到底几岁?”
  顾澹泡在溪水里,用手搓洗衣服,他那身衣物跟武铁匠身上的衣服一样,穿得都很旧,领子还破了个小洞,
为免于洗坏衣服,顾澹慢慢揉。
  “二十六。”
  顾澹扔下衣服,倏然抬头看他,神色有那么点惊喜。要知道武铁匠很少这么坦诚,顾澹问什么答什么。武铁
匠一直都在注视顾澹,看他身上残留的淤青,白皙的肤色使得伤痕触目,看他披散的发垂肩,他头发长得真快,
去年秋时初见到他,他还是短发。
  “你以前是个郎将。”
  “是。”
  “你是不是弃官跑路,所以你原来的上司才派人来找你?”
  “不算是。”
  武铁匠的模样悠闲,想来不是什么杀头罪,情节应该也不严重,否则他哪能这般悠闲。
  顾澹洗上衣,没留意脱下放一旁的裤子,裤子飘到桥下,他游过去拿。
  “那你……”顾澹伸手抓住裤脚,他声音不由自主压低:“对女人也行吗?还是只对男的……”
  如果不是顾澹躲在石桥下,武铁匠真想看他问出这句话时的模样。武铁匠好整以暇,换了条腿支手臂,他看
天上的云道:“按你们那儿的说法,这叫隐私,我似乎不必告诉你。”
  顾澹被他的话噎住,他从石桥下钻出来,看着武铁匠那副不动如山的帅姿,他忽地往武铁匠身上扬水,武铁
匠皱起眉头,一脸凶相,顾澹笑得很欢。
  阳光耀目,溪畔茭白长叶翠绿招展,溪面水光潋滟,还有那个光着身子戏水,一脸笑得很灿烂的顾澹,这些
一并映入武铁匠的眼瞳,成为他后来记忆的一部分。
  顾澹洗好衣服,拧干头发,从溪水里爬出来,和武铁匠一起坐在石桥上,午后的阳光不炙人,刚洗完澡风点
凉,暖和阳光照人身上很舒服,顾澹舒展筋骨,将身子向后仰,背贴在平滑的石板上,他眯着眼看天上的云。
  他不喜欢这个时空,可他似乎有些喜欢身边这人,什么我只是馋他身子这种借口,大概自己都骗不了。
  “如若有天你回到现代,会记得这儿吗?”
  溪畔的茭白丛晾着顾澹待干的衣服,午后的风吹动他待干的发丝,武铁匠侧身俯视身边人,他摸了下顾澹的
头,发丝从他指缝穿过。
  和顾澹相处一年,他的一些话语,武铁匠不仅能听懂,还能运用。
  “会吧。”
  武铁匠的脸挨得挺近,两人的气息相触,顾澹抬起一只手臂挡住额上阳光,他避开武铁匠的眼睛,去看天上
的云,云在变化,像鱼儿又似鸟儿。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憨厚老实武铁匠。

第 16 章
  顾澹从鸡舍里钻出,动作迟缓,他一弯腰呢,腰就疼,虽说有武铁匠帮他推拿,但还没好利索。
  今天拾得四颗鸡蛋,顾澹用一个葫瓢装着,如以往那般,他将蛋拿进厨房,放在一只陶罐里储存。
  鸡蛋可以在孙钱村或者邻村易物,换点盐糖或者布料,一般都不大舍得吃。
  相对于其他村民的生活,武铁匠家算是过得好的了,即使算得上好,在顾澹这个现代人看来,也很是清贫呢。
  今天打铁作坊的叮当声时断时续,武铁匠没在作坊里,阿犊一人在忙。师父不在,徒弟难免偷懒,而且近来
缺乏矿料,零星打造几样铁器,并不赶工。
  顾澹把鸡蛋拿回厨房,很快又从厨房出来,他到寝室里捡自己和武铁匠的脏衣服,找来只木盆装上,拿根洗
衣服的木杵,他要去溪边洗衣。
  自从武铁匠在山神庙救得顾澹后,到今日已经三日,顾澹在家养伤没干活,现下他和武铁匠的脏衣物再不洗,
就要没干净的衣服穿了。
  “顾兄,你要上哪去?”
  顾澹刚走向院门,就听到身后阿犊紧张的唤声。
  “洗衣服。”顾澹都懒得回头看他,这三天每每自己独自走出院门,被阿犊看到都要喊他。
  “师父说你一个人别出门,要是再被人抓走可就麻烦啰。”
  “那行,你把衣服拿去洗。”
  顾澹转身,见阿犊站在作坊门口,他立即走过去,把装衣服的木盆往他怀里塞。阿犊这种粗汉哪曾洗过衣服,
愁眉苦脸道:“顾兄别说笑,就在井边洗吧。”
  井边洗衣服得弯腰提水,武铁匠打铁的衣裳,十盆水都洗不干净。顾澹来到井边,用襻膊系袖,着手提水,
他把武铁匠的衣服挑出,只拿自己的衣物泡在木盆里刷洗。
  既然武百寿不让他出门洗衣服,那也就只能这样了。
  弯着腰搓衣服,顾澹的腰又隐隐作疼,可别落下什么毛病。穿越到这个时空来,过得真是困难模式的生活,
要是有个洗衣机就好了。
  顾澹拧干一件衬衣,他放下手中活,直起身捶腰,正见武铁匠挑着两筐猪菜回来,都是在山上挖的植物根茎,
够那两头猪吃好几天。
  武铁匠将担子挑进厨房,很快又出来,他来到井边提水,洗去手脚沾染的泥土。武铁匠刚来到井边,就发现
被顾澹扔在一旁的脏衣物,那都是他的衣服,也看出顾澹只洗自己的衣服,他倒是没说什么。
  顾澹去晾衣服,把衣服穿绳挂起,绳索两头,一边绑在院中桑树上,一边拴在窗上。顾澹扯平晾晒的衣衫,
转头去看井边的武铁匠,见他坐在木盆前搓自己的衣物,那力道不小,都能听到衣服被扯裂的刺啦声,笨拙到令
人发指。
  武铁匠打铁的衣服都不是什么好衣服,力气大的自然是一扯就坏,顾澹简直看不下去。
  “让开。”
  顾澹撵开武铁匠,捞过马扎,一屁股坐下,弯身搓衣。
  自从山神庙获救后,英娘就再也不曾到武铁匠家来过,屠户倒是亲自来过一次,过来送羊肉和酒酬谢顾澹与
武铁匠。武铁匠洗坏的衣服,可别再指望擅于针线活的英娘给他补。
  顾澹利索洗完武铁匠的两盆衣物,将衣服晾上,他便什么也不管了,回屋躺着,仔细算来,他还是个伤患。
武铁匠做饭,喂猪,还要打扫院落,以致阿犊看到他师父提着一桶猪食往屋后走去,还出来围观,感到很新鲜。
  师父对顾兄是真得好,阿犊这么想。
  顾澹拉起衣服,倒药水擦腰部的淤青,他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就腰部还在伤痛。擦过药水,顾澹躺靠在床
歇息,他见黄花鱼在房间里溜达,忙将它唤到床头,伸手逗猫玩。
  不知过了多久,武铁匠端着一碗汤面进来,见顾澹躺在床上撸猫,武铁匠道:“我一会得去巡村,你自己一
人待家里,留心门户。”
  碗箸放在床边,热乎乎的汤面,汤面里头还有颗鸡蛋。顾澹拿箸,端起碗道:“你早点回来。”
  武铁匠的身影离开,顾澹望着窗外,见他走出院门,并听到院门落锁的声音。
  原来天近黄昏,天边云儿已渐染霞光。
  孙钱村每晚巡村的路线,都会经过武铁匠家,有时还来往两趟,巡逻队的领队就是武铁匠。顾澹一人在家,
其实挺安全,有巡村的队伍在,石龙寨的人只要渡过桃花溪就会被发现。
  武铁匠做的面食向来很好吃,顾澹吃完一碗面,又自己去厨房盛上一碗。他坐在桑树下吃面看月,想着武铁
匠此时应该在桃花溪畔。
  连续三夜,武铁匠都在巡村,顾澹一人在家觉得无聊,想等巡逻队经过家门口时,他就参与巡村行动,跟着
武铁匠。
  天黑得很快,顾澹喂好猫,便回屋里头,他检查门窗,并将屋门栓上。
  一人的夜晚实在乏味,顾澹待在寝室里,整理他物品箱中的东西,有画稿,有自制的炭笔,有他从现代带来
的背包、手机、蓝牙耳机与及一只铜香囊。
  顾澹把玩铜香囊,他打开香囊外层,转动半圆的香盂,这时,他感觉指腹蹭到一处凹凸不平的地方,他把香
囊拿到油灯前细看,他第一次发现香盂上浅浅錾着字。
  一个很不起眼的字,瞅着像是个:森。
  “奇怪,原来还有字。”顾澹喃喃自语,不过他也没因为香囊有字就去在意。这只香囊武铁匠似乎很喜欢,
很难想象他那样的粗汉,竟会喜欢香囊。
  顾澹在房中等待许久,终于听见院外传来人语声和脚步声,顾澹忙去开屋门。他刚打开屋门,就见武铁匠推
着院门走了进来,而院外巡村的队伍已离去。
  “咦?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走?”
  以往都要再巡视一遍,武铁匠才会回家睡觉。
  “你不是让我早点回家。”
  武铁匠拴院门,黑夜里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听他话语尾音,明显带着笑意。顾澹一时竟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杵在武铁匠跟前。
  夜挺黑的,武铁匠像似要看月亮那般往屋檐上扫去,又毫不留痕迹地将视线收回,他唤上顾澹一起回屋。
  顾澹绝然想不到,此时宅院里并不只有他和武铁匠两人,一个黑影不知何时蹲在屋檐上,无声无息,仿佛是
屋檐上头的一件建筑装饰物。
  寝室的油灯昏暗,可怜的那点光线,照不出房间的角落,武铁匠在床边脱衣服,人正好被阴影罩住。待他走
出来,他的衣物已脱去,露出雄健的身姿,他问顾澹:“腰伤好些了吗?”
  “连擦好几天药,好多啦。”
  顾澹将武铁匠的身体看遍,气息紊乱,他一向馋他身体。
  “那便好。”
  武铁匠缓缓靠近,贴着背将手臂环住顾澹的肩,他的呼吸声较沉,嗓音低哑:“我多日未曾碰你。”
  今晚月亮是轮弯月,又时不时被云层遮蔽,院中漆黑无比,寝室的油灯也早被熄灭,见不到里头的任何事物,
但有声响传出,并不克制。
  待四周归于寂静,已是夜半,屋顶上的黑影稍稍动弹,他踩踏屋瓦,发出细小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再细微
的声响也会被放大。然而那并不要紧,屋中人应该已经熟睡,即便没有熟睡,多半会以为是风吹石子的声音。
  黑影跃下屋檐,翻身落地,他的动作堪称完美,连在院中睡觉的猫都没察觉到他,他只需越过院墙便能来去
无踪地离开,但他不像似要离开。他压低身子朝门窗靠近,似乎想寻机进入屋子。
  突然有一只手搭上黑影的肩,他惊得汗毛倒立,如同见鬼般跳出老远。
  遮月的云散开,暗淡月光下站着一位光着上身,手拎横刀的高大男子。黑影虚晃两招,急于要越墙逃跑,此
时他哪还有机会,对方轻描淡绘般化解他的攻势,紧接着刃风拂面,横刀的利刃已抵在黑影的喉咙。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武铁匠的声音很冷,带有杀意。
  黑影被迫往后退步,利刃紧随,而黑影的背已经抵墙,退无可退,急道:“武郎将息怒,某只是奉命行事,
军令如山,实不敢违抗。”
  “狗屁军令,让你来听一夜墙角?”武铁匠早猜出来者是何人,一听声果然,他恶狠狠收刃,刀刃划过昭戚
的脖颈,但力道拿捏得很准。
  昭戚冷汗直流,愣愣抬手摸了把自己的脖子,掌心有血,不过他好歹杀过人上过战场,知道若是被割开喉部
血液会喷溅,绝不会只有这么点血。他收起那份慌乱,拿出一位校尉应有的气概,他道:“某实属无意,不知武
郎将夜度春宵。”
  武铁匠手中的横刀并未收起,那阴鸷神情,那一柄寒光使得昭戚再次觉得脖子一凉,他干脆躬身作揖,说道:
“杨使君自从知道武郎将还在人世,欣喜异常,派某过来暗中保护郎将。”
  武铁匠一针见血指出:“我还需你来保护?怕不是来暗中监视吧。”
  昭戚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杨使君想邀武郎将到衙署叙旧,杨使君还说与郎将相别五年,甚是思念。”
  武铁匠“嗤”地一声笑,将横刀收入刀鞘,他那收刀的姿势,娴熟极致,他道:“他请我,我就去?我记得
早年与他并无甚交情,素来话不投机,半句都嫌多。”
  “武郎将说笑,某虽是小辈,也曾听杨使君提起他与武郎将是结义兄弟,当年同在齐王帐下效力,出生入死。
郎将与使君本就是同袍,亲如手足。”
  昭戚能成为杨使君的心腹,从武艺看未免有些平庸,但此人倒是有几分狡黠,能言善道。
  武铁匠面上看不清什么神情,此时月亮又让黑云遮去,黑乎乎一片,彷如凝固的重重乌血。
  听到“齐王”两字,武铁匠的手拳起,指骨绷出声响,他在抑制着情绪,若是此刻有灯火,他那副修罗般的
模样怕是得将昭戚吓得倒退。
  他们置身于这漆黑夜里的一栋简陋宅院,在这般的穷乡僻壤里,往事恍惚如梦,武铁匠抑住翻涌的情绪,他
如同一块经过烈火锻造的百炼钢,经由淬火而熄炎而坚毅,牢不可摧。
  武铁匠的话语冷静而无情,他道:“我听闻你们杨使君与朝廷不合,夏初就大量增兵合城,防范朝廷征讨,
想必大战已经迫在眉目。你回去告诉杨潜,他要我为他卖命,那也得我乐意。”
  杨使君,名字就叫杨潜,“使君”是对他官职的敬称。
  昭戚并不知道他适才险些点燃武铁匠这块铸铁,听他话语冷漠,忙劝说:“武郎将出身名门,武艺超绝,是
当世难求的大将!本应驰骋沙场,建立不世的功业,为何偏要待在这般穷酸的地方,过着下民的生活?”
  “不劳费心,想怎么过活是我的事。你可以滚了。”
  武铁匠提刀就要回屋里,等会顾澹要是醒来,见身侧无人会找他。
  “郎将且慢。”昭戚像似想起什么,忙上前来。
  他双手递出,请求着:“遗失龟符,按军法杖三十,有劳武郎将把龟符还我。”
  “什么龟符,不曾见到。”
  武铁匠不予理会,这厮前遭敢来生事,今夜又在屋顶偷听一宿,不砍他半条命已是宽宥。
  看武郎将从窗户翻入室内,那身姿矫健如豹,落地丁点声响都无,昭戚自认技不如人,难怪适才他如此挨近,
自己都没觉察。
  作者有话要说:
  昭戚(掀桌):你以为老子愿意听,老子身心都受到了伤害。

第 17 章
  矿料用完,铁匠作坊的炉火熄灭,熟悉的叮当声已经数日没有响起。
  武铁匠暂停了打铁的营生,顾澹有点担心坐山吃空,他近来做饭,不大做蒸米饭,一般都是煮米粥。顾澹饭
量不大,武铁匠人高壮,吃得多,每每顾澹烙饼时,都会给他多烙两张饼。
  新掐的嫩野菜用清水洗净,切碎,加入面粉、盐和水,再把野菜和面粉一起揉,揉成小团,用擀杖擀薄,呈
圆型,下锅烙。
  顾澹烙好五张饼,熄灭灶火,走出厨房,往院外张望,武铁匠还没回家。
  近来有传闻说要打仗了,顾澹听阿犊说,是武忠镇的兵要和朝廷的兵打仗。
  孙钱村位于东县,两年前,东县原本属于卢东镇的势力,后来被武忠镇占据,纳入武忠镇的势力内。现在武
忠镇要和朝廷开打,东县会受到一定的波及。
  一开始顾澹没听懂这个“镇”,那个“镇”的,之后才想明白,这就是历史教科书里讲的“藩镇”。
  成朝末年,各地藩镇的节度使拥兵自重,不受中央政府控制。这些节度使互相攻打,也会和朝廷开战。
  今日一早,武铁匠就前往村正家去,村里像似有什么事。现在到了饭点,武铁匠也该回来了。
  院中的桑树下有案席,夏日常在院中吃饭,顾澹将食物从厨房里拿出来,摆在木案上,他坐在一旁,等跟前
那碗热粥凉些。
  黄花鱼蹲在门阶下,两只毛茸茸的前爪并拢,模样乖巧,它面前有一小碗粥,它也在等猫碗中的粥凉了,好
下口。
  顾澹正在喝粥,听见脚步声,知道是武铁匠回来,他抬眼一睨,正见武铁匠从院门进来。
  武铁匠到井边洗了下手,走到顾澹身边来,在他身边坐下,拿起一张饼吃。
  顾澹放下羹勺,用箸夹起一张饼咬了一口,他问武铁匠:“村正找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要事,募兵的公文下达到乡里了。”武铁匠三两口吃掉一张饼,他起身往厨房走去,没多久端着一
碗粥出来。
  武铁匠早就料到战争要发生,现下会募兵不足为奇,武忠镇和朝廷即将开战。
  顾澹听到要募兵,把竹箸搁下,有些担忧。
  武铁匠喝了两口粥,抬头问:“家里还有粮吗?”
  顾澹道:“还有半缸。”
  “下顿别再煮粥,不缺买粮钱。”武铁匠将温热的粥喝下,很快喝完一碗。
  只是简单的食物,但粥熬得很香,野菜饼也烙得不错。
  顾澹心思不在粥上,他问:“百寿,会抓壮丁吗?”
  “不会,那不过是好事的村民谣传。”武铁匠很清楚军中的事,眼下还在募兵阶段,不会到处乱抓男丁。除
非征募不到人,才会这么做。
  午后,顾澹跟随阿犊到村北郊採野梨,北郊有一棵老梨树,树高八米,树围粗大,需得三四人手拉手才能合
抱,产的梨子又大又甜。
  顾澹攀爬梨树,动作还算敏捷,不过跟阿犊、孙三娃那样的猴子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顾澹还在树腰,
他们已经爬上高枝。
  三人在树上摘梨子,将摘下的梨子往草丛扔,觉得摘得差不多了,顾澹从树上下来,捡梨子装筐。梨子不能
充粮食,不过可以佐食,烤一烤还是很好吃的,聊有胜于无。
  装满三筐梨子,一人背一筐,死沉,回村路走得都慢,边走边聊。
  孙三娃的竹筐插着三根芦苇,迎风招展,手里还有一根,他舞着道:“你们听说了吗?驼沟村有户卖油的人
家夜里遭贼,山贼逼问藏钱的地方,家主不说,山贼就把家主像猪一样绑住手脚,扔进茅坑里。”
  “扔了一晚,山贼走后,他家人去捞他,人居然还活着。”
  驼沟村就在石龙寨的山脚下,按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可近来石龙寨越发猖獗,怎奈官府不管。
  卖油人家被山贼洗劫这事,早就传遍四方,阿犊知道,顾澹也有耳闻。
  “你们说那帮贼人,会不会也来咱们孙钱村打劫?咱们村就数卖酒的钱礼家和屠户家有钱,要数最最有钱的,
就是阿犊你家了。”
  孙三娃板着手指数,他这种穷人家的孩子,对有钱怕是有什么误解,孙钱村的村民普遍都穷。
  阿犊正在咬梨,吃到一颗坏心的,连忙吐出,用力将梨子抛掉,他唾骂:“那帮狗贼,敢来咱们村就跟他们
拼命。”
  “咱村哪有什么油水,要抢还不如去抢宣丰乡的富家。”顾澹摇摇头,石龙寨若是奔钱去,不会选孙钱村,
孙钱村的村民那是真得穷。
  “要是万一呢?”孙三娃很怕山贼,毕竟前遭才撞见,还心有余悸。
  阿犊豪气道:“怕他们作甚!咱们村有我和师父在,铁定打得他们找不着北!”
  “阿犊兄别说大话。”孙三娃抖了下竹筐,拉紧松弛的筐绳,“你又不会武功,还是要靠武铁匠。”
  全村也就武铁匠和屠户还有点战斗力,说到底其他人都是泥腿子,叫撵杀野兽还行,跟拿刀枪的山贼对打实
在不敢想。
  阿犊背着沉甸甸的一筐梨子,挥舞拳头,做出矫姿,他大言不惭道:“呵小瞧人,你阿犊兄也有身武艺伴
身。”
  孙三娃天真,还真信了,缠着阿犊教他几招。
  顾澹看阿犊臭屁,笑而不语,其实阿犊虽然没学过武艺,但就他那身打铁的底子,打起架来不会吃亏。
  三人走到村口,分道扬镳,阿犊道:“顾兄,师父说我喊你外出就得送你回去,村子你熟,我就不送了。”
  顾澹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阿犊揶揄:“顾兄千万小心些,要是再被歹人抓走,师父可又要担心了。”
  顾澹从身后竹筐里拿颗梨子,往衣服上擦擦,正欲吃,一听就作势要砸阿犊,阿犊拔腿跑掉。顾澹见阿犊跟
上前头的孙三娃,两人乐呵呵笑语,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顾澹脸皮素来挺厚,想多半是说他和武铁匠关系好,也不怎么在意。阿犊这种毛刚长齐的愣头青懂什么,他
绝对想不到他师父和顾兄是同床共枕的关系。
  在村子里,顾澹不是个受欢迎的人,孙钱村的村民普遍当他外人,顾澹很有自知之明,他在村子外沿行走。
现而今,村里的狗已经不大吠他。
  背负一筐沉重的梨子,顾澹脚步想快快不起来,当他看到武铁匠家,他已经累得直不起身。他那筐梨子的重
量和孙三娃那筐差不多,然而从小干农活的少年负重能力远超顾澹这个成年人。
  一筐梨子在院门外被顾澹卸下,顾澹坐在门槛上歇息,武铁匠过来单收拎走竹筐,说他:“摘这么多,吃得
完?”
  言外之意,你就不能少背点回来。
  “我现在就想当只仓鼠,把山货都搬回家,囤起来,吃个半年不出门。”顾澹站起身,扭动酸疼的双臂,往
屋里头走。
  世道太危险,宅家保平安。
  梨子被倒入一只大水桶里,顾澹提水清洗,捡挑。他挑出没有磕伤的好梨,这些梨子可以存放几天,然后他
把其余梨子削皮,对切,挖心,打算制作成梨干。
  梨干的制作方法还是从孙三娃那儿听来,用烤炉烤干,能存放很久。
  武铁匠看顾澹忙活,饶有兴致般,偶尔会过来帮忙提个水,然后听任顾澹使唤,要他拿盆拿砧板拿刀。
  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武铁匠却也不厌其烦。
  午时,顾澹在厨房里烤梨干,武铁匠在屋前做木工活,给小猫黄花鱼弄一个木窝。黄花鱼恃宠而骄,跳到武
铁匠背上,在他肩背爬动。柔软,娇小的小花狸,雄伟、一脸胡须的武夫,却意外营造出一份温暖,恬静的氛围。
  猫窝已快完成,武铁匠停下手中活,把猫从肩上拎下,放在地上,大手撸起猫毛。
  顾澹端着一盘刚烤好的梨干出来,他从武铁匠身边走过,拿一块烤梨干捂进武铁匠嘴里,凑过笑脸来问他:
“好吃嘛?”
  “不错。”武铁匠嚼两口梨干回味,虽然烤焦了,但品尝过后有水果的清甜。
  获得赞誉,顾澹麻溜地将梨干晾在竹筛里,他摊好梨干,很快又进厨房继续忙活。
  黄花鱼的窝算得上考究,顾澹给做的设计,属于现代样式的猫窝。为让小猫住得舒适,顾澹还拿来一件破旧
衣服,折垫在猫窝底部。
  午后,猫窝摆在能避雨的屋檐下,黄花鱼悠闲地躺在里边,头搭在窝沿睡去。桑树下,顾澹卧在躺椅里,昏
昏欲睡,他的画板捧在胸前,一只手里还捏着炭笔,鸟儿在树枝叽叽喳喳。
  树荫阴凉,清风徐徐,顾澹几乎就要睡着了,不过阿犊在院外的一声喊叫将他惊醒。
  院外不只阿犊,还有其他村民,他们手里还都拿着锄头、镰刀,面上无不是一副惊慌着急的神色。
  顾澹一激灵忙从躺椅爬起,走至院门,阿犊急道:“顾兄,我师父呢?”
  “他去潭边钓鱼。”顾澹不明所以,看着这么一群咋咋呼呼的人,他忙问:“出什么事了?”
  “出人命了!”阿犊叫道,睁圆一双眼睛,瞳眸里流露出惊恐:“药叟进山采药,被人给杀了!”
  药叟?
  顾澹想起是那位带领武铁匠找到山神庙的采药老叟,他怎么会被人给杀害了?顾澹心中亦是大惊,当即跟着
阿犊他们赶往水潭,去找武铁匠。

第 18 章
  药叟被杀死在松林里,位置离他平日采药的小屋不远,离山神庙也不远,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他身中数刀,
死状凄惨。他死时手中仍捏着把草药,草药篓子被扔在尸体的旁边,像似他刚采完药回来,要返回小屋,突然遭
人袭击。
  杀人者的袭击迅速,很凶残,药叟连反抗都没有就被杀害。
  武铁匠察看药叟的伤口,确认是两把不同的利器造成,行凶者至少有两人,再看被砍的部位,明明已致命,
却还多加了几刀,这明显是报复。
  武铁匠神色凝重,他伸出手,帮药叟合上眼睛,许久未说话。
  这一路过来,从村民议论声里,顾澹大致了解到药叟近来都是结伴上山,就昨儿突然独自一人进山采药,然
后就出事了。
  药叟原本今早就该下山,他家人见他午时都还没回家,到山上的采药小屋找他,这才在小屋附近发现药叟的
尸体。
  此时,药叟的老妻早已哭瘫在一旁,有几个妇人安慰着。
  有些村民围聚在尸体旁边,有些村民待在附近,他们议论纷纷,有人义愤填膺说一定是山贼干的,山贼就是
来报复。
  有人小声说药叟就不该独自一人进山,山贼最近太猖狂,药叟老糊涂,把命丢了。
  还有人说上次抓到山贼就该放掉,村正不也是个老糊涂,杀猪的和打铁的都自以为有本事,不懂江湖规矩。
还说了一通歪理,什么贼有贼的贼路,官有官的官道,官贼各行其道,没你当民的事。
  说这话的人是钱更夫,他一点也不因药叟的死亡而感到难过或者惊慌,反而像在幸灾乐祸。
  阿犊听得火大,他大声道:“你到底哪边的?说的什么胡话!”
  往年别村也有过打伤山贼,又怕得罪,将山贼放了,结果山贼带人下山报复的事。
  就是任由欺凌,打不还手,也只会被欺负得更厉害而已。
  “就是,当得哪门子的更夫!老是出去喝酒,夜里找他巡村都没个人影。”有位男村民抱怨了起来,显然他
夜里也在巡逻队里当值,对钱更夫这个不尽职的更夫很是不满。
  村民们你一句我一句,数落钱更夫的不是,他是个更夫,本该保护村子,现下村民被害,他还说风凉话。也
有人怪是钱更夫的外甥孙吉把山贼引进村,这才害死了药叟,钱更夫吃瘪,溜之大吉。
  武铁匠待在尸体旁,模样静默,村民的议论声他像似并未听见,他在思考着什么。
  “百寿。”顾澹抓了下武铁匠的手,发生这样的事令他不安。
  顾澹和武铁匠一同生活了一年,他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神情。
  武铁匠看了眼顾澹,未言语,他站起身,对村民说:“去山神庙看看。”
  他的声音很沉寂,却让人感到冷意,仿佛是寒冬里兵刃贴碰肌肤,顾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那个被山贼和孙吉欺负的老庙祝,他是如此淳善,在山贼受重伤后还拿药救治他们,难道他也会惨遭不测?
  本在说话的村民,顿时安静无声了。
  山神庙的大门半掩,老庙祝脸朝下趴在脏乱的院中,身上苍蝇飞舞,散发着不好闻的气味。阿犊将老庙祝的
尸体翻过身,见到他胸部有个口子,位于心脏附近,他是被人一刀扎死的。
  顾澹眼泪不由自主地溢出,他还记得当时他被捆在柴房里,老庙祝拿石片帮他割开绳索,还给他药粉治伤。
  在山神庙被解救后,顾澹曾和武铁匠上山给老庙祝送过粮,当时老庙祝还安好无恙,将他们送出院门。
  在场的村民都吓懵了,脸色苍白,噤若寒蝉,有胆小的双股打颤,瘫软在地。一连见到两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村民们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情景。
  阿犊一顿咒骂,捶打院墙出气。
  “你们庙附近找个地方挖坟,好把他掩埋。”武铁匠的神色静穆,他弯身抱起庙祝,将他的尸体放到石条砌
的廊道上。
  尸体一被移动,苍蝇嗡嗡四散,一些污血也从庙祝身上渗出,沾染到武铁匠的衣服,他并未介意。
  庙祝死亡时间比药叟早,他死了应该有两天,尸体僵直,有腐败迹象。在场的村民见到尸体都避开不及,也
就阿犊和武铁匠敢接近,并为他敛尸。
  一些村民在庙外的松林里挖坟,一些村民伐木,武铁匠有木工手艺,他给庙祝打造一口粗棺木。
  众人从庙里搜出庙祝的一些物品,搬至松林坟坑,一并陪葬。
  老庙祝并无家人,子然一身。
  早年山神庙本是有几个道士,后来老的老死了,年轻的受不了山贼的骚扰,纷纷下山,就老庙祝一人守着这
破庙。
  埋完庙祝,村民急匆匆离开,这片山林,他们往后是再不敢涉足了。
  顾澹摘来几个野果,一束野花,摆在坟前作祭,他在坟前拜了三拜,念念有词。
  武铁匠背靠着一棵老松,看坟前作祭的顾澹,偶尔他目光收回,远眺叠翠的群山,他似乎正越过山脊,望向
那掩于密林山崖之后的石龙寨。
  已是傍晚,山中野兽鸣叫,松风阵阵,没有了主人的山神庙,越发显得死寂,甚至看着阴森恐怖。
  顾澹拍去膝盖上的泥土,他跟前是武铁匠用刀刻的一块木质的墓碑,刀力透板,痕迹深刻。
  “百寿,我们回去吧。”顾澹轻唤,他看着武铁匠的侧影,晚霞映红他半身,显得那么沉寂。
  武铁匠起身,转过脸来,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对顾澹道:“走。”
  **
  庙祝和药叟被山贼所害,两条人命绝非小事,村正匆匆报官,然而捕役三日后迟迟才到。
  夏日炎热,本来药叟的尸体停放在桃花溪畔,想等官吏过来调查,后来实在等不及,只能先掩埋。
  捕役过来走个场子,随便问两句话,敷衍了事,在村正家喝过酒,便就走人。
  村正送行,委婉表示只要官兵肯进山擒贼,孙钱村和邻近的村落一定出钱犒赏。
  身为捕役的头目,窦应捕对村正实说:现在上头催着征兵,谁还有空管这等事。人死了也就死了吧,反正也
都七老八十了,活到头。现在不只你们村出盗贼杀人的命案,别处也有呢。
  原本也没指望他们真能上山抓贼,但做做样子,吓唬吓唬山贼总行吧?村正听他话语明白是彻底不管,只能
无奈叹息。
  自从发生这么两宗惨事后,孙钱村的村民再不敢单独进山採野货,人人自危,不过对山贼的恐惧并没有持续
几天,因为征兵的命令传来了。
  药叟被杀的数日后,募兵命令已经变为征兵,要求各家各户,有两个成年男子的,征一人,以此类推,三个
征两人,五个征三人。官府显然没招募到多少人,开始采取强硬措施。
  家家户户犯愁,百姓厌恶战争。
  日子过得实在不太平,对孙钱村的村民而言,一向挺艰难的。
  早上,顾澹和孙三娃去村南的莲湖摘莲蓬,顾澹坐上三娃家的小船,孙三娃执船桨,将小船驶进莲湖中。
  莲湖很大,一望无边,来摘莲子的村民也不少,很多都是邻村的。
  孙三娃说去年就没什么人来摘,莲子都烂在湖里,哪像今年,这么多人来。往年大家到山林里能捡不少山货
呢,莲湖的莲子多,不稀罕。
  小船搁在水浅的地方,顾澹扎好袖子,挽起裤筒,蹚到水里摘莲蓬,他效率不错,很快摘得一大捧。
  孙三娃在湖里像条鱼,哪里莲蓬多,他往哪里钻,他摘来的莲蓬都扔到船上,顾澹摘的也往里头扔,渐渐把
小船装满。
  两人把船推入水深处,顾澹拿桨,学习划船,他学得还挺快,其实上手也容易。
  小船穿行在莲叶和莲蓬间,满载而归。
  孙三娃光着上身躺在莲蓬堆上,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顾澹聊天,他道:“顾兄也要去从军吗?”
  “我不用,官兵要是挨家来拉人,我就躲起来。”
  他是黑户人口,官府没他的户籍。
  木浆荡出涟漪,顾澹把船儿往岸边划,他划得慢,空出一只手,将一株半开未开的荷花折下。
  “我明年才到从军的年纪。”孙三娃有点庆幸,而且他还挺乐观,认为也许明年就不打仗了呢。
  孙三娃拿起一根莲蓬,剥出莲子,边剥边吃,他道:“阿犊得去从军,他到年纪了。”
  “村正家有钱,可以雇个人,替阿犊去当兵。”孙三娃嚼着莲子,含糊道:“顾兄,你知道那得花多少钱
吗?”
  “不知道。”顾澹来到这个时代,就没见过几个铜板。
  小船靠岸,採来的莲蓬对半分,顾澹装得一大筐,背着回家。一支未绽放的荷花用荷叶包着,搁在竹筐里,
顾澹带它回家,可以插在房中。
  荷花盛开的季节已经过去,过些日子就见不到荷花了。
  回到家里,顾澹坐在屋阶前剥莲子,刚剥出来的青莲子,去青皮除芯就可以吃,味道清甜。顾澹吃不习惯生
莲子,他剥出一大盆来,准备下锅煮,做莲子粥。
  今日武铁匠不在家,他去村正家还没回来,顾澹看看天色,把剥好的莲子拿进厨房。时候不早,可一时也不
知道武铁匠几时回来,顾澹想等等再做饭。
  顾澹把荷花拿到屋里头,插在一个长嘴的粗陶罐里,陶罐里装水。
  一同插上的还有荷叶和莲蓬,错落有致,倒也好看。
  走出房间,顾澹到院中收拾、打扫,扔垃圾。
  忙完这些事,武铁匠还没回来,顾澹站在院门往外张望。他没看到武铁匠的身影,反倒见到五个人急冲冲往
武铁匠院子的方向赶来,领头的人顾澹认识,是钱更夫,另四个人看装束是士兵。
  身为黑户人口的自觉,顾澹连忙往院里躲。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
  铁匠会给他们报仇的。

第 19 章
  顾澹连忙往院里躲,但钱更夫早就发现了他,大喊:“人就在那儿,别让他跑了!”
  院门“啪”地一声被顾澹快速关上并落栓,他反应极快,立即奔向后院,想翻墙往屋后的树林里逃。
  身后的院门被撞得啪啪作响,撞门声夹杂着士兵的骂声,还有钱更夫的催促声,令顾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轰隆一声,大门硬是被撞开了,四名体格强健的士兵冲进院来,追捕顾澹。
  顾澹听得身后巨响,知院门被撞坏,他没回头,用力攀爬上院墙,正欲跃身往院墙外跳,忽觉脚腕被人大力
抓住。顾澹双脚用力向后踹,将钳制他脚腕的人狠狠踹开,他连忙跳向墙外,身子滚落地,他起身想跑,突然就
被人扑倒在地。
  两人扭打在一起,顾澹被对方摁在地上,当兵的手劲比他大,他没占着好处,而且后面追赶的人已经赶至,
顾澹务实地放弃挣扎。
  “别打我!别打我!我不跑了,你们要做什么?”
  顾澹仓皇从地上爬起,抬手去挡挥来的拳头,嘴里讨饶。他吃一堑长一智,知道硬碰硬不行,再说他也不想
再一身伤,老疼了。
  “做什么?当然是来抓你这个逃户。”钱更夫裂嘴笑着,露出两排大黄牙,笑得还挺得意。
  顾澹看到钱更夫,心里恨着,他胡扯:“我不是什么逃户,我是武百寿的亲戚,不信咱们去村正家当面问村
正。”
  两名士兵拿绳索要捆顾澹,将顾澹双手拉往背后捆绑,此情此景似曾相似,顾澹简直欲哭无泪,也只得老老
实实让他们绑。
  钱更夫揪住顾澹领子,用手拍拍顾澹的脸,阴险道:“你算是他哪门子的亲戚,武百寿自个都来历不明。我
告诉你,过些日子我还要带人去抓他咧!”
  算来,在一年前,顾澹刚穿越来孙钱村,钱更夫就曾想将顾澹充作流窜的盗贼,抓去官府换赏钱。
  都这么久了,他原来还有这个念头。
  “钱更夫,我和百寿跟你无冤无仇,你别太过分!”顾澹气恼不已,但对于这种没皮没脸的老无赖,他又没
辙。
  顾澹目光不停地往院门外张望,希望武铁匠快点回来。
  “你跟我无冤无仇又怎样,我偏要拿你换酒喝。”钱更夫老早就想将顾澹报官,领几个赏钱花花。当初要不
是村正和武铁匠拦着,这妖狐般的人,哪还可能让他白白待在村里。
  钱更夫对武铁匠是有些不快的,在武铁匠来到孙钱村前,钱更夫虽然酗酒误事,但村民没别的人指望,在村
里他可是有排面的人。武铁匠来了之后,钱更夫就感觉地位下落,前些日还让村民好好奚落了一番。
  “别废话,走!”
  士兵绑住顾澹双臂,用劲将人推搡。
  “你们要把我抓往哪去?”顾澹心中怔忡,不肯走。
  士兵挥拳要打他,他躲避开,仍是问,带着请求,双眼含泪。
  大概是看他长得文弱,年纪轻,泫然欲泣的有点可怜,人又被绑着,也跑不掉,年长的一位士兵道:“周店
军所。”
  “周店军所在哪?很远吗?”顾澹面上可怜巴巴的,他心里亦是一惊,听地名就不是什么好去处。
  听说逃户被抓到的待遇都不好,被关被奴役,不过眼下战事迫切,似乎是要被直接抓去兵营里。
  另两名士兵推着顾澹走,喝道:“问那么多作甚,去了就知道!”
  钱更夫在后头取笑,说算你运气好,以前抓到逃户要先关起来,饿两天,打三十大板,再发配去城头敲石子,
给守城的士兵干苦力,现在前头的都省了。
  顾澹在心里咒骂钱更夫穿肠烂肚,不得好死。
  在士兵的押解下,顾澹穿过倒塌在地的一扇院门,再往前就要迈出大门,顾澹回头看他与武铁匠的房子,依
依不舍。
  顾澹忽然蹲下身,放声哭道:“当兵的大兄弟,你们让我等等再走吧,让我跟百寿兄弟话个别。”
  钱更夫拿脚踹顾澹背,骂道:“快起来!”
  他似乎瞧出顾澹就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而且他显然也担心武铁匠等下回来。这个老无赖,肯定是趁着武铁匠
不在家,才敢领着士兵过来。
  顾澹哭得像模像样,直到士兵扯他领子,将他提起,他才继续走。
  怎奈武铁匠仍未回来,钱更夫还特意领着士兵走一条偏僻的出村路,避免路上撞见武铁匠。
  顾澹被押着走,路上瞅见一位挖笋的村民,为尽量引起注意,不管士兵和钱更夫怎么催,大声呵斥,顾澹就
是不肯快走,说他适才从墙上跳下来,摔得腿疼。
  顾澹放慢脚步,希望挖笋的老农看见他。
  有村人目睹他被抓走是最好的,武铁匠会来搭救。顾澹此时并不太绝望,他以前就听阿犊说过,那些官吏啊
士卒啊,给钱就好说话,武铁匠应该可能也许,还是有几个钱能赎他的吧?
  今日,村正家中有几个陈村的客人来访,村正之所以将武铁匠唤去,是因为他们商议的事需要他在场。
  如今官府在各乡里征兵,许多青壮要去从军,以后面对石龙寨的侵扰只会更被动。
  村正和陈村的人商议一番后,想将两村的男子召集起来训练,让武铁匠多少教他们点本事。
  出乎村正的意料,这事武铁匠拒绝了。
  武铁匠明说村民最好不要与山贼械斗,一旦双方手中有武器,村民必将非死即伤,平日种田的村民是绝然打
不赢杀人越货的强盗。
  对抗像石龙寨这样盘踞在当地数年的山贼,最好还是由官兵出面。
  然而官兵又不肯出面剿贼,于是武铁匠这些话引得众人不满。
  村正也不知道怎么武铁匠突然变得冷漠,不近人情,不过看他冷静饮酒,任由众人非议,村正直觉他应该另
有什么打算。
  村正抛开武装村民的事不谈,想回头自己再劝说武铁匠,转而跟陈村的人商量在桃花溪畔围木栏事。
  对于这个策略,武铁匠很赞同,并建议枯水季时在桃花溪下流截流,让溪水充溢,使山贼想过溪就必须得借
助木舟。
  另外他还提议,让要进山採山货的村民务必结伴出行,并带面锣,一旦遇到山贼就敲锣,为得不仅是召人撵
贼,也是为吓唬。
  吓走就行,非不得已,村民不要与山贼正面起冲突。
  陈村来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武铁匠,早先已有耳闻他很有胆识,武力高强。此时陈村来的人也纳闷,他教的
怎么都是避免正面冲突的法子,一点强势、霸道都没有。
  不过实用,对村民而言确实挺受用的。
  天近黄昏,武铁匠离开村正家,走在回家的村路。他的脚步很快,想顾澹应该在等他,若非村正唤他,黄昏
时,他会与顾澹坐在桑树下吃饭,闲话。
  一张木案,两条席子,双人对坐。如果菜色丰富,又有酒,两人会对饮,喝至月亮出来,满天星辰,携手同
眠。
  武铁匠远远看见自家的院门,就觉不对劲,大门倒下一扇,另一扇被撞歪了。武铁匠忙进院喊顾澹名字,没
有回应,他四处查找都没有顾澹的影子。
  在看见被撞坏的大门时,武铁匠就有一股不详之感,接着发现顾澹失踪,只是坐实了这份预感。
  武铁匠低头察看地上的脚印,地上脚印凌乱,似乎有不少人进来过这院子。
  此时天已经快黑了,武铁匠点上油灯,在院门前低头查视,就在那些杂乱无章的脚印下,他认出地面有字,
用树枝写的字,有些字已经脚印踩得模糊,但勉强能辨认,那是六个字:我在周店军所。
  写得很仓促潦草,写字的人,显然是在很紧迫的情况下写的。
  全村识字的人屈指可数,而这种简化的字,只有顾澹会写。
  武铁匠仿佛看见顾澹被人押着走,走至院门前,他蹲身在门口不肯走,趁机在地上写字,留下信息。
  周店军所,武铁匠知道,那是本乡的一处驻军地,平日有二三十名士兵在那儿驻扎,头子姓罗,人称罗长上,
此人贪财好利。
  顾澹既然被带往周店军所,带走他的人自然与石龙寨无关,跟近来的征兵极可能也无关。
  顾澹是黑户,征兵征不到他,多半是被人报官缉拿。
  知道顾澹还是黑户身份的人可没几个,而会做出这种事的村民更少,这人必是与他或顾澹有嫌隙。
  黑暗中的屋院,空空荡荡,没有灯火,没有温热食物,武铁匠仿佛回到他独自居住的时光里,那时他身边还
没有顾澹。
  武铁匠进厨房,他看到灶台上顾澹剥好的一大盆莲子,能想象到顾澹原本是要用莲子做粥,但因自己还没归
家,迟迟未作饭,在等他。
  顾澹被抓走的时候,连晚饭都还没吃上。
  武铁匠擎灯回到寝室,他看见两张床中间的木柜上摆着一瓶插花,莲蓬、荷叶,错落点缀,清雅别致。顾澹
喜欢花花草草,时常摘些回来,装点寝室,有时还像个傻子那样,摘花藤盘成花冠,戴在头上。
  武铁匠的手指碰触嫩红的荷花瓣,花瓣坠落,掉在他手心,武铁匠握住花瓣,没多久,他收起思绪,手掌松
开,花瓣落地。
  武铁匠抬脚将自己的木床踢开,他蹲身掀墙砖,从砖洞中取出一只沉甸甸的木盒,木盒有巴掌大,通体髹漆,
纹饰精美。
  武铁匠打开盒盖,顿时金灿灿映目,这是满满当当一盒的小金饼,每块金饼比栗子略大,厚实。武铁匠取出
一枚金饼,把木盒放回砖洞,填上墙砖,将床复位。
  武铁匠不慌不忙出寝室,出屋,把屋门落锁,他没有搭理倒塌的院门,径自前往村正家。

第 20 章
  村正在家里吃饭,见到武铁匠过来,有点意外,唤他一起入座就餐。武铁匠落座,对村正道:“顾澹像似被
士卒带走,要烦请村正陪我去周店走一趟。”
  村正惊诧,问武铁匠是几时的事,你怎么知道他被士卒抓走?不久前武铁匠才从村正家中离开,随后又返回
来,他家竟就出事了。
  武铁匠讲述他回家发现顾澹不见了,院门被破坏与及地上的字等事,简略跟村正讲述,并说:“既是被人押走,
村里应该有人看见。”
  阿犊外出给祖父打酒,匆匆回来,一听到武铁匠说顾澹又被人抓走了,他皱着眉头道:“我刚从酒家出来,
遇到钱镰,他跟我说,他看到顾兄被士兵押着走,我还不大信!”
  阿犊把酒搁木案,一屁股坐在席上,叹道:“原来是真不作假,顾兄可真是倒霉呀。”
  武铁匠问阿犊,钱镰是几时看见,在哪个地方看到。
  “我去他家把他唤来!”阿犊起身,急冲冲走了。
  钱镰家就在村正家隔壁,钱镰很快就被唤来,他一过来看到武铁匠也在,很是紧张。
  武铁匠问他:“你在哪里看见,几时的事?”
  钱镰说就刚刚,他到村子东郊挖笋,正准备回家,抬头就看到顾澹被好几个当兵的押着走,随同的还有一个
人,是咱村里的人。
  阿犊一听还有村里人参与,恼道:“是哪个人?”
  钱镰本来是不想说,钱更夫和他沾亲带故,不过武铁匠他也不想得罪,他道:“咱村打更的。”
  阿犊当即就想去钱更夫家算账,被村正拦下。钱镰说归说,但他怕事,不想作证,等于没凭没据。
  武铁匠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钱镰的话只是让他核实顾澹确实被士兵抓走,顾澹写的周店军所无误。
  “周店平日驻着不少兵,更夫偶尔会上那里吃酒,想必是和那帮士兵一起将顾后生抓走。”村正对本乡的事
情无所不知,而钱更夫的为人他也是清楚的。
  一般更夫都不是什么老实人,身上沾染江湖气,结识的人复杂,门路也较广。
  周店本是一处邸店,开在通往郡城的道上,接待南来北往的客,长久以来就成为地名。在周店附近有一处军
所,因此被称作周店军所。
  武铁匠起身,说道:“军所的头子是罗长上,往年来过咱们村,与那人打交道倒不难。”
  罗长上贪财出了名,有钱好说话。
  村正看他意思,是要连夜赶去周店,劝道:“不妥当,明早再去。”村正对于顾澹不上心,再说等他们走到
那里,已经夜深,士兵早闭门入睡。
  “师父,周店那边有巡卒,咱们夜里过去会被当成盗贼给抓起来。”阿犊毕竟是村正的孙子,附近的情况他
还是知道的。
  他们当然不是盗贼,不过解释起来也麻烦,要耽误时间,不如白日再去。
  武铁匠又怎会不清楚,是他太过急切,连夜赶往周店无济于事。
  武铁匠与村正约好明早出发,当即就离开了村正家,村正要留他吃饭也没将人留住。
  回到家中,武铁匠下厨煮莲子粥,他并不爱吃莲子粥,顾澹却是喜欢的。顾澹曾边吃边说要是有白糖就更完
美,你们这里从不见有白糖,该不是没有吧?
  白糖自然是有的,武铁匠以前也吃过,但普通百姓确实没怎么见过,当地人连饴糖都很难尝到。
  武铁匠吃完一份自己煮的莲子粥,回屋睡觉,昏暗油灯下,顾澹的床空空荡荡。武铁匠坐在顾澹床上,粗粝
的手掌摸了摸席子、枕头,夜幕已经降临,不知此时的顾澹怎样。
  夜半,武铁匠听到屋外有细小响声,他不动声色出屋门,往院墙上看去,果然瞧见一个人影,武铁匠算着他
早该来了,也不意外,喝道:“还不下来!”
  昭戚很自觉,乖乖翻身落地,单膝曲在武铁匠跟前,说道:“属下刚刚才过来,见院门紧闭,不得已翻墙。
奉命行事,将军莫要怪罪。”
  他真是苦,刚翻墙进院,还没有啥行动呢,就被察觉。
  武铁匠听到对方的自称,还有对他的称呼都做了改变,嗤道:“这么快就忙着给我升官,我同意了吗?”
  昭戚讪讪一笑,从兜里取出一样物品,双手奉上,忙道:“杨使君有东西要属下亲手交给将军。”
  “属下前番回去覆命,杨使君说当年与将军似有误会,使得将军心生怨怼。使君亲笔信一封,跟将军叙旧情
解旧怨,连并任命书和一枚将军印,让属下带来给将军。”
  他手举着木函,举得发酸,抬头去看武铁匠,武铁匠这才将木函拿走,握在手上。
  院中唯有月光,没有其他照明,武铁匠显然也不急于看,他对态度恭敬的昭戚道:“派来郡中招兵的部将是
何人?你认不认识?”
  “是房忠,属下与他相识。”昭戚起身,跟上前来,他问:“不知将军怎么突然提起此人?”
  武铁匠没理会他的话,只道:“我听说他进驻在城东大营?”
  “回禀将军,他人是在城东大营。”昭戚很不解武铁匠怎么突然会对招兵的房忠感兴趣,他试图想问:“将
军为何……”
  “城东大营此时有多少兵力?”武铁匠打断昭戚的话,他只谈他感兴趣的。
  “五千。”昭戚一脸懵,实在不知道武铁匠想干么,但还是如实回答。
  “够了。”
  武铁匠不能说老早就在打城东大营的主意,只能说它凑巧应时的出现在他眼前。
  用不上五千士兵,三百老兵绰绰有余。
  “昭戚,我要你去跟房忠借三百名老兵。”
  “将军这是要做何用途?”
  “做你们该做而没做的事,进山剿贼。”
  武铁匠朝昭戚掷出一样物品,昭戚连忙接住,他举起借月光一看,是他的龟符,喜不自胜。
  昭戚把龟符揣入怀中,连声道:“多谢将军,属下这就前去!”
  别说三百名士兵,就是五千的官兵,只要武铁匠肯为杨使君效力,只要他开口,杨使君都会给。
  昭戚本来还发愁如果实在招不来武铁匠,得使一些手段,譬如让房忠派兵围攻武铁匠的宅院,武铁匠即使能
以一敌十,几百的兵还怕打不赢他。
  逮住后,再绑住关进囚车,押运至衙署,到时杨使君亲自给武铁匠松绑,昭戚再陪个罪,皆大欢喜。
  当然,如果武铁匠始终不肯,并且杀出重围,直接跑了,昭戚得提着脑袋,回去杨使君那儿治罪。
  强迫武铁匠只会得不偿失,用旧日交情说服,给予更高的官职,或许才是最好的办法。杨使君显然就是这么
认为,所以他亲笔写了封信,还给武铁匠将军的职位和官印。
  “站住!”武铁匠将人喝住,他道:“没让你走。”
  昭戚回头一看武铁匠月下抱胸,桀骜的样子,嗅到危险气息,他揖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你且留下陪我。”
  武铁匠的嗓音一向沉厚,充满阳刚之气,此时自行脑补很多内容的昭戚心很慌。他毕竟很年轻,是杨使君麾
下最年轻的校尉,而且他自认长得英俊不凡。
  昭戚小心翼翼问:“陪将军做什么?”
  他似乎才意识到,武铁匠和他说话的声音洪亮,不似上次那一夜两人在院中,对方可是压低着声音。
  之前和他同住的那个清秀男子,难道今晚不在?
  昭戚是否菊花一紧不得而知,总之武铁匠并没让他瞎紧张多久,给了他一个买酒的命令,便就自行回屋里头。
  昭戚几乎砸坏酒家的店门板,才将骂骂咧咧的酒家挖起身卖酒。
  昭戚买来两坛酒,提酒回到武铁匠屋院,武铁匠的屋中点起灯火,昭戚进来,武铁匠似乎刚看完书信,书信
搁在案旁。
  书信被取出,木函里的任命书和官印,显然是碰也没碰,还保持着原样。
  木案上已经摆上两只碗,昭戚倒酒,他陪武铁匠饮酒,昭戚问:“怎不见和将军同住的男子?”
  武铁匠将一碗酒饮尽,空碗一撂,他扬起头,寒光一扫,昭戚知趣闭嘴,狗腿倒酒。
  昭戚心里苦。
  武铁匠心情似乎不大好,自顾饮酒,一坛酒没多久就喝完了,昭戚暗赞海量。武铁匠抬眼看昭戚,他有些许
醉意,眸瞳又亮又冷,昭戚被看得心里发毛。
  不想武铁匠只是让昭戚说说,武忠镇和朝廷在合城对峙的事,昭戚如释重负,侃侃而谈。
  昭戚因成功“招募”武铁匠心里特别高兴,他奉承道:“将军这么些年隐居民间,哪方势力也不投奔,眼下
归顺武忠镇,定是不忘与杨使君昔日结义的情意,将军真是思旧之人。”
  武铁匠只是喝酒,明显没在听,他忽道:“魏天师现今还在你们杨使君的军中吗?”
  昭戚没料到他会问起这么个人,他执着酒碗,点头道:“还在,还在。”
  “魏天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擅于谶纬之学,在老使君还在世时,就被奉为座上宾。将军与魏天师是旧
相识吗?”
  武铁匠若有所思,并未回答昭戚的话,昭戚还想等他再说点什么,是要找魏天师做点什么时,就听武铁匠说:
“另有件小事,要你去办。”
  昭戚应道:“将军尽管吩咐。”
  天刚蒙蒙亮时,屋中只剩武铁一人,昭戚早已离开。
  武铁匠走出院门,他昨日和村正相约一早去周店军所,他在村路上蝺蝺独行,村中几只晨鸡开始啼叫,天边
尙未绽出一缕晨曦。

第 21 章
  武铁匠来到村正家门口,村正和阿犊已经起来,阿犊正在开院门。
  阿犊见有个高大身影前来,觉得像师父,凑近一看还真是,他高兴道:“师父起得大早,我和祖父正要去找
你。”
  “走吧。”武铁匠声音平静,背着一只手。
  “武郎君带了多少钱?”村正问得是一件要紧事,他也并不清楚武铁匠身上有多少钱,但他做打铁营生,终
归是有一些吧。
  武铁匠道:“不少,足够赎他。”
  一块小金饼,足够赎顾澹两回了。
  平头百姓家并没有金子,很稀罕,除非曾经因战功获得奖赏,否则周店军所的罗长上可能也不曾见过金饼。
  三人结伴,匆匆出村,阿犊在道上喃喃自语:“顾兄昨晚肯定没睡好。不知道他人现在怎么样了?”
  阿犊为顾兄担心,想着顾兄着实太倒霉。
  顾澹落到一群粗鲁的武夫手里,一整个夜晚,他必然是担惊受怕。武铁匠可不想再看到顾澹身上有伤,跟上
回一样。
  村正的腿脚不行,为赶路,阿犊背着走了一段,武铁匠背着走了一段,尚未到午时,他们已抵达周店军所。
  军所这种地方,平民自然不得靠近,村正过去跟守门的士卒禀明身份,自称是罗长上故交,特来拜访。
  看门的士卒这才放村正进去,把阿犊和武铁匠拦在外头。阿犊要和他们争辩,却看到他师父掏出两串铜钱,
把两名士卒给打发了。
  两名士卒收得钱,当即放他们进去。
  阿犊觉得不可思议,师父这钱给得也太大方了。那两个看门的长得像瘦猴,还不够他师父两拳打呢,不过想
想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不能生事。
  三人进入军所,村正与武铁匠在士兵的带领下,前去拜见罗长上,阿犊被留在外头。
  阿犊坐在门阶上等待,他四处张望,试着在军所寻找顾澹的身影,别说,还真让他给寻着了。虽然看第一眼
时,他还不大敢认。
  顾澹没出过孙钱村,只听说过周店地名,但不知道周店在哪,他被士兵押着走,他一路越走越心慌。顾澹试
图记路,但这帮人带他走了很长一段荒路,极不易辨认,而且很快天就黑了。
  顾澹意识到即使他日后逃跑成功,他也会迷路,找不到回武铁匠的家。
  武铁匠最好尽快看到他留在院子里的信息,就怕天黑看不见,经过一夜风吹,等到第二天一早,写在沙土上
的字迹就消失无踪了。
  顾澹想,村郊那个挖笋的老农,他显然瞧见自己被钱更夫带人押走,他应该会回村传话吧。
  武铁匠即使没看到他留在院子里的字,只要有老农传话,会知道他是被士兵带走的,而且还是钱更夫从中使
坏。
  总之,武铁匠越快来救他越好,天知道被这些士兵抓走,日后会有多凄惨。
  顾澹被这帮人连夜押到一栋大院子前,院门外还有两名士兵看守,想必这里就是他们说的周店军所了。
  抵达军所,钱更夫从士兵手中得到一袋钱,可谓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简直没天理。
  钱更夫顺水推舟做个人情,邀上两个相熟的士兵去喝酒,他笑得一张老脸皱如花。
  “你就这么把我卖了,就不怕武铁匠找你算账?”顾澹心里有疑惑,只要钱更夫还住在村里,他是避不开武
百寿的,何以竟敢这么做。
  钱更夫讥笑:“我不回村子,他上哪里找我?他本事再大,有种去寨里头寻。”
  顾澹听明白了,他这是要投奔山贼,也难怪他外甥孙吉会勾结石龙寨的人,说不定很早以前他们两人和石龙
寨就暗通款曲了。
  当即,顾澹想到被山贼杀害的药叟和庙祝,他怒道:“老混账!是不是你出卖药叟和庙祝?”
  钱更夫笑得意味深长,特意把手中的钱袋掷起又接住,钱声哗哗响,他得意洋洋离去。
  顾澹气愤不已,想骂又没几个词,想打,他自己还被捆着呢,只能干瞪眼看钱更夫扬长而去。
  “快进去!”
  有士兵推搡顾澹,推得顾澹趔趄,险些绊倒。
  “别推我,我自己走。”顾澹迈开步子进入军所,一边走一边看。眼前偌大的空间,黑夜里只见似有无数房
间,四周灯火阑珊。
  顾澹还是被推着走,押他的士兵相当粗鲁,甚至嫌他走得慢,直接把他人提起,扔进一间臭味熏人的窄小房
间里。
  顾澹打量房间,见四壁空荡,墙上只有一扇很小的窗,靠墙一张大通铺,席被都很脏,他道:“当兵的大兄
弟,把我绳索解了吧。在这里我又逃不脱,再这么绑下去我手臂要废掉,还怎么帮诸位干活。”
  那士兵看他不仅不害怕,还挺上道,真得过来给顾澹松绑。说到底是看顾澹长得白净,又顺从,没什么威胁。
  双臂被绳索勒出好几条绑痕,又疼又麻,顾澹轻轻甩动,缓解不适,当他抬头还想跟士兵问点什么,士兵已
经在锁门。
  “能不能给点吃的喝的?我还没有吃饭。”可怜顾澹今晚走上许多路,脚都磨起泡,人又饥又渴。
  士兵不再理会他,把人一锁就走了。
  如果当初顾澹刚穿越时,没有武铁匠捡他,被钱更夫以逃户,盗寇的名义交给官兵,想必也是类似今天的遭
遇。
  顾澹找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托着腮帮子想他近来是倒了血霉,才刚出石龙寨山贼的龙潭,又入兵痞的虎
穴。
  这帮士兵抓他来,肯定不是用来折磨,多半是让他干苦力活,杂务,像个奴隶那样。
  顾澹此时心里不再慌乱,只是很想家,想他和武铁匠的那个家。
  干净舒适的床被,热乎乎的饭菜,还有熟悉亲近的人。
  要是没被这帮人抓走,他本该吃着自己爱吃的莲子粥,在桑树下和武铁匠闲聊,顺便撸会猫,然后到月上树
梢时,他和武铁匠回屋入睡。
  明明是那么日常的情景,在此时此刻下回想起来,别具美好的意味。
  房间外不时有人经过,也能听到有人在外头说话的声音,顾澹想,不知道他的室友是怎样的人?睡在这种地
方,多半也是被抓来的逃户或者服劳役的犯人吧。
  夜深,顾澹终于听到房门开锁的声响,他警惕着看向木门。木门启开,进来两个衣衫褴褛,头发剃短的男子,
这两人看到顾澹竟然一点表情也没有。
  他们麻木地找到各自的床位,躺下就要睡。
  顾澹看见其中一位面相较和善,他试着跟那人攀谈:“大兄弟,我是刚来的,哪里有水喝?我好渴。”
  “你忍着,明日就有水喝。”那人没有表情,说话也不带情绪,整个麻木不仁。
  顾澹舔舔干裂的嘴唇,他回到适才坐的角落,缩在那里睡去。
  窄小房间里,那两人头并脚睡,竟一夜无话。
  天还没亮,顾澹就被一群凶恶的士兵叫醒,和两个同宿人被赶去伙房干活。
  在伙房,顾澹终于喝上水了,他连喝了两瓢,并且分到一碗跟水一样稀的菜羹,外加一块硬得像石头的粗饼。
  顾澹实在没吃过那么难吃的饼,胡乱咬下两口,再难下咽,他把那碗菜羹喝完,肚子还在咕咕叫。
  百寿,你快些来救我,我最多挨两天,第三天可就饿成人干了。
  卷高着袖子,弯腰搓着一大桶萝卜,顾澹在心中想着。
  期望武铁匠来救,顾澹也认真考虑逃的问题,他走到哪打量到哪,他发现院墙很高,院门有守卫,院中有只
狗子,应该会有个狗洞。
  如果狗洞还算宽敞,他不防试试。
  不过瞅瞅身边那两个一起干活的瘦长同伴,顾澹觉得狗洞不可行,要不他们早跑了,他恐怕得另谋出路。
  顾澹刚洗完萝卜,就被人吆喝去挑水,粗实的扁担挑起两只沉重的大水桶,压在肩上,能压弯人的腰。顾澹
没干过这样的重活,在家基本是武铁匠挑水,重活也都是他分担。
  顾澹饿着肚子,挑着两桶沉甸的水,他稍稍走慢就有监工的士兵粗暴撵赶,心中叫苦不迭。
  终于把三个大水缸装满水,顾澹累得坐在地上,汗流浃背,喘着大气。还没歇息多久,又有士兵喊顾澹去剁
草料,喂马。
  从没做过喂马的活,顾澹看旁边有人在剁草料,他拿把秸秆,放在铡刀上,学着剁。剁碎的秸秆沾着顾澹的
头发,衣服上,他头发蓬乱,都没打理,干了大半天活,衣服也很脏,手脸也脏。
  顾澹在马厩前剁草料,他又累又乏走了神,险些把手指给剁着,慌得他顿时清醒十分,忙拿起手看视。
  监工的士兵催促他快些干活,不许偷懒,此人腰间别有鞭子,顾澹很识趣,低头劳作。
  当听到有人喊:“顾兄”,顾澹还以为自己幻听,听到第二声他才抬起头来,见到朝他奔来的阿犊。顾澹扔
掉手里的草料,腾地站起,惊喜大叫:“阿犊,你师父呢?!”
  看到阿犊,顾澹第一想到的就是武铁匠。
  监工的士兵当即一鞭子抽来,抽在顾澹的左手臂上,顾澹疼得跳脚,本能的往一旁退缩。
  那士兵骂骂咧咧,举鞭朝着顾澹又要抽去,阿犊连忙去抢士兵的鞭子,两人你争我抢,士兵怒极,拿鞭子的
手杆猛敲阿犊的脸。顾澹不能光看着阿犊挨揍,他抢走士兵的鞭子,阿犊与那士兵打做一团。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其他士兵当即围聚过去,他们人多势众,执住顾澹和阿犊要打要杀的。
  村正和武铁匠及时赶到,而罗长上听到动静也出来了,罗长上瞅眼被士兵执住的两人,对士兵喝道:“把人
放了!”
  士兵疑惑不解,但还是遵从命令将阿犊和顾澹放开。
  顾澹见到武铁匠,捂着手臂,忙朝他赶去,笑得像个傻子,喜道:“百寿,你是不是看到我给你留的字,就
找过来啦?”
  他并不知道他的模样有多惨,蓬头垢面,衣衫污浊,衣服头发上还沾着不少碎秸秆。
  武铁匠将顾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虽然挺脏的,幸好还能跑会跳,看着没受到什么伤害。武铁匠看得急,一
时没留意顾澹捂着手臂,是因为手臂被鞭子抽伤,疼痛。
  顾澹已经走到武铁匠跟前,武铁匠摘走顾澹发丝上挂着的两根碎秸秆,用拇指蹭他脸颊上的脏污。顾澹的脸
当即有些赧,好在他脸脏,瞧不出来。
  当众的举止,武铁匠的动作显然是无意识的。
  武铁匠揽下顾澹的肩,道:“回去再说。”
  村正着急催促快走快走,他怕这帮子兵痞为难阿犊和顾澹。
  四人离开周店军所,直到军所再看不到,才放慢脚步,闲谈起来。
  村正走得气喘吁吁,却还拿竹杖要打阿犊,责备他:“如何跟人打起来?”如果不是武铁匠给的赎金足够丰
厚,今日带走顾澹,恐怕阿犊就得留下。
  “那人拿鞭子抽顾兄,我看不过就抢他鞭子。他还拿鞭子把我敲得流鼻血,我当然打他!”
  阿犊说得理直气壮,于是他挨着祖父一杖,好在也不怎么疼。
  “我瞧瞧。”
  武铁匠让顾澹将捂住手臂的手拿开,顾澹慢慢移开,他手臂上有一条血痕,被抽得皮开肉绽。
  顾澹其实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只是觉得疼,此时看到伤势,自己也惊诧,他吃吃道:“还好你来赎我,再迟
些我岂不是要被人打死?”
  “莫要胡说。”武铁匠帮顾澹将袖子扎起,以免磨蹭到伤口,使伤势更严重。
  回去路上,阿犊搀扶村正走在后头,顾澹和武铁匠走在前头。归村路迢迢,渐渐顾澹落下脚步,跟阿犊走到
一起,他是越走越慢。
  武铁匠问顾澹是不是伤到脚,顾澹以手做梳,整理自己蓬乱的头发,无奈道:“好饿,我从昨夜起就没吃上
饭。”
  “先且忍耐片刻,回去做汤饼给你吃。”
  武铁匠那语气像似在哄着,阿犊从没听过师父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话,阿犊道:“师父,我也饿了。”
  没理会徒弟,武铁匠问顾澹被士兵带走的事,本来没力气走路的顾澹,气得顿时来精神,他忿忿不平讲述他
的经历,并骂道:“老混蛋!就为几个酒钱把我卖给士兵。”
  “百寿,钱更夫像似和石龙寨也有勾结。”顾澹想起昨夜钱更夫的那些话,相当可疑,顾澹把他说的话都陈
述了一遍。
  阿犊听后说,孙吉那帮亲戚都不是老实本分的人,早该将他们逐出村。
  村正一声叹息,没说什么。
  石龙寨盘踞在当地多年,与当地的各方势力的关系错综复杂,何况石龙寨上的不少山贼,本也曾是当地的村
民。这些山贼在山下有亲戚,得到山寨好处,又不安分的村民,自然会勾结石龙寨。
  一行人回到村口,村正邀武铁匠和顾澹上他家吃饭,武铁匠婉拒,带着顾澹前往他们位于村东郊的家。
  这漫长一路走下来,耗费不少体力,再兼之饥饿,顾澹走得双脚发虚,只得坐在路边的树下歇息。
  武铁匠将顾澹拉起,单手环住他的背,架着他行走。
  离家门也不过几步之遥,那堵熟悉的院墙已出现在前方。
  武铁匠搀着顾澹迈过院门的门槛,顾澹看见倒在地上的一扇木门,心疼起来:“一定要叫钱更夫把修门的钱
赔给我们。”
  “对了,百寿你拿多少钱赎我?”
  武铁匠诓他:“两千钱。”
  一块金饼何止两千钱,为赎回顾澹花费不菲。
  在这个时代穷惯了的顾澹惊道:“要那么多!我们还有钱买粮吗?”
  武铁匠突然把顾澹搂住,笑声低哑:“还有些钱,够买粮。”
  他的笑声听起来特别悦耳,因为不常听见他笑,顾澹忙去看他的脸。
  顾澹仰起头去看,四目交集,武铁匠笑意逐渐敛起,瞳眸深不见底,他缓缓压下头,顾澹屏住呼吸,自然而
然将脸往上凑,两人的唇贴在一起。
  顾澹一时没去想这是在青天白日下,有一扇院门还倒在地上,无遮无拦的,当他意识到时,亲也都亲了。
  一个浅尝辄止的吻,双唇分离,顾澹轻轻推开武铁匠的脸,一时不想与他对视。顾澹的心嗵嗵直跳,跳得那
么快,想让它慢些,它却像似有了自己的意识。
  顾澹感到不妙,他可能爱着眼前这个男子,不仅仅是有点喜欢而已。
  在家饿半天的黄花鱼从屋子里钻出来,绕着两个主人的长腿喵喵叫唤。
  顾澹蹲在一旁逗猫,背对武铁匠,武铁匠进厨房拿条襻膊扎袖子,准备做饭。武铁匠从厨房探出身看顾澹,
见他还在和猫玩戏,武铁匠转过身回屋,在灶头忙活起来。
  武铁匠做的汤饼特别好吃,加了鸡蛋和香菇沫,很香,饥饿的顾澹一连吃了三大碗,吃得肚皮鼓鼓。
  吃饱喝足,顾澹坐在床边,伸出他被士兵用鞭子打伤的左臂,武铁匠为他清理伤口,上药。
  顾澹自认为自己皮糙肉厚,不怎么怕疼,但还是疼得额上冒冷汗,好在武铁匠处理伤口的手法很熟练,顾澹
也就挨了一会儿疼。
  伤臂包扎得仔细,上药后痛感减轻,顾澹让武铁匠做了一个吊带,将伤臂吊在脖子上,这样活动起来自如多
了。
  顾澹浑身脏兮兮,洗头搓澡,武铁匠站在一旁看他,时而过去搭下手,两人在一盏灯下相伴。
  单手拉起裤子,单手没法系裤带,武铁匠手臂环过来,帮顾澹系上,他温暖的身体挨着顾澹的背。顾澹仰起
头去看他,见到武铁匠眼里的温意,武铁匠收臂将他搂住。
  两人拥抱着卧向床的倒影,在灯下被拉长,映在墙上。
  **
  阿犊一颗脑袋从院门外探入,顾澹正好从菜园出来,瞧见他,说:“你师父不在家,刚被村民喊去溪畔。”
  孙钱村和陈村要在桃花溪畔围木栏,防御山贼。
  看院门破损,只剩一扇门,阿犊又去瞅靠在墙角的一块破门板,他道:“还没把门修好。”
  阿犊在院中乘凉,树荫下摆着木案和竹席,木案上还有半碗茶与一盘桃干,显然他师父刚还在这里坐着。
  阿犊从陶盘上抓桃干吃,他抓去一大把,听顾澹说:“等钱更夫赔钱了,好修。”
  “他全家连夜偷偷搬走,在酒家还欠下一笔酒债呢,上那儿要去。”阿犊“咔吧咔吧”吃桃干,他吃得很快,
吃完手中那把,又去抓盘里的。
  顾澹给阿犊倒上一碗茶,费解道:“他在村里当更夫好歹能领钱,犯得着全家落草为寇吗?”
  以往顾澹煮的茶,阿犊喝不习惯,今日他走得一身汗,再兼之吃下不少桃干越发口干,不再嫌弃,阿犊捧起
茶碗咕噜咕噜猛喝。
  一大碗茶灌腹,阿犊歇口气才道:“那是顾兄不知道当贼的好处。”
  在正经世道里,当贼都不会有好下场,但在乱糟糟的世道里,当贼能发家致富,日子过得比面朝黄土,背朝
天的老百姓滋润多了。
  阿犊把陶盘里最后一块桃干吃掉,喝下第二碗茶,他站起身摸摸肚皮,惬意道:“顾兄,我去找师父啦。”
  茶釜里的茶水被他饮完,陶盘上的桃干被他吃尽。
  顾澹挥挥手,送走阿犊,他回屋拿工具,准备山上挖笋。挖笋的地方在村子附近,顾澹跟孙三娃父子约好同
去,不是独自一人。
  最近武铁匠没矿料打铁,家里断了收入,何况为赎自己还花去两千钱,顾澹认为武铁匠肯定是抓襟见肘,所
以他积极跟随村民採山货。
  太阳老大,头戴竹帽,扛着锄头,挑簸箕的顾澹,踏出残破的院门那刻,心里油然而生一份贫贱夫夫之感。
  村子东郊的那一片葱绿的竹林,顾澹再熟悉不过,他时常前往,往时僻静,今日则有些热闹,正是挖夏笋的
时节。
  顾澹以前也曾来这里挖过笋,但他缺乏经验,挖的笋往往太老。也就武铁匠不嫌弃,顾澹煮什么他吃什么,
按阿犊说法,笋硬得像在啃竹席。
  孙三娃父子挑笋,挖笋,顾澹在一旁学。
  孙岩见顾澹为人随和,特意停下教他识别什么样的竹笋正当食用,什么样的竹笋弃而不挖。
  经验之谈,道破就懂。
  顾澹挥锄刨笋,将一头新挖出的竹笋剥去外面那层硬笋壳,露出嫩黄笋肉,他以为孙三娃父子还在身旁,他
道:“三娃,这边有好几头新笋。”
  没听到孙三娃回应,反而是一个女声传来:“顾兄弟,岩叔和三娃往前头去了。”
  顾澹抬头一看,是英娘。
  英娘的装束和顾澹差不多,竹帽、锄头、簸箕,不同在于英娘的簸箕里已经装满竹笋。
  顾澹好些时日没见着她,在竹林里遇着她有些意外,他打声招呼:“英娘也来挖笋。”
  英娘点头,她去看顾澹簸箕里的竹笋,见里边还只有三头,她不假思索,当即拿出自己挖的两头大笋,往顾
澹那儿放。
  顾澹拦住说:“不用不用。”
  他一个大老爷们,怎好意思让一个姑娘家帮忙。顾澹把那两头竹笋还给英娘,跟她道谢,往时可没少吃她家
的东西。
  “奴家听闻顾兄弟手臂遭大兵打伤,今日可好些?”
  他穿着长袖衣服,看不清他手臂的伤,不过英娘听说他被军所的士兵用鞭子抽打,一定很疼。
  顾澹挽起袖子给英娘看,他道:“不要紧,是皮肉伤。”
  英娘看他手臂缠着布条,有药味,看不见伤情,不过从受伤到现在已经有几天,也许差不多要好了。
  想他上次才遭人又踢又打,幸好没在脸上留下伤痕,她喟然:“顾兄弟,是奴家连累你啊。”
  后来英娘或多多少听闻顾澹当时是为救她,才和她一起被山贼抓走,再说恐怕也是因为上次的事牵连,顾澹
才会被钱更夫卖往军所。毕竟,孙吉是钱更夫的外甥,而且到现在人还趴在床养伤。
  顾兄被卖往军所,还挨人鞭打,想想都觉得苦。
  “不不,真不是,英娘可别这么想。”顾澹直摆手,英娘真没亏欠他什么。
  此时竹林里只有他们两人,寂静得只有涛涛的竹风声,孙三娃父子不知上哪儿去,英娘看着顾澹欲言又止,
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小声问:“许多天来,奴家一直在想一件事。”
  顾澹被她看得心里发慌,小心翼翼道:“什么事?”
  果真是心里有鬼,都快藏不住。
  英娘用如编贝的牙齿咬住拇指,这是她思考时的一个习惯动作,她的明眸在顾澹面上观览,像似要从他神情
里瞧出端倪。
  英娘思索一番,斟酌着,最终还是没问出,她说:“没什么,顾兄弟,奴家回去了。”
  看英娘转身离去,顾澹舒口气,总觉像似要被她看破。
  也许英娘有过人的直觉,所以才会从山神庙那夜后,再不曾到武铁匠家。
  顾澹慢悠悠在竹林中挖笋,他左臂一使劲伤就会疼,只能慢慢来。当顾澹
  挖满一簸箕的竹笋,孙三娃父子挖的竹笋已经装满一大竹筐,三人结伴出竹林。
  头戴宽沿竹帽,挑着沉甸甸的簸箕,顾澹走在熟悉的竹林幽径上,心想的是脚下的路会蜿蜒延伸至武铁匠家。
  不知从何时起,他几乎要忘记这条竹径是他当初穿越之路,他已不再相信竹径的尽头,终有天会出现条现代
的柏油公路。
  然而有些事物就是如此,众里寻它千百度,总也寻不到,只会出现在蓦然回首间。
  顾澹挑担归家,将簸箕里的竹笋全都倒在井边,他束起袖子,提水哗啦啦倒入水盆,坐在水盆前剥笋壳。
  他真是挺勤快的,单着一只右手剥笋壳,他左手不能用劲,只能用它按住笋身,协助右手。
  武铁匠回来,正好看见井边勤勤恳恳干活的顾澹,此时他已经剖好笋片,端起装笋片的竹筛,准备回厨房煮
竹笋。
  武铁匠从顾澹手中接过竹筛,陪着顾澹进入厨房,顾澹问他:“在溪畔围木栏真得有用吗?”
  “有用,即便日后没有山贼,也能防范野兽。”
  把竹筛放在木架上,武铁匠坐到灶膛前生火,他瞧出来顾澹是要制作笋干。
  顾澹舀水入锅,说道:“我也过去帮忙吧。”他好歹也是孙钱村的一份子,虽然村民们普遍不认同。
  灶膛里的火已经生起,烟雾弥漫,武铁匠用火夹拨动引燃用的干草,让火势扩散,烟雾中只听他道:“你在
家呆着。”
  火势渐旺,把灶膛烧得通红,武铁匠扔下火夹起身,教顾澹如何煮笋,关键在于要往清水里加盐,用盐水煮
过的竹笋,制作成笋干才存储得久。
  顾澹觉得今日武铁匠像似有什么不对劲,因为他说得太细,手把手教。他以前不这样,他以前教顾澹东西,
会让顾澹多去做,多去想。
  煮过的竹笋晾在竹筛上,竹筛摆在院角落,水汽在炎热的午后无声蒸发。院门前,顾澹坐在门槛上,看武铁
匠修补一扇破门,武铁匠的木工活杠杠的,晚上他们就能紧闭院门了。
  武铁匠将修补好的院门装回去,再把两扇门关闭,严丝合缝。顾澹背靠着院门,心满意足:“自打院门被撞
坏,待在院中时,总觉得外头像似有人在窥视。”
  武铁匠高大的身体罩向顾澹,手臂放在顾澹腰侧,眉眼有笑意。青天白日下,有这堵门,顾澹由着他贴近,
夏日里两个劳作的人身上都有一股汗味,靠在一起相互不嫌弃。
  顾澹把头稍稍偏向武铁匠的脸,两人手臂交错,那姿势就像似要抱在一起,下一刻,就似要吻在一起。
  碰碰!
  有人在用力捶打院门,还在大声喊:“武铁匠在家吗?”
  顾澹迅速推开武铁匠,起身离开,武铁匠打开院门,见站在门外的是村民孙冬。此人平素没什么交情,他是
村正家的对门邻居。
  不同于孙冬的慌张,武铁匠淡然问:“什么事?”
  “村子里突然闯进来一帮官兵,村正让我喊你快些过去!”孙冬声音带颤,已经慌得六神无主。
  不怪他如此慌乱,本来因为征兵的事,关于抓壮丁的流言四起,眼下村里又突然闯入一群官兵,这是从未有
过的事情。
  “我这便过去。”武铁匠平静依旧,对于这批官兵的到来,他早有意料。
  眼看武铁匠就要离去,顾澹抓住武铁匠手臂,神情焦虑。眼下不清楚那些官兵是来做什么,总觉得不是什么
好事。
  “我去去就回。”
  武铁匠拉开顾澹的手,跟着孙冬离去。
  顾澹站在门口看他们的身影远去,怔忡不安,想跟上,又怕添麻烦,这一天天各种情况,就不能让人过几天
安稳日子。
  官兵的到来,使得孙钱村在桃花溪畔围木栏的村民顿作鸟兽散,家家户户恐慌不已,怕家中的顶梁柱被拉壮
丁,抓去战场丢性命。
  下至十五岁,上至六十岁的男性村民纷纷躲藏起来,连阿犊都躲在林丛,不敢回家看看。如果阿犊回家,以
他认人的本事,他会发现这批官兵的头头长得特别眼熟,正是前些日子拿口军刀,来武铁匠家捣乱的高个男子。
  武铁匠迈进村正家院门,见院中有十数名甲胄锃亮的老兵,昭戚正与村正交谈,村正见武铁匠进来,忙引荐:
“昭校尉,这位就是武郎君,要进山剿贼,他能领路。”
  昭戚神色严肃,颔首而已,他早被武铁匠叮嘱过,在村人面前,只当不认识他。
  昭戚对村正谎称,石龙寨杀掠的罪行被县官上报,层层报至杨使君那里,杨使君派遣他来剿贼。
  村正其实半信半疑,他是个基层老干部,非常清楚官府的做派,眼下正要打仗呢,哪有心思管到小小东县里
一个山寨的山贼。
  不过官兵肯来剿贼,村正已经喜出望外,不管这些官兵是谁请来的,都是天降的喜讯。
  村正激动地将武铁匠唤来,要说熟悉石龙寨的路,并且进出过石龙寨的人,整个村子非武铁匠莫属。
  昭戚就在村正家中,与村正还有武铁匠商议剿贼的事。
  村正道:“这事不可声张,就怕有人通风报信。石龙寨在附近乡里安插有眼线,但凡有风吹草动,曹寨主都
知道。”
  “昭校尉可以对外声称是来征兵,暂时驻扎在东县。等到攻打石龙寨那日,再将军队调来桃花溪畔,再对外
声张。”武铁匠像似帮着出谋划策,实则他这是命令,他问:“昭校尉觉得如何?”
  昭戚摆出派头,稍作思虑样,说道:“此计可行。”
  三人又将攻打石龙寨的日子定下,接着昭戚便就告辞,唤走他的随从,大摇大摆离开了村正家。
  恭敬将昭戚送走后,村正返回自家院中,仍感到不可思议,他跟武铁匠说:“老朽看他带来的兵,都是郡里
的精兵。”
  “他堂堂一个校尉,怎么可能有假,难道是上天要拯救我东县的百姓,使得杨使君发了慈悲。”村正一脸激
动,他可是把这天盼来了。
  武铁匠平静道:“石龙寨为害县中百姓多年,早该有今日。”
  “正好能报了药叟和庙祝的仇,自药叟死后,他家老妪日夜啼哭。”村正说着说着,忽然看向武铁匠,他有
一个念头,但太过离奇,以致他摇了摇头,又将这念头抹去。
  五年前见到武铁匠时,村正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从武铁匠牵的战马,携带的用麻布袋裹缠的兵器,村正就
知道他是个武官。
  这么多年了,对于武铁匠的过往,村正还是不清楚。
  武铁匠从村正家离开,返回位于村子东郊的家,此时天色已黑,武铁匠脚步走得很快,他进入自家院中,见
屋里有灯火,他的脚步才放慢。
  顾澹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忙问他:“村正找你有什么事?那些官兵来咱们村要做什么?”
  武铁匠搭着顾澹的肩,与他一同回屋,边走边说:“不必恐慌,进屋谈。”
  夜深,两人同床,屋中灯火熄灭,眼前昏暗,窗外只一轮暗淡的月。武铁匠的手臂搁在顾澹的腰上,他侧身
躺着,平躺睡的顾澹像在他怀里。
  两人都没睡,顾澹虽然很倦乏,但他还不想睡,他问武铁匠:“明春,我们种点粮食吧,你会种稻子和大豆
吗?”
  既然石龙寨要被解决了,那么以后的生活,稍稍有点,只有一点点,让人期待了。
  武铁匠起先没有回答,顾澹又问,他才说:“我是个武夫,不懂农事。”
  “就知道你不会。”顾澹嫌弃他,接着顾澹说:“我去学,我种田,你打铁。”
  武铁匠突然起身,压向顾澹,顾澹推他肩,说道:“还来?你体力好,可我骨头都快散了。”
  “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你好好听。”
  “你说。”武铁匠搂着顾澹。
  “我一直是个黑户人口也不行,下回要是再被人抓逃户,又得花钱赎回。”顾澹是真心疼钱,他道:“唉我
大概回不去了,还能怎么办,只能去弄个户口。该服徭役服徭役,该服兵役嘛,我努力挣钱雇个人替我去。”
  武铁匠摸着顾澹耳边为汗水浸湿,未干的发,那动作像在摸顾澹的脸庞,他沉声:“未必回不去,能来就能
回,理当如此。”
  顾澹拨开武铁匠的手,他道:“穿越这种事没有逻辑可言。”过了一会,他脸贴在自家的手臂上,像似在想
着什么。
  武铁匠摸着顾澹的头,手指梳理他的长发,武铁匠似有心事,默声不语。

