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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让你说下去
  作者:僵尸嬷嬷
  简介
  现代文,篇幅不长,讲兄弟姐妹和长辈的故事。题材为偏言情的家庭伦理故事 or 偏现实的青春情感小说。不
甜不肉,不喜勿入。
  第一章
  傍晚突降一场雷雨,乌云盖顶,密集的雨水啪嗒啪嗒砸落,正值隆冬,地处南方的忘江城逼近零度,不只是
冷,整座城市笼罩在潮湿、阴寒,以及厚重的云雨之下,黄昏过后,令人倍感倦怠。
  五点五十,下午第四节 课的下课铃响了,忍饥挨饿的学生们蚂蚁似的涌出教学楼,有的去校内大食堂,有的
去校门外小饭馆,三五成群,嘈嘈切切,嬉嬉闹闹。
  易童西和几个要好的女生挤在花花绿绿的雨伞底下,一路七嘴八舌,她们先把莫名其妙布置了三张卷子的化
学老头痛骂一顿,接着兴致勃勃讨论起最近冲破十亿票房的口碑电影《泰囧》。老实说,大家平时很忙,课余消
遣大多中意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像《泰囧》里那三个长得不怎么样的四十好几的老男人能得到少女们如此青睐,
也算审美的包容,以后应该继续保持。
  易童西随波逐流,搓着手不时跟着吆喝两声,她早上出门急,忘了戴手套和围巾,该死的,刮风下雨真要命。
  校门外一整条小街支起雨棚,暮色落下,华灯初上,小馆子热火朝天忙起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她们走
进老地方点盖浇饭和牛肉面吃。
  “哎呀,凳子都湿啦。”女孩儿们埋怨着,抽出桌上一大截卷筒纸擦拭水渍:“我们坐里面吧。”
  “里面没位子了。”
  “算了算了,这个时候哪儿还有空位啊。”
  所幸穿得多,一点水珠没什么关系,坐在外边观望小哥哥才是正经。
  请不要歧视花痴,她们也很可怜,读书那么累,需要养眼的东西缓解视觉和精神的疲劳。易童西现在上高二,
说来惭愧,他们这届的男生没什么姿色,那种每个学校都会有的焦点人物全部集中在了高三。
  可是高三矜贵着呢,复习时间紧,早间不用晨跑,也不用傻啦吧唧站在操场做早操,只有周一升国旗的时候
下来一趟,听完校长讲话就回教室做卷子了。除此之外,还能见到他们的机会只有吃饭时间碰碰运气。
  “同志们,右边右边儿。”盖浇饭刚端上来,女孩儿们发现了目标人物。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物以类聚,好看的人扎堆出现,他们走在人群里,穿着千篇一律的运动校服,什么也没
干,但就像星海中的月亮那么耀眼。其实也就是学生会和社团那几个出挑的男男女女,关系好,总在一起出没,
组团走红毯。
  “西西,你哥哥好像瘦了。”有人忽然说。
  易童西闻言从盖浇饭里抬起头,望向那几坨亮瞎眼的月亮,锁定其中一坨,也就是易禹非,上下打量,怪道:
“没啊。”想了想,又道:“卖弄风骚,穿的少而已。”
  说完自己先乐了,嘴里的饭差点喷出来。
  “你才风骚!你最骚!”女孩儿们又羞又笑地咬着那个敏感字眼,直戳她腰腹。
  易童西怕痒,缩着脖子躲开:“我错了我错了……”
  她真错了,易禹非没那么骚,真的,虽然客观来讲,他们那帮俊男美女都很知道自己出众,因此举手投足难
免露着一种自信和优越,尤其那个谁和那个谁,仿佛自带古惑仔“叱咤风云我任意闯万众仰望”的出场音乐,好
像随时可以提刀从铜锣湾斩到尖沙咀似的。相比之下易禹非正常多了,因他比较早熟,也比较随性,尽管私心里
对自己的姿色很自负,可明面上不大表露这个,他暗骚,一般人看不出来。
  易童西太了解易禹非了,他继承了他们母亲白丽华女士的骄傲和敏感——真要命,这两种性格特质碰到一起
比较麻烦,但好在易禹非是脸皮比较厚的,而且敏感的人大多重情,尤其像他们这种由母亲独自一人赚钱抚养儿
女的单亲家庭。
  “西西,”有人捧着下巴感叹:“你哥哥吃炒面去了,诶,吃面的样子都那么帅。”
  她立马接话:“抠脚帅不帅?你知不知道他在家经常抠脚?”
  一阵哄笑。
  左边的女生说:“哎呀,就是,再好看的人还不得吃喝拉撒呀。”
  右边的女生说:“教你们一个方法,对于得不到的大帅哥,可以在想象中毁灭他的形象,比如想想他打嗝、
抠脚、放屁……”
  天,救命。
  “还有还有,”对面的女生憋着笑:“他们还会打飞机呢,脏死了呀。”
  “啊!!”满脸涨红的少女们群起攻之,然后笑得前俯后仰东倒西歪。
  那头,易禹非似乎有所察觉,朝易童西满怀恶意地瞪了一眼。
  女生们发现了那道目光,纷纷不自在地用手顺了顺刘海儿,桌子底下跺着小脚,咬牙道:“看过来了看过来
了……怎么办……”
  每当此时,易童西都会感到一丝得意,兴许是从小和易禹非一同长大,对男色见惯不怪了,因此接触异性的
时候她很大方,也很坦然,不太会有扭捏无措的情况出现。
  行吧,终于勉强找到一个有哥哥的好处了。
  这天易童西值日,放学后打扫教室,回到家已将近十点,一进门,香味迎面扑来,馋得她直咽口水。白丽华
女士正在厨房做宵夜,听见声响,道:“西西回来啦,你早上出门又没戴围巾和手套吧,多大人了丢三落四,能
不能让我省心?”
  易童西埋怨:“都怪易禹非,一直催一直催,我一着急就忘了。”
  “还好意思怪你哥,不催你就迟到了。”白丽华说:“快去洗个澡,吃完宵夜早点睡,免得明天又起不
来。”
  “哦。”
  她洗完澡,换上睡衣,直奔易禹非的卧室,敲两下门:“我进来了啊。”
  不等回答,推门而入——估计这几年易禹非的肠子都悔青了,谁让家里唯一的电脑放在他房里呢?谁让他当
初不肯让着妹妹,电脑搬回来的时候非要跟她争呢?好了,看吧,他的卧室变成公共网吧了。
  还有更糟糕的。
  易童西又撞破了他的好事:“妈,哥哥他——”
  易禹非两步上前,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封住了她的嘴。
  “易童西,”他掐掉烟头,丢出窗外毁尸灭迹:“你真的很讨厌。”
  “你更讨厌,抽烟臭死了。”她这么说着,关上门,跳到床上,双腿收进被窝里,满脸欣喜地问:“你哪儿
来的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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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时没答,又从兜里掏出了好几张票子。
  易童西两眼发光:“你出去卖了?”
  易禹非动作顿住,抓起枕头猛砸过来,直砸得她眼冒金星。
  “爸给的,你瞎扯什么?”他冷嗤:“我卖就值这么点儿吗?真幽默。”
  易童西呆滞数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爸”,但由于不是什么熟人,乍听之下愣了愣,然后她淡淡道:“哦,
他从曼谷回来了?”
  “嗯,回来过年,”易禹非有点迟疑:“他说明天中午带我们出去吃顿饭,不用跟妈讲。”
  易童西哼笑:“怎么跟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
  “兜里没几个银子,不好意思呗。”
  “我不想去。”
  “随便。”
  易童西改口:“那我还是去吧,免得他给的钱被你私吞了。”
  易禹非鄙夷地嗤一声,长腿伸过去踢她:“滚下去,你头发上的水全滴在我床上了!”
  正说着,白丽华的声音传来,两个祖宗的宵夜做好了。
  “你去端。”
  “凭什么?”
  “哎呀,”易童西上前矫揉造作地抱住他的胳膊矫揉造作地晃:“好哥哥,你最好了,你去嘛去嘛——”
  “靠……”
  白丽华煮了番茄打卤面,锅里还热着莲藕排骨汤,兄妹俩几乎每晚都要吃夜宵,作为母亲,白丽华尽所能地
将他们照顾妥当,成果显而易见,哥哥玉树临风,妹妹粉雕玉琢,这就是一个女人近二十年的付出,她养的孩子
健康漂亮,乐观开朗,不比任何健全家庭的孩子差。
  “西西在嚷什么呢?”
  “撒泼。”
  “她是不是又在上网?”白丽华一边收拾锅碗,一边念叨说:“你管管她,检查下作业,还有十一点前必须
睡觉,又不是周六,明天还要上课的。”
  易禹非“哦”一声,走过去揽住母亲大人的肩:“妈辛苦了,待会儿我来洗吧,你去休息。”
  “少来,”白丽华心情舒悦:“你们两个白眼狼,专心念书就行了,家务活用不着帮忙。”
  “真感人,”易禹非有意逗老妈开心,挑着面条送到她嘴边:“快吃两口,我都要哭了。”
  “滚!”白丽华忍俊不禁,回头狠狠揍了他一拳。
  看,种瓜得瓜,孩子长大,知道心疼妈妈了,一切辛劳和付出都是值得的,再累也值得。
  易禹非回到房间,电脑桌已经被易童西霸占。
  又在追韩剧。
  最近特别火的,叫什么《想你》,学校女生几乎都在看这个。
  易禹非搁下面条,再次感受到了深深的代沟,他死活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对着一部狗血夸张的电视剧哭得如
丧考妣。
  幸好老天仁慈,并不是所有女孩都喜欢这种自哀自怜的把戏,比如他们的表姐乔默,从来不看韩剧,即便看
了也绝不会哭成这副即将驾鹤西去的模样。
  想到这里,易禹非心下突然跳了跳,他想起辍学以后现在不知在上夜班还是在家听父母吵架的乔默,方才的
腹诽立刻烟消云散了。这么说或许有些对不住表姐,但如果不爱哭的原因是习惯了忍受一切,那么他还是宁愿易
童西在他房里伤心欲绝好了。
  第二章
  次日是个晴天,中午放学后,易童西和易禹非在校门口见到了他们失踪人口般的父亲易淮良。
  约莫两年没露面,客观来讲,四十五岁的他仍算得上是个好看的男人,尤其特意收拾过,羽绒服,牛仔裤,
刷得锃亮的皮鞋,瞧着清爽体面,挺拔高大;头发很短,圆寸,没秃,脸是瘦的,鼻梁上装模作样架着副斯文的
眼镜,手里拿着手机和钱包,忍着没抽烟。
  “非非,”父子俩昨天见过,易淮良先同儿子打招呼,然后望向女儿:“西西长高了。”
  他说话的语气殷勤讨好,神情举止难掩拘束,岁月还是很残忍的,再怎么保养得当,人到中年,面对生疏的、
已经长大的儿女,他的胆怯无所遁形。
  易童西抿嘴叫了声“爸”,表情也没好到哪里去,就像不善言辞的孩子在街上遇见亲戚,躲不开,不得不打
招呼似的。她自己也感到别扭,把手伸向易禹非,他没回头,牢牢握住了。
  天气冷,学校周围没有像样的餐馆,三人打车去时代广场吃涮羊肉。
  忘江一年一个样,城市越来越新,人却越来越老,易淮良感慨良多,吃饭的时候不断找话题与他们套近乎,
唯恐冷场。其实他实在无需如此费劲,他的儿子易禹非是个交际高手,有他在的场合绝对不会把天聊死,即便对
方再无措,他也依旧行云流水,谈笑自如。这种能力来源于他的自信、早熟和世故,当然还有遗传。
  可惜给他这项基因的易淮良却今非昔比了。年轻时候的易淮良是何等风光啊,大把的朋友,大把的金钱,开
夜场,开餐厅,醉生梦死,女人无数。白丽华不是他追过的最漂亮的女人,甚至算不上漂亮,但却是最骄傲最难
追的一个。因为难追,所以易淮良娶了她,结婚以后她骄傲依旧,于是他们恩爱数年,生儿,育女,在外人看来
简直称得上完美家庭。
  所以外人不能理解白丽华为什么会在易淮良最风光的时候跟他离婚。这是自然,切肤之痛,从来不足为外人
道。易淮良根本不是个过日子的男人,也不属于家庭。白丽华无法忍受他的挥霍无度、夜夜笙歌,以及那些前赴
后继层出不穷的女人。
  那年易禹非只有六岁,易童西还不到五岁,他们对易淮良这个三天两头不着家的父亲充满怀疑,觉得靠不住,
谁也不愿跟他一起生活。看看,多聪明的孩子,多有先见之明。
  之后的岁月就乏善可陈了,由于政府整顿,易淮良手上的生意歇了业,他离开忘江,前往东南亚国家施展拳
脚,阔绰的时候大把抚养费寄回来,落魄的时候音信全无,不知死活,就像这两年一样。
  他不好,但也没那么坏,这让易童西更加厌恶。
  有时会想,这种人凭什么生小孩?