第 22 章
  顾澹在炖鸡肉,鸡栏里的鸡-1,武铁匠还未进院门,就闻到香味,武铁匠家不常杀鸡。
  武铁匠走到厨房里头,见顾澹在灶前,他掀开锅,用汤勺试了拭味道。
  顾澹头都没回,听声就知道是武铁匠,他问:“怎么去那么久?”
  “和村正聊了一会。”
  武铁匠凑到顾澹身边,顾澹把汤勺递到他唇边,武铁匠尝了一口,说:“老远就闻到香气。”
  顾澹熄掉灶膛里的火,让陶釜里的鸡肉再闷上会,而后才盛上两碗,搁在灶台上。武铁匠把两碗鸡肉给端到
院中的木案上,他一碗,顾澹一碗,两人面对面坐着吃。
  顾澹小口呷汤,有些烫,他放下碗,抬起头道:“村正和官兵约好时间了吗?”
  武铁匠道:“明日卯时。”
  “不是有官兵在,干么还要你们一起去?”顾澹昨天才知道官兵进山剿贼,武铁匠也要随同,一同跟随的还
有阿犊和屠户等孙钱村的青壮村民。
  武铁匠道:“需有人带路。”
  顾澹不再问什么,他低头拿着羹勺舀汤喝,热气扑着他的脸,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傍晚,武铁匠扛着一把铲子往屋外走,顾澹跟上,很是好奇,问他:“你这是要上哪去?”
  武铁匠携带的铲子,那是把打铁作坊里铲煤炭、木炭的铲子。
  “去后山。”
  武铁匠说出一个出乎顾澹意料的地方。
  后山草茂蛇多,顾澹留心脚下,尽量跟上武铁匠的脚步,他道:“官兵怎么突然要攻打石龙寨?我听阿犊说,
以前好几个村子凑钱想请县尉剿贼,都还不肯来。”
  早先顾澹并不在意官兵为什么突然要进山剿贼,但自从他知道武铁匠被要求带路后,他就很在意了。
  武铁匠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进,如履平地,他走得很快,看顾澹落在下面,他止步等候。
  武铁匠自然是听到顾澹说的话,不过他没回复。
  顾澹攀爬山坡,抓住武铁匠递出的手,借力往上蹬,他问:“我刚跟你说话,听见了吗?”
  “听着。”
  武铁匠毫不费劲将顾澹拽着往上提,两人已经站在山腰上,天边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四周草叶沙沙作响。
  山野的一切皆为晚霞渲染,天地间苍茫,仿佛只有他们两人。
  “百寿。”顾澹唤身边人,自打知道武铁匠要参与对石龙寨的征讨,他就心神不宁,他问:“你当那么多年
铁匠,还记得怎么打仗吗?”
  可别被人给杀死了,活生生一人去,归来变成一具尸体。
  “记得。”武铁匠踏平跟前齐膝的杂草,压出一条路出来。
  夕阳似血,染红山坡上的草木,他脚下的一条路,恍惚是条血路。曾经浴血作战,曾经九死一生,只要刀握
在手,杀戮的感觉自然而然袭来,记忆立即会被唤醒。
  两人不再说话,武铁匠在草丛里寻找马坟,荒草丛几乎要埋没一切,凭着记忆,他还是很快找到。
  武铁匠拿出铁铲,在马坟的左侧一铲一铲挖土,他神色静穆,他这是亲手掘出自己埋葬的过往。
  顾澹看着,期待又紧张,他不清楚会挖出来什么,他自言自语:“你该不会是把一箱财宝埋在爱马身旁,给
爱马殉葬?”
  沙土被铲走,挖至半人高的深度,还真是露出箱子的一角,武铁匠扔掉铁铲,把箱子扒出。
  长方形的大木箱,看着很沉重,武铁匠把箱子从土坑里扛出,放在地面。
  顾澹立马凑过身去,看武铁匠开箱,箱盖缓缓打开,露出箱中物品,竟是一堆兵器。顾澹未能意料到,但埋
的是兵器却又十分合理,顾澹想起武铁匠家中的那柄漂亮的长刀。
  他曾经问过武铁匠那是什么刀,武铁匠说叫横刀,是正规军常备的一种武器。
  武铁匠从木箱里取出一件比成年男子个头还高的长柄大刀,他沉默不语,用布擦拭刀身,动作专注,他对这
件武器似乎有着特殊的情感。
  这刀厚实而颀长,刀刃部分宽且利,远超任何兵器,刀身精铁打造,熠熠生辉。
  顾澹看傻了,他从未见过这种武器,它那骇人的长刃,令人惊诧的厚重感,浑身上下充斥着杀戮之气,它的
用途到底是什么?
  擦拭刀刃的武铁匠有着冷峻的神情,眸子里没有一丁点情感,顾澹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
  顾澹感到很陌生,武铁匠从未绽露过他的另一面,或许,这才是他曾经真实的一面。
  他毕竟曾经是个戎马征战的武将,五年前年仅二十一岁的他就已经是一位郎将,他参加过多少场战争?他或
许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
  顾澹蹲在武铁匠身旁,小声问:“这是什么刀?”
  “陌刀。”武铁匠道出一个顾澹似耳熟又陌生的称呼。
  “一定很沉,为什么要做成这样?又长又重,能挥动它的人很少吧?”
  “是不多。”
  “它有什么用途?砍人用吗?”顾澹像似问了个很蠢的问题,军刀当然是用来砍人,可砍人需要这么长,这
么厚重吗?
  武铁匠停下擦拭动作,许久才道:“砍人也砍马。”
  顾澹一个生活在太平年代的人,很难想象战争的场面,尤其他还是个不喜欢历史读物的人。
  他做起思考,一副费解的模样。
  “能用来救急,当彼方骑兵突进己方军阵,己方即将大溃时,会出动陌刀手稳住阵脚。”
  武铁匠做极简略的解说,其实陌刀手的作用不仅如此,他们同时也担负保护统帅职责,是大军的最后一道屏
障。
  “你是说用这刀劈砍冲锋陷阵的骑兵?”顾澹惊愕地瞪大眼睛,随后怔忡地望向武铁匠,可对方只给他一个
淡定的背影。
  难怪刀刃要做得那么长,那是要连人带马一起砍断,该是怎样危险至极又血腥无比的情景。
  武铁匠不再说什么,他不那么想告诉顾澹战场上的事。
  顾澹震惊许久,随后稍稍收拾心绪,他也不想问得详细,他探身看木箱里的其他兵器,有两样他叫得出名字,
一样是□□,一样是弓箭。
  除去陌刀、□□和弓箭外,箱中还有一把刀,很精致的刀,顾澹将它拿起,愣愣地想要将刀拔出,武铁匠忽
地按住他的手,沉声道:“小心,别割伤手。”
  顾澹内心一阵紧张,但他为一种情绪所支配,像似要证明自己并不畏惧那般,他仍握住刀柄,试着拔出刀刃。
刀鞘很紧,刀身很沉,顾澹费力才拔出,一时寒光四射。
  顾澹发出惊叹声,掩埋五年,竟还是如此锋利,他看着映在刀刃上自己的脸,他着魔般伸出手指去碰触,当
即一滴血落在刀刃上。
  愕然地放下刀,顾澹举着自己的手指呆呆看,指尖被割伤,伤口在往外渗血。
  张嘴将手指含住,顾澹皱眉,他终于真切意识到这些东西,这一箱的东西,都是打仗用的。
  他仿佛看到当年武铁匠丢弃郎将官职,牵着他的爱马越影远走他乡,马背上托着各式武器,如同背负着他沉
重的往昔。
  想象他在战场上砍倒驰骋而来的敌骑,血沫飞舞,血雨浇注,他冰寒的铁甲染上猩红的雨点,他的模样狰狞
似恶鬼般。
  顾澹的伤指被武铁匠拉到跟前看,它沾着口水,血还在不停地从细长的伤口往外冒。武铁匠从身旁扯过一片
叶子,用叶子裹住伤口,他抓握顾澹的手很暖,他对顾澹说:“按住。”
  顾澹乖乖地按住受伤的手指,为一种惆怅而失落的情绪支配,他多希望武铁匠没将这些东西挖出,多希望他
只是个铁匠。
  哪怕很多事情,武铁匠从不告诉他,可顾澹不傻。
  那两个寻找武铁匠的人,还会来找他,战争已经一触即发,武铁匠恐怕很难再在孙钱村住下,过着隐居生活。
  武铁匠把武器放回木箱,他扛起箱子,沿来时路回走,此时天边一轮淡淡的月升起,太阳已经沉沦。
  撕掉粘在手指的叶子,割伤的刀口已不再流血,顾澹把伤指藏进手心,他望着前方渐行渐远的武铁匠,将自
己的脚步加快。
  顾澹追了上去,而武铁匠也正回头看他,等他,两人相伴一起走。
  夕阳正没入坡地的草丛,四周静寂,只有晚风呜咽。
  夜里,武铁匠在屋檐下磨刀,顾澹待在寝室里,他漫不经心地折叠晾干的衣物,这些衣物有顾澹自己的,也
有武铁匠的。
  顾澹本不想出屋看磨刀的武铁匠,但他等武铁匠等了好久,好久。霍霍的磨刀声,那是刀刃贴着砺石研磨的
声音,那是刀刃被打磨得更锋利的声音,那是战斗的前奏曲。
  顾澹在房中终于再听不下去,他举着油灯出屋,对武铁匠道:“百寿,你明日把官兵带到寨门前,能不能就
独自回家?别参与战斗。”
  武铁匠抬头看顾澹一眼,低头继续磨刀,他神情专注,他的手指贴住刃身,打磨刀刃的手法相当娴熟。
  自己叫来的官兵,当然是要自己指挥,哪有不去的道理。
  顾澹把油灯放在地上,他来到武铁匠身边,他张开双臂从背后搂住武铁匠,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做。
  脸贴在武铁匠温暖的背上,顾澹用极小的声音说:“你可别死呀。”
  武铁匠身影一怔,他停下磨刀的动作,回过头,诧道:“你这是?”
  顾澹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现代人,从没见过烽火,厮杀,光是想象就令人畏惧。看武铁匠不停在磨刀,他
是真得觉得明早武铁匠跟随官兵进山,可能就回不来了。
  “我看起来像似明日就要死的人吗?”武铁匠哑笑,他的手摸向顾澹搂他腰身的手臂。
  就几个山贼而已,不至于。
  虽然很少表露出依恋之情的顾澹,突然这么将他抱住,他还挺受用。
  以武铁匠对顾澹的了解,顾澹不是个脆弱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举止,显然他真得很忧心。
  “石龙寨全寨也就百来人,能作战的大概五六十人,这帮山贼装备粗陋,武艺堪忧。官兵有三百人,都是上
过战场的老兵,跟朝廷正规军都打过仗,何况是几个小毛贼。明早上山打一战,隔日午时我就能回来。”
  武铁匠既然借兵剿石龙寨,肯定是要一劳永逸,以绝后患。

第 23 章
  院中寂静,灯火昏黄,磨刀声时断时续,武铁匠忙于手中事,顾澹跟在一旁。
  顾澹静默不语看着,像似在想着什么。
  武铁匠道:“你先回屋睡,我一会进去。”
  顾澹看向武铁匠正在打磨的刀,这把就是白日割伤他手指头的刀,武铁匠说过这叫障刀,顾澹问:“你说杀
山贼不难,那你干么一整晚都在磨刀?”
  还一把接一把,杀山贼需要这么多种刀吗?
  武铁匠正在将经过磨砺的刀擦亮,他手指夹住刀刃,拿起细细地看,听到顾澹的话,他动作一滞,随后,他
缓缓道:“磨这些刀,日后有用。”
  顾澹本来背光坐着,听到武铁匠的话后,他转身去拿地上的油灯,他的手指不听使唤,勾了两下才勾住灯盏。
  骤然站起身,顾澹捧着油灯,径自往屋里走去。
  走至寝室,顾澹用力将房门关上,他感觉犹如心口被人猛击一拳,沉闷得喘不上气。
  武铁匠挖出的那些刀,都是军刀,尤其那把叫陌刀的刀,那绝对是特殊兵种的武器,普通战斗根本用不上。
  武铁匠说日后用得上,看来他参与对石龙寨的征讨后,极可能是要去打仗了。否则他有一柄横刀可以使用,
他根本无需将掩埋了五年的武器全部挖出。
  当初他埋葬这些东西,埋得那么深,和死去的战马一并掩埋,明显是不打算再用它们,而今却一一挖出,用
砺石磨利。
  武铁匠放下手中的障刀,他慢慢擦了擦手,站起身,他高大的身影笼在月色里,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他的
脚步踟躇,他进屋找顾澹。
  顾澹躺在床上,身体背对着门,他听到武铁匠推开房门,进来的脚步声,他干脆把被子拉上去蒙头,看都不
看他。
  武铁匠坐在顾澹床沿,见他将自己裹成蚕茧,知道他不想搭理。
  油灯放得较远,床边几乎照不上,昏暗中,武铁匠伟岸的身影如山般沉寂,而顾澹躺着,拉被的手搁在额上。
  本来武铁匠没打算这么快告诉顾澹,即使他们相处的时日着实不多了。无论一年前,这人是因为什么样的缘
故来到他身边,而今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一根软肋。
  顾澹蒙着头,但知道武铁匠一直坐在他身旁没离开,他此时特别不想看到武铁匠那张脸。
  顾澹不知道自己会如此难过,要是在更早之前,他还只是馋这混账身体那会,分离会来得更容易些。
  武铁匠拾起顾澹露在被外的一束发,指腹摩挲他柔软的发丝,顾澹倏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把自己的发丝收走,
碰都不让他碰。
  武铁匠想,看来他果然是知道了,而且正在生闷气。
  武铁匠试探地贴靠顾澹,他隔着一层薄薄的被子,揽住顾澹,他的双臂逐渐收拢,将顾澹整个搂住。
  “走开。”顾澹带着恼意,他用手去肘武铁匠。
  武铁匠那身板像块石头,他不主动移开,顾澹推不动,只能听他说:“我原先想等打完石龙寨回来,再告诉
你。”
  武铁匠做了解释,但顾澹没有再吱声。
  顾澹蒙住头,看不到他的模样,只能看个脸轮廓,武铁匠的手正要摸向顾澹的脸,这时顾澹突然扯开了被子。
  本来是在怄气,但被子闷得顾澹气短,他拉开被子一角呼吸,当即对上武铁匠那张伏低的脸。顾澹觉得自己
没必要如此,他把被子扯低,露出一颗脑袋来。
  顾澹干脆坐起身子,瞪着眼看武铁匠,好一会儿,他才说:“你要加入武忠镇的军队,和朝廷的兵打仗
吗?”
  眼下武忠镇正在征兵,而且上回那个来找武铁匠的校尉,也是武忠镇的。
  武铁匠道:“是。”
  “怎么突然要去打仗,和你那位故人有关吗?”顾澹记得校尉昭戚曾说过,他是受武铁匠的故人差遣,才来
寻找武铁匠。
  “有些关系。”武铁匠回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你故人手里,所以才要给他效力?”顾澹只能胡乱猜测,毕竟武铁匠把刀具都埋
掉了,告别戎马生涯也有五年。
  武铁挨着顾澹坐着,他道:“那倒不是,等我打完石龙寨回来,我再和你细说。”
  武铁匠的往事挺复杂,不是三言两句能说清,此时让他道来,一时也不知从何谈起,再说夜也深了。
  仔细想想,对于武铁匠的过往,顾澹了解得很少,当然武铁匠以前也不爱讲,不爱提。
  顾澹拉来块枕头,重新躺下,还把被子盖上,武铁匠就在他身旁,他被子没分一丁点给武铁匠。
  “我要睡了,你把灯吹灭。”顾澹感到有些疲意,他想入睡,夜也深了。
  问得再清楚也无济于事,武铁匠自己已经做出决定。
  他们又没搞过什么山盟海誓,只是凑在一起过活。
  武铁匠将灯熄灭,他回到顾澹身边卧下,手臂搂着他。
  顾澹侧着身背对,他闭着眼想睡,然而睡不着,但他没动弹,仿佛睡去。
  床动了下,是武铁匠起身,他正要下床,到他自己的床上去。明早卯时,武铁匠就要随官兵进山攻打石龙寨,
得早起。
  武铁匠觉得手臂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是顾澹,四周没有照明,月光很有限,顾澹不吭声。
  武铁匠转身抱住顾澹,顾澹的双臂也搂上武铁匠的背,武铁匠问他:“消气了?”
  顾澹说:“没有。”
  武铁匠低头亲顾澹。
  两人相拥入眠,这夜很短,凌晨武铁匠就得起来,顾澹没怎么睡,武铁匠应该也是。
  武铁匠天未明就随讨伐石龙寨的官兵走了,官兵到来时,顾澹在院门送行。
  顾澹见阿犊在官兵里头,阿犊穿件破旧而不合身的皮甲,可能是他爹的,手里拿柄大刀,兴致勃勃。
  “顾兄,我和师父这就去杀贼,你别太担心,我们很快就回来。”阿犊挥动手中的大刀,火把的光照亮他稍
显稚气的脸庞。
  和阿犊一起的还有屠户,另外有三名村中的青壮,他们都要随同官兵进山杀贼。
  顾澹哪会不担心,武铁匠好歹有些武艺,阿犊光凭一腔热血,他叮嘱:“你跟在你师父身后,别逞英雄只顾
着往前冲,把脑袋给丢了。”
  阿犊嫌这话晦气,急道:“顾兄别胡说!我还想活着回来,吃顾兄烤的羊肉饼。”
  看来他还是怕死的,怕死多半不会像个愣头青一样往刀海里钻,能保命。
  顾澹望向武铁匠,他身上穿着布衣,没有甲胄,他正从屠户那儿取来头盔和一身旧甲衣穿上。
  那是屠户家的物品,屠户年轻时穿的甲胄,武铁匠穿起来还算合身。
  武铁匠熟练的系扣甲衣,将一把横刀挂在腰间,抬头与顾澹对视一眼,如同在道我走了。
  顾澹颔首,没说什么,心里仍有些恼他。
  恼火他嘴巴如此密实,也恼火自己如此在意。
  目送官兵离去,顾澹不经意间注意到领兵的武将,觉得此人很有些眼熟。顾澹看他,而他也正在认真地打量
顾澹,顾澹有些莫名。
  思索许久,顾澹想起这人像谁了。
  这人不就是前段时间,拿把大刀到武铁匠家捣乱的男子嘛,他就是校尉昭戚。
  被蒙在鼓里许久的顾澹顿时恍然,枉费自己为武铁匠如此担心,怕官兵差遣他做前锋,拿他去挡山贼的刀。
  此时官兵早走远了,在密麻的军队里边,甚至觅不见武铁匠的身影。
  难怪从不管山贼的官兵会突然要进山剿贼,难怪带兵的武官还指名道姓要他带路,这支官兵分明就是武铁匠
叫来的。
  武铁匠走后,顾澹独自在家忙活,他一天要干的农活不少,进菜园浇水拔草,喂鸡喂猪,一个早上很快过去。
  得闲下来,顾澹坐在屋前晒太阳,面对寂寥的院子,眉目虚空,呆呆想着事。
  顾澹难得想捋捋他和武铁匠的关系,一年前他穿越到孙钱村,武铁匠缺人烧饭洗衣服,把他捡回去,两人相
处得不错,后来还睡到一块。
  武铁匠本就是个郎将,而今身份暴露,剿灭石龙寨后,他应该就会随军队离开孙钱村。
  想到分离,顾澹就觉得堵心,搁以前,他断然想不到自己有天会舍不得。
  多想无益,想它作甚。
  顾澹将在脚边转悠的黄花鱼抱起,拉张竹椅躺卧,在树荫下乘凉,撸猫。
  院中寂静,心中空荡,顾澹不知不觉回忆起他的现代生活。
  顾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不合,后来父母离异,顾澹跟着母亲生活,顾澹本想自此生活会平静些,但并没有。
母亲的争吵对象从丈夫换成男友,生活一向烦闷,令顾澹想到外头透气。
  每到学校放假,顾澹就不想在家待着,他会出去旅游,去骑游。旅程上民俗迥异,山野开阔,令人身心宽畅。
  去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也没有人来烦他。
  然后他就如愿了(狗头.jpg)。
  哪怕父母都不大靠谱,离家这一年,顾澹还是有些想他们。想母亲偶尔的关心,还有她对自己的宽纵;想父
亲关心很少,但也有求必应,放寒暑假,逢年过节发大红包,让他想买什么买什么。
  这一日,不少村民从院门外的村路经过,时不时传来奔跑声,呼朋引伴声,他们都是去围观官兵剿贼的。
  当然机智的村民自然不敢去山寨前旁观,刀箭无情,容易没命伤身,他们聚集在桃花溪畔等候消息。自有那
么几个胆肥的村民跑去前头探看,然后跑回来及时禀报战况。
  为官兵进山剿石龙寨这事,村民无不是喜洋洋,如过节般。
  午后,顾澹听到外头有孙三娃与人说话的声音,他打开院门,喊住孙三娃,说一同去。
  顾澹把院门落锁,跟上孙三娃,一起前往桃花溪畔。
  孙三娃和伙伴一路都在兴高采烈地谈论官兵,对他们这些半大的孩子而言,官兵一向令人畏惧,但今日却觉
得他们威风凛凛,十分气派。

第 24 章
  来到桃花溪畔,见场面甚是混乱,邻近好几个村子的村民都来了,人头攒动,几无落脚的地方。
  顾澹没跟着孙三娃往人堆里挤,此时人们议论纷纷,说官兵已经抵达石龙寨,后续的还不清楚,都在等待前
方打探战况的村民回来。
  顾澹找处人少,能歇脚的地方坐,他看到溪畔的一块大青石,他挽着裤筒,脱去鞋子,把鞋子拿在手上,避
免被溪水打湿。
  爬上大青石,坐在上头,看着远处攒动的人头,听着嘁嘁喳喳的交谈声,此刻,顾澹心里倒是很平静。
  莫名还有种游离感。
  顾澹不认识绝大部分村民,除去武铁匠和阿犊等几个相熟的人外,孙钱村的村民,对他而言普遍陌生,也不
存在多少交集。
  溪畔流水潺潺,芦苇摇曳,静心的话,还能听到水声和风声。坐在青石上的顾澹仿佛一位思考人生的修道者,
他在胡乱想着,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时空,这座村子。
  在同个时空里,有无数的村子,无数的铁匠,为什么偏偏是孙钱村?又为何偏偏是武百寿?
  再想下去怕是要傻,顾澹拍了下自己的头,决定不钻牛角尖,他本是个洒脱的人。
  “顾兄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顾澹回头一看,是英娘。
  屠户参与官兵的行动,所以英娘和顾澹一样,也来溪畔等候消息。英娘远远地见顾澹一人坐在大青石那边,
就朝他走来,在桃花溪畔觅见顾澹的身影,她显得很高兴。
  大抵有一种同为剿贼义士的亲属,惺惺相怜之感。
  顾澹提鞋从青石上跳下,光脚踩在光滑、湿润的鹅卵石上,他朝英娘走去,他道:“我过来瞧瞧,我刚听人
说官兵已经在攻打山寨。”
  顾澹来到英娘身旁,他弯身穿鞋,边穿边说:“要是今日能攻下石龙寨,明日跟随官兵同去的村民,应该就
能回来了。武铁匠说,官兵和朝廷正规军都打过仗,山贼不是他们的对手。”
  英娘原本挺担忧,听到顾澹这话,她露出笑脸,合掌道:“菩萨保佑阿父和大家都能平安回来。”
  她向神明祈祷着,颇为虔诚。
  看来而今在英娘心里头,已经没有武铁匠的位置了,他成为“大家”中的一员。
  顾澹不信佛,但他心里也有同样的期许。
  五年前,阿犊曾遭到山贼绑架,他被山贼带上石龙寨,在寨中住了几天,他对山寨内部比较熟悉,由此阿犊
和武铁匠都是官兵的领路人。
  跟随官兵去剿贼,阿犊一路紧张又激动,话滔滔不绝,以致等官兵在石龙寨外面开始驻扎时,他才留意到那
个带兵的昭校尉,长得十分眼熟。
  个头挺高,走动时,一边肩膀稍稍有些斜,浓眉大眼的,很有辨识度。
  阿犊偷瞄昭戚两眼,越发确定就是那日拿刀到他师父家捣乱的人。
  他居然是个校尉?
  而且还是他带兵前来攻打石龙寨!
  师父知道吗?
  阿犊心惊,忙去看他师父,却见师父神情淡定,正与昭校尉在交谈,而且是他师父在说,昭校尉在听。
  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哪怕是再迟钝的阿犊,渐渐也有些想明白,看来师父以前还真得是个武将,他与这
名校尉相识。
  “是我师父叫官兵来剿贼,是我师父把他们叫来!”
  阿犊一时骄傲无比,急于分享,连忙扯住从身旁走过的屠户,跟他宣称。
  屠户像看个傻子那样看阿犊,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连县里的捕役都使唤不动,还能使唤三百官兵。
  “真得,那个昭校尉我之前见过他!”
  阿犊强调所言属实,声儿挺大,一同前来的村民都朝他望去,然而没人相信。
  屠户拍阿犊脑门,像要给他驱邪般,道:“你是梦里见到吧。”
  气得阿犊捂住头,再不肯理他,转身找其他村民说去。
  当然阿犊的话没人信,村民都觉得他吹牛。武铁匠要真是个郎将,哪会待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儿打铁,过着
和他们一样的苦日子。
  石龙寨垒石为基,伐木做栏,山寨密实,仅有一门供出入。
  这样的山寨,在疏于训练,装备弊陋,还贪生怕死的县卒看来,易守难攻。对上过战场,攻打过城池的老兵
看来,石龙寨不就是用木头围起的一堆东西,简直一推就倒。
  昭戚按照武铁匠的部署,指挥士兵直接从正门攻打,简单粗暴,不玩花的,冲开大门便是。
  不说官兵在兵力上远压石龙寨,何况这帮老兵的铠甲坚固,杀伐征战多时,被调来剿山贼,简直大材小用,
杀鸡用了牛刀。
  战鼓擂起,士兵一涌而上,冲击石龙寨的大门,山贼从山寨箭塔射下的箭雨,撞在他们的铁胄兜鍪上,铛铛
作响,仿佛是在给他们挠痒痒。
  突然遭遇官兵攻打,山贼仓皇应战,人心慌乱,何况见到来征讨他们的,竟然是装备精锐的正规军,山贼个
个更是慌得像无头苍蝇。
  在攻城槌的撞击下,山寨厚实的大门“轰隆”一声倒塌,木屑飞舞,门后的山贼抱头鼠窜,你推我挤,奋力
往后头奔逃,甚至相互踩踏。
  此时太阳尚烈,士兵鱼贯穿过山寨大门,进入寨中,他们的刀胄明耀耀,亮得人晃眼。
  阿犊壮着胆子,跟随第一批士兵冲进山寨,他挥着大刀,撵着山贼。他还是很机智的,看到山贼兵败如山倒,
他才英勇上前,要不他牢记叮嘱,一直跟在士兵后头。
  来到寨中的练武场,四周开阔,阿犊想在官兵里头找寻师父的身影,找来找去,只看到屠户。
  阿犊把刀收起,激动地问屠户:“屠户,你看到我师父了吗?”
  屠户追赶一个逃得慢的山贼,他还没碰着手,那个山贼就被名士兵一拳打晕,屠户正有些扼腕,听阿犊问他,
他回道:“没瞧着。”
  阿犊并不知道他师父在山寨外面,并没有参与战斗。
  在一处高地上,武铁匠与昭戚观战,树荫遮日,两人悠闲得很。
  从没见过这种阵势的阿犊,心情激动,他年轻朝气,热血沸腾。对见多了战争的老将而言,这样一场实力悬
殊的讨伐战,平淡无奇,胜负早已定局。
  山寨的大门被攻破,石龙寨里头的山贼顿时失去抵抗,大多数束手就擒,毕竟发现来抓他们的官兵,是一群
装备精良,雷厉风行的士兵都惊呆了。
  即便有零星的抵抗,在一众士兵面前也掀不起浪,后来清点山贼的时候,发现石龙寨所谓的六虎,除去前段
时间被武铁匠擒拿的曹六郎外,其余五人,在这场攻寨战中非死即俘,无一逃脱。
  石龙寨的寨主曹锦坐在他的虎皮大椅上,颓然如一只被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双腿瘫软,被士兵架起,
拿绳索捆了。
  山寨的聚义堂里,众贼被擒,地上是倒塌的武器架,横七竖八的刀枪棍棒,还有狼藉的酒菜。
  官兵攻寨前夕,曹锦就听到了点风声,但他没跑路,他觉得自己能赢。
  近来山寨铸造不少兵器,寨民又增加许多,曹寨主野心膨胀,正做着土皇帝梦,压根不愿梦醒。
  说来在几年前,县令曾经召集县卒、民兵,前去攻打石龙寨,不过连寨门都没摸到,好不容易拉扯起来的队
伍就溃散了。
  那真是帮怂货,还没开打就跑得差不多,寨主曹锦相当瞧不上,也自此长了山贼的威风。
  曹锦压根想不到,这趟派来攻打山寨的官兵,是正儿八经的官兵,不注水。曹锦正在和兄弟们吃着大肉,喝
着酒,突然从天而降支神兵,眨眼功夫,就把他给收拾了。
  攻下石龙寨后,昭戚和武铁匠进入练武场,抓住的山贼,都押在练武场里。
  昭戚靠在张椅子上,扫视在场的山寨成员,他遵循武铁匠的要求,让士兵将抓获的人分成两组。
  一组是被山贼抓上山寨的人,如妇女、孩子,被山寨奴役的人,如挑水夫、铁匠、砍柴的之类;另一组则是
纯粹的山贼了。
  盘问一番,该放的放,该缚的缚。
  阿犊和屠户从一干俘虏中,认出他们村打更的钱更夫,屠户手劲大,单手将他从人堆里拎出来。
  钱更夫早已经吓破了胆,瘫在地上瑟瑟发抖,他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四周都是威风凛凛的士兵,明晃晃的刀枪,又见武铁匠就在率领官兵的将领身旁,可真是报应不爽。
  阿犊拍钱更夫的脸,给他回个魂,问他:“还想当山贼吗?还敢卖我家顾兄吗?”
  桃花溪畔已经热闹了一天,深夜,村民在溪畔燃起篝火,火光通明,人声鼎沸。
  去前方打探消息的村民返回,带来捷报,说官兵已经攻入石龙寨,擒获了一众山贼,包括山贼头子。
  顾澹用力挤进人堆里,想跟报信人询问,就听那报信人大声跟村正禀报,说跟随官兵同去的村民都活着,没
人受伤,他们明儿会跟随官兵回来。
  武铁匠自然也是无恙,顾澹舒口气,他终于可以回家睡觉了。
  其实根本就不必为武铁匠担心,以他的武艺足以自保,但打仗毕竟是危险的事,怕有个闪失。
  顾澹跟着返村的村民离开溪畔,蹭他们的火把照路,顾澹和这几个村民不熟,不过村民都认识他。
  走至武铁匠家的院门前,顾澹准备开门,一位村民拿着火把过来照明,顾澹认出他是村正对门的邻居孙冬。
  前些日,官兵进村,村民震惊,以为是来拉壮丁的。村正弄明白是要剿贼,让孙冬跑来武铁匠家通报。当时,
孙冬过来喊武铁匠的时候,顾澹也在,孙冬和顾澹算是打过照面的。
  顾澹开门锁,孙冬举火去照,他欣喜道:“顾兄弟,往后咱们再不用怕石龙寨的山贼了!”
  何止是他,自捷报传来,村民们都喜不自胜。
  “那倒是!”顾澹忧喜参半。
  喜的是石龙寨山贼被剿灭,忧的是武铁匠会跟随官兵离开。
  顾澹打开院门,进入院中,孙冬问要不要给他照个火,让他去厨房点盏油灯,顾澹道谢,说不用。
  这人真是个热心肠。
  关好院门,落栓,顾澹借着月色进厨房,摸黑把灯点上。拿着油灯,从厨房出来,顾澹见门外的孙冬已经走
了。
  顾澹举着灯火,把院子扫视,偌大的院子,空寂无边。
  转身往屋里头去,屋中寂静无人声,觉得寂寥。顾澹想,往后这样一个人的生活,将是常态,还是得早些习
惯才好。
  油灯放在床头的木案上,微弱的灯火不足以照明一室,顾澹侧身躺着,望向隔壁那张床,看了许久。
  隔壁床空荡,没有卧人,武铁匠今夜不在,还真是挺不习惯。
  顾澹将灯火熄灭,他躺平身子,拉来被子,什么也不想,闭目睡去。
  第二日一早,顾澹起来,就听村民说孙钱村和邻近的其他村落,将在桃花溪畔设宴劳军。官兵还有随军同去
剿贼的村民,会在午时,一同从山中返回。
  武铁匠家的院门外,那条通往桃花溪畔的村路上,不时有村民往来,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第 25 章
  院门外,村民结伴,纷纷往溪畔赶,他们欢喜交谈着。一墙之隔,顾澹在家,他照旧干农活,喂鸡喂猪,给
菜园子浇水。
  午时,孙三娃跑来喊顾澹去吃酒宴,道是全村都请,村正说要军民同乐。顾澹已经忙完农活,换上一身衣服,
把院门一锁,同孙三娃前往溪畔。
  溪上有数条小舟停泊,等候接送官兵过溪,岸边黑压压一片都是人头,人们站在溪岸,伸长脖子往前方盼看,
翘首以待官兵押着山贼回来。
  此时竟似十里八乡的村民都赶来了,溪畔前所未有的拥挤和混乱,顾澹远远看着,没凑上前去。
  等至午后,溪对岸传来震天的锣鼓声,一群由村民组成的迎接队敲锣打鼓,先行抵达溪对岸,在他们身后才
是官兵。
  听到锣鼓声,溪畔的村民如同起伏的海浪,一波波往前挤动,围得密密麻麻。人们激动万分,无数张嘴都在
发出声音,交谈声和锣鼓声汇聚,震耳欲聋般。
  顾澹试着往人堆里挤,啥也看不见,他便转身往设宴的地方走去,那儿人少,还有落脚的地儿。
  官兵陆续渡溪过来,一同渡溪的,还有一大群被俘获的山贼。
  二者待遇自然不同,官兵受邀入席,好酒好菜伺候,个个踌躇满志,面露喜色;山贼则被关进事前准备好的
木牢里,他们模样颓废、神色慌张。
  顾澹等待众人逐渐入座,场面不再那么混乱,他起身往人堆里寻找武铁匠,不难找,他和官兵在一起,被村
民拥簇着。
  瞅着武铁匠,顾澹见他身上没有伤,浑身上下没掉块肉,知道他确实无恙,这才去注视他身旁的阿犊。
  阿犊神采飞扬,正与村民滔滔不绝讲述他剿贼的英勇事迹,说得声情并茂,手舞足蹈,他太过投入,没瞧见
他顾兄。
  顾澹靠过来不久,武铁匠就在村民里边发现了他,本来也在人堆里寻他。
  武铁匠、阿犊、屠户等跟随官兵,参与剿贼的人,都受到了村民的热情迎接,宛如英雄般,村民把他们围得
里三层,外三层。
  推开村民,武铁匠缓缓走向顾澹,他眼中只有一人。
  顾澹见武铁匠朝自己走来,他不接近,反而掉头就走,武铁匠很有默契地跟上,两人离开喧哗的人群。
  此时已是傍晚,天边夕阳西沉,在远离人群的水畔,芦苇连片,风中摇摆。
  武铁匠跟上顾澹,两人并肩行走,顾澹问他:“领兵的男子就是昭戚吧,官兵其实是你叫来的?”
  武铁匠不意外顾澹认出昭戚,没有隐瞒的必要,他回道:“我让他帮我从城东大营那里,借来三百老兵。”
  傍晚风大,风声绕耳不绝,顾澹一阵沉默。
  他对自己的往昔讳莫如深,连请官兵的事,他也没跟自己说,武铁匠的嘴巴太牢。
  顾澹随手折了根芦苇,拿在手上把玩,他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昭戚以前就认识?”
  “我与昭戚以前不认识,但我跟他的上司,在多年前是结义兄弟。”
  武铁匠背着一只手,眺望溪水,往事若是如流水般东逝,倒也好,怎奈不能随人所愿。
  “原来你有结义兄弟,他是谁?”
  顾澹十分惊诧,他有过猜测,他以为派人来找寻武铁匠的神秘故人,是武铁匠以前的上司,却不想竟是他的
拜把兄弟。
  武铁匠虽然没有家人,但在人世,原来他还有亲友。
  两人沿着溪岸一直行走,已经抛开了后头热闹的人群,他们的身影倒映在水面,风吹水面,把两人的倒影吹
皱。
  顾澹止步水畔,看着倒影,他听见武铁匠说:“此人名叫杨潜,我与他,还有另外三人都是将门子弟,年岁
相仿,五个人结义为兄弟。”
  五个结义兄弟,顾澹想,当年武铁匠身边一定挺热闹,不像后来,孑然一身。
  “百寿,昭戚是武忠镇的校尉,那杨潜也是武忠镇的官啰?”
  顾澹历史不好,但在当地生活一年,知道他们所在的势力范围属于割据的武忠藩镇,而不归朝廷所有。
  “他现今是武忠镇的节度使。”
  武铁匠话音刚落,顾澹大为吃惊,“噫”地一声。他实在没想到,竟是位节度使,整个藩镇的一把手,真正
意义上的土皇帝。
  “杨潜继承他父亲武忠镇节度使的职位,用兵攻下本郡,也就这两年的事。”
  武铁匠选择隐居的地儿,原先可不属于杨家的势力范围,这里一度是卢东藩镇的地盘。
  “你竟然有个当节度使的拜把兄弟!为什么昭戚找来,你反倒将人赶走?”
  难道这个拜把兄弟不亲吗?
  还是有什么过节?
  武铁匠背着手,言语波澜不起,他道:“我与杨潜有些旧怨,不是三言两句能道清。”
  “那他会害你吗?”顾澹顿时担虑起来。
  “眼下大战将至,他需要我。”
  武铁匠清楚自己的分量,也清楚他身份已暴露,再藏匿也没用。
  顾澹心中怔忡,他不愿面对武铁匠要去打仗的事,这比单纯的分离要闹心多了。
  “百寿,你当初为什么不肯继续当郎将,反而到孙钱村隐居?”
  顾澹不只一次问过这个问题,武铁匠都没有正面回答。
  此时天边的太阳已经沉沦,近在眼前的人,模样也已有些模糊,只能看个轮廓。
  武铁匠以追忆般的口吻,缓缓陈述道:“八年前,叛军攻陷都城,皇帝带着宗亲,宫女仓皇出逃。齐王是皇
帝的第二子,他出逃路上被百姓挽留,见百姓绵延一路,携眷哭泣,他于心不忍。齐王收聚残兵,招募士卒,留
驻后方,与叛军作战。”
  顾澹被讲述的内容吸引,他听得很认真,全神贯注。
  即便四周昏晦,武铁匠的眼中有火光,那是被叛军纵火洗劫的都城,还有在火焰,刀箭下逃奔,流离失所的
百姓。
  “我、杨潜与及其他结义的三名兄弟,都聚集在齐王麾下,为齐王效力。”武铁匠望着天边一轮淡淡的,几
不可见的月,言语也平淡如是。
  那是段绝不平淡的峥嵘岁月,白日作战,夜里枕戈待旦,心中有家国的信念。
  顾澹叹道:“以前原来这么乱,难怪现在的日子一直不太平。”
  还是第一次听武铁匠提起这段过往,顾澹虽然不清楚这段历史,但明白叛军攻破都城是非常严重的事件,足
以动摇一个王朝的统治根基。
  “周原一役,最是艰难。当时朝廷的主力部队被叛军打散,只有齐王亲率的两万兵稍稍整顿,尚能一战。即
便如此,兵是越打越少,逐渐到了绝境,宛如困兽。”
  “我们在岐城那样一座小城,遭到三万叛军的围攻,围得密不透风。叛军单是骑兵就有七千,双方实力悬殊,
我们既无水粮,又得不到救援,只能做死战,开城门突围。”
  武铁匠至今仍能清晰记得这场战役,他在军中长大,自十五岁起,打过大大小小无数的战,但这是最艰难,
也是最惨烈的一场。
  武铁匠的陈述极简略,仍让顾澹听得心惊胆战,他猛地抬头去看身边人,只是夜幕降临,看不清他面上的神
情。
  顾澹还记得他跟自己说过陌刀的用途,而他又是能使用陌刀的人,这一战,他是否用肉躯去抵挡骑兵的猛烈
进攻?挥舞陌刀,斩断来犯的无数人马?
  铁甲乌黑,寒刃似冰,斩不绝的敌骑,飞溅如泼洒的鲜血,将性命悬于一线,奋不顾身。
  顾澹挨靠武铁匠,认真地问:“成功突围了是吗?”
  如果突围失败,武铁匠恐怕早已战死,已然不在这人世。
  难怪他胸部有道狰狞的疤痕,身上大小创伤无数,他经历过九死一生的战斗。
  “是的。”武铁匠的语气听来沉重,不似先前的平淡,也没有丝毫喜悦。
  顾澹在水畔找了处地儿坐下,武铁匠也坐在他身边,两人都听到了草泽里,野鸭的叫声,这里真静啊。
  “后来呢?”顾澹小声问着,他隐隐觉得武铁匠还有事没说。
  “这一战除去我,还有未参战的杨潜存活外,其他的结义兄弟都没能活着回来。即便是齐王,亦身负重
伤。”
  武铁匠提起战死的结义兄弟,话语稍稍停顿,手拳起,后又逐渐松开。
  那是惨胜,战死的士兵填埋堑垒,河水为之变色,将死未死之人的哀痛声,呻吟声绕耳不绝。幸存者从死人
堆里爬出来,用豁口的武器撑起重创的身躯,拖出长长一条血迹。
  并肩作战的兄弟大都成为了死尸,逐渐冰冷,僵硬,战马越影痛苦嘶鸣着,将武铁匠从死亡的边缘唤回。
  武铁匠睁开血红的眼,看见衣袍被血液泡湿,同样筋疲力尽的齐王朝他伸来一只手臂,齐王一张俊脸沾染血
污,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两个结下生死之交的人,拖着半条命,相互搀扶。他们身后,残枪断旗如林,尸体如山,残阳似血。
  武铁匠不愿去仔细回想那场艰苦卓绝的战斗,更不愿回想他那些战死在沙场的兄弟,他用极简略的话语陈述
后面的事:
  “两年后,京城收复,我此时已经不在齐王的麾下,被调往河东作战。京城收复不久,齐王就被夺去兵权,
随后即遭诬杀。”
  武铁匠稍作停顿,似在平复情绪,他用平静的声音讲道:“老皇帝昏聩如厮,在他治下民不聊生,国家更是
险些亡于叛军之手,又听信谗言,杀死唯一有贤才的皇子。这样的昏君,不值得天下人效忠。”
  这次顾澹听出武铁匠那平淡陈述中所藏匿的情感,谈及齐王被杀,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但心中应该是充斥着
悲愤之情。
  “齐王,是你敬佩的人吧?”顾澹不经意间碰了下武铁匠的手,他一再听到他提起“齐王”,他直觉这个人
在武铁匠心中有分量。
  武铁匠扣住顾澹的手,他不否认,他确实钦佩齐王,他道:“齐王礼贤下士,身先士卒,深得官民拥戴。齐
王,名唤李澹。”
  顾澹问:“李澹,和我是一样的‘澹’吗?”
  武铁匠道:“一样。”
  “好巧啊。”顾澹喃语。
  是很巧。
  不过也只是一个名字相同而已,两人无论性情,外貌,都截然不同。
  武铁匠仰头看天上那轮初升的明月,皑皑的月光照在他和顾澹的身上,他低头去看顾澹,而顾澹也正在看他,
两人相视。
  顾澹拿出自己被武铁匠握住的手,他反扣住武铁匠的手,他知道了武铁匠的过往,那应该是他深埋心底,不
愿提起的往事。
  他在一场堪称大浩劫的战争里,失去了家人,结义的兄弟,钦佩之人,失去了很多。
  “师父!顾兄!你们在哪呀?”
  远远的,传来阿犊的唤声,他显然是来唤他们入座,酒宴开始了。

第 26 章
  一案的好酒好肉,犒劳村中参与剿贼的村民,顾澹与他们坐在同席,可谓蹭吃蹭喝。
  酒席上听阿犊和屠户在吹嘘他们如何擒贼,阿犊还和顾澹讲述钱更夫被俘后的惨状,他豪爽饮完一碗酒,说
道:“好报应!当初他把顾兄卖给军所,现而今换他去做苦役,给官兵当牛做马。”
  顾澹抿口酒,笑笑而已,几天前还憎恶着的人,此时似乎已经是过往云烟了。
  大家聊着攻打石龙寨,擒获山贼的事,阿犊没再提起他师父是位郎将,与昭校尉认识这类的话,没人信,而
且他应该意识到师父不提是因为不想提。
  数人聚在一起欢饮,似乎人人都在滔滔不绝,也就顾澹沉默寡言,充当着倾听的一员,当然他内心还是喜悦
的,即便有些个人的忧愁在。
  在热烈欢庆的氛围里,不知不觉酒一碗接一碗喝,忘记喝下了多少,顾澹离席想找个地儿方便,才发觉自己
头晕乎乎,脚步有点发虚,像似醉了。
  坐在顾澹身旁的武铁匠察觉到他的异样,起身将摇摇晃晃的顾澹搀住,顾澹摆手示意不用。
  顾澹身子晃动,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酒席,往溪畔的芦苇丛走去,四周昏暗,他多有留心脚下。
  他在芦苇丛旁站了一小会儿,接着系上裤带,转身往回走。走出一段路,突然脚底踩了个空,顾澹滑落到溪
里,泡了个透心凉。
  在水中,顾澹慌乱挣扎着,站起身后,才发现水只没过膝盖,又觉得好笑。水极凉,带走酷热夏夜里的闷热,
带走肌肤上的热气,顾澹干脆坐在水中。
  他这是醉了,只觉这里惬意,不急于离开,武铁匠过来捞他,他才起来,亲昵搂住武铁匠的脖子,笑道:
“百寿,你怎么来了。”
  能不来吗?看他站都站不稳,若是醉酒后意识模糊,给掉进溪里淹死都有可能。
  武铁匠把湿淋淋的顾澹拎上岸,看月下这人衣衫松垮,头发散落,仰着脸蛋,笑语盈盈,武铁匠今夜饮的那
些酒化作一股热意,没往头冲,反而一股脑向下。
  顾澹酒量不错,今晚着实喝得凶,武铁匠也是第一次见他醉成这样。
  武铁匠架起顾澹,顾澹软绵绵靠着他,顾澹那点重量对武铁匠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他很快将顾澹扶到有灯
火的地方,让他坐下歇息。
  歪着头靠在木栏上,顾澹瘫在那儿,火光映着他的眸子,水润温泽,眼眉洇着一缕风情。这是顾澹醉酒的模
样,武铁匠不常见到。
  武铁匠陪他坐着,看视他模样,四目相视,竟都不语,他们坐的地方远离酒宴,也没人来打扰。
  两人相伴多时,入腹的酒化作汗液在夜风中蒸发,顾澹渐渐清醒。他听着远处宴席喧闹的人语声,看着近在
眼前这张静穆的脸,仿佛四周一切皆虚,唯有眼前人真实,他启唇问:“你几时走?”
  今夜两人同席,就坐在邻位,这是一直没有问出的话。
  “两日后。”
  武铁匠回答得很快,而后,两人都再次陷入沉默。
  顾澹用手支起身子,他抓住木栏缓缓站起,朝坐饮的酒席投去一眼,道:“我们离席这么久,阿犊他们肯定
在寻。”
  “回家。”武铁匠才不管什么酒宴,他不容置疑,拉住顾澹手臂,将他往反方向带。
  他可不能再饮酒了,喝这么多要伤身。
  他们经过人多的地方,还有村民向武铁匠问候,村民走开,顾澹用手推武铁匠,固执道:“我自己走。”
  武铁匠放开手,顾澹尽量保持身体平衡,走着不那么直的直线,他走得慢,武铁匠跟着也慢。
  酒宴场地的灯火逐渐被他们抛在身后,前方的山路漆黑,顾澹瞎走,一个趔趄,人险些掉进路边的沟渠,被
武铁匠一把揽住,说他:“看路。”
  哪怕闭上眼睛,这条夜路顾澹也敢走,因为身边有这么个人。
  月光下,山道在前方分岔,一条通往村子,一条通往村郊,通往他们居住的宅院。
  两人来到院门前,武铁匠开锁,顾澹背靠门框等待,听武铁匠说:“我走后,你一人住村郊不便,村正家有
空房,我与村正说好,你搬到他那儿住。”
  “你几时和村正说好的?”
  “攻打石龙寨的前日。”
  顾澹没想到武铁匠还对他做了安排,搬去村正家住,自然比住在荒郊野外安全,但事出突然,顾澹一时没答
应。
  院门的锁被打开,武铁匠推开门,回头道:“我看你与阿犊相处得来,村正毕竟是一村之长,多少能照拂
你。”
  顾澹跟上武铁匠,两人进院,顾澹问:“你以后还回来吗?”
  “不一定。”
  武铁匠走在前,进厨房点灯,他道:“你要能回去,别等我。”
  油灯点上,一掌微弱火光,映着两人的脸。
  “看来只能这样。”顾澹接受得很快,事已至此,似乎也别无他法。
  两人借着油灯照明,走进寝室,顾澹去翻衣笥,拿套干净的衣服,打算去井边冲澡,他一身酒气,先前还掉
进溪水,一身湿衣物沾附泥沙。
  顾澹拿着衣服到院中,武铁匠跟着,顾澹在井边脱衣服,武铁匠看着,顾澹说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给你提水。”
  武铁匠转动辘轮,从井中提起一桶水,倒入洗澡用的大木盆。
  “我酒早醒了,你该不是怕我掉井里头?”顾澹蹲下身,拿葫芦瓢舀水,浇在身上。
  武铁匠确实怕他醉酒出意外,但没说什么,仍站在一旁观看,未有离开的意思。
  两人又不是没有光身相见过,何况又是在昏暗之中,顾澹大大方方搓洗,洗得差不多,正往身上浇水,忽觉
被人从身后抱住,顾澹转过身,张臂环抱对方。
  住郊外的好处,便是两人可以随心所欲,当然这样的好时光可不多了。
  深夜,顾澹躺武铁匠臂弯,用双手玩戏灯火,在墙上映出动物的形态,这是狗子,这是兔子。
  他还不想睡,与身边这人相伴的夜晚所剩无几。
  武铁匠揽着顾澹,看他变化手势,看他疲倦而迷惘的模样。顾澹的发披在武铁匠手臂上,发丝未干,额上的
发甚至因为汗水而湿漉漉,夏夜闷热,深夜窗外倒是有徐徐的风,慢慢带走他们身上氤氲的热气。
  揽顾澹的手臂揽得太久,有些发麻,武铁匠换个坐姿。顾澹不再玩戏,他脸贴着武铁匠厚实的胸口,能听到
他嗵嗵有序的心跳声。
  人有心跳声,因为还活着。
  在战场上,就未必了。
  “咱们要是搬到深山老林里去住,就不会有人找你去打仗了。”
  “不过,山林多猛兽,不能住人,不说深山老林,就是咱们村的林谷,也有豹熊。三娃说,他和他父亲有次
去林谷里,看见一棵熊爪挠过的大树,那只熊有那么高……”
  顾澹自言自语,比划着,武铁匠只是听。
  渐渐,顾澹停止了讲述,他忽然摊开手掌,捂武铁匠强健跳动的心脏,他威胁道:“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另
外找个身材好的男人,还在这院子里住,睡这张床。”
  “只要身材好?别无他求?”武铁匠的笑声低沉而悦耳,他接着说了一句荤话。他本是在军中长大,什么荤
段子不会,气得顾澹肘他。
  顾澹很快被执住,十指相扣,动弹不得,武铁匠与他耳鬓厮磨,唇角相触,很温柔。
  顾澹不知道这人是否将自己放入心中,他们心以不同的频率在跳动,即便离别在即,也不见他有多少眷恋之
情。
  两人相拥而眠,睡得天荒地老,到第二日午时也没起床。
  日上竿头,顾澹睁眼,身旁仍卧着武铁匠,阳光倾洒入窗,照得他的脸亮堂堂。武铁匠醒来,穿戴好衣物,
但没出门去,他歪靠在床上,看着顾澹,他侧身向他,拨弄顾澹的发。
  昨夜全村饮宴,到午时院外也没听到有人语声,整个孙钱村分外静寂。两人便就在这静寂中相伴,直到两个
人饿了,才到厨房里弄吃的。
  两人所剩不多的时光,在这间宅院里消磨,武铁匠杀鸡,顾澹烧水,武铁匠擀面,顾澹热烤炉。
  鸡肉汤、胡饼、烤梨、鸡蛋韭菜,摆满一案,在这样的条件下,堪称丰盛。
  两人边吃边聊,顾澹说日后即便搬往村正家住,白日也还是要过来这里照顾菜园,也就夜晚回村中睡觉。
  顾澹拍去手中饼屑,拿羹勺舀鸡汤喝,他说道:“幸好石龙寨被铲除,要不一人在郊外,白日也觉得不安
全。”
  武铁匠跟前啃了一堆鸡骨头,他吃下半只鸡,解决掉两张胡饼,吃饱喝足,坐在那儿擦手,顾澹的话,他没
说什么,只是听。
  喝下两口汤,顾澹执羹勺的手顿住,他忽地抬起头,问武铁匠:“你是不是因为要离开孙钱村,所以才喊来
官兵剿贼?”
  “凑巧。”这件事武铁匠没打算承认。
  顾澹不信,有些时候武铁匠不会说实话。
  “你是怎么和昭戚联系上的?也没见你出村,难道是派人送信?”顾澹有一个疑惑,他一直没察觉昭戚夜晚
来过武铁匠家,有一个夜晚,昭戚就在他们的屋顶上。
  武铁匠从陶盘里拿出一颗烤梨,他虽不爱吃烤梨,以后在军中也不能再吃到顾澹弄的食物,他回道:“他来
过几次,你刚好没瞧见。”
  顾澹用羹勺蹭掉烤梨的皮,勺梨肉吃,吃相优雅,他“噫”了声,不过也不怎么在意。
  他绝然想不到昭戚听墙角时,都听到了什么。
  武铁匠和顾澹填饱肚子,一前一后走出厨房,正见两名铁甲崭亮的士兵牵来一匹高头骏马,马背上还托着一
箱物品。
  士兵上前,对武铁匠躬身禀告:“小的受校尉之命,给武郎君送来战马和披挂。”
  武铁匠牵过马,拍拍马鞍,似乎还算满意,他问士兵:“昭校尉还在桃花溪畔?”
  其中一名士兵回道:“回禀郎君,今早已经拔营,校尉说在城东大营等候郎君,让我俩在郎君身边效劳,供
郎君差遣。”
  说是供差遣,还不是来盯梢他,昭戚看来还是怕武铁匠跑了。
  武铁匠翻身上马,那动作娴熟至极,他摸摸马鬃,抬头道:“我用不着你们伺候,回去告诉你们昭校尉,明
日午时见。”
  他模样威严,不容置疑,两名士兵知道他身份绝非乡野村夫,但又有军命在身,十分为难。
  武铁匠喝道:“还不回去?”
  两名士兵低声交谈两句,上前跟武铁匠辞行,结伴离开。
  顾澹看他们走远,走至马儿身边,仔细打量这匹装饰华美的战马,此时的武铁匠已经从马背上下来,正将马
背驮的一箱物品解下。
  打开木箱,箱中是一套全新的铠甲,相当漂亮,锃光可照人。武铁匠低头往木箱里一看,他手伸进木箱,本
以为他要取出铠甲,却不想他从箱中拿出一只小巧的四方漆盒,还随手就掷给顾澹。
  顾澹愣愣接住,拿起一看,盒上丹书写着一字:“香”,木盒通体彩绘,所装之物必然贵重,他问:“什么
东西?”
  武铁匠道:“香药,赠你。”
  顾澹猜到是香,他解开捆系木盒的绸带,掀开盒盖,盒中约莫有二十来枚香丸。顾澹拿起一颗嗅闻,香气沁
心,他收下,说:“怎么突然送我香药?这东西能拿来做什么?”
  顾澹一时未想起,他有一个球形小香囊。
  这东西可是武铁匠特意让昭戚从城里买来,前些日,武铁匠叫昭戚去做的那件小事,便是买盒香药。