  又或者想,为什么他不是个十足的坏蛋?如果他再糟糕一些、再恶劣一些,那么她就能无所顾忌地恨他了。
  你以为恨的滋味很难受吗?开什么玩笑,想恨又不能彻底地恨才最难受。
  可惜这些情绪在易禹非那里似乎没那么纠结,当然,男人总站在男人那一边嘛,易童西鄙夷地想着,一不留
神,那父子二人已经自然而然地聊起来,易淮良说他半年前离开泰国,和朋友去海南待了一段时间,准备投资餐
饮业,这次回忘江是要卖掉以前的房子,入股开店,他考察了很久,一定稳赚不赔……
  易童西确定,这种话她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上一次是三年前,那会儿易淮良在曼谷的皇家大道经营小酒吧,
浸泡着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然后没多久就失去了音信。
  如今他坐在儿女面前侃侃而谈,是有多大脸?
  易童西暗暗冷笑。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老天也看不下去,让白丽华来电了。
  “喂,妈妈。”
  “西西啊,我今晚下班要去你大姨家吃饭,可能很晚回来,你和哥哥带钥匙了吗?”
  “我带了。”
  “中午吃饭了没?”
  “吃着呢,涮羊肉,可香了。”
  “涮羊肉?你没在学校吗?跟谁一起的?”
  “和哥哥一起啊,还有爸爸。”她竟然用那么天真自然的语气出卖了大家,仿佛无心之举。
  白丽华愣了愣:“易淮良回来了?怎么我不知道?”
  “对啊。”易童西人畜无害地笑着,她假装没发现易淮良刚刚建立起来的轻松瞬间垮塌,表情又变成了尴尬
和无措,而易禹非在旁边默不作声地扫了她一眼。
  “行,晚上再说吧。”白丽华挂掉了电话。
  这顿饭也终于结束。
  距离上课时间还早,兄妹两个坐公交车回学校,一路上各怀心事没有交流。下了车,易禹非并不急着进去,
他点了根烟,叫住易童西,问:“你刚才干嘛那样?”
  “我哪样?”
  易禹非浓黑的眉毛皱了起来:“你没看见爸对你有多小心翼翼吗?他已经够胆战心惊了,你何必还要让他难
堪?”
  易童西低头踢掉脚边的小碎石:“你教训我啊?为他抱不平?真高尚。”
  “一码归一码,大人之间的恩怨和我们无关,明白?”
  她嘴角勾起嘲讽的笑,猝不及防地抬头打量他两眼,目光很深:“易禹非,你还记得他们离婚的时候,为了
争夺你的抚养权,是怎么撕破脸大吵大闹的吗?”
  闻言他愣住,暗叫不好。
  “你可真幸福啊,像个宝物似的被他们争来抢去,为了你,全家人都出动了,外公外婆大姨大姨父三姨……
他们不允许你被爸爸带走,怎么样都不行,而我却像个废品似的被外公和爸爸推来推去……你不记得了吧?我想
你肯定不记得了,否则刚才怎么会跟我讲那些。”
  易禹非尴尬地伸手拉她,被她一把推开。
  “西西。”
  “所以啊,”易童西眯起双眼:“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说完转身走进学校大门,头也不回,用力地走掉。
  天知道吧,她不想这样的,一点也不想,苦大仇深不是她的风格,即便她生有反骨,旁人来戳一戳,碰一碰,
都无关紧要,因为她现在过得很好,非常好。但亲人不可以,易禹非更不行。
  那年她还很小,可她怎么也忘不了那天的场景,大人们好像一群暴躁的狮子,声嘶力竭,面红耳赤,一番舌
枪唇战之后,外公表达了他最后的态度:“非非必须留下,西西你可以带走。”
  易淮良摆摆手:“我要儿子,不要女儿。”
  三姨当即跳了起来,指着他破口大骂:“你想都别想!孩子是我姐的命,你一个也别想要!”
  好吧,公正地说,白家算不上重男轻女,外公格外看重易禹非的理由也显而易见——他有三个女儿,没有儿
子,孙辈里也只得易禹非一个男孩,在这个阴盛阳衰的家里犹如贾宝玉一样的存在。
  而对于易淮良,无论他当年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就算他只是因为无法接受白丽华要跟他离婚,所以故意胡搅
蛮缠地为难她,无论如何,当他做出那个摆手的动作,易童西小小的心中感受到了被丢弃的滋味,后来这滋味总
无缘无故充满整个胸腔,她真不知该如何消化它。
  第三章
  当晚回到家,白丽华从兄妹二人口中得知易淮良要卖房子的事,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易禹非不能理解她为何突然这样烦躁:“那是他自己的问题,说到底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废话,”白丽华皱眉:“如果他哪天死了,财产都是你和西西的,现在这么乱搞,最后连套房子也留不
住。”
  易禹非愣了愣:“那也不一定,万一他生意做起来了呢。”
  “你觉得有可能吗?”白丽华摇头叹气,回屋打电话去了。
  其实最初离婚那两年,白丽华并没有这么现实,当然不是说现实不好,只是跟她以前的性格不大一样。以前
她心里憋着一股气,就像在跟易淮良较劲,总想把日子过好了,让易淮良慢慢后悔去。可后来受尽了单身妈妈的
苦,她一个小职员,每月工资就那么点儿,要供两个孩子吃穿上学,渐渐的心态就变了,她现在倒希望易淮良顺
风顺水,财源滚滚,这样也能减轻她的负担。
  可谁曾想那人越老越不靠谱,居然混到卖房子的地步了。
  而对于易禹非来说,房产这种事情根本没什么好操心的,他以后挣钱了也能买,眼下严重的问题是,易童西
好像不理他了。
  真了不得,晚上回来一句话也没跟他讲,连电脑都不玩了,可见气性有多大。
  易禹非来到房门口,见她低头翻着一本书,正坐在床前泡脚。
  其实他们俩很少认真吵架,平日里又打又骂都是闹着玩儿的,甚至故意闹给白丽华看,一家人逗个乐罢了。
上一次像这样生气不理人还是几个月前吧……为什么来着?诶,他有点难以启齿。
  那天周末,白丽华不在家,午后很静,他在房里看 A 片,好死不死的,易童西午睡起来,推门而入,他来不
及关,撞了个正着——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谁知易童西那矫情病犯了,捂住脸口不择言地骂说:“易禹非你恶
心死了!又在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脏东西!恶心死了!”
  他当时也有点生气,回说:“你不也看过吗,装什么装?!”
  易童西跺脚:“谁看啦?谁看啦?!”
  他似乎冷笑了一声,说:“播放进度和我上次退出的位置不一样,你当我不知道吗?”
  就这么被拆穿了,易童西的脸霎时又红又白,最后恼羞成怒,转身跑回自己房间,“砰”地关上门,一下午
没出来。
  其实易禹非心里很清楚,她不是因为看 A 片被揭穿了才生气的,有时她并不在意事件本身,而是在意她在乎
的人有没有在意她的感受,她计较这个。
  今天也一样。不过好在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而他恰恰又很懂得对女孩子服软,于是三言两语哄一哄,让
易童西的小拳拳捶两下胸口,兄妹俩便冰释前嫌,接着又拉拉扯扯闹在了一处。
  两个星期后,寒假如约而至,春节前易淮良带着他最后的本金再次离开了忘江,没人知道他这次会消失多久,
但也没人关心这个,因为与此同时,白丽华的妹妹,也就是易童西和易禹非的三姨,白丽芬,开着她的进口宝马
从深圳回来过年了。
  噢,确切地说,按照身份证上的信息,应该叫白丽娜——早年三姨嫌“芬”字太土,自己做主改了去,同时
还把年龄改小了五岁,因此你会看见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深圳,她是现年三十四岁的白丽娜,在忘江,她是即将
年满四十的白丽芬。
  当然这不是很重要,除她自己以外旁人并不很在意这个。那天她到家,易童西和易禹非下楼去接,只见后备
箱塞满了大包小包,全是带给家人的礼物。易童西得到一款最新的 IPAD,三姨亲昵地搂着她,笑道:“老听你妈
埋怨,说你在家跟哥哥抢电脑,喏,以后不用了。”
  易童西高兴得直跳。白丽华却道:“你买这么贵的东西给她做什么,高中学习那么紧张,哪有时间玩啊,别
耽误功课了。”
  “就是因为学习太累才需要放松嘛,还能随时查点资料什么的,对吧。”三姨挤眉弄眼,易童西促狭地跟她
撞了撞肩,两人倒像一对同龄的朋友似的。
  要知道小的时候,易童西可崇拜死这个女人了,她那么洋气、慷慨,丝毫没有长辈的架子,就像个大小孩,
可以跟外甥女凑在一处谈论明星、八卦、韩剧,说到帅哥会像少女一般发出花痴的尖叫,甚至还会背着白丽华鼓
励易童西早恋。
  这或许是因为她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孩子的缘故吧。原本曾经也有过的,只是当时让她怀孕的郑先生家庭圆
满,儿女双全,不需要她再生孩子,所以流过两次之后就再没动静了。
  这是三姨的禁忌,除她自己以外,家里没人敢提这个。
  以前外婆在的时候倒是提过两次,主要担心她以后年纪大了该怎么办。那时她刚与郑先生分手,听见这个十
分刺激,突然就发作起来,恶狠狠地哭说:“你们早干嘛去了?要真心为我着想,当初就该劝我死活把孩子生下
来,有了孩子郑国雄还敢随随便便打发我吗?可你们倒好,一听说郑先生不准我生,连个屁都不敢放!一大家子
人,有谁替我谋划过?现在讲这些还有屁用!”
  后来外婆去世,自然没人再提孩子的事了,久了以后,她自己倒有意无意地说起来,好像怕大家忘了似的,
但也并不明说,而是拐个弯儿,绕个圈儿,让你猜不到她的意图。
  比如她会跟她的大姐说:“实在没办法,以后我去住养老院算了,你们有空来看看我就行。”
  吓得大姨支支吾吾不敢吭声。
  又比如她会跟她的二姐说:“哎呀,将来等我老了,你把非非或者西西过继一个给我,反正都是一家人,他
们也挺喜欢我的,你觉得呢?”