第 27 章
  两名士兵走后不久,阿犊就过来了,一见师父院中果然拴着一匹马,他兴奋道:“大军都撤走了,就他们两
人牵着马往师父这儿来,果然是来给师父送马!”
  他走到马儿前端详,羡慕道:“好高的马!”
  武铁匠正打算给马喂食,听阿犊一通夸,把一捆新割的马草塞给他,阿犊接过马草,兴致勃勃地喂马。
  村民家不养马,也很少能接触到马儿,在战争不断的世道里,马匹是极重要的战略物资。
  阿犊边喂马边摸马脖,很是喜欢,他道:“我听祖父说,师父要随大军去打仗,师父,能不能把徒弟也捎
上?”
  自从阿犊跟随官兵剿灭了石龙寨后,顿时对从军便有念头,他年轻气盛,心口热血沸腾。
  武铁匠沉声道:“打仗不是儿戏。”
  “不怕,师父是员大将,肯定会关照徒弟。”阿犊朝气的脸上绽着笑容。
  早些天还怕被征壮丁,怕到躲避在村郊,此时竟对当兵生出了几分向往,也实在是少年心性。
  阿犊正处于兴奋中,武铁匠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武铁匠看他对马儿爱不释手,就也随他去了。村正宁愿多
缴赋税,也不愿阿犊这个长孙去从军,少年郎不知晓战争的残酷,空有一腔热血。
  “也不怕你项上脑袋搬家,你祖父肯定不许你去。”顾澹从鸡栏那边走过来,正好听到他们的对话。
  阿犊懊恼,拿束马草挥道:“去去,顾兄就不能说点吉利的话。”
  “还想听什么吉利话,你师父会使枪弄刀,你什么武器都不会,好好在家待着,打铁种田比当兵强。”顾澹
自然不希望连阿犊也去打仗,说来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顾兄是怕我和师父不回来,没事儿,有师父在,肯定能回来。”
  阿犊拍拍胸脯,激动道:“待那时回来,我孙犊也该是个校尉,再不济当个长上,也算是给咱们村争脸
了。”
  阿犊的父亲就是因为打仗受伤,而早早病逝的,如果他老爹在,听到这番话能打死他。
  武铁匠用力拍向徒弟的头,使唤他:“去陈村的屠户家买些下酒肉,回来顺便去酒家买酒。”
  昨夜在酒席上,本村的屠户必然喝得醉醺醺,今日肯定没宰杀猪羊。
  阿犊应了一声,顿时屁颠屁颠往外跑,跑出几步又回来,才想起要拿钱,对他师父伸出手来。
  武铁匠朝他扔去一串沉甸甸的铜钱,阿犊揣上钱,哼着曲儿离去。
  待阿犊走远,顾澹才问武铁匠:“你不告诉他你明儿要走?”
  “暂且瞒他,这也是村正的意思。”武铁匠回道。
  免得这个傻小子硬是要跟,在战场上,刀枪无眼,谁又能确保谁的性命。一直以来,武铁匠不教阿犊武艺,
只教他打铁的技能,就是希望他远离干戈。
  阿犊前去买酒肉,一去许久,料想得黄昏时才能回来,他一走,宅院里又安静下来,只剩武铁匠和顾澹。
  武铁匠在房间里收拾自己的物品,他要带走的物品,也就是那些长长短短的武器,套入麻袋,用绳索捆绑起
来,明日托在马背上携走。
  做这些事,武铁匠特别干练,谙熟,他做过无数次,顾澹不语坐在床旁看他。他熟悉跟他朝夕相处的武铁匠,
但这个捆扎武器,从容冷静的男子,让他觉得似乎有些陌生,有些隔阂。
  说来,他对武铁匠曾经的军旅生活,实在了解不多。
  顾澹把脚往床上缩,不知不觉抱住自己的双膝,脸贴到膝盖上,武铁匠忙完活,抬头正好看到他这幅模样。
  对武铁匠而言,这是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探过手,去摸顾澹的脸庞,头发,用指腹蹭顾澹柔软的唇。
  不愿被惆怅笼罩,顾澹拨开武铁匠的手,起身离开。
  武铁匠手搭着膝坐着,一条腿上还放着一把横刀,窗外投入一抹霞光,光影笼罩着他的静寂而高大的身影。
  在院墙上坐着吹风的顾澹,远远看见阿犊一手提肉,一手抱酒蹒跚走来,他跳下墙,迎上前去,接过他怀里
的一坛酒。
  武铁匠亲自下厨,烤肉,羊肉饼,肉羹汤,从没这么丰盛过,三人围在一起就餐,屋内灯火通明。
  阿犊吃得满嘴油光,很快就喝得大舌头,他酒量实在很一般。
  醉酒的阿犊是个话痨,说以后顾兄到他家住,就当在自家,不用见外;说顾兄养的鸡长得够大,能卖钱了,
等下次赶集,他陪顾兄抓些鸡去卖,能换些油盐布匹回来。
  他还说顾兄年纪也不小了,要是想成家,叫他当村正的祖父说亲,肯定能说成。
  总之话特别多,顾澹知他醉了,不管他说什么,都说好呀。以后就靠你多多相助,尤其是成家那事,事成后
一定请你吃喜酒。
  阿犊问,顾兄你喜欢怎样的小娘子?
  顾澹胡说一通,要温柔贤淑的,还要为人爽快,善解人意的。
  武铁匠给顾澹的空碗倒酒,若不是他知道顾澹的酒量,怕是以为他也喝醉了。
  阿犊和顾澹闲扯了一顿,转而看向他师父,他拿酒敬道:“我早就觉得师父不是个一般的打铁匠,师父原本
就是名大将。”
  一碗酒,一饮而尽,武铁匠添上。
  阿犊用他厚实的大手,用力去拍顾澹的肩,他道:“往后咱们村再没人敢欺负顾兄,不说顾兄有师父罩着,
还有我阿犊罩着!”
  他说了一通醉话,终于又似想起了什么,问武铁匠:“师父,咱们什么时候去找昭校尉?”
  “明儿。”武铁匠搁下酒碗,对徒弟道。
  “好好!咱们明儿就走,明早回家取我的皮甲和刀过来。”阿犊摇头晃脑,他支着案角想站起。
  顾澹坐他身旁,伸手扶他,他扑到顾澹身上,搂着他脖子说:“顾兄,你别太想我,我和师父会托人捎信回
来。”
  武铁匠立即拎住阿犊的领子,将他拉离顾澹,随后扔到对面的席子上。这小子实在醉得迷糊,才对顾澹又搂
又抱。
  三人的宴席,就阿犊的话最多,酒也喝得不少,终于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案旁睡去。
  顾澹进屋取来一件武铁匠的衣服,披在阿犊肩上,他坐下身,看看武铁匠又看看阿犊那颗脑袋,一时心情颇
复杂。
  明儿一大早武铁匠就得出发去城东大营,待阿犊酒醒来,他人早就走得不见踪迹。
  武铁匠再次给顾澹倒酒,顾澹端起,小口呷,昏黄的灯火,映着顾澹的脸庞,他双唇润泽,眸子水汽氤氲。
  如堆鸦的发没束好,大半垂在肩上,他那样子,使得武铁匠目光一直在他身上。
  “真不用帮你将东西运往村正家?”武铁匠拨开顾澹披在肩上的发,温暖的手掌心蹭过顾澹的脖颈。
  他打铁的手有皴理,顾澹怕痒,把脖子一缩,不让他碰。
  虽说武铁匠早就看过顾澹要去住的房间,知道那里不错,但床和木箱那些物品,搬运起来还是有些麻烦。
  “不用,有独轮车,我自己能运。往后没有你,我一人也能过活。”顾澹低头看着碗中酒,喃喃道。
  武铁匠瞳孔微缩,眉锋下压,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每月月初去陈村赶集,你和阿犊去,或是跟着三娃去,
别独自一人出村。”
  顾澹说:“你上次才买的粮,我一个人能吃很久,盐酱也有。”
  想了想,顾澹说:“钱也有不少。”
  武铁匠平日打铁挣的钱都放在他的床头柜里,顾澹从不碰。今日武铁匠拉开柜子,告诉顾澹那些钱都留给他,
约略看着有数千钱,顾澹没数。
  武铁匠看着顾澹,他道:“另有一事,尚未告诉你。”
  只见他用手指沾酒,在木案上写下三个字,并拿油灯去照,认真道:“武昕森,这是我真正的名字。”
  “武百寿是你的化名?”顾澹有那么点惊讶,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
  村里的人,也确实都取着一些吉利的名字,像什么吉、龟、寿之类。“百寿”这种名字,类似现代取名用建
国、国庆之类。
  武昕森。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仿佛有股魔力般,顾澹跟着念:“武昕森,昕森……”
  武铁匠听顾澹唤自己的名字,他眼眸深幽,他当即抓住顾澹搁放在案上的手,他的力气很大。
  顾澹将被武铁匠抓着的手拿出,端起碗喝酒,他显得很平静,也不愿多想,怕难受。
  今晚是离别的最后一夜,明儿太阳升起,这个人就会从自己的身边消失,前往战争的最前线——合城。
  在这个时代,人们不能随便迁移,没有官府发的公验文件,百姓连城门都进不去,人与人的分开,往往一别
就是一生。
  这一夜,两人喝完酒坛里的酒,谁也没醉,好像喝不醉般,武铁匠和顾澹放任满案的狼藉,携手回寝室。
  武铁匠关房门,顾澹想熄灯,武铁匠道:“先别熄灯,我想看看你。”
  顾澹被看得不自在,嫌弃道:“有什么好看,又不是没看过。”
  武铁匠过来帮顾澹解发带、衣带,脱去衣物,十分细致,温柔,顾澹被他整得不好意思,脸颊赧红。
  灯火熄灭,两人相拥。
  情深处恍若不似人间,恍惚不晓人世,顾澹唤他百寿,武铁匠亲他,低哑着嗓纠正:“昕森。”
  昕森。
  顾澹低喃着念出这两字,他的头险些撞到床沿,被武铁匠伸手护住。
  夜半,顾澹睡去,武铁匠搂着他,望着窗外昏晦的月亮,一宿未眠。

第 28 章
  顾澹睡得不踏实,睡梦里光怪陆离,他梦见与骑友们在一起,路途上他没有落单,山道上没有起雾,他没有
摔落沟壑,也没有穿越。
  他和骑友们安全抵达一家民宿,在民宿里吃烧烤、喝啤酒,畅谈旅程上的趣闻。
  民宿的屋瓦上趴着只猫,院中种着几株翠竹,风和日丽的。
  顾澹沐浴过后,穿着宽松的衣服,在院中,和同住民宿的旅人下棋。
  他即将结束旅游,下棋时还接到一通母亲的电话,问他几时归家,他说明儿就回去,买好了机票。
  睡梦中似有声响,顾澹睁开眼睛,见一盏油灯在床头,照明十分有限,四周昏黄,他在武铁匠的家里。
  武铁匠人不在床上,他已经起床,正在角落里翻衣笥。
  “要走了吗?”顾澹爬起身,揉着惺忪睡眼,他很倦,觉得似乎才睡下不久,然而武铁匠这就要走了吗?
  油灯被顾澹举到武铁匠身边,照亮武铁匠的半身,他光着膀子,头发披散在肩,他背对着顾澹道:“是该走
了。”
  武铁匠从衣笥里取出一件干净的衣服,他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衣服,要是早几天知道他要离开,顾澹去赶集
时会扯几尺布,让村里的裁缝给他做套新衣服。
  他属实是离开得太仓促,顾澹毫无准备。
  陈旧的衣服往身上套,武铁匠拉拢衣衫,系结衣带。顾澹将油灯搁在衣笥上,在武铁匠整理裤子时,他帮他
系结腰带。
  他们家物质挺匮乏的,好在还是有一面缺少打磨的铜镜,武铁匠坐在镜前,顾澹帮他梳发,束发髻。两人小
声交谈,房外能听到阿犊打呼的声音,怕将他吵醒。
  武铁匠的发髻一向用条暗色的发带束起,顾澹执住发带,帮他束牢发髻,打了个结。顾澹灵巧的双手刚要从
发丝上移开,武铁匠当即捏住他的手指。
  顾澹的手指柔软光滑,武铁匠的掌心很暖和。
  拿出手指,顾澹退开在一旁。
  武铁匠将装铠甲的木箱搬来,在油灯下打开,把各个部件取出,放在床上。
  这些东西,各式各样,在顾澹看来相当复杂,压根不知如何穿戴。
  武铁匠显然十分熟悉,他一件件取来,往身上披戴,该系绑的地方系绑,该束扣的地方束扣。
  有些要系扣的部位在需要人协助,顾澹便就过去帮忙,他系得松,武铁匠让他紧勒。
  顾澹咬牙,将甲绊用力拉紧,死死扣住,心想这些东西又笨重又束缚,穿身上可知多不舒适。
  帮着将膝裙围系腰,扎束双扣皮带,那动作似一搂一抱,顾澹系束好,欲拉离身子,被武铁匠顺势抱住。
  他一身硬邦邦的铠甲,膈得人不舒服,顾澹贴靠一会,便就挣开了。
  武铁匠坐在床上,穿铠甲的他高大而威严,他这幅样子,像似即将掀开营帐,拔刀上战场的将领般,他的腰
身挺拔,膝裙撑开,裙摆下垂,他右手旁放着一顶明光似鉴的兜鍪(头盔)。
  他没去戴上沉重的兜鍪,而是低头敛眸,抚摸着一把横刀,而后才将横刀挂在腰间。
  顾澹在自己的床边翻找着什么,没多久他拿着一样东西过来,抬手递给武铁匠。垂在顾澹手上的是一只球形
铜香囊,他对武铁匠说:“送你。”
  武铁匠似乎很喜欢这只铜香囊,而顾澹也曾说过如果有一天自己能回到现代,跟武铁匠诀别时,会送他这只
铜香囊,顾澹还记得。
  回去现代是回不去了,而眼下不就是和武铁匠诀别的时候吗。
  武铁匠接过香囊,香囊不大,他能一掌握住,又缓缓释开,他道:“本是我之物,留予你。”
  他的声音似有怅意,而他的声音很轻,他低下头,将香囊挂在顾澹腰间。
  顾澹没听明白武铁匠说的是什么意思,武铁匠忽然在他跟前蹲下,为他系挂香囊,顾澹一时愣住,待武铁匠
起身,问他香药呢,顾澹才回过神。
  香药取来,掀开盒盖,拿出一颗香丸。武铁匠用手指捻碎香丸,他打开香囊的外层,将碾碎的香药倒入香囊
内层的香盂,用火燎烧,香气顿时散开。
  由于香囊的特殊构造,香盂的重心始终向下,任你是奔是跑,香盂不会倾倒。
  “香药能镇痛,能驱蚊虫,能辟邪除瘴,香囊悬挂在腰间,也可以作为配饰。”武铁匠说得很细,不似他的
风格。
  武铁匠不清楚顾澹那个时代的人,是否会佩戴香囊,但顾澹可能对它的功能并不熟悉,才会把它挂在背包上,
当挂饰。
  顾澹静静地听,心想武铁匠赠他香药,是因为他有一只香囊吧。
  香是超乎俗世的气息,它是精神的追求,在这样乱糟糟的世道,平头百姓连基本的物资都很难保障,哪能顾
及精神上的享受。
  但顾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犹如这远离王宫贵族,燎在乡下土屋里的一缕香。
  此时的武铁匠,哪怕他穿戴精钢造就的铠甲,凛凛如冰寒,肃杀似严冬,他内里亦是温意的,有柔软的一面。
  顾澹轻轻“嗯”地一声,那一盒香饼,能化作香气袅袅,在武铁匠离去后,陪伴他一段时日。
  武铁匠粗粝的指腹蹭过顾澹的唇角,而后是一个霸气的吻,顾澹踮脚,回吻得也用力,他被武铁匠套着硬实
护臂的手臂紧紧勒住腰身,险些喘不上气来。
  武铁匠放开顾澹,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他拿起搁在床上的兜鍪戴上,整个头罩在兜鍪里,只露出双似鹰隼
般的眼睛。
  他当真是个武将,这一身铠甲与他是何等的搭配。
  一大捆兵器绑上马背,武铁匠牵马要出院门,顾澹在身后唤住他:“武昕森。”
  武铁匠回头,两人注视许久,眉目里似有无数的言语,顾澹扔过来一袋东西,武铁匠当即接住。
  拉开这只布口袋,里边装着顾澹烤的胡饼和桃干,口袋重新束上,武铁匠将它系在马背上。
  武铁匠执住马缰,抬手对顾澹辞别,顾澹跟上,送他出院门。
  武铁匠道:“保重。”
  顾澹说:“你也是,别死了。”
  “不会。”武铁匠哑笑,声音还是那么悦耳。
  自院门打开,院门外就蹲着两个人,是昨天被武铁匠斥走的士兵,武铁匠早就料想他们赶不走,此时见到他
们一脸漠然。
  这两人一个过来牵马,一个过来捧武铁匠摘下的兜鍪,两人跟随着武铁匠离开。
  武铁匠在马上回过一次头,顾澹站在院门外向他挥手,武铁匠颔首示意,转身后就没再回头。
  晨曦披洒在他锃光瓦亮的铠甲上,圆护反射的强光,耀眼得让顾澹眯起了眼,武铁匠就在这明亮的光中离去。
  在后来追忆的时候,清晨穿着铠甲的他,骑马离去的背影仍牢牢映在顾澹的脑海。
  顾澹呆呆地在院门外站了许久,许久,眼前的小径早已没有武铁匠的身影,阳光火辣辣照着他的面,他才缓
缓回过神来,怅然若失地走回院中。
  屋子里,阿犊还在沉睡,待他醒来后,知道师父已经离开,估计是要闹的。
  呆懵的顾澹缓缓朝桑树走去,挨着树干坐下,抱住双膝,他眼角微热,即将涌出泪来。他深吸一口气,将脸
仰起,他逐渐平复情绪,他闻到了腰间香囊散发的香气。
  香气沁心,安抚着他心,果真是能起到镇疼的作用。
  顾澹在树下坐着,黄花鱼在院中溜达,它跑到他身边来,舔着他的手。软绵绵的毛,暖暖的小舌头,顾澹揉
揉它的头,将它抱起,喃喃自语:只剩你和我了。
  在树下颓废撸猫的顾澹,感受着这孤独而寂静的早上,直到阿犊醒来,因找不到人,奔出屋来,对顾澹慌乱
大叫。
  顾澹如实告诉他,武铁匠走了,此时估计已经在前往城东的道上了。
  “师父!师父!”
  阿犊急得跺脚,大喊着追了出去。
  “傻瓜。”顾澹摇了摇头,扶着树干站起身,坐得太久,腿都发麻了。
  阿犊自然是追不上,他醒来太晚,即便追到半道,也会被人拦住。经过里门需要里长的同意,经过城门,需
要官方发放的公验文书,层层关卡,限制住百姓的活动范围。
  希望他不要太难过,他师父不让他跟随,本是为他好。
  日后,即便没有武铁匠的日子,生活还是要照旧过,他一个人也能过好。
  顾澹进菜园浇水,打菜叶拿回厨房,他用刀剁碎菜叶,装竹筛里,拿去喂鸡。他开始忙碌起来,不去想太多,
希望日子能如常。
  在正午之前,顾澹喂好鸡和猪,到井边洗洗手,然后进屋收拾。
  房间里属于武铁匠的物品也不能就这么扔在那,得打包起来,堆放在一旁,等待他日后……不,他说他未必
会回来。
  把武铁匠换下的脏衣服卷起,原打算塞回他的衣笥,顾澹随即又放弃这样的念头,反倒将这些脏衣服和自己
的脏衣服放在一起。
  唉,还是一起洗吧。
  顾澹扬起床上的薄被,角拉角对折,将床上的两个枕头摆正,也就在搬动枕头时,顾澹发觉枕头下似乎有东
西,他拿开枕头一看,果然,枕下压着一封信。
  满腹狐疑的顾澹打开信纸,从信纸里边掉出三块沉沉的小圆饼,金灿灿,那么耀眼,看得顾澹目瞪口呆,那
似乎是金子。
  随后,顾澹将信读阅,果真是武铁匠写的信,却不知他是几时写的,也许是在昨夜顾澹睡去后。
  武铁匠的字粗犷而奔放,字句浅白,大概怕顾澹看不明白。
  读完信,顾澹执着信,呆滞许久。
  信中的字不多,告诉顾澹这三块金饼资助他生活,并叮嘱金饼贵重,怕因财而招来灾祸,不到万不得已的时
候不要使用。
  信里还写道:过些天,会有士卒到村正家送一份文书,那是武铁匠给顾澹办的官眷身份证明。以后有这份文
书在手,顾澹不再是黑户人口,不用服徭役,征兵也不会被征召。
  顾澹一手握住金饼,一手捏着信纸,将头埋在膝盖上,像只把头埋进沙土的鸵鸟。
  他在信中交代得那么清楚,甚至将家底都掏给自己,他们看来是再不会见面了,武昕森就像在交代后事似的。
  为何不当面说,那样至少在离别时,顾澹不会觉得他不像自己那么在乎,只是自己爱上了,而他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蛋,别难过,他家底丰厚着呢。

第 29 章
  武铁匠的衣物被搓洗干净,拧出水分,扬开,晾在院中麻绳上,夏日的阳光蒸发着水汽,很快就半干了,
  午后,顾澹将它们收起,折叠,放进武铁匠的衣笥。
  盖上衣笥盖子时,那感觉犹如将一箩筐的情绪都给掩盖,顾澹起身,望向窗外,看到阿犊落寂的身影。
  这小子过来跟顾澹埋怨一通师父,像被猴王丢弃的一只小猴,顾澹剥着莲子,拍拍手站起,对苦瓜脸的阿犊
说:“煮莲子粥,要吃吗?”
  阿犊立马绽出笑脸,高兴道:“顾兄,多煮我一份。”
  有吃的,阿犊什么烦恼顿时都烟消云散了。
  没白糖,把厨房里所剩不多的饴糖用完,吃着有那么一点点甜的莲子粥,阿犊反倒安慰起顾澹,他说:“顾
兄别发愁,以后还有我们呢。”
  顾澹想你小子从哪里瞅出我发愁了,他不再拨弄碗中的莲子,他用羹勺舀起,大口吃,一口接一口,噎得眼
角憋出生理泪水。
  晚饭做得早,待他们吃完饭,太阳还没下山,顾澹和阿犊分别去检查猪圈、鸡舍,才关好院门,回屋休息。
  这一夜,阿犊陪顾澹在这里看顾鸡和猪,明日顾澹要搬家到村中居住,也要转移鸡猪。
  郊野太荒凉,就是没人偷,也会怕有野兽出没,跑来咬死家畜。
  阿犊睡在师父床上,见房中属于他师父的物品收拾得井井有条,床柜一尘不染,显然是顾澹做的。
  以前从没仔细想过他师父和顾兄的关系,此时才意识到他们朝夕相处,睡在同间屋里,那份交情,可比师徒
情要深挚多了。
  师父这一离开,顾兄该得多难过呀。
  “等仗打完了,师父就会回来吧?他以后就是当了将军,也得回来看看我们。”阿犊手臂作枕,翘着二郎腿
躺在床上,闲聊着。
  “或许吧。”顾澹在隔壁床应了一声。
  虽说从各种情况看,武昕森恐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犊一向话多,问顾澹知不知道他师父以前的经历,师父可曾跟他说过?顾澹把知道的告诉阿犊,阿犊听说
他师父跟武忠镇的节度使是结义兄弟,兴奋得睡不着觉。
  他是个平头小百姓,没见过什么世面,哪曾想他师父竟然是这么一个大人物。
  顾澹泼阿犊冷水,说道:“虽说是咱们藩镇的节度使,可也不是什么好人,你看在他治理下,盗贼随便杀人
抓人,有些官兵呢,干的事和盗贼也没差了。”
  虽说顾澹对历史全然没兴趣,可读书那会好歹考过成朝晚年,藩镇割据的事,他道:“这些节度使就是滚蛋,
今天你攻打我,明天我攻打你,天天瞎打仗,城头变换大王旗,百姓跟着他们遭罪。”
  阿犊从未去想过,他们身处乱世,所以才过这样的日子,在他们这些老百姓看来,似乎人世一直是如此艰苦
的。
  阿犊讷讷道:“顾兄,你说你从别的地方来,你们那个地方也打仗吗?”
  顾澹跟他讲述现代的事,阿犊听得一愣一愣,很多事物他都听不明白,如听天书,当然他这也是正常反应。
顾澹跟他细细交流起来,才第一次意识到武铁匠有多不同。
  武铁匠堪称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一学就会,他思维开阔,理解能力特别强。
  阿犊听得睡着,趴着枕头打着呼噜,顾澹开始想念武铁匠,在他离开的第一天。
  第二天,阿犊帮顾澹搬家,两人到猪圈里抓猪,将猪捆住,两头猪杀猪般的叫唤,被抬上独轮车,把鸡舍里
的鸡装鸡笼里,也一样绑在独轮车上。
  一起运走的,还有顾澹的一些生活用品,一只猫,一趟运不完,他们运了三趟。
  阿犊家虽说不如宣丰乡的乡豪富裕,但宅子还是比较气派的,有地方给顾澹养鸡,为养猪则在院墙外筑了个
猪舍。
  安排给顾澹住的单房,在一个小院里,本是间空房,很宽敞,虽说挺简陋的,不过顾澹也只是夜里才在里头
睡觉。
  武铁匠叫来官兵剿灭石龙寨的大恩,村正铭记在怀,武铁匠临走前将顾澹托村正关照,他也尽心照拂。
  村里人或多或少都听闻武铁匠本是个武官的事,自然也不敢欺凌顾澹,怕有朝一日武铁匠回来找他们算账。
  生活似乎又安定了下来,在院中喂鸡的顾澹,拿着一只小竹筛,扫视这陌生的院落,杵在院中发愣,英娘喊
他,他才回过神来。
  英娘听说顾澹搬来村中,连忙过来看他,对他道:“顾兄弟,奴家就住在附近,往后有什么难处,尽管跟奴
家说。”
  说毕将几头自家种的芋头塞给顾澹,她真是个有侠心的女子。
  顾澹道了声谢,将芋头收下,也回赠把自己种的菜。
  英娘进院瞧瞧,见顾澹做饭的地方在院中,露天没遮没挡,说让她阿父帮忙搭个厨房。顾澹笑语不用,他在
村里请了土匠。
  屠户知道女儿当初险些被孙吉欺负,多亏顾澹出手相助,才逃过一劫,对顾澹另眼相待。
  泥砖筑的厨房,不大一间,顾澹收拾得整洁,他是个爱干净的人,即便是个脏乱的环境,他也能整理得舒适
宜居,仿佛他的双手有种神奇的力量。
  武铁匠那座在村郊的宅院并没有荒废,顾澹仍旧天天过去照顾菜园,阿犊也还在那里打铁,虽说没有师父的
功力,但阿犊打造的锄头菜刀锅盆之类,也还堪用。
  武铁匠走后不久,一伙官兵入村拉走几个青壮,说要运粮去前线,顾澹正好在郊野,没撞着这伙官兵,没被
抓走。
  回来后,顾澹听村正说合城那边已经开战,怕是过些天又要来拉人,来索粮索钱,让顾澹和阿犊千万不要出
村,下月的赶集也不要去。
  在不安中,渐渐入秋了,前方战事不断,乡里也征过两次兵,有一次阿犊险些被拉走,村正拿出不少钱才帮
孙子除去名额。
  顾澹很侥幸,武铁匠帮他弄的文书,正好在这之前到顾澹手中。顾澹身为官员的亲眷,不用服徭役,不用从
军。
  顾澹成为了武忠镇将军武昕森的家属,他把文书压在枕下,有这张纸在,能保他一时无忧。
  武铁匠在被迫成为武忠镇的将领前,他显然权衡过去留,必然也细细思考过,他最终的抉择实数无奈,但也
不忘给顾澹弄个官眷身份。
  这份文书在路上辗转过一段时日,才最终到顾澹手中,此时的武铁匠应该已在前线作战了,以他的本事,战
争就是再激烈,他也应该还活着吧?
  不知不觉间,时光流逝,枯叶飘落,秋风萧瑟。
  挽着竹篓在林丛里挖野菇的顾澹抬起头,见林丛里冒出好几个身影,孙三娃后山这处“秘密基地”,也不再
无人涉足,村民们到处找山货。近来官府频频征粮,几乎人人家无余粮。
  顾澹比村民的情况要好上许多,他存了不少粮,再则他是孤家寡人,没有一家子老小要养,就他一张嘴,一
人吃饱全家不饿。
  採得一篓野菇下山,道遇孙三娃和他的伙伴,孙三娃说他们明儿要进山打猎,问顾澹要不要去。顾澹说他就
不去了,他不会使弓箭,还让孙三娃进山小心些,山中猛兽多。
  随着村落的人口凋零,一些山野猛兽的身影在村郊偶有出没,它们活动的范围在变大。
  寒露未过,一股秋杀之气袭来,天气骤然降温,冷得人直哆嗦,这天气属实反常,天灾人祸的。
  去山野采集山货的人更多了,顾澹掀开米缸,米缸快见底了。
  顾澹有钱,能买粮,不过粮价贵,为过冬还是先省着点吃,他捞鱼虾,採野菇,摘野菜煮野菜粥,偶尔他也
会改善下伙食。
  自打有户口后,顾澹出过几次村子,他发现附近的村落普遍都穷,眼下正值战乱,不敢到处乱跑。明年开春
他想去宣丰乡走走,那边富户多,他可以去帮人画像绘梁,或者帮人管账,他识字也会算账。
  在孙钱村养家畜,种菜,只能糊口,想日子过得好,还是要再找个副业。
  自打武铁匠走后,顾澹很少去想他,不愿去想,想就难过,他毫无音信,甚至不知道是否还活着。
  也就在天气骤冷后不久,前方大败的消息传到东县,人心动荡,谣言四起,幸在村正的消息灵通,能确定武
忠镇在合城吃了败仗,节度使杨潜败走。
  过了几天,顾澹听闻,他们东县这里又变成卢东镇的地盘,在朝廷和武忠镇大战时,卢东军在后方趁机抢武
忠镇的地盘,占据了东县。
  城头的大王旗换了谁家的,对百姓而言并无甚意义,日子照旧艰难。
  午后,顾澹在厨房里煮粥,阿犊提着一条鱼过来送鱼,他无奈道:“捞半天,就捞到几条,天气一冷,连鱼
都不探头。”
  顾澹接过鱼,见还活着,解开草绳,将它养在一只陶罐里,他说:“溪里没剩多少鱼了。”
  听到两声猫叫声,阿犊见黄花鱼绕他脚,喵喵叫,他蹲身撸毛,训它道:“你乖乖待屋里,别往外跑,小心
被人偷去煮了吃。”
  以往村里还有几只流浪狗,流浪猫,也不知什么时候都不见了踪迹,人人都许久没吃上肉,多半是人抓去烹
煮。
  顾澹现在还养着几只鸡,很瘦,围在鸡舍里,都不敢放出去,至于那两头猪,顾澹无奈地将它们卖了,草木
凋零,天冷猪菜少,实在没粮喂它们。
  确实不舍得卖,但看着它们日渐消瘦也心疼,最终顾澹还是卖掉了。
  顾澹盛碗粥给阿犊吃,热乎乎的粥很御寒,阿犊边吃边念叨这段时日的事,说着说着,他突然停下羹勺,他
道:“顾兄,我觉得师父肯定还活着,说不定跟着武忠镇的大军撤走了。”
  节度使杨潜败走,在杨潜军中当职的武铁匠,不知道是活是死,一点消息也无。
  望着陶罐里吃力摆动尾巴,半死不活的鱼,顾澹心中怔忡,没有回应。
  夜里,天气寒冷,顾澹往小陶炉里加木炭,用炭火取暖。他借着火光,在旁整理衣笥,他翻到一件厚实的袄
衣,袄衣很宽大,那是武铁匠的袄衣。
  顾澹将它拿起,披在身上,袄衣很长,长至他脚腕,顾澹低头嗅闻衣服上的气息,洗得很干净,没有残留一
丝武昕森的味道。
  他抚摸袄衣,仿佛在抚摸着一个真实存在,有温度质感的人。
  香饼还剩大半盒,一直没怎么舍得用,顾澹碾碎一块,放在香囊里燎烧,香气袅袅,安抚着他的心。
  在这间简陋的寝室里,他披着袄衣,盖着被子,在香雾氤氲中睡去。

第 30 章
  战乱时,乡下总是比城里更易生存,取暖用的木材山野里有,饿了能打猎、网鱼、摘野果、拾菌子。
  村子周边被村民如梳般扫过一遍,可以到离村较远的地方,搜一搜物产还是有的。
  人人都穷得抓襟见肘时,没有对比,往往不会觉得日子有多苦。
  顾澹和村民去林中的水潭网鱼,天冷得很,村民的衣服湿透,都打着寒颤。
  收网后,鱼获颇丰,大伙在潭边支釜,煮鱼吃,顺便烤火。
  湿淋的衣服用树枝叉起,立在火堆旁,众人笑语,围着团火,脱得剩裤衩。
  顾澹下水拉渔网时,人也泡在冰水里,不过他携带了更换的衣物。
  出水潭后,顾澹找个有树木遮挡的地方,他擦干身体,搓干头发,把干燥的衣服换上,外套上袄衣。这样在
火边烤一会儿,身体就暖和了,不易生病。
  坐在孙岩和孙三娃父子身旁,捧着碗吃鱼,顾澹听村民唠嗑。
  有个老叟讲他孩童的时候,四处闹饥荒,有天,一头大野猪跑田地里刨食,被村民发现,接着全村都出动了。
  支着大铁釜煮的猪肉,人人有份,野猪肉那叫一个香,时隔多年,老叟还记得那个味道。
  老叟这番讲述,听得村民们猛咽口水,觉得碗中的鱼肉更美味了。
  顾澹和村民一起笑着,他想那头野猪低估了饥肠辘辘村民的战斗力。
  回家时,顾澹裹着暖和的袄衣,提着分来的一大篓鲜鱼。
  和村民在院门口相辞,顾澹回屋,先把鱼提到村正家的厨房里,阿犊的堂妹阿巧在。顾澹分出一半的鱼给她,
问她阿犊和村正去宣丰乡还没回来吗?
  阿巧欢喜拎过鱼,麻利地刮鳞,掏腹,动作老练,她对顾澹道:“回来啦,刚刚阿犊兄又和祖父去陈村,听
他们说要凑钱买点粮食给奶娃娃吃。”
  村正家有八口人,小孩子有两个,大人挨点饿不要紧,小孩子不吃谷物容易夭折。
  “你听他们说要凑多少钱吗?”
  “奴家没听说。”
  阿巧把头摇了摇,她自去刷锅烧水,准备煮鱼。
  顾澹提着半篓鲜鱼,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他进厨房将鱼倒木盆里清洗。他留下一条做鱼羹,其它的都开腹刮
鳞,带皮剖开,而后架在灶火上熏制。
  他一个人吃得不多,有富余的食物,他都会储存。
  夜里,村正归家,顾澹过去询问村正买粮的事,村正喝着鱼汤,对顾澹说:“宣丰乡一户富人家,有几石谷
子要卖,咱们村穷凑不出几个子,我明儿还得继续上陈村凑钱。”
  “顾后生要是有钱,不防一起凑来,多少都行,你也好备点粮过冬。待天降大雪,就是黄金也换不来几斗豆
米。”
  往年再难的灾年村正都度过,他应对的经验很丰富。
  顾澹手中捏着一串铜钱,他对村正说:“我这边凑三百二十钱,眼下米价昂贵,不知这些钱能买多少?。”
  村正见顾澹手中有钱,丝毫不意外,早些时候,他卖过两头猪,而且武铁匠走前显然也给过他钱。
  不说给顾澹钱,武铁匠走前,还给了村正一枚金饼,说是阿犊日后娶媳妇的贺礼。
  武铁匠有钱,而且很慷慨。
  上次去周店军所赎顾澹,武铁匠就曾拿出过一块金饼,那时村正感到十分惊诧。后来,村正才知道武铁匠曾
经是员郎将,恐怕还很有些来头,也不意外他手中有金饼了。
  村正接过顾澹递来的铜钱,他喟道:“能买来一斗四升米,顾后生一人足够过冬。早些年也有好年景的时候,
一斗米才六十钱。”
  “明日,老朽想请顾后生一起去宣丰乡买粮,钱用多少剩多少,帮我们做个帐。”
  买粮的钱是孙钱村和陈村好几户人家一起凑的,需要记个明白账,回来好分粮。
  “那好。”
  顾澹满口答应,买粮食要运回来,一路还得担惊受怕,多几个人多几分力。
  他们两人在房中交谈,其余人都在外头,此时阿犊捧着碗鱼汤正在厨房里吃,厨房暖和,他都懒得挪窝。
  没多久,阿犊见顾澹从屋中出来,他跟顾澹抱怨说三五石的陈年谷子,压仓货,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敢开口
要这么多钱。
  他张开五爪比划两下,忿忿不平。
  “顾兄,明年开春,咱们将师父家屋后的林地开荒,种上一大片豆田,定教它吃也吃不完。秋收时还要挖个
土窖藏起来,再不能让官兵搜去。”
  “你给我打造把锄头,明春我跟你去开荒。”顾澹也有过类似的想法,虽然这想法是有点天真了。将田藏在
荒林里,庄稼很难不被野生动物糟蹋。
  和阿犊闲谈两句,顾澹离开,回自己的屋里头,他借着月光没点灯,把门一关脱衣服。脱下衣服,钻入被窝,
顾澹把袄衣抚平,又披在身上。
  武铁匠的袄衣,顾澹一直贴身穿着,他将袄衣的衣摆折起一截,缝短,穿的时候不至于垂地,给穿坏了。他
还在袄衣的夹层里,缝进去三块金饼,就在胸口的位置,用手一摸就能摸到。
  金饼这样放应该是最安全的,顾澹不打算花它们,也不舍得。
  托武昕森的福,自己没穷得砸锅卖铁,有三块金饼,还有不少铜钱。
  也不知道武昕森走前,将三块金饼和信纸一起放时,是做何想,倒是有几分现代人付分手费的意思。
  顾澹摸了摸袄衣,躺平睡觉,他闭着眼睛,渐渐睡去。
  分离这段时日,顾澹其实没有特别想武昕森。
  很奇怪,在这般动荡的环境下,焦虑的生活会使人变得不爱思考,仅凭着本能生存。
  情爱这种东西,在这样的时代里,和那袅袅腾升的香般,都是如此的奢侈。
  第二日早上,顾澹被阿犊吵醒,他被唤去村正家,一起吃了顿早饭。
  吃过饭后,村正家中来了两名要随行的青壮,一伙人推着独轮车出发,前往宣丰乡。
  抵达宣丰乡,拜访要出售谷子的那户豪富家,村正购得数石谷子,让顾澹和富户将钱结算,顺便做个帐。
  三石陈年的谷子,掏尽了村正携来的一大袋铜钱。
  这还是买的陈米,竟然如此之贵,这买的哪是粮,是人命。
  很快装谷子的麻袋被富户的家奴扛出,装上独轮车,村正老迈走不动路,也坐到独轮车上,阿犊在前拉车,
顾澹等人在后头推。
  为免于被人察觉他们运的是谷粮,遭遇到洗劫,路上还特意装上两袋溪沙,把装谷子的麻袋遮掩。
  一行人不敢耽搁,连夜推着独轮车走的荒路归家。
  回到孙钱村天都快亮了,然而村正家有好几个村民聚集在院中等候,有孙钱村的人,也有陈村的,显然大家
等了一宿。
  村正让人将谷子倒入一口大陶缸中,亲自拿着量谷物的升斗发粮,先前有凑钱买粮的村民过来领取他们的份
额。
  发放完村民后,还剩不少米,待村民离去,村正才让阿犊拿来一口麻袋,将顾澹那份装上,顾澹自己将粮提
走。
  半袋米,省着吃,足够顾澹吃很久了,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因有村正和阿犊帮隐瞒,村民并不知顾澹有粮,顾澹和村正一家数口住同一个院子,逐渐像一个整体。
  在这样的世道里,仅凭一人之力,是活不好也活不长久的。
  清晨,顾澹负着竹筐,手拿砍柴刀走出武铁匠家的院子,他竹筐里装着那只叫黄花鱼的猫。
  天冷风大,他裹着武铁匠的袄衣,那使得他看来很臃肿,实则袄衣里边的人清瘦,没有一点赘肉。
  顾澹的砍柴工具一向放在武铁匠家,他听着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出院门,打铁的人是阿犊。这里再没有武铁匠,
曾经收拾得整洁、舒适的院落,而今也显得杂乱,颓败。
  在厚实的袄衣里,在紧系的腰带上,顾澹挂着一只球形小香囊,小香囊熏着香,能闻到香气,而且也给腰腹
带来暖意。
  黄花鱼缩在竹筐里,半眯着眼,它已经不再是只小猫咪,有着较大的个头,虽然和主人一样长得瘦。
  顾澹本不想带它外出,但它偷偷跟着顾澹出门,为避免它被饥饿的村民烹掉,只好将它带上。
  打铁声相伴,听着声,想起当初还和武铁匠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当渐行渐远,听不到那熟悉的叮当声后,顾
澹心中不免怅然。
  可能是因为清晨的天气太冷,可能是山林荒凉,顾澹心底的一份思念之情在蔓延。
  一时恍惚,待他驻足,抬头一看,他正走在竹林小径里,这本不是要去砍柴的路。顾澹不急于砍柴,他在林
中踽踽独行,听竹风涛涛。
  在这里他感到特别的孤寂,无形而袅袅的香气环绕着周身,他嗅吸香气,收揽袄衣,往昔与衣主的情意如缕
似雾缠绕心头。
  他没有留意脚下,没有看视前方,当他脚下的泥径突然变成了现代的柏油路,他踩在上头仍未察觉。
  “喵喵!”
  背后竹筐中的黄花鱼突然叫唤起来,显得那么不安,焦躁。
  顾澹正觉奇怪,秋风忽地猛烈刮起,拂面而来,将人吹得趔趄,他蓦然抬头,才发现自己就站在一条柏油铺
的乡道上,柏油路弯曲向前,转弯处立着一面现代的交通凸面镜。
  一辆摩托车突突地从顾澹眼前开过,摩托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个穿夹克牛仔裤的村民,村民朝顾澹投去一眼,
显然是觉得他的装束奇怪。

第 31 章
  武昕森离开孙钱村后,与昭戚在城东大营碰头,两人便就启程,前往位于前线的合城。
  这一路行程,所见饿殍遍地,许多村落荒废无人烟,满目疮痍。
  途径合水北岸,夜宿渔家,渔家清寒,渔屋破旧。
  武昕森站在渔屋前,览收一片水泽,耳畔风声呜咽,心绪飘远,他离开孙钱村已经有些时日了。
  前方,水棹声起,一舟靠岸,五名士兵走来,火把在风中忽明忽暗,隐隐可见走在最前的两人抱着酒,提着
食物。
  食物不过是几条河鱼,一只瘦鹅,酒难喝似醋,不过这可能是附近百姓能拿出的最好的食物。
  当真是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席案上,昭戚道招待不周,武铁匠淡然饮下酸酒,望着水月说:“五年前,我出桐谷,途径此地,当时,河
畔的居民有百来户,而今只剩二三十户。短短几年,民生凋敝至此。”
  这仗再这么打下去,恐怕真要赤地千里,千里无人烟了。
  昭戚见惯了类似的惨状,并习以为常,他感受不到武昕森的感受,他呷口酒,颦起眉头,立即将酒杯撂下。
  要不是武昕森在场,他可能抬手就将酒泼掉,并喊来筹办食物的士兵仗责。
  正在嫌弃酒水的昭戚,忽然回过神,他抬头,激动道:“将军当年在桐谷为主报仇,刺杀樊灵的事,属下略
有耳闻,真是令人钦佩!”
  武昕森没搭话,他为自己倒了碗酒。
  昭戚继续往下说,他道:“以齐王的贤能,说不定能平定天下的乱局,怎奈老皇帝听信谗言,将齐王杀死,
而这进谗言的人,就是宦官樊灵。”
  武昕森夹了块鹅肉吃,对于昭戚的陈述,他也只是抬了下眉头。
  近来,武昕森常忆起往事,提起那些故去的人,他已经平静许多。
  “当初,樊灵被皇帝派往齐王军中当监军。樊灵不懂军事,却又事事干预,齐王刚直,对樊灵不甚礼遇,樊
灵怀恨在心。樊灵本是个小人,回去就对皇帝说齐王有谋反,自立为帝的意图。”
  昭戚停下讲述,他卷起袖子,拿羹勺舀鱼汤,和武昕森同行这段时日,他逐渐暴露出他话痨的一面。
  “齐王被皇帝赐死后,天下震怒,樊灵惶恐不可终日,走到哪里,都带着群持刀的侍从,就是怕齐王的部下
找他算账。樊灵哪曾想,桐谷会是他的葬身之地,而将军正是手刃他的人。”
  昭戚说得投入,竟还拍了下木案,挨着武昕森一个冷冰眼神,他一时没敢再往下扒拉这位当事人的往事。
  他瞧出武昕森不愿提过往之事,即便是这种刺杀佞臣的忠义事迹。
  唉,武将军真是油盐不进,昭戚说这些不是为拍马屁,他是真心钦佩。
  当年在桐谷的山道上,武昕森单枪匹马,如入无人之境,他闯过樊灵侍从组成的屏障,一刀削掉了樊灵的脑
袋。
  杀死樊灵后,武昕森单骑出逃桐谷,身后追兵无数,却谁也拦截不住他,无人是他的对手。
  听了昭戚那么久的讲述,武昕森云淡风轻道:“桐谷之事,你从何处听来?”
  “就是那个在城门外,把将军认出的老兵韩三,属下从他那儿听来。”
  昭戚从陶钵里舀鱼汤,满满盛一碗,他抬头补充道:“后来也是他带着属下,找寻到将军的下落。据韩三说,
他在齐王营里当过几年炊兵,见过将军。”
  原来,那个落魄老兵,当年也曾在齐王帐下效力,难怪多年后,他会认出武昕森。
  大口吃鱼羹,很快一碗鱼羹见底,昭戚吐出一根鱼骨头,他道:“属下不明白的是,当年将军刺杀樊灵,遭
到朝廷的追捕,为何不去投奔杨使君?将军和使君是结义兄弟,使君必会暗中庇护将军。”
  “你对我的事倒是知道不少,你们杨使君的往事你又知道多少?”
  武昕森桌前有几根鹅骨,这只鹅瘦得很,没多少肉,他放下竹箸,语气阴沉。
  昭戚还真不好作答,果断选择闭嘴,他的顶头上司杨使君,曾做过一件不仁不义的事。
  当年,齐王被叛军围困在岐城,齐王派遣杨潜去找他父亲杨瑞搬救兵,当时杨瑞的军队就在距离岐城二十里
的地方,但杨瑞拥兵旁观,竟然见死不救,而杨潜默许了他父亲的举动。
  对杨潜而言,显然自家的利益,远高于家国的利益。
  岐城被围困了两月之久,断水断粮,最终齐王只能率军突围出逃,一同突围的,还有杨潜的四个结义兄弟。
  在这场惨烈的突围战中,杨潜的结义兄弟,除去武昕森,其余三人都在叛军的围剿下战死。
  这一战齐王身负重伤,也险些命丧于叛军之手。
  武昕森曾和顾澹说过,他和杨潜有些旧怨,指的便是这件事。
  水畔一夜寒风呼啸,第二日清早,武昕森和昭戚借渔船渡合水,两日后,两人抵达合城。
  早些时候武忠藩镇的节度使杨潜在合城的城内驻守,此时他已经率领亲兵前往奚坡督战,合城只留驻军五千。
  武昕森前往合城的路上,就已听闻朝廷出兵七万,意在从杨潜手中夺取泰阳郡。
  奚坡即将成为大战的场地,杨潜将军队主力压在了那儿。
  奚坡连营一片,从高处望去,颇为壮观,夜幕下点点篝火如星,武昕森大部分时光都在军旅中渡过,这样的
情景是他所熟悉的。
  “将军?”昭戚急于进入军营复命,催促站在高岗眺望的武昕森。
  武昕森不慌不忙,翻身上马,驱马下山岗,与昭戚一并前往武忠军大营。
  小兵奔入营中大帐通报,统帅杨潜得知昭戚带着武昕森前来,连忙从帐中出来迎接。
  武昕森和杨潜这两个在军中结义的兄弟,多年后在军营的辕门相见,戎马战袍,恍若往昔。
  然而一方热情,一方冷淡,对武昕森而言,曾经的兄弟情,早已在多年前灰飞烟灭。
  这夜,杨潜设宴款待武昕森,在部将面前宣称武昕森是他的兄弟,赏赐武昕森大量金帛财物,还拨出一支骑
兵交由武昕森率领。
  武昕森早年的传奇经历,武忠藩镇的老将多有耳闻,知道他是员不可多得的悍将,且又见杨使君如此厚礼他,
待他自然都十分恭敬。
  如果说在乡下武昕森只是名铁匠,那么在军营中,他是名令人畏惧,受人敬重的将军。
  赏赐的金帛,武昕森尽数收下,授予的重职,武昕森也没推拒,不过他那不冷不热的态度还是让杨潜有些担
心。
  这位他一向捉摸不透的义弟,是否已经不计前嫌,是否已经被收买成功,愿为自己卖命?
  不过以杨潜对武昕森的了解,他如果还记仇的话,不大可能受邀来他帐下效劳。
  杨潜认为形势比人强,武昕森在民间落魄多年,再冷傲之人也不得不低头。
  酒宴至深夜才散,众将尽欢而去,武昕森喝得小醉,在侍从擎灯照引下,走至安排给他的营帐,拉开帐帘,
帐中卧着两名妙龄女子。
  帐中火盆暖燠,她们衣着轻便,风情百态,身段曼妙。
  杨使君可真够意思。
  武昕森刚入账,两名女子立即过来服侍他解战袍,摘兜鍪。
  武昕森身上的铠甲尽数卸去,没有这些笨重东西的妨碍,他越发显得挺拔、英朗,顿时软香投怀,顾盼生辉。
  武昕森抬起其中一名女子的脸庞,那女子柔唇相递,在双唇即将碰触上时,武昕森不解风情地将女子的脸推
开。
  说来,杨潜终究还是不够了解武昕森,他不好美色。
  喧嚣的夜,帐外篝火熊熊燃烧,士卒夜语,武昕森合上眼,并未睡去。
  暗淡的月,照着远方一座偏僻的村落,那一栋熟悉并在日渐荒凉的宅院里,院中有棵桑树,有铁匠作坊,那
儿再无住户。
  离开孙钱村后,武昕森有时会想起顾澹。
  有村正和阿犊关照,他应当能生活下去,只是这样的世道,他的日子多半不好过。
  第二日,武昕森在营边林地练刀,见昭戚过来,问他:“昨夜在大帐里饮酒,怎么不见魏天师?”
  魏道士在武忠镇效力多年,杨使君宴请部下,按说肯定会请他,但武昕森却没见着他。
  昭戚醉宿,且昨夜他帐中也有美人,肾虚,打着哈欠,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回道:“听说前段时日,天师进
谏杨使君跟朝廷修好关系,撤兵合城,言语触怒使君,人正被关在牢中。”
  “将军与天师也是故交吗?”
  武将军不是第一次问他魏天师的事了,昭戚很好奇。
  上次武昕森跟昭戚借兵剿石龙寨,也曾询问他,魏道士是否还在武忠镇。
  “算是。”武昕森道。
  魏道士很有些名气,是老使君杨瑞的座上宾,杨瑞病逝后,他继续为杨瑞的儿子杨潜效力,不想居然因为进
谏,被杨潜给扔进牢里。
  “你知道他关在那儿?”
  “知道,将军请随我来。”
  昭戚在前带路,魏天师被关押在西营一处临时搭建的牢房里,看管囚犯的小兵哪敢拦阻昭校尉,武昕森很快
就见到坐在木牢中的魏道士。
  魏道士胡子花白,披头散发,一身脏污,与武昕森记忆中那个学识渊博,通晓天文地理的贤者相去甚远。
  “天师还认得我吗?”
  武昕森蹲下身,他看视魏道士,魏道士也在打量他。
  “你是……”
  魏道士一番思索,缓缓道:“郎君是郑拾遗的外甥,游击将军武炳之子,武家的大郎。”
  武昕森点头,他的外祖父确实是名文士,而他的父亲生前曾担任游击将军一职,看来魏道士还记得他。
  魏道士长喟,揖道:“实在惭愧,贫道自谓知天命,却在囹圄中与郎君重逢。”
  “杨使君盛怒之下将天师下狱,过些时日气消,应当会释放天师。”武昕森劝言,他宽慰他几句。
  “承郎君吉言,还望郎君在使君面前,多帮贫道美言两句。”
  魏道士看来不只记得武昕森是游击将军武炳的儿子,还记得他是杨潜的义弟。
  在牢狱里,魏道士显然吃了不少苦头,若是在以前,他不会向晚辈求救。
  “自当如此。”武昕森满口答应。
  魏道士对他有所求,他对魏道士也是。
  昭戚本来跟随在旁,见他们两人只是寒暄叙旧,且牢狱昏暗发臭,他没待多久就离开了,说到外头等候。
  武昕森看他离去,这才跟魏道士请教一件困惑他的事。
  时空的概念,古人已经具有,当然寻常百姓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但对天文历法有研究的道士懂得。
  武昕森将顾澹穿越的遭遇与魏道士详细讲述,把魏道士听得连连称奇,扼腕道:这是未曾听闻的奇事,原来
竟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按郎君所言,那位顾后生能穿行古今,却不能通晓其中的奥秘,他的穿行,只是机缘巧合而已。顾后生想
要回去,恐怕不容易。”
  魏道士盘腿坐着,捋着长须,有那么几分昔日的模样。
  武昕森若有所思,没有回应,他不是很认同,他一向认为,顾澹能来就能回去。
  当然魏道士也不确定,毕竟穿越时空这种事,在他看来玄之又玄。
  魏道士继续说道:“庄周有云,有实而无夫处者宇,有长而无本剽者宙(空间存在而没有边界,时间有延续
而没有始末)。在缥缈无垠间,顾后生因为有郎君的一只香囊,而能穿行古今,或许正是那东西,使得顾后生与
郎君,犹如一条绳索系住的两头,使你们相互连结。”
  “不说郎君系着顾后生,那顾后生也系着郎君,你们二人相得益彰。”
  武昕森听明白了,他笑道:“如此说来,他有我的东西,他才能穿行时空来见我;要是有朝一日他回去,我
有他的东西,岂不是也能穿行时空去找他?”
  挺离谱的,不过也挺有意思。
  顾澹所处的时代,和平繁华,百姓富庶,路不拾遗,倒真是令人向往。
  茫茫无垠的时空里,连接他们两人的真得是一只香囊吗?
  还是缘,妙不可言?
  又或许顾澹会穿越,只是巧合而已。

第 32 章
  武昕森带领的兵是一支骑兵,接管这支骑兵队后,杨使君下达袭扰敌方辎重队伍的命令,武昕森接到命令,
率领骑兵执行。
  伏兵在林谷,待敌兵过半,才奔袭而出,轻轻松松获得敌方辎重,己方甚至没有一员伤亡。
  朝廷的押粮士兵遭遇突袭,惊慌下大败涂地,只得缴械就俘。
  武昕森骑着高头骏马,行至运粮车前,他用长柄漆枪刺破运粮车上的麻袋,黍米哗哗如水滑落。
  他翻身下马,蹲下身用双手接住米粮,黍米颗粒饱满,纯粹。
  许多百姓,而今连米糠都快吃不上,粮全都运往前线打仗。
  武昕森起身,策马前驱,下令士兵将辎重和俘虏押往军营,车轮骨碌转动,队伍回营,一名小兵匆匆拿来条
绳索去扎破损的麻袋,黍米洒落在他身上,他用膝裙去接,他仰起的黝黑脸庞稍显稚气,眉开眼笑。
  他是新征的兵,在披上甲胄打仗前,他应该是个田夫。
  种田的人未必能吃上粮食,横征暴敛之下,哪怕一颗米在老百姓看来都弥足珍贵。
  武昕森带着胜利的队伍返回军营,军营高大的辕门旗帜招展,随从的士兵兴高采烈,武昕森的脸上没有一丝
笑容。
  他手下的骑兵,都误以为他性情凶恶,对他十分畏惧,但如果顾澹见到他这幅模样,会知道他这是漫不经心,
只是长得凶而已。
  身为一员大将,武昕森厌战,军中的一切事物他都熟悉,他从小便是在军旅中长大,但现如今军中的一切,
都提不起他的兴致。
  而今进行的是场毫无意义的战争,人们已经不知为何打仗,只是战争成为了生活日常,死亡相随左右,早已
麻木不仁。
  武昕森让随军的文吏登记缴获的辎重和俘虏的敌兵,他独自进大帐草草跟杨潜覆命,很快就从里边出来,随
后,他往陡峭的山岗走去,那儿能一览营地的全貌,还能眺望到远方宛若一条银带的合水。
  武忠镇的兵与朝廷的兵对峙多日,打过几场小规模的仗,各有胜负,不过根据情报,朝廷仍在增兵,在兵力
上碾压武忠军,几场小胜仗并不能决定战局。
  杨潜搬空家底,从百姓手中搜刮尽资源,而他的敌手,显然家中还有兵有粮。
  穷兵黩武者,必然走向失败。
  武昕森摘下兜鍪,搁在一条大腿上,他将头扬起,稍显凌乱的发丝,在寒风中被吹动,他听到身后有人爬坡
气喘吁吁的声音,回头一瞥,又默然收回视线。
  “武将军劫得敌方辎重回营,不去领赏,却在这儿。”
  魏道长的道袍有点脏,手中木杖是新斫的藤木,他从牢里被放出来不久,还面黄肌瘦的,在牢中没少吃苦头。
  武昕森手搭在膝上,漫不经心道:“我还以为天师已经离开营地,返回老家。”
  魏道长捶了捶老腰,“唉”地一声,他放下木杖,缓缓坐下,慢悠悠说:“小使君不听忠言,一意孤行,但
老使君毕竟对我有恩。”
  就才能和谋略上,杨潜确实不如他父亲,而且还刚愎自用。
  武昕森没说什么,这是魏道长自己的选择,他听魏道长喃喃道:“眼下朝廷已经增兵至十万,运粮草的人马
连绵数十里,势要从使君手中夺回泰阳郡。前头有朝廷来征讨,腹部又有卢东军在敲打,形势危急啊。早先使君
不愿退兵合城,就该跟朝廷速战,而今大势已去矣。”
  魏道长这是在武昕森跟前偷偷说,要是被杨潜听到,恐怕要以妖言惑众的罪名,脑袋搬家。
  武昕森站起身,用草蹭去靴底的泥,他对战局的判断和魏道长类似,当然这也是明眼人能看明白的事。这一
战,还没真正开打,杨潜就处于劣势。
  不只是出击得不果断,丧失时机,更因为在杨潜的治理下,百姓怨声载道,可没有百姓会自愿跟着他打持久
战。
  “胜败兵家常事,多少将卒昨夜还在饮酒作乐,明儿就成他人悬挂在马上的人头。”武昕森话语淡漠,他戴
上兜鍪,站在高岗凌风中,泰然处之。
  魏道长在军中见过不少狠人,但像武昕森这么毫无胜负心,生死看淡的着实不多,不,与其说他是毫不在乎,
不如说他早有意料。
  武昕森在杨潜军中既不出谋划策,也不积极争功,杨潜看得出来他敷衍了事,对战事全然不上心。
  大战当日,杨潜调遣军队,果断地将武昕森的骑兵队派做先遣部队,袭击比自身兵力多数倍的敌军。
  杨潜期待有奇迹发生,即便没有奇迹,也能拖延下敌军进攻的速度,反正先遣部队就是去送死的。
  战鼓震耳,武昕森所率领的骑兵队冲乱敌兵的阵列,武昕森一马当前,英勇冠绝,部下大受鼓舞,一路前进。
  杨潜在后方的高地观战,至此时,他才再次见到武昕森往昔骁勇的身影,他惊喜不已,下令鼓手大力擂鼓,
步兵紧随推进。
  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杨潜清楚武昕森其实有更好的用法,让他率领陌刀队,在自己的身边环卫,但一则陌刀造价太过昂贵,就是
而今朝廷的实力,也再组建不了陌刀营;二则杨潜有自知之明,他知道武昕森不会保卫他。
  武昕森曾誓死保卫过一个人,他跟随齐王与叛军进行艰苦卓绝的战斗,经历一次次的战斗,留下满身创伤,
那时他心中有家国的信念,有一份九死不悔的同袍情意。
  武昕森手中的铁枪一连挑落敌方的三名骑兵,他一路冲锋,所向披靡。
  在战场上想活命,必须不惧死亡,不具情感,脑中只剩杀戮意。
  聚集在身边的敌人越来越多,武昕森已经引起了敌军的注意,这倒也有好处,弓箭手怕误伤,不再向他射击。
  对于重骑兵而言,弓箭往往不会致命,但仍会造成有效的干扰。
  在敌骑的围攻下,武昕森手中的铁枪被打落,他迅速弯身,从腰后捞出一把骨朵,大力抡起,将靠近的敌骑
一捶击打下马,敌骑人仰马翻,听得一声惨叫,那惨叫声汇入无数的惨叫声之中。
  鼓点如雷,厮杀声震天,大混战中,人人杀得眼红。
  骑兵的命就系在马背上,对武昕森而言只要不被打下马,任敌骑使得是铁鐹、铁锤、铁枪、弓箭,通通不是
问题。武昕森突出重围,召集部众回防,他的部众剩得不多了,身边多是武忠镇的步兵。
  这一战从早上打至午时,朝廷的士兵越打越多,声势浩大,士气振奋,武忠镇的兵开始溃败。
  在战场上,再没有什么比溃逃更为致命的事,许多丧失了战斗意志的士兵,丢盔弃甲,只顾逃窜,转眼间就
被敌军杀死。
  此时,武昕森身边只剩两名跟随的骑兵,身后追兵数十人,四周所见,已没有多少作战的武忠兵,大多已化
作尸体,横七竖八,躺在血腥、狼藉的战场。
  战斗至此,换作是别人,大概只能束手就擒了。
  没多久,身后跟随的两骑也被敌人杀戮殆尽,武昕森单骑驰骋,他策马跃过两道堑垒,马儿仰首萧萧嘶鸣,
马上人矫健沉稳。
  有一敌骑奋力追击武昕森,眼看就将撵上,武昕森转身一个回马枪,刺穿对方咽喉,尸体被挑落下马,武昕
森勒住马缰,扬起一脸的血沫,冷冷的眼,寒似刀锋。
  追击的敌军见他如此悍勇,人马踟躇不前,隔着一道堑垒与武昕森相望。
  弓箭飞射如雨,武昕森快速奔逃,另有敌骑绕道,从他两侧追赶而来,武昕森不慌不忙,将追兵带往前方尚
在作战的己方小队。这时,武昕森听到前方昭戚的吼叫声,昭戚被敌军围攻,他上身的甲被劈开,挂在手臂上,
显然身受重伤。
  看到戚昭身处绝境,绝望地奋臂呼叫,这让武昕森想起惨死在岐城之战的兄弟,他奋战帮昭戚解围。
  长兵短兵交接间,武昕森骑乘的马儿突然瘫倒,它被敌兵砍伤了马腿,武昕森快速滚落着地,抽出腰间的横
刀,劈砍围攻而来的士兵。
  武昕森杀伤两人,一抬头追骑已至,武昕森未有片刻迟疑,他飞速将横刀插回剑鞘,从马背上拔出一柄陌刀,
竖握在手上。
  已经力竭且伤重的昭戚,看见武昕森手执陌刀,对上他那毫无人类情感的眼神,昭戚仿佛重燃了生的希望,
他拾起刀,缓缓站起身。
  敌骑冲刺而来,势不可挡,迫在眉前,昭戚与其余残兵嘶声大吼,扑向敌人。
  武昕森手执陌刀,不动如泰山,敌骑跃身而起,如天而降,直逼向武昕森,武昕森爆喝声起,陌刀挥劈,血
肉横飞,人马俱碎。
  见此骇人的情景,有敌骑惊愕得勒马驻足,但仍有不信邪冲锋向武昕森的敌骑,只见陌刀再次挥起,旋即血
如幕,披头盖脸浇下。
  死亡的恐惧,刹时摄住了敌人的心魄,他们再不敢靠近,他们像看修罗般看着那名沐浴鲜血,手执陌刀的男
子。
  武忠军这支残兵小队,奇迹般地击败追杀的敌兵,他们往后方撤离,武昕森的坐骑马腿被砍伤,已经没法骑
乘,他牵着马,马背上托着他的兵器,为减轻负重,马鞍马甲等物品都被他扔了。
  “将军,使君已经率兵回守合城,我们快些过去汇合!”
  昭戚血流得像个血人,但声音还挺洪亮,他撤退路上胡乱给自己做了包扎,看来无性命之忧。
  武昕森没有昭戚那股劫后重生的兴奋劲,他摸摸马头,马儿已精疲力尽,虚弱不堪。
  数十个残兵,沿着林道行走,武昕森牵马走在前头,路上不时能看到从前线逃回的溃兵,伤痛和悲号声不绝,
已令人麻木。
  行至林道的岔道,一边宽一边窄,宽的尽头,能望见合城的城墙,残兵们发出一阵欢呼,武昕森坐在道口,
再没行进的意思,昭戚回头唤他:将军,合城到了!
  武昕森仍坐在那儿,他手按在横刀的刀柄上,面上冷漠无表情。
  “将军?”
  残兵们纷纷跑向合城的方向,昭戚见武昕森无动于衷,再次唤道,这时他似乎从武昕森那血污的脸上,那双
冷冰的眼睛中读懂了什么。
  他要走了。
  昭戚看向武昕森那只握在刀柄上血乎乎的手,他知道眼下没有人能拦住他,论武力,即便武将军此时呈现疲
态,几十个残兵都不够他打。
  昭戚想:也罢,他好歹救过自己一命,回去杨使君要是问起,自己就说不知道他的下落吧。
  这一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惨死在战场上,阎王收人怕是要收到手软。
  昭戚转身向前走,一脚深一脚浅,他失血过多,整个人摇摇欲坠,他走出几步,再回头,原本坐着武昕森的
地方,已不见他的身影,连马儿都不见了。
  这一战打成这样,即便还没走到合城,昭戚心里也明白,合城守不住了,秦阳郡也守不住,他们两年前跟随
杨使君从哪儿来,就得撤回哪儿去。

第 33 章
  溪水淙淙,清澈见底,一双血手将之拨动,涟漪荡起,随着涟漪泛荡,一缕缕红色的血雾在水中洇开,手的
主人搓洗双手,挽水扑洗脸庞,溪水逐渐被染红。
  溪畔枯草齐膝,草叶上沾有血痕,一匹枣色马卧在水畔,压倒一大片枯草,离马匹不远处是名披甲的大汉,
他弯身面向溪流。
  武昕森卸下兜鍪和上半身的铠甲,他正在清洗沾血的双手和脸庞,他身上有大量的血迹,血水渗透了他的衣
袍,大多都不是他的血。
  他厚实的铠甲留有遭受箭矢射击的痕迹,还有数道砍痕,这些砍痕,有的痕迹浅,有的很深,透穿了铠甲,
在武昕森身上留下伤口。
  武昕森拉开上身的衣袍,用一块从衣袍撕下的衣裾沾水,擦洗上身的血迹,检查身上的创伤。
  他身上的创口无数,在双臂,在双腿,在肩脖,在胸背,在脸庞,无不是在流血。但都不致命,铠甲的保护
下,几乎都是皮肉伤。
  伤口的疼痛对武昕森而言算不得什么,他发髻散乱,脸色苍白,人疲倦不堪,这是竭力战斗后的疲备,也是
受伤失血后的倦乏。
  他尽量清洗伤口,以便包扎,然后再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若不是有强大的意志支撑,经过这样的大战,早已累瘫在溪畔,无力动弹。
  秋日的溪水寒冷,旷野的寒风无孔不钻,武昕森把上身脱下的长袍和衬袍穿上,才去解下身的褌甲、护膝和
绔褌。他照旧用沾水的布拭去血迹,检查伤口,该包扎的地方简单包扎一下,而后将绔褌重新穿上。
  粗略的清洗过后,武昕森缓缓站起身,他身上的衣袍松松垮垮,一边的衣袖很长,被风鼓动,一边的衣袖缺
失,露出殷红的衬袍窄袖。
  衬袍本是白色,那殷红色是血液染就。
  武昕森朝坐骑走去,他脚步很慢,步履蹒跚,他走至马身旁,坐下身子,抬手摸了摸马儿温暖的脖子,用沙
哑的声音安抚它。
  他谙熟马的性情,一番安抚后,他才检查马儿被砍伤的马腿,并且清洗伤口上的污泥,进行包扎。
  忙完这些事,天边飘来几片晚霞,武昕森的眼皮也已经沉重得快睁不开,黄昏的风越发的强劲且寒冷,武昕
森挨靠着马躺下,牲畜体表散发出热气,勉强能提供给他些许暖意。
  一人一马相伴,在水畔的枯草丛中睡去。
  无遮无拦,夜里风声呼啸,寒气入梦。
  武昕森有着十分强健的体魄,要是换做寻常人,这一睡,只怕是再也醒不来。
  睡梦里,武昕森仿佛回到了八年前一个同样寒冷、伤痛且疲倦的夜晚,那是岐城突围后发生的事,他和齐王
身负重伤,强行赶路,夜宿在山野荒宅里。
  那夜倾盆大雨,天气又冷又潮,让伤病的人越发煎熬,因潮湿而艰难燃烧的柴火,火焰弱小,几欲熄灭,在
微弱的火光中,武昕森为齐王换药。
  齐王的乌发凌乱披洒在肩,伤痛使得他的精神萎靡,再无平素的矜傲与尊贵。他身上有数处创伤,最严重的
一处位于背部,那是处深达骨头的箭伤。
  箭矢已被挖出,但日后仍会在肉体上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痕,而此时从伤处传递出的痛楚钻入骨髓、心魄,正
在侵蚀齐王的神智。
  冷汗渗透齐王的背,沾湿发丝,他一只手抓住武昕森的手臂,哪怕他已疼得意识不清,仍死死咬住牙关,不
肯发出一声悲鸣,他在抗拒本能。
  齐王从小在锦衣玉食中长大,不像武昕森这类武夫自幼在军中摸爬滚打,皮糙肉实,虽说如此,他有过人的
勇气与毅力。
  在战场上,齐王英勇而无畏,有多少次血染衣袍,他始终不下战场,与将士并肩作战至精疲力尽。
  武昕森手中拿着一瓶清洗疮口的药水,他低头看向齐王背部的箭疮,他用齿咬去瓶口木塞,低语:“殿下要
是疼得受不住,可以咬我的手臂。”
  他一只手臂搀住齐王,齐王半个身子靠着他,额头抵在他的肩上。
  药水浇在疮口上,犹如烈液炙蚀肌肉,极致的痛楚,使得齐王死死揪住武昕森的手臂,指甲嵌入皮肉,他终
是再忍不住,发出阵阵疼极的吸气声。
  他在抵抗平素未曾遭遇的疼痛,终于他的身子瘫软了,意识逐渐模糊。
  察觉齐王的身子往自己身上贴靠,武昕森知道他失去意识,这样也好,实在不忍见他如此。
  武昕森为齐王的疮口清理,上药,做包扎,包扎好后,帮他拉上衣服。整个过程,两人始终贴靠在一起,这
么冷的夜,彼此身上的体温能用于取暖。
  武昕森拨开齐王额上湿漉漉的发丝,见到他眉头紧皱,似要缓缓舒醒,武昕森试探地轻唤:“殿下?”
  齐王无声无息,伤痛再加上连日赶路的辛劳,体力和精神都难以支撑,他陷入昏迷。
  武昕森缓慢将齐王放下,让他躺在席上,一搂一放间,齐王恍惚地睁开了眼睛,喃道:“昕森。”
  “殿下安心入睡,属下就在身旁。”
  武昕森背靠着墙,手执横刀,目视前方紧闭的屋门,守护齐王。武昕森身上并非没有伤,他的伤比齐王还重,
他也并非不能感受到伤痛,只是他不能倒下。
  夜是那么冷,雨还在下,取暖的柴火因为被雨水浇湿,即将熄灭,武昕森以剑鞘做杖,支起身子,他往旁屋
走去。
  旁屋卧着两名伤兵,和他们同屋的还有数匹战马。
  武昕森将伤兵唤醒,让士兵搬些屋中干燥的木柴,到齐王所在的屋内添火。
  士兵起身,慢吞吞地搬运木柴。
  武昕森他走到一匹卧马的身旁,这是他的坐骑越影,他摸摸马头,从马儿身上解下一小袋东西,他拿着这袋
东西,返回齐王身边。
  抽出湿柴,换上干柴,火渐渐烧旺,两名士兵围坐火边,无声地烤着火。
  武昕森将袋中的物品倒出,有火石、小刀、砺石、锥子、球形铜香囊等蹀躞带佩挂之物。武昕森拿出球形香
囊,并取来一块香饼,他将香饼碾碎,倒入香囊的香盂,燎燃。
  他将香囊搁置在齐王枕边,香气能安神,能镇痛,能驱蚊虫。
  就在这香气缭绕中,武昕森抱刀靠着墙,在风雨声中不知不觉睡去。
  第二日武昕森醒来,雨已停歇,天气晴朗,武昕森见齐王从席上转醒,似乎比昨日来得精神,脸色不再灰败。
  齐王即便伤痛倦乏,仍下令行军,他身边只有一支残军,必须尽快与前方的军队汇合,以免被敌兵追及。
  武昕森到隔屋牵他的爱马越影,将席被等物品绑上马背,他牵马出屋,见士兵都已经起身,聚集在屋外等待。
  士兵们穿着破损的盔甲,蓬头垢面,但面上有笑意。
  今早,连日的雨停歇,温暖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灿烂的阳光,仿佛是新燃的希望。
  齐王整理衣衫,收拢头发,束起发髻,他离开席子时,留意到席上的铜香囊,他忆起它的香气,他知道那是
武昕森昨夜所放,他随手拾起香囊。
  他本想交还武昕森,后来竟也忘了。
  武昕森不曾留意,那颗球形香囊他并未收起,对它的最后记忆,是用它燎燃香药,放在齐王身旁使用。
  一件香囊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品,在那诸事纷乱的时期,根本顾不上这样的小事。
  在后来,武昕森甚至忘记了他有件铜香囊,直到多年后,顾澹带着它出现在武昕森眼前,他才忆起。
  夜幕下的水畔,武昕森梦里的雨还在下,寒冷彻骨,梦中取暖的柴火,燃起的火焰忽然幻化成打铁作坊火炉
里的碳火,那么暖,那么舒心。
  睡梦中,他看到顾澹端着一盘刚烤好的胡饼走进打铁作坊,说道:“先歇歇,饿了吧,我刚烤好几个胡饼,
趁热吃。”
  顾澹的言语轻快,他模样犹如往昔。
  梦里,武昕森吃着顾澹烤的胡饼,还摸了把他的脸,见他嘴角潺湲的笑意。
  武昕森从梦中醒来,胡饼的香气犹在脑中,那么鲜明的,还有顾澹的脸庞,仿佛他真得近在咫尺,就在自己
身旁。
  月光惨淡,东方青白,天快亮了,武昕森从卧处爬起,坐在马儿身旁,等待晨曦掠过溪畔。
  经过一夜休息,他的体力回来,能够赶路。
  马儿随主,从地上缓缓站立起来,它的腿伤没那么容易好,不过还能行走,还能负些物品,足够了。
  武昕森牵着马,朝着与合城相反的方向行走,他要回孙钱村。
  晨光洒在溪面,闪耀如金,也将一人一马披上金光。
  路途迢迢漫长,路上武昕森该睡睡,该吃吃,逐渐养好了伤。
  他在无人的荒村入宿,在四壁徒空的民家借宿,他在溪里捞鱼、水沚打鸟,在荒田里挖芋头,在别人看来困
窘的处境,在他应对起来似乎也没有多难。
  他渡合水时,听闻朝廷兵已经攻下合城,武忠镇的节度使杨潜撤离泰阳郡,这在他意料之中。
  他走至冶山乡时,又听说卢东军趁朝廷与杨潜打仗之际,派兵占据东县,得,孙钱村又回到了卢东军的势力。
  武昕森一路走来,走的大多是山野路,风餐露宿,相当艰苦,不过这对他算不上什么。当他走至东县的地界,
离孙钱村不过几步之遥,他加快了脚步。
  抵达孙钱村东郊的那天,天特别冷,天上飘着薄雪,武昕森远远望见自家宅院的院墙,他嘴角微微扬起。
  他披着风雪,牵着马,缓缓朝前走,他听到院中打铁的声音,叮叮当当,很是悦耳。
  阿犊听到院外嘚嘚的马蹄声,他从打铁作坊里出来探看,本以为是幻觉,直到他看见院门外一个身材高大的
男子牵着一匹枣色马。
  他还是不相信眼前所见,用力揉了揉眼睛,那人与马都还在,真实无假。
  “师父!你真得回来啦!”
  阿犊狂喜,从院中飞奔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蛋两集没有出场了,你们想他吗?
  铁匠:想。

第 34 章
  宅院自从没人居住打扫后,落一院的枯叶,石阶和窗门糊着沙土,哪还有往日整洁,舒适的样子。
  阿犊平日过来作坊打铁,也就把作坊稍稍收拾,从不打扫院落,实则也没必要。
  要是顾澹在时,他是会打扫的,宅院不会这么狼藉,武昕森打开柴房的门,柴房里还整齐摆放着平日劳作用
的工具,连柴房顾澹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武铁匠扫视柴房里的农具,拿起一把镰刀,刀刃锋利,刀柄缠着布条,以前顾澹常用它割猪菜。
  阿犊站在武铁匠身旁,满屋子的农具,满满的回忆,他追忆:“那天我在打铁,看到顾兄从柴房里拿出柴刀
和竹筐,他跟我说他要去砍柴。那会还没下雪,我记得天很冷,顾兄穿着师父的袄衣,又宽又大,顾兄就露着颗
脑袋在外头。”
  “我还听到几声猫叫声,是黄花鱼,顾兄在训它,它又偷偷跟着顾兄出门。”
  阿犊的记忆很好,那天的情景还仿佛在眼前。
  武昕森放下镰刀,回头听徒弟讲述。
  阿犊其实讲过很多遍了,但武昕森还是想听,他想多听点细节。
  “顾兄一定是把黄花鱼也带上,后来找不着顾兄,黄花鱼也不见了。师父,顾兄以前常说他不是咱们这的人,
师父知道他家在哪吗?顾兄真得回家了吗?”
  阿犊实在想不明白,顾兄到底上哪儿去。
  武昕森沉思着,他尚不确定顾澹是否真得回去现代了。
  阿犊察觉到师父这趟回来,性格似乎更沉寂了,他的胡须比以往长,脸颊有些消瘦,黑色眼瞳里折射出的光
没什么温意。
  武铁匠和阿犊走出柴房,他将柴房门关上,问阿犊:“顾澹失踪那天,你和三娃上山找他,都找了哪些地
方?”
  “不只有我跟三娃,咱们村好多人都一起去找了,到处都找过,找了整整三天。没找着顾兄,也没找到顾兄
的东西。村里有人说顾兄是狐妖,才会一下子就消失不见。师父,顾兄不是狐妖,我们和他相识那么久,他怎么
会是狐妖。”
  阿犊不信的,狐妖害人,可顾兄从不害人,还会做好吃的东西给他和师父吃。
  武昕森淡语:“他当然不是。”
  村民蒙昧,遇到这样的事,难免往鬼怪上扯,而顾澹确实是来无影去无踪,难免要附会。
  “阿犊,你带我去他砍柴的地方。”
  “师父跟我来。”
  师徒俩将院门关上,阿犊在前带路。
  去顾澹砍柴的地方,有一段路,不在村子周边,为取暖,村子周边的树木都已经被村民砍光了。
  前天下过雪,今年天气稍稍转暖,雪融后山路泥泞,走在山道上,武昕森能想象顾澹寒风里上山砍柴,负柴
下山的情景。
  在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顾澹的生活在继续,虽然挺清苦,但他在适应。
  从阿犊和村正那儿,武昕森获知他离开后顾澹过的生活点滴。
  如果武昕森在的话,顾澹不用上山砍柴,砍柴这种事一向是武昕森在做。
  砍柴的地方开阔,也相较平坦,不大可能出失足坠落,或者遭遇野兽这种事,武昕森望着林野,想顾澹应该
是回去了,回去现代。
  阿犊在旁讲述他和村民如何搜索顾澹,他们搜得很细,不可能放过任何痕迹。就像是这凌冽的北风将人给卷
走了似的,顾澹消逝得无影无踪。
  师徒回去的路上,武昕森听见身侧阵阵涛涛的竹风声,他回首望去,竹林葱翠映目,他驻足不前,若有所思。
  武昕森听顾澹说过,他穿越来这个时空的发生地点,就在在这片竹林。如果穿越这种奇事有迹可循,那顾澹
穿越回去的发生地点,也应该在那里。
  顾澹,无疑是回去现代了。
  “师父?”阿犊不解,师父怎么突然止步不前。
  武昕森道:“走吧。”
  竹涛声相伴,师徒一前一后,行走在回村的路上。
  武昕森将宅院打扫,住回他曾经的住所,不大的寝室里照旧摆着两张床,一张床空出无人睡,武昕森没将它
拆除。
  日子还得继续,回来孙钱村没几天,武昕森就在打铁作坊里劳作,师徒俩又过上了以前一起打铁的日子。
  做饭这种事,现交由阿犊负责。
  天寒地冻的,原本食材就匮乏,再兼之阿犊那糟糕的厨艺,食物实在不好吃。
  每每吃着自己煮的东西,阿犊都会想念顾澹做的美食,并认为他想念顾兄的次数比他师父还多。
  自那天从砍柴地里回来,武昕森再没提起过顾澹,仿佛他已经将顾澹置之脑后,即便阿犊偶尔念起,他也不
怎么搭话,这在阿犊看来,师父变得无情了。
  阿犊不清楚他师父离开孙钱村,前去打仗那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师父身上的创伤增添不少。
  师徒俩打铁的时候都会光着膀子,不难看见,想来师父经过一番苦战,才从战场脱身。
  武忠军吃了大败仗,武忠镇的节度使杨潜带兵撤离,师父不知道为什么没跟随武忠镇的节度使,也就是他的
义兄一起撤离。
  当然阿犊试过问他师父,他师父只说他厌倦打仗,再没说别的。
  打仗真苦,阿犊想,他师父刚回来时,人瘦了一圈,险些认不出来。阿犊也挺庆幸,他当时没跟着师父一起
去打仗。
  清早,阿犊背着捆麦秆进宅院,自觉喂马,他喜欢马匹,他师父带回的这匹战马深得他的照料,跟他很亲近,
他也爱不释手。
  为养这匹战马,他和师父在柴房旁边搭了间马厩。
  食物短缺,马儿的草料也不多,好歹将它饲养起来。
  阿犊边喂马边跟马儿说话,他说:“你好大的福气,跟了我和师父,才没被人宰杀吃肉。”
  这倒是实情,村里饲养的动物越来越少见,大多被村民当做应急食物烹煮。村民不敢抢武铁匠的东西,否则
这么大匹马,这么多肉,早被瓜分。
  日子属实难熬,阿犊一家吃完粮,眼瞅着要去山里抓野鼠,挖根茎吃时,武昕森正好回来了,解囊馈赠了阿
犊家一些财物。
  杨潜赏赐了武昕森不少金币和丝帛,武铁匠只带回金币,这种金币称之为赏功币,武忠镇私铸的。
  武昕森原本就有一盒金饼,至今还剩二十九枚,再加上带回的武忠镇赏功币十八枚,数量相当可观。
  为方便储存金子,武昕森在床下挖了个深坑,将金子掩藏。
  一只粗陶罐,装上半罐的金饼和赏功币,被深深掩埋于土中。
  眼下唯一的好消息,是战争停息,卢东镇的节度使与朝廷修好关系,而武忠镇受到重创,无力再发动战争。
  希望百姓能有个休养生息的时期,任谁都看得出来,仗不能再打,再打下去就要没人了。
  武昕森从屋里头出来,就听见徒弟在马厩里跟匹马念叨着什么,他背手望向落在墙瓦上的雪,雪很厚,已经
是严冬。
  雪花如鹅毛,落在他发须上,宽实的肩上。
  日夜穿梭不息,光阴从指缝流逝。
  马厩里的阿犊喊道:“师父,顾兄放在我家的那些东西,你什么时候去拿?”
  听到师父的脚步声,阿犊知道他在院子里。
  “顾兄应该不会回来了。”阿犊喃语。
  顾兄去他家暂住,带去的物品有一些是他师父的,所以还是得他师父过去取走。
  武昕森沉声道:“我午时过去。”
  人走物留,武昕森决定过去收拾。
  午时,武昕森到村正家,阿犊打开顾澹房门的锁,他挺有心,怕顾澹还会回来,没让家人碰顾澹的东西,把
门落锁。
  简陋的寝室,房间中的摆设还是顾澹在时的模样,属于顾澹带来的物品,实在有限,只有一席,一被,一枕,
一只木箱而已。
  武昕森刚回孙钱村,听说顾澹失踪,他就来过这间寝室,将每一物细细看过。此时再次来到顾澹曾住过的地
方,却也不知武昕森心中如何感受。
  武昕森打开木箱,顾澹穿过的衣服和用过的物品都在里头,他东西总是码得整齐。
  武昕森单臂将木箱抱起,把床上的物品都留下了。
  携带木箱回到村郊的家中,武昕森将木箱里的物品逐一取出,除去一些衣物外,有画作,有画具,还有一只
顾澹从现代带来的背包。
  背包里头的物品,是充电线,蓝牙耳机,还有一支手机。
  顾澹的其余物品都在,单单不见香囊。
  武昕森并未感到意外,顾澹显然带着香囊回去现代。
  他想起魏道长曾经说的话,顾澹正是因为有他的物品(香囊),而能穿越到这个时空来。
  现在呢,武昕森有了顾澹的物品,那岂不是能穿越过去。
  武昕森并不信,夜晚他入睡,顾澹的背包就搁在他枕边,第二天醒来,他当然没穿越,只是昨夜做了一个梦,
梦见他以前和顾澹一起生活的场景。
  白日在宅院里相伴,日常而琐碎,却又有滋有味,夜里温存,相拥入眠。
  这样的梦,只是徒增武昕森的烦恼。
  以致第二日早上,阿犊过来,见到他师父坐在院中光秃秃的桑树下,雪飘着,他师父那高大的身影显得特别
落寂。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天,武昕森起床,见晨曦从窗户照入,照在隔壁顾澹的床上,那张床上没有席被,已经
蒙灰,它主人离开已经很久了。
  武昕森伸出手去摸顾澹的床沿,他想起顾澹的样貌,想起他的话语声,他不否认,自己有时确实特别想他。
  活脱脱像个鳏夫,曾经有个亲密无间,相伴左右的人,然后那人永远地消失了。
  叮叮当当,铁匠作坊里的炉火旺盛,锤子击打铁料飞溅出火花,高温的作坊内部,烤得师徒二人额上渗汗,
窗外大地回春,已经是一片绿意。
  满满当当的铁器装上独轮车,师徒俩推车上路。
  卖完铁器后,打铁作坊的炉火熄灭,打铁工具放入木箱,武昕森开始钓鱼时光。
  日子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武昕森携带鱼竿、水桶、背包等物,头戴斗笠在山道上踽踽独行。
  武昕森的钓鱼“装备”多了只背包——顾澹的背包,他发现这只背包的材质耐磨,他用它装水壶和干粮。
  携带着背包,武昕森经常到离村较远的地方,钓上整整一天的鱼。
  斜风细雨中,斗笠短褐的胡须大汉,在水畔垂钓,在天地无我间,忘却前尘往事。
  当然鱼儿可没有对武昕森的钓鱼境界感到钦佩,它们挤在木桶里,都快游不动了。
  傍晚,武昕森提着装鱼的水桶,往回家的路走,这次垂钓的地方是一处山溪,地点就在竹林后,近来都到那
里垂钓。
  武昕森走在竹林小径上,听着竹涛声,他心特别静,小径曲折、幽深,通往村路。
  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但这次,他走着走着,开始觉得不大对劲,他脚下的泥路变得平坦、硬实且宽敞,路
前方弯曲,通往未知的地方。
  他不慌不忙回头一看,身后的竹林竟然消失不见了。
  武昕森放下木桶、鱼竿,把斗笠搁在木桶上,他试着往前走,他看到路边的一面镜子,那是交通凸面镜,他
第一次见。
  他走到镜前,正在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他瞅见路边一块交通牌,上面书写的字,很像顾澹会写的
简化文字。
  武昕森摸摸络腮胡,他觉得自己应当是穿越了,穿到顾澹所在的那个现代。
  一辆四个轮子的车从武昕森身旁驶过,开车的人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拿着一个扁平而长方的盒子在说话,武
昕森认识那是手机,顾澹就有一支。
  开车的人没留意到路边穿短褐的高个男子,车很快开走,消失在前方弯道。
第 35 章
  顾澹花费了一周的时间,才适应重新回到校园的生活,在这之前的一个多月里,他在家天天无所事事,光顾
着胡吃海喝,很快长胖了一圈。
  不只他胖了一圈,黄花鱼也跟着圆润起来,尤其是在打过疫苗,驱虫之后,它整只猫的颜值达到了巅峰。
  休学一年,再次回到学校,顾澹被重新安排了宿舍,也算因祸得福,五人间的老宿舍换成四人间新宿舍,配
备也比较齐全。
  清闲的周末,顾澹在社团活动室里参加跆拳道的击破比赛,他大喝一声,发力在腿部,抬腿击破跟前的一块
木板,紧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第三块没破裂,正常发挥。
  顾澹退下来,找个位置坐下,漫不经心看其他社员的表现,时而还走神。
  掌声稀零响起,顾澹抬头一瞅,是魏章,他击破了五块木板,社团自制的木板较厚,这已经是目前出现的最
好成绩。
  顾澹这儿有个空位,魏章朝他这边走来,顾澹自觉挪个位置,魏章一屁股坐下,将顾澹往里头挤,他骨骼强
健,块头不小。
  “听人说你回校复读,我原先还不信。顾澹,你之前怎么突然就失踪了?你这一年都上哪去?”
  魏章的手臂展开,搭在长椅的靠背上,整个人呈现一个大字。
  类似的问话,顾澹回过好几次,他不能说我穿越了,他道:“被骗进传销组织。”
  “鬼话。”
  魏章压根不信,他道:“我们雕塑系要在公园举办一个展览,你要来帮忙吗?”
  顾澹揉揉有点红的脚指,回道:“我反正也没事干。”
  黄昏,顾澹在食堂里打饭吃,遇见魏章,魏章身边还跟着两个同学,双方互打声招呼。顾澹端着饭菜跟他们
凑一桌吃,听他们聊展览的事。
  吃饱饭后,顾澹便就跟随着雕塑系的学生,坐车前往即将举办艺术展的公园。
  公园里人挺多的,平日人就多,顾澹帮忙搬运展览品,忙完事,他便在公园里随便逛逛。顾澹闲逛了一会,
这时有个雕塑系女生问他:“顾澹,我们要叫车回校,你要回去吗?”
  女生叫苏宛,长得高挑漂亮,顾澹见她身边还有一个娇小的女生,对她道:“行,走吧。”
  三人出公园,一起叫了一辆车。
  回到学校,顾澹接到魏章给他发来的信息,魏章以为他人还在公园,说他们几个要去吃烧烤,问顾澹去不去。
  等魏章一伙人深夜撸完串回来,估计宿管阿姨都不肯放他们进来了。
  顾澹回到自己的宿舍,宿舍寂静,室友们或趴或躺,各忙各的。顾澹漱洗一番,换上睡衣,爬上床铺,用笔
记本电脑看剧。
  看完两集剧,顾澹眼皮沉,他摘下耳机,见四周寂静,打个哈欠,挨着枕头睡去。
  学校的生活简单,顾澹的生活也很简单,基本就是上课、吃饭、睡觉,日复一日。这样的日子可以过得无聊,
也可以过得很充实。
  学校的环境还可以,有树林有水池,水畔是恋人们常去的地方,顾澹也常过去。
  躺在湖畔的绿草地上,闭上眼睛,晒着太阳,听几声鸭叫,颇有点田园生活的感觉,还是很惬意的。
  鸭子成群,有白毛的成年鸭,也有黄绒的童年鸭,一天到晚嘎嘎叫着。
  有日黄昏,顾澹从图书馆里出来,见公告栏上贴了张通知,字体大而醒目,顾澹瞅见“成朝”两字,他立即
走上前细看,是一位知名学者的讲座通知,讲成朝末期历史。
  顾澹瞅了下讲座时间,在心中记下。
  讲堂里座无虚席,顾澹去得很早,占了个好位置,一堂长长的课听下来,顾澹记满两页笔记。
  一堂课讲完,学生们鱼贯离开,有几个学生意犹未尽,兴致勃勃地围住学者问话,顾澹也挤了上去。
  轮到顾澹,顾澹问:“老师,成朝末期藩镇拥兵自立,各藩镇都有自己的领导班子,人员众多。有些藩镇将
领的名字不见正史记载,要是想查阅他们的资料,应该从哪方面入手?”
  学者回道:“正史不见记载,可以查阅地方志,当时人的笔记,出土的墓志。”
  顾澹眼睛一亮,问道:“老师,武忠藩镇有位叫武昕森的将领,老师见过他的史料吗?”
  学者稍作思考,他真是博闻强记,他说:“是有这么个人,在《永清县志》里有相关记载,他本是齐王李澹
的部下。”
  顾澹眼眶一热,用力点着头,感激:“谢谢老师!”
  他本还想多请教些有内容,但前来问问题的学生实在太热情,顾澹被挤了出去。
  走到开阔的场地,顾澹坐在石阶上,抱着笔记本,内心一阵阵激荡。
  他花费很久的时间,才平息情绪,他身边人来人往,他呆坐在那里像个傻子一样,不时有人朝他看去。
  顾澹在网上搜索《永清县志》的电子版资源,他如愿下载到一份,他吃力地阅读,一页页翻看。顾澹的历史
不好,阅读文言文的能力很一般,他一字字看,在里头寻找武昕森的名字。
  慢吞吞地翻过一页又一页,时间在无声中流逝。
  图书馆外的天像似被火烧红了,晚霞似赤炎,顾澹揉揉酸疼的眼睛,想看看窗外的绿色,才意识到天快黑了,
他在硬实的椅子上坐得屁股疼。
  “唉。”
  顾澹叹了声气,整张脸趴在桌上,双手挂在桌沿,像一只疲倦、内伤的大狗。
  走出图书馆已经满天星,在大门口,顾澹见到一个男生蹲在花圃旁,正在逗一只杂色大猫,大猫无动于衷。
  校区里有几只猫,这只大猫最傲娇,对谁都不理不睬,一副看破猫生的大佬范。
  看到它,顾澹常想起寄养在宠物店里的黄花鱼。
  宿舍不准养宠物,顾澹上学时照顾不了它,交给顾母养,顾母连儿子都是放养的,不大现实。
  顾澹回到宿舍,继续翻阅《永清县志》,看至第三十九页,他终于找到了武昕森的名字,他激动地咬住手指,
在食指的指背上留下牙痕。
  县志对于武昕森的记述只有二百余字,写得很简略,篇幅不大,但有些字句顾澹不懂是什么意思,通过查字
义,顾澹对整篇记述进行细致地读阅。
  根据县志的记载,武昕森祖籍长郡永清县,父亲是名将领,武昕森年少有膂力,在齐王李澹的军中效力。
  李澹有贤才并立有战功,但遭到皇帝近臣樊灵的谗言,李澹被皇帝赐死。
  武昕森为李澹报仇,在一个叫桐谷的地方,刺杀樊灵。
  樊灵贪生怕死,身边总是跟随着一群侍卫,武昕森骑马冲破侍卫的防护,一刀砍下樊灵的脑袋,绝尘而去。
  武昕森遭朝廷通缉,从此没了踪迹。
  《永清县志》对武昕森的记述,通篇着重就讲武昕森桐谷刺杀樊灵的事,县志的作者称赞他忠勇无双。
  桐谷刺杀樊灵,被朝廷通缉这些事,武昕森从没有告诉过顾澹,顾澹第一次知道。
  顾澹的指腹在 “武昕森”三个字上触摸,影印版的字有深有浅,武昕森三字,前面两字有些模糊,“森”字
却正好特别清晰。
  球形铜香囊上也有个“森”字錾文,顾澹是穿越回到现代后,才意识到香囊原本就是武昕森的个人物品。
  他很多事都没有告诉我,顾澹想。
  他不会再有机会告诉我了。
  读书的日子很漫长,也很短暂,不知不觉,寒假到了。
  顾澹坐在动车上,看着窗外风景,突然听到手机响动,他低头一看,是父亲打来的电话。父亲问顾澹放假要
不要去他那边住,顾澹手支窗,托着腮说不去,假期他另有安排。
  父亲发来一个大红包,做为顾澹寒假的零用钱,并让他注意安全,别再到处乱跑。再被人骗到深山老林里去,
可就未必能回来了。
  顾澹从未说明他失踪这一年去了哪,父亲也只能做着奇怪的猜测。
  手速很快地领走红包,顾澹回了一句:“谢谢顾总!”
  顾总道:“叫爸。”
  抵达老家,顾母开车来接顾澹,把顾澹放家门口就走了,说她店里有事。顾澹习以为常,他独自搬着行李上
楼,打扫自己的房间,叫来份外卖吃。
  夜深,顾母才和男友回来,脚步声很轻,怕吵醒顾澹,顾澹其实还没睡。
  第二日早上,顾澹醒来,见母亲的房门紧闭,知道她没那么早起来,顾澹自己外出吃个早餐,并到宠物店里
看黄花鱼。
  黄花鱼还是老样子,对别人爱答不理,就是对待天天给它饭吃,提供庭院给它玩耍的宠物店店主也是如此。
顾澹一过去,它就举起两只前爪抱顾澹的小腿,还会绕着顾澹喵喵叫,顿时从高冷变成欢脱。
  顾澹抱着猫,拎着一大袋东西回家,家里又空荡无人,也挺好,顾澹跟母亲的男友生份,相处起来难免有些
不自在。
  午后,顾澹躺靠在飘窗上,对着电脑屏幕认真做作业。
  窗外阳光灿烂,薄透的纱帐在风中轻轻飘飘动,凉风拂面,黄花鱼就卧在顾澹脚边,懒懒的,眯着眼。
  不知过了多久,顾澹倦乏,停下手头事,伸手撸了撸黄花鱼的猫头。
  他将猫儿搂到怀里,望着窗外的楼林和一片天,整座城市看来熟悉又陌生。
  在家过完年,顾澹把黄花鱼寄放宠物店,他在房中收拾自己的物品,准备返回校园。顾母在旁,看着儿子衣
柜里的衣物,忽惊道:“儿子,这件旧大衣怎么还在?”
  “快扔掉,多脏呀。”
  顾母的手刚要伸向袄衣,袄衣就被顾澹拿走,折起,装进正在打包的衣箱,顾澹道:“清洗过的,很干
净。”
  这是武昕森的袄衣,顾澹自然不舍得扔掉。
  顾母知道儿子不爱人碰他的个人物品,也没再说什么,心里还挺心疼儿子,他失踪这一年里,一定遭了不少
罪。
  顾澹失踪一年后,突然出现在桃溪乡的一家民宿里,他跟民宿老板借的电话,一通电话打回老家。
  父母赶往桃溪乡接顾澹时,见他模样憔悴,头发老长,穿着一件款式奇怪的旧袄衣,还带着一只瘦猫。
  二老都惊呆了。
  简单的学校生活,让顾澹忘却烦恼,不去胡思乱想,功课很多,而他的课业又有些跟不上,天天都在用功学
习。
  偶尔躺在学校的人工湖畔,在阳光下闭着眼,吹着湖风,听着鸭叫声,颇有点田园味道,他恍惚之际,会忘
记身处何地。
  一本厚实的书盖住顾澹的脸,躺在树荫下的他似乎睡着了,魏章走到顾澹身边,低头去看书名,他读着书名,
说道:“《成朝政治史述论稿》,这么专业,看得懂吗?”
  说着,他用鞋尖轻踢顾澹的肩膀,顾澹抬手要打他,他避开,笑着。
  “看不大懂。”顾澹把书从脸上拿开,这不都看得快睡着了。
  顾澹起身,魏章在他身旁坐下,两人看着湖景,闲聊两句。
  湖畔有不少成双的情侣,不过顾澹一般都是独来独往。
  天气渐渐炎热,来湖畔林荫乘凉的学子络绎不绝,草地上长满了人,湖面嘎嘎叫的鸭子已经换过一批。
  时光流逝,一个学期很快过去了。
  暑假,回到老家的顾澹,到宠物店里领走黄花鱼,一人一喵又得团聚。
  一个无所事事的黄昏,顾澹带着猫,到家附近的公园遛弯,见到钓鱼场所有几个垂钓的老人家,大草帽,屁
股上坐着张小凳子,守着根钓竿一动不动。
  顾澹和猫待在一旁,看了许久。
  垂钓的乐趣,顾澹不大懂,但第二天,他还是去那里看别人钓鱼。
  钓鱼场所的管理人过来问顾澹需不需要渔具,顾澹从他手里租来鱼竿和鱼饵,小板凳等物,找个位置坐下钓
鱼。
  顾澹甩开鱼竿,无声地等候像似永远不会上钩的鱼,他的心很静,眼前是平坦的水面,脑中万般思绪休止。
  午后,钓鱼场所里只有寥寥几人,顾澹正在收线,这时他接到魏章打来的电话。魏章说他和几个同学要下乡
写生,原先有报名者退出了,空出个名额,他问顾澹去不去?
  顾澹匆忙收起鱼线,搁下鱼竿,问魏章他们要去哪里?魏章报了个地名。
  顾澹想也没想,说:“算我一个,什么时候出发?”
  “这么干脆?去乡下住十天,吃住都不好,你要有心理准备。”魏章提醒,他觉得顾澹不像他们雕塑系的人
经常下乡,再简陋的条件,他们都能适应。
  顾澹低喃:“一年我都住过,十天算什么。”
  魏章没听清楚:“什么?”
  顾澹收拾钓鱼的物品,边走边问:“几号走?”

第 36 章
  顾澹跟着雕塑系的学生一起出游,抵达霄山村的当夜,下起夜雨,一行人都淋湿了,纷纷在租住的民宅里更
换上干燥的衣服。
  一行六人,二女四男,男女在不同的房间里更衣,房门是咯吱响的柴门,关不牢,女生仔细放下了门帘子。
  男生们换衣服的速度飞快,厅中很快传来他们聚在一起说话的声音,顾澹比较讲究,等屋中没什么人了,他
才背对着门,把浑身上下的衣物都脱去,包括沾湿的袜子。
  顾澹脱下衣物,拿毛巾擦淋湿的头发,脖子和手臂,再把干净而干燥的衣服穿上,他磨磨蹭蹭的还以为房间
里就他一人,回头才见魏章也还在。
  房间的小灯泡提供的照明实在有限,双方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顾澹走出房间,魏章将一条恤衫套上,
拉齐衣服,跟在顾澹后头出来。
  租借他们房子的村民是个五六十岁的老汉,他拿来一袋土豆,还有一篮子的玉米,做为今晚的食物。
  魏章和其他雕塑系的学生,以前下乡写生也曾在老汉的家中住过,跟老汉熟,对这栋民宅也熟。
  他们将土豆和玉米搬进厨房,往火塘里堆柴升火,火渐渐旺盛,烧沸铁架上的一壶水,接着顾澹见这帮雕塑
系的学生围着火塘,熟练地烤起土豆和玉米。
  顾澹学他们拿长签子串上颗土豆,也放在铁架上烤,正烧烤着,一支烤玉米挨着顾澹的土豆放,没空位置,
搁在顾澹的土豆上头。
  顾澹抬头一看,看到一张笑脸,是苏宛。
  苏宛是雕刻系的学生,这趟写生也跟来了,顾澹和她不大熟,也就上回,在公园里举办艺术展的时候,一起
搭过车。
  顾澹边烤边吃,和苏宛聊上两句,然后喝着茶,听身边的人谈笑风生。
  大家兴致勃勃,没有因为外头的雨声和这顿简陋的晚餐而沮丧,约着明早雨停就去爬山。
  安排房间时,一人一间,他们一行人不只将老汉家的房子住满,还到隔壁人家借了两间房,顾澹与魏章就住
那儿。
  山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空房子许多,空房间更不缺乏。村民们爱租给他们住,有租金收。
  顾澹把行李放好,打量睡觉的房间,房间不大,有两扇窗户,采光不错,床被显然刚换过,很干净,没有什
么其他的味道。
  顾澹脱去鞋子,往床上一躺,在昏暗的灯泡照明下,他看着土墙,粗糙的木窗,想起他曾经住过的地方。
  躺在床上,顾澹拿着手机,看宠物店店主发来黄花鱼的照片,在阳光灿烂的庭院里,黄花鱼玩耍,吃猫粮,
生活悠哉。它毛色光鲜,体态匀称,店主将它照顾得很好。
  它一只猫,跟着顾澹穿越时空,过上了好窝好粮,阳光下撒欢的日子。
  顾澹关掉手机,把脸埋在手臂里,许久没有抬起,他有时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武昕森。
  他回到现代也有好几个月了,时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飞快流逝,奔向前方。
  “顾澹,喝酒。”
  魏章的声音,他穿着睡衣,是一套短袖短裤,他手上拿着两听灌装啤酒。魏章的房间就在顾澹隔壁,来往便
捷。
  夏夜里闷热,没那么早睡,在窗旁听着雨声喝酒也不错。
  此时窗外的雨渐大,窗户大开,雨雾扑面,带来的凉意远胜村民家中的老风扇,顾澹喝着酒,看着雨,说:
“看来明日爬不成山了。”
  魏章呷口啤酒,用拇指揩去嘴角的酒渍,他五官长得英朗,这一个举止很是性感,顾澹看了他一眼,又大大
方方地移开目光。
  “不能爬山,就去抓鱼。”魏章一瓶啤酒喝得慢,他笑道:“我们上次来也下雨,大伙到稻田里抓鱼,晚上
还烤鱼吃,很好玩儿。”
  顾澹喝完瓶中三分之二的酒,喝得急,打了个酒嗝,他说道:“还能捞点田螺炒一炒,做下酒菜。”
  水田里有鱼,也有田螺,顾澹见过,也捞过。
  “你经常出去骑游吧?”魏章问他。
  “以前的事,现在车丢了,也没打算再买一辆。”
  顾澹自从回到现代,父母就不许他再骑车出去旅行。
  “常踩自行车的人,大腿比普通人刚健有力,你来当我模特,我给你捏个像。”魏章视线移到顾澹的长腿,
从下往上移动,腰身,胸臂,脖子,脑袋。
  顾澹淡定喝完最后一口啤酒,拍死一只落在他手臂的蚊子,他说:“我怎么听说常骑车的人会外八脚。要捏
像雇个干粗活,一身筋肉的农民不是更合适。”
  魏章道:“你腿挺笔直呀。”
  顾澹把喝空的铝罐搁在窗外,他没搭话,魏章喝完酒,也把铝罐搁那,铝罐并排在一起成双了,四目相触,
魏章靠近顾澹。
  就在即将有肢体碰触时,顾澹自若地侧过身去关窗,他言语平静说:“不早了。”
  魏章发现自己表错情,不过他为人很洒脱,一点也不尬,挥了挥爪,返回自己的房间。
  关好房门,顾澹爬上床,枕着手臂,似在想事情,他自言自语:“也不是说魏章不好。”
  就身材样貌来说,魏章可算是学校男生中的翘楚。
  “怎觉得……”
  顾澹咬了咬手指,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像似在给武昕森发绿帽子。”
  武昕森算来也只是个前男友,而且还是不会再出现,绝不可能再续前缘的那种前男友,顾澹不知道自己在魔
怔什么。
  第二天雨没停,还真如魏章所说的,去水稻田里抓鱼,当然也捞了田螺,大伙一起下厨,吃烤鱼,嘬田螺,
喝农家自酿的米酒。
  玩归玩,午后雨停,各自都找了个地儿写生,雨水冲刷后的清新空气令人身心舒畅,满目葱翠的绿色,更是
喜人。
  山林,田野,溪流,农舍,狗子,顾澹喜欢这样的地方。
  “顾澹,你画的是哪座农舍?怎么屋顶样式和这里的房子都不一样。咦,房子旁边还有个打铁作坊是吗?”
苏宛探过来一颗脑袋,瞅着顾澹的画作,话语充满好奇。
  她不是个话多的女生,有时还有点天然呆的感觉。
  霄山村的民房有着前低后高的屋檐,而顾澹画中的民房,显然属于另一款,从建筑风格上来说,不是当地的
房子。
  顾澹回道:“我以前住过的地方。”
  苏宛把长发拢在一边,她望着黛绿的远山和近景参差的屋檐,她道:“真想在这样的地方买个房子住下来,
住一辈子可能都不会腻,不知道村民卖不卖房子。”
  她的话,使得顾澹抬头看了她一眼。
  晚饭吃的炖鱼锅贴,众人杀鱼,捏面饼子,顾澹生火。
  顾澹生火技能娴熟,甚至不需要用到酒精块,几把枯草,几根木材,经他手倒腾,火顺利燃起。
  伙伴只知道他有骑游经历,户外生存能力强,自然想不到他曾经天天这么生火做饭。
  铁锅咕咕响,热气腾腾,鱼肉和饼子的香气偷偷地从锅里钻出,有急躁的学生,凑上来搓着手,问道:“熟
了吗?可以吃了吗?”
  在旁看火的顾澹说差不多了,接着锅盖被掀开,食物的香气扑鼻,把在厨房外头的人都给勾了进来。
  桌子、椅子搬到露天的庭院,粗盘粗碗盛起食物,搁上餐桌,大家围着一张桌吃饭,有说有笑。
  顾澹拿饼子沾鱼汁吃,吃得满嘴油香,他笑得眯起眼,扫视院落,看到黄扑扑的院墙上爬着一簇鹅黄色的山
花。
  院中如此热闹,连邻家的狗子和猫都跑过来了,它们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讨食吃。
  它们总能讨到食物,很受学生们的欢迎。
  深山里,夏日的天气并不似城里那般闷热,到处有树荫,饭后,三三两两在院中的大树下乘凉,看一轮圆月
冉冉升起。
  明日还是约好了爬山看日出,顾澹早早就去睡,第二日凌晨醒来,他起的早,大多数人还在睡,鸡也刚在啼。
  顾澹到井边漱洗完毕,才见陆陆续续有人出来,大多打着哈欠,睡眼惺忪。
  山不高,山路崎岖,他们一伙人行程慢,你拉我,我拽你,相互协助,登到山顶,太阳出来了。站在高处,
谷地的小村落一览无遗,重峦叠嶂的群山呈现在眼前,景色颇为壮丽。
  看完日出回去,大伙着手做早餐,将从山上摘来的野菜剁碎,煎野菜饼,很好吃,一扫而空。
  这之后的数日里,也仍是每天玩,逛,吃,找吃,还有干点正经事,写生,做雕塑。日复一日,日子过得很
快,和村民也混得熟,和村中的狗子也都相熟。
  离开霄山村前夜,顾澹看别人在院中收拾晾晒的衣物,还有几件散落的木雕和泥塑,顾澹这几日尽瞎逛,没
画出几张图,照片倒是拍了不少。
  “顾澹,我行李放不下,这件送你要不要?”魏章掷过来一件木雕,雕刻的是一只常来他们院中溜达的大黄
狗,体态神似。
  “不错呀。”顾澹接住木雕,拿起来看了看,魏章雕刻得很好,惟妙惟肖。
  在霄山村,他们两人后来也还喝过酒,不过不是单独对酌,而是大伙一起喝。
  十天那么快过去,坐在出山的车上,众人或看着车窗,或聊着电话,顾澹摸着手中的大黄狗木雕,觉得自己
似乎错过了什么,不过他也没觉得遗憾。
  顾澹收起木雕,戴上耳机,听着歌,看窗外变换的农田宅舍和山林,歌曲的旋律朗朗上口,他的心情轻松而
舒畅。
  山路颠簸又漫长,出山的路上,很多人都睡着了,顾澹挨着椅背,渐渐也睡去。
  在这场出游过后,暑假似乎很快就成为过去式。
  一年后,顾澹告别校园,觉得学生的时代似乎也是稍纵即逝。

第 37 章
  午时的菜是番茄炒蛋、酱黄瓜、土豆丝、猪血,一点肉丝也不见,有个新来的小伙子把碗中的食物拨来拨去,
皱着眉头。
  武昕森一碗饭吃完,又去打来一碗,他坐在矮桌前用餐,除去不大爱吃番茄外,他基本不挑食。
  食堂里的老风扇咯吱咯吱地摇动,没带来多少风,闷热的空气使得人汗流浃背。
  吃饱饭后,武昕森走出食堂,到院中的树荫下乘凉,那儿已经有三五个卷衣袒胸的中年人,武昕森穿件衬衣,
只解了领子最上头的两颗扣子,袖子卷起。
  木苗培育园里蚊虫多,要么耐热穿长袖长裤,避免被叮咬;要么不耐热穿短衣短裤,甚至光膀子,被蚊虫咬
得浑身起红疙瘩。
  “老武。”
  有个头发花白,光膀子的老汉扔了根烟给武昕森,他说话的口音很重。
  他自己姓吴,别人也称呼他老吴。
  武昕森熟练地接过烟,从裤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上,两人并不交谈。
  抽着烟,武昕森在耀眼阳光下眯起眼,看马路上偶尔跑过的车辆,老汉叼着烟,掏出一支表壳磨得斑驳的老
式手机,在和家人聊天。
  他们在树下歇息,有的躺在水泥筑的树围栏上,有的蹲,有的坐,这段短暂的午休时间,在一天中显得很珍
贵。
  大概也就歇息了四十来分钟,到点了,工人们起身,拿上干活的农具,推着车,钻入绿荫荫,望不到边的木
苗林。
  密林深处闷燥,还时不时有蚊虫骚扰,很快就有一两声给虫子降维打击的拍打声,相伴咒骂声传出。
  武昕森挖树苗,将树苗装上推车,他干活有条不紊。说是树苗,很多树需要两人合力抬起,树根都带着大量
的土,这是力气活。
  一天下来,从早上八点,干至下午六七点,工人们几乎都是精疲力尽。
  新来的小伙子推着车,沿着窄长、颠簸的小道行进,车身被推得摇晃。半道上,小伙子推的车子突然侧翻,
武昕森和老吴过去帮忙,将车掀起,并重新把树苗搬到车上。
  小伙子吃力抱住树干,和老吴一起将树往车上挪,武昕森轻松提起一棵电线杆粗的树,都不带喘。小伙子瞅
了一眼武昕森,老吴拍了拍小伙子的肩,像似在鼓励。
  傍晚,小伙子还是走了,看他拎着一只大包,走出木苗园,到路边等车。
  “年轻人都吃不了这份苦,来几个走几个。”老吴抽着烟屁股,将地上爬行的一串红蚂蚁踩踏。
  不只工作艰苦,时间长,工资还低,年轻人有更好的选择。
  武昕森脱下手上的手套,手套又脏又破,他淡然道:“要是好招人,不会收留我。”
  木苗场干活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普遍年纪较大,受教育程度低。他们说着各自的方言,或者乡音夹杂当地
话,夹杂着不标准的普通话。
  老吴扔掉烟头,用脚一熄,他说:“你刚来那会,我跟你说普通话,你一句也听不懂。”
  虽然老吴说的普通话乡音很重,换别人来听也听不大明白,不过武昕森初来到现代时,确实是一句普通话也
听不懂。
  “现今说得都比我好了,老武啊,你脑子真活络。”老吴觉得怪不可思议的。
  武昕森没说什么,和老吴一起往工棚走去,他们睡觉的地儿在那里,简易搭成的宿舍很小,设施老旧。
  歇工时,工人们喜欢到保安室里看电视,武昕森也喜欢,他的普通话都是在电视里学的,不只学说话,电视
里还有很多新奇事物,能涨见识。
  看电视看至凌晨,老保安早在角落里安置的一张床上睡去,武昕森起身关掉电视机,返回自己的宿舍睡觉。
  刚穿越到现代时,武昕森留着长发,长发束成发髻,身上穿着古代的短褐,他听不懂普通话,好在当地人说
的土话,他有十分之三四能听懂,也能说点。
  他对看到的任何事物,都感到新奇无比,他用心观察路途上遭遇的事物和人,并去揣测和分析。
  武昕森对现代的那点了解来自顾澹,他穿越到现代后,从观察中发现这个时代的男子不留长发,头发都剪得
很短,还有不怎么留胡子,下巴几乎都是光溜溜的,留络腮胡的人,他还一个也没见过。
  经过深思熟虑,武昕森用路上捡到的一把水果刀削去自己的长发和胡子,并在进入县城后,学流浪汉从公益
箱里翻别人捐在里头的旧衣物。
  把短褐换下,穿上现代衣服,武昕森俨然是个现代人。
  不过他自己削的发型不好看,胡渣也没刮干净——水果刀功能有限,他的形象看起来像个流浪汉。
  武昕森身上的衣服和鞋子是捡的,他的身份证也是。
  就在穿越发生不久后,他在路边捡到一张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就是:“武昕森”,身份证上的人也和他
长得十分像。
  穿越这种不科学的事都发生了,读者肯定不会在意掉张他的身份证吧,武昕森想着,忙将身份证揣入衣兜。
  在县城闲逛两天,武昕森路过一家木苗园,见里头劳作的人都是男子,他们衣着不太整洁,邋里邋遢,不像
别的地方,人们着装比较规整。
  武昕森还留意到木苗园外头,摆着一块木牌,上头写着“招工启事”四个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简体字武昕森多少能看懂一些,看不懂的,结合前后字意,也能揣摩清楚其中的意思,武昕森略作思考后,
走进木苗园。
  后来他就在木苗园里工作,并且一待就是半年,这半年的时光里,武昕森逐步适应了现代人的生活。
  每天早上,武昕森总是醒得很准时,他去水龙头下接水,刷牙洗脸。
  漱洗完毕,武昕森把脸盆杯子牙刷等物拿回宿舍,经过老吴的房门口,老吴笑得满脸皱子,招呼武昕森过去。
  老吴向武昕森展示他的新手机,喜到:“闺女暑假打工挣得些钱,给我从网上买的新手机。”
  武昕森借过来把玩两下,问老吴:“能让你女儿帮我也买一支吗?”
  “行,我问问闺女。”老吴拿过手机,给女儿打了个电话,武昕森在旁让他问问多少钱。
  武昕森领到四个月的工资,攒了些钱,他日常开销不大。
  也就三天后,快递员来派送快递,老吴喊武昕森过去取,武昕森拆开快递包,里头是一支崭新的手机。
  武昕森学什么都很快,他一个晚上就搞明白了手机功能,不过他的联系人名单里,除去两三个相熟的工友外,
再没有别人。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到端午,木苗园难得给工人放一天假,食堂加餐,工人们还分得几个粽子。
  午后,武昕森搭车到小镇的商业街,节日里,街市异常热闹,人们摩肩接踵。
  武昕森穿着一条洗得褪色的牛仔裤,一件白色短袖恤衫,脚上是一双丑丑的运动鞋,他个头高,往人堆里一
站,露出颗脑袋。
  武昕森对于这个时代充满兴趣,繁华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大人孩童脸上洋溢着笑容。人们衣食有保障,
过着各自的小日子,世道太平,就像顾澹说的。
  挤进超市,武昕森挑选几样日常物品,拿手机付了钱,他提着一袋东西,往街外走。
  他很熟悉这条街道,每月有两天休假,他会利用休假日四处走走看看。
  走在街上,武昕森不经意抬头,看到墙上贴着一张家具厂的招工信息,上头有待遇和电话,纸很新,贴出不
久。
  武昕森给家具厂打了通电话过去,才半年,他已经能说些日常交流用的普通话。
  接电话的人问武昕森有没有工作经验,几岁,然后就让他明日过去面试。
  电话挂掉后不久,武昕森收到对方发来详细的厂址信息,他点开地图搜索,把距离和路线看了遍,记下。
  武昕森沿着街往外走,准备去站牌那边等车回木苗园,他路过一家发廊,发廊的玻璃上映出他的身影,身姿
挺拔,就是头发和胡须都有些长。
  武昕森未加思索,走进发廊。
  晚上,武昕森回到木苗园的宿舍,好几个工友都抬头看他,就连老吴也险些认不出他来,惊道:“我还以为,
又新招来一位小伙子。”
  武昕森知道自己的变化巨大,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拿镜子一照,看着镜中的自己,还有点不习惯。
  原本长而没型的头发剪成寸头,络腮胡没有了,光溜溜的下巴,看起来比蓄须时年轻十岁。
  第二日一大早,武昕森去食堂吃早饭,打粥的妹子见到他,脸都红了。
  武昕森请了个假,叫辆车去家具厂,站在家具厂大门口,武昕森发现厂子颇具规模,大门不时有货车进出。
  朝门卫室走去,武昕森告诉保安,他来应聘木工。
  保安放他进去,还瞅着他背影许久,这人要不说是来应聘木工的,还以为他是厂里的客户。
  他的仪态,还有言谈时的那份从容、淡定,都不像是个做木工的。
  按照现代的木工考核,武昕森并不合格,他不懂现代木工使用的自动化设备,不过不懂的东西可以学。
  家具厂这段时日订单多,严重缺人手,面试武昕森的人,问他愿不愿意当个学徒,武昕森说行。
  家具厂包住不包吃,宿舍两人一间,有空调,学徒工资不高,但从木工学徒转成木工师傅后,工资比木苗园
高五倍。
  武昕森回到木苗园,跟老板辞工,老板扣了他半月工钱。武昕森没跟他计较,那点工钱,只是用来吃用,再
多也多不了多少,起不到什么大作用。
  离开木苗园前夜,武昕森邀请几个平日关系还不错的工友出去喝酒,老吴有点不舍,说道:“老武,我早就
觉得你这人不一般。”
  其他工友也有类似感觉,毕竟武昕森这半年来的变化极大。
  他们甚至都不记得,武昕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跟他们交流,与及他什么时候学会了说普通话,学会使用各
种现代设施。
  喝完酒已经是深夜,武昕森回宿舍收拾东西,他的物品不多,几件衣服,两双鞋子,桶盆杯子牙刷等。
  在木苗园的最后一夜,武昕森有点失眠,他用手机搜索一个城市——越市。
  那地方在隔壁省,坐动车要六个半小时,那是顾澹的户籍所在地,顾澹曾和武昕森说过。
  越市是一座大城市,有一千四百余万人口。
  武昕森关掉手机,点了支烟,黑夜里,只有一点星火在闪动。
  到家具厂办理入职,武昕森掏出身份证,人事录入信息,随后让人带他去宿舍放东西。
  家具厂的宿舍这几年新建成,房子新,房间采光好,有相应的设施,譬如独立卫生间,无线网。
  武昕森当了两个多月的学徒,很快升做师傅,他学东西飞快,且本身就有手艺在身,还工作态度端正,为人
勤快。
  在家具厂工作,旺季经常要加班,武昕森不在乎多花些时间在工作上,他需要一笔不少的钱。
  又是加班的一天,晚上九点,武昕森才从生产车间里出来,返回自己宿舍的路上,在过道被一位大婶喊住:
“老武,过来坐坐。”
  武昕森见是车间胡组长的老婆,且门开着,胡组长人不在,里头倒是坐着一个年轻姑娘。
  这种情况武昕森遭遇过,厂里热心肠的大妈大婶,看他孤家寡人,长得人模人样,又勤快肯干,工资够养家,
总想给他介绍对象。
  “胡婶,我刚下班,身上都是渣屑,我就不进去了,你有事这边说。”
  “哎呀,不用那么生份。”
  胡婶拉住武昕森的胳膊,往门里投去一眼,小声说:“我上回给你说的那个姑娘,她今天正好过来。”
  胡婶还给了武昕森一个你懂的眼神。
  武昕森没往里头看,那姑娘倒是一直朝他这儿瞅,显得很好奇,她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胡婶,我真没这方面的打算。”武昕森拒了,拉开胡婶的手,转身走掉。
  他腿长步伐大,走得快,胡婶想喊他,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人,胡婶无奈摇头,转身回房。
  浴室里,水哗啦啦响,武昕森冲洗着身体,将劳作一天的疲乏,满身的汗渍洗去。
  武昕森光着身,擦着浴巾走出浴室,明天休息日,室友外出,人不在,宿舍就武昕森一人。
  洗过澡,吹干头发,换上干净的衣服,浑身清爽。
  武昕森拉开窗户,看着楼下广场的灯火,听着广场人群喧闹的声音,他伸手摸口袋想摸烟,摸空了才想起他
把烟戒了。

第 38 章
  武昕森看了眼银行转账短信,扫了眼上头的数字,他将手机收回口袋,继续吃跟前的一大碗面。
  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坐在武昕森对面,他也在看手机短信,他抬头问道:“老武,你这个月多少钱?”
  武昕森喝了口汤,回道:“和上个月差不多。”
  这人十分羡慕,讪讪道:“咱们组钱拿最多的就属你了。”
  下班后,几名工友在同家馆子里吃饭,相互都认识,这时有人开玩笑说:“老武这么拼命挣钱,就为回家娶
个漂亮媳妇。”
  一名瘦高的中年男子说:“天天加班,也就老武那身板能撑住,我是不行了。钱没挣到多少,腰椎疼得厉害,
明年打算换个工作。”
  有人道:“咱们就是做木工活的,换来换去,不还是个木工。”
  “你懂个啥,我外甥在城里做装修,挣钱多又轻松,一个月能有这个数呢!”
  瘦高男比划着手指,表情激动。
  武昕森吃完一碗面,将碗推开,夹起盘中的蒸饺沾酱吃,他看似没参与讨论,不过别人的话他都听着。
  木工师傅每月的工资不少,尤其到年底,工厂几乎天天加班,有加班费。武昕森有钱就挣,忙至快过年这会,
他银行卡里已经有一笔不小的存款。
  临近过年,工厂放假,工人们纷纷离开,武昕森背上简单的行囊,走出工厂,他搭上一辆前往桃溪乡溪东村
的汽车。
  溪东村,是一个现代称呼,在成朝时,它叫孙钱村。
  村落偏僻,村路崎岖,汽车颠簸一路,在村口停下,武昕森下车。
  武昕森没有沿着脚下的村路进村,而是绕着村子走,前往村子的东郊。
  东郊荒凉,杂草丛生,不过也因为荒芜,才保留了以往的风貌,当年那座小土丘还在。当年,武昕森的家就
安置在小土丘上头,现今那里住着一户养鸭人家。
  养鸭人家将整座小土丘用木栏围了起来,木栏里,一个小女孩拿着树枝正在追鸭,将鸭群追得乱窜,有名妇
人从厨房里头出来,用围裙擦着手,呵斥了女孩两声。
  养鸭人家的屋子低矮,屋旁搭了个大棚子做鸭舍,倒是令武昕森想起,当年他家房屋旁搭的打铁作坊。
  武昕森不过是抽空来看看曾经家的位置,没多久他就站在村口,叫了辆车回去,但不是回家具厂,而是去车
站。
  动车上人挤人,武昕森站着,和他一同买站票的人不少。
  车靠站时,出于惯性,站着的人身体会倾斜,朝武昕森倾靠过来的是位戴耳机,背了个双肩包的男青年,就
二十出头。
  他没站稳,摇摇晃晃,武昕森伸手搀了下他的手臂,他抬起头,不冷不热道声谢。
  白净的皮肤,稍长的刘海,清清秀秀,他的年龄、身材、个头都和顾澹近似。
  虽然不是顾澹,武昕森还是多看了他一眼。
  动车再次靠站,武昕森下车,跟着人潮走出车站,抬头一望,望见远处林立的高楼大厦。武昕森抵达一座陌
生的大城市——越城,这里是顾澹的老家。
  眼瞅着就快过年了,武昕森在越城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在那儿住下。
  武昕森租住的地方就位于市中心,他租的单房,带厨房厕所,房子装修一般,家具齐全,可谓麻雀虽小,五
脏俱全。
  每天早上醒来,拉开窗帘,武昕森能看到热闹的街道,还有几步之遥的一座大商场。
  武昕森每天买菜,自己做饭,他一般在家歇息,用手机浏览信息,傍晚会下楼到广场走走。总能见到一些遛
狗的人,玩耍的孩子,说笑的大人,人们生活富足,快乐。
  除夕夜,武昕森自己做了一桌饭菜,有用烤箱烤的胡饼,有用电饭煲煮的饭,还有蒸鱼,炒肉,炖的鸡汤。
  武昕森解下围裙,关掉抽油烟机,他从冰箱里拿出冰镇的啤酒,到餐桌前就餐。
  吃过晚饭,武昕森躺在布沙发上看电视,听到手机信息提醒,他点开一看,他收到木苗园工友老吴的贺年短
语。
  老吴已经回到老家过年,他刚学会用聊天软件,好友圈里不时发他老家的照片。
  照片里有他的一家人,他女儿很漂亮,是个大姑娘。
  在现代度过的第一个除夕夜,武昕森只有寥寥几个工友互相问候,没有亲人。
  这个时代的通讯非常发达,只要有对方的一个电话号码,就能聊天,能视频,哪怕远隔千里,有重山汪洋的
阻隔,也能时时交谈。
  春节过后,武昕森开始找工作,商场提供不少工作机会,实在不愁没有工作,但这些工作有的清闲钱少,有
的辛劳钱多,但没什么前景。
  在距离武昕森住所五六公里之外,有一处新建楼盘,很多装潢公司的工人在那里进进出出,武昕森去找工人
们打探工薪待遇,很快他就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有木匠手艺的武昕森,会按照设计图纸,给户主手工制作衣柜或酒架之类的木构家具。他的工作态度向来端
正,为人落拓,不说装修队的领队喜欢用他,户主对他的工作也十分满意。
  就这么干了四五个月的装潢工作,队里来了个小年轻,叫孙光洪,也做木工活,他跟着武昕森像个小跟班,
自动认武昕森做师父。
  孙光洪是个毛毛躁躁的小伙子,武昕森不嫌弃他,经常带他干活。
  装修队天天都很忙,工作接不完,有时在七楼刚干完活,十二楼的户主就跑来问工人,什么时候能轮到他们,
赶着搬家呢。
  买个新房子,总要装修一番,装修的花费有时比买房钱都贵,尤其遇到富豪,装潢费用都足够再买栋新房子
了。
  在这个行业也没待多久,武昕森就看出这是个暴利行业。
  炎热的夏日,武昕森和徒弟孙光洪各自搬运着木板,一前一后进入电梯,摁下抵达负一楼的按键,电梯在十
五楼停下,进来一位姑娘,应该是这栋楼的住户。
  姑娘见是装修队的工人,她把身子尽量往一旁挪,毕竟工人们身上总是脏兮兮的。
  电梯继续下降,到五楼,又有一人进来,还是装修队的,扛着一把金属梯子,他们和武昕森及徒弟属于不同
装修队。
  这个工人很是鲁莽,粗鲁挤进电梯,金属梯子的脚险些往姑娘脑袋砸去,武昕森眼疾手快,当即上前把姑娘
挡住,并用力将梯子拨开。
  姑娘站在武昕森身后,瞪圆了眼睛。
  电梯抵达一楼,武昕森和徒弟搬着木板出来,姑娘上前道了声谢。武昕森说不用谢,他扛起沉重的木板,带
着光洪往停在地下室的一辆小卡车走去。
  武昕森将木板卸在车斗里,徒弟跳上驾驶座,启动汽车,武昕森从车斗上翻落,那动作矫健地像只豹子,他
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上。
  光洪将卡车开出地下停车场,边开车边说:“师父要去考个车证,考了车证好买车。”
  “师父,徒弟和你都是桃溪乡人,过年回家也好蹭蹭你的车。”
  徒弟收入不如师父,他师父有钱买车。
  武昕森道:“红灯,注意看路。”
  孙光洪是桃溪乡涌村人,跟阿犊一样姓孙,也有一对招风耳,性格毛躁,话还很多,武昕森都怀疑他可能就
是阿犊的后代。
  师徒缘,真是妙不可言。
  夏日炎热,对干体力活的人而言,真是一年最糟糕的时节,在木屑飞舞中,徒弟锯着木料,师父在贴板,一
堵储物墙初显模样。
  徒弟用袖子擦去汗水,还有粘在脸上的木屑,回头见他师父蹲在更闷热的房间里,一直在劳作,连水都没停
下来喝口。
  光洪很佩服他师父,这种佩服不只是因为他师父专业技能强,工作一丝不苟,更因为他总觉得他师父也许是
个隐藏的大佬。
  有一回装修队的人一起去吃夜宵,正撞上隔壁桌的人喝醉酒打架,双方打红了眼,一名高壮大汉拿烧烤用的
铁签子直奔向对手,眼看要出大事,可没人敢出面拦。
  千钧一发之际,就见武昕森快步上前,将行凶者的手臂一扭,他夺走铁签子,单手就将人按趴在地上,动弹
不得。
  那可是个人高马大,体重超过两百斤的大汉啊。
  “师父,中午要吃什么,我叫饭啰。”光洪走到大厅的落地窗前,他吹会风,拿出手机,准备点餐。
  他没听到师父的回话,反倒听到一个女声:“师傅你好,这里有两瓶水,冰的,给你们解暑。”
  就是上次电梯上遇到的那个姑娘,她拿着两瓶冰饮料进来,她把饮料搁在工作台上,往房中寻觅着什么,她
看到武昕森的身影,只是一个劳作的背影。
  武昕森穿着一件衬衣,袖子卷得很高,腰背宽实,头发乌黑茂密。
  光洪摸着头,傻笑着:“怎么好意思,谢谢啦。”
  姑娘离去,武昕森出来,光洪正在喝饮料,他咧嘴傻笑道:“师父,你说她是不是对我有点意思啊?”
  “尽胡思乱想。”武昕森拍了下徒弟的头。

第 39 章
  顾澹给黄花鱼倒猫粮,黄花鱼埋头吃,顾澹蹲在一旁看它,灿烂的阳光照在阳台,光影掠过顾澹的脚趾,他
光着脚,身上穿宽松的棉麻衣服,闲居在家。
  阳台上种的茉莉花和木槿花正在开放,翠绿中点缀着白花,翠绿中点缀着紫红,白紫相映。
  顾澹的阳台不大,室内的空间也紧凑,他在 S 市最繁华的地段,租了一室一厅。
  这里离他上班的公司很近,他会从家到公司,再从公司回到家,这是种循环,周末和节假日除外。
  今天是周末,顾澹喂过黄花鱼后,拉开落地窗的窗帘,让阳光照入室内,他进厨房做早餐,一人份的早餐,
很简单。
  坐在餐桌前,顾澹边吃早餐边看手机,他浏览到一部想看的电影,他购下电影票,一张。
  周末的一天,顾澹多数时间躺在床上、沙发上,他上网,玩游戏,还有刷剧,到傍晚,他才换掉家居衣服,
外出看电影。
  夜里,顾澹走出影院,穿过街上热闹的人群和车辆,他悠然返家。
  刚毕业那会,顾澹曾想工作以后,也要利用空闲时间接些外活,接原画外包,接影视概念图等,来钱很快。
  开始工作后,顾澹才意识到他周末只想休息,放松。
  顾澹走至小区门口,还没进大门,就见一辆车在朝他打灯,顾澹认识那辆车,还有车主人。
  “延博,你来也不先打个电话。”顾澹打开车门,坐进宽敞的后座。
  “本想到楼下接你,刚好看到你走过来,走,喝酒去。”曹延博回过头道。
  街道灯火阑珊,只见到驾驶座上的男子转过来的一颗大脑袋,他身形刚健,嗓音低沉。
  顾澹道:“行啊。”
  回去也没这么早睡,那就去喝酒吧。
  曹延博在海边有栋房子,夏日里他常去那边过夜,他这人不怎么爱凑热闹,偶尔邀一两个好友到海边喝酒。
  露天的沙滩,两张躺椅,海风拂面,冰凉的啤酒,在月下对饮,是件快事。两人边喝酒边聊天,耳边是海浪
声,今晚风有点大。
  顾澹躺在椅子上,拎着一瓶啤酒,灌上一口,他仰头看起天空的星。
  他走神了,没听见曹延博跟他说了什么,直到曹延博站在他身边,递给他一支刚开瓶的啤酒。
  “你该不会是想灌醉我吧?”顾澹把手中的空酒瓶搁在椅脚,地上已经有一支空酒瓶。
  “你酒量有那么差吗?”曹延博把手中的啤酒递了递。
  海风吹乱了曹延博一向一丝不苟的头发,他挽高了袖子,解开衣领的扣子,完全是一副放松的模样。
  顾澹接过酒瓶,呷口酒,说道:“你最近都住在这里,白天去公司上班不是挺麻烦?”
  曹延博将他的躺椅捞过来,他坐在顾澹对面,把左腿叠在右腿上,后仰着身子往椅背上靠,他懒懒道:“有
时真想换份工作。”
  “回去继承家业不好吗?”顾澹又喝了口酒,他边喝边想,再喝下去,今晚他可能要喝醉。
  “你呢?不也没回老家。”曹延博望着夜空,他看到一轮圆圆的月,他没看顾澹,但仿佛看到月光照在顾澹
身上,他柔软的发丝被海风吹动。
  “我爸开得是小公司,再说我爸有继承人,用不着我。”顾澹说得云淡风轻,他瓶中的酒已经喝去大半。
  顾总开的是食品公司,公司规模其实不小。
  两人不再说话,曹延博起身,进屋去拿瓶酒,他出来见海风将屋前的一把遮阳伞吹得啪啪作响,他喊顾澹:
“到里头喝,起风了。”
  顾澹站起身,脚步明显点晃,他登上楼梯,曹延博站在门前等他,顾澹道:“我该回去了。”
  两人进屋,曹延博看手表,凌晨十二点多,他对靠在沙发上的顾澹说:“在这里住一晚,明日你又不用上
班。”
  顾澹拿出手机,刚想叫辆车,手机被曹延博拿走,曹延博望向窗外道:“都说起风了。”
  窗外的树木枝叶在摇荡,风声呼呼响。
  于是两人坐在室内继续喝,起先还一人坐一边,不知不觉曹延博已经挨在顾澹身边。两人都有些醉意,曹延
博搂住顾澹的肩,脸贴靠过去,他试探地亲了一下顾澹。
  曹延博问:“讨厌吗?”
  顾澹回道:“谈不上。”
  曹延博又问:“那你喜欢吗?”
  顾澹抿口酒,道:“我还以为你是直的。”
  “我也是。”曹延博笑了。
  两人都在开玩笑,都知道对方不直。
  他俩数月前在酒吧相识,两人同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然后就攀谈了起来,聊得挺愉快,后来逐渐熟稔。
  两人进卧室,顾澹提议先洗澡,曹延博脱去衬衣,说道:“不用,我怕你水一冲脑子醒了,就把我推开。”
  “你身材好还长得帅,这么不自信。”顾澹看着曹延博宽实的肩背,经过锻炼健美的腰身,他个头还很高,
将近一米九。
  曹延博转过身,正好捕抓到顾澹那似迷恋似飘忽的眼神,他以前见过顾澹流露出这样的眼神,他问得突然:
“你说过,你前男友是个打铁的?”
  “是呀,铁匠。”顾澹站在门口,似有踟躇,他一直都没动手脱衣。
  曹延博不信什么铁匠的鬼话,这年头谁还打铁,但他知道这个前男友一直阴魂不散,他低语:“顾澹,我会
让你忘记他。”
  “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早忘了,能不提吗?”
  顾澹朝床走去,坐了下来。
  “抱歉。”曹延博道歉,他不傻,确实不能提。
  曹延博靠近顾澹,他想再亲他,希望能将气氛营造起来,顾澹别过了脸,没让亲,适才曹延博亲他,那感觉
也是索然无味。
  这次换顾澹说抱歉了,他老老实实坦诚:“老曹,没感觉怎么办。”
  他声音那么平静,甚至还有点无奈。
  曹延博明显懊恼,他拍打了两下床,说道:“我裤子都脱了,你跟我说不做?”
  “穿回去吧,给。”顾澹把曹延博的衬衫递给他,毕竟他裤子还在他身上,就脱了衬衣。
  曹延博没接,他起身朝浴室走去,道:“我去冲澡,清醒清醒。”
  他早明白顾澹透过他的身影看着一个人,但人嘛,有时就是不甘心。曹延博是个内外条件都优越的人,确实
不比任何人差。
  浴室里水声哗啦,顾澹走出寝室,来到客厅,他已经打开大门,门外的风夹带来雨,浇脸上特别醒酒。
  曹延博冲澡出来,顾澹叫的车也到了,他跟曹延博简简单单道别。
  站在门口,曹延博看顾澹撑着把伞下楼梯,伞被吹得歪斜,雨淋在肩上,他走进夜幕,消失不见。
  顾澹回到家已经快两点,他困乏,缩在后座睡着了,还是司机将他摇醒。下了车,顾澹慢吞吞地走进小区,
前往自己住的楼层,在电梯里他蜷缩着身子,抱住双臂哆嗦,刚淋过雨,而且凌晨骤然降温。
  终于回到自己的家,顾澹打开房门,黄花鱼过来迎接,喵喵叫着。
  顾澹脱下衣服,到浴室洗澡,在热腾腾的水汽里,他闭上眼,他眼前出现武昕森的模样,记忆里的样貌仍是
那么清晰。
  浴室里传出低喘声,玻璃上蒙着层水雾。
  顾澹睁开眼,他的眼睛清明,他抬手抹去玻璃上的水雾。顾澹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他吹干头发,换上睡衣,
钻被入睡。
  第二日顾澹醒得很晚,黄花鱼跳上床,软软的猫爪很不客气地踩他的头,在他耳边直叫唤,将主人吵醒。
  头有些沉的顾澹看了下时间,快到午时,他连忙起床,倒猫粮喂黄花鱼。
  这一天,顾澹在家睡觉,看剧,冰箱里食物充足,他连楼都没下过。
  大学毕业的那一年,顾澹去了一趟桃溪乡的溪东村,他知道溪东村是现代的叫法,在古代叫孙钱村。
  顾澹村里村外逛遍,还从养鸭人家那儿买来一盒自制的咸鸭蛋。养鸭人家住在村子东郊的一座小土丘上,顾
澹记得,那里曾经是他和武铁匠的家。
  又是上班的一天,坐在办公桌前,电脑里是未完工的画稿,顾澹忙碌起来,全神贯注,甚至忘掉了时间。
  午时,有女同事喊顾澹:“组长,我们要叫餐,你要吃什么?”
  顾澹才意识到已经到午休时间,他抬头道:“你们叫吧,我暂时不饿。”
  过了不知多久,顾澹忙完手头事,他往外头走,到公司附近的一家餐厅就餐。
  顾澹工作比较繁忙,当然报酬也很可观。
  吃完饭,在返回公司的路上,顾澹看到马路对面两个骑着自行车,做骑游打扮的年轻人,他想起自己的学生
时代。
  告别校园不过两年,对那时的生活竟有种遥远的感觉。
  上班的日子,总是日复一日,望不到边。
  到了年底,顾澹手头的事情繁多,经常要加班,再兼之公司高层变动,制度朝令夕改,让本来就有点厌倦上
班的顾澹递了辞职信。
  顾澹在这座城市生活工作了整整两年,他打算回老家越城了。
  返回老家的前夜,顾澹收拾好行囊,见时候还早,他到以前去过的一家酒吧喝酒。自打经常要加班后,不说
酒吧顾澹很少去,就是健身房也去得少,周末在家只想躺。
  酒吧生意一般,顾客不多,顾澹随便寻了个位置坐下,自顾自喝酒。
  顾澹就是去消磨时光,既不在进店的顾客身上瞅,别人瞅没瞅他,他也毫不在意。
  喝下两杯酒,顾澹听到一个声音唤他,他抬头一看是曹延博,曹延博身边还陪伴着一位斯斯文文的瘦高男子。
  瘦高男子看起来有点拘谨,腼腆。
  “延博,你怎么也来了,坐。”顾澹起身,邀他们入座。
  “顾澹,许久不见,我还以为你戒酒了。”曹延博给身边的男伴拉了下椅子,很体贴,等男伴坐下,他才入
座。
  顾澹看向瘦高男子,笑道:“不介绍下?”
  瘦高男子简略地做了自我介绍,他的言谈举止很有修养,顾澹猜测他是曹延博的男友,待他很热情。
  三人坐在一起闲聊了一会,顾澹看看时间,他该走了,起身辞别。
  “这就要走了?才几点。”曹延博挽留顾澹,他一向很有风度,虽然恋爱未遂,仍待顾澹如朋友。
  “明日要早起,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喝。”顾澹挥了下手,拿起外套穿上,笑着挥手道别。
  走出酒吧,顾澹裹好外衣,室内外温差极大,冷得搓手。
  顾澹站在店外等车,四周灯火阑珊,他听见酒吧里传出一首忧伤歌曲,一个女子如泣如诉唱着情歌。
  每一个人,都似一条向前奔流的河,随时光流逝,没有任何情感会一直停滞不前。顾澹想,也许他有天能忘
掉武昕森。
  飞机抵达越城,回到老家的顾澹心情平静,携着不多的行李,进入他位于越城北区琼琚园的房子,那是栋大
房子。
  顾澹读大学时,父亲顾总就给他在琼琚园买了套婚房,顾总也真是未雨绸缪了。
  婚房买来三年了,顾澹在那里住的时间总和可能都没有两个月,也就过年回老家的时候住几天。
  房子很新,装潢华美,就是多时没人住,需要里里外外打扫。
  顾澹先在琼琚园附近找了家酒店,在酒店落脚,他从家政公司请人,给房子做卫生。
  两天后,顾澹住进他的婚房,并去宠物店领回寄养了两天的黄花鱼。
  黄花鱼见到顾澹激动地抱他大脚,女店员啧啧称奇,展示她被黄花鱼挠伤的手臂。顾澹付了医疗费,歉意道:
“它不让陌生人摸,是只傲娇的老猫。”
  顾澹说这些话时,黄花鱼躺在他怀里,显得特别小鸟依人。
  偌大的房子,一人一猫。
  黄花鱼在庭院里撒欢,这里可比顾澹以前租住的地方大多了,顾澹第一次把他的房子仔细打量,他觉得书房
墙壁上的装饰太繁复,很不舒服。
  以前没打算长住没所谓,现在是越看越觉得需要重新设计一下。
  婚房的装潢基本都由顾总敲定,房子购买时顾澹还在外地读书,顾总的品味不错,只是每个人喜好的风格不
一致。
  给房子做新装修,需要找家装潢公司,顾澹想起他经过琼琚园第六期楼盘时,在附近看到几家装潢公司,有
空可以去走走。
  家里不只书房需要改动,其它地方也需要,譬如主卧浴室整体的颜色设计不喜欢,顾澹想换掉。
  刚回老家,顾澹没有立即对他的房子进行修改,他挺忙,去了父母各自的家拜访,还走了一波亲戚。
  顾母两年前再婚了,再婚对象是个财大气粗的酒楼老板。
  顾总听说儿子终于开窍,辞掉了外地的工作回来,十分高兴,送给儿子一辆车。
  顾澹开着这辆车,经过琼琚园第六期楼盘附近的商街,他放慢车速,浏览街上装潢公司的门面,他漫不经心,
一扫而过。
  就在这一扫而过的瞬间,他的注意力被“昕森”两字吸引住了。
  一家装潢公司的招牌,写着四个绿色大字:“昕森装饰”。
  顾澹又确认了一遍,确认是“昕森”二字无疑,他喃喃自语:“你真是想他想疯了。”
  以“昕森”二字的字义来说,确实挺适合做装潢公司的名字,取和武昕森一样的名字只是巧合,顾澹想。
  等过完年,再进去看看这是家什么样的装潢公司,如果他们业务能力还行,就找他们装修房子。
  无它,就是名字熟悉亲切,喜欢。