  白丽华如鲠在喉,只能跟易禹非和易童西抱怨:“真不知道你们三姨是什么意思,好像故意试探我的反应似
的,简直莫名其妙……”
  对此,兄妹俩听了也不大舒服,他们曾在私底下商量,三姨对他们视如己出,将来他们也一定会给她养老、
照顾她,但要说什么过继,打死也不行。
  于是,随着年龄增长,事情见多了,易童西对三姨的喜爱变成一种复杂的情感,她不想承认,这情感里已有
隔阂存在。没人能保证可以对自己以外的人永远亲密无间。
  只愿今年的春节能够风平浪静地度过吧。
  这天晚上聚餐,大姨一家三口都到齐了,外公因去临市赴老战友的约,不在忘江,这样更好,他和他三女儿
的关系一向很僵,延迟碰面倒让大家都松一口气。
  席间气氛轻松热络,大家把焦点放在家里两个悲催的高中生身上,因此谈话毫无压力。不得不说,这就是学
生的好处,学生阅历单薄,身上没什么禁忌话题,而且未来充满希望,大家聚在一起,自然要讲一些高兴的、有
希望的东西,这是基本的分寸。
  不过同样作为小辈,乔默似乎被冷落了。
  白丽华心思细,主动给她夹菜,温言问:“默默,你们店里春节放几天假?”
  乔默还没开口,她母亲白丽芸哼笑一声:“放什么假,她都被人家辞退了。”
  “怎么了?”
  “不会为人处世呗,跟个木头似的,她到哪儿都做不长的。”
  白丽华说:“年轻人跳槽很正常,慢慢来吧。”
  乔默的父亲乔实抿了一口酒,语气埋怨地说:“这孩子都出来工作一两年了,连存款都没有,整天呆呆的,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话音未落,易童西搁下汤碗:“我吃饱啦。”说着拉起乔默:“姐,我们看电视去,今天晚上有《我是歌
手》!”
  白丽华松一口气,骂道:“就知道看电视,你作业写了没有?”
  易童西吐吐舌头,牵着乔默远离了餐桌。
  易禹非那只公狐狸也迅速扒完饭,走到客厅避难。
  白丽华转开话题:“现在的孩子也不容易,西西常常累得都不想去学校了。”
  这时,三姨冷不丁开口:“书还是要读的,她要是考不上大学以后就完了。”
  桌上静了静,客厅那边的空气也瞬间尴尬起来,易童西难过地发现乔默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堪。
  接着大姨父不高兴了,往后一靠,皮笑肉不笑地说:“大学出来还不是给人家打工吗,你出门看看,遍地都
是大学生,一抓一大把。”
  三姨晃着酒杯轻笑:“现在跟我们那个年代不一样了,文凭就是敲门砖,别说工作,就是以后谈恋爱,对方
也要看学历的。”
  易禹非从沙发上站起身,拿了钥匙放进兜里:“我们出去走走吧,外面好像在放烟花。”
  “好。”
  三个孩子默契地离开这个口舌场,逃入冷冬之夜,呼吸几口清澈的空气。
  易禹非走在前头,易童西挽着乔默的胳膊稍稍落后,她故作轻松地说:“我巴不得快点工作挣钱呢,想买什
么就买什么,还有染头发、打耳洞、化妆、穿高跟鞋,谁也管不了我!”
  乔默没有笑,虽然她不笑也足够漂亮,但真的有点像木头。
  “别胡说了,”她低着头:“好好读书,别跟我一样。我的人生是没什么希望了。”
  易禹非回身看她:“你才二十岁,青春貌美,机会多着呢。”
  易童西忙点头:“就是,别听三姨瞎讲,她一直不喜欢大姨父,故意找茬而已。”
  乔默眼底一片茫然:“三姨说的也是事实。”
  “什么事实,她一喝酒就开始发疯……”易童西抿了抿嘴:“其实我成绩也不好,以后可能考个三流大学,
出来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工作……哎呀,反正有易禹非在,将来就指望他飞黄腾达了,到时我们也能少奋斗几
年。”
  乔默终于“噗嗤”笑了。
  易禹非皮笑肉不笑地抬手掐易童西的脸。
  说闹着,三人在路边摊吃了两盘烧烤,乔默有点累,先行回家休息,易童西还不想回去,拉着易禹非到江边
散步。
  隔岸烟火三三两两,十分清寥,火花绽开,扑向江面,扑向人间,寒风里,易禹非一手夹着香烟,一手牵着
易童西,他们沿江走了一会儿,然后站在光秃秃的柳树下看那些零零落落的烟花。
  易童西冷得厉害,钻进哥哥怀中,脸颊紧贴在他胸膛,眼睛因风吹而虚了起来。
  易禹非把玩手机,点开音乐播放器,然后将一只耳机塞进易童西的耳朵里,自己戴上了另一只。
  前奏响起,是很老的歌,听到前三句,易童西忍不住弯起嘴角,低头深深地笑了。
  《风继续吹》,张国荣。
  嗯,品味真好。
  第四章
  那是 2013 年的 2 月,忘江城,寒冬夜,易禹非搂着易童西站在江边吹风,他夹烟的手冻得冰冷,两人一动不
动站了很久,尽管很冷,但他们仍不大想回去,因为心怀余悸,担心回到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就像一年前的冬天,和现在差不多一样的寒夜,已近岁末,但未到除夕,江边烟火寥寥草草,不甚寂寞。那
天不知怎么回事,晚饭结束后,易禹非和易童西回到房里,一个复习,一个上网,但注意力都很难集中。
  房门虚掩,外头的说话声传来,餐桌上,白家三姐妹正在进行不那么愉快的交谈。
  三姨喝了不少酒,接着又点了烟,嗓音凉凉的,面色也凉凉的,她似笑非笑地问:“爸什么意思?要跟我断
绝关系了是吗?”
  大姨忙说:“没有,还不是堂叔家那个亲戚,从深圳回来到处乱传,老头听见气坏了。”
  “传什么?”三姨吐出烟雾,平静地冷哼:“传我做人家二奶,还是传我包养小男人?”
  桌上静下来,大姨抿了抿嘴不吭声。
  杀千刀的,那个不知隔了几层的远房亲戚,毕业以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家里人听说三姨在深圳混得不错,
于是上门找外公帮忙,找了好几回,最后三姨碍于外公的面子答应下来,给那人介绍到朋友公司做销售。谁知做
了半年,业绩差得一塌糊涂,而且还骚扰女同事,被老板忍无可忍辞退了。三姨感到颜面尽失,气急败坏地把那
小子痛骂一顿,然后叫他收拾东西滚蛋。
  那人灰头土脸回到忘江,满心愤懑,于是将这半年在深圳听到的、看到的有关三姨私生活的种种,大肆传扬,
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我在深圳十几年,就跟过郑国雄一个男人,这你们是知道的。”三姨说:“是,我是给他当情妇,名声不
好听,但我从二十四岁跟他,整整十年,连他老婆都没说什么,几时轮到那些死扑街讲话?!”
  白丽华缓缓深吸一口气,冷静地说:“你跟郑先生都分开几年了,既然已经断了,那就找个对你好的人过日
子,这样我们也放心。”
  三姨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想过结婚,我有房有车有存款,以前伺候别人,现在就想让人伺候我,花多少钱
都愿意,我高兴。”
  白丽华说:“可你不能一直这样吧?”
  “是啊,”大姨说:“爸那个人好面子,这回气得不轻,连我和二妹的电话都不接了。”
  这下彻底刺激了三姨,她的声音终于失去平稳,刀片似的挥舞起来:“怎么,找我拿钱的时候不谈面子,现
在倒嫌我给你们丢人了?”
  “这叫什么话?”大姨皱眉:“你能不能好好听我们讲,不要动不动就扯这些乱七八糟的,搞得全家人欠你
一样。”
  这下三姨的表情完全扭曲了,连连点头:“好好好,不欠我是吧,来,我来算算,爸现在住的那套房子是我
买的吧?他和妈以前的旧屋租出去,租金他自己收着,有时贴给你,有时贴给二姐,别以为我不知道。不过做儿
女的给父母买房子尽孝是应该的,这个我无话可说——前几年妈心脏病住院,手术治疗花费几十万,也是我出的,
那时怎么没人嫌我的钱不干净了?”
  白丽华立刻转开话题:“我跟大姐只是希望你找一个踏实可靠的男人生活,你现在还年轻……”
  “这种话骗骗小姑娘就行了,你不也单着吗?要是男人靠得住,你当初怎么离婚了?”三姨不管不顾地发泄
数落,显然已经憋了很久:“大姐倒是找了个好男人,十来年没个正经工作,想到一出是一出,先前跟人家合伙
开餐馆,从我这里借走六七万,本来开得好好的,就因为他看股东不顺眼,说撤就撤了——接着又搞什么商品批
发,又让你来跟我借钱,结果呢?”
  大姨红着眼睛别开脸,不说话了。
  “你们两口子就是好吃懒做,靠着老人留下的店面租金混日子,整天在泡在棋牌室,乔默辍学也不管,说不
定还巴不得让她早点出去赚钱贴补家用,就你们这样还好意思来说我?”
  “丽芬,够了。”
  “还有你,二姐,从小到大爸妈最喜欢的就是你,你读书好,心气儿高,原本家里的期望都寄托在你身上,
可你倒好,偏偏嫁给易淮良那种挥霍无度的烂人,自己又装清高,离婚以后吃苦了吧?还不是得靠我吗?反正你
知道我喜欢非非和西西,我没孩子嘛,以后没人管我怎么办,你就吃准了这点是吧?……看我干什么?你别忘了,
连你现在住的房子都是我付的首付,没有我你们都去睡大街啊?!”
  说到最后,三个人眼眶一片湿红,那夜的忘江冷极了,屋里分明开着暖气,可却叫人冷得周身僵硬,心如寒
冰。或许没有一场风雪能及得上三个女人酝酿的爱恨情仇吧。
  只是她们不知道,这场暴风雪已经吞没了两个孩子。
  房间里,易童西蜷缩在椅子上,心惊肉跳地掉眼泪。当她看见易禹非白着脸起身走向房门口的时候,想也没
想,飞扑过去将他牢牢抱住。
  哥哥。她拼命摇头。
  不想让他出去,不敢让他出去。屈辱、愤怒和恐惧将她压得喘不了气,她不敢面对门外支离破碎的场面。
  易禹非紧攥拳头,克制许久,最终回过身,粗暴地搂住易童西,与她一起逃避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咽下那些
糟糕的情绪。
  两个人长久地拥抱,就像一年后的今天一样。
  伤害发生过,或许很难找回受伤之前的自己,但只要有挚爱的亲人在身边分担,一切都不算太坏。
  “由此可见,”易禹非说:“爸妈当年做的唯一一个明智的决定,就是生了你这个二胎。虽然被罚了不少
钱。”
  易童西脸颊莫名滚烫,脖子也有仰得点酸:“我也觉得,有你很好。”她别开脸:“就是抽烟熏死我了。”
  他一笑。过了一会儿,江边的烟花已经放完了,易童西埋下头去,茫然轻叹:“但愿他们不会后悔吧。”
  第五章
  春节过后,谁也没有想到,乔默竟然离开忘江,跟着三姨到深圳去了。
  这是大姨和大姨父为她做出的安排,与其在忘江浑浑噩噩不知终日,还不如换一个环境,去沿海城市谋一个
前程,说不定走出了避风港,她就能学会积极进取了。雏鸟不都是被它妈妈一脚踹出鸟窝才学会飞翔的吗?当然
那些摔死的就不提了,不吉利。
  对于这件事情,三姨自然是乐于帮忙的,尽管她一向不大喜欢乔默沉闷的性子,但她很享受被家里人依附和
需要的感觉。
  易童西为此高兴,也为此担忧,她找乔默谈心,问她自己是怎么想的。
  乔默说:“你知道吗,辍学以后我几乎感觉自己的人生就要废了,每天过得非常痛苦,非常迷茫,不甘心,
又不知该怎么办。时间久了,就好像麻木了,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温水煮青蛙,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要是我
没有这种意识,或者甘愿做一只青蛙,倒也算了,问题是我很清楚自己泡在淤泥里,而且眼看着自己烂掉,那种
感觉真的很可怕。”
  易童西听得胆战心惊,她从不知道脱离校园以后会这么无助,更不知道向来寡言的乔默竟然有那么多煎熬和
自省的心路历程,她以前怎么都憋着不说呢?