第 40 章
  冬日,一辆挖掘机开进桃溪乡溪东村的村郊,爬上村郊的一座土丘,撞开木栏,将建在土丘上的一栋砖瓦房
给扒了。
  曾经居住在这里的养鸭人家,搬走已经快一年,用木栏围住的养鸭场,鸭舍也已经清空。
  本来这里也不是养鸭住户的宅基地,他们只是租借。
  现今,宅基地的主人将这块土地给转让了,买主就是武昕森。
  挖掘机一铲一铲地扒下砖瓦,砖瓦落地,哗啦哗啦作响,一辆运土车慢悠悠驶上土丘,满车运出,不久又空
车回,十分有效率。
  武昕森开车行驶在桃溪乡的山道上,途中,他沿着溪水畔的小路行进,这段道路僻静,窗外只有鸟叫虫鸣声,
他放慢车速。
  桃花溪曲曲婉转,两岸夹绿,水清可照影。
  车直开至沿溪小路的尽头,驶向通往溪东村的公路,公路开阔,路上没有什么车,武昕森驾车驰骋。
  也就在这时,武昕森接了个电话,是徒弟孙光洪打来。光洪的声音,听着有点着急,他问:“师父,你人在
哪?”
  “桃溪乡,有事?”
  “师父,你这几天千万要小心!自打咱们公司拿走褚胖子的一大单生意,他就记恨在心,放话说要找几个黑
涩会的人搞你。”
  “哦,你听谁说?”
  “我昨儿跟卖厨卫的老潘喝酒,他透露给我。他说褚胖子可恨死我们了,还发誓一定要把我们撵出装潢行
业。”
  武昕森像似没在留意听徒弟的话,他将车往左拐,就快抵达溪东村的村口。
  “师父?”
  “现在是法制社会,褚东阳也不是文盲,就说说气话。”武昕森没放心上,正常人不会做这种蠢事。
  光洪一听有道理,这不还有警察叔叔呢,褚胖子真敢犯浑,就准备去监狱里捡肥皂吧。
  “师父,你刚才说你在哪里?”
  光洪似乎才反应过来,他道:“师父你不会真去买乡下的宅基地吧?现在乡下的地也不便宜,拿那些钱去付
个琼琚园的首付不好嘛。”
  “我明日回去,你告诉小戴他们,金耀的工人要是再过来工地挑衅,就报警处理。”武昕森叮嘱几句,将电
话挂了。
  褚东阳开着一家名叫 “金耀装饰”的装潢公司,他的公司与武昕森的“昕森装饰”开在同一条商街。
  武昕森家的生意特别好,两家又相邻,褚东阳看着十分眼红。
  “金耀装饰”确实有几个在谈还未谈成的客户,自发跑去了 “昕森装饰”,并和“昕森装饰”签下装潢合同。
  褚老板的客户流失,他认为是被截胡了,其实应该往自身多找找原因。
  武昕森在土丘下停好车,他爬上斜坡,很快就站在他自己的宅基地上。挖掘机司机的效力很高,铲平了建筑,
将废料扒拉上运土车,一个上午,就将地表的杂物清理大半。
  一台铲土车停在土坡的一侧,它等待着,等挖掘机忙完,让出道来,它好进去将鸭舍的脏土铲走。
  武昕森站在工地外沿看了许久,转身往土丘东面的林地走去,他散着步,在林中穿行。
  阳光投射入林地,风掠过树梢,熟悉的风穿林而过,拂过肌肤,光影在他的脸上、肩上斑驳。
  恍惚之际,仿佛回到昔日时光。
  那时他和顾澹就住在这里,相伴左右,任日夜交替。
  那么漫长的时光逝去,溪东村早已没有当年孙钱村的村貌,但山丘溪水还依稀能辨认。
  午后,挖掘机退场,铲土车替代了它,进入工地忙碌,武昕森站在一旁监工,司机在指定的地方铲土,其他
地方不动。
  工程车的机械声,在工地上响了一天,到天黑才停止
  夜深,工程车撤离,工人也都离开了,工地只剩武昕森一人。
  四周漆黑,山林寂静得只有风。
  一盏强光探照灯,被搁在车顶上,武昕森打开汽车后备箱,从里边搬出一台仪器,那是台金属探测器。
  一千年前,武昕森在自己的房子里,埋下了一罐东西,里边有金饼,还有赏功金币。
  千年的时光,对武昕森而言只是穿越的一瞬。
  掩埋那只装金子的陶罐时,武昕森挖得很深,但他不确定在漫长的时光里,它们是否还在,是否已经被人无
意间发现,被掘走。
  武昕森移动仪器,用它探测地面,他寻找得很仔细,寻了很久,夜风有点冷,但他不慌不忙。
  有自然好,没有也不遗憾,在他让人往上头挖地基,营建房屋前,他最好先自己找寻一下。
  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凌晨两点,武昕森寻到几个硬币,一些铁钉,倒也有点意思。
  武昕森划分区域,一寸寸搜寻,天快亮时,他再一次听到耳机里探测到物品的声响,他拿起手中的铲子往下
挖。
  得是他有这样的体力,挖了一夜,换做是别人早累趴。
  武昕森挖至半人高的深度,他手中的铲子击碎了一样物品,发出清脆响声,直觉是陶片。
  拿来手电仔细一照,看到一只陶罐的盖子露出泥土,适才手铲敲坏的正是陶罐的盖子。
  捡起陶罐盖子的碎片,武昕森看了看,嘴角微微有笑意,很眼熟,这正是他当年埋的那只陶罐。
  武昕森将整只陶罐从土中掘出,他倒出陶罐里头的泥土,随泥土倒出的,还有他窖藏的金饼和赏功币。
  亲手所埋,亲手掘出。
  武昕森捡起这些金色的物品,将它们放回陶罐,将陶罐套进一只旅行箱里,他把旅行箱提上车。
  武昕森驱车离开溪东村时,天已经亮了,他一路出桃溪乡,前往城里的酒店,在酒店里睡了一觉。
  换成是别人,恐怕兴奋得睡不着觉。
  武昕森拉上窗帘,沉沉地睡去,旅行箱静静放在他的床边。
  这一觉睡至午时,武昕森补了眠,吃了顿午饭,他继续上路,驱车上高速,前往越城。这一路,旅行箱就躺
在汽车的后备箱里,
  回到越城,已经是深夜,武昕森将车开进小区的停车场。
  停车场有好几个灯坏了,还没及时修,里头昏暗。
  武昕森开着车灯照明,找到停车的位置,他刚将车停好,突然跟前一根铁棍猛地挥来,敲在汽车的挡风玻璃
上。
  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玻璃破裂,接着又连砸了两下,那声效相当吓人。
  车外站着两名陌生男子,一个穿夹克,一个戴兜帽,他们手中拎铁棍,来者不善。
  夹克男高大威猛,短平头,粗链子,造型很有些江湖派头;兜帽男不停挥动手中的铁棍,表情很是疯狂,嘴
里还一通怪叫。
  这两人凶神恶煞般,一连砸碎车的前挡风玻璃,还有两侧的车窗,武昕森坐在驾驶座上不动,看视他们。
  兜帽男勒令武昕森下车,透过破碎的玻璃窗,朝着武昕森怒吼:“下来!你给我下来!”
  武昕森打开车门下车,他刚走出来,兜帽男就想去揪他的衣领,奈何武昕森可比他的个头高多了。
  兜帽男骂骂咧咧地靠近武昕森,突然他整个人蜷缩地跪在地上,还发出了一声疼极的闷叫声,他手中的铁棍
也“哐当”一声掉落。
  夹克男显然没反应过来,等他看见同伴捂着腹部,在地上痛呼,他才意识到那是遭袭了。
  这个开车的老板很猛呀,出手好快!
  “哼哈!”
  夹克男一把扯开自己的夹克,露出纹青的双臂,他抡着铁棍就朝武昕森的头打去,紧接着,夹克男也不知道
发生了什么,他瞬间就被摁在地上摩擦了。
  “老板轻些!啊,疼!”
  夹克男的右手臂被武昕森扭向背后,手中的铁棍早掉了,他疼得用左手捶地,武昕森都还没怎么使劲,他疼
得嗷嗷叫。
  武昕森道:“闭嘴。”
  夹克男嚎着嚎着,都听出哭腔了。
  武昕森没理睬夹克男,不过他终于还是松了手,他用一只脚压在夹克男的背上,掏出手机打电话报警:“江
墅派出所吗?我刚在停车场遭遇两名歹徒袭击,哦,我没事。”
  他直接打了小区所属的派出所电话,出警快。
  “他们手拿铁棍,砸坏了我的车,我在……”
  武昕森淡定从容,向警察报出了所在位置。
  兜帽男趁着武昕森报警这会,已经爬起身,他对夹克男使了使眼色,夹克男一脸苦逼,兜帽男很是嫌弃,他
握紧铁棍,悄悄挨近武昕森。
  铁棍朝着武昕森的后背挥去,不想挥空了,武昕森早有察觉,他敏捷避开,随即,武昕森抬脚踹向兜帽男,
兜帽男的身子飞了出,撞在一旁的柱子上,再没声息。
  “大哥!大哥!我们哥俩有眼不识泰山!大哥别打我,我不敢动,就猫在这儿等警察。”
  夹克男从地上骨碌爬起,趴在一旁讨饶,他见武昕森朝他走去,他心里那是真得慌。
  他压根没想到,打人不成反被捶,怎么就那么倒霉,这是遇上武术高手了吗?
  武昕森蹲下身问道:“谁派你们来?褚东阳吗?”
  “是是,就是褚老板!我们兄弟俩供他差遣,拿点钱花花,真的只是要砸车玻璃,没想想要害您。”
  夹克男点头如捣蒜,一五一十都说了。
  “行吧,等会警察过来,你好好去录个口供。”武昕森起身,他听到汽车驶进地下室的声音,警察没来那么
快,派出所有段距离,应该是小区的住户。
  武昕森和夹克男站的位置在过道上,很显眼,开车的司机看到他们,立马下车,从车上一同下来的,还有两
名少年。
  原来是一群出去蹦迪夜归的少年郎,喜获黑涩会两枚。
  少年们非常仗义,帮武昕森看住两名歹徒。
  没多久,警察来了,兜帽男也缓缓转醒,他和夹克男一起被警察押上了警车。
  武昕森跟着到警局做了笔录,做笔录时,警察还很好奇,问他是怎么赤手空拳制服两名拿铁棍的歹徒,武昕
森未加思索,说道:“我学过跆拳道。”
  离开警局,已经是凌晨时分,武昕森回到停车场,打开汽车后备箱,将装陶罐的旅行箱提上楼。
  武昕森回到自己的租处,他将旅行箱往衣橱旁一放,脱衣服进浴室洗沐一番,躺床睡觉。
  几天后,武昕森在家安置了一个保险柜。
  两年前,武昕森就搬离了原先窄小老旧的住所,他的新住所离他的公司很近,在豪宅成片的琼琚园旁边。
  他租住的楼层高,站在落地窗前,能眺望不远处江岸的别墅群。
  夜里这一带十分繁荣,灯火辉煌。
  年底,公司的事情多,再兼之褚东阳的事,武昕森一连忙碌了好几天。
  一个相较清闲的周末,武昕森去提他那辆被歹徒砸坏车玻璃,现已修好的车,回程,他经过一家渔具店,这
才想起他许久未去钓鱼。
  在现代生活的这些年后,武昕森仍保留着一些昔日的喜好,垂钓便是其中一件。
  回到住所,武昕森去拿钓鱼的家伙,鱼竿、鱼桶、网兜等物,不忘他的小凳子和水瓶,俨然还是个退休老干
部。
  城市里有收费的钓鱼场所,不过武昕森还是喜欢野钓,他驱车一个半小时,前往一处叫前安镇的地方,那儿
有个耳湖,水很净,鱼不少。
  武昕森以往去过几趟耳湖,相当安静的一个去处,风景优美,适合垂钓。
  前安镇是个古镇,平日里有不少游客,旅游设施也还不错,武昕森傍晚来到前安镇,入住民宿,附近找了家
餐吧吃饭。
  坐在餐吧靠窗的座位,武昕森吃饭喝酒,见进来的客人越来越多,才意识到这是家小有名气的店。
  没多久,店里的座位基本都坐满了,武昕森那桌还有一个空位,一名年轻男子朝武昕森的桌子靠近,男子正
在看武昕森,而武昕森也正好抬头看他。
  不好说谁先看谁,只是一眼,武昕森险些将手中的玻璃杯给捏碎了。
  他一个经历过数场生死离别,恩怨荣辱如过往云烟,跨越过漫长时空的三十岁老男人,此时险些克制不住自
己。
  武昕森表面淡定地把杯中酒饮尽,其实他的手在抑制不住地抖动,他听到一声再熟悉不过,且令他十分怀念
的声音问道:“这儿没人坐吧?”
  那人的嗓音明显因激动而带颤,他伸手拉椅子,连拉两下才将椅子拉出来,他坐在武昕森的对面。
  武昕森利落的短发,干净的下巴,衬衣西裤,长大衣,手臂上有手表,桌上放着手机,他完完全全是一个现
代人。
  他的变化是如此巨大,和当年那个结髻,留络腮胡,穿着破旧短褐的打铁匠有天壤之别。
  武昕森不认为顾澹认出了他。
  顾澹确实没有认出来,但他一直盯着武昕森看,时而还低头,似在思考着什么,武昕森看到他咬了咬手指,
那是他以前没有的一个小动作。
  在白皙的食指中节的指背上,留下浅浅的牙印。
  作者有话要说:
  武昕森:会捐献一部分给博物馆。

第 41 章
  顾澹辞职回到老家,在琼琚园的房子里住下,起初,他需要添置不少生活物品,他去附近一家商场购买。
  那是很普通的一天,就是周末商场的人有点多,顾澹提着一大袋东西,在电梯门前等了好一会儿,他面朝着
电梯门,身边还站着几个同样等候电梯的人。
  不经意间,顾澹听到有人在说话,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喋喋不休,四周嘈杂,顾澹就听那年轻男子说:“褚
胖子昨天就被抓去警局,肯定是回不来了,哈哈这回他真去牢里捡肥皂了。”
  “师父,你说他得判几年刑?什么?拘押?哪能那么便宜他!”
  年轻男子显然在和人对话,只是和他对话的人话语声低沉,而且听那声已经走远了。
  顾澹听到“师父”的称谓,他好奇回过头,然而没见着人,显然说话的人和他同伴已经走远,消失在左侧的
通道。
  “叮”电梯上来,电梯门打开,等电梯内的人走出来,顾澹不急不缓进入电梯。
  顾澹不知道,刚刚他和武昕森擦肩而过,也不知道,他们居住的地方如此之近,就隔了两条街区。
  他和武昕森的生活轨迹已经交集,他们终将会相遇。
  顾澹在家住了几天,享受家居生活,他养花养草还撸猫,日子过得很清闲,眼下离过年还有好些天,他打算
出游。
  他以前是个经常旅游的人,行动起来很快,他做了旅游计划,收拾行囊,把黄花鱼寄放宠物店,就驾车出发
了。
  顾澹没去远,就在老家附近逛逛,他计划去长汀湿地看候鸟,旅途上经过前安镇,天快黑了,他就在这座古
镇歇脚。
  他在前安镇订了间民宿,见网上推荐古镇老街的一家餐吧,他便过去。来到这家店,果然见生意兴旺,坐满
了客人,顾澹进去找个位置坐。
  餐吧的灯火有些昏暗,顾澹先是扫视到窗边的一张桌子有个空位,随后才留意到坐在那儿,穿暗色长大衣的
年轻男子。
  只看到一个身影,顾澹就被摄住了,紧接着那名男子抬起了头,对视那瞬,顾澹觉得自己犹如触电,上一秒
还清晰的脑袋瓜子顿时浑浑噩噩,浑身止不住的战抖。
  眼前这人实在是太像武昕森了!
  他的身形,仪态,他的年龄,尤其是他的眉眼,十分神似,分明一模一样!
  回到现代的这四年里,顾澹见过一些外形,或者长相类似武昕森的人。他看一眼就清楚,他们的像只是一点
表象,一点皮毛,但眼前这名男子,像的远远不只是表像和皮毛。
  顾澹从未见过武昕森剃掉络腮胡,剪掉长发,做现代人装束的模样,但在他的想象里,武昕森的现代款就该
是这样的。
  事实上,在顾澹眼前的人,正是武昕森,但顾澹并不知道,也很难相信。
  顾澹用颤音问男子:“这儿没人坐吧?”
  在顾澹的视角,男子的眼睛直勾勾地打量他,面对询问,却只是漠然喝完杯中的酒,甚至没说什么,似乎有
点难亲近。
  顾澹像个帕金森病人,他手抖得厉害,他伸手去拉椅子,手指乏力,拉了两下才拉出来。顾澹不管不顾,未
经允许,坐在这个神似武昕森(实则就是)的男子对面,与他同桌。
  顾澹捕捉到,男子的手上戴着只手表,桌上放着支手机,他执刀叉进食,动作老练。他器宇不凡,衣着很有
品味,他应该受过不错的教育,而且有份收入尚可的工作。
  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顾澹一再去看他,越看越觉得他的神态、容貌极像武昕森,越看又越觉得他不像武昕
森,他是个很纯粹的现代人。
  此时的顾澹有种时空颠倒的错觉,他无意识地低下头,咬了咬自己食指的中节,在指背上留下浅浅的牙印。
  再抬起头,顾澹发现男子也在看他。
  顾澹想,大概由于自己不停地盯着男子看,举止太过怪异,男子才时不时地也盯着自己看。
  顾澹点了份餐,在食物送上来前,他一直在打量这位同桌的男子。
  他看得如此的细致,细致到连对方的头发新近剪过,发型很适合,手指上的指甲修得平整,大衣袖口有两颗
扣子,顾澹都注意到了。
  还注意到,即便男子坐着,他的个头也很出挑,而且,他确实长得英俊,是那种往人堆里一站,都能吸引眼
球的人。
  店员过来,一份食物摆在了顾澹跟前,顾澹边吃边注意同桌男子,男子盘中的食物已经快吃完了,酒也喝了
两杯,正在喝第三杯。
  顾澹觉察到,男子的目光会在他低头吃饭时,在他身上晙巡,而当顾澹抬头去看男子,他又会很自若地避开
视线接触。
  可惜顾澹内心太过激动,以致没觉察到同桌男子分明在故作镇定。男子的气息稍稍不稳,身板挺得笔直,搁
桌上的左手时而拳住,时而松开。
  这家店的食物应该很美味,所以才有这么多客人,不过顾澹品尝不出来,他心思全然不在食物上。他看到同
桌男子已经喝完第三杯酒,并且站了起身。
  顾澹捏住勺柄,如编贝的牙齿咬住勺面,眼睛向上睨,直勾勾看着对方,心想,他要结账走了。
  男子突然对顾澹说道:“我去趟洗手间,麻烦你帮我看下座位。”
  他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但那嗓音,说话时的神情,实在太过熟悉,顾澹一时精神恍惚,以致忘记去回应,后
来也只是愣愣地点了下头。
  男子拉开椅子离席,穿过前面的餐桌,他走路都带着气场,表演台上的灯光照着他高大的背影。看到他走路
的仪态,看到他离去的背影,顾澹感觉自己就像被摄了魂。
  顾澹的眼角一热,泪水几乎要溢出,他愣愣地用手揩去眼角的湿润,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顾澹整个人是分裂的,他的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人,绝不是武昕森,但他感觉却深信不疑,这人就是。
  男子在洗手间待了大概三四分钟,他出来的时候,神色平静,步伐沉稳。他从容不迫来到顾澹的身边坐下,
坐在他原先的位置上。
  在顾澹的视角,男子似乎是因为看见他盘中的食物没怎么动过,杯中的酒一口未喝,男子才道:“这家的食
物还不错。”
  毕竟这个男子给人感觉不易接近,不像会主动搭讪的人。
  在男子去洗手间的这段时间,顾澹的理智已经战胜了感情,他不再因激动而抖音,而是尽量平静道:“我听
你口音不像本地人,你是游客?”
  男子正在让店员收走他桌上的食物,他看着顾澹道:“我来耳湖钓鱼。”
  听到“钓鱼”二字,顾澹的神色一顿,好一会才说:“我没去过耳湖,离这里远吗?”
  “十二公里。”
  男子说完,又加了一句:“你也是到这里玩的游客?”
  喝下一杯酒,一口闷,都不带歇气,顾澹搁下酒杯,说道:“我要去长汀,路过这里。”
  “去长汀看候鸟?”男子显然知道长汀,长汀湿地冬日有来越冬的候鸟。
  顾澹想,长汀那地方挺有名,而且离前安镇不远,可能也在男子的旅行计划里。
  “你去过?”顾澹听着驻吧歌手的歌声,扒着盘中的食物,他正在适应不去看男子的脸,这样他们的交谈才
能进行下去。
  若是看着看着又溢出眼泪来,怕会被对方当成怪人。
  顾澹不知道眼前这个男子就是武昕森,他即便落泪,也不会被武昕森当成怪人,而是会让武昕森心疼。
  “听说过。”武昕森的声音平稳,他注视着顾澹耳边柔软的发丝,还有他搁在桌上的右手。
  武昕森留意到顾澹手指上又有牙印,大概他去洗手间冷静那会,顾澹又咬了自己的手指。
  他几时养成的习惯?
  武昕森初到越城的第一年,跟着装修队,每到一个地方做装修,但凡遇到有人姓顾,他都会询问是否认识一
位叫顾澹的人。
  后来,还真有一位姓顾的户主知道顾澹,他告诉武昕森,顾澹是汇福食品公司老总顾重明的儿子,人去了国
外。
  顾姓户主说的顾澹模样,年龄,父母离异等情况都符合,依顾姓户主所言,他和顾重明沾亲带故。
  后来武昕森查阅到汇福食品的老总顾重明确实离异,有个被前妻带走的儿子,之后在网上搜索到一张疑似顾
重明与妻儿的老照片,照片中那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武昕森一看就知道是顾澹。
  顾澹的视线终于离开盘中餐,落在武昕森身上,只是一睨,很快收回。顾澹倒了一杯酒,仍是一口闷,他简
直要无法正视这个路途上偶遇的陌生男子。
  两人近距离对视,让顾澹心口炙热,连皮肤也微微发烫。
  此时,两个内心波涛汹涌,却又努力维持表明平静的人,停止了聊天,都像似在听歌。歌声令人心静,也令
人沉湎。
  歌手的歌声婉转,曲子旋律颇有些怀旧的意味,就似有着道不尽,也不揭明的情绪在蔓延着,暧昧之情,仿
佛能用手指触碰。
  盘中的食物,精致美味,顾澹只吃下三分之一,酒倒是喝得不少,顾澹有那么点醉意,他去睨同桌的男子。
看似不怎么好亲近的人,却始终没有离店,和自己坐在一起。
  男子的目光掠过舞台,他的身子稍稍向椅背倾,他的手搭在大腿上。
  即便他穿着现代的衣服,但他手搭住大腿,下巴微微抬起的神态,简直是武昕森的复刻,看得顾澹出神。
  歌手一曲唱完,顾澹显得很突然地朝同桌男子伸出手,他自我介绍道:“顾澹。”
  武昕森很快握住顾澹的手,他的手劲很大,他说道:“我姓武,老武。”
  顾澹吃惊地抬起脸,瞪圆了眼睛,他的眼睛很亮。
  两人的双手相握着,握了很久,才缓缓松开。
  顾澹收回手,想他的掌心很暖,手的温度比常人要稍稍高些,这点也像武昕森。
  转世投胎之类的事,顾澹并不大相信,他想,或许这人是武昕森的后代,所以都姓武,长得还一样。
  这样想竟莫名有点心酸,有些欣慰,也许那个生活在成朝末年的武昕森,参加合城之战后,存活了下来,娶
妻生子。
  一直以来,顾澹都想知道,那个清早,穿着铠甲,骑着马离去的武昕森,是否活着回来过。
  顾澹在寻找一种合理的解释,他认为眼前这人可能是武昕森的后代。
  毕竟顾澹怎么也不会想到,武昕森来到了现代。
  顾澹低喃:“我曾经有个相熟的人,也姓武,和你长得……有点像。”
  何止是有点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
  武昕森听到顾澹提起自己,内心激荡,面上却表现得很正常,他点了下头。
  此时进店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坐在店外露天的桌椅上,窗外声音吵杂,武昕森没有离店的意思,顾澹显然
也没有,两人都坐着,并且都时时警惕着对方是否有离开的迹象。
  “你住在哪里?”武昕森像似无意问起那般,他目光穿过夜幕,看着对街的几家民宿。
  “松舍。”顾澹报了民宿的名称。
  武昕森拿起手机,若无其事地点了几下,他面不改色,实则在快速浏览网页,他找到那家叫松舍的民宿,飞
速订了间房。
  松舍民宿就在这条街的街头,离武昕森原先订的民宿并不远。
  武昕森不露声色地搁下手机,抬头道:“我也住在那里。”
  “真巧。”顾澹笑语。
  “是挺巧。”武昕森颔首,一本正经的。
  武昕森点开某聊天软件,他蓄谋已久,又十分自然,他对顾澹道:“加个好友?”
  在两人攀谈起来前,顾澹觉得同桌男子性情淡漠,此时看来似乎不是那样。顾澹本就有互加联系方式的念头,
他赶紧拿出手机,扫了对方的二维码,加了好友。
  好友通过,两人都同时低着头,去看对方的信息。
  顾澹的昵称:“澹”,头像是只大黄猫。
  武昕森看着那只大黄猫,感慨颇深,他几乎就要认不出它是黄花鱼,长得橘胖橘胖的。
  武昕森的昵称:“老武”,头像是他本人的照片,拍摄地点似乎是在一家公司里。顾澹仔细查看了武昕森的
照片,没瞧出这是家什么公司。
  两人互加了联系方式,心里顿时都踏实了。
  茫茫人海间,万幸般得相遇,又岂能忍受相别后,杳无音信。
  在这个时代,人们的联络方式有许多种,而且不受距离的阻碍。即便一人在地球南端,一人在地球北端,哪
怕一个天,一个地,想念时,都能说上话儿,人们不惧分离。
  武昕森和顾澹几乎是同时从座位上站起,然后一前一后,走出了店门,十分默契。
  他们入宿的民宿相同,理所当然的同路,于是在路上相伴,一起走向那家名唤“松舍”的民宿。
  古镇的夜晚挺热闹,他们经过游客众多的老街,武昕森和顾澹并肩而行,他走在外侧,顾澹走在内侧,武昕
森那高大的身影,罩着顾澹。
  偶有路人挨近,武昕森还会伸出手臂,自然而然在顾澹身边稍稍一挡,明显是在护着他。
  顾澹时而抬头去看武昕森,他眉眼有淡淡笑意,武昕森和顾澹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他此时的心情亦是惬意
而满足。
  两人来到松舍民宿,他们的房间都在二楼,相距就几步之遥。
  登着楼梯上二楼,顾澹问:“你明日几点要去耳湖?”
  武昕森回道:“七点出发。”
  “你说那边风景不错是吧,我想顺便去看看。”
  顾澹这哪是顺便,他不想与这个神似武昕森的男子分道扬镳。
  武昕森道:“我明早喊你,你开车来?”
  去长汀湿地的游客,大多选择自驾。
  顾澹应道:“是。”
  两人走到一扇房门前,顾澹停下来刷房卡,武昕森在旁看着,顾澹打开房门,回头一看,对方已经慢慢走开,
留给他一个背影。
  顾澹依依不舍看着武昕森的背影消失在过道拐角处,他心里暗暗记下对方房卡上的房间号,他想应该就在拐
角的第一间房。
  关上房门,顾澹进洗手间洗了把脸,水哗啦啦地响。
  双手搭在洗手台盆的顾澹,抬起脸看着镜中发梢湿漉的自己,顾澹回想这今夜的遭遇,如梦似幻般不真实。
他克制住激动地心情,深吸了口气。
  武昕森进入自己的房间,他脱去鞋子,往椅子上一靠,他脑中回想着顾澹的模样,他的声音,他说话时的仪
态。四年不见,顾澹有一些变化,但他给武昕森的感觉依旧熟悉。
  顾澹是在极特殊的处境里与武昕森相伴一年,那是个特定的环境,就像一个城里人被困在大山深处,被一个
大汉收留。
  回到现代,顾澹重新过起了他熟悉的生活,穿越的过往,会否只是他人生的一段插曲。
  现代社会日新月异,令人眼花缭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世蹉跎,时过境迁。
  今日遇到顾澹,武昕森知道他们的缘分未了。
  回想起与顾澹走在路上,为避开行人,无意靠近的瞬间,闻到顾澹发丝的味道,武昕森的呼吸不稳。
  武昕森起身脱去衣服,进浴室洗澡。
  水从脑袋往身下浇,武昕森仰起头,水流不停地冲洗着他英朗的脸,他以手做梳,将额前的头发向脑后拨,
他闭着眼睛,想保持一份镇静。
  顾澹洗了把脸,坐在床上脱去外衣,他摸了下自己的脸和脖子,指腹抚过肌肤,他想象着那是一双铁匠温暖
而粗粝的手。
  他倏然睁开眼睛,收回手指,呆呆坐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
  顾澹把外衣挂入衣柜,拉来张椅子坐下,他打开手机,浏览聊天软件里,新加好友老武的信息,老武的所在
地区显示在越城。
  越城是顾澹的老家,顾澹自从毕业后,就一直在外地工作,如果不是今年年底辞职,返回老家,有了这趟出
游,也许他就和这位极像(就是)武昕森的男子擦肩而过了。
  我早该回老家了,顾澹想。

第 42 章
  第二日一大早,六点顾澹就醒来了,他刷牙洗脸,背上只行囊,走出入宿的房间。他在民宿一楼的书房坐下,
等待昨夜相约的男子。
  七点准时,武昕森出现,他携带的东西很简单,就一串车钥匙。
  顾澹问他:“你车停哪?”
  “就在外头。”
  武昕森往民宿外面走,来到他停车的地方,他对跟在身后的顾澹说:“你晚上还回民宿吧?”
  顾澹道:“回来。”
  “那坐我的车。”武昕森打开车门,钻进了驾驶室。
  既然两人都要回民宿,无需开两辆车。
  武昕森从后视镜上看见顾澹脱下背包,往车后座一放,弯身进车身,坐在了他车上。
  车内部很整洁,一尘不染,后座宽敞,顾澹身体舒适地贴着靠背,望向前座开车的男子。
  后座的顾澹,看着前座开车的司机,他心情愉悦,有种心满意足之感;而前座的武昕森,通过后视镜注意后
座的顾澹,他的心情亦是愉悦而充实。
  顾澹,就在他身边,他车上。
  武昕森将车驶出停车场,沿着乡道行进,他车技很好,乡道有些路段坑坑洼洼,偶有车辆行人乱窜,但他开
得十分平稳。
  路上途径一个村口,村口有菜市场,武昕森说:“午时野炊,我去买些菜,你车上等……”
  他还没说完,就听顾澹道:“我同你去。”
  武昕森找个停车的地方,将车停好,和顾澹一起朝菜市场走去,两人很快身处于杂乱又热闹的菜市中。
  穿过人群,在菜市场闲逛,顾澹纯粹是陪武昕森去买菜,看他买猪肉、买白菜、买豆腐、买葱蒜、买生姜。
  看他老练地挑选食材,高大的身子压低,与摆地摊的卖菜老农交谈。
  顾澹想,他显然经常买菜,不知道他厨艺如何?
  武昕森提着一大袋菜,顾澹提着一块易碰碎的豆腐,两人经过一家小卖铺,顾澹问:“需要买油盐酱醋
吗?”
  “后备箱里有。”
  “老武,也有锅灶?”
  “有。”
  “要买点米面什么的吗?”
  武昕森道:“有鱼吃。”
  两人已经快走到车旁,顾澹笑语:“你对你的钓鱼技术还蛮自信,还是买上吧,有备无患,耳湖那边偏僻,
可没有吃饭的馆子。”
  武昕森把食材放进汽车的后备箱里,将后备箱一关,对顾澹道:“不用,上车。”
  顾澹一个有野炊经验的人,竟然真信了他的话,没买上主食,跟着他上车。莫名的,就是很信任他。
  两人坐回车里,汽车驶出菜市场,开上公路。
  顾澹记得武昕森很擅长钓鱼,而这个长得像武昕森的男子,应该也有这样的特长吧。
  耳湖偏僻,两人离开村镇,往人少的地方去,渐渐乡道上只有他们一辆车,车窗外视野开阔。
  车里播放着一曲老歌,顾澹小声哼着,他看着窗外的田野,收拢被风吹乱的发丝,他的刘海稍长,发丝很柔
软,武昕森以前摸过。
  顾澹没留意武昕森通过车内的后视镜,时不时地看他,武昕森双手握住方向盘,面前是条弯曲的乡道,心里
可都是他。
  “老武,你经常去耳湖钓鱼吗?”
  武姓男子没有告诉顾澹名字,顾澹就以昵称“老武”称呼,他唤起来也很自然。
  “去过几趟。”
  武昕森路上没有开导航,他认路,他问顾澹:“你呢?”
  “我嘛,刚辞职回老家,出来走走。前安镇离越城不远,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过来玩。”顾澹像和朋友般交谈
那样,自然而然流露出一份亲切。
  “老武,你家也在越城?”
  “老家不是,我在越城工作。”听着顾澹“老武”的称呼,还有亲切的语气,武昕森有微妙的感觉。
  “老武,你住在越城哪个区?”
  “北区。”
  “我也是。”
  顾澹抬起了头,而武昕森也回过了头,四目相触,很快移开。两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原来住得那么近。
  两人没再说什么,前方的交通指示牌显示耳湖即将抵达,顾澹把行囊拿在手上,朝车窗外张望。
  武昕森又向前开了一段小路,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山野,耳湖就在车窗外,一汪湖水似镜,青山绿水映眼眸,
可能是冬日缘故,湖边就他们两人。
  没有其他游客,没有垂钓的人。
  武昕森从车里取出钓鱼的装备,在湖畔制作饵料,顾澹好奇地在旁观看,他见老武将一包现成的饵料加上拉
丝粉,酒米一起揉拌,他分量拿捏精准,相当娴熟,看来是个老钓友。
  现代人的钓鱼饵料比古代复杂多了,顾澹记得武昕森以前会用蚯蚓、黄豆粉做饵料,虽没老武那么讲究,鱼
获也很丰厚。
  武昕森找了处垂钓点,将鱼竿甩出,便就坐在那儿等鱼上钩。他垂钓时,那熟悉的执杆身影,让顾澹不免追
忆。
  顾澹原本陪伴在武昕森身边,他坐了一会,便起身沿着湖畔行走,拿出相机,他拍湖水远山飞禽,眼前的景
致美不胜收,不得不说老武真是个有眼光的人。
  一缕灰蓝身影,在阳光下走走停停,几欲融入冬日的湖景,武昕森清晰将他辨认。
  顾澹不知道他一离开武昕森,武昕森就抬头去觅他,见他在四处拍照,见他走远了,又走回来,视线始终在
他身上。
  即便武昕森钓鱼不那么专心致志,鱼桶里的鱼儿仍旧在增加,一尾、两尾、三尾,被钓起的湖鱼肥美,挤在
鱼桶里吃力游动。
  顾澹逛完一圈,回到武昕森身边,低头去看他鱼桶里的鱼获,一双眸子亮起,惊道:“这么多鱼!”
  他误以为是这里的鱼好钓,实则是钓鱼者的技能点满。
  武昕森笑语:“个头还都不小,这下不担心午餐了?”
  意识到自己话语太过亲昵,武昕森刚要敛起笑容,就见顾澹呆呆地看着他,不过顾澹也没说什么,他默默地,
挨着武昕森坐下。
  只要武昕森空出一只手,就能摸到身边顾澹的头发,他的左手稍稍抬起,又放下,他看着平静的湖面,内心
并不平静。
  顾澹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在老武冲他笑那一刹那,顾澹的心跳得很快,心口一股热意,他缓缓地平息起伏的
情绪。
  两人相伴左右,武昕森钓鱼,顾澹欣赏湖景,看他钓鱼,一个早上的时光,在悠闲间不知不觉流逝。
  鱼桶里挤满了鱼,垂钓者仿佛给鱼竿施了什么魔法似的,鱼儿争先恐后上钩,自愿献身刀俎。
  武昕森和顾澹从车后备箱里搬出做饭的锅灶,案板菜刀、碗盆、调味料等一大堆东西,摆在地上。武昕森料
理鱼,顾澹洗菜、切豆腐;武昕森刷锅烧水、顾澹剁葱姜,两人配合极其默契,顾澹觉得不可思议。
  做饭时,顾澹产生过怀疑,因为老武的刀工精湛,还有处理鱼肉时的一些个人手法,都似武昕森。怎奈老武
煮了一锅香辣美味的鱼肉,烹饪方式完全是现代的,顾澹打消了疑心。
  捧着一碗好吃到咋舌的鱼肉,看着还在锅灶前忙碌的老武,顾澹有着矛盾的心理,等顾澹吃完一碗鱼肉,又
去盛上一碗时,他决定不纠结,随心便行。
  顾澹从水桶里倒出清水,洗涤碗筷,他边洗碗边看武昕森。武昕森收拾锅灶,将东西提溜起来,放进车后备
箱,他提东西的时候,毫不费劲,显然有着很大的手劲。
  他身穿冬日的大衣,但他脱去外衣、挽高袖子做饭时,能看出他身体十分强健,腰身紧实。现代人很少有这
样的体魄,除非从事重体力劳作,或者经过长期的锻炼。
  老武的举止言谈不像体力劳作者,所以他应该是经过长期的锻炼,顾澹想。
  武昕森在车后备箱旁忙碌,他的手机响了,他站在那儿接听,他的位置距离顾澹有些远,顾澹侧耳听着。
  话语零散,顾澹猜测他在与人谈工作上的事,而且打电话的人,应该是他的员工。在前往耳湖的路途上时,
武昕森也曾接过两通电话,显然也是关于工作上的事。
  这一通电话聊得比较久,顾澹有点担心,老武可能等下就得回去越城。
  武昕森挂掉电话,提着只鱼箱,往顾澹这边走来,顾澹问他:“有急事?你要回去了吗?”
  “没事,不用。”武昕森打定了主意,说得轻描淡写。
  眼下就是公司被火燎,他也不会赶回去。
  打开鱼箱,武昕森将鱼桶里的鱼捞起,储存在鱼箱里,他清空鱼桶,显然还打算继续待在耳湖,照旧钓鱼。
  顾澹蹲一旁看他装鱼,问他:“你自己开公司?”
  武昕森回道:“小公司,没几个员工。”
  顾澹没再往下问,两人才结识一天,自己问了他不少个人的事,像在打探似的。
  午时,吃饱喝足的顾澹躺在草地上,听着音乐,不远处的老武仍在钓鱼,顾澹留意到他时不时的收杆,又将
鱼竿甩出,没去看鱼桶也知道,里头装满钓上来的鱼。
  顾澹生出一个奇怪的联想:要是武昕森来到现代,跟老武比试钓鱼的技能,不知道谁更厉害一点?
  觉得还是武昕森更厉害,顾澹想起他做的鱼酢,想起他那根简单却十分有效率的鱼竿。
  躺在草地的顾澹眯着眼睛,用手臂去遮挡阳光,仿佛像睡去,冬日正午的阳光,能带来稍稍的暖意。
  听到身边有动静,顾澹才睁开眼睛,他发现老武就坐在他身旁,还低下头去看他。
  老武的五官在顾澹面前放大,他的嗓音低沉:“无聊吗?”
  也不知道他几时离开钓鱼点,还以为他会跟鱼竿缠缠绵绵到天涯,直到黄昏呢。
  “不会,这边真静啊。”
  顾澹没移开手臂,他觉得老武的身子伏低,似乎挨靠得更近,顾澹的呼吸声有些急促,他闻到老武身上的气
息。
  武昕森扔下鱼竿过来找顾澹,只因顾澹一直躺在草地上,离他距离远,他看不到他。在湖畔钓鱼自然是件乐
事,但今天他心思全然不在钓鱼上。
  武昕森坐在草地,顾澹躺着,两人挨得很近,顾澹心跳地很快,他拿开遮挡视线的手臂,手指无意碰触到身
旁人的脸。
  顾澹立马坐起身,和武昕森拉开一段距离,他背对着武昕森,好一会才说:“我们早些回去?”
  “行,我收拾一下。”
  武昕森将钓鱼的器具收拾,装上车。
  顾澹提着只塑料袋,捡他们在湖畔制造的垃圾,一只包装袋,一张纸他都捡走,武昕森过来帮忙。
  归途,顾澹开车,武昕森坐在副驾驶座上,两人沉寂了好一段路。
  顾澹心里显然有些情绪在,路过一条村路,险些压着一只走位风骚的母鸡,武昕森说:“是不是累了,我来
开。”
  两人互换了位置,武昕森开车,顾澹坐副驾驶座,顾澹望着车窗发愣,武昕森时不时去看他。
  不知不觉,天边绽出霞光,他们路过一片村落,星零的民宅、整齐的田野,在这傍晚时分,显得分外静谧。
  武昕森放慢车速,霞光映入车中,顾澹眉眼似有些许怅然,他喃喃道:“你结婚了吗?”
  “没有。”
  武昕森回得极快,并立即回问:“你呢?”
  “额,没有。”听到老武说他还没结婚,顾澹眉眼间的惆怅就散去了。
  “那有没有正在交往的人?”武昕森的声音很轻。
  “我嘛,我有过一位前……前女友。”顾澹笑了,那笑容看着还有点调皮。
  “嗯?”武昕森有些吃惊。
  顾澹开始胡诌:“她个头很高,学过武艺,还会打铁。”
  武昕森哑笑,笑容很快逝去,他缓缓问道:“后来怎么分手了?”
  “后来他要去远方,去前也不跟我好好商量商量,再后来他没回来,我就把他忘了。”顾澹摸出一只蓝牙耳
机戴上,听起了音乐。
  天黑前,两人回到民宿,武昕森停好车,顾澹下车,说要去自己的车上拿点东西,顾澹的车就停在附近。
  武昕森跟了过去。
  看到顾澹的车,武昕森不意外,他夸道:“车不错。”
  顾澹从车上取了东西,很快从车里钻出,他随口道:“我爸的。”
  两人回到民宿,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一起去吃晚饭。
  吃饭的地方,就在民宿对街的一家餐馆,厨师的手艺合格,烧了几盘下酒菜,一钵汤。顾澹和武昕森都会饮
酒,而且两人酒量都不差。
  坐在餐桌上,不知不觉间,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都小醉。
  酒喝得不少,但话语不多,两人每次碰杯,碰触到对方的手指,相触到对方的眼神,都使得氛围越发暧昧,
并更加沉寂。
  这回换顾澹离席,去洗手间冷静了一下,他返回餐桌,手刚拿起筷子,他的手就被武昕森抓住。
  武昕森手指粗实,掌心很暖,指腹粗糙,他用拇指的指腹轻轻蹭着顾澹食指的指背,他低语:“你有咬手指
的习惯。”
  顾澹低头看自己食指的指背,上面确实有淡淡的牙印,他都没留意自己适才咬过,他困惑地将手指收回。
  他伸手摸摸适才被老武碰触的肌肤,肌肤上残留的,属于对方的温度很快消失了。
  一般不会有人去注意别人手指的指背上,有牙印这种事吧?
  离开餐馆,返回民宿,武昕森上楼,回自己房间,顾澹则在一楼的书房里喝茶解酒,书房有三四位旅客,年
轻朝气,正在谈天说地。
  顾澹熟悉这种氛围,也和他们聊着。
  在书房喝了好一会茶,酒是醒了,看看时候也不早,顾澹上楼。
  走在二楼的过道上,顾澹经过自己房间的房门,却仍继续往前走,一直走至拐弯处,看到老武所在的房间。
  他很直接,没有过迟疑,摁下了门铃。
  武昕森刚好在洗澡,门开得有些慢,他系着浴袍开门,见顾澹过来,他将人往屋里请,然后拿套衣服到浴室
里更衣。
  浴室门半掩,两人正说着话,聊着明日的行程,武昕森说明早去长汀湿地看候鸟,午后他会直接回越城,顾
澹说我也打算回去,跟你一起走。
  武昕森下身穿条短裤,手拿裤子,还没开始套上,他察觉顾澹站在浴室的门前,抬眼就对上了顾澹肆无忌惮
的目光。
  和老武相处一天,顾澹感觉得到他身上有属于武昕森的不少特质,还有他看自己时有份似有似无的情意,顾
澹不得不怀疑。
  坐在书房里,喝着茶,顾澹的理智战胜了情感,而他的理智在告诉自己:老武,极可能就是武昕森。
  无论多不可能,但又有那么多的不合理,至少来确认下。
  顾澹的目光在武昕森的身上扫视,似在搜寻着什么,武昕森意识到,顾澹这是在找他身上的伤疤。
  落在武昕森身体的目光,先是热烈,而后那份热烈逐渐消退,顾澹面上的神情复杂,似有失望之意。他神色
黯然,忽然转身走开,低喃:“也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顾澹刚摸上门把手,房门还没打开,就被武昕森一手按住肩,一手扣住手臂,两人身体贴得很近,顾澹能闻
到武昕森身上的气息。

第 43 章
  武昕森穿着条长裤,上身还是赤果的,顾澹个头不矮,但武昕森比他还高一个头。被武昕森扣住手,按住肩,
觉身后的人带着强大的气息逼近,顾澹一时愣住了。
  他的力气大得吓人,双手将人钳制,被按住肩的顾澹甚至回不了头,等顾澹终于能动弹,显然施加于他身上
的力道正在减少。
  顾澹刚想回头去看老武,就觉老武的左手从他的手腕上松开,右手也从他肩上收回,紧接着听到门锁被打开
的声音,老武的声音很镇静,他道:“慢走。”
  有些困惑的顾澹,抬眼去瞧老武,见到他平静而未流露出丝毫情绪的脸,顾澹的目光下移,不由自主地去看
他的胸膛,他的胸膛没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他的身上,也没有累累的伤痕。
  顾澹伸出手,想要去碰触武昕森的胸膛,他的手停滞在半空,他对上了老武的眼神。
  武昕森眉宇低压,唇线紧抿,深邃的眸子似有团热烈的黑色火焰,顾澹的心颤了一下,他把手收回,贴在自
己的胸前。
  随后,顾澹走出武昕森的房门。
  顾澹走了,武昕森将房门缓缓关上,他进浴室拿衬衣穿上,他一拉一扯套上衣服,扣纽扣的手时不时停滞。
  如果适才顾澹没走,他可能就走不了了,武昕森险些控制不住自己。
  武昕森换上衣服,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他陷入思绪,直到他接到徒弟孙光洪的电话。
  公司那边确实有点事,而光洪又是个话痨,说个不停,挂掉电话后,武昕森倒是心静许多。
  相对于武昕森,顾澹那边倒还冷静,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睡衣,便去入睡,什么也不去想。
  第二日早上,顾澹睡迟了,还是武昕森在门外喊他,顾澹穿着睡衣,光着脚去开门。
  “老武,你等我两分钟。”
  顾澹匆匆拿了一套衣服,到床头更换,武昕森站着的位置,正好有浴室遮挡住视线。
  听到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武昕森不动声色地向前迈出了两步,他看到背身脱去睡衣的顾澹,此时正穿着条
小短裤。
  武昕森仔细地打量,眼睛都没眨一下,他看见顾澹飞快地穿起衣服,看他拉裤子,套毛衣,看他把毛衣塞进
裤子里,掀起毛衣时,还露了一截白皙的细腰。
  顾澹转身过来,武昕森假装在打量房间,挪开了目光。
  不过武昕森站的位置,还是暴露他适才就在看别人换衣服,顾澹瞅了他一眼,从他身旁走过,自去刷牙、洗
脸。
  两人再次结伴出游,地点长汀湿地,顾澹的车在前,武昕森的车在后,辆车相随。
  这一路,武昕森跟得很紧,顾澹抵达长汀湿地,刚停好车,回头一看,武昕森的车就在他身旁。
  长汀湿地一望无垠,荻芦枯黄,鸟儿遨空,别有一番寂寥,空灵的意味。
  冬日里游客少,候鸟很多,有大量的白鹤、鸿雁、野鸭和白鹭,与及一些说不上名称的鸟儿。
  水枯芦荻现,苍黄一片,蓝天银水黄荻,天地间分三色,给人种纯粹之感。
  鸟儿将这里当成了第二故乡,在这里落脚生息,聚群而居。
  武昕森站在木桥上眺望水泽,在他身旁的顾澹拿着相机,不停在拍摄。他们前方,有一群起舞,啼鸣的白鹤,
这样的场景可不多见。
  落目尽是美景,不枉此行。
  木桥很长,有点窄,两人并肩在桥上行走,挨靠得很近,在他们身后很远处有一家三口,在他们身前不远处
有一对挽臂揽腰的情侣。
  顾澹和武昕森路过一处低矮的桥面,几只野鸭从桥下钻出,飞扑向前,顾澹急忙要去拍,桥面湿滑,他一脚
踩空,险些给掉下桥去,好在武昕森反应极其神速,瞬间就将顾澹的腰身揽抱。
  武昕森的臂膀结实而有力,将顾澹腰身紧紧勒住,被拉入怀时,顾澹左手的手掌正好贴住武昕森的胸口,他
的心脏强健而有力的跳动。
  顾澹慌乱收回手,他心跳得极快,仿佛被传染了。
  武昕森让顾澹站稳脚步,接着他松开束缚顾澹的手臂,两人分开,谁也没看谁。
  这回顾澹走在前,武昕森跟在后,两人走着走着,距离越拉越开,顾澹走到桥头的木亭,他便留在那儿等候。
  顾澹坐在木亭上,眺望桥上的武昕森,见他双手插着大衣口袋,踱着步,浏览四周,他显然很喜欢这里的风
景。
  风吹动芦荻,也吹拂着武昕森的大衣衣摆,吹起了一群白鹭,它们飞往湛蓝的天,犹如天边的白云。
  武昕森仰起头,看向天空,他低头,看到了亭上相候的顾澹。
  见到武昕森加快脚步往木亭走来,顾澹便收回了目光。
  没多久,武昕森来到顾澹身旁,挨着他坐下,顾澹没去看他,问道:“回去前,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
  武昕森左手支在大腿,右手搁在椅面,长椅不长,两人坐得很近,武昕森的右手手指稍稍移动,就能碰触到
顾澹同样搁在椅面的左手。
  顾澹的刘海稍长,发丝被水泽的风吹动,他看视前方说:“再坐一会儿。”
  风其实有点冷,但此时却不想走。
  桥上早已没有游客的身影,天地间就他们两人。
  两人在亭上坐了一会儿,顾澹起身,武昕森跟着起来,两人也没交谈,很有默契的走在一起,离开了木亭。
  午后风渐大,顾澹打了个寒颤,武昕森对他说:“我车上有条围巾。”
  两人来到停车的地方,武昕森从车里拿出条围巾,递给顾澹,顾澹接过,围在自己的脖子上。
  灰色的围巾,朴实无华,但很暖和。
  两人如来时那般,一起离开了长汀湿地,他们没急着回越城,他们路途上得先找个地方吃晚饭。
  还是顾澹的车在前,武昕森的车在后,顾澹瞎逛,武昕森也跟着他瞎逛,两人开进市中心,天已经黑了,风
还很大,气温骤降。
  在市里找了家餐厅,吃上热乎乎的食物,餐厅氛围甚好,武昕森与顾澹边吃边聊,聊水泽的候鸟。
  两人都清楚,再不抓紧踏上回越城的路,他们回到越城得是深夜了,不过似乎谁也不着急。
  磨磨蹭蹭吃过饭,两人搭电梯去往停车场,在电梯间里,顾澹解下围巾要还给武昕森,武昕森接住围巾,却
又默默地帮顾澹围上。
  他那动作十分自然,帮顾澹维系围巾时,手指碰触到顾澹的脸和脖子,他的手指很暖,指腹粗糙,带来的触
感太过熟悉。
  武昕森帮顾澹系好围巾,他的手正欲收回,顾澹的手就贴上了他的手背,四目相触,默声不语,电梯在这时
抵达负一楼的停车场。
  电梯门打开,顾澹先走了出来,电梯门刚关上,顾澹就被武昕森按在昏暗的角落里,两人也不知道是谁先揪
谁的衣服,谁先吻的谁,似乎是同时进行的。
  两人用力的拥抱,亲吻,分开时,都能听到彼此沉沉的呼吸声。
  稍稍冷静后,顾澹整理衣服,走到有光的地方,武昕森随后出现,两人对视,顾澹用手指摸了下自己适才被
亲的唇,他的动作很自然,看在对方眼里很撩,顾澹问:“老武,还回去吗?”
  他们吃饭的餐厅附近,就有家酒店。
  武昕森的眼眸深不见底,他嗓音低哑,他道:“回去,去我家。”
  睨着武昕森的顾澹,眼尾有丝不多见的风情,嘴角一缕笑意,笑得意味深长,他的眼睛很亮,璀璨如星般。
  两人接吻时,贴身时,那份异乎寻常的熟悉感觉,让顾澹确认了一件事。
  黑暗中他们互相看不见,黑暗中他们互相感知。
  此地距离越城有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武昕森的车在前,顾澹的车在后,两辆车上高速后,都在快车道
上驰骋。
  下了高速,进入越城,街灯从车窗上掠过,顾澹放慢车速,心情有些奇妙。
  他跟着武昕森的车,抵达北区,一路所见再熟悉不过,这片街区,离他的住所很近了,他们看来住得十分近,
也许都在琼琚园里。
  武昕森的汽车在琼琚园旁边的小区入口停下,车灯闪动,顾澹跟上,在他的引领下,进入小区的停车场。
  两人停好车,走到一起,顾澹扼腕道:“原来我们住得如此近,就隔着两条街区。”
  武昕森走在前,有辆车进停车场,途径他们身边,他护着顾澹,他道:“确实挺近。”
  近得出乎他的意料,他们或者曾在街上擦肩而过。
  顾澹去碰武昕森的手,他们走在昏暗的角落,武昕森握住顾澹的手,他手劲很大,紧紧相扣。
  两人走了一段路,武昕森听到顾澹唤他老武,他才松开手,两人已经来到电梯前,并且电梯显示有人正从楼
上要下来。
  电梯门打开,电梯里边的人出来,武昕森和顾澹进去,顾澹看武昕森摁了 25 按键,电梯缓缓上升,抵达对应
的楼层。
  两人出电梯,往左侧的通道走去,来到一扇门前。
  武昕森输入一串密码,房门打开,灯光亮起,是间收拾整齐的两居室,有个宽敞的厅。
  脱下外衣,武昕森去开冰箱,回头问顾澹:“想喝点什么?”
  “有酒吗。”顾澹走到落地窗前,望向窗外的夜景,站在这里能看到琼琚园,也能看到江景。
  武昕森递给顾澹一听啤酒,顾澹接过,喝了一口,他用手指着前方,说道:“老武,我就住在那里。”
  顾澹指着琼琚园一片低矮区域,那是别墅区,武昕森已经不意外,他们就住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即便没有前
安镇之旅,他们早晚也会碰面。
  也许就在黄昏漫步江岸时,在餐厅就餐时,在商场采购时。
  “你来越城多久了?”
  顾澹回头,武昕森就站在他身后,顾澹将身体向他靠去,武昕森的手臂环住他的肩,两人依靠在一起。
  “两年。”武昕森搁下手中的酒,他摸了摸顾澹的发,很柔软的发丝,他用指腹蹭着顾澹柔软的唇。
  “你……”顾澹没再往下说,他闻到武昕森身上的气息,他哆嗦着,仰头注视武昕森的容貌,伸手去碰触他
的五官。
  用手指去描述他的眉眼唇鼻,那么熟悉,魂牵梦萦。
  顾澹有许多事想问眼前人,日后再问,不急。
  他们以后会有很漫长的时光,坐在一起,喝着酒,慢慢聊。
  “啪”的一声,束窗帘的绑带被扯开,落地窗的窗帘被大力拉上,几乎同时,顾澹被按在遮挡着窗帘的窗上,
武昕森欺身而上吻他,顾澹揪着他的衣襟回吻。
  为窗帘遮挡的城市夜景,夜如昼,灯火闪耀的江岸,音乐喷泉下聚集的人们还在欢呼。
  寂静的凌晨,大厅狼藉,沙发坐垫一只扔在地上,一只掉在门后,两人的衣物散乱,或搭在茶几,或搁在窗
下。落地窗的窗帘被扯下一边,歪歪斜斜挂在窗帘杆上,窗边一盆绿植折损了叶子,一盆蝴蝶花的花瓣落满一地。
  顾澹在武昕森的寝室里睡去,他盖着温暖的被子,沉沉入眠。
  武昕森坐在一旁注视着枕边人,酣足淋漓的他发梢上还有汗水,他若有所思,正在回想这一夜的事。
  窗外已有些声音,整座城市正在舒醒之际,武昕森摸了把顾澹的脸庞,动作轻柔细腻,他以手指梳理顾澹稍
显凌乱的发,他挨着他躺下,关掉灯,搂着身边人人梦。
  寝室的窗户紧闭,窗帘拉严,顾澹一觉醒来,不知时辰,他揉着头,想去床头柜上拿手机看时间,才想起这
里不是他的房间。
  顾澹拉开被子,光溜溜的,他淡定地往床头拿衣服,昨夜衣服扔在大厅,不过显然武昕森给给收拾了。
  翻出一条裤子,不是自己的,顾澹放回去,又翻出一条毛衣,这是自个的,顾澹穿上,随后他找到自己的其
他衣物,慢吞吞穿起来。
  下床时,顾澹脚一软,忙扶住一旁的飘窗,他若无其事在飘窗上坐了一会,然后他拉开窗帘,正午的阳光倾
泻进室,闪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就在顾澹看着窗外热闹的街景,回忆着昨晚的事,房门被打开,武昕森围着条围裙进来,说道:“醒来了,
过来吃饭。”
  还是第一次看到武昕森系着条围裙,顾澹傻傻看了老久,武昕森说:“洗手间的柜子里有新牙刷和毛巾,杯
子就用我的。”
  武昕森离开,顾澹才慢慢走进洗手间,到里边刷牙洗脸。
  饭菜摆上了桌,菜色很丰富,连米饭都盛上了,汤匙和筷子也已经备好。顾澹拉开椅子坐下,看着一桌菜,
他饥肠辘辘,他拿羹勺给自己舀碗汤,低头喝了起来。
  武昕森看他脚步有点虚,问道:“还好吗?”
  喝了两口汤,顾澹淡定道:“老人家的身体吃不消,你下手也不轻点。”
  “别急回去,先在我这儿歇会。”武昕森哑笑,声音十分悦耳。
  “你不用上班?”
  今天是周一,又不是周末。
  “不用,晚点再去公司。”武昕森这是妥妥的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顾澹喝完半碗汤,开始吃饭,吃得津津有味,他赞道:“老武,你厨艺不错呀。”
  正在吃饭的武昕森抬起头,他的眉峰下压,一对眸子幽深似潭,顾澹被他看得心虚,低头扒饭。
  吃完饭,武昕森收拾餐桌,顾澹洗碗,两人在厨房里忙碌一番。
  今天的天气仍旧是冷,顾澹穿上外衣,围着武昕森的围巾,他和武昕森一起出门。
  武昕森载他,将他送至琼琚园的正门外,顾澹下车,武昕森在车上看着他,直到顾澹的身影消失于眼前。
  驱车离开,前往公司,不长的一段路,武昕森仍在回想昨夜的事,恣情之下,两人都毫无保留,有那么些时
刻,武昕森知道顾澹认出他了。
  昨夜分明是认出他来,今日却又称他老武。
  作者有话要说:
  澹:哼,我知道就不说。

第 44 章
  武昕森坐在办公室里,听手下汇报工作,他时不时把手机拿出来看一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不大像他的
风格。老员工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老板这副丢了魂的样子。
  出纳从老板办公室里走出,拿着文件夹,神秘兮兮走至客服主管吴萍萍那儿,停下脚步跟她低语两句。
  吴萍萍摇摇头,示意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自打老板去前安镇旅游,整个人都不对劲,公司有急事,他没及时赶回来,等他回来已经是第二天,还过了
午时才到公司,把每周一次,雷打不动的例会都给推延了。
  虽说如此,武老板处理事情还是很有效率,没耽误大事,而且除去捏着手机丢魂的样子,放下手机时整个人
神采焕发,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还带了笑容。
  他不笑还好,一笑公司里的年轻职员就紧张,他长相着实出众,但确实不常笑,人挺严肃。
  午后,武昕森走出办公室,离开了公司,他刚走,新来的制图员就和吴萍萍小声说道:“萍姐,老板让我今
天把效果图发给他,我刚要发,他怎么走了?”
  “咦,是哪个客户要的图?”吴萍萍有些吃惊,一般给客户做的效果图,并不需要发给老板看。
  “老板乡下房子的效果图呀,萍姐,你不知道吗?”制图员压低了声音,他也不是想八卦,就是有些困惑。
  “你们怎么觉得我该知道呢。”吴萍萍叹口气,她和老板没那么熟。
  吴萍萍的父亲叫老吴,老吴就是当年武昕森在木苗园里的一位工友。吴萍萍毕业后就到武昕森的“昕森装
饰”工作,那时武昕森还没开公司,“昕森装饰”还只是一家小店面。
  老员工吴萍萍先前听孙光洪说过,武昕森在乡下买了块宅基地,她今天也是听制图员这么一提,才知道武老
板这就要给他的宅基地搞建设了。
  武老板乡下那块宅基地,买来也没几天呀,眼下快过年,施工队最快也得明年才能开工。这么急着要效果图,
是赶着要回家建新房,娶媳妇吗?
  吴萍萍也就在心里吐槽,毕竟武老板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人,从没见过他身边有女人。
  武昕森低头看手机,他邀顾澹吃晚饭,顾澹大半天都没答复。自从顾澹在他家过了一夜后,到此时,已经是
第二天的下午,顾澹没有联系过他。
  把手机放下,武昕森系上安全带,驱车前往一家健身房,他平日常去那边健身。
  引体向上,举杠铃,做深蹲,拉龙门架,武昕森没在意旁边围观的数人。在健身房,武昕森有次还遇到过找
他搭讪的男子,不过被他一个眼神给吓跑了。
  直到身上出了点汗,武昕森才放开各式健身器材,前往更衣室里头更衣。
  黄昏,回家的路上,武昕森终于收到顾澹的回复,很简短:“我买菜,你下厨,过来接我。”
  这条信息的下方,顾澹还发送了他所在位置的地图。
  武昕森看眼顾澹发来的位置,他在路前方快速调转车头,他哼着跑调的曲儿,赶往顾澹的所在地。
  在街边的人群之中,看到围着他那条灰色围巾,提着一大袋菜的顾澹,武昕森连忙停下车,拉窗户,朝顾澹
招手。
  “啪”一声车门关上,顾澹坐上车,就坐在后座。
  夕阳照着车前方的路,有些耀眼,武昕森回头问道:“你买了什么菜?”
  顾澹报出食材名称,有鱼、有虾、有白菜、有排骨、有鸡肉……
  武昕森笑道:“买这么多,够吃三天了。”
  顾澹坐的位置,能看到武昕森的肩膀和手臂,他的衣服料子很好,衣着考究,手腕上有块不便宜的手表。
  在这之前呢,在武昕森刚穿越过来,拥有这些之前,他是怎样渡过的?
  顾澹的手搭在武昕森驾驶座的椅靠上,脸贴在手背,那是无声无息的举止,谁想武昕森立即就侧过身来,摸
了下顾澹的头。
  顾澹拍走武昕森的大手,提醒道:“注意开车。”
  注意影响,正是交通高峰期,旁边那辆车也在道路上蠕动着,车上还有小孩子呢。
  回到家中,武昕森挽起袖子,给鱼虾刮鳞抽线,顾澹系着武昕森的围裙,在一旁哗啦啦洗菜。两人一起下厨,
效率奇高,很快做好满满一桌的菜,压根吃不完。
  顾澹吃撑了,瘫在沙发上,看武昕森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他内心为一股幸福感充斥。他抱着块靠枕,想着
这间屋子虽然不大,住两个人也绰绰有余嘛。
  武昕森端着盆水果出来,顾澹吃不下,问武昕森可以一起下楼散个步吗?
  “把围巾系上。”武昕森将围巾掷给顾澹,外头天黑风冷。
  顾澹接过围巾,在脖子绕了两圈,他道:“你围巾挺丑的。”
  武昕森道:“不好看,你还一直用。”
  “有你的气息。”顾澹拿起围巾,低头一嗅,抬头嘴角微扬,眼眸水润明亮。
  武昕森一激动把顾澹给摁在了沙发上,顾澹叫道:“我快撑坏了,别压我肚子。”然后顾澹就没再说话了,
只有意义不明的唔唔声,他被武昕森吻住双唇。
  两人下楼,沿着灯火阑珊的居民小区漫步,两人并肩,相互扣住一只手。昏暗中没人留意到他们,他们也不
在意身旁经过的人。
  城市里没什么灿烂的星光,和在古代的郊野不同,但在这座钢筋水泥构成的现代城市里,他们可以肆无忌惮
的相拥,在江畔昏黄的路灯下,拥抱的两个大男人,根本没人理睬。
  夜半,留宿的顾澹从床上爬起,揉揉自己的老腰,瞪眼看向披衣离开,正要去厨房做夜宵的武昕森,心想跟
他同居的话,自己大概得胖好几斤。
  听到厨房传来的锅碗瓢盆声,顾澹在房中喊:“需要帮忙吗?”
  “不用,你不是腿酸吗?”武昕森的声音,明显带着笑意。
  “那是你……”顾澹有点气,想着自己在床上就像块面团一样,被他捏圆搓扁。
  吃夜宵的热量,在后半夜又消耗完了,大概是不用担心长胖问题了。
  在武昕森的寝室里,顾澹沉沉睡去,睡至太阳老大都没醒过来。
  等顾澹醒来,已经是午时了,武昕森人已经不在家,去往公司。
  顾澹穿好衣服,慢悠悠进洗手间,刷牙洗脸,然后走到阳台,舒服晒着阳光,伸了伸懒腰。
  离开时,顾澹给武昕森发了条信息,说自己走了,武昕森回复得很快,问顾澹今晚还过来吗?
  顾澹答复:“不来,我有猫要养,又饿了它半天。”
  其实没有,昨天傍晚多放了猫粮和水。
  手机屏上显示武昕森打的一行字:“下回把猫一起带过来。”
  顾澹没回复,他想进入自己的生活,得先亲口承认他就是武昕森,否则连猫都不给他看,哼。
  走出武昕森的平民小区,回到自己琼琚园的土豪大房子,顾澹先去看猫,然后搬块椅子,拿着小铲子,到院
中把花圃里的杂草枯木去除。明年初春,花圃可以重新种上花花草草。
  辞职在家的顾澹,日子过得清闲。
  不过他也并非无所事事,他接了一些设计和原画的工作,午后会将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忙至霞光泼洒江面才
会出来。
  一个人的生活很简单,晚饭也很简单,两个菜,一钵汤,一碗米饭。
  这样的日子,基本无人打扰。
  偶尔顾澹会去探看母亲,极少的情况下,他会被父亲叫去聚餐。
  如果没有武昕森,顾澹的生活也会和以前一样照旧过,孤寂,但也还适应;有了他之后,幸福感暴涨,天天
都想在庭院里旋转跳跃。
  没有顾澹的夜晚,武昕森跟几个有生意往来的朋友出去喝酒,一伙人聊着生意经,喝至深夜,各自散了。武
昕森喝酒比较克制,来的朋友都喝醉了,要人扶着走,他也就一点小醉。
  武昕森约了位代驾司机,他慢悠悠离开酒吧的卡座区,经过散座区域时,看到一名男子趴在桌上,身体蜷曲,
表情痛苦,皱着眉头。
  店里蓝色的灯光照他脸上,越发增显他此刻遭受的痛苦,要是换做陌生人,武昕森会帮忙叫名店员过来查看,
不过这人挺眼熟。武昕森认出是他公司的一名客户,此人眼下正有套房子由他们公司负责装潢。
  武昕森低头去问:“陈先生,和你一起饮酒的人呢?”
  他记忆真好,甚至还记得对方姓陈。
  姓陈的男子抬了下眼皮,见到武昕森他没认出来,他摇摇头,声音沙哑,不过能听出他说的是:“我一个
人。”
  他这分明是喝多了,嘴角还沾有呕吐后的食物残渣,眼睛通红,似乎哭过。武昕森看看四周空荡,想他应该
也没有伙伴,而现代的酒是能喝死人的。
  “你家住哪里?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武昕森轻松搀住陈姓男子,带着他出店,男子醉得迷迷糊糊,不过还能说出自家的地址,家人电话。
  代驾司机过来,武昕森让司机先送男子回家,路上,武昕森用男子的手机,给他家人打了通电话。
  将这名醉酒的男子,送至他的住所附近,看男子摇摇晃晃下车,被他的家人接走,武昕森这才让司机送自己
回家。
  这不过是今晚喝酒的一个小小插曲。
  武昕森回到家中,洗了把脸清醒清醒,他脱去外衣,坐在床上,看着整齐并排的两个枕头,他摸摸枕被,想
着顾澹。
  “睡了吗?”发出这么条信息给顾澹,以前的武昕森可不爱说废话。
  这深更半夜的,顾澹当然睡下了。
  过了大约两分钟左右,顾澹回了段语音:“几点啦,你说睡没睡?有事?”
  他显然是被信息提醒声吵醒,能想象他睡眼惺忪的模样,武昕森听着语音浅笑,他嗓音低沉:“想你。”
  “别想,我明天也不过去。”顾澹回复地很快,他看来是彻底醒来了。
  他身体需要休息,两人天天在一起,早晚肾虚。
  武昕森笑道:“晚安。”
  顾澹那边听到了武昕森说晚安,还有他那低沉的笑声,顾澹打了个哈欠,也道声晚安,随即就钻回被窝里睡
觉。
  窗外的月光明媚,江岸仍旧一片灯火,两个距离不远的人,拥着枕被,各自入睡。
  说不过来的顾澹,第二天还是来了,午后他提着菜,按开武昕森家门锁的密码。他看武昕森摁过一遍就记得,
记得很牢。
  武昕森从公司赶回来,见顾澹人没在门外,而在屋内,不过他也不吃惊,他问:“你的猫没带过来?”
  顾澹坐在厅里剥着石榴吃,皮和籽堆在茶几上,目测已经吃下一颗,看来他等武昕森等了一会儿。
  “它不喜欢陌生人,上次把它寄养,还抓伤一位女店员的手臂。”
  武昕森脱去外衣,扯松领带,他往顾澹身旁坐下,拿走他剥好的一块石榴吃,很甜。
  石榴是顾澹买来的,厨房的餐桌上,还有一大袋食材。
  武昕森说:“冰箱满了,下次过来不用买菜,我会买。”
  顾澹问:“你工作挺忙的吧,昨晚是不是去喝酒了?”
  “是喝了点酒,你怎么听出来?”武昕森昨晚没有醉,口齿很清晰。
  顾澹被问,一时失言:“你以前不会那么说。”
  不会说“想你”这类情话,武昕森不擅长说情话,以前从未说过,甚至很多事他也从不说。
  “嗯?以前?”武昕森凑过脸来,拾走顾澹落在衣领上的一颗红石榴籽,他温热的气息拂在顾澹的脸颊和脖
子。
  顾澹直觉武昕森要吻他,忙把他的脸推走,说道:“今天你洗菜,我做饭。”
  等会亲着亲着,要误事,还没做晚饭呢。
  顾澹下厨,武昕森在旁打下手,给切个葱花,剁几个蒜头,撕撕豌豆,他倒也不厌其烦,乐在其中。顾澹展
露一手现代厨艺,很美味,很对武昕森的胃口,单是看顾澹拿着小勺子试羹汤的样子,就已觉得美味可口。
  吃饱饭,两人下楼散步,不知不觉接近琼琚园的大门,武昕森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顾澹听到武昕森的话,笑着点头,他看见前面一家便利店,他道:“家里没酒,我去买。”
  “今晚不喝酒。”武昕森挽住顾澹的手臂,今晚有事谈。
  顾澹领着武昕森进入琼琚园,前往他位于别墅区的家,一路灯火通明,两人并肩而行。
  进入顾澹家中,武昕森随意扫视了下房子,问道:“你一人住?”
  “嗯。”
  “你家人呢?”
  “我妈再婚了,我爸也有自己的家,我以前跟你说过我父母离异。”顾澹语气平和,他神色淡定看向武昕森,
而武昕森也正注视着他。
  顾澹穿越在成朝的时候,和武昕森说过他的家庭情况,如父母离异,有个同父异母妹妹。这些事,顾澹可没
跟老武说过。
  两人沉默之际,黄花鱼突然从房间里跑出来,激动得喵喵直叫,不停绕着主人的长腿求关注。
  它不是绕着顾澹的脚,而是绕武昕森的脚。
  黄花鱼拱起背部,蹭着武昕森的裤筒,它两爪举起,搭住武昕森的小腿,就像在撒娇,求抱抱。
  武昕森面色不改,他拎起黄花鱼,往厅中的椅子一坐,把黄花鱼放在椅子坐垫上,黄花鱼往他怀里蹭,他揉
着猫头。
  这一切顾澹都看着,他就坐在武昕森一侧的长椅上,他绽露出一个笑容,他眼里噙着泪。
  武昕森把手从黄花鱼身上收回,他对顾澹低语:“你几时知道?”
  顾澹的头微微仰起,不想让泪水溢出,他说:“前安镇返回越城那夜。”
  武昕森并不意外,他看着顾澹,言语低沉:“在我家时?”
  两人亲密交流时,他们都有些个人的习惯,他们相互谙熟。
  顾澹用力揩去眼角的泪,他恼道:“是呀,睡一觉就知道了。”
  武昕森撕纸巾,想去擦拭顾澹脸上的泪,顾澹不让,将人推开。眼泪止不住地流,顾澹边哭边说:“我早就
怀疑,出电梯的时候,你吻我那会,我就基本能确定了。”
  顾澹道:“那么熟悉,不是你还有谁。”
  随即,还带着哭腔骂了一句:“混账!”
  武昕森两条长腿曲在长椅前,膝盖跪在地上,他高大的身体前倾,双臂抱住顾澹,抱得很紧,他几乎没见过
顾澹哭,哭得他心碎,武昕森手足无措,只会笨拙安慰:“顾澹,你别哭。”
  顾澹缩在武昕森怀里,极小声哭了一会儿,渐渐没声,许久过后,他抬起头,神色已恢复平静,他道:“昕
森,你来到现代多久了?你是怎么过来的?”
  他刚哭过,声音带着鼻音。
  “我来到现代已有四年,我会和你慢慢说清楚。”武昕森用手指擦去顾澹脸上的泪痕,他起身和顾澹坐在一
起,手臂揽住顾澹的肩。
  武昕森缓缓陈述,讲述他离开孙钱村去合城打仗,与及他受伤后跋涉回孙钱村的事,还有他是如何穿越的。
  他说得没那么细,很简洁,但说的很完整,大致情况都阐明了。
  顾澹听得专注,听得惊诧,不过对这些事情他消化得很快,他追问:“昕森,你穿越过来现代时,一无所有,
最初你是如何生活?”
  武昕森把在他肩背攀爬的黄花鱼给抓下来,放在地上,他道:“很晚了,明天再和你说。”
  “可以,你要一五一十告诉我。”
  “会的。”武昕森的承诺,绝对一诺千金。
  夜已深,两人携手回房,相拥而眠。
  主人们进入梦乡,黄花鱼没回自己的窝睡,而是趴在两位主人的床下睡去。