  “幸好你现在想通了,”易童西叹一口气:“姐,你以后会越来越好的,开心一点。”
  乔默笑了笑:“我觉得,人真的很奇怪,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有一种求生本能,当你濒临绝境的时候会
突然拉你一把。就像那天,我在家睡觉,一直睡到黄昏的时候醒来,屋子里很静,很暗,就是那种太阳落尽以后,
世界了无生趣的昏沉,我一睁眼,不自觉地说了一句话,不是脑子发出指令,真的,就是不由自主、不受控制,
好像灵魂开口了,说:我活着干什么?然后突然就醒悟过来,浑身冷汗,我想我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我得拼
一次,不然就真的玩儿完了。”
  易童西心下暗暗震动,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她看着乔默的脸,恍惚间发现她笑起来那么美,比三姨年轻
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大家竟然会说她像木头?简直有眼无珠。
  无论如何,乔默总算踏出了这一步,相信这是个好的兆头,好的前程。又几天后,易童西和易禹非开学了,
回到校园,继续埋在成堆的课本里复习、做题、考试、上课。有时觉得累了,易童西就晃到高三教学楼,看看他
们黑板报上的高考倒计时,想象自己熬到高三,再熬过这些倒计时,似乎就会见到一片柳暗花明。班主任也这么
激励他们来着——上大学就轻松了。
  可是啊,班主任绝不会告诉他们,大学以后进入社会工作,一直工作三十年,期间结婚、生子、抚养老人,
而且还有可能遭遇疾病、离婚、失业,好不容易退休,能享清福了,可惜身心已老,健康面临考验,搞不好还得
操心子女的前程和婚姻,为他们殚精竭虑。
  像不像陀螺?人出生以后,除了最初吃喝拉撒那几年,之后便不停地转啊转,转啊转,直到死亡终结生命,
它终于停下。
  累不累?值不值?
  少年人似乎总爱思考这些深沉的东西,但易禹非不会,而且他还禁止易童西去想那些,因为上学期他们班有
个同学住进精神病院了,那个人一直比较深沉。
  后来易禹非回想高二高三那两年,实在压力很大,冲动也很大,所以人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也情有可原
吧。
  白丽华倒挺欣慰的,这学期易童西也自觉起来,晚上回家乖乖待在哥哥房里写作业,不懂的让他讲解,相互
督促复习,非常省事。
  就这样,时间一恍六月,高考结束,易禹非迎来了迄今为止最为漫长的暑假。白丽华让他去学车考驾照,除
此之外就在外公经营的不到三十平米的旧书店里看店。
  夏季到来,三姨给外公报了一个夕阳红旅行团,让老爷子到秦皇岛避暑,而他开的二手书店就交给外孙子打
理。
  七月,录取通知书下来,易禹非不负众望的考上了忘江大学,专业是工程造价,据说毕业工作四五年后要是
能考上工程师,前景还是十分可观的。
  而易童西就惨了,因为即将步入高三,这个暑假有一半时间都在补课。终于扛到八月,所有课程结束,她整
整晒黑了一圈儿,累得像瘫烂泥,在家不管不顾当了两天废物以后被白丽华赶去跟她哥哥一起看店。
  于是,每天清晨,趁太阳还很温柔的时候,易禹非早早从家里出发,按时到书店开门。而易童西通常睡到九
点半,自然醒,慢悠悠起床洗漱,在家吃完早饭,然后拿一罐冰可乐,穿着夹脚拖鞋,撑着太阳伞,包里背着课
本和作业,优哉游哉晃到店里。
  店门口是两张木桌拼成的收银台,桌柜里售卖香烟,台面上摆着座机和电脑,易禹非在旁边放了一张小矮桌,
然后花三十多块买了个坐垫,让易童西在那儿写作业。
  成摞的书籍堆放在架台、墙角、地板,还有腿边。顶上吊着一个大风扇,呼啦呼啦地转,空气里弥漫着纸墨
的味道,每天都会有放假的小孩来这里看漫画,人不多,累了就靠着书架坐在地上,易禹非也不会管。有时也有
一些青春窈窕的少女,隔三差五光顾,或买了书就走,或在店里默默待很久,但易童西来了以后她们就不来了。
  中午吃饭,通常是易禹非去买,穿过一条街,有许多小馆子,他打包饭菜带回来,这时易童西已经把折叠桌
和小板凳摆在店门口的遮阳伞底下,两人就在这里用餐。
  午后街上很静,饱腹的人也开始犯困,书店最阴凉的角落有一张外公的摇椅,易童西可能会去那儿睡一觉。
比如今天,易禹非看见她躺在那里翘着二郎腿,拖鞋挂在脚趾上晃啊晃,然后没多久就盖着杂志睡着了。
  那是他们度过的最后一个惬意而温情的暑假,一年后,所有人和事都变得惨淡无力。
  这样的八月,大约算算,距离乔默前往深圳的时间已经过去半年。尽管三姨有自己的咖啡馆,但她不可能让
乔默待在店里当个前台或者咖啡师:“如果你的目标是这种工作,那大可不必跑到深圳来。”
  先前她和郑国雄在一起的时候结交到不少朋友,现在依然保持联络的尚有几位,其中一个是开家居公司的冯
先生,比她略小几岁,创业初期因周转问题曾找她借过钱,两人交情不错,她便走后门让乔默去他公司的业务部
锻炼一下。
  由于上次被那个没出息的远房亲戚坑过,这回三姨事先叮嘱乔默,一定要勤快些,要讨人喜欢,千万别给她
丢脸。
  其实乔默听见“要讨人喜欢”这几个字有些不舒服,但是对新工作的期待和恐惧让她没空去想太多。
  业务部啊,牛鬼蛇神,的确非常锻炼人。开头两个月乔默的主要任务是熟悉产品和工作流程,有人带她,上
手不算太慢,只是问多了也怕人家不高兴,就像有一次需要接收一份传真,结果她不会用传真机,害得对方拨了
三四次号也没能传过来,带她的那位黄小姐终于满脸不耐地提高了声音,说:“我不是告诉你要按开始键吗?就
在眼前你没看到啊?”当时整个办公室静得像潭死水,乔默真希望有人出来插个嘴,不用解围,只要转开话题就
行了……但是没有,只有难堪。
  “西西,如果换做你,你会怎么办?”那时她曾打电话倾诉。
  易童西为难地说:“可能……一开始就会让她教清楚吧,要实在搞砸了就赶紧笑着道歉,当成闹剧过去,否
则越沉默越尴尬。不过我也是纸上谈兵而已,真的发生那种状况绝对就懵了。”
  乔默黯然片刻,叹道:“我跟你的性格真的很不一样,也许是我情商太低了。”
  易童西说:“没关系,哪个职场新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做好本职工作就行。”
  起初乔默也是这么想的,工作上的问题再怎么困难都是能够克服的,但工作之外的人际应酬真叫她疲惫不堪。
  很多不想去的场合,很多不想做的事情。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因为她不参加聚餐或者聚餐的时候没有敬
酒而心怀不满。
  还有更可怕的,职场性骚扰。
  那个业务部的李经理,四十出头,表面上端端正正,光鲜亮丽,可是当周围没人的时候,他找乔默聊天,从
正常工作聊到生活私事,他说自己以前学过画画,他跟她讲线条、阴影、上色,以及人体写生。每当此时,他暧
昧地笑着,上下打量乔默,那眼神好像已经把她扒光了。
  聊完以后,有意无意碰碰她套裙底下的大腿,然后起身走开。
  “西西,我觉得恶心,真的要恶心吐了!”
  正值八月,易童西接到乔默的电话,听完以后也感到无比反胃。
  “他妈的什么垃圾玩意儿?!你告诉三姨了吗?”
  “告诉了。”
  “她怎么说,有没有帮你出气?”
  乔默冷笑:“她说是我自己想多了,人家在公司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他骚扰过谁,别的同事都跟他相处很
好,怎么就我出了这种事。然后又说我自恋,把人家想歪了。最后还假惺惺地补充一句,要是真的有人欺负我,
她就提刀砍死他。呵呵,我看就算我被人强奸了,她也觉得是我穿太少了吧。”
  易童西简直难以置信。
  乔默忽然开口:“西西,我在想,如果今天换做是你,三姨还会这么说吗?”
  她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正巧当晚大姨来家里吃饭,易童西谈起这件事,希望大姨能找三姨聊聊,没想到她却说:“要是真的也没办
法,职场上这种事情很常见,他们老板也不会因此就辞退一个人才,难道让乔默跳槽吗?别的公司也还有可能遇
到相同的问题,她总不能一直跳槽吧?不管怎么说,自己机灵点儿,别吃亏就行。”
  易童西张了张嘴,一股火冲上脑海,有点忍无可忍:“就算这种现象很普遍,但怎么能当做是正常的、理所
当然的事情呢?更何况那是我姐,是我们的家人,你们就不生气吗?”
  大姨说:“生气有什么用?社会就是这样,现实就是这样,再生气也要学会接受!我要是像你三姨那么有钱,
随她上不上班都行,可我们家里条件就这样,而且你三姨也不会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乔默必须接受这个现
实。”
  易童西真讨厌死“接受”这两个字了:“我要打电话给三姨。”
  “别胡闹,”易禹非说:“你该想想,那个公司又不是三姨的,她怎么可能指手画脚?再说你打这通电话,
乔默在三姨面前要怎么交代?”
  “对对对,”大姨忙接:“西西你别胡闹,小孩子懂什么,这份工作是你三姨找的,现在打电话去质疑她,
那还不炸了么?万一她撒手不管,直接让乔默回家怎么办?”
  易童西只觉得三观都被颠覆了。
  那晚她辗转难眠,给隔壁的易禹非发微信,问:“如果将来我被上司性骚扰,你们是不是也会跟我说这是正
常的,自己机灵点儿,自己处理。”
  难以想象,太可怕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亲人这种态度。
  易禹非回:“你想太多了,我只会去你们公司,把那个人打得满地找牙。”
  易童西问了句傻话:“为什么?”
  “你脑子进水了?我是你哥啊。”
  “那乔默呢?”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虽然不想这么说,但表姐和亲姐还是不一样的。”
  “可你以前也为她打过架,而且被打得头破血流。”
  “那你小时候还想当三姨的女儿呢,现在呢?”
  又道:“人长大了,总会渐行渐远的。”
  “我们也会吗?”
  他默然一会儿:“不会的,我们血缘太近了,西西。”
  易童西缓缓叹一口气,心里有点为乔默难过,又有点为自己庆幸。她将手机放到床头柜上,然后关掉台灯,
在黑暗里静静消化今天的一切。
  
  第六章
  随着九月到来,持续高温,乔默也仿佛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煎熬与日俱增。尽管那位李经理并不敢真正侵犯
她,但每天同在一个办公室工作,避无可避,他那直勾勾的眼神和装作不经意的触碰已经足以让她绝望。
  显而易见,乔默不是个聪明圆滑的姑娘,同时又不够果敢,再怎么愤怒也不会与人正面冲突,最多摆个脸色,
然后忍气吞声下去。归根结底,没有后盾,所以没有反击的底气,她何尝不晓得自己懦弱,何尝不厌恶自己懦弱,
其实心里也在等着忍无可忍爆发的那一天吧。
  可在那天到来之前,她唯一发泄的途经就只有倾诉了。
  易童西进入高三以后常常收到乔默的短信,无非重复着那些无助、烦躁和厌倦,仿佛每件事和每个人都在为
难她。易童西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与她同仇敌忾,噼里啪啦痛骂一顿,让她心里稍微纾解片刻。
  可时间久了,易童西也会感到困扰,她实在没有闲暇和精力去应付一个人连绵不绝的抱怨,说来说去都是那
些烦心事,到后来她也找不出什么新鲜话去安慰乔默了。
  十月初的一天,这晚第一节 自习课,老师开会,学生们自己在教室写卷子,整个高三出奇安静,没有人监督,
大家照样乖乖看书做题,十分自觉。
  放眼望去,班里只有易童西在搞小动作。
  她从抽屉掏出嗡嗡震动的手机,扫了眼来电,眉头不由得蹙起,踌躇数秒之后埋下去,躲在教材砌成的书墙
后面按下了接听键。
  “喂。”
  “西西。”
  “怎么了?”
  “我真的不想去公司了,”乔默低沉地说:“每天就像进监狱一样,好痛苦,今天中午吃饭,李经理给我夹
菜,我觉得恶心透了,可是其他人竟然笑嘻嘻的起哄……”
  天知道怎么回事,易童西突然反感起来,用近乎冷淡的语气打断她:“姐,我们老师来了。”
  乔默愣怔:“刚才发短信不是说你们老师开会吗?”
  易童西平静地撒谎:“教导主任突击检查,我先不跟你说了。”
  乔默安静片刻,“哦”一声,结束了通话。
  易童西松一口气,竟然有种解脱的感觉。
  晚上回到家,这种感觉变成了愧疚,她想到乔默的处境,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可照实说又真的厌倦了没玩没
了的诉苦,她觉得自己如此瞻前顾后特别没用,这种性格估计以后也做不成什么大事。
  易禹非听后笑起来:“别扯了,就你还指望干什么大事呢,你对自己的认知不太清楚吧。”
  易童西却表情严肃:“说真的,我当时语气不太好,姐姐会不会不高兴?”
  “那就随她不高兴吧,你不可能讨所有人欢心,这是谁都办不到的事情。”他说:“比起看人脸色,有时候
拒绝是更需要掌握的能力,别去充当烂好人,我希望你多考虑自己的感受。而对乔默来说,她也应该学会一些分
寸,任何人都没有义务做她情绪的垃圾桶,更何况埋怨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她必须另谋出路。”
  接着他没收了易童西的手机:“高考结束之前你不能再分心了,这个放我这儿,要是乔默打来我会跟她说明
的。”
  易童西大惊失色,立马扑上去抢:“我的手机!”
  “现在开始不是了,”易禹非任由拉扯,然后捏她脸:“乖,听话。”
  乖你个头……
  “你讨厌死了!”
  好吧,虽说讨厌,但那番长篇大论也算减轻了她的内疚,只是心里终究在意乔默的感受,于是第二天晚上主
动给她打电话,希望弥补前一晚的过失。乔默倒没说什么,可是啊,人家也不傻,既然听出了厌烦,自然不会继
续舔着脸拿自己那些破事儿去打扰了。
  后来易童西询问易禹非,得知她的手机再也没有收到过乔默的信息和来电。
  要说人生最后悔的事情,这应该算其中一件吧,在姐姐最无助的时候,她就这样把她抛弃了。以至于很久以
后,当乔默面目全非地回到忘江,易童西扪心自问,在她跌入荆棘密布的这条路上,自己是否做了推波助澜的帮
凶。
  毕竟一些看似突如其来的变故,其实早在发生之前已有预兆。
  ***
  重阳节前后,天气逐渐转凉,就是这两天,易童西从白丽华口中听到一个消息,乔默从业务部调去采购部做
事了。
  那晚三姨打电话回来抱怨,说:“原本做业务是最有前途的,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薪水又高,人家业绩好的
一个月能拿八九千,现在调去做采购,没有提成,撑死也就三千多,你说她到底怎么想的?就那么没出息,枉费
我一番苦心。”
  自从乔默跟她南下深圳以后,她时不时向白丽华倒苦水,总说乔默不会来事儿,整天闷不吭声,对比公司里
那些能说会道的女孩子,简直就像个打杂丫鬟,可别指望她出人头地了。
  “人家开心就好,你何必给她那么大压力。”白丽华说:“乔默的性格本来就不适合做业务,强扭的瓜不甜,
你别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她身上了。”
  “怎么是我强加?难道像她爸妈一样,什么也不管,任由她混日子吗?她要是争气,以后感激我还来不及
呢。”三姨叹道:“你说一家人的性格怎么会差那么多,乔默在这方面真比不上西西,女孩子就应该开朗一点,
会说好听话才讨人喜欢呢。”
  白丽华立刻警告:“你可别在默默面前说这些,她听了会难受的。”
  三姨道:“忠言逆耳,她要是不高兴我也没办法。”
  白丽华皱眉:“你这张嘴真是……算了,上次听你说起冯先生,就是默默她们公司的老板,好像对她有意思,
最近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她这次调去采购部都没跟我商量,显然是找老板帮忙的呗。”
  白丽华语塞:“可,可冯先生不是有家室吗?”
  三姨默了一会儿:“姐,你怎么还那么天真呢,我周围认识的有钱男人,哪个在外头没女朋友?家里的老婆
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到台面上就行。再说人家冯先生就是喜欢找乔默聊聊天,大家交个朋友而已,
你别大惊小怪了。”
  “乔默自己怎么想的?”
  “她?我早就跟她聊过了,老实讲,她没有学历,没有经验,工作能力也很一般,虽然长得漂亮,但社会上
漂亮的女孩子多了去,她又不是天仙,能靠漂亮吃饭吗?还不如抓紧眼下的机会,为自己谋一些实际的好处,再
说冯先生是我的朋友,不会随随便便亏待她。要不然她连高中文凭都没有,以后能干什么?不过现在看来那孩子
也不算死脑经,终于开窍了。”
  “你、你……”白丽华气得说不出话。
  你怎么能教她去当情妇?当小三?!
  老天爷,她差点脱口而出,但唯恐踩到白丽芬的雷区,怕大家再起争执,于是强忍下去,堵得满心难受,头
脑一阵晕眩。
  倒是易童西,偷偷在旁边听了大半,心下好不担忧,于是夜深的时候悄悄给乔默打电话,询问她的近况。
  当时乔默已经睡了,朦朦胧胧醒来,声音有些凉,但清醒且冷静:“我只想远离业务部那些恶心的人,现在
办到了,其他的不想多说什么,我很累,西西。”
  “姐,”她小心翼翼:“你现在过得开心吗?”
  “还行,比之前开心。工作清闲,人事简单,而且,冯先生会额外付给我薪水。他把我救出水深火热,我很
感激他。三姨不是一直瞧不上我吗,以后我也不需要她瞧得上了。”
  那夜之后,又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易童西没有再打给乔默,乔默也没有联络家里任何人,生活一切如常。
  直到春节来临。
  第七章
  腊月二十八,除夕前夜,正值傍晚五六点,如果你是忘江人,抬头看看,有一段淡橘色的晚霞映照在西天一
角,再一会儿等它黯下去,城市的夜便降临了。
  万家灯火中,从某一个窗户望进去,白丽华穿着围裙,正在白老头的厨房张罗晚饭。勤劳的人应该得到赞美,
此处包括易童西和易禹非。瞧瞧,这两兄妹被使唤打下手,老大的人了,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摘菜,笨手笨脚的,
把扁豆丝弄得到处都是。
  晚间新闻的播放声从客厅传来,外公和大姨父在桌边下象棋,大姨出门买陈醋去了。
  今年三姨和乔默留在深圳,没有回来过年,家里少了两个人,似乎有些许冷清,主要是三姨不在,大家少了
一种严阵以待和提心吊胆的情绪,虽说没法团圆,但好歹能过一个踏实的春节了。
  白丽华切好肉丝,一面拿酱油拌匀,一面不时撇向嘀嘀咕咕说话的两兄妹,想问点儿什么,但是欲言又止。
  “妈,”扁豆摘完,易童西挺直背脊捶了捶腰,问:“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白丽华回过神,说:“看你的电视去吧,摘个菜就把你累得腰酸背痛了,真是没用。”
  “就是,”易禹非哼笑:“她今年十八了,总说什么十八岁以后就老了,也不知跟谁学的这些蠢话。”
  白丽华道:“要命了,十八岁就老,那我不成妖怪了?”
  正说着,大姨买醋回来,厨房太挤,兄妹俩被赶了出去,白丽华看看时间,揭开煲汤的锅盖,又把易禹非叫
了进来,让他盛几碗鸡汤端到客厅,让大家先垫垫肚子。
  大姨望着外甥忙活的背影,不禁叹道:“二妹,再过两年你就要享福了,非非和西西那么懂事,哪像我们家
乔默,过年也不晓得打个电话回来,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
  “你以为他们兄妹很让人省心?”白丽华道:“孩子长大了,渐渐的就管不住了,尤其是非非,别看他在家
挺听话的,但是男孩儿啊,有时候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管才好。”
  “怎么了?”
  白丽华朝客厅张望一眼,压低声音:“上个月,有一天我在家打扫卫生,收拾房间的时候不小心在他衣服口
袋里发现了那个。”
  大姨不解:“哪个?”
  “啧,”白丽华皱眉,悄声说:“那个……避孕套。”
  大姨愣了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白丽华忙用胳膊怼她:“小声点儿!”
  大姨忍俊不禁,连连点头:“好好好……哎哟,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人家都几岁了,我们非非那么帅,肯
定有不少女孩子喜欢他,谈恋爱很正常嘛。”
  “可是……不管他几岁,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啊,突然发现那个东西,我真有点消化不了……”白丽华撇
撇嘴,自己也觉得好笑:“姐,你不知道,那几天我还做噩梦了,梦见一个小姑娘挺着大肚子来我家哭诉,说我
要当奶奶了,天呐,吓死个人,我才四十几岁,怎么可能就当奶奶了……”
  大姨笑得直不起腰:“我也不想当姨婆,听上去太老了!”
  “是吧,再说非非才十九岁,还在读大一,谈恋爱没什么,但绝对不能弄出小孩来。”白丽华道:“我们自
己也养女儿,将心比心,自然也不希望别人的闺女遭罪啊。”
  大姨点头:“那你问过没有,至少提醒他一下。”
  “我哪儿敢啊,”白丽华道:“别看易禹非平时千依百顺的,发起脾气来我也不敢说他,毕竟涉及隐私的事,
我就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偷偷放回去了。”
  大姨又笑得肚子痛:“你傻不傻呀,既然人家晓得做安全措施,那还担心什么孙子呐?”