第 45 章
  回家过年前,光洪提了辆新车,他牛气哄哄地把车开往公司,公司的设计员在停车场遇到他,笑喊:“孙哥,
换新车啦!还是红色的,喜气。”
  “那是。”光洪眨了下眼,大手拍拍汽车前盖。
  他踌躇满志,摇摆着走进公司,今日公司里头比以往冷清,明儿放春节假,有些老家较远的员工,已经提前
几天走了。
  吴萍萍还留在公司里,她坐在办公桌前整理一些客户信息,光洪进来,见老板办公室的门关着,忙问她:
“小吴,我师父呢?”
  “刚刚武总还在,接了通电话就往外走。”吴萍萍对这种情况似乎习以为常,她耸了耸肩。
  光洪从旁边捞来一张椅子坐下,他翘着脚,还摸了摸下巴,他道:“小吴,按你们女性的直觉,你说我师父
最近这么反常,是不是恋爱了?”
  吴萍萍瞥了光洪一眼,道:“我没你那么八卦。”
  “肯定是在谈恋爱啊,我看过他好几次拿着手机和人闲聊。我师父以前从不跟人闲聊,更不会边聊还边
笑。”
  被嫌弃的光洪仍在做思考,他忽然笑道:“你说,会不会是和那位女富豪?”
  “哪位女富豪?”吴萍萍收拾好文件,正在锁文件箱,问得漫不经心。
  “就是之前那位有八套房子的女富豪啊,硬要送师父房车,都被师父拒绝。追师父追得可凶,你不记得啦?
不只有钱,人还长得蛮漂亮,要我早就以身相许了。”
  光洪也是仗着师父不在,在这里使劲八卦他师父,他正抖着腿,突然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接近,他立马
从椅子上跳起,那表情特别慌张。
  吴萍萍在旁偷笑,她已经看到武老板进来。
  武昕森显然听到徒弟的闲话,他拍了下徒弟的头,便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光洪嘿嘿傻笑两声,跟了进去。
  光洪来找师父,其实也没什么要事,就是来道个别,明年见。
  “师父,我买了辆新车,明天就自驾回老家啰,您老一个人留在城里过年会不会寂寞呀。师父,不是我说你,
你也老大不小了,遇到合适的就娶了吧。”
  光洪本还想巴拉巴拉个不停,挨着师父一记眼神,立马闭嘴。
  武昕森问道:“不是说你家里要建房子,又买车,回去身上还有钱过年吗?”
  “有呀,今年挣得不少——还是师父要再资助徒弟一点?”光洪搓着手,双眼泛光。
  武昕森坐在办公桌前,拿起桌上的一小沓文件看,光洪小声嘟囔,武昕森抬头道:“回去路上开慢点。”
  “师父你一个人也要保重,徒弟走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光洪离开师父的办公室,出来见吴萍萍背上包,拿着外套,也正要离开,光洪晃了下手中的车钥匙,潇洒道:
“新车,要坐吗?”
  光洪送了吴萍萍一程,开着新车回到自己的住所,他回去把东西收拾收拾,明晨就要踏上归乡途。他登着楼
梯,唱着歌,忽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他掏出一看,嚯,师父发来一个大红包。
  光洪飞速领走红包,回了一句:世上只有师父好。
  武昕森在办公室里待至午后,他看了看手表,起身离开公司,紧接着,他开车到琼琚园大门口,接上顾澹。
  “要去置办年货,还得买把拖把,你家的拖把真难用,还要买套碗盘,旧的那套该换了。”顾澹边系安全带,
边念叨了起来。
  武昕森道:“食物别囤积太多,没处放,要吃就吃新鲜的。”
  顾澹回道:“是你冰箱太小,你以前一个人住都不讲究。”
  自打顾澹知道武昕森初来到现代,有过一段短暂的流浪时光,而且第一年的日子还过得很苦,他就时不时在
武昕森家弄好吃的,再贵的食材,他都买得下手,天天给武昕森进补。
  “你不用去你父母家过年吗?”武昕森笑着启动汽车,他挺爱听顾澹念叨。
  顾澹把头一歪,挨着窗,他喃喃道:“今年要跟我爸一家吃年夜饭。”
  他不是很愿意去,但顾总坚持,往年顾澹都在顾母那儿吃年夜饭。顾总一家三口自己过年不挺好的嘛,顾澹
总觉得在顾总家,自己就像个外人。
  武昕森抬手摸顾澹的头,还顺便摸了把脸,顾澹将他揩油的手拨开,斥道:“认真开车。”
  路上车多,排成长龙,慢悠悠前进,两人都不急,只要待在一起总觉得很愉悦,很舒适。
  睨眼身边的人,顾澹问:“这么些年,你都是一个人吃年夜饭吗?”
  “习惯了。”武昕森淡语。临近过年,顾澹和他相处的时间会较少,顾澹得陪他爸妈。
  “昕森,你搬来越城这三年,就没想过去找我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找过,我以为你在国外。”
  “噫!”
  “我还在装修队时,遇到一位姓顾的客户,他认识你父亲,和你父亲还有层亲戚关系。他告诉我,你是汇福
食品老总的儿子,人去了国外。”武昕森平静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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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是遇到顾澹后,才知道顾澹一直在国内,根本就没出过国。
  顾澹的这位远亲,对顾澹的了解有限,误以为生活极其低调,极少出现的顾澹,人一定是在国外。
  “我人在国外,你就不打算找我吗?还是我是老总的儿子,你就不打算找我了?”顾澹斜瞟着武昕森,他也
就嘴上这么说,清楚自个在对方心中的分量。
  这些年,他一直不知道武昕森穿越过来,要是知道的话,他铁定飞奔去找他。这四年的分离,实在很可惜。
  “不是”
  武昕森摇头,他声音不大,说道:“只要你还有意,我不管你是谁,你在哪。”
  他唯恐时过境迁,佳人不候,至于钱和地位,他自己会有办法。
  “你是不是傻,我当然……”顾澹把脸扭开,望着窗外,他眼角微红。
  背着身,觉得很丢脸的顾澹,再次拨走武昕森伸过来的手,他平复了下情绪,清嗓道:“你这样说,我晚上
也不留你家过夜。”
  武昕森哑笑,他粗粝的手,触摸顾澹白皙的脸颊,说道:“以后别再乱煮东西了。”
  晚上两人还是住在一起,顾澹不去武昕森家,武昕森去了顾澹家,两家又离得不远。黄花鱼已经见惯武昕森
这位旧主人,不再表现出激动之情,看眼进来的两位主人,它懒洋洋地在沙发下伸伸腿儿。

第 46 章
  即将过年,顾澹被顾总喊去身边,培养父子感情,顺便见见父亲那边的亲朋好友。
  往年顾澹在外地读书工作,还能躲避掉一帮子亲戚,而今辞职待在老家,是再躲不开。
  除夕夜,顾澹跟父亲一家在酒店吃年夜饭,氛围不是很和睦,顾总在餐桌上训斥女儿顾灵两句,十六岁的顾
灵把椅子大力一拉,起身离席。顾总气得怒瞪眼,董姨(顾总后娶的老婆)一脸尴尬,招呼顾澹吃菜。
  过了一会儿,顾灵自己回来,她坐在椅子上闷不吭声,对桌上的人都不理不睬。
  一桌好菜,顾澹该吃吃该喝喝,顾总和董姨找他聊话,他也有一句答一句,很有礼貌,就是太生份。
  顾澹喝口果汁,低头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他漫不经心,突然听到顾总对他说:“小澹,你明年过来公司上
班。”
  一口果汁差点呛到,顾澹咳嗽两声,连忙说:“爸,专业不对口,实在不合适。”
  董姨递给顾澹纸巾,此时的她像个旁听者,只是看父子俩说话。
  “你早晚得跟在我身边,帮我分忧,我顾重明的儿子,岂有给人打工的道理。”顾总言语霸气,他本就是个
不怒而威的人。
  顾澹没接话,他喜欢简单自在的生活,性情使然。
  顾总神武不凡,中气十足,肯定能再干三十年,到那时顾灵一定已经蜕变成沉稳的中年女性,能承担继承家
业一事。
  闹过脾气的顾灵,此时想来是饿了,正在低头喝碗中的汤,她并未感应到,坐她旁边的同父异母哥哥此刻的
内心活动。
  一顿饭吃完,好在时候还不算晚,顾澹跟顾总和董姨告别,顾总将儿子叫到一旁,突然问他:“有女朋友
了?”
  顾澹一脸懵,好一会儿才想起他刚和武昕森通过话,可能老爹瞧出了端倪,他道:“还没。”
  “不用不好意思,你不就是急着要回去和女朋友过年,下回聚餐把她带来吧,我看看。”顾总看来满怀着期
许,他儿子长得玉树临风,儿媳妇也不能差呀。
  “爸,没有啦。”顾澹猛摇头,用力否认。
  一个身高近一米九的大汉“女朋友”,真带给顾总看,以顾总的脾气,怕是要血压飙高,把脑血管都崩了。
  顾澹挥挥手,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去,忽听到身后董姨喊他:“小澹,载你妹一程,她要去北岸的朋友家,你
们顺路。”
  “和你哥好好相处,不许没大没小。”顾总叮嘱女儿。
  “去歆瑶家玩一会就要回来,我会叫司机老颜去接你。”董姨吩咐,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心。
  顾灵看得出来不大乐意,不过为了大年三十能出门玩,她点了下头。
  于是顾澹走在前,顾灵跟在后,像跟了条尾巴。
  两人谁也没搭理谁,一起走到停车场,来到顾澹的车前,顾灵麻利地爬上副驾驶座,她报出一个地址,果然
离顾澹的住所很近。
  顾澹启动汽车,将车驶出停车场,进入道路,他开得很快。
  顾灵一直在瞅顾澹,其实今晚她打量过顾澹几次,她有多年没见到顾澹,似乎对他感到很好奇。
  瞟眼身边开车的人,顾灵道:“你以前好像长得丑,没这么好看。”
  “那是你记忆错乱。”顾澹专注开车,目光平视路面。
  顾灵“噗嗤”一声,过了一小会,她说:“有可能,我们有五六年没见了吧。”
  顾澹没说什么,只是想尽快将顾灵送到目的地,武昕森的年夜饭也不知道收拾了没有,今晚他一个人吃年夜
饭。
  见对方不再搭理自己,顾灵扁扁嘴,显得有些无趣的望向车窗。
  顾灵小的时候极其蛮横不讲理,是个被宠坏的熊孩子,顾澹对她的印象实在不怎么好。将顾灵送至目的地,
见她闺蜜下楼来接她,顾澹调转车头就走了,赶回去和武昕森相聚。
  顾澹气喘吁吁跑到武昕森的家门前,正在按密码,门突然开了,武昕森开的门,两人仿佛心有灵犀。顾澹进
屋,将外衣一脱,看到餐桌上仍摆着年夜饭,食物极其丰盛,但没怎么动过。
  顾澹诧道:“你不饿吗?”
  他本以为武昕森会先吃,他是去和父亲吃年夜饭啊,干么等他。
  武昕森给顾澹拉张椅子,把碗筷摆到他桌前,他道:“不饿,还早。”
  “还早?快十点了。”
  顾澹坐下,忙去捂桌上那钵汤,他匆匆站起,把汤拿回厨房加热,他在厨房里喊道:“你先吃点,太冷的别
吃,我拿来热一热。”
  武昕森端着两盘凉掉的菜进厨房,盘子搁下,他见顾澹在热油锅,他拿条围裙递给顾澹。顾澹那一身衣服特
别讲究,他今晚的打扮就挺像个贵家公子哥了。
  两人一起在厨房里热食物,然后把食物重新摆上桌,顾澹解去围裙落座,武昕森倒酒,还在忙前忙后。
  终于两人都坐在桌前,互相敬酒,互道:“新年快乐。”
  一饮而尽,相视而笑。
  这是他们在现代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它只是一个开始,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顾澹早就吃饱,没怎么再吃东西,他陪着武昕森喝酒,两人闲聊。顾澹问武昕森来到现代这四年里,过年都
煮什么吃,问得很细。
  武昕森说他第一年的春节就在越城度过,那时刚会用电烤箱,他烤胡饼,炖鸡汤,他准备了一桌的好菜,一
个人吃。
  武昕森很会过日子,顾澹倒是知道,但听他亲口这么说,也让人感到欣慰。
  顾澹呷口酒,问道:“你过年的时候会想起我吗?”
  “想,一直想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吃顿年夜饭。”武昕森言语平静,但他的话后劲很大。
  顾澹实在没料到武昕森会这么坦率,他把脸贴着手臂,脸发烫,他道:“给点心里准备好嘛,你以前不这
样。”
  武昕森浅笑,说道:“你不是说喜欢我坦诚。”
  “你喝酒,不准再说话!”顾澹起身离席,到洗手间里洗了把脸,丢脸,差点哭了。
  两人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守年,新年的钟声一响,顾澹收到武昕森发来的贺年信息,而他和武昕森就坐在沙
发上,偎依着。
  “我还以为是谁发来?人不是在你身边,你发什么贺年短语。”顾澹嫌弃,觉得挺傻的。
  武昕森亲了下顾澹,一脸笑意。
  他以前没这样的机会,一直不知道顾澹的手机号码,每当过年,只能望着窗外的夜景,对不知身在何处的顾
澹道声:顾澹,新年快乐!

第 47 章
  顾澹光着脚,打着哈欠从寝室里走出来,一时也不知道是几点,就见武昕森在阳台喂猫,黄花鱼乖巧地低头,
正在勤勤恳恳吃猫粮。
  顾澹睡得迷迷糊糊,身子往沙发上一靠,问道:“昕森,什么时候了?”
  “九点,早餐在桌上,去洗把脸。”武昕森走到顾澹身边,见他睡眼惺忪。
  歪着头,枕靠在武昕森肩上,顾澹不想动弹,只想找个地儿躺、靠,他瞅着武昕森,问他:“你怎么就不
累?”
  武昕森浅笑,摸了下顾澹的头,他头发松软。
  形影不离的两人同样都睡得少,顾澹精力耗尽,武昕森还元气满满。
  “今天初三,我得回去了,要去我妈那边拜年。”顾澹爬起身,伸展腰肢,强打精神,回房刷牙洗脸。
  从吃年夜饭那晚起,顾澹留在武昕森家过夜,到今日已有三天。
  早餐还带着热气,顾澹坐在餐桌前食用,他边吃边瞪坐在他对面,看他吃东西的武昕森。
  换掉睡衣,穿着一件宽大衬衣的顾澹,捧住一碗豆浆喝,他对武昕森道:“这么闲,不如把我的睡衣拿去
洗。”
  他身上这件衬衣是武昕森的,特别不合身,但他模样看起来莫名得还有点可爱。
  “要不要我开车送你?送你过去再接你回来?”武昕森一手搁在桌上,一手搭在大腿,他的坐姿不羁。他比
顾澹早起,要收拾屋子,做早餐,他倒是神采奕奕。
  顾澹咬口煎蛋饼,说:“你以为回娘家呢。”
  他也是一时顺口,说出后才觉得不大妥当,脸有点赧。
  武昕森笑得意味深长,他道:“那就送你过去,不接你回来。”
  “不用,回家我会补下眠。我自己开车去,来回方便。”顾澹摆手,顾母住在越城的南区,有一段路,还得
过江桥,他自己开车去就行。
  顾澹慢悠悠把桌上的食物吃完,他起身洗手,回寝室更换衣服。他收拾收拾,就要走,时候也不早了,武昕
森将他送出门。
  两人一起搭电梯,走至小区门口,顾澹说:“别送了,黄花鱼先放你那儿。”
  “路上小心。”武昕森捏住顾澹的手,须臾又放开。
  顾澹小小“嗯”地一声。
  两人的家就隔着两条街区,至于要依依不舍吗,顾澹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顾澹快步走,他穿过马路,回
头一望,武昕森还在原地看他。
  武昕森那么高大的个头,西装革履往小区大门口一站,英隽而挺拔,如竹如松般,时有过路人经过,往他身
上投去目光。
  天是挺冷的,顾澹心很暖。
  和顾澹家空旷的大房子相比,武昕森的家显得紧凑,独自一人,在家补眠的顾澹,睡梦里仿佛还在武昕森家
里,那感觉暖和而安心。
  午时,顾澹前往越城南区顾母的家拜年,顾母重新组成家庭,日子过得顺心,待顾澹比以往都来得亲切。顾
澹的后爸姓李,人称老李,或者李总,他做酒楼生意,很有些家底。
  老李人挺和气,留顾澹在家,三人一起吃了顿午饭。老李亲自下厨,做得都是家常菜,他本来就是位老厨师,
厨艺甚佳。
  老李的子女都在国外,过年没人回来,他们三个一桌,闲谈两句,和和睦睦。
  顾澹从南区返回北区,已经是傍晚,他驾车行驶在江桥上,过桥时,他接到武昕森打来的电话。
  “顾澹,你回来了吗?”
  “大概再十五分钟到家。”
  “注意开车。”
  “嗯,你等我,我这就回去了。”
  电话那头,传递来的武昕森声音,令原来无精打采的顾澹,顿时来了精神。春寒料峭,温暖的房子里,热乎
乎的饭菜,还有身体很暖的武昕森,使得顾澹简直归心似箭。
  顾澹的睡衣睡裤,还有内裤、袜子,已经烘干,放在阳台的木架上,正待收入屋内。餐桌上是美味菜肴,顾
澹边扒着饭,边瞅着武昕森,笑得像个傻子。
  “吃完饭,把碗洗了。”武昕森站起身,离开餐桌。
  他做饭,顾澹洗碗。
  他走到大厅的沙发坐下,拿起遥控器选节目,黄花鱼跳上沙发,趴在他身旁,一人一猫很是和谐。
  顾澹吃完一碗饭,又咕噜咕噜喝完大半碗汤,他擦擦嘴,朝武昕森走去,挤在对方的身旁看电视。看他脱去
鞋子,把双脚缩在沙发上,身子贴靠着自己,武昕森伸出手臂,揽住顾澹的肩膀。
  吃饱喝足,还有武昕温暖的怀抱,顾澹很惬意。
  播完一半电影,顾澹说:“按暂停,我去洗碗。”
  武昕森按下暂停,这时手机响起信息提醒声,武昕森拿起来查看,黄花鱼爬着他的肩背,各种骚扰,他把黄
花鱼抓住,放在地上。
  浏览到一条手机信息,武昕森当即做出回复。
  刚按下发送键,新的信息又在手机屏幕上跳动,对聊者十分积极,武昕森回道:“在陪家人,实在没空。”
  做了这番回复,关掉某聊天软件,武昕森把手机搁在茶几上,再没理会。
  顾澹拿着一盘水果出来,他在厨房里显然一再听到信息提醒声,他问武昕森:“怎么一直在响?是要约你喝
酒吗?”
  春节期间,时有朋友邀武昕森出去喝酒,都是做生意认识的朋友,武昕森基本都推了。
  “是一位客户,上回遇见他在酒吧喝醉,我顺道送了他一程,一直说要答谢。要邀我去倚江居吃饭,我拒
了。”武昕森言语平淡。
  这位客户显得十分执着,一再婉拒了,还是一再要求。
  顾澹窝在武昕森身边,用小叉子扎块水果,一口吃掉,他道:“倚江居消费不低,你这个客户很有钱吗?”
  “他有套房子签下装潢合同,做精装,就快完工。”武昕森躺在沙发上,一手仍旧揽着顾澹。
  “是个大客户吧,你就不考虑……”顾澹瞅着武昕森的俊脸,他拈颗樱桃,捂入对方的嘴中,还亲了上去,
他揶揄:“陪她吃个饭什么的?”
  樱桃很甜,武昕森吐出籽,唇上还沾着樱桃汁,他按住顾澹吻,两人搂抱在一起,用力亲着。
  电影寂寞地播完了下半部,电视屏幕上跳动演员名单,黄花鱼在沙发旁的窝里睡去,顾澹衣衫不整,武昕森
也不比他好多少。
  武昕森拿起遥控器,将电视机关闭,顾澹去关灯,两人往寝室走去,寝室的房门关上,顾澹在里头说:“今
晚要早点睡,床归我,你睡飘窗。”
  武昕森已经脱去衬衣,露出毫无赘肉的身材,他道:“我睡床,又不睡你。”
  正在换睡衣的顾澹,听到他的荤话,当即斥声:“流氓。”
  武昕森的笑声低哑,他很多年没听到顾澹这句“流氓”,还真有点怀念。他将顾澹按倒在床上,拉来被子把
两人盖住,然后他只是搂着顾澹,再没其他举动。
  床灯关掉,四周陷入黑暗,顾澹这夜挨着软软的枕头,身边有武昕森这样的暖炉,他睡了个酣足的觉,很好
补充了睡眠。
  今天是大年初四,街上不少店铺已经开门,顾澹在阳台上洗他和武昕森的衣物。把脏衣物塞进洗衣机,顾澹
看着楼下热闹的街道,心想,过得好快,一眨眼功夫,他已经在武昕森家住了四天。
  “喵!”黄花鱼走到主人身边,它仰起头,模样温顺,顾澹放下衣篓,蹲身揉揉它的猫头,黄花鱼舒服地眯
着眼。
  离开阳台,顾澹开始收拾大厅,他把抱枕摆好,清理茶几上的果皮,武昕森的房子整洁干净,稍稍收拾一下
就好。
  顾澹正在忙家务活,忽然听到门铃声,他穿上室内拖鞋,他看眼身上那件属于武昕森的宽大衬衣,他没所谓
地跑去开门,他以为是来送蔬果的小哥。
  房门打开,顾澹看到一大捧玫瑰,捧花的人只露出颗脑袋,大半身都被花给挡住了,送花小哥说:“请问是
武昕森先生家吗?”
  顾澹看着这么大捧花,愣愣地点了点头,接着送花小哥就将花塞到他怀里,顾澹捧住,刚要问点什么,抬头
一看,送花小哥已经跑得没影。
  “奇怪?”顾澹满腹狐疑,看着手里捧的玫瑰。
  这才大年初四,就开始送花了,送给我的吗?武昕森没那么浪漫吧。
  顾澹把花搁在茶几上,他从玫瑰花束里捡出一张小卡片,顾澹见上头写了一句爱语,落款是一个:“羽”字。
  他端详着这捧娇艳欲滴的玫瑰花,他仿佛看到了奔流的桃花溪,还有缤纷飘落的粉红桃花,武昕森的桃花运,
看来即便来到现代也不减分毫。
  “羽?女的?男的?”顾澹琢磨着送花人的名字,他想等武昕森回来,问下就知道。
  武昕森午时才回来,进屋第一眼,就看到大厅茶几上红艳艳的玫瑰花,他表情颇复杂。顾澹躺靠在沙发上,
大腿搁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拿眼瞟武昕森。
  顾澹用手指了指花,问道:“不老实交代点什么吗?”
  武昕森脱去外衣,把花端详一番,他拾起桌上的小卡片,只略略扫过一眼,又放下,他略作思索,回道:
“陈启羽,我昨夜跟你提过的那名客户。”
  顾澹显然有点惊讶,他说:“我还以为是位女客户。”
  接着顾澹将送花小哥把花塞他怀里就跑,他都没问清楚情况,就稀里糊涂给收了花的事跟武昕森讲。武昕森
反应平淡,他道:“怕拒收,不明说是谁送,要送给谁。”
  “你还蛮清楚的嘛。”顾澹瞥了眼武昕森,恐怕不只一次有人给他送花吧。
  看来很有必要买一块实木搓衣板,给武先生日后备用了。

第 48 章
  大清早,这条市中心的街道,仍是车水马龙,即便有些店铺还没开始营业。
  “昕森装饰”四个绿色大字映入眼眸,顾澹仰头望向武昕森公司的招牌,低头看站在自己身旁的高大男子,
面上没有惊诧之情:“难怪叫‘昕森’,果然是你开的。”
  “我原本打算过年后,就叫这家装潢公司去我家进行改装。”顾澹陈述的话语稍作停顿,颇有些感喟:“你
公司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有天能看到吧。”
  武昕森点了下头,没说什么。
  他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昕森装饰”的店门紧闭,员工还在休假,武昕森和顾澹今日驾车经过这条街,只是顺道过来看看。
  两人回到车上,汽车启动,武昕森握住方向盘,目视前方:“你房子不错,为何要改装?”
  “做局部改装,书房墙面的装饰太复杂,想拆下来,重新装修,还有浴室的颜色搭配不喜欢,想给吊顶换个
颜色。”顾澹说着说着,才意识到他这是在和装潢公司的老板说话,心情不免有些奇妙。
  顾澹话音一落,武昕森便道:“等开工后,我叫两个员工过去你家看看。”
  “咱俩交情那么好,武老板能不能给个优惠价。”顾澹笑得眉眼弯弯,他们可是同锅吃饭,同床睡觉的过硬
交情。
  “好说。”武昕森嘴角的弧度在扩大。
  两人说笑间,汽车已经驶出主街,开往一条车流较少的道路,他们要去城郊的绿植园购买花木。
  顾澹家的庭院光秃秃,需要重新栽种花草。
  越城的城郊有家绿植园,规模不小,想买的花木应有尽有,武昕森和顾澹把车停在绿植园的大门旁,一起进
园。
  绿植园的老板在园中指挥工人将一批植物装运,抽不出空来招呼客人,他让两名客人自己先看先挑。
  武昕森待过木苗园,和这家绿植园差不多,他对类似的环境很熟悉,他陪顾澹在里头走走逛逛,很快进入一
间花棚,见里头姹紫嫣红。
  两人正在挑花,刚挑出一盆花,这时,一位邋里邋遢的工人进入花棚,他要搬动一株一米多高的绿植,绿植
种在一只陶瓷大花盆里,连盆带土无疑十分笨重。
  工人双手抱住盆沿,咬着牙,慢慢挪动,武昕森见状,立即过去帮忙,他气力大,轻松协助工人将花盆搬运
出花棚。
  顾澹看着武昕森走出花棚的身影,看着聚集在卡车旁忙碌的工人,一时感慨不已,这些工人穿着又旧又脏的
工作服,手上的手套破得露出指头,衣物脏,人也蓬头垢面。
  武昕森衣着光鲜,气宇不凡,可曾经他也像这些工人们一样,甚至比他们过得都艰苦。当初,他在木苗园里
天天挖木苗,搬运树木,吃着糟糕的食物,炎炎烈日,蚊虫叮咬。
  “怎么了?”武昕森拍拍手里的土,回到顾澹身边,看到他人整个傻傻的。顾澹转身回花棚,讷讷道:“想
买兰花,你看哪盆好?”
  武昕森陪顾澹在花棚里挑选花卉,一口气挑了十来盆,随后他们去选木苗,选出五株,都是小苗。绿植园的
老板拿来两只纸箱,把挑好的花木装进箱,和两位买主算好价钱。
  付好钱后,武昕森和顾澹一人捧着一只纸箱,从绿植园里出来,他们将纸箱放进汽车的后备箱里,驱车离开。
  还是武昕森开车,顾澹坐在副驾驶座上,顾澹面朝窗外,望向绿植园,装货的卡车还没离开,工人们仍在忙
碌。
  顾澹一直看着,直到树木遮挡了工人和卡车的身影,直到绿植园最终消失不见。
  回去的路上顾澹低着头,闷不吭声,武昕森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将车停在路边,不解唤他:“顾澹?”
  顾澹抬起眼,神色惆怅,他伸出手臂,身子倾向左侧,即便有安全带的束缚,他还是竭力将武昕森抱住,他
搂着武昕森脖子,脸贴在他肩上,一言不发。
  顾澹这反常的举动,让武昕森意识到了什么,他轻轻拍了下顾澹的背,一时也不知道说点什么。
  武昕森抚着顾澹背道:“顾澹,我们在马路上。”
  倒不是怕被人瞧见,而是在马路旁停车不安全。
  像只八爪鱼抱住武昕森的顾澹,听到他的话这才慢慢松开手臂,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汽车驶回越城北区,顾澹的心情渐渐恢复,他戳着手机,声音不大:“你当时要是带上我的手机穿越,就能
很快找到我了。”
  怎奈武昕森穿越时,就携带着他的一只包,没带手机。
  顾澹嘀咕:“就不用去木苗园里当苦力,天天吃不好,还要从早做到晚。”
  就知道他产生了联想,听到他这么说,武昕森表示:“没多辛苦。”
  也就工作时间长,菜里没肉,住得不好而已。
  顾澹没理睬他的话,毕竟这人能拖着伤躯,长路迢迢,从合城走回东县的孙钱村,对他而言世间大概没什么
困难事。
  回到顾澹家,两人一起将花木搬往庭院,武昕森拿铲子,顾澹拿喷壶,武昕森挖坑种植,顾澹浇水,互相配
合。
  主人们在庭院里忙碌,黄花鱼在庭院里玩耍,各得其乐。
  种好花木,顾澹将园艺工具收拾回原位,抬头见武昕森还在院中走走看看,顾澹把手套摘下,朝武昕森走去,
两人站起一起。
  他们身处于繁华城市里的一座庭院中,这样的庭院在城市里不多,也不大,却很可贵,也很昂贵。
  他们曾经有一座大院子,有棵桑树,有口井,有个菜园子。
  武昕森忽道:“顾澹,我在溪东村买了处宅基地。”
  “你买的是溪东村哪处的宅基地?”顾澹此刻的脑中,出现一座溪东村的民居,就在这座村子的东郊,一处
小土丘上,那里曾经住着一户养鸭人家。
  “村子东郊的一座土丘,我们曾经就住在那里。”话音刚落,武昕森察觉他的左手被顾澹用力握住。
  顾澹十分惊喜,他说:“那上头住着一户养鸭人家,即便到现代,那里环境也很清幽。”
  “你去过?”武昕森其实不意外。
  顾澹点点头,他说:“我大学毕业那年去了趟溪东村。”
  他说时眼睛黑幽幽的,像汪秋潭似的: “我当时带着香囊,想去试试,能不能穿越过去找你。”
  “你……”武昕森未曾预料到顾澹会这么做,他很吃惊。
  只有在现代生活过,才知道成朝末年的生活,是如此的艰辛和令人绝望。
  顾澹的手指被武昕森捏得生疼,他忙把手拿出来:“你别着急,你听我说。”
  “我在一天清早,穿着你的袄衣,带着香囊,燃起香药,我走在发生穿越的那条乡道上。”
  “走着走着,突然感到很害怕,再不敢往前走。后来嘛,就叫了辆车离开,后来我再也没回去过溪东村。”
顾澹很坦然,他陈述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他流露出迷茫而惆怅的神情:“武昕森,那时,我不知道你是否
还活着。”
  那个穿着铠甲,骑马离去的男子,后来是否曾回来过孙钱村,他是否战死了?
  那时的顾澹,无法确认武昕森是否还活着,与及他是否会回去孙钱村。
  如果自己再次穿越去成朝,却永远找不到他,孤零零被困在那个绝望的时代呢?
  他如此想他,却又没有破釜沉舟,奋不顾身的勇气。
  事实上,几乎没有人会有这样的勇气。
  刚毕业的美院学生,穿着一件奇怪的袄衣,腰佩一只价值不菲的香囊,燎着香,坐在那条寂寥的乡道上无声
哭了好一会儿,最终他平静下来,叫来辆车,离开了。
  顾澹的身体突然撞上一堵肉墙,武昕森强而有力的臂膀紧紧将他束缚,他抱得如此之紧,以致顾澹险些喘不
上气,惊呼:“你做什么,别用力勒我。”
  手臂应声松开,顾澹大口吸气,旋即他就被武昕森按在角落里,狠狠吻住。
  顾澹胸腔里的空气仿佛要耗尽,脸整个都憋红了,武昕森终于将他放开。顾澹摸了下唇,瞟眼围墙外头,远
远走过的行人,他倒也是一脸的无所谓了。
  两人拥抱时,他感受得到武昕森胸膛那颗强烈跳动的心脏。
  他们没有生死永隔。
  他们甚至不可思议的,一起身处于现代的时空。
  寝室里,两人躺靠在一起,窗帘飘动,能看见窗外庭院里新种上的花木,外头青天大白日,也是没羞没臊了。
  武昕森下床,弯身捡地上散落的衣服,他穿戴起来,顾澹肆无忌惮地看他健美的体魄,有着酣畅后的丝丝倦
意。
  扣上衣扣,穿上外衣,整理衣领,袖口,武昕森转过身,他靠近顾澹,指腹摩挲顾澹的脸,顾澹声音慵懒:
“晚上我不过去了,你也不许来。”
  武昕森笑声低沉:“那我走了。”
  看着他高大而挺拔的背影走远,看他拉开房门离去,顾澹打个哈欠,抱住一块枕头,趴在床上,枕被都有武
昕森的气息,还有他留下的体温。
  无所事事的顾澹在床上躺了会,才慢悠悠起身穿衣,他光着脚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光线倾洒入室,他举起
手指玩弄着正午的光束,光芒从他的指腹穿过,很耀眼。
  他感到特别幸福,甚至不舍得让光阴流逝。
  “昕森装饰”的员工已经陆续回来,今天开始上班,午时,武昕森去往公司,他需要处理一些事务。武昕森
在公司里一待就是半天,送走一位材料供应商,走出门外,看到天边的霞光,他才意识到已经是黄昏。
  武昕森离开公司,往停车场走去,远远就看到他的车,还有车旁站着的一位年轻男子。
  那是位瘦高的男子,穿着打扮颇具个人风格,他看到武昕森立即迎上去,很激动:“我觉得这辆像似你的车,
果然。”
  他显然没说实话,分明是有意在车旁等车主。
  “武先生今天是否有空,想请你吃顿饭。”陈启羽的手抚摸武昕森的肩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往上挑,看着
很勾人。
  “没空。”武昕森拉开他的手,并轻弹了几下被他抚摸过的那片布料。
  他越冷漠,陈启羽看他的眼神越是带着热意。
  打开车门,武昕森坐进驾驶座,陈启羽用力拍他的车窗,武昕森拉下车窗,听见对方问:“你收到我送的花
了吗?”
  “陈先生以后不必破费,我对你没意思。”武昕森仰起头,予人一种轻慢、冷漠之感。他这人嗓音低沉而浑
厚,脸轮廓线凌厉而刚毅,确实极具阳刚之气。
  “因为我是男的?”陈启羽未掩饰自己的迷恋之情,他觉得自己每见一次武昕森,对他的爱意就增加一分。
  “和是男是女无关。”武昕森不再理睬人,他启动汽车,此时陈启羽的手臂还搭在他车窗上。
  汽车向前开去,没有因为有人趴窗而迟疑,陈启羽不得已远离车身,他看着那样一辆再普通不过的汽车在眼
前消失,他舔舔自己发干的唇,自言自语:“人明明挺好,却又是如此难以亲近。”
  在酒吧喝醉的酒客,遇到前来搭讪的人,无论男女,往往不怀好意,唯有武昕森出于善意,亲自将他送回家。
  和武昕森在酒吧相遇时,灯光昏暗,陈启羽又醉酒难受,没认出武昕森来,当他醒酒后,家人跟他说是装潢
公司的老板送他回来,他立马就想到武昕森。
  在装潢公司的一面之缘,武昕森仪貌给他留下较深的印象。

第 49 章
  前日种下的蔷薇木苗,枝丫上有三个花苞,今日花苞绽放,开在书房的窗下,孤单的沐浴阳光。
  顾澹在书房里工作,面对着电脑屏幕,神情专注,除去右手时不时在绘板上移动外,他的姿势基本保持不动。
  他工作时很投入,全神贯注,以致没留意黄花鱼跳上他的工作台,撞倒了笔筒,数支画笔滚落在桌上,有一
支滚至桌角,险些掉地。
  闯祸的黄花鱼机智地跃下桌,溜出房门,听得到它“喵喵”声,似乎已经在庭院里。
  顾澹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杯中的热饮已经变成冷饮,他站起身,伸伸腰,拿着杯子往厨房走去。
  倒掉已冷的饮料,重新冲上一杯热饮。
  他很快回到书房,倚靠工作台,他喝着水,扫视书房墙面上繁复到令人不适的装饰。
  武昕森手中有三支装修队,但都在赶工期,不只装修队忙,身为老板的武昕森也很忙。
  午时,顾澹正在吃饭,他接到武昕森的电话,电话背景音嘈杂,听着他人像似在工地,武昕森问他:“你下
午在家吧?”
  “在家。”
  然后就听到武昕森在和谁对话,让对方下午去某某户主家,听他报的地址,正是顾澹家的位置。
  “昕森,昕森。”顾澹唤人。
  “你在工地吗?”顾澹听到锯子锯动的声音,锯的还是金属之类的物品,声音尖锐刺耳。
  武昕森的说话声传来,他显然没听清顾澹问他的话,只是说:“你把书房里的物品收拾下,他们下午过去拆
墙。”
  “我知道,你吃饭了吗?”光是听声,顾澹就能想象到尘土飞扬,场面乱糟糟的工地,他不会忙到连午饭也
顾不上吃吧?
  两人交谈时,一直有别的电话打入,呼叫等待的提醒声不断,武昕森匆匆挂掉电话,通话中断前,他说:
“一会去吃,再聊。”
  果然是忙到连饭都吃不上,还惦记着派两名员工过来他家拆墙,好给书房做改装。
  吃完饭后,顾澹便卷起袖子,进入书房,一股脑地将书房里的物品搬运出来,他像只蚂蚁般勤劳,来回无数
趟。
  花费不少时间,将书房里中小件的物品搬完,大件的物品如书柜、工作台等物,一个人搬动它们实在勉强。
  刚把那张笨重的工作台推到角落里,顾澹就听到门铃声,他去开门,果然是武昕森派来的两名员工。
  两名员工都带着工具,身上风尘仆仆,顾澹问他们吃过饭了吗?两人说吃过了。
  把两人带进书房,顾澹跟他们说明拆除的要求,其中一位老员工在待拆的墙体前做仔细查看,另一位年轻点
的员工说书房里的东西都得搬走,拆墙时怕砸毁物品。
  顾澹又开始搬运,两名员工帮忙,顾澹搬得满头大汗,不停擦汗水。书房里的物品全部清空,两名员工才开
始动工,他们拆墙的方式很专业,眨眼功夫,就拆下一大片,动静还不大。
  远远站着看员工劳作,像似想起什么,顾澹转身离去,很快又返回书房,他拿来两瓶饮料,想递给员工喝。
  “别过来,你站远点。”
  老员工忙呵斥,顾澹把饮料放在一旁,立即退远。
  书房里尘土飞扬,两名员工身上都是灰,头发眉毛一起花白,看到他们的模样,顾澹仿佛看到武昕森在装修
队里,干着木工活的昔日时光。
  离开书房,走到庭院里,顾澹给武昕森打电话,电话占线,也不知道他午饭吃了没有。
  仰头望着不那么蓝的一片天,听着书房里的拆墙声,顾澹正在走神,电话铃声响动,接起一听,听到武昕森
问:“员工到了吗?”
  顾澹立即回道:“到了,正在拆墙。”
  “武昕森。”
  “嗯?”
  “你晚上想吃点什么?”
  “我很晚才会回家,你自己吃,不用等我。”
  挂掉电话,顾澹心里有些空空荡荡,不禁想念几天前,两人形影不离,天天在家躺吃的幸福时光。
  傍晚,顾澹还是提着一大袋菜,上武昕森家,武昕森不在,家里没人。
  这几日武昕森显然没空收拾房子,他换下的脏衣服放在衣篓里,没洗;冰箱里,蔫掉的青菜忘记扔了;床上
的被子未折,一根领带放在枕边,一件外套搁在椅子上。
  顾澹一样样收拾,帮洗衣服,扔垃圾,整理衣柜里稍显凌乱的衣物。
  武昕森即便忙碌,他的家也还是整洁的,也只有顾澹这种融入他生活的人,才能从细微处发现他的异常。
  天很快黑了,顾澹在厨房里做饭,在餐桌前等武昕森回来,当然他没回来,顾澹也没等他多久,自行填饱肚
子。
  到深夜,差不多十二点的时候,顾澹躺在沙发上险些睡着,恍惚中听到开门声,睁眼一看,武昕森开门进屋。
  看到顾澹在他家里,武昕森有点意外,毕竟他说过他有事,很晚才会回来。
  “等多久了?”
  “六七个小时吧,等得都快睡着了。”
  顾澹打个哈欠,懒懒爬起身,他张臂要抱武昕森,武昕森伸手一挡。顾澹定神一看,武昕森的衬衣领口上有
片酒渍,未干,能闻到酒味。
  “卖厨卫的老潘醉了,酒洒到我身上。”武昕森就是没说,顾澹也知道他去喝酒,做生意有些应酬免不了。
  跟着武昕森进房,看他脱去衣服,到浴室里洗澡,顾澹自去拉衣柜,从里边拿出一件武昕森的睡袍
  浴室传出水声,门未关,顾澹大声问:“你一直都这么忙吗?”
  “年初这段时间会比较忙。”水声哗啦啦响,即便浴室房门没关,武昕森说话听得也不大清晰。
  随着水声越来越响,两人没再交谈。
  顾澹往床上一躺,他拿来块枕头抱住,等待武昕森洗澡出来。
  把一身疲惫和酒气洗去,吹干头发,武昕森围着条浴巾从浴室出来,他当着顾澹面把浴巾一扯,换上睡袍。
  顾澹正大光明地打量对方身材,直到武昕森往床上一躺,把他大力揽入怀中,两人亲密交流,再无暇顾及他
事。
  第二天的清早,顾澹醒来,枕边的武昕森还在睡,顾澹怕吵醒他,悄咪咪爬起,坐在床边穿衣。
  他穿好衣服,刚要站起,腰身突然被只粗实的手臂搂住,接着就听到武昕森的声音:“才几点?”
  “做早餐呀。”顾澹回头看身边人,想不明白自己动作那么轻,他怎么醒了。
  不料武昕森不仅没放手,还凭着手劲将顾澹向后拉,毫无防备的顾澹跌落在他怀里,气得顾澹肘他。
  就身手而言,顾澹完全落下风,没肘到人,反而被对方囚在双臂中,武昕森抱着他闭目,低语:“还早。”
  两人一番温存,等顾澹再次爬起身,清早已经过去,枕边的人已不在。
  越睡越乏的顾澹,扣好睡衣扣子,打着哈欠,从武昕森的寝室走出,刚朝门外迈出一只脚,抬头就和一位冒
冒失失闯入的年轻男子打了个照面。
  不说顾澹呆住了,不速之客显然比他还吃惊。
  孙光洪都口吃了,吃吃道:“你……我……”他实在太过震惊,好一会儿才说出:“我师父在吗?”
  “你是光洪吧?”顾澹也觉得很神奇,他几乎一眼就认出他来,他长得不是很像阿犊,可就是有种熟悉的感
觉。
  武昕森跟顾澹说过,他在现代也收了个徒弟,也姓孙,叫孙光洪,也是桃溪乡人,很可能还是阿犊的后代。
  “是是。”孙光洪持续口吃。
  也难怪他一副惊呆了的表情,他和师父认识了整整三年,三年啊,他师父一个女朋友也没有,身边从不见有
关系亲密的人。不是没人看上师父,只是他都拒了。
  此时的孙光洪,打量眼前的顾澹,在震惊之余,又有种悟了的感觉。
  顾澹大大方方朝厨房走去,边走边喊:“昕森,你徒弟找你。”
  厨房有水声,还有抽油烟机的声音,武昕森正在做早餐。
  解下围裙,擦了擦手,武昕森走出厨房,把呆若木鸡的徒弟拎到一旁去,问他有什么事。
  孙光洪找武昕森确实有事,他装修队里有两名工人还没从老家返回,眼下严重缺人手,他想让武昕森再给他
拨点人。
  一早,孙光洪打师父电话没打通,于是直奔师父家来。
  每年年初,装修队用工短缺是普遍现象,不过武昕森早有准备,他道:“小戴那边新招来两名工人,你去跟
他讨一个。”
  这个结果孙光洪还算满意,他道:“师父,我走啦。”
  武昕森将他送出门,孙光洪把着门框,瞅见顾澹进寝室了,他调侃:“师父有眼光,长得不错啊。”
  头上挨着一掌,孙光洪摸了下头,嘿嘿笑着离去。
  孙光洪不确定这个住在师父家里的年轻男子,是否和他师父睡在一起,不过确实出现得很突然,以前,他师
父从不留人住他家里。
  隔日,孙光洪在公司撞见顾澹,还以为他是武昕森的朋友,来公司逛逛,然而,随后他看见公司的员工拿出
一份装潢合同给顾澹,顾澹拿笔签了。
  孙光洪的脑子开始如一匹脱羁的野马,做了许多奇怪的联想。
  顾澹签下合同,很快就离开,有两名员工见他出门,立即伸长脖子往门口望去,对着顾澹背影窃窃私语。
  除去这位客户长得确实好看外,更主要的是,他这么年轻,就有栋琼琚园的别墅。
  孙光洪从员工手中抢过合同看,看到户主地址,惊道:“这是个富二代啊。”
  他师父,终于是牺牲了色相吗?

第 50 章
  顾澹西装领带,脚踩皮鞋,头发梳得服服贴贴,他显然理过发,刘海不长不短,他手上还拿着公文包,完全
是一副上班族的模样。
  他从一栋写字楼出来,汇入人群,沿着路边行走,脚步很快,前往先前停车的地方,他付好停车费,开着车
穿过繁华的街道。
  在返回北区的路上,顾澹找了家餐厅,在里边吃午饭,平日一向喜欢自己做饭,而今日他并不想回家后还要
做饭,整个人像株发蔫的植物。
  吃着可口的食物,看着四周悠闲的人群,顾澹的心情才逐渐轻松,适才去应聘的那家公司,仿佛给他心蒙上
了阴霾。
  那么静,落针可闻的办公室,规规整整,满满都是人头,令人连脚步声都得放轻,去往高层办公室面试,路
过幽深的会议厅时,这种压抑的氛围又增添几分。
  人家公司很正常,顾澹清楚,不正常的是自己,辞职后,他散漫了一段时日,很难回到以前上班的状态。
  捧着杯子吸口饮料,看向玻璃窗外的街面,见到两名年轻人站在一堵墙前,正在给墙面绘的线稿上色,墙绘
已经完成一半,他们的美术功底不错,图案色彩强烈,张扬有活力。
  顾澹看着墙绘,忆起在美院就读时的学生时光,他走神了,口袋里的电话连响好几声,在店员提醒下,他才
意识到要接听。
  是武昕森打来的电话,他百忙之中还记得顾澹今天要面试,细细询问,顾澹回:“面试通过了,不过不是很
想去,不是,他们待遇不错。”
  “我变懒了,昕森,完全不想上班怎么办。”
  “嗯?你养我?我很贵的。”
  武昕森大概说了我养你之类的话,顾澹低低笑着,玻璃墙上映出他的笑脸。
  “在家接原画,接点外包设计也可以,不过距离我的攒钱目标还很远。”
  “我的目标嘛?就是以后顾总把我的房车都收走了,我自己添置,一点不心疼。”
  武昕森应该又说了什么,顾澹笑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始正经的交谈。
  “正在吃午饭,你下午不用去公司吗?那来我家,顺便帮我验收下书房。对呀,已经装修好了。”
  “不用,我下午不用去面试。”
  顾澹挂掉电话,看了看桌上的食物,他吃下三分之二,差不多吃饱了,他提起公文包,到柜台结账。本来有
点颓的顾澹,此时已神采焕发,他急匆匆走出店门。
  回到琼琚园,打开自己家的家门,顾澹忙朝屋内唤:“昕森?”
  他其实不确定武昕森是否先他到来,不想武昕森真得应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有种令人惊喜之感。
  这段时日,武昕森忙于生意,两人白日很少有相聚的时间。
  “怎么了?”顾澹发现武昕森盯着他看,从头到脚巡视了一番,面上的表情还很深奥。
  “第一次看到你这样打扮。”话音才落,武昕森的大手已经拨乱了对方梳理整齐的头发,眨眼间,顾澹的发
型恢复成平日的样式。
  武昕森嘴角一抹笑意,像似很满意,他手伸向顾澹的领带,顾澹忙把他的手拍开,恼道:“嫉妒我长得帅是
吧。”
  说是这么说,顾澹把公文包一扔,坐在沙发上,自己扯松了领带,解开衬衣领口的扣子,实在勒得他脖子难
受。
  当顾澹将外衣脱去,并蹭掉脚上的皮鞋,他衣物宽松的休闲样子,才是他平日在家的模样。
  两人走进刚装修好的书房,四壁徒空,墙面洁白,一副空旷渺茫之感。
  面对这样洁白的墙面,装潢公司的武老板发出非常职业的询问:“你书房不贴下壁布?”
  “不贴。”
  其实顾澹原本打算贴,但忽然就想起街上画墙绘的人,他的指腹蹭过光滑的墙面,朗声:“我自己画墙
绘。”
  “你懂这个?”武盺森问道。
  “懂呀,我读书的时候,有位学长自己开家墙绘工作室,一有活干,就偷偷拉我们去当劳力。”正说着话,
顾澹摸墙面的手指突然停滞,他抬起脸蛋,一副参透人生,我顿悟了的表情。
  此时武昕森面上的神情也是一滞,紧接着,他和顾澹心有灵犀般神速交换了眼神,两人的心思就这么达成沟
通。
  须臾,顾澹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而武昕森背靠着窗户,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他的站姿使得仰视他的顾
澹,觉得他的腿仿佛有两米长。
  这妥妥的是大腿啊。
  “武老板能不能帮我介绍客户?”
  “好说。”
  “二八分成,你二我八。”
  “好说。”
  “我初创业,要租场地,要招人,资金可能有点紧张。我的金饼饼又舍不得卖,你看?”
  “好说。”
  听到武昕森一连好几句的“好说”,顾澹激动地从地上爬起,扑向武昕森,他很开心。
  装潢公司的业务,往往不涉及墙绘,但不少客户有这样的需求。
  当客户要求给儿童房,电视背景墙,或者别的哪个位置做墙绘,装潢公司就会推荐,介绍墙绘团队、工作室。
  就因为在书房里的这番交谈,顾澹开始在外头奔波,忙碌情况不亚于武昕森。他要开墙绘工作室,需要做大
量的准备,他有些同学毕业后就是搞这个营生,正好可以请教。
  两个忙碌的人,有那么两三天,白日各忙各的,晚上也没碰面,不过手机一天要聊好几次,相互的生活情况
都了如指掌。
  武昕森聊着电话,走出公司,看他脸上的笑意,听他言语温和,可想而知他不是在谈生意,反而更像在和极
亲密的人话家常。
  老员工们齐刷刷看向老板离去的背影,都在暗自揣摩武老板这是有对象了,并纷纷猜想他们老板娘会是长什
么模样。
  孙光洪一般带着装修队在外作业,很少回公司,偶尔他回公司,会听到几句关于他要有师娘的传闻。一向爱
八卦的他,就会突然变得寡言,并且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到下班时间了,明日周末,吴萍萍还在电脑前处理事情,她不理睬坐在她身边等待,手指不停转动钥匙圈的
孙光洪,她下班前需把事情处理好。
  公司里只有几个人还没离开,有两名员工站在窗前往外看,指指点点,两人低语。
  “又是他。”
  “他是老板的朋友吗?”
  孙光洪听到员工们的交谈,当即走上前去,也趴在玻璃上往楼下探看,他见到一位年轻男子和他师父站在一
起,他立即警觉起来。
  仔细打量一番,确认不是他在师父家遇到的那位男子——那位在琼琚园有别墅的人。
  陌生男子似乎在和他师父说着什么,他师父的肢体动作看着不大友好,随后他师父走开,而那名男子似有不
甘地看着,随后也离开了。
  吴萍萍关掉电脑,喊走光洪,两人一起离开,搭着电梯下楼时,吴萍萍才说:“那人是陈启羽,小戴负责他
家的装潢,他家房子已经装修好了,也没什么问题。”
  “挺奇怪的,他常在我们公司附近转悠。”吴萍萍出于直觉,觉得这位客户有问题。
  孙光洪烦恼地抓了抓头,他那极富想象力的脑袋瓜子,正在演绎着一出出狗血剧。
  好在对师父的认知,让孙光洪确认一件事,他师父不是个会乱来的人,于是他语出惊人:“不会又是对我师
父有意思吧?”
  吴萍萍瞪圆了眼睛,觉得简直匪夷所思,她毅然地摇摇头,她有自己的理由:“你师父这人很可怕,你知道
吗?”
  “啊?”光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看过他发火吗?”吴萍萍压低声音,抓紧包包,有那么点紧张,“我刚来时,有一次我见到他一个眼神,
吓得我差点跑回老家。”
  “你胆子这么小?不像呀。”
  “我胆子很大,我读书时,在鳄鱼养殖场打过工,拽住鳄鱼尾巴,把它们扔水潭里,你敢吗?”吴萍萍这是
发自灵魂的拷问。
  光洪用力摇头,兼用眼神表示自己不敢,此时他已经相信吴萍萍的话,他师父也有很凶的时候。
  “光洪,好多新来的员工,初见到武老板都会紧张,不敢找他说话。”
  “那是我师父块头大,有气场,他随便往哪儿一站,都能镇住场子。”
  光洪一副引以为傲的神态,他挺崇拜他师父,而且觉得他师父简直平易近人,一点不可怕。
  武昕森甩掉跟随在他身后的陈启羽,陈启羽驾驶的汽车消失在路面,被一辆大货车挡住,大货车横在路口,
正在慢悠悠地拐弯,截断了车流。
  面无表情从后视镜上收回视线,武昕森看向前方,他的车速不变,钻入左侧一条偏僻的道路,往前一直行驶,
然后兜个弯,拐回一条热闹的街道。
  快抵达目的地,武昕森将车驶进停车场,走路出来,他走了一百米路,来到一处正在装潢的店面。
  顾澹人在店里,他正在和工人交谈,抬头一看,望见店门口的武昕森,脸上立即绽出笑容。
  店里比较乱,到处堆放装修材料,地上积满灰尘,顾澹的袖子不知道在哪蹭着一片白灰,他的鞋面也有点脏。
  武昕森一进来,就帮顾澹拍去袖子上的白灰,问他:“你待了一天?”
  “是啊,在家不也没事干,几点了?你今天过来有点早。”顾澹低头看下手机,他头一低,沾附在发丝上的
灰尘飘落。
  武昕森一般是晚上才能过来,不过今天他终于不那么忙了。
  两人交谈时,店里的员工已经在收拾家伙,他们今天的活已经干完,晚上终于也不用加班加点。
  员工走后,武昕森和顾澹一起关店,很快两人就并肩走在马路上,在路上,武昕森帮顾澹拍落头上的灰尘,
顾澹低头和他闲谈:“我爸叫我晚上过去聚餐,不是很想去,好累。”
  “需不需要我送你过去。”武昕森听到顾澹一句“好累”,摸了把顾澹的脸,总觉得他近来四处奔波,似乎
瘦了些。
  两人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顾澹把头一歪,挨靠武昕森的肩膀,他笑得调皮:“我爸让我把女友也带去。”
  他腰身被只手臂紧紧搂住,搂他的人嗓音分外低沉,带着笑意,听来特别性感:“嗯?那我是不是要捎份礼
物?”
  他当然是说笑。
  两人笑谈着走进停车场,各开各的车,各奔东西,顾澹去顾总家,武昕森回自己家。
  夜深,已经换上睡衣准备入睡的武昕森,听到大厅有动静,出来一看,看到顾澹瘫坐在沙发上,他一脸疲倦,
有气无力说:“我迷迷糊糊要回家,但把车开到你家,没吵醒你吧?”
  他参加完家庭聚餐,本是要回自己家,一直觉得正沿去琼琚园的路开车,可等他下车,才发现他人在武昕森
住的小区。
  “我还没睡。”武昕森走了过来。
  “好困,不想动,你抱我回房间行不行。”感觉站着都能睡着,何况还躺着,顾澹眼皮都快撑不开。
  武昕森蹲下身,张臂抱住顾澹,对方趴他身上,手臂紧搂他脖子,动作是那么地自然而然。
  被抱离沙发,身体落入武昕森怀抱那刻,顾澹觉得特别安心,以致等武昕森把他放到床上时,发现他竟然睡
着了。

第 51 章
  店员热情地介绍店中家具,她接待的客人报出了会客室的面积,与及所需家具的款式、规格,这样的客人只
要找到合适的商品,一般都会立即付款。
  “先生,这张茶几不大不小,正好符合您的要求。”店员推荐的是一张实木茶几,材质极佳。
  顾澹觉得太过古朴,询问:“就要这样的大小,还有其他的吗?”
  墙绘工作室的会客室需要一张茶几,一套沙发,眼下店面的装潢已经快完工,顾澹开始购买家具。
  “还有,不过没放在店里展示,先生我加您好友,把图片发给您挑选。”女店员拿出手机,很快加了顾澹好
友。
  把女店员加上后,顾澹低头浏览对方发来的茶几图片,这时手机响了,顾澹走到一边接听,听到武昕森说:
“我在三楼电梯旁,身后是家红木家具店。”
  “噫!”顾澹惊了,他往店门口走出四五步,果然看到武昕森那高大、出挑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顾澹是跟他说过自己在北区一家商场买家具,可没想到他会找来。
  武昕森迈开步伐,朝顾澹迎去,他今天穿了一件长风衣,真是走路带风。两人并肩,前往适才顾澹待的家居
店,武昕森边走边说:“下午没事。”
  “家具都挑好了?”
  “还没,只挑了一套沙发。”
  两人进店,顾澹把自己挑好的沙发指给武昕森看,武昕森往上头一坐,感受下舒适度,说道“有点低。”
  “那是你腿长。”顾澹瞥了他一眼。
  于是武昕森陪顾澹去付沙发钱,付好钱,留下送货地址,两人结伴离开。
  他们走得快,没回过头,未发现两位女店员看着他们的背影,互相使眼色,一副我又相信爱情了的表情。
  也难怪女店员们胡思乱想,今天是情人节。
  顾澹跟着武昕森回家,推开门,就见到大厅里摆放着一大束玫瑰,娇艳欲滴,包装华美。顾澹视若无睹,以
为又是陈啥羽送给武昕森的花。
  顾澹大大咧咧躺在沙发上摁手机,差遣武昕森去拿饮料。
  武昕森打开冰箱,拿上两瓶饮料,回头就见顾澹在扒玫瑰花束,见他从里头拿出一张小卡片。
  顾澹看眼小卡片上的文字,当即抬头,对同屋人招手:“你过来。”
  “怎么了?”武昕森走过来将饮料放下,明知故问。
  “你在楼下那家花店买的吗?”顾澹放下小卡片,他捧起玫瑰花,瞬间笑靥如花。
  他根本没想到武昕森会送他花,毕竟对方不像似会送花的人。
  情人节的夜晚,顾澹和武昕森外出用餐,他们就餐的餐厅,四座几乎都是情侣,真是情意绵绵。
  慢悠悠吃完晚饭,两人出店,沿着江畔漫步,远远望见江岸广场上音乐喷泉舞动,人山人海,人声鼎沸。
  两人双手相扣,走在灯火阑珊的街道,身边时不时有行人穿行,他们游离众人,直到两个女孩朝他们迎面走
来,擦身而过那瞬,其中一位女孩突然驻足,瞪圆了眼睛。
  顾澹镇定自若,仿若没有注意到她们,四周都是人,即便没注意到也属正常。
  走出老远,武昕森问:“你认识她们?”
  他真是敏锐。
  “认识,一个是我妹顾灵,一个是她朋友歆瑶。”顾澹十分淡定,并且搂住武昕森的一只胳膊。
  顾灵有个闺蜜叫歆瑶,歆瑶家就在顾澹家附近,顾灵今晚应该是来找朋友玩,并到江畔闲逛。
  估计顾灵也是万万想不到,会和他哥及他哥的“女友”在江畔相遇。
  顾灵仍旧止步回望,直到武昕森和顾澹走远,她一脸震惊,好在灯火昏暗,她的女伴没察觉她的异常。
  第一眼,顾灵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个年轻男子不是她哥,她哥怎么会和男子手拉手漫步江畔,而且今
天是情人节耶。
  虽然震惊,不过顾灵很肯定,她没认错人,刚刚她遇到的,就是同父异母的哥哥顾澹。
  “小灵,你看到了吗?他们手牵着手,肯定是情侣!”歆瑶颇为好奇,她抻长脖子想往更远处看,不过那两
个男子已经消失在黑暗处。
  “是吗?我没看到。”顾灵面上淡定,内心其实已经汹涌澎湃。
  歆瑶自言自语,语气听起来还有点兴奋:“其中一个好高哦,好像长得还很帅,可惜没看清楚。”
  顾灵仍处于抵制情绪中,听到歆瑶的话,她嫌厌:“有什么好看,大高个一看就不是好人,像黑涩会老
大。”
  她口中不是好人的大高个,自然是武昕森,毕竟在她眼里,她哥腿长肤白,长得特别好看。
  “咦,不会呀,明明很有型。”歆瑶觉得顾灵一定是看错人了,要不她们观点一向契合,她觉得帅,顾灵也
会觉得帅。
  路上的行人不少,光线昏暗,一般谁也不注意谁,即便注意到什么陌生人,随后也会置之脑后。
  歆瑶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手机上的一条信息吸引住,她拉顾灵胳膊,提醒:“晨楠说他们已经到了,我们快过
去!”
  “唉,过生日干么选情人节,到处都是人。”顾灵有些不耐烦,她被歆瑶拉着跑过一条街,与行人挨肩擦背。
  歆瑶辨认街上的招牌,找到她们与同学相约的地点,她以一种你是不是傻的口吻说:“情人节生的,当然情
人节过生日。”
  没多久,两个女孩与同学成功汇合,热热闹闹聚集在一起。
  此时,顾澹和武昕森仍在江畔散步,还是执住对方的手,两人丝毫不受影响。
  在江畔溜达两圈,两人才一起回家,回到武昕森家中。
  顾澹手执一只小花洒,往玫瑰花束上喷水,给花保湿,干这事他一脸愉悦,武昕森就坐在顾澹身后,一直在
看他。
  武昕森忽地弯下身,从背后搂住顾澹,脸贴着他脸颊,温意传递,两人耳鬓厮磨。
  花洒放下,花瓣上水珠凝聚,顾澹自言自语:“也就你的花有这种待遇,以前别人送我花,我都随便放。”
  一时口快,不慎说漏嘴。
  “别人送的花?”武昕森尾音上挑,他蹭了蹭顾澹脖子。
  他头发粗短,扎肌肤上痒痒的,顾澹把他推开,嫌弃道:“你好烦。”
  怎奈武昕森根本推不开,纹丝不动,这家伙的胸膛硬得像块铁板。
  武昕森问:“那人帅吗?”
  顾澹表示:“很帅呀。”
  武昕森又问:“高吗?”
  顾澹立即回:“很高。”
  听到是个又高又帅的人,武昕森贴顾澹耳朵,问了句荤话,顾澹气恼转身,唾他:“流氓,我哪里知道!”
  听着武昕森低沉的笑声,顾澹用力往他肩膀一推,把人给推倒在沙发上,应该说是被推者应势而倒,要不他
那铜墙铁壁般的身板,任谁也推不动啊。
  伏在武昕森胸膛,听他有序的心跳声,顾澹看着桌上鲜艳怒放的玫瑰,把脸贴在手臂上。武昕森的手指轻轻
拨动顾澹耳边的发丝,他感应到顾澹传递的那份宁静,他低头,亲了亲顾澹的头发,问:“你不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早晚得告诉顾总。”顾澹轻拍对方的胸膛,他说:“就是亏了。”
  “早知道不装修书房了。”顾澹扼腕。
  他竟然只是不舍得装修书房的钱,一旦顾总知道他搞基,他可是要失去大别墅婚房的呀。
  夜深,被窝里的双方刚修葺城池,正准备酣战,忽然一通电话响起,武昕森的手臂从被中伸出,把电话拿起
一看,当即关机。
  顾澹在被子里道:“不是把人拉黑了吗?”
  武昕森的眸子热烈似火,他嗓音暗哑:“换别的号码可以打。”
  “看来他对你是真爱啊,锲而不舍,披荆斩棘。”顾澹揶揄,然后嘴巴很快被吻住。
  趁着挪开唇,呼吸的空隙,顾澹又说:“要不我跟他说说如何?”
  武昕森问:“你要怎么劝说?”
  “凡事有先来后到嘛,你好多年前就和我在一起了,我们两情相悦,他不能突然冒出来,硬是要抢我的男朋
友吧。”顾澹抱住武昕森,眉眼有笑意。
  武昕森笑了,随后笑容逐渐敛收,他沉声道:“不用,我会自行解决。”
  他不会让顾澹进入陈启羽的视线,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你别动粗。”顾澹叮嘱。
  武昕森没再说什么,专心致志办正经事,顾澹抱住他宽实的背,呼吸一滞,心嗵嗵直跳,然而就在这时,手
机再次响起。
  武昕森的手机已经关机,自然是顾澹的手机在响。
  顾澹从床上爬起,拿起手机接听,听到他妹顾灵的声音,顾灵说:“我参加同学生日宴,现在要回家,你送
我。”
  “你家不是有司机?”顾澹扶住额头,简直了。
  “司机没空接我。”顾灵回得很快。
  顾澹道:“自己叫车。”
  “这么晚不安全,好多女生打车被骚扰,哥,你忍心吗?”顾灵难得叫声哥。
  顾澹想我有什么不忍心,咱们除了有同个爹外,根本就不熟好嘛。
  挂掉电话,顾澹对武昕森无奈道:“我妹。”
  “你妹。”武昕森这句话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听起来像在骂人似的。
  两人当即起来穿衣,武昕森将顾澹送出门,吩咐:“注意安全。”顾澹抱了武昕森一下,转身离开。
  顾澹到约定地点把顾灵接上,听到她的同学跟她挥手,喊她:“灵哥再见。”
  这称呼也不知道怎么来的,不过顾澹在几次家庭聚餐里,多多少少听说顾灵在学校成绩一般,体育倒是不错,
参加击剑比赛还拿过奖。
  顾澹走在前,顾灵紧跟在后,还是像条尾巴。
  两人上车,顾澹仍没说话,顾灵瞅他许久,汽车启动,她突然冒出一句:“我打电话过去那会,你们是不是
正在亲热?”
  要不是车内昏暗,能看到顾灵阴谋得逞的笑脸。
  “小孩子别乱问。”顾澹缓缓踩下油门,目视着前方。
  顾灵威胁:“你就不怕我告诉爸?”
  唉,这熊孩子咋就那么烦,顾澹没理睬她。
  顾灵很好奇:“你们怎么认识?”
  “他叫什么名字?”
  “做什么的?”
  “怎么看着像黑涩会老大。”
  一连串的问话,问得顾澹头疼,他一句话结束顾灵的问话:“闭嘴。”
  顾灵扁扁嘴,没敢再往下问。
  终于把这熊孩子送回家,顾澹看到董姨从房子里走出来,来接女儿,顾灵爬下车,她对顾澹用嘴型表示:
“我不会说出去。”
  董姨走过来,跟顾澹致谢:“小澹,这么晚真是麻烦你了。”
  董姨敦促:“还不谢谢你哥。”
  顾灵说:“谢谢哥。”
  “我走了。”顾澹挥下手,把车开走。

第 52 章
  武昕森坐在办公桌前,正在与人谈生意,他人看起来元气满满,一点也不像睡眠不足的人。他一边聊电话,
一边点开电脑右下角跳动的信息,还能一心二用。
  通话结束,武昕森把手机搁在一旁,他敲打键盘,正要叫绘图员进来,一段话还没打完,手机又响了。
  朝手机屏幕扫去一眼,一个陌生号码,不过数字很有些眼熟,这是陈启羽的新号,武昕森没予理睬。
  手机兀自响了好一会儿,绘图员到来时,它仍在响动,然而老板就是不接,搞得绘图员紧张不已。
  绘图员在老板办公室待了两分钟,他听取老板的意见,以便修改效果图。老板乡下的房子听说刚刚在挖地基,
老板也是猴急,现在就要敲定各个房间的装潢效果图。
  手机终于不再响动,老板的要求也已经说完,绘图员离开老板办公室,心里在想老板这是被人追债了吗?怎
么就一直不接电话。
  至于这债务,绘图员觉得,可能是金钱债务,也可能是情感债务啊。
  武昕森拿起手机,漠然看着未接号码,想着晚上再将陈启羽约出来,好好谈谈,这人一般的劝言根本无用。
  这时一条短信进来,武昕森点开短信,入目就是一行车牌号,再熟悉不过,那是顾澹汽车的车牌号。
  照片拍摄地点在江畔,就在昨夜武昕森和顾澹用餐的餐厅附近。
  生活在现代的这些年,受现代文明的驯服,武昕森遵纪守法,循规蹈矩,然而顾澹,就是他的逆鳞。
  武昕森立即给顾澹打了通电话,电话没接,他认为自己不必慌张,此时顾澹肯定还在睡梦中。
  五秒不到,武昕森已经关掉电脑,起身离开办公室,他出公司时,对公司出纳匆匆嘱咐两句,出纳还没反映
过来,待她抬头一看,老板早已消失无踪。
  顾澹睡至午时,醒来人仍处于还半梦半醒的状态,他哈欠连连走出寝室,身上睡衣的扣子给扣错了,丝毫没
意识到,光顾着扶腰。
  武昕森早已经去公司,摆在餐桌上的早饭也已放凉,顾澹往餐桌一坐,趴在桌上闭目养神。
  也就一小会,他就开始行动起来,洗脸更衣,准备外出,现在可不比以前,他的墙绘工作室即将开业,有许
多事情要忙。
  顾澹从鞋柜里拿出一双鞋子,正准备换上,门突然被大力推开,武昕森高大的身子倏然出现在门口。
  “你怎么回来了,把什么东西落下,这么急?”顾澹看到他,很有些意外。
  见顾澹在家,武昕森紧绷的唇线逐渐松弛,他的视线在顾澹身上打量,确认对方没少根汗毛。
  武昕森的言语似乎比平日来得温和:“回来看看你。”
  顾澹低头系鞋带,他日常嫌弃:“有什么好看,你昨夜没看够?”
  说完这话,转念一想,老脸微微泛红,顾澹稍作停顿,说:“我要去店里,今天家居店会来送沙发,你吃午
饭了吗?没有一起去吃。”
  “还没,走吧。”武昕森揽顾澹的腰。
  顾澹没当即就走,很敏锐:“怎么了?”
  武昕森什么东西也没拿,明显不是回来拿东西,他更不会无缘无故,突然从公司跑回家里来。
  “陈启羽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你的车牌号,昨夜我们在餐厅吃饭,他人应该就在外头。”武昕森把手机
里的照片拿给顾澹看。
  顾澹看了眼照片,明显淡定得多:“他不就是发张我的车牌号嘛,我还以为怎么了。”
  说是这么说,不过显然他这个武昕森的“家人”,已经暴露了。
  两人走出小区大门,顾澹看路,准备过街,武昕森则在扫视四周,他突然把顾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低语:
“你往回走,先离开。”
  “好吧,你别动粗。”顾澹嘱咐,领悟得很快。
  虽说陈启羽是位男子,可真得没有几个人,能挨住武昕森一拳。
  顾澹往回走,他走的方向与武昕森背道而驰,但顾澹没有先行离开,他属实不放心。
  他在远处观察,看到武昕森迈开步子朝马路一侧前去,那边站着一位打扮精致的年轻男子,样貌挺显眼。
  顾澹还是第一次看到陈启羽,心想多半是被武昕森西装革履的模样误导了,这人要看到武昕森当年留络腮胡,
光膀子打铁的莽汉造型,应该就不会骚扰他了。
  武昕森走到陈启羽跟前,两人站在一起说着什么,他们站的地方有一片绿化带,正好隔开外侧的行人。
  顾澹所处的位置能看到他们,但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午时,陈启羽徘徊在武昕森家的小区门口,正好瞧见武昕森和情人出门,他拿起手机正想拍照,武昕森发现
了他,并朝他走去。
  往常即便他正大光明地跟踪武昕森,武昕森也只是设法甩掉他,从不搭理,今天武老板可不能再对自己视若
无睹了。
  见武昕森大步朝自己走来,陈启羽看他的目光,比以往都来得热烈,武昕森一靠近,他就激动地迎上去,声
音带着颤意,那是因为兴奋:“果然,我们是同类的人。”
  从昨晚发现武昕森有个男情人,陈启羽就十分激动。
  他想抓武昕森的手,被武昕森轻描淡绘般甩开了,武昕森声音平静:“我和你显然不是。”
  “我昨夜就看到你们在一起,那个男人,长得也没多好看。昨夜正是情人节,你和他睡在一起是吧?”
  显然,陈启羽昨夜跟踪过武昕森,昨夜街面十分热闹,以致他的跟踪行径,没被当事人察觉。
  陈启羽说到“那个男人”时,满脸的嫉意。
  “我对你没兴趣,你也很清楚,你有这等闲功夫,何不用在该用的地方?”武昕森没什么耐心,而且他本身
也不亲和。
  “我就是喜欢你这款,你不用对我有兴趣,只需让我有机会……”陈启羽挨近武昕森,贴靠他身体,在他耳
边说:“你会对我有感觉,我放得开,有技巧。”
  言语神态,充满诱惑。
  他的手隔着衣物抚摸武昕森,他的声音毫无遮掩,充满念头:“怎样,我们试试?只要我能接近你,就不会
再接近你情人。”
  “你一直把他藏着,怕别人看到,刚刚还把他支开,我看他开的车不错,是个贵家公子哥吧。”陈启羽并不
知道,他触碰到了武昕森的逆鳞。
  “恐怕未能如你所愿。”武昕森扣住陈启羽的手腕,只是将对方的手从身上拿开。武昕森的声音很邪乎,有
些玩世不恭,但又很冷,像锋利的刃一般:“我会弄疼你。”
  一字一顿,分外清晰。
  陈启羽哆嗦了一下,他这人应该有点受虐倾向,他激动地凑上前去,想吻武昕森,然而下一秒,他已经蹲在
了地上。
  他拉长脖子,额上青筋暴现,从喉咙里发出断续而细微的叫声,表情因痛苦而狰狞。
  武昕森扣住陈启羽的手腕,使出力道,一旦全部释放,那是连骨头都能捏碎的力量,陈启羽痛得叫不出声音,
当即脸色煞白,冷汗如豆,他膝盖彻底跪在地上,话语支零破碎:“疼疼……放……放手。”
  然而在他身上加施痛苦的人,仿佛是位恶魔,无动于衷,毫无怜悯,眼瞳里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那如冰似
刃的眼神能让人血液凝结。
  武昕森蹲下身,注视着疼得跪地抽气的陈启羽,他手中未再加劲,但也没有收回丝毫的力量,两人一个蹲,
一个跪,绿化带正好将他们的身体遮挡。
  “你对我了解多少?你现在看着也不像喜欢我,还喜欢吗?”武昕森伸出另一只手,扣住陈启羽的脚腕,他
逐渐加施力道。
  陈启羽瞪圆眼珠,双眼凸出,露出惶恐至极的表情,他着实吓坏了,喉咙里一声也发不出来,他不停摇头,
疼得几乎要昏厥。
  即便两人在街上,怎奈陈启羽发不出求救声,而武昕森偶尔抬起头来,那表情也只是有点冷而已,路人根本
没注意到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即便顾澹,起先也没看明白,但当两人都蹲下了身,他立马觉得不对劲,连忙往前靠近。顾澹捕抓到武昕森
脸上稍纵即逝的冷戾,再看陈启羽整个人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脸上大汗淋漓,身上汗流浃背。
  顾澹大感不妙,快步赶了上去,他对武昕森又推又打,叫道:“快把人放开!”
  武昕森终于松开了钳制住陈启羽的双手,陈启羽到这时才虚弱叫出两声:“救命啊”,他连滚带爬往后退去,
像遭受到极大惊吓的小动物。
  顾澹当机立断,打了救护车电话。
  与此同时,武昕森也掏出手机,报了警。
  顾澹的手机放下,正好听到武昕森报警,他声音沉着、冷静,然而顾澹的心里怔忡不安。
  救护车来得很快,陈启羽躺在担架上,他因惊恐而大哭,失控嚎叫:“快救救我!我手断了,我脚肯定也断
了!”
  伤者被抬上救护车,救护车离去,四周仍有不少围观的路人,顾澹小声责问武昕森:“不是叫你别动粗吗。
你自己手劲有多大,你不知道吗?”
  “伤筋不伤骨,养两天伤就好了。”武昕森说这些话时,听不出什么情感来。
  即便没伤到骨头,心理阴影也足够大了。
  “先前不都是言语相劝,你为何突然……”顾澹没再往下说,他清楚原因,应该就是因为那张车牌照片,陈
启羽多半是拿自己威胁武昕森。
  警车来得也挺快,武昕森自己报警抓自己,很自觉了。
  坐在警车上,武昕森对顾澹嘱咐:“你去吃午饭。”
  “我还吃得下吗?”顾澹急得要死,哪还有心情吃什么午饭。
  目送警车离去,顾澹蹲在地上冷静了一会,随后拿手机给武昕森的徒弟打了个电话。
  “喂,光洪,你师父刚刚被警察抓走了。”
  目测得拘留,至于几天,顾澹暂时也不清楚。
  后来武昕森被拘留了三天,罚钱并支付陈启羽的医疗费。如武昕森所言,陈启羽的伤势不重,幸好不重,然
而陈启羽的心理阴暗面积非常大。
  三天后,顾澹去拘留所接武昕森,见他人完好无缺,身板英挺,精神饱满。顾澹还在打量武昕森,突然被对
方一把抱住,听到这个高大个说:“怪想你。”
  顾澹心里不好受,嘴里不饶人:“活该,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动粗!”
  作者有话要说:
  光洪:接到电话时,我心理阴影面积也不小。