  “说的也对,”白丽华莞尔:“唉,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他们都是成年人了,看来我们不服老也不行了。”
  家长里短一通,终于开饭。大家在餐厅落座,大姨想起刚才的对话就觉得好笑,尤其对着易禹非,就会觉得
更加好笑。后来实在忍不住,问道:“非非啊,你在学校谈女朋友了没,要是有的话可以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嘛。”
  易禹非愣怔,抬起头:“什么?”
  白丽华清咳一声:“大学生可以谈恋爱了,我们又不会笑你。”
  “……”易禹非放下筷子,勾了勾唇角:“什么跟什么啊?”
  大姨兴致勃勃:“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孩子,说说呗,”转头问:“西西知不知道?”
  易童西摇头,小声嘀咕:“我还想谈恋爱呢。”
  “我看你是想挨打吧?”白丽华瞪过来:“高中生谈什么恋爱,你不要给我搞事情。”
  易童西舔舔唇:“可是三姨说,中学的男生比较单纯,大学以后就很油腻了,要趁早挑个好的才行。”
  外公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又没上过大学,又在胡扯。”
  白丽华点头:“你自己足够优秀了,自然会吸引优秀的人靠近,别听你三姨那套,她教的全是野路子。”
  “哦。”
  话至于此,似乎即将触到某种隐晦的禁忌,于是大家安静片刻,然后默契地转开了话题。
  易童西心想三姑六婆真是八卦。夹了菜,低头一咬,居然是坨五花肉,她把瘦的部分啃了,肥肉随手放进易
禹非碗中。
  吃过饭,一家人在客厅看了会儿电视,窗外寒风萧萧,雷声滚动,大姨和大姨父趁着下雨之前回家去了。因
是年下,按照习惯,这几天白丽华带着两兄妹住在老爷子家中,等过完初五才会回去。
  深夜下了一阵雷雨,易童西和白丽华睡一个房间,窗户半开,清冽的冷风扑了进来,白丽华摸摸女儿的手,
把睡衣搭在了她背上。
  自从手机被没收以后,易童西渐渐习惯了脱离网络的生活,即便放假也没找易禹非要回来。倒是在书里发掘
到一些乐趣,比如名人轶事,野史趣闻,睡前翻两页,能够放松脑子,并且有助催眠。
  白丽华也爱看书,年轻的时候看琼瑶、亦舒、三毛,现在看鬼吹灯和鬼打墙。
  易童西靠着她的肩,各自静默不语,约莫十一点半,两人都犯困起来,关上灯,打着哈欠,钻进被窝睡觉。
  黑暗之中,窗外淅淅沥沥。
  不知何时,有人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易童西的脸被拍了两下,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没醒过神,有一双手伸进被窝,将她抱了出来。
  天,那双手这样凉。
  她陡然清醒,惊愕地望着易禹非,然后仓皇回头看了看熟睡中的白丽华,吓得低声怒骂:“你疯了?”
  他不语,抱她来到自己房间的床上,然后把手机递过去。
  “乔默。”他说。
  易童西披头散发地坐在那儿,愣了片刻,接过手机放在耳边。
  “喂?”
  那边没有声响。
  “姐?”
  “西西。”
  乔默在哭。
  她克制着,先是哽咽,然后抽泣,接着犹如洪水破堤般嚎啕大哭起来。声嘶力竭。
  易童西惊在当下,仰头望向易禹非。
  他眉宇紧锁,瘦削的脸孔在幽暗中清冷异常。
  真的是乔默吗?记忆里她何曾这样失控过?
  “姐……”
  易童西心跳剧烈,她不得不想起数年前一个星期五的傍晚,当时她正翘首期盼着晚自习后的解放,没想却突
然接到了乔默的电话。
  “西西,”那声音平静地说:“我遇到一点麻烦,你能不能叫易禹非过来一趟?”
  天知道她怎么会那么平静,天知道吧。当易童西和易禹非赶到那个破职高的时候,一群非主流少年把乔默堵
在校外的巷子里,为首的几个女生已经打了她十几个耳光。
  起因只是因为乔默不爱搭理人,她们觉得她太拽,看不惯。
  那条灰暗狭窄的巷子并不太深,远远的,乔默低头靠着墙,长发遮住半张脸,面对暴力无动于衷,任由打骂。
  “你留在这里。”易禹非面色铁青地跳下车,冲上前,赤手空拳地跟那群人里的男生打了起来。
  易童西没有听话,也跟着冲了上去。
  混乱中,她扯住两个女生的头发,那种漂染过的干燥的黄毛,被她生生拽下数十根,然后她自己的马尾也被
拽住了,脖子往后仰去,她便伸手狂抓对方的脸,十个指甲玩儿命地抠,耳边惨叫连连。
  那是她唯一一次跟人打架。很爽。也许因为被欺负的是家里人,所以没有犹豫的过程,也没有恐惧,勇气自
然而来。
  打完架,天色已晚,他们送乔默回家。
  易禹非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后背还有一个灰扑扑的脚印。易童西汗流浃背,头发乱得像梅超风。
  乔默一直没说话,她低头抿着嘴,左脸红肿,表情仍在死撑。
  快到小区的时候易禹非在路边买了瓶矿泉水,从头灌下,抹了把脸,然后将剩下半瓶递给易童西。
  他站在乔默面前,冷冷盯着她。
  “为什么不还手?”
  乔默攥着自己的衣袖。
  “我问你,为什么不反抗?”他突然发怒,语气厉害极了:“你在怕什么?反正都会挨打,你怕什么?就像
个白痴一样站在那里让人家随便甩耳光,你他妈手断了?!傻逼吗?脑子进水了吗?!我们家怎么会有你这种窝
囊废?!”
  即便如此,即便那样,乔默也只是闷不吭声地流泪而已。
  仿佛示弱是一种耻辱。
  所以此时此刻,易童西听着电话那头崩溃的哭泣,心脏跳得快要蹦出来。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乔默什么也没说。
  直到两天后,易禹非在网上看见一段热门视频。
  除夕前夜,深圳某区步行街,原配携闺蜜暴打小三,当众扒衣。
  穿过围观人群,视频里,第三者抱着胳膊蜷缩在地上,周身只剩一条内裤。
  几个女子轮流撕扯她的头发,踩踏她的身体,口中怒骂“婊子”、“贱货”。
  拨开湿发,那张青肿的脸,不是乔默是谁?
  易禹非呼吸滞住。
  人群外,他看见一辆熟悉的白色宝马,在街边踌躇数秒,最终仓皇开走。
  乔默也看见了。她直直望着那辆车子逃离的方向,眼里浮现一丝冷冽的笑,然后化作死灰。
  退出视频,易禹非立刻尝试跟她联络,但电话已经无法接通。
  就在这几天,乔默离开深圳,独自前往北京。
  而那夜之后,她再没有哭过。
  第八章
  其实说来奇怪,当你越是想要隐瞒某件事情的时候,往往越不能得偿所愿。
  就像三姨,倒霉的三姨,尽管她对乔默的出走含糊其辞,三缄其口,但只要亲朋好友当中有人看过那段视频,
并认出了乔默,那么不出半日,必有电话打到白家,借关怀之名,填八卦之欲,然后坐看他们天下大乱。
  如今这个年代,相隔两地,看似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山水迢迢,其实也就一条网线的距离而已。
  原本啊,乔默那段不光彩的经历从一开始就是瞒着外公和她父亲的,要知道这两位男士极好面子,并且向来
对三姨的作风颇有微词,这下可好,撞到枪口上了。
  尤其外公,他老人家是不会考虑对方感受的,直接打电话骂说:“白丽芬,我的脸已经被你丢尽了。你自己
不自重,还要拉上乔默走这条路,她今年才几岁?现在闹得人尽皆知,你晓得他们都在背后议论什么吗?他们都
说,怎么白老头家的子孙净干些不三不四的勾当!难听吗?你让我过年怎么回去见人?你让非非和西西以后怎么
面对那些亲戚?!”
  老头还挺中气十足的……要换做以前啊,三姨早就闹翻天了。她跟家里人吵架是必须要吵赢的,只要你敢刺
激她,她就会将前尘往事全部翻到台面上,谁欠谁的,一条一条清算出来,算到你把那些话一字一句咽回去为止。
  可这次倒奇怪,她好像有点心虚,什么也没反驳,只是胡乱对付几句便仓皇收兵了。
  易童西记得那段时间白丽华刻意避开她和易禹非,在客厅或电话里与大姨谈论着乔默的事,如果她开口询问,
必定会遭到严厉的呵斥:“小孩子问这些干什么?马上就要高考了,还不赶紧复习?!”
  其实她心里怀疑易禹非是知情的,但他守口如瓶,什么也不说。这或许是出于一种保护的心理,不愿让她接
触成人世界的难堪,不仅是他,还有白丽华,以及家里所有人,所有人都已经把乔默当做一个“大人”来看待了。
  但事实上她只比易童西大三岁而已,换做别的女孩儿,大部分的女孩儿,应该还在象牙塔里拿着父母给的生
活费,或消磨青春,或者埋头苦读,即便忧心前程,那也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易童西觉得很难过。她尝试用各种方法寻找乔默,微信,QQ,邮件,均未得到回应。直到三月底,乔默主动
打来电话,语气轻松地告诉她说:“西西,我已经安定下来了,现在在一家娱乐会所上班,薪资不错,等你生日
我送一套化妆品给你,很贵的,就当成年礼物了。”
  易童西松一口气。虽然她不敢细问,也不敢细想那个会所是干什么的,但听上去乔默状态不错,无论如何,
只要她过得开心就好。无论如何,她都是她的姐姐。
  ***
  让我们慢慢跟着时间走。四月的一个周六,天气还有些凉,这晚易童西放学回到家,易禹非正在客厅看美国
大片,他盯着她换了鞋,然后拍拍沙发示意她过去坐。
  “我先洗个澡,累死了。”
  她扔下书包往浴室跑,没过一会儿在里头喊:“妈,给我拿浴巾!”
  白丽华放下汤勺从厨房出来,嘴里愤愤地念叨:“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祖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是没了
我你大概就废了。”
  话音落下,浴室传来易童西的歌声:“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闭嘴!”
  这时易禹非又喊:“妈,遥控器怎么没反应了?”
  “换电池。”
  “电池在哪儿?”
  “抽屉。”
  “哪个抽屉?没有啊。”
  白丽华大怒,走到茶几旁把电池拿了出来:“就在你脚边,少爷,你们是不是想气死我?”
  易禹非觉得好笑,倒在沙发里不出声。
  “还得给你们做宵夜,我上辈子真是造了什么孽……”
  易童西从浴室出来,擦着湿哒哒的头发坐到易禹非身旁,他撇她两眼,说:“你小心点儿。”
  “什么?”
  “妈今天下午去庙里给你求签了。”
  “啊?”易童西有点吓呆:“我怎么了?”
  他一本正经地叹气:“还不是怕你考不上大学么。”
  易童西愣了愣,接着莫名紧张起来:“那结果呢?签上怎么说?”
  易禹非瞧她那副神情怪可怜的,忍不住轻拍她的头,故作深沉:“别问了,我怕你承受不住。”
  易童西气急败坏,跳起来拿抱枕砸他:“少跟我来这一套,人家认真在问,你还闹!臭混蛋,到底说不
说?”