第 53 章
  一名男画师高高坐在工程梯上,另有一名女画师,两名学徒脚垫椅子,他们在给一堵墙上色,墙面涂上大面
积的金色,那是背景色,而后才开始对主体部分进行细致描绘。
  顾澹站在一旁观看,他的注意力落在坐梯子的男画师身上,他叮嘱:“要小心。”
  四名员工,二女二男,都很年轻,他们穿着统一的服饰,背部有个一模一样的图案,图案下有行字“澹色墙
绘艺术工作室”。
  他们身处的地方,是一间尚未营业的会所,会所才装修好,有大面积的墙体需要绘画,这样的工作量,“澹
色”团队得花费三至四天的时间才能绘完。
  墙绘设计方案出自顾澹之手,在进行墙体绘画前,该会所的老板已经看过方案,很满意。有设计方案在,顾
澹的员工只需照着设计图画就行,这些员工都有墙绘经验,完全能胜任这份工作。
  顾澹亲临现场,走走看看,他对员工很放心,刚来没多久,就已准备离开。
  女画师爬下椅子,要去拿颜料,抬头瞅见顾澹往外走,忙喊:“顾哥,要走了吗?”
  “小徐,有什么事?”顾澹立即驻足。
  “我们今天得画到很晚,顾哥是不是该请杯奶茶。”女画师小徐额上有薄薄的汗水,会所室内有点闷。
  另一位女学徒笑容可掬:“要冰的。”
  男画师比较腼腆,笑而不语。
  顾澹拿起手机点了四杯奶茶,四份点心,他抬头笑道:“叫了,有事打我电话。”
  跟员工们挥挥手,顾澹便就离开会所。
  在停车场里,顾澹系上安全带,刚启动汽车,突然听到手机响,他按下接听,顾灵的电话:“哥,等会我妈要
是问你,我在不在你那边,你就说在。”
  “我会如实说,你没在我这儿。”顾澹拒绝。
  今日周末,谁知道顾灵瞒着家人外出,是要跑哪儿去玩。
  顾澹的墙绘工作室刚成立时,顾灵就来玩过,她跟随“澹色”团队出去画画,她不会绘画,但帮忙清理墙壁,
稀释颜料,传递东西,觉得很有趣。
  后来,顾灵还来过几次,顾澹工作室的成员都知道他有个妹妹。
  总有种突然就多出一个妹妹,当哥真累的感觉。
  电话挂断后没多久,又有一通电话进来,顾澹还以为又是顾灵,接起一听是武昕森。
  听着对方的话,顾澹应道:“后天一起去溪东村,行吧,我这边工作安排一下。”
  “溪东村什么都好,就是太远了。等房子建好后,每年过去渡个假也不错。”顾澹心里不免有些遐想,生出
期待之情。
  他和武昕森在溪东村的房子正在营建,以后他们在乡下会有一座大宅院,能种菜养花,过清闲时光,就是想
养鸡、喂猪,甚至打铁都行呀,随心所欲。
  回到墙绘工作室,顾澹进办公室里埋头工作,把手头的两个设计方案做完,后天好安心出行。
  等他忙完事,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走出工作室,看了看外头漆黑的天,觉得肚子好饿。
  晚归的人群步伐匆促,顾澹走得不慌不忙,他可能挡到某个赶路的人,突然身后遭到人大力挤推,他身子趔
趄,竟从楼梯跌落在地上。
  给摔懵了,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觉右边膝盖很疼,应该是磕伤了。
  顾澹捂住膝盖,抬起头,看见一名中年男子回头匆匆望了自己一眼,为了不承担撞人的责任,赶紧溜走。
  刚想将人叫住,人早就没影了。
  在路人的搀扶下,顾澹站起身,道了声谢,然后慢吞吞走开。
  走路姿势一瘸一拐,像个跛子,同时顾澹还饿着肚子,距离停车的地方还有十几米,然而摔伤的正好是右腿,
他也没法开车。
  干脆找个地方坐下,顾澹打电话给武昕森,不想是光洪接听,光洪说:“今天公司聚餐,我师父正在忙,顾
哥有什么事吗?”
  “没事。”听到背景声,也知道他们正在聚餐,顾澹把电话挂了。
  顾澹慢吞吞卷起裤筒,查看膝盖,右膝盖破皮流血,好在不严重,皮肉伤。
  坐在路边,看着人来人往,顾澹想了想,叫来一辆车,将自己送回家。
  司机真是个热心肠的人,把顾澹送达小区,还扶着他搭电梯,送他回到家里——武昕森的家。
  独自一人在家,只得拖着伤腿,在房间里慢慢移动,拿来医药箱,自己清理伤口,擦药。
  坐在沙发上,抱住那条擦过药水的伤腿,顾澹有点委屈,肚子还饿着呢。
  刚叫好一份外卖,武昕森回了电话,顾澹跟他说:“我走在大街上,被个急着赶路的路人,从楼梯上推下来。
你别慌,听我说完,就三四层楼梯。”
  “没摔伤腿,膝盖磕破皮,有些疼。不用去医院啦,只是皮肉伤,我现在人已经回到家了。”
  “嗯,在你家。”顾澹背靠沙发,伤腿搭在凳子上,姿势还算舒服,
  武昕森仍在问伤情,他周边很吵,通话听不大清楚,顾澹又描述了一遍,并说自己擦过药。
  “没事儿,你去忙吧。”顾澹把电话挂了。
  过了大概十五分钟,顾澹听到门外有声响,以为是外卖小哥,拖着伤腿要去开门,他还没摸到门把手,门已
经打开,武昕森开的门。
  被武昕森公主抱在怀,顾澹念叨:“不是说没事了,你回来干什么?”
  “让我看看。”
  武昕森把顾澹放在沙发上,他则蹲在地上,拉顾澹的伤腿搁在自己大腿上,低头检查伤情。
  顾澹给自己的伤口做了清理,并且擦过药水,已经不再流血,属实皮肉伤。
  缩回伤腿,顾澹催促:“你身为老板,把公司的一群员工扔在饭桌上不好吧,赶紧回去。”
  武昕森压根就没回去的打算,他脱去外衣,往沙发上一靠,让顾澹将被撞下楼梯的情景,仔细跟他说说。
  听到顾澹说好饿没啥力气,才被人轻易给撞倒,要是换平时,他不仅不会被撞倒,还能奋勇擒拿,武昕森问:
“想吃什么?我带你出去吃。”
  顾澹拍拍伤腿:“走不了。”
  “我抱你。”武昕森低沉的嗓音,配上一张正经的脸,他倒是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
  顾澹想象了一下,坚决拒绝,老脸微红。
  腿伤行动不便,顾澹要拿东西,武昕森帮拿,要去厕所,武昕森搀扶。从武昕森手中接过一条手机充电线,
顾澹叨叨:“你对我这么好,以后要是没有你,可能就不习惯了。”
  “怎么,还想换人过?”武昕森大力揽住顾澹的肩,把他圈到自己怀里。
  两人正在闲聊,顾澹的手机响了,他低头一看拨打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接起电话说:“别想让我帮你
隐瞒,赶紧回家。”
  顾灵在电话里头着急说:“我也想回家,可是有人不让我回。”
  “怎么回事?你现在在哪?”顾澹忙问。
  “我和同学在东盛电影院旁的一家店里,有两个臭流氓堵门,哥,你快来接我们吧。”顾灵请求着,听声挺
着急。
  她看来是遇上了麻烦事。
  顾澹发愁了,他腿伤呢,行动不便,不过他还是说:“把地址发过来,别出店,这就去接你们。”
  他进行通话时,武昕森已经站起身,把外套穿上,两人很有默契,也就对视了一眼。
  “我妹照片,这张,你拿我手机过去。”顾澹把自己的手机交给武昕森,他手机里有顾灵照片,还有联系方
式。
  武昕森接过手机,说道:“你在家等我,别着急。”
  顾澹点点头。
  武昕森来到东盛电影院,在附近找到顾灵说的那家饮品店,街道上人来人往,饮品店外没看到什么可疑人员,
店内瞅见两名女生。
  武昕森拨打顾灵手机,店内一位女生接了电话,忙往店外张望。
  “哥,你在哪?你到了吗?”
  “我是你哥朋友,就站在店外,看到了吗?”
  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绝然不是她哥,顾灵往店外扫视,当即就看到一位近一米九个头的风衣男,他站在街
上,手执手机,衣摆飘动,自带气场,宛若大佬。
  顾灵都快哭了,觉得被亲哥抛弃:“我哥呢?”
  让这么个陌生大佬接她,她也害怕呀。
  “你哥现在不便外出,叫我来接你们。”说话间,武昕森已经来到饮品店的店门前,他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店员齐刷刷看向这位进店的高大客人,没有店员问他要买什么饮料,他看着就不像是来买饮料喝的人。
  顾灵和她的女同学站一块,女同学还躲在她身后,武昕森低头问顾灵:“堵你们的人在哪?”
  “就在那里,那两个人。”
  顾灵手指向对街的一家游戏厅,果然有两个男生在那里探头探脑,见顾灵指向他们,且喊来“家长”,立即
灰溜溜躲开。
  武昕森见那两个男生应该还未成年,且跑掉了,便对顾灵和她朋友说:“走吧,我送你们回家。”
  女同学紧张地抓住顾灵手臂,小声问:“灵哥,他是谁?”
  “别怕,我哥的朋友。”顾灵回头安慰。
  在武昕森的带领下,两个女生跟在他后面走出了饮品店,就像只大老鹰,带着两只小雏鹰。
  没多久,三人坐一车,武昕森开车,两个女孩在后头打量他,窃窃私语。明明能听到她们的对话,但武昕森
面无表情,只专注开车。
  先把顾灵的同学送回家,接着是送顾灵回家。
  当车上只剩自己和哥哥的男友时,顾灵有些紧张,她问开车的大汉:“我哥为什么没空接我?”
  武昕森回得很简略:“他摔伤了膝盖。”
  顾灵一阵沉默,过了大概两分钟,顾灵又问:“怎么称呼你?”
  “姓武。”武昕森的话还是很省略。
  顾灵想这是该叫:“武叔叔”呢,还是该叫他:“武哥。”
  “你是健身房的老板吗?”顾灵想他显然不是黑涩会老大,这人肯帮哥哥来接她们,人品很好了。
  “不是。”武叔叔的话还是那么少。
  顾灵想他这人好难亲近,也不知道他和哥哥是这么相识的。
  两人没再交谈,汽车继续前进,没过多久,顾灵看见自己的家已经到了,忙让武昕森停车。
  她爬下车,很有礼貌地道声谢:“谢谢武叔叔。”
  武叔叔颔首,调转车头,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董姨在院子里看见女儿坐一辆陌生人的车回家,忙出声:“小灵,你坐谁的车回来?”
  “我哥的朋友啦,哥哥叫他送我回家。”顾灵跑进院子,边跑边说。
  顾总听到外头妻女的对话,立即从屋子里走出来,他道:“怎么不请人进来坐坐。”
  往院墙外望去,只看到一辆汽车远远驶出,没瞧见车内人。
  顾澹从没带过朋友上顾总家,就是女朋友也没带来过,顾总看来挺想了解儿子的交友情况。
  武昕森完成任务,回到家跟顾澹汇报,顾澹听完后询问:“没说那两个骚扰她们的男生是谁吗?”
  “你自己问下。”武昕森把顾澹的手机还给他,顾灵和哥哥熟悉,应该会说原因。
  接过手机,顾澹仍在问:“她叫你武叔叔?”
  “怎么?”武昕森没觉得有什么问题,顾灵也就十五六岁。
  顾澹道:“我俩差辈分啊。”
  武叔叔笑着亲了下顾哥。
  两天后,顾澹膝盖上的伤好了,不至于要武昕森抱着他,登上溪东村村郊的小土丘。土丘上正在营建一栋房
子,已经打好地基,工人们在上头搭支架,绑钢筋,准备浇筑水泥。
  房子的规划已经初现样貌,两层楼房,屋前有水池,屋后有菜园,四周围起院墙,院子十分宽敞。
  顾澹低头看装潢效果图,图上处处都是细节,能看到院树和吊椅的位置,能看到书房书架,工作间储物柜的
造型,甚至菜园木栏的样式,这些一一在图上呈现,在他们脑中成形。

第 54 章
  黄昏,武昕森载着顾澹从桃花溪经过,见溪畔点缀着数顶彩色小帐篷,那是游客露营的帐篷,帐篷不远处,
还停靠着一辆旅游大巴。
  近日桃溪乡正在举办桃花文化旅游节,游客不少。
  武昕森和顾澹来到桃溪乡已经有两天,他们白日去溪东村,看自家正在搭建的房子,夜晚则回民宿过夜,两
地相距不远,挺方便。
  “以前看到桃花溪,没觉得有多美,光想着捞溪里的鱼吃。”顾澹望向窗外的溪畔景致,很有感慨。
  在成朝的时候,感觉光是活着就耗尽力气,哪还有闲功夫赏花,得衣食足,人们才会去留心身边事物的美好。
  “我听阿犊说,我去合城后,你常和村民到村郊捕鱼。”武昕森很难不想到以前的事,他和顾澹此时正身处
桃溪乡。
  顾澹喃喃:“不捞鱼吃要挨饿,那时的米价好贵。”
  现在回想在成朝的生活,早已如隔世,然而那个本该隔世的男人,此刻就坐在身旁,正在开着车,感觉也蛮
奇妙。
  武昕森眼眸一暗,握住方向盘的手握紧又松开,时隔多年,他仍在意。他前往合城打仗的那些日子,顾澹独
自一人无疑过得很苦。
  “也忘记了有多难,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你打铁,我割猪菜喂猪的情景。”顾澹瞅眼身边人,他短发利落,
下巴光滑,挺括的衬衣,笔直的西裤,哪还有当初打铁匠的样子。
  然而无论是武铁匠,还是武老板;是武百寿,还是武昕森,始终是那样一个熟悉而亲近的人。
  武昕森眼眸中有深意,他看了顾澹一眼:“等以后在这里长居,筑间猪舍,养两头猪,搭个瓜棚,种花养鱼。
得闲院中摘花,山野垂钓。”
  顾澹身子向后倾靠,眼睑低垂,嘴角有淡淡笑意:“你喂猪,我摘花。”
  他的头被只大手轻而慢地抚摸,堪称宠溺。
  不知不觉间,汽车驶上公路旁的一条小路,一间民宿出现在眼前。武昕森把车停在民宿门外,那儿停满一排
车。
  旅游季节,桃溪乡这间不起眼的民宿客满,武昕森和顾澹甚至没能订到有双人床的房间,他们入住的客房,
放置着两张单人床。
  下车后,两人先去附近的饭馆吃饭,随后才返回民宿。
  在这间民宿住了两天,明日就会退房离去,即便他们溪东村的房子还没建好,但他们在越城都有自己的事业,
不能久留。
  夜里,武昕森和顾澹一起整理行囊,东西不多,收拾一下就行。收好行囊后,时候还早,两人各卧各床,开
着电视闲谈。
  隔床而卧,侧身看向对方,倒是有当年住在孙钱村的感觉,那时他们的寝室里也摆着两张床,也是一人睡一
张。
  明明是一张床的关系,但又要分开睡,那时,谁也不肯先开口说喜欢。
  也许是此地此景,使得顾澹追忆起往事。
  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小,顾澹陈述的声音也不大:“你走后,我看到你留的信,还有三块金饼,我真的以为你
不会再回来了。要说难过,你走的那一天,最难过。”
  顾澹把脸往枕头埋,追忆起往日的事,他不想被对方看到自己委屈的样子。
  他趴在床,脸埋进枕头,没听到武昕森下床的声音,直到被人从背后抱住,被一具宽实而温暖的身体罩住。
  武昕森的头埋在顾澹的脖子与肩膀之间,手臂紧紧勒住对方腰身,顾澹本以为他只是沉默,却听见他在低低
陈述:“被敌兵打下马时,我想着要活下来;村落和庄稼被战火烧毁,路上很难找到食物,我也仍想着要回
去。”
  然而当他回到孙钱村找顾澹时,才发现顾澹已经离开,穿越回去现代了。
  对武昕森而言,他一直希望顾澹能回去现代,他为他高兴。
  即便失去顾澹,他过着孤零零像鳏夫般的日子,滋味确实不大好受。
  武昕森明显犯规,他很少直抒胸臆,顾澹毫无防备,闻语泪落,转过身,用力把人揽抱。
  听到对方深切唤着“顾澹”,伸手要帮他擦泪,顾澹带哭腔道:“不许再说话”,同时揪人衣服,把人吻住。
  单人床的宽度,容纳他们两人实在很勉强,然而条件有限,也只能因地制宜。
  床是后半夜才折腿的,塌前有咯吱的声响,这是床生不能承受之重。
  好在客房的地上铺了地毯,床塌的声响不大,没把睡在隔壁房间的住客给吓醒。
  第二天退房,前台小哥看着眼前的两位男子,表情有点复杂,他默默地收下了一笔单人床的赔款,做到沉默
是金。
  武昕森泰然自若(脸皮贼厚)地跟前台小哥结算费用,顾澹老脸没处搁,先行溜到车上。
  返回越城的路上,武昕森开车,顾澹仍旧副驾,六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们在路上会换着开,避免疲劳驾驶。
  随着汽车离民宿越来越远,顾澹的尴尬感消逝,尤其当他们行驶在沿溪小道时,见到晨曦下,桃花溪清水潺
潺,夹岸桃花飘落,真觉得宛若仙境。
  游人沿着溪畔游玩,三五成群,桃花溪不只有桃花,两岸还有数座古村落,这里已经成为了旅游地。
  武昕森开着汽车驶出桃溪乡,朝越城的方向行驶,两人每抵达一处休息区,就换人驾驶,不厌其烦,为了旅
途安全。
  生活在成朝时,战乱带来的苦难,使得人往往朝不保夕,但在现代,一般人除非作死,否则意外发生的概率
实在很低。
  车进入越城地界,驾驶车辆的是顾澹,武昕森躺在后座。顾澹没怎么留意武昕森,还以为是睡着了,实则对
方时不时睁眼,都在看他。
  这一趟旅程,令武昕森想起他们在现代初相遇,结伴前往耳湖时,也是一辆车,两个人。
  心里那么充实,因为顾澹在他车上,在他身旁。
  车开进越城市区,顾澹等着一个红绿灯,已经是午后,前面的车队很长,估计得再等两个红绿灯才能通过,
等待中他用手指敲了敲方向盘。
  武昕森在后座问:“累吗?”
  “不累,就快到家了。”顾澹绽出笑容,他还以为武昕森睡着了,没人说话,挺无聊。顾澹伸伸腰肢,继续
道: “回家后洗个澡,到外头吃顿饭,然后……”
  他想说得是散个步,武昕森接得很快:“找张大床,补眠。”
  顾澹想起昨夜事,回头横了他一眼。
  不过终于回到舒适的家,有张结实,宽敞的大床,感觉还是很美好的。
  两人从桃溪乡返回越城,又开始过城里人的生活,溪东村的房子仍在营建,武昕森和顾澹即便不能去监工,
也能从建筑队发来的视频里,看到营建的进度。
  按眼下的进度,三四个月后房子就能建好,然后就是装修的事了,装修更不必费心,会用武昕森公司的装修
队。
  顾澹出游两天,手头积累了不少事,又新接了几个单子,顿时忙碌起来,他白日天天在外头,夜晚也没空去
武昕森家,而是回自己家睡觉。
  他没去找武昕森,武昕森就来找他。
  看到他白日奔波,晚上回来还在书房里工作,武昕森是真心疼。
  给顾澹冲杯热饮,递到桌上,武昕森站在一旁看他设计墙绘,看了很久。顾澹停下来喝水,武昕森才问:
“不是说要招墙绘设计师,招到了吗?”
  顾澹放下杯子,转过身说:“星期一能来上班。”
  “既然如此,把电脑关掉,你看看几点了。”武昕森不只是说,还当即行动,伸手去触碰键盘。
  “等我先保存啊,你别胡来。”
  顾澹刚想挡,然而武昕森已经快速把他设计图存档,并且把电脑关闭,顾澹是服气的,抬头瞪眼。
  “睡觉。”武昕森将人一把抱起,他力气大,顾澹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他一手托住屁股,一手搂住腰。
  顾澹脸贴武昕森的肩,手搂脖子,像只大章鱼般趴在他身上。
  第二日早上,顾澹醒来,见晨曦洒在床边,武昕森人不在枕边,他在庭院里散步。
  庭院中的花草长得很茂盛,这些花草还是多日前,由他和武昕森亲手栽下。
  往时不觉得这庭院有多舒适,直到见到武昕森闲庭信步的身影,顾澹意识到令他感到舒适,美好的不是庭院,
而是这个人的存在。
  午时,在家吃了顿饭,顾澹有事得去趟工作室,于是武昕森送他,两人一起出门。
  车还没抵达工作室,顾澹的手机响起,还以为是工作室的员工找他,拿起一听,原来是顾灵。
  顾灵第一句话就是:“哥,你能过来接我们吗?还是上次电影院外那家饮品店。”
  “那两个男生还骚扰你们吗?”顾澹先前和顾灵询问过那俩男生来历,知道他们经常出没在饮品店对街的游
戏厅里。
  这两人是惯犯,喜欢骚扰路过的小女生。
  “他们不敢,我今天叫来我们击剑俱乐部的所有女生,陪我过去那家店喝饮料。我们都穿着击剑金属衣,带
着剑,那两个臭流氓看到我都快吓死了。”顾灵笑声愉悦。
  她是学击剑的,周末经常在击剑俱乐部练习。
  顾澹笑语:“行,我过去。你们总共几个人?”
  似乎有点明白了,这个妹妹为什么被同学称为“灵哥”。
  “五个,有三个先走了,现在就剩我和叶姐姐。”顾灵回答。
  顾澹和顾灵还在交谈时,开车的武昕森已经拐了个弯,走的正是去接顾灵的路线。
  他们来到饮品店附近的路口,接到顾灵和一位大姑娘(叶姐姐),她们两人穿着击剑金属衣,手执头盔,携
带长剑,真是英姿飒爽。
  顾灵看到哥哥和他男友一起过来,十分高兴,跑到车窗前说道:“走在路上回头率百分百,好在有人来接我
们。”
  确实,路人一直在朝她们张望,因为她们的装束。
  “都上车吧。”顾澹将顾灵和她的朋友唤上车。
  两个女孩上车,武昕森将车开走。
  车开至击剑俱乐部的大门口,将顾灵朋友放下,然后继续前进,来到顾灵家。顾灵下车,问顾澹:“哥,你
们要进来坐吗?”
  顾澹跟着下车,但他说:“你进去吧,我们一会还有事。”
  顾灵看了看车内哥哥的男友,他还是一样静默,也不大搭理人,她小声说:“武叔叔再见。”
  武昕森点了下头。
  听到这句武叔叔,顾澹纠正:“叫武哥。”
  顾灵站在院门口,挥挥手,笑道:“哥,武哥再见。”
  她也不是有意要把老哥的男友叫老,就是觉得叫他武哥可能显得不尊重,毕竟武哥真得很有大佬的风范。
  “武叔叔,换个位置。”顾澹手扣车窗,将武昕森叫下车。
  一会顾澹要去工作室,这辆车是他的,让武昕森载他,怕员工会做多想。
  武昕森下车,站在车门外,顾澹要进驾驶室,得挨着他身体,就在两人贴身时,顾澹勾住武昕森的手臂,武
昕森搭着顾澹的肩,武昕森贴近耳边,嗓音低哑:“别瞎叫。”
  顾澹脸蛋微扬,露出调皮的笑容。
  他们挨靠在一起的暧昧姿势,可能不足三十秒,怎奈他们没留意到二楼的窗户前,就站着顾总。
  顾澹坐上驾驶座,武昕森绕到车一边,准备去坐副驾驶座,他无意间抬头,正好发现二楼窗前的顾总。
  仰首直视这位不怒而威的中年人,武昕森没有受到丁点威胁,他淡然地收回视线,潇洒钻进车中。
  汽车启动,驶出一段路,武昕森才说:“你父亲刚刚就站在二楼窗前。”
  “哦,这么说我爸看到你了。”顾澹反应很平静。
  武昕森应道:“看到了。”
  何止看到了,还对视了。

第 55 章
  茶几上的小绿植开了朵花,花叶上缀着水珠,顾澹摸着绿叶,和武昕森聊电话,声音不大:“等下我得去找
我爸,让我过去呢。他们在一家马术俱乐部里,有点远,我下午未必能回来。”
  “我爸还让我务必把女朋友带上,也不能无中生友呀。”顾澹似乎听到对方说了什么,低笑,“想得美,没
让你去。”
  “嗯,没事,到了再联系,我先回家换身衣服。”顾澹笑着结束通话,被老爹喊去见面,他心里一点也不慌。
  顾澹起身,往隔壁办公室走去,他推开办公室的门,对正在工作的设计师吩咐:“我下午不在,小徐他们要
是回来,有事让他们打我电话。”
  小徐也是顾澹的员工,是位女画师,正带领墙绘团队在客户家里作画。
  设计师话不多,应声:“好。”
  顾澹离开工作室,回了趟武昕森的家,他换身轻便的衣服,开车前往顾总所在的那家马术俱乐部。
  他都没留意,他的大部分衣物,都放在武昕森家里,其实不只衣物,大部分生活用品也是。
  汽车开出越城,来到城市周边的乡村,一座马术俱乐部就坐落在那里,俱乐部的场地很大,四周有林有水。
  顾澹走进马场,见顾灵骑在马上,一位马术教练正在耐心指导她,董姨站一旁观看。不远处,顾总刚换好马
术服,马场的员工牵来一匹高头大马。
  “哥!”顾灵很快就看到顾澹,用力挥手。
  顾澹朝她和董姨点了下头,随后往顾总身边走去,更衣室就在顾总身后。顾总看向儿子,见他一个人来,没
说什么。
  顾澹进更衣室里更衣,没多久,换了身马术服走出来,顾总人已经在跑道上,他骑着骏马,手执马鞭,正在
打量儿子。
  想他儿子个高腿长,风度翩翩,要是有心处个女朋友,又岂会没有女友。
  顾澹骑的马儿是一匹温顺母马,再则有教练指导,没多久,他已经骑马进入跑道,绕着环形跑道溜达。
  父子俩同在跑道上,但他们之间有一段长长的距离,顾总时不时回头看儿子,而儿子丝毫没有让马儿加快速
度,跟上父亲的意思。
  顾澹在跑道上骑了一圈,顾总骑了两圈,父子终于挨近,顾总说:“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去学骑马?”
  “记得,读初一的时候。”顾澹其实也是刚刚才忆起,他初一时,曾跟顾总到马术俱乐部里学骑马。好像也
就学了四五节课,后来父母办离婚,他跟了母亲,就没再去过。
  “走,咱们父子去林地逛逛。”顾总骑马离开跑道,在前头引路,回身招呼顾澹。
  顾澹骑马跟上,仍旧骑得很慢,一位教练陪伴在他身旁。
  来到一片林地,顾总下马,顾澹跟着下马,并让教练不用再跟随,表示他们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儿子这么自觉,顾总反倒有些不自在,见教练走远,顾总才问:“你女朋友呢?”
  “没来。”顾澹摸着马头,心想这匹马真温顺,眼神特别温和,不像武昕森那匹战马,他都不大敢挨近。
  “为什么没过来?”顾总身穿扣得严实的黑色骑士服,深色手套,长筒马靴,手中还执条马鞭,他发出灵魂
质问。
  顾澹目光落在顾总手中的马鞭上,快速计算和顾总的距离,还有马鞭的长度,目测会被打到,果断选择沉默。
  大概过了一分钟,顾总不耐烦地摘下一只手套,说道:“其实没有女朋友是吧?”
  “没有。”这次,顾澹倒是回得挺快。
  顾总不再询问,转过身去,动作敏捷地跨上马背,他居高临下注视儿子,眼神特别严厉。
  在顾总这般严厉的注视下,顾澹神态自若,他爬上马鞍,握住马缰,并不动声色地撤离顾总身边,待在马鞭
能触到的距离外。
  顾总原地不动,盯住儿子,厉声:“你自己知道,自行改正,日后再不许与那类人来往。”
  林风沙沙,顾总的话语落下,顾澹仰起脸,声音不高不低,特别稳:“爸,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你别
管。”
  顾总又惊又怒,大骂:“我不管,你妈管?”
  紧随着骂声,“啪!”一声响起,顾总的马鞭抽空了,距离太远,没打着儿子。
  “教练!”
  顾澹及时喊教练,教练就待在不远处,闻声要过来。
  顾总的马鞭还没再次举高,已经放下,顾总仍怒不可遏,压低声:“赶紧给我分了!你什么毛病?”
  此时教练已经走到跟前,顾总不再说话,脸色阴沉,如黑云压城般,顾澹一脸倔强与不忿,父子俩都骑在马
上,大眼瞪小眼。
  不就离开一小会,完全不清楚状况的教练一脸懵。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休息区,顾总下马,顾澹也下马,顾总进休息区,顾澹往外走,去看顾灵骑马。
  顾灵慢悠悠骑着马儿,来到顾澹跟前,她看来玩得挺开心:“哥,这里有个大湖,可以钓鱼,我们晚上再回
去。”
  “再说。”顾澹摸出手机,他的手机在响,没接也知道是武昕森。
  把电话接通,果然听到武昕森的声音,顾澹走到树荫下接听,他说:“刚刚,差点挨着顾总的马鞭,没事,
等会儿我就回去了。”
  “不用不用,你不许过来,我能应对。董姨和小灵都在,我现在没跟他独处。”顾澹机智着呢,让武昕森别
担心。
  “小澹,小灵!”董姨在休息区外头招手,喊着。
  此时烈日当空,得找个地方避避太阳,再说也到午饭时间了。
  午时,一家子在俱乐部里边的餐厅吃饭,餐厅人不多,食物还行。
  餐桌上氛围十分紧张,堪称剑拔弩张,顾总不搭理顾澹,顾澹也不搭理顾总,各吃各的。
  吃完这顿饭,顾澹立即起身跟董姨告别,顾灵送他出餐厅,顾总黑着脸,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顾灵小声问:“哥,你和爸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走了。”顾澹挥了下手,快步离开。
  顾灵看着哥哥离去的身影,再回头看看餐厅里正被母亲询问的父亲,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并没有泄密呀,难
道是哥哥自己坦白的?
  顾澹驾车回家的路上,接到顾灵通风报信的电话:“哥,我跟你说,爸刚刚给阿姨打电话,两人还吵了起来。
你自求多福吧。”
  顾灵口中的“阿姨”,就是顾澹的母亲。
  “他干什么给我妈打电话,我搞基又不是我妈的责任!”顾澹顿时头疼不已,除去头疼,还有恼火。
  他并不是不打算让顾母知道,只是不该以这种方式。
  “哥,你别生气,我支持你。”顾灵在电话里表示精神上支持。
  她的电话很快被顾澹挂掉了,因为有另一通电话进来,顾母的。
  顾澹回到武昕森家时,整个人颓得不行,鞋子也没脱,直接趴在床上,武昕森电话里问他到家了吗?他有气
无力说到了。
  “怎么了?”武昕森听出不对劲。
  “我捅娄子了,武昕森,我妈也知道了。”顾澹给自己翻个面,继续躺尸,他颓然道:“我爸给我妈打电话,
怪我妈没把我管教好,两人又开始翻旧账,吵了许久。”
  “我妈打电话来跟我哭诉,然后她还说想见见你。”顾澹用手揉了揉额头,头是真得疼。
  顾母年轻的时候比较情绪化,中年后虽说脾气改掉许多,但刚知道儿子搞基的她,还是把儿子狠狠削了一顿。
  “嗯,你妈没说让你跟我分手?”武昕森很会抓重点。
  “没。”顾澹眉眼虽惆怅,嘴角不由得绽出一缕微弱的笑,“我跟她说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很……相
爱。”
  耳边听到武昕森低低的笑声,还有一句深挚的情话:“顾澹,我也爱你。”
  “噫!我又没说我爱你。”顾澹否认,什么叫“也”。
  “不是说了。”武昕森此时的笑声特别悦耳。
  气得顾澹把电话给挂了,然后他捏着手机,回想武昕森的情话,又不禁傻傻发笑。
  过了一会,顾澹从床上爬起身,把衣服一脱,进浴室洗澡,原本还颓废的情绪,因武昕森一通电话,莫名地
扫去大半。
  顾澹澡还没洗好,武昕森人已经回来,隔着浴室门喊他,顾澹被叫得不耐烦,回道:“洗澡啦,我没事
啊!”
  听到他底气很足,声音正常,武昕森这才放心,就是怕他在父母那儿受委屈,回来难过。
  顾母见武昕森的要求,就提了一回,后续没再提,估计她也拿不准,是否真能接受儿子的男友。
  至于顾总那边,顾总态度强硬,让顾澹归回正途,否则断绝父子关系,顾澹又一向不受他管制,父子俩隔空
怒怼。
  就在父子闹翻的第二天,顾澹回大别墅里收拾东西,他右手提着一只箱子,左手拿着一只猫窝离开——顾澹
平日常在武昕森家睡,所以猫在他那边。
  顾澹干脆搬到武昕森家住,两人同居。
  在顾澹搬到武昕森家住前,他家就已经随处可见顾澹的物品,同居是早晚的事。
  再没有家庭聚会喊顾澹去参加,不过他和顾灵仍旧有联系,除去没有大别墅,壕车,顾澹的日子照过,没受
到多少影响。
  一个清闲的午后,顾澹在沙发上叠他和武昕森的衣物,黄花鱼在阳台上和光影玩戏,突然听到一阵门铃声,
顾澹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光洪,他看到来开门的是顾澹,一点也不惊讶,还带着一脸笑意:“顾哥,我师父呢?”
  “他在楼下的健身房,去了有一个钟,差不多该回来了。”顾澹打开冰箱,拿出两瓶饮料,他把一瓶饮料递
给光洪。
  他发现光洪在打量沙发上的衣物,那些衣物有他的衬衣,武昕森的裤子,还有他们的内裤、袜子。
  “自打招来位助理,师父去公司都没有以前勤快了,顾哥,你可得说说他。”光洪的目光从衣物上挪开,他
早已见怪不见,知道师父和顾哥同居,否则他以前到师父家,可从不按门铃。
  顾澹把衣物抱进寝室,随即又出来,他在光洪身边的椅子坐下,说道:“不挺好的,他以前一天到晚都在工
作,多累啊。”
  光洪无奈地摇摇头,知道他们感情好,可也别撒狗粮啊。
  “找你师父有什么事吗?”顾澹猜测光洪应该是在公司找不到人,才找到家里来。
  “就是想跟师父借支装修队,借几天,回家把我那新房子好好装修一下。”光洪老家在建房子,现在已经建
好,就差内部装修了。
  “婚房?”顾澹这是合理猜想,他知道光洪是桃溪乡人,那里乡下,人们结婚早。
  光洪抓抓脑袋,还有些不好意思呢,他和公司的客服主管吴萍萍在恋爱,已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两人正聊间,武昕森回来了,见徒弟在他家里,往沙发一坐,便问他有什么事。
  光洪把他要借支装修队(其实就是光洪自己带领的那支),回老家装修新房的事说了,武昕森想都没想,当
即爽快地答应了。
  “谢谢师父!”光洪特别激动,毕竟公司里的装修队一向都很忙,师父还肯将装修队借给他用,帮他装修乡
下的房子。
  “别光谢,到时记得请喝喜酒。”武昕森显然也猜到是婚房,他知道光洪与公司里的吴萍萍相恋。
  “一定一定!到时师父和顾哥可一定要来!”光洪喜不自胜,他站起身来,急着要走。
  武昕森和顾澹将光洪送出门,看着他乐呵呵离去,还因为太过高兴,手舞足蹈。
  目送光洪走远,顾澹说:“真有几分像阿犊,就是阿犊没他这么大。”
  光洪的年龄要比阿犊大上五六岁,顾澹和武昕森穿越到现代时,阿犊还没成亲。
  武昕森没说什么,揽住顾澹的肩,他也一直觉得这个现代的徒弟,很可能就是阿犊的后代。
  两人关门进屋,顾澹到寝室里继续叠衣物,武昕森跟了进去,就是看着他忙活。顾澹把衣柜拉开,将两人的
衣物放进去,该挂的挂,该放收纳盒的放收纳盒。
  他瞅见武昕森跟到身后,嫌弃:“还不去洗澡,身上一股汗味。”
  武昕森不仅不离开,还张臂把顾澹给抱住,顾澹想将人推开,然而就像被只大熊给抱住,压根推不开。
  握住顾澹的手,武昕森感叹:“顾澹,有你真好。”
  自打两人同居,感觉以往只是整洁的房子,现在变得无比舒适,桌上雅致的插花,阳台上悦耳的风铃,储物
柜上别致的各款饰物,无一不是顾澹来后才出现。
  “少废话。”顾澹把武昕森搂住自己腰身的双臂掰开,命令他:“赶紧洗澡,晚饭你做。”
  于是武老板去洗了个澡,然后系上条围裙,在厨房里忙碌,顾澹在阳台上浇花,逗了会猫。
  天边夕阳夕照,晚霞似火,两人平常又幸福的一天过去了。

第 56 章
  桃花的花季已经过去,桃花溪两岸仍有游客出没,顾澹乘坐的汽车,正沿着溪边小道行进,他见到数名游客
站在石桥上,对溪中的一群野鸭拍照。
  石桥西面是一座古村落,黑色屋瓦,白色墙体,规整成片,顾澹入住的民宿就在那里。
  游人与石桥在顾澹眼中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汽车驱离桃花溪岸,前往溪东村,并最终停在溪东村的东
郊。
  顾澹下车,爬上土坡,见到一座建造中的二层别墅,它即将盖好。此时工人们正在屋顶上忙碌,有三分之二
的屋顶完成浇筑,到明天,房子就能封顶。
  顾澹站在院门外,高举手机给房子录像,他将录好的一段短视频发给武昕森,还讲了段语音:“我问过师傅,
说房子明天就能封顶。现在大致模样出来了,一会我拍下院落给你看看。”
  进入院子,顾澹环着院落拍摄,四方的水池已经挖出,池中蓄水,是前些日的雨水,防腐木板和鹅卵石小径
尚未铺设,不过已经能想象日后完工的模样。
  “书房在这里,这儿会有个落地窗,采光很好,坐在书房就能看到落地窗外的水池。养几条鲤鱼,种上莲花,
水池旁再植株石榴树或者芭蕉树,会很清幽。”
  站在水池与屋墙之间,顾澹对着手机语音。
  他不禁遐想,等这栋乡下的别墅建好,他可能就不喜欢待城里了,时不时要往溪东村跑。
  周一早上,武昕森公司有例会,本以为要等晚些时候他才有空回复,谁知回得很快:“每年夏日去住个十天
半个月,挺不错。”
  “就住十天半个月吗?我想在城里住半年,在溪东村住半年,长住才能把后院的菜园子利用起来。”顾澹对
着手机说话,人已经走到后院。
  后院的院墙上有一扇院门,推开院门,屋后是竹林,还有一条小径。
  “顾澹,你往前走,一直走。”武昕森注视手机屏幕里的竹林,让顾澹沿着小径一直前进。
  他想看,顾澹就拍给他看,大概走出二十多步,武昕森道:“大概就在这个位置。”
  “嗯?”顾澹没看到附近有什么不同,都是竹子,绿意满目。
  “养猪。”武昕森说得很正经。
  顾澹笑得不行:“可别,屋前高大上,屋后又是菜园子,又是猪舍,再说这片林子有主。”
  竹林的小径明显有人工的痕迹,这片竹林,应该归村里所有,不是野林子。
  “我们的。”武昕森就三个字。
  顾澹愣住,惊问:“你买下了?”
  武昕森平静道:“158 亩林地,使用年限 60 年。”
  溪东村的位置偏僻,林地的转让价格低,武老板也算是捡了个便宜。
  顾澹服了,武老板真壕气。
  竹林萧萧,风拂发衫,走在林中小径,穿过光影之间,顾澹有种时空斗转之感。
  伸手抚摸笔挺的竹节,追忆起当年,挑着簸箕到竹林中挖笋的情景,觉得真不可思议。
  “顾澹。”
  他们的视频通话还没关闭,听到武昕森唤声,顾澹抬起头,耳边的发丝被竹风吹动,轻轻应道:“嗯?”
  “你几时回来?”武昕森想他,隔着屏幕能看到人,却是摸不着。
  顾澹收拢被吹乱的发丝,回话:“明日房子封顶,后天开始贴墙砖,然后铺院子,然后……”
  武昕森帮他做决定:“明天回来。”
  视频中的武昕森西装领带,坐在办公室里,时而还能听到员工叩门进来,与他交谈两句,即便如此,视频也
没中断。
  顾澹往回走,已经走到院墙前,他靠在院墙的圆形门框上,以协商的语气:“昕森,我有个想法。”
  “我来过两趟桃溪乡,住的民宿都很差,这边的游客不少,我想自己开家民宿。”上次和武昕森来桃溪乡,
顾澹就已萌生过这样的念头。
  “就开在桃花溪畔,溪畔有不少老式民居,租下一栋,改造一番。”顾澹稍作停顿,话语里带着几分调皮意
味:“我开民宿有优势,我有免费的装修队。”
  还有免费的墙绘团队呢。
  武昕森静静听,直到顾澹说完,他才发言:“两地奔波,你会很忙。”
  他只担心顾澹会累坏。
  顾澹回道:“我会请人管理民宿。”
  “你想开什么都行,先回来再说。”武昕森简直宠溺。
  顾澹可能笑得太愉悦,以致有工人走过来探看,他低语:“再聊,我明天下午的飞机,已经订好了。”
  他来桃溪乡两日,自从和武昕森在一起后,竟是连两日的分离,都觉得漫长。
  第二日的上午,顾澹再次来到工地,工地里到处是机械声,工人们在屋顶上不停地劳作,到午时,房子顺顺
利利完成封顶。
  午后,顾澹乘坐出租车,从桃花溪经过,司机开得很快,溪畔的景致一帧帧如快进的电影画面,看着这样的
画面,他不禁有些昏沉沉,倦意阵阵袭来。
  桃溪乡没有机场、也没有动车,顾澹得从桃溪乡坐四十多分钟的车前往湛市,再从湛市搭两个多小时的飞机,
返回越城。
  夜里,顾澹抵达越城,武晰森接人,在灯火阑珊之下,人群之中,武昕森一眼就把顾澹识出。
  顾澹坐在后座,人很倦,歪着身子,武晰森开车,知道他倦乏,说道:“你睡会。”
  “我住的那家民宿,墙板隔音差,夜里一直听到过道的脚步声。”顾澹在桃溪乡待了两夜三天,可想而知,
他有两夜没睡好觉。
  武昕森问:“怎么没换一家?”
  顾澹头挨着车窗,声音慵懒:“你上次把人家客房的床睡塌,哪还好意思去。”
  毕竟溪东村附近的民宿,就那么两三家,实在没得选。
  合上眼睛,想养会儿神,顾澹听到武昕森温语:“你睡吧。”
  顾澹睁眼就见武昕森侧过身看他,训道:“不要一直回头,注意开车。”
  虽说他们还堵在出机场的道路上,前后都是车,只能慢悠悠地行进。
  回到家里,顾澹洗洗入睡,他睡下时,还不到十点,武昕森坐在床边看他,伸手摸了摸他的睡脸。
  这两日,顾澹没在身边,武昕森夜里回家,躺在沙发上撸着猫,总觉得房子空荡荡,怪不习惯。
  顾澹三天没去工作室,第四天过去,发现也没有什么大事需要处理,都是一些小事情,用电话就能解决。
  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个上午,无所事事,午后,顾澹开车前往一家新开的幼儿园,他的员工正在那里给墙壁作
画。
  鲜艳的颜色,可爱的人物和动物,充满童趣与爱心。设计师虽然话不多,内心看来是个很有童心的人。
  “顾哥,好久不见,你到哪儿旅游去啦?”女画师小徐远远就看见顾老板,热情打招呼。
  她身边有两位学徒,其中一位是生面孔,新招来的。
  顾澹道:“去了趟乡下。”
  “前天小灵过来和我们一起画画,还问她哥去哪了。你看那只小乌龟,就是她画的。”
  小徐说的小乌龟就在墙角不起眼的地方,画得还行,有点呆萌。
  顾澹颇感意外,自打他跟顾总闹翻,不再去参加家庭聚餐,顾灵就很少来找他,相互间自然而然也就疏远了。
  从去马术俱乐部那天算起,到现在已经有两个多月,父子俩谁也不肯低头,从不联系。
  顾澹在幼儿园里待了一会,和员工闲聊几句,便就开车回家。回家路上,他发现油表低,在路边找了家加油
站加油。
  他现在开的车,是辆很普通的汽车,普通汽车加普通汽油,他排队等待加油,无意间发现似乎有一辆豪车在
跟踪他。
  看着眼熟啊,因为跟了一路,他停车加油,这辆车就停在加油站外。
  陈启羽自打被武昕森弄伤后,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虽说后来找了个律师以房子装潢问题把昕森装饰给告了,
后因证据不足而作罢。
  那也是好久前的事情了,恩怨早已消散,不会是陈启羽。
  顾澹加好油,将车开走,果然那辆豪车继续尾随,确实是被跟踪了。
  大白天,大马路上,顾澹压根不怕,他将车停在一家咖啡厅前,干脆进去喝咖啡。点了杯咖啡,掏出手机,
给武昕森打电话:“昕森,我怎么觉得我爸想绑架我。”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个可能。
  然后武昕森让他陈述下情况,接着武昕森说:“我来接你。”
  没多久武昕森过来,两人在咖啡厅里喝咖啡,外头跟踪顾澹的车早已离开。
  “你不如跟你妹打探下消息。”武昕森道。
  他不怎么爱喝咖啡,搅拌着汤匙,一口未动,继续说:“石龙寨的山贼绑架你,我能救你,你爸若是绑架你
……”
  “怎么,你就见死不救了吗?”顾澹喝下一大口咖啡,唇上有咖啡沫,伸出小舌头舔了一下。
  他这样一个小动作,看得武昕森眼发直。
  武昕森一直在看顾澹,突然伸出手臂,他拇指的指腹蹭过顾澹的唇。
  两人其实都觉得不大可能发生,只是顾总的行径确实有点费思量。
  顾澹愣住,随后压低声:“你做什么。”
  “没人。”武昕森淡语。
  确实咖啡厅里就他们俩,而且他们位置偏僻。
  “行吧,我问问小灵。”顾澹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幸好还有这个妹妹。
  于是两人离开咖啡厅,一起回家。
  跟踪顾澹的豪车,之后没再出现过,倒是武昕森隔天从公司出来,发现一位拿单反相机的年轻男子在偷拍他。
  武昕森不动声色走开,实则悄悄尾随年轻男子,等年轻男子走到停车的地方,正要开车门,感到后背一凉,
回头一看,顿时都吓傻了。
  武昕森身躯凛凛,近距离给人很大的压迫感,年轻男子直挺挺站立,瞪圆眼睛。武昕森从男子手中拿走相机,
毫不费劲,对方神情呆滞,根本不敢有其他举动。
  武昕森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发现有一张他公司的照片,拍摄角度仰视,照片上还出现车框,看来是在车里拍
摄。
  除此之外,还有三张连拍,拍的是武昕森从公司出来,走出大门的情景,抓拍得很清晰,照片里的武昕森丰
姿英伟,器宇轩昂。
  “拍得不错。”武昕森没有顺手删照,照片他挺满意。
  年轻男子讪讪一笑,人戴着眼镜,还挺斯文。
  武昕森透过车窗往车内看去,视线似乎有片刻停留,接着,他竟把相机递给男子。男子起先还露出困惑不解
的表情,后来才明白对方是要还他相机,连忙接住。
  武昕森拍了下这位汇福食品员工的肩膀,没有说什么,因为知道他是谁派来的。
  对方不安地缩了缩脖子。
  男子汽车的副驾驶座上,放着一只公文包,文件包内的东西散开,有钱包、手机,有公司的文件,文件开头
便是“汇福食品”。
  顾总的食品公司,就叫“汇福”。
  男子不明所以,表情十分惊诧,不过见对方已经转身离去,他着实舒了一口气。
  他是顾总的助理,顾总让他拍张“昕森装饰”老板的照片,他也觉得这要求有点奇葩。
  在大街上拍行人照片不犯法,也不发网络,也不做其他用途,就拿给老板看,于是他拍了。
  此时助理深表怀疑,顾总莫非是在调查他女儿的男友?不过听说顾总的女儿,好像还挺小的?
  经过这两件事后,顾澹认真从顾灵那儿打探信息,知道顾总最近似乎不大开心,在家还会唉声叹气。
  顾灵表示:“哥,我觉得爸挺想你的,上次还让司机偷偷跟在你车后头,爸什么也不说,司机跟我妈说。”
  “哥,你们和解吧,你周末过来吃个饭,好不好。我们以前经常聚餐,你每次过来爸都很高兴。”顾灵挺希
望兄长和父亲和好,自打两人关系僵化后,哥哥一次也没上门过。
  总感觉哥哥和他们会越来越疏远,终有一天变成陌生人,她不希望这样。
  顾澹一阵沉默,而后才说:“我考虑下。”
  结束通话后,顾澹把脸埋在武昕森肩上,他有点拿不定主意。以他对顾总的了解,顾总很难容忍儿子有个男
友,太离经叛道。
  武昕森摸了摸顾澹的头,建议:“不妨去一趟。”
  他了解顾澹,父子如仇人般,顾澹其实心里也不好受。
  “你就不怕他打我。”顾澹用脸蹭武昕森的衬衣,闻着他身上的气息。
  武昕森道:“我陪你去。”
  顾澹搂住他脖子,低语:“不用,我自己去。”
  他怕他被为难。
  武昕森将他揽入怀,两人偎依在一起,他们坐在厅中,窗外有一轮明月。
  城市的夜景,灯火辉煌,远胜天上的繁星,江面熠熠生辉,如同星汉。

第 57 章
  顾总桌上放着三张照片,他手中执住一张,低头看向手中的照片。
  照片里武昕森正要走出公司大门,他下巴微抬,目光向左看视,那神情不羁且有几分挑衅的意味,显然他发
现了拍摄者。
  三连拍将他这瞬间的神态捕抓,而正在看照片的顾总,有种触碰到武昕森凌厉眼神的错觉。
  这是个很麻烦,很难搞定的人。
  顾总看人非常有眼力,武昕森照片给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如此。
  第一次见到武昕森,顾总站在二楼,俯视,且有一定距离,只觉得人高大,颇具阳刚之气,此时看到照片,
才发现此人不同一般。
  顾总放下照片,抬头问身边人:“你拍他的时候,被他发现了,他做了什么?”
  助理已经简略陈述过一遍,再次陈述,流畅许多:“他应该是偷偷跟着我,我正要打开车门,察觉身后有人,
回头就看到他。”
  “个头大概一米九,有着一副运动员般的体格,人很英俊。”助理没别的意思,如实陈述而已。
  “我吓着一跳,本以为他要打人,不想只是从我手中拿走相机——他查看相机里的照片,还……还夸赞拍得
不错。”助理眉头皱起,觉得匪夷所思,一般人发现自己被偷拍,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顾总冷语:“是拍得不错。”
  不知情的人,看到这组照片,还以为是拍男装广告呢。
  “我当时不确定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他朝我车内看了一眼,突然就把相机还给我,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
说。”
  助理不安地瞄眼顾总,然后低头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沓文件,展示道:“我文件包放在副驾驶座上,包打开,
他可能是看见文件上的公司名称。”
  顾总听完,嘴角动了下,那是一个短促的笑,笑得并友好,他拾起照片,再次看眼照片上的武老板,想着这
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
  须臾,他抬眼,见助理还在身旁,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顾总见多识广,喜欢同性的这类人他也接触过,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是。
  至于照片里的男子,浑身上下无不透露出强大与自信,客观讲,若是做为女婿,顾总会很欣赏。
  但他实在不想要一个儿婿。
  顾总在书房里待上许久,董姨进来找他,见到他桌上放着一小沓照片,刚想看,顾总已经放入抽屉。董姨进
来和丈夫聊顾灵出国读书的事,顾灵正在做留学申请,这是件顺理成章的事。
  只是女儿从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董姨难免有担虑。
  “过几个月后,就剩我们两人,女儿就要不在身边了,想想都觉得冷清。”董姨十分不舍,心里担忧。
  她无意中做下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事。
  顾总显得不耐烦,恼道:“她是去读书,又不是不回来,你瞎操心什么。”
  眼下女儿要准备出国,儿子又快弄没了,顾总颇有点中年孤独感。
  董姨瞧出丈夫心情不好,最近常这样,不跟他计较,过了一会儿,她才问:“小灵跟你提起没?她周末想请
小澹过来吃饭。”
  明显说过了,顾总黑着脸,严声:“请他来做什么?”
  “他两个多月没上门了,你这个儿子是不要了吗?”董姨没跟他好声好气说话,心里也有点恼。
  他们父子间的事,董姨一向不管,不过最近顾总老黑着脸,说话语气还冲,严重影响家庭和睦。
  董姨见他口是心非,懒得搭理,自顾走出书房,嘴里念叨:“现在这种事多了,不稀奇。”
  和他们家关系不错的那个蔡总,不也有个女儿在国外和女子结婚吗?婚纱照董姨还看过,两个女孩都很漂亮。
  说是这么说,这种事要是发生在顾灵身上,董姨怕是比顾总还纠结。
  周末一到,顾灵给顾总打电话,给顾澹打电话,成功把两人给劝到餐桌上。
  一顿饭吃得还算顺利,桌上聊的话题,围绕着顾灵出国读书的事,她的好闺蜜歆瑶的签证已经拿到了,她也
挺想出去。
  顾总听母女与顾澹聊天,偶尔插两句,他并不主动和顾澹说话,当然顾澹也是一样。
  吃完饭,顾澹起身话别:“董姨、小灵,我走了。”
  顾总坐在椅子上一脸顽固,听到顾澹一句不大情愿的:“爸,我走啦。”顾总点了下头,绷紧的臂膀松下,
整个人顿时亲善了几分。
  堪比变脸。
  顾澹走出酒店,打了个电话给武昕森:“我吃完饭了。”
  武昕森问:“你还好吧?”
  “挺好,正要回家,回去再说。”顾澹嘴角有了笑意。
  一周后,又进行一次家庭聚餐,这一次父子俩终于在餐桌上有互动,终于像以往那般不亲不疏。
  之后,又过了一周,快到家庭聚餐的日子,顾澹接到顾灵的电话,顾灵说:“哥,还是在上次那家马术俱乐
部,我还有几节马术课要上,你过来吗?”
  顾澹正在和武昕森吃晚饭,他喝口汤,回道:“我早上过去,下午有事。”
  “好咧,我跟爸说。对啰,爸让你将武哥带上。”
  “咳咳。”正在喝汤的顾澹呛到了。
  武昕森淡定地拍着他的背,顾澹边咳边说:“不去了。”
  “哥,拜托,你过来嘛。我都快要出国了,以后你就要很久才能看到我。”顾灵装可怜,仿佛她明天就要离
别般。
  顾澹撕张纸巾擦脸,无情道:“不是还有大半年吗。”
  顾灵估计扁了扁嘴,突然喊:“武哥在身边吗?武哥!”
  她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于是武昕森接过手机,干脆利落:“可以。”
  放下手机,武昕森见顾澹一副忧虑的样子,问他:“怕你爸对我不满意吗?”
  “我自己挑的人,才不管他满不满意。”顾澹低头扒饭,大口猛吃。让顾总接纳儿子的男友,可能比登天还
难,顾澹不敢奢望顾总接纳,只希望他别插手。
  他们有自己的情感和生活,不容他人置喙。
  第二日早上,顾澹和武昕森结伴出行,前往与相约碰头的那家马术俱乐部。顾澹去过一趟,认识路,他开车,
武昕森坐在一旁。
  两人一路都在聊马儿,顾澹知道武昕森喜欢马:“这类马场,也允许别人寄养马匹,我们要是买匹马,没地
方养,就放马场里。”
  武昕森身子往后靠,抱着胸:“有林地,还怕没地儿养马。”
  他们有一百多亩林地。
  顾澹嘴角上扬,心里默默在他们那一百多亩的林地里,安置上一间马厩,一匹在林间奔驰的骏马。
  “我听说养马比较麻烦,半夜得爬起来喂马草。”顾澹也是忽然想到,养马毕竟不同于其他家畜。
  “不难喂养。”武昕森淡淡道。
  他是一个在古代军营里长大的人,马儿是他最熟悉的牲畜,远胜于猪狗羊。
  两人一路聊至马术俱乐部,一起进入大门,顾灵正好在门口探看,见着他们,高兴喊道:“哥,武哥,你们
来啦!”
  于是三人结伴往里头走,顾澹朝跑道望去,跑道上只有两个陌生游客,他问:“怎么你一人在这里,爸和董
姨呢?”
  “我妈在休息区,爸去换衣服了。”
  顾灵走在两人中间,显得娇小,她打量身边的武昕森,夸道:“武哥今天真帅。”
  武昕森今日做寻常打扮,顾灵突然觉得他真帅,而不是平日里的大佬霸气。
  一般人见到武昕森,第一感觉是难以亲近,直觉敏锐的人,还会觉得这个人很可怕。武昕森并非对任何人都
难以亲近,顾灵会觉得他亲和,因为他们混熟了。
  顾澹和武昕森一起进更衣室,两人都要换马术服,顾灵早已换好马术服,自己跑去找马术教练。
  更衣室里,顾总正弯身穿马靴,听到脚步声,抬头就见到儿子和他的男友进来。武老板真人比照片里的更精
神,确实有着运动员的体魄,顾总如是想。
  “爸,这是武昕森。”顾澹做介绍,不管顾总喜不喜欢,终究是要认识下。
  “顾先生,你好。”
  武昕森伸出手,顾总把人打量一番,才握住对方的手。
  这一握,是种友好体现。
  虽说顾总暗自较劲,可他手劲毕竟没武昕森大,对于老丈人,武昕森也没敢把人捏重。
  顾澹察觉两人相处的氛围还行,毕竟握了手,相互间点了下头。
  穿好马靴,顾总先行离开,态度不冷不热。
  武昕森和顾澹脱下衣服,各自穿上马术服,顾澹先穿好,在旁看武昕森穿戴,看得目不转睛。
  眼前人依稀可见昔时粗犷的模样。
  武昕森头略扬起,双手从上至下扣骑士服的扣子,低头见顾澹呆呆的样子,不解道:“怎么了?”
  顾澹提醒:“你照下镜子。”
  于是穿戴整齐的武昕森,走至镜子前,投去一眼,没说什么。
  武昕森平日里穿的衣服,都很内敛,中规中矩,把自己真实的一面很好遮掩在衣物下,而相对紧身的马术服,
使得他一向敛收的凌厉与强势之气,简直没处藏匿。
  长筒马靴,皮手套,黑色紧身的骑士服,再给他手里佩把剑,他都能冲锋陷阵了。
  顾澹和武昕森前去马厩挑马,武昕森挑了匹最贵的马,实则他并不懂现代马匹的血统,纯粹是凭靠以前经验。
  见武昕森摸了摸马鬃,拍了拍马鞍,那目光里带着温意,仿佛看着久别重逢的老熟人,顾澹觉得自己实在没
必要吃一匹马的醋,他跨上马,把头一扭。
  “哥,爸骑马往湖边去了。”顾灵一直在留意他们,见他们出来,用马鞭指出方向。
  顾澹和武昕森骑马前往林地,倒不是特意去找顾总,而是四处溜达。
  董姨怕热,人正坐在休息室里喝咖啡,见窗外远远走来两个骑马的男子,她认出一个是顾澹,另一个应该就
是他男友。
  董姨探身,把陌生男子打量,面上不由自主流露出轻慢之色,而对方显然察觉到身侧注视的妇人,冰锐的眼
神扫去,视线骤然相触,董姨觉得心慢了一拍,手里的咖啡差点泼洒。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那感觉跟不小心碰到顾灵花剑的剑身般,本能地退缩,感应到危险。
  显然,董姨的直觉比较敏锐。
  武昕森陪顾澹慢悠悠骑马,两人骑着马来到湖畔,湖畔竟有人在钓鱼,还有携带孩子野炊的父母。这家马术
俱乐部,更像一座度假村,能骑马,能钓鱼,能烧烤,也提供美食。
  两人下马,在树荫下歇息,坐在一起交谈,完全是出来游玩放松的心境,尤其顾澹,边说边笑,他喜欢风景
好的地方,武昕森自然也是。
  顾总骑着马从林道经过,正好见到儿子和他男友在撒狗粮,阳光下,顾澹的笑容特别灿烂。
  疏远的父子关系,顾总多年没在儿子脸上看到这般笑容,而这样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不见了,顾澹发现他父亲
经过,立即站起身来。
  武昕森一同站起,他一只手臂搭在顾澹肩上,那姿势竟像护着人,目光平视顾总。
  顾总对武昕森抬起下巴,问道:“你会骑马?”
  他们身边都没有教练,而且显然都骑了一段路。
  武昕森向前迈出两步,郎声:“学过。”
  顾总不禁把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把玩着手中的马鞭,随后说:“既然会骑马,不介意陪我骑一段路
吧?”
  “请。”话音一落,武昕森当即翻身上马,他那上马的姿势,让顾总眼前一亮,矫健而利落,完全是个老骑
士。
  顾澹默默爬上马背,打算跟上,他就是怕老爹刁难武昕森。他瞎紧张,不过武昕森给了他一个眼神,那个眼
神示意他留下。
  看向武昕森在马上的英武身姿,他强大而不羁,再看向顾总手执马缰,壮心不已的模样,忽然间,顾澹萌生
出一个奇妙的想法:他们说不定合得来。
  目送他们骑马一起离去,看他们在马背上交谈的身影,看身影消失于林道。
  顾澹坐回绿草地上,背靠树干,感受湖风带来的冰凉,心逐渐沉静。
  作者有话要说:
  顾总:我不是那么顽固的人。

第 58 章
  武昕森从一家会所里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他站在门口,与一起喝酒的分公司高层话别。
  他人有四五分醉意,让司机将他载回今夜入住的酒店,路不远。
  武昕森坐在车内,汽车行驶途中,街道的灯火忽明忽暗,掠过他刀削斧凿般的脸轮廓。秋日已到,夜风有些
冷,武昕森身边的窗户半开,冷意让他的头脑清醒,醉意散去。
  “武总,我明日几点来接您?”司机目视前方,老总入住的酒店就快到了。
  武昕森道:“七点半。”
  他明早的飞机,飞回越城。
  汽车在酒店的大门前停下,武昕森下车,司机随后离开。
  橙市的繁华不亚于越城,武昕森在这里待了一天,明早便会离开。“昕森装饰”的一家分公司在橙市开业,
他这个总部老总自然要过来一趟。
  回到酒店客房,武昕森脱去衣物,往床上躺,他拿出手机查看,果然看到顾澹发给他的信息,只有四字:
“酒少喝点。”
  看着他的提醒,武昕森眼底有笑意,有顾澹这些小唠叨,生活才过得有滋有味。
  此时的顾澹人并不在越城,而在桃溪乡,近来两人各忙各的事,已经有四天未逢面。
  顾澹的民宿已经建好,后天即将营业,他为开民宿,着实忙了一段时间。
  回想起两人一起给民宿选址,一起漫步在桃花溪畔,也就三个月前的事,那会树木的叶子还未凋零,桃溪乡
绿油油一片。
  武昕森单独一人在酒店入睡,第二天早早搭乘飞机,返回越城。
  他返回越城家里,也是孤零零一人,唯有一只猫,听到开门声,欣喜地从房间里蹿出,抱住他大腿喵喵直叫
唤。
  猫不过分开一日一夜,就如此思念房中的主人,喵犹如此,人何以堪。
  在家稍作休息,武昕森前往公司。
  午后,他从公司返回,换身衣服,去楼下的健身房健身。
  健身房老板这周已经是第四次见到武总,来得真频繁,不由得感叹武总的精力真是旺盛,就像一身力气没处
使一样。
  年轻真好,听说还没娶老婆,生活过得也太清心寡欲了。
  一个小时候后,武昕森放开健身器材,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汗水,他从休息室经过,听到电视里兵刃相击的声
音,还配有解说。
  周五的下午,健身房没有其他人,就健身房老板和武昕森,这个时间大多数人都在上班。
  老板坐在休息室看电视,电视里,一大群现代人身穿古代铠甲,用古代的兵器进行格斗比赛
  武昕森进入休息室,并坐了下来,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他听说过类似的格斗比赛,但还是第一次见到。
  “全甲格斗比赛,可刺激了,这才是男人间真正的战斗!”健身房的老板语气激动,他以为找到了同好。
  对一个经历过残酷战争的古人而言,清楚战场并不是和平年代的人们,所想像的那般浪漫、血性。
  看了一会电视,武昕森本打算走了,健身房老板看得入迷,突然叫道:“陌刀真不愧是刀中之王,真帅!”
  听到“陌刀”两字,武昕森往屏幕一看,看到一把大刀,但这并非陌刀。
  这时,电视里的解说员在解说陌刀,称比赛用的陌刀是依据史书记载复原,但从没有出土过陌刀的实物,所
以有猜想的成份。
  漫长的历史时空,淹没了许多往事,而今武昕森再忆起昔时的戎马生涯,那感觉也已恍如隔世。
  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条件优渥的现代人。
  夜晚,武昕森独自在餐厅吃饭,饭后,他沿着江畔散步。他和顾澹饭后经常会来这里散步,两人并肩走着,
而今夜,只有他一人。
  夜风挺大,吹动武昕森身上的长风衣,他个头高,穿长外套显得身体更为颀长,路灯投在他身上,地上拉出
长长的倒影。
  武昕森和顾澹通电话,边走边聊:“要明天晚上才能回来?大概几点?”
  “我去接你,不晚。”就是凌晨三四点,让武昕森去机场接顾澹,他恐怕也会说不晚。
  武昕森在一个路口拐弯,从灯火阑珊的街区,走向灯火通明的街区,他步伐不大,身边偶尔有车穿行,他一
直听着手机,时而还笑一笑,话倒是不多。
  他们在溪东村的别墅大概再半个月就能装修好,顾澹人在桃溪乡,因此,他时不时会到新房子里看看。
  房子建得相当漂亮,以致有当地的村民传谣,说是一位土豪在乡下给情人建的金屋。
  然后,因为房子营建期间,顾澹经常出现,便都以为顾澹就是那个土豪。土豪颜值都这么高,被金屋藏娇的
女子,自然美丽无双。
  两人笑谈间,顾澹在电话里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忙问:“昕森,你在街上吗?怎么回事,这么吵?”
  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哭声,还有男子的谩骂声,武昕森见到一名女子躺在一家食店外头,正被一名男子拿张圆
凳猛砸。
  看圆凳的款式,明显是食店里的凳子。
  男女四周站着不少人围观,指指点点,不敢上前。
  行凶男子长相凶恶,暴跳如雷,往死里下狠手。
  “一会再聊。”武昕森匆匆挂断电话,快步向前赶去。
  女子被打得蜷缩在地,哭声凄惨,男子仍在打骂,有路人要来相劝,被男子拿圆凳打伤。
  想拦阻的人被打退,男子继续砸地上的女子,女子的叫声特别无助。
  武昕森没有片刻迟疑,立马上前擒拿,出手极快,还没等男子有所反应,他已扣住男子挥舞圆凳的手臂,只
听男子惨叫一声,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圆凳已经在武昕森手上。
  武昕森一手将圆凳扔掉,一手扭住男子右臂,男子瘫软,脸和身体一起贴地,而钳制住他的只是一只手。
  男子疼得咒骂,拼命想挣扎,根本无济于事。
  单手就将人按地摩擦,不说被制住的男子惊呆了,围观的群众也都惊呆了。
  有好几个路人上前拍视频,有的还边做直播,边解说。
  那名挨打的女子,被众人从地上扶起,搀到食铺里头。她拖着条伤腿,披头散发,哭声微弱,不仅受伤,还
受到不小的惊吓。
  早先已有人报警,警察来得很快,武昕森见警察过来,这才把制服的行凶男放开。武昕森缓缓站起身,男子
跟着慢慢爬起身,武昕森转身面向警察,警察正在询问,男子突然伸手往腰间一探,手中的物品一亮,瞬间就朝
武昕森刺去。
  围观的人群还全都没有反应过来,那名男子已经被武昕森缴了械,并再次给按在地上摩擦。这是眨眼间发生
的事情,一把小刀“哐当”一声落地,人群才仿佛惊醒,惊慌叫了起来。
  男子被两名警察按住,武昕森轻轻拍去风衣上沾染的尘土,面不改色。
  得亏他反应神速,否则那把刀是朝着他腹部刺去的。
  做好事不留名的武昕森,静静走开了,他绝然想不到,第二天随着路人拍摄的视频传播,他会成为网红。
  武昕森往家的方向走,顾澹正在问他怎么回事,他粗略说了下,顾澹着急问他:“你没被刺伤吧?”
  “没有。”武昕森淡语。
  顾澹长舒了口气,仍惊魂未定:“昕森,刚刚听到你说那人掏出刀来,我心跳差点停了,你吓死我了。”
  两人分离两地,如果刚刚武昕森受伤,那顾澹得急死。
  同一个月亮下,两个身处不同地方的人,一个走在灯火通明的城市街道上,月光显得那么暗淡;一个坐在乡
下民宿的书房里,桌上一杯清茶,明亮月光洒窗棂。
  到夜深,两人各自入眠,枕边都缺少一人。
  第二天,顾澹的民宿开业,他早早起床,为一些突发的小事情而忙碌,毕竟是第一天当民宿老板。
  这天民宿接待了两批客人,有合作的旅行社带来的游客,也有在旅游 APP 上订房的游客,还挺热闹。
  夜幕降临后,顾澹在员工们的送行下,离开自家的民宿。
  他向前走出一段路,在路口往回看,见到“澹色小居”的招牌醒目地亮着,他面上微微一笑。
  这家民宿是试水,如果经营得好,会开连锁店。
  趁年轻多挣些钱,日后方能高枕无忧,想怎么过活都行。
  民宿开业的当天,武昕森一通电话也没打过来,实在反常。顾澹拨打武昕森电话,竟然占线,不可思议,于
是他浏览昕森公司内部群的信息,发现群里的人员都在说:“恭喜武总成为网红!”
  还有,各种武总发个红包吧的声音。
  顾澹在群里找到一个视频,视频标题是:“男子暴打无辜过路人,风衣大佬出手教做人”。点开一看,拍的
就是武昕森当街制服行凶男的场面。
  武总英武非凡,穿着件黑色长风衣,自带气场,他擒拿时的冷静令人惊诧,而缴械的那套手法精彩绝伦,仿
佛在演电影似的。
  也不知道是谁透露了武总的身份,第二天一早,公司就来了群记者,到中午时,无数的围观群众堵在门口,
争相一睹风衣大佬的风采。
  顾澹私下给武昕森发了条信息:“听说你红了?”
  没多久,武昕森回句:“别胡闹,上飞机了吗。”
  深夜十一点半,顾澹抵达越城,武昕森接他,两人一起返回家。
  顾澹刚迈进屋中,立即听到身后的房门被关上的声音,紧接着,他就被武昕森推倒在沙发上。
  仔细算起,他们有五天没见面了,相互间都十分想念。
  见到两个主人皆在,黄花鱼欢喜雀跃,还跳到沙发上使劲骚扰,直到被武昕森抓住,放在地上,勒令去一旁
好好待着。
  武总声音低哑,特别性感,黄花鱼不明所以,乖巧蹲在墙角,再不敢造次。
  顾澹情深处,恍惚不知身处何地。
  等他被抱进寝室时,才回魂,软绵绵抱怨:“混蛋。”
  武昕森笑着将人吻住。