  易禹非正想还击,这时见白丽华出来,索性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告状:“妈,你看她,造反了。”
  白丽华见惯不怪,根本不理,放下虾仁水饺,说:“不要把灰尘打到碗里了,西西。”
  “哼……”
  趁着白丽华返回厨房拿碗筷,易禹非按住易童西,朝她屁股拍了一掌,臭不要脸的,手劲儿真重,疼得她龇
牙咧嘴。
  这样寻常的夜,你能够想象得到的温情,一如既往。他们抱着瓷碗缩在沙发吃水饺,电视里放着不知看过多
少遍的《侏罗纪公园》,好家伙,有的片子就是百看不厌,并且适合阖家观赏。
  可惜白丽华没什么兴致,她在一旁打量着女儿,冷不丁开口问:“这次月考成绩出来了吧,考得怎么样?”
  可怜易童西上一秒还在发笑,听到这句话,一下子从电影中抽离出来,咽一口唾沫,含糊道:“总分四百
多。”
  “四百几?”
  她摸摸鼻子:“四百零三。”
  果然啊。白丽华按住额头微微叹气:“如果你考不上大学,我会让你很不好过,知道吗?”
  易童西打了个冷颤,垂头嘀咕:“四百多怎么不能上大学了……”
  白丽华瞪她:“你哥哥考了重本,你要是考个大专,那真的笑死人了。”
  “可我又没偷懒,已经很用功了。”
  “用功是好,奈何你笨呢。”白丽华说:“以后睡前再多复习一个钟头吧。”
  易童西欲哭无泪。
  又听她说:“非非也晚一点睡,帮妹妹补一补理科弱项,反正你早上课不多。”
  啊哈哈哈,易童西破涕为笑。
  就这么,时间推向两个月后,全国高三学子的决战来临,作为高三学子的母亲,白丽华特地请假三天,陪伴
女儿高考。
  尽管易童西这个人平时对生活和学习抱有一种随遇而安的态度,但在考大学这件事情上,她不想让白丽华失
望。因为那位女士明确说过,如果她没考好,那就必须复读,一直读到考上为止。
  天呐,天呐,神灵保佑吧,太残忍了。
  高考前一天,易禹非跑到庙里给她买文昌符,偷偷买的,怕熟人看见笑死。易童西贴身收藏,求个心安,可
即便如此她仍旧紧张得厉害,那两天总是尿频尿急。考完下来跟班里的学霸们对题,分数大概一算,阿弥陀佛,
竟然发挥得不错。
  白丽华将信将疑,警告她说:“录取通知书下来之前你给我安分点儿。”
  话虽如此,严厉归严厉,心疼归心疼,白丽华深知高三辛苦,尽管她每晚准备宵夜,可易童西还是瘦了一大
圈儿,瞧着可怜兮兮的,如今好不容易考完,也没让她出去打暑假工,而是在家好好养身体,把肉给养回来。
  很久以后啊,每当易童西在电视里看见人家说“上帝不能无处不在,所以他创造了母亲”这句话时,总会绷
不住眼眶通红。
  白丽华有多好,只有她的儿女知道。这些年她不是没有追求者,也不是没有作为女人的寂寞,但想到两个孩
子,怕他们受委屈,怕他们不习惯,所以至今没有考虑再婚。
  其实儿女何尝不心疼她呢。那天易童西在私下跟易禹非说:“我好像看见妈妈有白头发了。”
  其实早就有了,只是她没留心而已。
  以前她曾听白丽华说,女人四十是个分水岭,四十一过,身体机能明显退化,白发迅速增长,代谢变得迟缓,
眼尾的皱纹无法再抚平,松垮的皮肤也不能再收紧,当真是岁月残忍,光阴凶狠。
  那时的易童西全然无法感触,只觉得离自己太过遥远,远得仿佛不会有这一天到来。如今愕然发现白丽华已
经是这个样子了,她心里很难过,无法接受母亲变老这件事。
  于是第二天,她买了染发膏回家,要给妈妈染头发。
  白丽华当然能够猜到她的心思,怕妈妈变老嘛,唉,想想心里有点酸楚,有点感动,好吧,她欣然接受。
  易禹非也来帮忙。
  三个人挤在浴室镜子前,白丽华肩上搭了一条深色的毛巾,头发被分成好几层,据说这样才能更好的渗透染
料。
  药水调匀,兄妹俩戴上一次性手套,然后开始折腾起来。
  天呐,好大一股刺鼻的味道。
  “哥,这个染发剂得抹快点儿,不然挥发掉就没效果了。”
  “你不是说要涂抹均匀吗?”
  “但是也得快点儿。”易童西满脸严肃:“不要弄到头皮上,这东西是致癌的,你想毒死妈妈呀?”
  “你说要贴着发根的啊。”
  “但是不要碰到头皮,OK?”她摇头:“笨手笨脚的,蠢死了。”
  “这位大姐,明明是你在瞎指挥好吧?”
  “你叫谁大姐?臭不要脸……”
  白丽华坐在那儿眼看着他们对她的头发下毒手,而且还要忍受两人七嘴八舌的聒噪,真是要命。
  不过话说回来……这感觉还挺享受的。
  这种日子,就算让她再过一百年也不会觉得腻。
  两个大宝贝啊……
  白丽华拿起手机,趁兄妹俩斗嘴的时候,对着镜子拍了一张全家福。
  她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的缘分已尽所剩无几了。
  一个星期后,白丽华因突发性脑溢血去世。
  第九章
  那天……
  那天发生的状况,请原谅易童西永远不想回忆。
  要让易禹非来说,只能说,那是一个炎热的星期四,下午没有课,他待在家里吹空调,易童西昨天刚填完志
愿,七月三姨要带她去东南亚旅游,这两天她在为自由行做准备。
  原本这个时间白丽华应该在公司上班的,可那一片区突然停电了——鬼知道供电局为什么没有提前通告吧,
总之单位领导让他们放假半天,提前下班了。
  白丽华乘地铁回家,她先去附近的农贸市场买菜,顺便挑了一个十来斤的大西瓜,因为早上出门的时候易童
西念叨着想吃西瓜,但依那孩子的懒骨头是绝不会自己去跑腿的。
  将近四十度的高温,在忘江,每年总会有一些体弱的人死于中暑,或许白丽华的脑溢血也有这个原因吧,医
生是这样判断的,更何况她还提了十几斤的重物呢。
  总之,她回到家,倒在了客厅的沙发旁。
  说不清那一刻是怎么发生的,真的说不清。两个孩子都吓坏了。没敢随意搬动她,易禹非打电话叫来救护车,
之后一路送到医院抢救,易童西鬼魂似的跟在旁边,脑子混沌空白,已经无法正常思考。
  到医院做了 CT 检查,白丽华需要立刻进行手术,兄妹俩等在外头,脚底虚软,站不住,双双跌坐在长椅上。
尤其易童西,她面色发白,浑身虚汗,因巨大的紧张和恐惧引发生理不适,几乎随时可能昏倒。易禹非也好不到
哪里去,他两只手抑制不住地发颤,胃部突然一阵痉挛,最后弯腰撑在墙角干呕起来。
  大姨和大姨父赶到的时候,手术还在进行中。他们商量着暂时不要告诉外公,怕老头高血压受刺激。
  “宝贝,”大姨红着眼眶把易童西揉进怀里,万般心疼地抚慰她:“不怕啊,西西不怕,没事的,没事的…
…”
  她把脸埋入大姨怀中,绷不住放声大哭。
  三个小时后,白丽华被推入重症监护,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无法自主呼吸,需要依靠机器维持。医生说情
况很不乐观,家属必须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这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怕错过最后一面,大姨父赶紧把外公接来,凌晨一点,三姨也从深圳赶了回来,而这时白丽华已经处于弥留
状态。
  老天爷,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对吗?
  大家围在床前不断唤她,外公喊“丽华”,大姨和大姨父喊“二妹”,三姨喊“二姐”,多么希望她能睁开
眼睛再看看大家。
  “妈妈,”易童西紧紧抓着她的手,整颗心都在抖:“妈妈,我是西西,你不要走……”
  求你了。
  正在这时,白丽华流泪了。
  她无法动弹,无法睁眼,可她一定听见女儿在哭,在叫妈妈,所以她也掉眼泪了。
  易童西瞬间崩溃,扑到她身上嚎啕不止。
  易禹非跪在病床另一侧,他发誓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刻的情景,母亲临终前的泪水,不知其中有多少不舍和忧
伤,她知道自己要走了,她在想什么,想要说什么,永远没有人知道。
  一切都结束了。
  ***
  七月,丧礼,安葬,之后一系列的事情,户口注销、房产过户、遗款继承,通通在家里人的协助下完成。反
正都是易童西和易禹非的,外公也不会要。
  那段日子三姨和大姨夫妇住在他们家中,有时会问起意外发生那天的细节,比如白丽华是不是在他们面前昏
倒的,或者有没有说过什么话。
  易童西攥着手,轻轻摇头:“不知道,我在房间睡觉。”
  又问易禹非,他说:“我在浴室冲澡,没有听见妈妈开门的声音,之后出来发现她已经失去意识了。”
  三姨越想越难过,一把搂住易童西,哽咽着说:“以后乖乖的,要跟哥哥好好的,知道吗?”
  她默然片刻,点头回应,但那双红肿的眼睛从头到尾没有看过易禹非一次。他也是。这对兄妹仿佛还有没从
噩梦中逃离出来。
  有一天晚上,应该是白丽华火化安葬的那天深夜,三点多,易禹非严重失眠,他走出房间,客厅没开空调,
热烘烘的空气扑面而来,黑暗中,他看见一个清瘦的人影坐在茶几前。
  其实不必细看,他知道那是易童西。她背靠沙发,蜷缩在地上,走近了,发现她正在吃西瓜。
  是白丽华买的那个大西瓜,从中间切开,用调羹挖着食用。要知道那是好几个人的分量,她居然已经吃完了
一半,这会儿抱着另一半还在不断往嘴里送。
  易禹非觉得那样子简直病态。
  “别吃了。”这是近日来,他第一次开口跟她说话。
  易童西没有搭理。
  他上前抓住她的手,企图夺下那只勺子,她自然不给,奈何敌不过他的力气,最终被抢了去,狠狠砸到厨房
门口。
  “我说别吃了!你他妈听见没有?!”他突然发怒。
  易童西无动于衷:“这是妈妈给我买的,关你什么事?”
  接着,她用手抠了一块果肉,麻木地放进嘴里。
  这一刻,易禹非想动粗。对自己,或对她。
  “怎么回事?”大人们惊醒,睡眼朦胧地出来打开客厅的灯:“你们在吵什么?”
  光线犹如针尖刺来,她皱眉闭了闭眼,适应片刻之后睁开,抬头望向易禹非。
  他几天没刮胡子了吧?看那下巴青森一片,半长的刘海儿耷拉着,目光晦暗,面颊清瘦冷峻,显得阴沉深郁,
完全不像正常人。
  “你想打我。”她用了肯定句。
  心里压着一股厚重的情绪,喘不过气,需要发泄,可是找不到途径,她知道他也一样,想打人,或者被打。
  “到底怎么回事?”三姨少有的严厉:“妈妈没了,你们兄妹两个应该更亲才对,现在在吵什么?”
  他们不吭声。三姨见易童西汗湿的头发胡乱贴在脸颊,下巴和脖子沾着黏糊糊的西瓜汁,看上去邋遢极了。
她叹气,上前拉她起身,走到浴室清洗干净。
  “非非,你太不懂事了。”大姨也教训起来:“就不知道让着妹妹吗,你妈妈要是看见你们这样会有多失
望?”