第 59 章
  春雨哗哗击打芭蕉叶,方形的水池泛起无数涟漪,两只锦鲤从荷叶下探出头,嘴巴一张一翕。顾澹卷起窗帘
子,站在落地窗前看雨,院中的一切被雨水冲刷得清亮,又因透过蒙上水汽的玻璃观看,而变得朦朦胧胧。
  昨日栽下的木苗沐浴在雨水中,暗地里增加生命值,过两天,光秃的枝丫上会长出嫩绿的新芽,并在随后的
日子里,枝繁叶茂。
  午后的雨一直下,顾澹没有出屋,躺在书房的沙发上看书,他看了会书,便就睡着了。
  傍晚,院门的门铃被人按动,顾澹醒来,伸伸懒腰,朝屋外走去。
  他支着把伞,脚踩在鹅卵石铺的小径,远远就看到院门外的快递小哥。
  小哥身穿一件绿雨衣,正好奇地朝院内张望,他还是头一遭给这栋别墅的主人送快递,派送时还有过波折。
  快递小哥在溪东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快递包上的地址,问过村民,才知道村郊有栋别墅。
  “你好,你的快递。”快递小哥将一只不大的纸盒,从大门铁栏杆的缝隙里递进去,递给屋主。
  “谢谢,辛苦了。”顾澹接过快递,打算返回屋里。
  快递小哥问:“这条狗是你家的吗?”
  他用手指了指院门外的一只小土狗,狗实在很小,狗毛淋湿,正趴在地上。
  “不是。”顾澹这才发现门外有条狗。
  这会否是村民家走失的狗狗?
  顾澹打开铁门,弯身把小狗抱起,脏兮兮的,看着是只奶狗,应该还没有两个月大。
  快递小哥骑车走了,顾澹把小狗带回屋。
  正下着雨,挨家挨户问谁家丢狗也不现实,顾澹拿条毛巾给狗崽擦身,再拿黄花鱼的吹风机给它吹毛。
  黄花鱼在浴室外喵喵直叫,仿佛在抗议,它是只橘胖的老猫,个头看着跟狗崽不相上下,颇有几分猫科的霸
气。
  狗崽十分乖巧,任揉任摸,体圆毛黄,眉毛上有一簇浅色毛,颜值在土狗界里能有七八分。顾澹把它的两只
前腿抬起,仔细检查它身体,发现没有什么外伤,没找到伤痕,倒是发现是只小公狗。
  顾澹想它大概饿了,于是给它弄了点吃的。
  小土狗不怕生人,也不挑食,见到食物,狼吞虎咽猛吃,把一小碗稀饭吃得精光。
  吃饱饭后,顿时精神了许多,跑来顾澹身边示好,汪汪奶叫,一条尾巴不停晃动,是条自来熟的犬。
  夜里,顾澹找来一只纸箱,给狗崽当临时窝。
  黄花鱼不高兴狗崽和它一起睡主人寝室,它扑到土狗身上,举起爪子就要挠狗,狗崽吓得嗷嗷叫,急忙钻椅
子底下。
  顾澹抓起黄花鱼,把它关在门外。
  分开房睡的猫犬,一夜相安无事。
  寝室十分宽敞,中间摆着一张大床,顾澹脱去衣服,独自一人睡在这张大床上。这是张特别定制的双人木床,
宽大而结实,眼下还只有一位床主。
  夜里村郊的静,是一种极致的静,没有灯光污染,没有各种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声响,顾澹挨着枕头,一夜安
眠,睡至第二天清早。
  清早,顾澹刚打开房门,黄花鱼立即蹿进寝室,跟小土狗对峙,一只不停逼近喵喵叫,一只不停退缩汪汪叫,
就差动手了。
  顾澹抱起黄花鱼,将它关在书房里。
  做为一只地主喵,应该要有地主喵的大气。
  顾澹去厨房给自己做早餐,他一个人吃得清淡、简单,一碗米粥,两碟小菜,两个蒸包。
  填饱肚子,喂了猫犬,他返回寝室,走进衣帽间将身上的家居服换掉,他打算进趟村子。
  顾澹的汽车停在车库里,不过他没开汽车,而是从车库里牵出一辆自行车,极具怀旧气息的自行车,车前还
有一个大篮筐。
  狗崽就装在篮筐里,让它坐前座,不知道能不能起到认家的作用。
  吩咐黄花鱼看家,顾澹带着狗崽出门,离开前,不忘将屋门和院门锁上。村郊僻静,可能会有人逾墙进来,
不过也无需担忧,房子安装了监控。
  一只走失的奶狗,主人家应该不会很远,顾澹踩着自行车进溪东村,在村里遇上三个玩耍的孩子,问他们知
道有谁家丢狗?
  第一个小孩儿摇头,第二个小孩儿也摇头,第三个小孩儿说:“会不会是阿勉家的狗,他家母狗生了好多只
小狗。”
  第三个小孩欢欢喜喜坐上自行车后座,给顾澹指路阿勉家。
  来没到阿勉家,远远就见到他家门口有两只小奶狗在玩耍,顾澹停好车,把篮框里的狗崽抱出。
  “阿勉!你家是不是丢了一只狗?”小孩进屋喊人。
  很快一位穿着初中生校服的男孩走出来,他看着顾澹,还有对方手里的狗崽,他惊道:“是我家的狗!”
  “昨天我在家门口发现它,果然是村子里的狗。”顾澹立马把狗崽递给阿勉。
  阿勉将狗放地上,撸着狗头,狗崽显然跟他熟悉,兴奋地汪汪叫。完狗归勉,顾澹骑上自行车准备走人,突
然听到阿勉问:“你是租住在村头的那个外地人吗?”
  溪东村的村民大半搬进城里了,空出的民房,有些租给了外地人。
  顾澹道:“我住在村郊。”
  顾澹骑车离开,听到阿勉在训他家狗崽:“说好的狗不嫌家贫,你咋这么小就知道往人家大别墅里跑。”
  回头一看,阿勉仍在撸狗头,狗崽仍是汪汪叫着,特别活泼。
  它其实只是跑出去玩,迷路了。
  村民对村郊那栋别墅普遍都好奇,顾澹将家具搬进别墅那天,还有不少村民来围观,都想看看别墅的主人长
什么模样。后来,村民就对别墅失去了兴趣,对别墅主人的好奇心也在日渐减少,毕竟别墅主人也是两条腿,一
双胳膊,一个脑袋。
  顾澹骑车回家,按密码进屋,他从大厅茶几上拿走一包快递,便就往屋后去。
  撕开快递包装,里头是几小袋蔬菜种子,有胡萝卜,有生菜、油菜、辣椒等。
  屋后有座菜园子,用木栅栏围起,里头的耕地开垦了五分之一,顾澹拿农具翻土,整平田垄,他在松软湿润
的耕土上播种菜籽。
  原本荒芜的菜园子,在三天后,冒出了小绿苗。
  瓜棚下种着两株丝瓜,已经伸出藤蔓,攀住牵引上瓜棚的小竹枝。这是跟村民家讨来的两株丝瓜苗,苗很壮,
带土移植。
  顾澹提着花洒,弯着腰,给菜苗浇水,精心呵护。
  屋前栽种花木,屋后播种蔬菜,屋主的到来,给这栋原本空荡的别墅带来生气,也带来了绿意。
  每日清早,顾澹照顾花草,伺候菜园,到水池喂鱼,日子清闲又充实。
  一般午后,顾澹会骑自行车外出,一路骑,骑往桃花溪畔,前往自家的民宿“澹色小居”。
  “澹色小居”的员工已经习惯这一段时间里,老板天天过来溜达,虽说每每看到顾老板骑着一辆自行车过来,
感觉都有点奇妙。
  顾老板为人随和,对员工不错,有时还会坐在民宿的书房里,和住客泡茶、闲谈。
  有住客对顾老板很感兴趣,曾和员工打探老板结婚了吗?有没有女朋友?
  员工们只知道老板未婚,至于女朋友嘛,他们从没见过。
  从民宿返回家,顾澹仍是沿着桃花溪畔骑行,一路溪水潺潺,桃花相伴,令人忘返。在桃花盛开的时节里,
那个被桃花溪赋予桃花运的高大男子,迟迟未到来。
  入住溪东村别墅的第五天,顾澹开车前往县城采购食物和生活用品,他返回家时,在院中听到了一阵汪汪声。
将车停进车库,顾澹下车,到院子里寻找,在花架下发现一只黄毛狗崽。
  看体型,模样,还是上次那一只。
  “汪汪!”狗崽见到顾澹,连忙跑到他跟前来,欢喜地摇动尾巴。
  顾澹记得院门是他开车进来时才启开,狗崽不可能那么快跟进来,多半是从铁门的栏杆缝隙里钻进来。
  农村猫狗都散养,白日村头村尾乱跑,夜里会自己回家。
  “乖,回去吧。”顾澹抱住狗崽,把它放在铁门外,让它赶紧回去自己家。铁门缓缓关上,狗崽回头看向铁
门内的人,它当即就去钻栏杆缝,果然,很快就钻进院子里。
  再次撒欢儿朝顾澹跑去,它是如此欣喜,圆滚滚的身子摆得像永动机。
  手头还有事情忙,顾澹想就先且留它过一夜吧。
  顾澹往冰箱里存放采购来的食材,份量很大,不是一个人的储备粮,是两个人的,而且其中一位应该还很能
吃。
  夜里,顾澹在书房里工作,狗崽趴在他椅子下,宛若一条家养小犬。
  顾澹把墙绘工作室上个月的账目看完,拿杯子喝口水,他听到雨声,当即抬起头,望向窗外,下雨了。
  看看时候不早,他关上电脑,离开书房,狗崽跟随。
  顾澹走进寝室,突然室内数声霸气的老猫叫声,把狗崽吓得逃窜,忙躲入床底,黄花鱼凶完狗崽,扭头就对
顾澹做亲昵状,特别乖巧。
  “别欺负小朋友,要和睦。”顾澹拍拍猫头,把黄花鱼再次拎出寝室。
  怕猫犬打架,顾澹入睡前,将狗崽的临时纸窝安置在大厅,黄花鱼则如愿独霸寝室。
  夜雨下了很久,顾澹听着雨声入眠,宽大的一张床,他躺在左侧,右侧空出很大的一片位置,就像似在给一
个人留出位置。
  凌晨时分,院门突然被启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他没撑伞,不慌不忙穿过院子,走至大门前,
他输入密码打开了屋门。
  进入大厅时,他明显放轻脚步,突然,一阵激烈的狗吠声响起,叫得异常凶悍,虽然汪声里还带着奶音。
  大厅的灯骤然亮起,武昕森拎起一只小土狗,被抓住后,它小声呜呜,像在讨饶。
  武昕森感到不可思议,顾澹什么时候养了只狗?
  小土狗被放开,立马怂怂地钻进椅子底下。
  武昕森推开寝室的门,见床灯亮起,顾澹已经醒来,正懵懵看着进屋的男子。顾澹那睡得迷糊的模样,可能
以为自己是在发梦。
  “怎么会有一只狗?”武昕森朝床走去,边走边脱外衣,他被雨淋湿了。
  顾澹揉揉睡眼,确认进来的人是武昕森,他打着哈欠说:“村民的。”
  武昕森脱去裤子,坐在床边解衬衣扣子,身后一个温暖的身体贴近,顾澹脸贴他背上,双臂搂住他腰身,俏
皮地问:“怎么会有一个人。”
  “你的。”武昕森嘴角勾起,他衬衣扣子才解开一半,再没心思解扣子,他转过身与顾澹拥抱。
  很快,顾澹就被按在床上,两人亲吻,一时太过激动,以致武昕森身上那件衬衣的扣子都扯掉了。
  雨下了一夜,雨声遮掩住两人的声音。

第 60 章
  顾澹醒来时,见武昕森光着膀子坐在床边,面向窗户,窗户半开,双重窗帘拉开了一层,另有一层半透明的
纱,在轻轻飘动。透过薄纱,能看到窗外不那么明亮的天。
  入耳是淅沥沥的雨水,一个下雨的清晨。
  薄纱被风吹开,可见庭院雨雾朦胧,武昕森望向院落,享受这静谧而惬意的时刻。
  他并未发现自己才坐起身,枕边人跟着醒来,且侧身在打量他。
  武昕森的肩背宽大,肌肉紧实,臂膀蕴含巨大的力量,他有着极其强壮的体魄。当他穿上衣服时,粗犷与阳
刚便会被遮掩去八九分,一件衬衣,一条 T 衫就能起到这样的效果。
  穿衣内敛沉毅,脱衣则令顾澹连呼吸都感到急促。
  一起度过那么多个夜晚,我还是一直馋他身材。
  顾澹伸出手掌,掌心贴在武昕森背上,那是心脏所在的位置,仿佛穿透皮肉与骨骼,直达那颗强有力跳动的
心脏。
  掌心先贴上,而后是在被中捂得暖和的身体,顾澹张臂,抱住武昕森宽阔的背。
  武昕森的肌肤有点凉,窗外的轻风携来雨雾,无数细微的水珠扑落在他身上。
  “醒了?”武昕森的嗓音低沉,难得有几分慵懒,他没回过头来,手摸着顾澹温暖而光滑的手臂。
  顾澹的脸贴在他耳边,温意传递,懒懒应声:“嗯。”
  “不多睡会?”
  “不困,想搂着你。”
  感觉武昕森的手正在拨弄自己耳边的发,顾澹喃语:“你公司不是要开会?昨夜怎么突然过来?”
  凌晨时分才抵达桃溪乡,还冒着雨,风雨无阻。
  “昨晚会议结束,我看还有飞往湛市的机票,所以……”武昕森的指腹蹭着顾澹的下巴,慢慢移到他唇角。
  所以他就连夜从越城搭飞机赶往湛市,再从湛市坐了四十分钟的车,凌晨时分才抵达溪东村——就为提前一
夜,过来与顾澹相聚。
  没让他往下说,顾澹凑过脸去吻他。
  两人拥吻在一起,微风拂弄窗纱,室内的光线时明时暗。
  过了许久,两人才又从床上爬起,挨靠在一起,耳鬓厮磨,连窗外的细雨声,听来都觉得缱绻。
  阴雨天,没外出,待在家中,他们的活动足迹从寝室到厨房,从厨房到餐厅,再从餐厅到书房。活动范围很
小,局限于家中,干燥、舒适而温暖的家。
  两人待在书房里,我背靠沙发,你枕着我大腿,或者换过来,有时交谈,有时不语,只是偎依在一起。
  主人如此清闲,猫也是,黄花鱼趴在猫窝里,偶尔翻个身,蹬蹬腿儿。
  唯有狗崽十分活泼,独自在院子里闲逛,淋得一身雨,在石阶上甩毛。
  午后雨停,武昕森和顾澹才走出屋子,来到庭院,黄花鱼也跟着出来溜达。
  雨后的草木青翠,天气清新,天空湛蓝无云,两人站在宽敞的院落里,身处僻静之所,恍惚有种天地间仅他
们二人之感。
  这样的感觉曾经也有过,在成朝时的孙钱村,在他们住的庭院里感受过,身处的土地并未曾换过,只是时空
斗转千年。
  顾澹到花圃前看视花草,这两日雨多,怕花圃积水,武昕森沿着院墙巡视庭院,他凌晨到来,并未看清院子
的样貌。
  庭院经过顾澹的双手改造,种上花木,种上蔬菜,在偌大的庭院里点缀绿意。
  狗崽一会跟在顾澹身边,一会跟在武昕森身后,一会又被老猫追得满院跑,听着狗吠猫叫,简直热闹得不行。
  就见黄花鱼敏捷扑向狗崽,拿毛茸茸的双爪拍打狗头,狗崽汪汪两声,抬起一只爪子且战且退,被逼到一旁,
撞上一只大长腿。
  “喵!”黄花鱼惊慌地大叫一声,命运的后脖颈已经落入武昕森手中。
  将猫拎到跟前,武昕森训道:“这么大的地方,好好相处。”
  “喵喵。”黄花鱼表情无辜。
  随后它被放在了地上,然而它并未自省,仍在伺机想暴打狗头,狗崽十分聪慧,立马躲到武昕森身边。
  “雨停了,我把它送回去村民家。”顾澹打算将狗崽送回去,毕竟是别人家的狗。
  武晰森蹲下身,将躲他身后的狗崽抓起,用手掂了掂,胖嘟嘟的,他道:“问下村民,卖不卖狗。”
  这只奶狗护家,聪明,还健康。
  闻言,黄花鱼仿佛成精,双爪搭住顾澹大腿,喵喵叫了好几声,顾澹弯下身,撸着猫头。
  村民阿勉家有小奶狗三只,都已经断奶,正愁没处送,顾澹前去跟他买狗,他只收八十块钱,真是良心价。
  小土狗成为了住别墅的狗,不过还是照旧被黄花鱼追得到处跑,被猫按在地上搓狗头是常有之事。犬生耻辱
还有不少,直到它长大后才洗清,这些都是后话。
  武昕森抵达乡下别墅的第二天,是个晴好的一天,他和顾澹启开后院的门,沿着石径走入竹林,他们身后跟
着狗崽。
  竹林很大,竹林的尽头是片荒地,视野开阔,地面遍生杂草,武昕森领着顾澹走至一处水潭边,方才驻足。
  顾澹好奇问:“到这里吗?”
  武昕森道:“北面到水潭这儿,再过去那片田地就不是了。”
  两人刚刚用脚丈量了属于他们的大片土地,虽说这块林地有使用年限,但 60 年足矣。
  生年不满百,六十年后,他们估计都老得走不动路了。
  顾澹四周张望,说道:“还真可以养马。”
  有林地,有草地,有水潭,别说武昕森想养一匹马,就是圈做马场都行呀。
  武昕森回望身后竹林,他道:“马厩就建在屋后竹林,需修条宽敞的路,往后可以从马厩骑马直达水潭。”
  他显然早有这样的想法,然而等他们在溪东村定居,并实施这些计划,得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两人原路返回,穿过萧萧竹林,狗崽在土径上稍作停留,被一只小虫儿吸引住注意力,抬头见两位主人均已
走远,它低头呜呜叫。
  顾澹回过头来,朝狗崽拍手:“小黄,过来!”
  “汪汪!”狗崽立即朝顾澹奔去,它腿挺短,跑得很快,充满活力。
  午时,武昕森和顾澹一起前往“澹色小居”民宿,民宿的员工第一次看到顾老板带来朋友,都挺好奇,偷偷
打量老板的朋友。
  有的员工觉得老板朋友非常帅,有的员工觉得老板朋友像混道上的,总之都觉得很神秘。
  自打民宿装修好后,武昕森还是第一次到民宿来,顾澹领着他里里外外逛了一圈,然后两人在书房里头坐下,
喝了一壶茶。
  员工们对他俩的关系十分好奇,自打进店,两人就形影不离,瞧得出来,他们亲密无间。
  这批员工不知道高个男子是顾老板的男友,几年后,桃溪乡的“澹色小居”员工,则无人不认识武昕森,都
知道他是老板的伴侣。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顾澹驾车,武昕森坐一旁,他们经过桃花溪,准备返回溪东村的家。
  春光明媚,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花瓣纷纷,溪水清澈可照影,这样的景致令人流连。
  汽车停在溪畔,武昕森和顾澹下车,并肩沿溪行走,身边的游客欢声笑语,呼朋引伴,他们漫步低语,走出
一段长长的路。
  两人走上石桥,石桥对面有人逆向而来,桥面窄,顾澹走在桥外侧,紧挨着桥沿,武昕森怕他掉落溪水,伸
臂揽住他腰。
  过桥后,武昕森的手臂才放开顾澹腰身,没在意是否有游客注意到他们两人亲昵的举止。
  过桥后,两人往人少的地方走去,顾澹询问:“你能待几天?”
  漫步间,武昕森接了一通电话,公司的电话,在他休假时还会打来电话,显然都是急事。
  武昕森道:“最多两天。”
  顾澹瞅见他衣襟里有一片桃花瓣,伸过手去,将花瓣摘掉,他说:“你要是有急事就先回去吧。”
  “我明早走,你随我回去?”武昕森的公司越开越大,日常忙碌。
  “你自己走,我要多住几天,丝瓜刚刚攀上支架,都还没开花。”顾澹背靠在一棵桃花树上,挑着眉,眸子
亮泽。
  他开辟了菜园,过上田园生活,简直乐不思蜀。
  武昕森一只手搭在树干,面朝顾澹,站姿像似将顾澹给罩在怀里,他说:“那就把丝瓜挖走,带回去越城,
种阳台上。”
  “你不讲理啊。”顾澹服了,可不许挖他的瓜苗。
  “嗯,你才知道?”武昕森嗓音低沉,唇几乎贴在顾澹的耳边。
  此时有三个游客过来,是一家子,父母带着个小孩子,武昕森自若地侧开身,顾澹忙站到一旁。
  在小孩子面前卿卿我我的,终归是不好。
  两人把位置让给这一家子,一起过桥,返回先前停汽车的地方,该回家了。
  傍晚,顾澹在厨房里淘米、洗菜,武昕森在案板上处理鱼虾,两人一起做饭,总是配合默契。
  丰盛的食物端上餐桌,顾澹盛饭,分发筷子、汤匙,武昕森拿汤勺舀汤,舀两碗汤,自己座位前摆一碗,顾
澹座位前放一碗。
  两人入座吃饭,边吃边聊,顾澹说他在溪东村请了一位工人,他和武昕森离开这栋乡下别墅后,工人会照看
院子里的绿植和蔬菜,喂鱼,打扫庭院。
  “过段时日,我们再回来。”武昕森听到顾澹的话,毫不意外,他们都没法在溪东村久留,他们在越城有事
业。
  顾澹喝口汤,慢悠悠说:“下趟过来,正好收菜。”
  等他们再次来溪东村,得是两三个月后,正好过来拔萝卜,摘丝瓜。
  吃完饭,两人一起收拾房子,武昕森将厨房里的垃圾,拎到屋外的垃圾桶扔掉,顾澹在厨房拖地。
  房子会有较长一段时间无人居住,收拾得干干净净,下趟过来才好入住。
  夜晚,两人都在收拾行囊,收拾好东西后,武昕森去巡视房子的门窗,顾澹则到书房看猫狗。
  它们的窝都在书房里,一只睡在书房那头,一只睡在书房这头,同住屋檐下数日,猫犬已不再打架。
  两人回到寝室,将灯关暗,各自脱起衣服,准备入睡。
  你看我,我看你,两人的衣物都还没脱完,就已抱在一起,躺卧大床。
  宽敞的寝室,宽大而结实的床,任由他们胡天胡地。
  第二日清早,照看庭院绿植的工人过来,是位四十来岁的男子,顾澹跟他吩咐每日的事宜,工作很简单,就
是给植物浇水、顺便维护宅院。
  离开前,顾澹不忘将冰箱里剩余的食材(剩得很多)拿给工人,让他带回家烹饪,有肉蛋,有鱼虾。这些食
材,放冰箱里会腐败,带回越城不现实,不如留给工人吃。
  武昕森从车库里将车开出,顾澹拎着两只笼子上车,笼子里装着猫狗。
  六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们路上会轮流驾车,天黑前就能抵达越城。
  汽车驶出院门,爬下土坡,顾澹回头看向身后的大房子,心想下趟过来,宅院里必是绿意盎然。
  屋后的菜园子会绿油油一片,屋前的花架上将爬满蔷薇,吊椅旁的那株石榴树,也该开花了。
  “舍不得?”武昕森通过汽车内部的后视镜,见顾澹一直往车窗外看,此时那栋乡下别墅已经快不见,为树
木遮挡。
  顾澹坐正身子,看向前头开车的人,他道声:“还好。”
  一栋房子而已,何谈舍不得。
  独自住在乡下别墅里的那几天,顾澹有时会想武昕森,挺想他。
  回到越城后,两人继续朝夕相处,挤一套房,睡一张床,蛮好。
  这一路的归程,非常热闹,一猫一犬在笼子里互怼,还从笼子里探出毛茸茸的爪子,想互挠,喵叫狗叫相伴
旅途。
  气候正是不冷不热,前方的道路平坦,路况良好,车窗外田野接着林地,林地接着村落,闲适得仿佛是在旅
游。
第 61 章
  “澹色小居”民宿的第七家分店,在古镇橘里开张,如以往的习惯,分店开张当日,顾老板都会亲临现场,
亲自招待客人。
  此后,顾老板就很少会到分店来,分店后续招进来的新员工,也只听说他们的老板很年轻,长得还好看,但
普遍没见过。
  橘里在西南之地,离越城较远,回程顾澹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飞机。
  抵达越城,顾澹第一件事是去宠物店,将寄放的猫狗领回家,他不在越城这几日,武昕森人也不在越城。
  黄花鱼是只快八岁龄的老猫,趴在宠物笼里,对路边的一切视若无睹,仿佛看破了猫生。小黄已经是条三岁
的大狗,威风凛凛,一双犬眼炯炯有神,毛色光泽,颜值简直要触碰到狗界的天花板。
  顾澹一手提装黄花鱼的宠物笼,一手牵着大黄回家。
  他和武昕森在越城的家,已经换了个地方,从一套小房子,换成一套大房子,这是两年前的事了。
  初换大房子时,猫狗简直欢天喜地,它们能从阳台打至书房,再从书房打至健身房。
  安顿好猫狗后,顾澹给自己做了一份简单的晚餐,他边吃饭,边看电视,吃得很慢,视线一直在电视屏幕上。
  电视播放的是一场业余的帆板比赛赛事,重播,顾澹在海面上无数只像鱼鳍般张开的帆板里,找到了武昕森
的帆板,还看到了他本人。
  武昕森身穿紧身的冲浪服,健硕的体格一览无遗,他的帆板冲在队伍前头,乘风破浪,一往无前,英姿焕发。
  这是摄影机的视角,顾澹的视角里,这位高大个学帆板没多久,就是个新手,而且他游泳技能还比较一般,
可别掉海里了。
  去年年初,武昕森在公司召开了一次重要会议,他下放手中的权力给管理层,自此,他一周能清闲三四天,
除去陪顾澹外,他开始暴露出不安分的一面。
  一年之间,学帆板,学潜水,学攀岩,学跳伞,简直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期间,他还和顾澹进行过两次
自驾游,精力比二十岁出头的小年轻还足。
  决赛会在明天举行,从重播看,武昕森应该会进入决赛,那么他应该后天才能回家。
  顾澹慢悠悠吃完晚饭,比赛的播放也即将结束,播放的已经是赛后的一些画面,顾澹本打算关掉电视,抬眼
往屏幕上一瞅,正好瞅见武昕森正在帮一位女选手收帆。
  那张帆应该是出现了故障,经由武昕森的双手摆弄几下,终于能收拢,女选手露出甜甜的笑。
  电视屏幕被关闭了,顾澹放下遥控器,起身收拾碗筷,挽袖洗碗。
  窗外树绿花红,桃花溪的桃花呦,又值盛开的时节。
  收拾好厨房,顾澹回寝室休息,他脱衣卧下,接到武昕森打来的电话,两人闲聊几句。武昕森说他后天回来,
顾澹说:“后天回来,那我先去桃溪乡了,猫狗我会带过去。”
  武昕森问:“不等我?”
  一人带着猫狗,自驾去桃溪乡,挺不方便。
  顾澹拿来一块枕头,抱在怀里,他说:“你注意安全,别掉海里就行,我在桃溪乡等你。”
  “莫胡说,我要掉海里,你可就守寡了。”手机里传来武昕森的话语声,还有他的笑声。
  顾澹回道:“我有房有钱,还有一柜的金子,不正好另找一个。”
  接着两人互道声晚安,挺正经的,结束通话前,武昕森说了一句荤话,被顾澹直骂:“流氓”。听到这句熟
悉的骂话,他才心满意足挂掉电话。
  本来武昕森没打电话过来,顾澹并不想他,听到他声音后,不免就有点想念了。
  长夜漫漫,有些难以成眠,在脑中回想武昕森穿冲浪服的模样,脑中与他在蓝天蔚海,细白沙滩上翻滚了一
番,终是睡去。
  顾澹在越城无事时,经常会去他的墙绘工作室走走,墙绘行业的画师和学徒流动性很大,他总能知道新招来
的员工是谁。
  在办公室里待上半个小时,顾澹便就离开,驾车前往一座高尔夫球场,陪顾总打球。
  顾总的体能不比年轻人差,他很喜欢一些体育运动,在这一点上,顾澹有时都觉得武昕森和顾总,恐怕比他
和顾总更有共同语言。
  陪顾总打球也好,骑马也好,其实就是听他唠叨:小灵今年不回来了,小灵有男朋友了,小灵找了个老男人,
老男人比她大九岁,你们两个是要气死我。
  念叨归念叨,顾总挥杆的姿势还是很潇洒。
  顾澹没敢说:爸,那个老男人,名校毕业,自己开公司,比你还有钱,更重要的是顾灵挑人的眼光不会差。
  “下回我们联系时,我一定劝她赶紧分了,找个和她一样大的小男朋友。”顾澹说得一本正经,挥杆的姿势
马虎,十分随意。
  顾总皱眉,过了一会说:“也不是一定要她分手,总得把那人带回国,给我看看吧。”
  以前顾澹不是很了解父亲,后来知道父亲其实人挺开明,他帮出谋划策:“爸,小灵要是再联系你,你别光
训她,说不定她今年就带着男友回国了。”
  顾总心里又岂会不明白,他两个子女都吃软不吃硬,跟他一样。
  两人停下歇息,到一边坐下喝水,此时顾总才像似想起什么,问儿子:“昕森呢?怎么没过来?”
  武昕森陪老丈人打球,骑马,服务质量可比儿子高多了,他样样精通。
  “他去参加帆板比赛,进入决赛,后天才回来。”顾澹喝口水,言语平淡。
  顾总显然有点意外,念到:“帆板?”
  现在的年轻人,和他们玩的都不大一样。
  只有顾澹知道,武昕森这个千年老怪,有颗何等不安分的心,他来到现代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想尝试,很
会享受人生。
  和顾总打了一上午的高尔夫,顾澹没有立即回家,跟着到顾总家吃了顿饭,自顾灵出国读书后,董姨非常欢
迎顾澹到来。
  午后,顾澹才回到自己家中,看着空荡荡的家,他很了解董姨的心情。
  一个有颗骚动心的老男人,此时正在进行帆板决赛。
  顾澹打开电视观看赛事,获奖的成员里边没有武昕森,意料中,他学帆板没多久,就是一个新手,能进入决
赛已经不错。
  决赛当日,摄影机似乎没拍到武昕森,就在顾澹往人堆里找人时,无疑间瞅见武昕森和一位女子在角落里聊
天的身影,看女子的冲浪服款式,应该就是昨天的那位女子。
  这要是个男子,顾澹可能会稍稍有想法,也就稍稍。
  电视仍在播放,顾澹进寝室里收衣物,装行囊,他明天要前往桃溪乡,他不只装上自己的衣物,连武昕的也
帮他打包了。
  第二日黄昏,武昕森打开家门,见到坐在大厅里的顾澹,蹲在茶几旁的黄花鱼,还有跑过去迎接的小黄,武
昕森放下行囊,蹲身拍拍狗头。
  武昕森起身朝顾澹走去,坐到他身边,一把将人揽住。
  “抱歉,回来晚了。”武昕森看到顾澹还在,就知道他是在等自己一起去桃溪乡。
  嘴很硬,心很软。
  顾澹可没武昕森那么热情,把对方肩膀一推,使唤他:“还不去洗菜,我做饭。”
  等得天都快黑了,只能明天再去桃溪乡。
  分别多日,小别胜新婚,夜里两人一起用行动互诉衷肠,折腾一宿,第二日顾澹睡至午时。
  从睡梦中醒来,见到坐在床边注视自己的武昕森,顾澹被看得不自在,把对方的脸推开,嫌弃:“你变态呀,
我睡觉你看什么看。”
  武昕森嘴角勾起,伸手摸顾澹脸,倒是没说什么。
  分隔两地时,想看他睡脸都看不着。
  顾澹起得晚,于是去桃溪乡溪东村的日期,又拖延了一日。在武昕森回来的第二天早上,他们两人和一只狗
一只猫,才一起装车出发。
  武昕森开车,顾澹坐在副驾驶座,路上武昕森的手机响,他瞅眼号码没接,顾澹帮他按接听,传来一名陌生
女子的声音:“武先生,下个月也有一场比赛,你要去参加吗?”
  武昕森回道:“有事,不去。”
  女子又说了一些话,武昕森以我在开车,不便分心接电话,把电话按掉了。
  顾澹揶揄:“你把人家怎么了?”
  “她的风帆桅杆受损,收不起来,我帮她收帆。”武昕森如实交代,他也就是顺手帮忙,当时甚至没留意对
方是男是女。
  顾澹自然是和武昕森开玩笑,在电视上看到他帮助了女子。
  只怪桃花溪的神力太猛,才让身边这人桃花运不断。
  傍晚,汽车开进溪东村的东郊,来到一栋别墅前,院门打开,汽车进入院内,停在车库里。
  车门打开,顾澹把黄花鱼从宠物笼里放出,给小黄松绳扣,让它们在最喜欢的庭院里溜达,他和武昕森则搬
运一堆物品进入屋内。
  他们携带来不少物品,要在溪东村住上十天半月。
  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住在溪东村的时间越来越长,从十天半月,到一两月,到半年,再从半年到定居。
  这样的变化,经历了好几年的时间,这些都是后话了。
  顾澹将汽车里的东西全都搬进屋,他出来看猫狗,正见黄花鱼在庭院里恢复了生气,活蹦乱跳。
  黄花鱼仿佛忆起往昔的峥嵘岁月,飞扑向小黄,试图打它狗头,然而小黄早已不是当年的小黄,一爪就将猫
头给摁在了地上。
  天道好轮回。
  武昕森把食材,酱油醋等物搬进厨房,正在厨房里忙碌,顾澹悠闲在前院赏花,看猫狗大战。

第 62 章
  院墙上的凌霄花开得正鲜艳,它清丽,不似花架上的蔷薇花妩媚,在数日前,与它们争奇斗艳的,还有吊椅
旁的一株紫藤,它盛开时,蔚然大观,满目的紫色夺人心魄。
  正值花季,庭院里种植的大多数赏花植物都开花了,姹紫嫣红,甚是好看。
  与前院这些娇滴滴,美艳的花儿相比,后院金黄色的丝瓜花、紫色的茄子花之类可就逊色多了。
  顾澹对它们一视同仁,每日清早都给它们浇水,给予相应的照料。
  浇完花草和蔬瓜,顾澹弯身在田地里锄草,此时阳光已经有些炎热,他额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阳光能促进植物的生长,也能将受到斩草除根一套服务的杂草晒蔫。
  顾澹从茄子植株上摘下两根茄子,放入竹篮,竹篮里已经放着一把葱蒜,两根玉米。他提起篮子,走到瓜棚
下面,摘走一条丝瓜,也放进竹篮,不大的篮子装满了。
  挽着篮子,绕过屋墙,准备回厨房,这时顾澹看到后院的门敞开,并瞅见狗子大黄那黄色的身影,在竹林中
忽隐忽现。
  后院门外有条宽敞的石径,通往竹林深处,曲折而悠长,在石径的一侧,是间砖木结构的马厩,马厩宽敞而
明亮,偶尔里头会传出嘶嘶马叫。
  顾澹往竹林望去,未见武昕森身影,这时,正好听到马蹄嘚嘚声,那是铁蹄踩踏石径的声音,声音由远而近。
  武昕森牵马外出溜达,看来正要返回马厩。
  养马是件费功夫的事,夜里要添加夜草,早上要打扫马厩,时常得牵马到水潭边溜达。武昕森和这匹马简直
情深义重,不亏是曾有匹战马“亡妻”的人。
  马儿是匹高头骏马,黑鬣黑尾红体的枣骝马,在武昕森的饲养下,体格强壮如古时的战马。
  进入厨房,顾澹将葱蒜、茄子与丝瓜从竹篮里取出,放在水槽清洗,沥干水分,搁在小竹筛里备用。
  离做午饭的时间还早着呢,顾澹到工具房里拿出把园艺剪刀,提只花篓,往花圃走去,他去剪花。
  花圃种植有茶花、茉莉,还有月季和牡丹,茶花的花季已过,茉莉花芬芳,月季和牡丹正在怒放,顾澹采撷
一大捧茉莉,拿剪刀剪下三四支月季,四五支玫瑰。
  他剪花时熟练地避开花刺,平日里可没少往花圃里摘花。
  黄色的月季,红色的玫瑰,那么相似,交错在一起,插在花篓里。
  将花篓提进屋,搁在茶几上,顾澹拿剪刀给花枝修修剪剪,他不慌不忙,慢慢悠悠,乐在其中。
  “喵喵。”
  黄花鱼走到顾澹身边叫唤,它在主人脚边卧下。
  已经是老年的黄花鱼,不大好动,不过它还是很爱在主人身边转悠,也喜欢散步在黄昏的庭院里。
  武昕森“伺候”完骏马,回到家中,他一进屋就看见茶几上的鲜花,顾澹正在收拾剪下的一些枝叶,把它们
扫进垃圾桶里。
  “剪子好使吗?”武昕森坐下身,一眼就看到桌上搁的园艺剪刀。
  顾澹已经清理掉茶几上的枝叶,他往沙发一坐,和武昕森挨在一起:“一般般吧。”
  武昕森问:“以前那把呢?”
  顾澹道:“工具箱里。”
  武昕森揽住顾澹的肩,笑而不语:“所以还是我制作的剪子好使。”
  “几十块钱的园艺剪刀,你自己做,又是锻钢,又是打磨,制作了两天,你也不嫌麻烦。”顾澹服气,换他
真没这样的耐心,也没有这样的手艺。
  “还需要什么样的园艺工具?”武昕森眸底有笑意,他享受创造的乐趣,一点也不觉麻烦。
  顾澹想了想说:“尖铲、土耙。”
  自打武昕森在水潭边修建一间打铁作坊,他就一发不可收拾,给家里打造菜刀,锅碗瓢盆,锄头剪子。
  顾澹早瞧出来了,他就是闲不住。
  好在他们这是住在村郊,要是住在村里,怕是早被人投诉制作噪音了。
  两人坐在一起闲聊,聊的都是生活里一些细小的事,譬如吊椅有颗螺丝钉松了,得修理,要不下回两人一起
躺上去,要摔一跤;譬如顾澹说茄子收成不错,今天又摘了两个,武昕森说他想吃茄子煲。
  聊着聊着,该做午饭了,顾澹站起身,伸伸腰:“我做茄子煲给你吃,你洗碗。”
  “行。”武昕森跟着站起身,与顾澹一起进厨房。
  两人的厨艺都不错,各有各的拿手菜,顾澹的拿手菜包括茄子煲。
  两人的午餐,是茄子煲、虾仁蛋羹、炖排骨、米饭,菌香丝瓜汤,有荤有素,顾澹口味较清淡,武昕森无肉
不欢。
  顾澹吃一碗饭,武昕森平日吃两碗饭,在他打铁的时候,饭量还会增加三分之一。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很会吃的武昕森,让顾澹想起以前在成朝的日子,那时候物质匮乏,天天怕挨饿,而在
现代想吃啥都有,反而怕长胖。
  自打多年前两人开始同居,清清瘦瘦的顾澹胖了四五斤,武昕森一直是老样子,他能吃能喝,身无赘肉。
  饭后顾澹收拾餐桌,武昕森洗碗,随后两人一起到院中散步,一猫一狗跟随出来。
  两人从前院走至后院,再从后院走进竹林石径,黄花鱼老迈慵懒,留在前院晒太阳,大黄则一路追随两位主
人。
  跟至马厩前,大黄显然有些踟躇,听到主人们唤它,才克服恐惧,撒开脚丫奔向主人。
  枣骝马刚在竹林落户时,大黄不识好歹,绕着马身猛吠,挨着马儿后脚一踢,嗷叫了许久。
  踢倒是没踢着,吓得屁滚尿流,充分暴露了大黄怂的一面。
  两位主人没多久散步回来,大黄欢喜跟在后头,和主人们一起穿过竹林。
  阳光照射的绿荫下,两个双手相扣的男子,一条大黄犬,画面相当和谐。
  午后,武昕森待在打铁作坊,打铁声叮叮当当响,顾澹在书房里午休,两地离得较远,传递而来的声响很小,
倒不至于扰人清梦。
  顾澹躺在长椅上,手中握着一本书,在他睡着之前,他其实也没怎么在读书,而是看向落地窗外的水池,水
池里冒出几个荷花的小花苞,就快开花了。
  去年荷花盛开的时候,顾灵带着儿子过来,那小家伙在庭院里撒欢,玩得太过开心,以致顾灵要带他回去时,
他又哭又闹。
  最后给他折下一支荷花,捞了两条小锦鲤带回家。
  顾澹手中的书掉落在地,他睡着了,黄花鱼舔了舔他的手,他才迷迷糊糊醒来。
  午后清幽,庭院里清风徐徐,静谧得让人昏昏欲睡。
  “喵。”黄花鱼撒娇,抬起猫头看着主人。
  顾澹坐起身,将它抱起,放在怀里,撸着毛。
  偶尔恍惚中,会觉得身边一切不大真实,无论是手中的橘猫,远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还是这宽敞、明亮的
房子,落地窗外漂亮的庭院。
  有种古今交错之感。
  “走,我们去看看铁匠。”
  顾澹抱着老猫出书房,正打算往屋后走去,去水潭边找打铁的武昕森,才迈出门,就听到门铃声。
  一般都是快递,只有很少情况下是有人来拜访。
  每年年初,孙光洪会带着妻女来师父家拜访,往往这时候,顾澹看着孙家的小姑娘越长越大,才意识到时光
流逝,又一年。
  孙光洪也是桃溪乡人,身为武昕森的徒弟,他从一位装修队里的木工学徒,到现在装潢公司分公司的老总,
有自身的奋斗,也有师父的提携。
  顾澹往前院走去,果然看到院门外的快递小哥。
  凌霄花攀爬在铁门上,爬得很高,一簇簇花朵之下,站着一位快递小哥,他按下门铃,对满院的花儿习以为
常。
  快递小哥手上的快递不小,纸箱扁平,看着有些分量,他笑语: “你们家最近的快递不少呀。”
  以前要十天半月,才会到这栋神秘的别墅派送快递,近来走得勤。
  “过两天,还会有几件快递。”顾澹启开院门,从小哥手中接过快递。
  无论古今,人们总有一个桃源梦,想过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那样的生活,往往意味着清贫与孤独,唯有现
代,即便隐居也有快递上门,十分便捷。
  顾澹拆开快递,里边是两本大相册,他和武昕森的相册,有生活照,有旅游途中拍的照片,时间跨越比较大。
  当他和武昕森老年的时候,可以在一起慢慢翻看相册,追忆年轻时的时光,他们每一个相伴的时光,都值得
回味。
  顾澹将两本相册细细看完,已是傍晚。
  武昕森从铁匠作坊返回家,见顾澹坐在厅中,正在翻着什么东西,立即凑过脸去看,见是相册。
  “这张是我拍的极光照片,你从哪里找出来?”武昕森指出相册里的一张照片,忆起那趟神奇的旅行。
  顾澹见到照片上占据大半画面的自己,夜幕下人拍得很暗,他身后是绚丽的极光,他抱怨:“当时叫你拍极
光,你拍我做什么?”
  武昕森手搭顾澹肩,翘着腿问:“就剩这一张吗?”
  那趟旅游拍了不少照片,不过可能后来照片遗失了。
  顾澹捧着相册,回道:“就剩这一张。”
  “要不再去一趟阿比斯科,陪你看极光。”武昕森实在很宠了。
  “我考虑一下。”顾澹其实不觉得遗憾。
  他们去过很多地方,每一处都留下他们的记忆,每一处的记忆都还清晰。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不再热衷旅游,似乎是从他们定居溪东村起,他们就心安理得地过起了田园
生活。
  过了两天,快递小哥再次站在铁门外,他来派送一份扁扁的快递,不用启开院门,快递从栏杆的缝隙里递进。
  那是个早上,武昕森正在前院给大黄搭间新狗窝,他身上系条灰色帆布围裙,手上拎把手锯。
  武昕森接过快递小哥递来的快递包,他瞪了小哥一眼,声音洪亮:“你先别走。”
  被晒得黑乎乎看起来很老气,其实二十刚出头的快递小哥心里发憷,不知这位高大魁梧的男子是要干什么。
  平日里那个长得很好看,很随和的屋主去哪了呢?
  两分钟后,快递小哥的快递筐里放着一瓶冰饮,烈日当空,他擦擦汗水,惊魂未定想:原来是要拿瓶饮料给
我,可吓屎我了。
  快递小哥并不知道,这次派送往别墅的快递,是一份捐赠文物的荣誉证书。
  武昕森拆开快递,取出一本证书,翻开瞅上一眼,随手就把证书放进抽屉,还是顾澹将它取出,打算拿到保
险柜里和金器一起锁了。
  “一枚成朝晚期的赏功金币,就是笔巨额财富,整整八枚啊,外加五枚金饼,你捐起来倒是一点也不心
疼。”顾澹摸摸证书上两位捐赠人的名字,那是他和武昕森的名字,可还是一阵肉疼。
  “不是还有。”武昕森由着他念叨,心里清楚顾澹也就嘴上说说。
  保险柜被顾澹打开,里边有一只铜香囊,一堆码得整齐的金饼和数枚赏功金币,顾澹将证书合上,放在里头。
  他往保险柜里放下证书,取出铜香囊,双手捧住,摩挲着,追忆他和武昕森的往昔。
  保险柜里锁着的,其实是武昕森的过往,他在成朝的过往云烟。
  夏日到了,院中红艳艳的石榴花,化成了一颗颗红艳艳的小石榴。
  顾澹在画室里作画,正在画一幅静物,有花卉,有蔬果。大黄在画室里溜达,瞅着地上一副狗子的画像,可
能觉得眼熟,觉得好奇。
  没错,那就是它的画像。
  顾澹放下画笔,看了看窗外炙热的阳光,他站起身离开画室,并把狗子一起唤走。
  没过多久,大黄脖子上挂着一只布袋子,威风凛凛踏着步,往竹林石径前去,目的地打铁作坊,它虽然是条
有点怂的大狗,但非常聪明。
  竹林蝉声连片,打铁作坊里,武昕森正在打造一件大家伙,那是一柄陌刀。他已经在作坊里连续待了三日,
日夜劳作,即便炎炎夏日,也丝毫不影响他打铁的热情。
  大黄跑进打铁作坊,朝着武昕森直叫:“汪汪。”
  “真乖。”武昕森摸了下它的狗头,从它脖子上取下袋子。
  袋子里边装着顾澹自制的点心和冰镇果汁,打开点心盒,盒盖上还写着字:“还不歇工,热死你算了。”
  武昕森一见文字便笑,心知顾澹这是心疼他。
  吃完点心,武昕森拿炭条在点心盒的底部写上:“等会就回去。”
  他把点心盒装回布袋里,又将布袋挂在大黄脖子上。
  “回去吧,去找顾澹。”武昕森拍拍狗头,对它吩咐。
  大黄汪汪两声,像在表示已接下任务,它竟真得往外走,沿着石径返回宅院。
  回去邀功的大黄,在厨房里没找到顾澹,在画室里也没找到人,后来在庭院里找着,它的主人正躺在吊椅上,
手里捧着一碗水果捞。
  吊椅旁有棵石榴树,还有一座紫藤花架提供庇荫,顾澹拿只长柄的汤匙,挖着水果捞吃。
  见狗子过来,顾澹放下碗匙,弯下身摸狗头,夸赞:“真聪明。”
  他从大黄脖子上取下布袋,发现武昕森留在点心盒里的字,他摇了摇头。
  大黄嚼着一根狗零食,卧在花架下乘凉,顾澹吃完一碗水果捞,听着耳边蝉鸣,在吊椅上险些睡着,觉得有
人在摸他的脸,他才睁开眼睛。
  “还知道回来。”顾澹将眼睛合上,没打算搭理人。
  武昕森身子往吊椅上挤,也坐在吊椅上,他揽住顾澹的背,低笑:“莫不是想我?”
  “天天就知道打铁,不嫌弃你就不错了。”顾澹把头靠在武昕森的肩膀,打了个哈欠。
  武昕森把顾澹整个人揽到怀里,低头去亲他。
  “青天大白日,你别乱来啊。”顾澹想推人,自然是推不开,干脆也就由他吻着,并且捧住对方的脸回吻。
  院墙很高,吊椅很宽敞,树遮藤挡,地点很理想。
  大黄还在啃一根零食,乐在其中,黄花鱼在石阶上耸耸肩,拉拉橘胖的身子,惬意地喵喵叫。
  吊椅嘎吱摆动,顾澹真怕它会寿终正寝,他推开武昕森,命令:“回屋。”
  炎热的午后,寝室里吹着空调,冰凉而舒适,然而两位屋主大汗淋漓,相拥在一起。
  虫鸣竹涛声中,武昕森在打铁作坊里整整待了一周,一周后,他打造出一把陌刀。
  陌刀挥舞,竹子应风而倒,一片又一片,竹叶乱舞,那名执住陌刀的高大男子,骁勇果毅,武艺高超,仿佛
仍是当年驰骋沙场,万夫莫敌的悍将。
  顾澹的眼眶微热,他熟知武昕森的过往,那些过往并不如烟云,那些过往,成就了武昕森这么个人。
  在激动之余,顾澹不忘拿出手机,赶紧拍视频,随后还发在某音上。
  武昕森又红了,连并他手中的那把陌刀。
  后来网络上有关于武铁匠的传说,说他是位大师级别的铸刀师,但为人十分低调。
  还说他不仅是位铸刀大师,还拥有极高的武学造诣,怎奈从不接受采访,没人知道他的来历,相当的神秘。
  武昕森打造陌刀,除去为现代人复原陌刀的形制外,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健身。
  只是苦了竹林里的竹子,它们响应刀风,应声而倒,断得齐整,死得无憾。
  外人并不知道,这位神秘的铸刀大师,武林高手,其实每天都过着退休老干部的生活,打铁只是他的一项业
余爱好,舞刀弄枪只是他清早的健身活动。
  武昕森花费很多时间在陪伴顾澹上,其余时间则用于养马、种菜、钓鱼上,后来还包括喂鸡和养猪。
  荷花盛开的夏日,午后林风阵阵,顾澹骑上枣骝马,携带两听冰啤酒和一份自制的烤羊排,前往水潭边。
  马蹄嘚嘚踩在林中石径上,穿过翠绿的竹林,阳光倾泄入林,洒在人与马的身上。
  水潭边有一位垂钓的高大男子,他背对顾澹,头上戴着一顶自编的宽沿竹帽,身穿 T 衫短裤,脚踩球鞋,搁
在他身边的鱼桶已经有鱼获,鱼儿在桶中跃动。
  顾澹将马儿拴在树上,提着饮料和食物走到武昕森的身边,他往鱼桶里瞧了瞧,随后挨着人坐下,看他钓鱼。
  顾澹刚坐好,还没将食盒里的食物取出,武昕森便回头看他,眼神特别温柔,顾澹犯嘀咕:“干么呀?”
  武昕森笑道:“正在想你,你就过来了。”
  “不正经。”顾澹说是这么说,眉眼含笑,递给武昕森一听啤酒。
  两人在水边相伴,喝着酒,吃着烤羊排,赏着潭边的风景。
  他们的身影映在清水中,那两个身影挨得那么近,并偎依在一起。
  “钓这么多鱼吃得完吗?”
  “做鱼酢。”
  两人的对话声,在竹风中逝去,枣骝马闻风,发出萧萧马鸣,亦化作了竹海涛声。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感谢大家的相伴,本文完结了。
  从此王子与铁匠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第 63 章 番外一
  那时,武昕森和顾澹还没有到溪东村定居,他们热衷旅游,时常出游,去过很多地方,旅途上偶有奇遇,
  比较不可思议的一次,是在翡岛旅游时,顾澹遇到了一位故人。
  遇到故人前,顾澹和武昕森已经在翡岛玩乐两天,他们一起下海潜水,一起坐游艇出海兜风,进行海钓。
  值得一提的是,武昕森的垂钓魔法,原来在大海上会失效,海鱼不受他的魔法管辖,垂钓一上午,几无收获。
  一望无垠的大海,风平浪静的海域,两人在宽敞的卧室里,听着海声,随伴大海摆动的韵律,享受时光。
  顾澹躺在大床上歇息,觉得自己骨架真得要散,心率都不齐了。
  见武昕森起床离去的背影,他不禁想也许有天,他们都会变成力不从心的老头子,然后这份激情,会化作相
濡以沫的亲情。
  过了许久,顾澹钻出船舱,去露天望台找武昕森。
  已是傍晚时分,海面刮起风浪,波涛汹涌,驾驶台上的驾驶员正在加速将游艇驶离海域,带客人返航。
  顾澹无声无息走到武昕森身边,武昕森没有回头,就知是谁,伸手揽住他的腰。游艇乘风破浪,海风在耳边
呼啸,两人都很淡定,靠在一起看海。
  只要在一起,似乎没什么东西觉得可惧。
  天黑之前,游艇安全抵达码头,此时天边只有一抹残阳,武昕森和顾澹走出码头,漫步在沙滩上。
  海边尚有不少游客,三三两两相伴,即便风大,夜幕就要降临,仍依依不舍。
  顾澹和武昕森在余晖之下,手牵着手,往他们入住的酒店方向走去,也就在这时,顾澹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他
名字。
  耳边是波涛声,那喊声并不清晰,顾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他还是松开握住武昕森的手,回头张望,当即
看到一位身材高大,衣着考究的年轻男子。
  顾澹还未做出反应,武昕森已经在打量这名陌生男子,他的眼神耐人寻味,似乎从男子身上瞧出点什么东西。
  “顾澹,还真是你!”曹延博不是一个人,身边站着一位戴眼镜的年轻男子。
  曹延博看到顾澹,无疑十分惊喜。
  “延博?”顾澹的惊讶不亚于曹延博。
  他们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了,谁能想到会在旅游的途中碰上。
  “我远远看着像你,瞎喊了一声,还真是你。”说话间,曹延博已经走到顾澹身边。
  顾澹看向曹延博,又去看他身边戴眼镜的男子,笑道:“我听到喊声,还以为自己听错,我们有五六年没见
面了吧?”
  如果没记错的话,眼镜男子就是曹延博的男友。几年前,顾澹在酒吧里遇到曹延博时,他身边也有这么个人。
  “快五年了!咱俩还真是有缘,这么多年没见,出来旅游还能遇上。”曹延博和顾澹对话时,同样也在打量
他身边那位高大英武的男子,并且脑子里有一个很奇妙的联想。
  曹延博目光落在武昕森身上,笑语:“顾澹,不介绍下?”
  武昕森不用顾澹介绍,他伸出手来,声音洪亮:“武昕森,你好。”
  “你好,你好,我叫曹延博。”曹延博热情地握住对方的手,下一秒就觉得手疼。
  两人都有副运动员的体格,不过曹延博在气势、力量上远逊武昕森。
  越看这位叫武昕森的男子,老曹越是暗自吃惊,这位,莫非就是顾澹恋恋不忘的前男友?
  他们什么时候破镜重圆,再续前缘了?
  曹延博和武昕森打招呼,顾澹和眼镜男子打招呼,眼镜男子有些腼腆,人很儒雅。
  武昕森松开手,曹延博暗地里把手掌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被捏得发麻,心想这位仁兄不会真是铁匠吧,好大
的手劲。
  他乡与故人重逢,实在是件喜事,双方一番寒暄后,曹延博提议一起找个地方喝酒。
  四人坐一桌,曹延博的话最多,顾澹与他交谈,武昕森和眼镜男子话都少,偶尔说上两句。眼镜男子性格内
心文静,充当旁听者,武昕森沉毅、寡言,一直在观察老曹。
  他们坐的位置靠近玻璃墙,能看见远处海滩上的灯火,而他们又人手一支啤酒,此情此景,让曹延博忆起当
年,他在海边别墅和顾澹喝酒的事。
  “我回老家后,就把海边那栋房子给卖掉了,怪可惜。以前啊,夜晚常找你去海边喝酒,就咱们两人,能喝
好几瓶酒。”
  曹延博呷口酒,继续说:“眨眼一晃也五年了,顾澹,你变化真大。”
  他认识的顾澹不是一个爱笑的人,虽然有时候也会开开玩笑,面对此时眉开眼笑的顾澹,想想都觉得不可思
议,是因为顾澹和前男友复合的缘故吗?
  曹延博不动声色地观察武昕森,他早发现这位大兄弟即便喝酒不语时,也很有大佬范,举手抬足之间,显得
那么从容不迫,无疑是个人物。
  “你倒是没什么变化,日子过得挺滋润呀。”顾澹大口喝酒,往眼镜男子身上投去一眼,意有所指。
  眼镜男子低下头,微微笑了,能看到他嘴角上扬的弧度。
  曹延博笑声愉悦,应道:“还行。”
  这五年里,他确实过得很好,回老家继承家业真香。
  曹延博举起酒瓶,对武昕森道:“武先生,来,敬你一杯。”
  两支啤酒碰在一起,又分开,各自喝着,老曹小口喝,没喝下多少,武昕森倒是喝去半瓶。
  “武先生,你们来翡岛几天了?”曹延博跟武昕森攀谈,止不住好奇。
  “三天。”武昕森回得简略。
  顾澹和眼镜男子交谈,他问:“你们上岛多久了?怎么先前没在岛上看到你们?”
  翡岛是座小岛,很容易碰头。
  眼镜男子言语温和:“今早刚过来。”
  四个人闲谈,聊来翡岛旅游的事,一瓶酒下腹,酒量不是很好的眼镜男子离席去洗手间,顾澹见酒就要喝完,
起身去拿酒,桌上一时只剩曹延博和武昕森。
  难得好机会,曹延博实在是好奇心作祟,他仔细端详武昕森的样貌,神神秘秘问:“你就是顾澹提过的那位
前男友吧?”
  曹延博很笃定,海滩上撞见顾澹和武昕森时,他们俩正手牵着手,两人互动时,那眼神那举止,都表明他们
深爱着对方。
  “我是。”武昕森应下,淡定喝酒。
  武昕森把酒瓶里的酒喝完,搁下瓶子,忽将头抬起,目光犀利如刀,话令人玩味:“你们很亲密?”
  曹延博被看得犯怵,他清了清嗓子,坦言:“也算不上,就是会在一起喝酒,一起闲聊的朋友。”
  夜晚同饮,倾诉心事的那种交情,可不是普通的朋友。
  “偶尔顾澹会提起你,还说你是位铁匠。”曹延博笑了一下,眼前男子的装束、气质,俨然是位拥有一定社
会地位的人,自然不是什么打铁匠。
  接着曹延博说的话,就有些感喟了:“他对你真是念念不忘。”
  更感喟他们竟然又走在一起,可谓有情人终成眷属。
  武昕森的身子稍稍前倾,他说得很慢,咬字特别清晰,话语里听不出什么感情:“你追求过他?”
  曹延博正在小酌,当即咳嗽一声,因为武昕森的话,也因为他看到自己的男友正要走过来。
  武昕森捕捉到曹延博脸上微妙的变化,看眼前方走来的眼镜男子,不再说话。
  老曹双掌并合,偷偷做出感谢的手势。
  顾澹很快也回来了,手上拿着四瓶冰啤酒,他分发啤酒,曹延博接过啤酒,说:“顾澹,适量就好,喝酒伤
身。”
  曹延博说完,还和眼镜男子交换了下眼神,然而他的手已经摸上酒瓶。
  看他这怂样,想必平日里被伴侣管得严。
  “现在又不常喝酒,偶尔喝两瓶,无事。”顾澹拿开瓶器启开啤酒瓶盖,动作老练。
  四人和和睦睦坐在一起喝酒,聊话,见时候不早就散了,曹延博和他男友叫车离开,他们住的酒店较远,顾
澹和武昕森住得近,则是走回酒店。
  夜里,顾澹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见武昕森躺在床上看电视,他一切如常,但顾澹知道他肯定有想法。
  顾澹爬上床,挨着武昕森坐下,直接问:“没什么想问我的?”
  武昕森放下遥控器,敛眉沉声:“野男人?”
  “噫!”顾澹一开始没听明白。
  随后记起来了,曾经,顾澹对要去合城打仗的武昕森说,如果他敢不回来,自己就另找个男人过日子。
  原话似乎是: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另外找个男人,还在你家院子里住,睡你的床。
  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这么记仇的吗?
  顾澹嘀咕:“这都还记得。”
  武昕森闻声,当即将顾澹压在身下,他那体量,压得人一动不动。顾澹用力想把他推开,听见他比平日低沉
的声音:“你们夜里常在海边的房子喝酒,喝完后呢?”
  顾澹和曹延博相识时,正受相思苦折磨,多年后回忆起来还带着苦涩,此时,始作俑者就在眼前,顾澹恼道:
“喝完后,当然就睡了呀。”
  即便听语气也知道顾澹胡扯,武昕森自然知道是胡扯,却是默然了,双臂将顾澹抱得更紧。顾澹被束缚得难
受,斥道:“死沉,起开。”
  其实已察觉武昕森的不对劲,但他一向嘴硬。
  “是有几分像我,个头,体格。”武昕森的声音低沉而冷静,若是听声,无法知晓他的情绪。
  他制住顾澹挣扎的双手,将对方的手指相扣。
  武昕森看到曹延博的第一眼,就发现了,他们属实有几分相似。
  顾澹嘟囔:“你少自以为是。”
  爱之深,爱之切,却爱而不得,绝望下甚至想找个替身,而今被当事人知道,顾澹感觉老脸都快挂不住了。
  武昕森狠狠吻住顾澹,长吻过后,用喑哑的嗓音问:“顾澹,你那时候很想我吧。”
  他深邃的眼眸,黑不见底,令顾澹不敢直视,就像是怕被吞噬一般。
  到此时,顾澹才意识到武昕森一定是吃醋了,混蛋,他和老曹当初根本没一腿,吃什么醋!
  顾澹推不动人,又挣不开身,恼道:“不想,我就是馋曹延博身材好。”
  就是嘴硬。
  第二日,顾澹从腰酸背痛中醒来,他慢吞吞爬下床,慢悠悠穿衣服,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实则平静背后,
酝酿着风暴。
  这一天,顾澹始终不搭理武昕森,挨不让他挨,碰更不让他碰。
  武总知道昨夜把人做狠了,不敢造次。
  两人午时的飞机,直接飞回越城,回到越城已经是夜晚。
  顾澹冷着脸,从寝室里拿出一只枕头,一条被子,丢在沙发上,武昕森正在喂食从寄养处领回的狗猫,见顾
澹举止,就知道气还没消。
  夜深,武昕森老实睡在沙发上,他那么大的块头,睡沙发很不舒服,理所当然一夜睡不好。猫和狗倒是睡得
很甜,黄花鱼趴在武昕森枕边睡,小黄卧在武昕森脚旁睡,宠物陪主人在大厅思过,画面竟然有点温馨。
  清早,武昕森起身,放轻脚步,悄悄打开寝室门进屋,去看顾澹。武昕森坐在床边,注视顾澹的睡脸,极轻
地抚摸他脸庞,怕将人弄醒。
  顾澹还是醒了,拨开武昕森的手,一骨碌爬起身,凶道:“干什么?还不去做早餐。”
  随即,他便被武昕森揽入怀中,温暖的怀抱,很轻柔的拥抱,耳边听见这个高大个温语:“想吃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顾澹:老曹,我可真是太谢谢您了。
  曹延博:别,我知道错了!
  ——————————————
  导演:武铁匠也是会吃醋的。

第 64 章 番外二
  顾澹拉开窗帘,阳光倾洒入室,窗外远山黛绿,耳边流水淙淙,他入住的民宿环境不错,他已经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就在民宿附近的田地、农舍,还有山林走走逛逛,拍拍照,撸撸犬子和猫。
  村落偏僻而清幽,在这儿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但令人享受。
  顾澹可以在水畔坐一个下午,看芦苇摇荡,看鸳鸯戏水,听鸟虫的鸣叫声;也可以躺在民宿院子里的躺椅上,
慢慢悠悠看一天的书。
  这样的生活,给他一种久违了的感觉,还引起些许追思来。
  晨风经由窗户拂进室内,天有些冷,就快入秋。
  顾澹站在床前整理行囊,带的东西虽多,他打包这些东西却很快,也很有技巧。
  学生时代,他经常旅游,自打毕业开始上班后,每年出游的次数屈指可数。
  背着行囊,走出民宿,顾澹站在路口等一辆去县城的公交车。公交车迟迟才到,一路慢悠悠摇出山村,窗外
的景致似画般,在眼前一帧帧跳过。
  车进入县城,把顾澹扔在一座破旧的车站里,此时已经是午时,顾澹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面食店吃饭。
  他吃到手工擀的面条,十分劲道,就是店家煮得很咸,顾澹捞面吃,不喝汤。
  走出小店时,顾澹才留意到厨房角落里有位擀面条的大汉,只看得一个高大背影,还有他忙碌的双手。
  宽阔的肩背,结实有力的双臂,透过这人的身影,顾澹恍惚中似见到擀面的武昕森。
  武昕森擀的面条劲道,他下厨煮的面条更好吃。
  似乎还能忆起味道,味道还残留在舌尖,只是那样一个人,再也不存在了。
  顾澹呆呆地在厨房门口站了许久,直到老板娘过来问他有什么事,他才怅然若失般离去。
  收拾心情,顾澹还得继续上路,从县城前往市区,再从市区坐动车去邻市搭飞机,以便返回工作的城市。
  假期结束得很快,无数的旅人推着行李,迈着或轻快或疲乏的脚步从机场出来,顾澹夹杂在其中。
  顾澹回到工作的城市,租住的居所,已经是深夜,
  漱洗后,他躺在床上,浏览这次出游拍摄的照片,拍得是山林、田野、民居,还有池塘与狗子。
  整理完照片,顾澹设置闹钟,倒头就睡,明天得早起上班。
  朝九晚五的生活,一日复一日,不知不觉间春节快到了,顾澹买上一张回越城老家的动车票。
  自打工作后,顾澹很少回老家,也就过年会回去一趟。
  吃完年夜饭,顾母在厅中看电视,顾澹回自己的房间,将携带来的行李打开,取出衣物,挂进衣柜。
  就在打开衣柜的那刻,他看到挂在衣柜里边的一件宽大袄衣,那是武昕森的袄衣。
  在校时,他会将这件袄衣装箱带走,相伴左右,他还不想忘记武昕森;工作后,他把这件袄衣留在老家,封
存在衣柜里,他想遗忘。
  “儿子,在房间里忙些什么,出来看电视。”
  顾母的唤声从大厅里传来。
  顾澹走出房间,坐在大厅沙发上,陪母亲看节目。
  人总是怕孤独,怕一个人,尤其过年的时候。
  夜深,顾母已经入睡,顾澹关掉电视机,返回屋内,也准备入睡。
  即将到零点,他躺在床上,给亲戚同事发贺年信息,收到的贺年信息也多,信息提醒声不时在响,窗外传来
烟花燃放的声音,一时间十分热闹。
  顾澹起身,走到窗前观看烟花,绚丽的烟花在空中炸开,如火树银花。
  手机的信息声仍在响动,他捏住手机,望着浩渺的夜空,不由自主喃喃道:“武昕森,新年快乐。”
  声音并不能隔空传递,他的新年贺语消匿在风中。
  
  武昕森练习倒车入库,车身停入线内,轮胎没回正,车屁股歪了,教练把武昕森从车里喊下来,一通训。
  徒弟光洪过来,正见师父被教练训话,在旁偷乐。
  教练让另一名新学员接替武昕森,还是练倒车入库,只见那名学员老练地将车倒歪,而且是歪得离谱,车身
直接横在线上,教练上去一顿爆训。
  光洪凑到师父身边,笑嘻嘻问他:“师父,学得怎样?”
  武昕森走开,到一旁休息,拧开一瓶饮料,他道:“比骑马难。”
  “初学者都这样,师父别气馁。”光洪没听明白师父说了什么,自顾道: “我学车那会都不知道挨教练多少
训,都骂皮实了。”
  武昕森喝口水,回想适才倒车入库的过程,自我总结:“我车速没控制好,快了,入库后车身没能拉直。”
  过了不久,又轮到武昕森练习,光洪在旁呐喊助威:“师父,加油。”
  “师父,加油!”
  武昕森双眼凌光一扫,他立马闭嘴。
  这回武昕森将车稳稳倒入停车线内,端端正正,车身笔直,无可挑剔。
  教练让他一连倒了三遍,演示给其他学员看。
  在秋日学车,冬日,武昕森已经拿到车证,到年底,他买了一辆小货车。
  过年时,小货车借光洪开回老家,武昕森留在城里过年,他除去租住的地方,并没有一个能回去的家。
  这是武昕森在越城渡过的第二个春节,他在越城住了整整一年,时间过得很快。
  一个人的年夜饭,很丰盛,摆满一桌,武昕森一人独酌。
  武昕森正喝着酒,光洪发来视频通话,给师父看他家过年的情景,满满一大桌人,光洪一个个介绍,这是我
妈,这是我爸,我哥我嫂……
  他们一个个跟武昕森打招呼,多谢他对光洪的照顾。
  光洪的家人很热情,也难怪光洪是个话痨。
  “师父,徒弟也敬你一杯。”
  在视频里,光洪举起酒杯,他笑道:“祝师父大吉大利年年发大财,还有早日娶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告别光
棍。”
  “就你话多。”武昕森饮下杯酒。
  视频通话关闭,没有一大家子的笑语声,房间里顿时冷清了许多,武昕森不受影响,继续吃喝。
  现代人的食物丰富,调味料众多,武昕森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他从网上学习做饭,厨艺日渐长进,做出的食
物都相当可口。
  吃饱喝足,武昕森收拾盘碟碗筷到厨房里刷洗,他系着一条围裙,做起家务活像模像样。
  收拾好厨房,武昕森返回房间,坐在电脑桌前上网。
  学会使用电脑对武昕森而言,比学车容易多了,他来到越城后,在装修队领的第一笔工资就用于购买电脑。
  刚会使用手机那会,他就发现这个时代方方面面都离不开网络。
  武昕森在电脑前坐了许久,他瞅眼桌下角的时间,放下鼠标,拿起手机,开始给熟人发新年祝贺语。
  刚发出两条短语,就收到当年木苗园工友老吴的贺年电话,一通寒暄过后,老吴说:“老武啊,年初我住院
那会,跟你借的一万二,先还你七千,还有五千,我这边记着帐。”
  武昕森道:“不用急着还,钱你先用。”
  老吴感激道:“那不行,这都借了一年,有借有还。托你的福,我闺女书才能安心读完,今年毕业了。”
  老吴还钱的热情很高,执意要还。
  随后老吴的女儿吴萍萍加了武昕森账号,给他转来七千,老吴不懂转账。
  吴萍萍说出许多感激的话,她称呼武昕森为:“武叔叔”,显然是老吴对武昕森“老武”的称呼,误导了她。
  吴萍萍今年大学毕业,其实只比武昕森小几岁而已。
  夜深,听到楼下广场人群欢呼的声音,就知道零点的钟声敲响了,武昕森拿起手机,看着黑屏,他有一个拨
不出去的号码,因为他不知道号码。
  武昕森望向远处江畔上空绽放的烟花,他低声道:“顾澹,新年快乐。”
  元月十五未过,光洪开着武昕森的车回城了,他不只一人来,还带来一名小伙子。
  光洪说:“他是我们村的人,以前在红木家具厂干活,听说我在城里做装潢工资高,想来找工作,师父能收
他吗?”
  武昕森猜测准是徒弟回老家吹牛皮,这人才跟过来找工作,不过他没点破,只是问:“他做了几年木工?懂
看图纸吗?”
  装修队总是人手不够,要真懂得木工活,何愁没有工作。
  武昕森将这人收编入队,随后,他又找来两名老木工,五人组成一支装修队,武昕森是领队。
  初春正式开工,武昕森没有老板,他自己就是,他带队接装修活,他挣钱,发工资。
  自己当老板,日子比以前忙多了,钱也挣得多。
  有时白日忙完,夜里还和人喝酒,凌晨回到家里,武昕森倒头就睡。
  生活很充实,挣钱很快乐,就是太忙。
  武昕森从年初忙碌至年中,他意识到,一个人分身乏术,他不可能一边洽谈客户,一边又在装修现场劳作,
需要再招人。
  到冬时,武昕森的“昕森装饰”团队初具规模,他在越城北区开了家装潢店,手下有七八名员工,其中就有
老吴的女儿吴萍萍。
  吴萍萍形象好,能言善道,负责接待客户。
  到这时,武昕森已经不大到工地干活,不过会去监工,他也不再一身灰扑,注意起形象来。西装革履,头发
梳得一丝不苟,下巴总是刮得干干净净。
  人们对他的称呼,也从武师傅变成了武老板。
  后来,武昕森开办装潢公司,公司名沿用:昕森装饰。
  他知道很渺茫,但希望有天顾澹能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再次感谢小可爱们的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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