  失望吗?人都死了,还谈什么失望。
  易禹非转身回房。
  他确定自己是从这夜开始患上慢性失眠的。如果可以,拿头去撞墙,会不会好一点?
  天亮的时候,大人们出去办事,他从床上爬起来,一头乱发,光着脚,走到易童西房间,无声无息,坐在边
上垂眸看着她。
  她睁开眼,双瞳泛着血丝。
  易禹非伸手碰了碰她的脸,这张与他有三分相似的脸,此时此刻竟然有一种慈悲的神态,多好看。
  “哥哥。”她的声音很哑,真怀疑这副嗓子还能不能笑。
  长久的凝视过后,他缓缓埋下去,把脸藏在她颈窝里,双臂紧紧将她抱住。
  好像说了句什么。
  易童西应了一声,然后听见他哭了。
  第十章
  这是个旅途。一个叫做命运的茫茫旅途。我们偶然相遇,然后离去,在这条永远不归的路。
  ——《旅途》朴树。
  尹薇瑶记得,第一次见到易禹非的时候,学校广播里放的正是这首歌。奇怪的是,很久以后她压根儿忘了当
时发生的一些细节,但那种意外心动的感觉,过后回想,总是越品越浓,滋味无穷。
  不过一开始她忙着给刚起步的摄影工作室拉客,其实并没怎么注意到他。
  那天正值午后,天阴阴的,这似乎注定了易禹非留给她的印象,绝不是灿烂明媚,朝气蓬勃,反倒有一种游
离于人群之外的寂寞,很浅,很淡,是她喜欢的那种轻描淡写,波澜不惊。
  当时一场友谊赛在露天篮球场进行着,男男女女围了半圈儿,中场休息时间,她窜入人群里发宣传单、加好
友,同时应付着七嘴八舌的搭讪和提问。
  有几个建筑学院的男生认得她,懒洋洋坐在台阶上,笑说:“师姐,我们都是穷孩子,不像你们学摄影的,
一个比一个土豪,你怎么好意思来挣我们的钱?”
  她就把宣传单递到他们面前,指着上头几个大字:“看见没有,开业酬宾,我们在搞优惠活动,再说了,你
们几个长得这么帅,免费给你们拍一套也行啊。”
  这话听了当然高兴,但他们仍打趣说:“算了吧,糙老爷们儿拍什么写真啊,太娘了。”
  “可以带女朋友拍啊,”尹薇瑶掏出手机:“让你们帮师姐宣传一下怎么了嘛,来,微博微信加一加。”
  男生们大多都很乐意跟这种性格大方的女孩子来往,纷纷加了好友,并开玩笑说让她介绍漂亮学妹认识。尹
薇瑶周旋其中,应对自如,扫完微信,她把手上剩下的宣传单发给旁边的人,最后一张发到了易禹非手中。
  “谢谢。”他略笑了一下。
  尹薇瑶见他左手接过,右手搭着膝盖,手指若有似无的打着节拍,于是她这才留意到广播里正在放歌。
  忍不住瞅他两眼,尹薇瑶说:“嗨,这位同学,你以前有没有拍过平面照?”
  大概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搭讪,易禹非仰头望去,手里的拍子也顿住了:“什么?”
  “就是平面模特,”她对上他的眼睛,那双黑瞳沉静又自若,让她微微局促起来:“你可以来我们工作室试
一下,拍几组样片,薪酬日结。”
  易禹非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疑惑,偏头看着她。
  周围的男生起哄:“师姐,你刚才还夸我们帅呢,怎么不找我们拍啊,可见先前说的都是客套话,哄人的
呗。”
  尹薇瑶有点不好意思,清咳一声:“别闹。”转头又问易禹非:“怎么样,就当赚点零花钱嘛。”
  “不用了,我不爱弄这些东西。”
  他一口回绝了。很好,尹薇瑶摸摸鼻子,倒没觉得不好意思,但他似乎怕她下不来台,打了个圆场,补充道:
“不过我室友在做兼职模特,他很有经验,我可以推荐给你吗?”
  居然问“可以吗?”这么温柔……
  “当然。”尹薇瑶因为专业的缘故,平时接触过不少皮囊出众的人,但拥有天生优势的同时,笃定又周道,
实在很拉好感。她正想加个微信好友,这时却听见他说:“手机放在宿舍充电,我没带。”
  “啊?”尹薇瑶愣住,这是在耍她么?
  易禹非伸出手:“留个号码吧。”
  尹薇瑶又“啊”了一声,接着才反应过来,将自己的手机递给他。
  今天真见鬼了,脑子居然短路。
  易禹非输入自己的号码,想了想,把名字也输了进去:“待会儿我会把那个同学的联系方式发给你。”
  “谢谢。”
  她回到工作室,用手机号找到他的微信,昵称居然就是本名,易禹非。她申请添加好友,晚上的时候通过了,
他把室友的联络方式发了过来,她倒没急着去找这个人,而是点开了易禹非的朋友圈。
  难以想象,她原本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在网络社交中应该是声色犬马,花团锦簇的,但这里几乎没什么动态,
他很少使用交友软件,最近的一条更新是六月初,他说“高考加油”。再往前,有一张照片,摄于深夜,一个女
孩儿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笔握在手里,胳膊底下压着一张语文试卷。
  尹薇瑶以为是他女朋友,扫了扫评论,原来是妹妹。
  点开照片,那姑娘脸上被贴了一张便签,上书:孺子不可教也。
  尹薇瑶突然想起网上那句“国家欠我一个哥哥”的玩笑,她自己是没有哥哥的,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今年才十二岁,统共也没见过几次,感情疏离的很。她从小独立惯了,不大喜欢放纵自己去期许不可能的事情,
但今夜不知怎么,看着这张照片,她竟有些羡慕起来。那个人随和又周道,想必在生活里应该也是个很好的兄长
吧。
  不过,她好像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从认识到现在,她还没有跟他做过自我介绍,人家可能连她的名字都不
知道呢。太失礼了。于是忙编辑了一条信息过去:“你好,忘记说一声,我叫尹薇瑶,摄影系,大三。”
  没过一会儿他回:“我知道。宣传单上有你的名字。”
  她想了想,问:“你是建筑学院的吗?”
  “嗯,大二。”
  “原来是学弟。”
  他回:“叫名字就好了。”
  嗯,她也觉得叫名字就好,千万别喊她姐。
  尹薇瑶靠在沙发里,正在想怎么接下去,这时他倒先发了过来,问:“你联系我同学了吗,他还在等。”
  尹薇瑶大窘,赶紧搜那人的微信号,加为好友,接着回给易禹非:“不好意思,刚才在忙。”
  发完以后她立刻后悔不迭,“刚才在忙”是什么鬼,忙着跟他搭讪吗?
  真的撞邪了,她对自己今天反常的智商哭笑不得,更奇怪的是,她居然觉得挺有趣。这种信号代表什么,稍
微想一想,又是一重刺激。
  第二天,她约见了易禹非推荐的同学,名叫梁瑞,长得唇红齿白,干净清新,笑起来单纯无害,镜头感非常
老道。无论当下流行的审美如何,她自己对那种一目了然的男生倒是没什么感觉,虽然她做这一行,最要紧的就
是门面,但见的人多了,愈发觉得“美而不在意”才是高级的,说极端一点,一个人太知道自己好看,在她这里
就已经索然无味了。
  不过她最终还是聘用了梁瑞。
  拍摄完,她提议大家一起吃个饭,把易禹非也叫上。
  工作室五个人,加上梁瑞和易禹非,年轻男女们相谈甚欢。
  第二次见他,又是不一样的感觉。这个人烟酒不忌,话题不忌,随性至此,应该有很多朋友,至少酒肉朋友
绝不会少。但他似乎保留了一种到此为止的分寸感,因为始终存有余地,所以令人着迷。
  说来有些矫情,这或许是她一厢情愿的编造和幻想,但那又如何,女人最圆满的爱情总是在幻想中完成的。
  聚餐结束,意犹未尽,她叫来服务生结账,没想到先前易禹非借上洗手间的由头,早就把单给买了。
  虽然,只是一顿饭钱而已。尹薇瑶心下跳了两跳。
  平日和朋友吃饭,大多是她买单,她家境好嘛,应该的,朋友们也习以为常,理所当然了,她自己觉得友谊
需要一定的慷慨来维系,这不算什么。但今天不知怎么,竟有了一种……很异样的感觉。虽然,只是一顿饭钱而
已。她在心里反复念叨。
  从餐厅出来,各回各家,她有一辆大众甲壳虫,但坐不下那么多人,有的说挤一挤,但易禹非还是带着梁瑞
与他们道别,转而去路口等出租车。
  夜幕深深,街市繁华,她从后视镜里看见他站在霓虹灯下点烟,火光明了又灭,然后他不经意地朝这边望过
来。那一刻尹薇瑶真想把车倒回去,或者她直接跳车。
  如果冲动一些,她应该会提早问清楚,他是否单身。尤其趁现在,还能轻而易举抽离的时候。
  不过不行,太唐突了。尹薇瑶回到公寓,窝在沙发里细想这两天发生的事,她似乎,好像,猝不及防的喜欢
上了一个人。可倒霉的是,那人竟然也在建筑学院,说不定他们宿舍的男生私底下曾经谈论过她,毕竟她的前男
友正是建筑系大四的师兄。
  更别提两年前她惨遭劈腿,一怒之下跑到男生宿舍大打出手,闹得场面难堪,颜面尽失。
  太丢人了。如果易禹非听到这些会作何感想?
  尹薇瑶暗暗苦笑。
  第十一章
  事实上,易禹非确实从别人口中听到过关于尹薇瑶的一些传闻。这个女孩子在学校有些名气,除了当年怒踹
前男友下体一战成名之外,其人的风评还是非常靠谱的。
  “富二代嘛,她不是忘江人本地人,不过在这里有房有车,现在又跟摄影系的师兄一起创业,开工作室,交
友圈很广,为人也挺爽快,没什么小姐脾气。”
  “我听说喜欢她的人不少,漂亮嘛,但敢追的不多,去年有个高富帅跑去求爱,在楼下用奢侈品摆成她的名
字,还点了几百根蜡烛,结果人家根本不吃那套,说什么‘不知道的可能以为我遇难了,你这是在悼念我呢?’
妈的笑死了!”
  易禹非在旁边听着也觉得好笑,这年头追人的手段已经如此华丽了吗?尤其摆名字点蜡烛那招,私底下还好,
大庭广众的,他真觉得有点俗。
  没过两天,尹薇瑶倒是发来信息,说要请他吃饭。
  “本来上回是我约的局,却让你破费了,怪不好意思,这次一定得让我请回来。”她说:“还是那几个人,
你都认识的,把梁瑞和你的朋友都叫上,大家热闹一下。”
  易禹非周围那些哥们儿一听,自然要去。狂蜂浪蝶们最爱的就是聚会了。
  当天晚上吃饱喝足,之后又上 KTV 唱歌,一帮人嬉嬉闹闹很快熟络起来。其实易禹非多少知道尹薇瑶的心思,
大家也都看出了苗头,只是不点破,他也就顺其自然,并没什么态度。
  如此你来我往,渐渐的,他对尹薇瑶的了解发生了一些变化,这大概是因为她愿意向他透露许多私人情况,
而这些讯息跟外界所传播的存在不少差异。
  比方说她的事业。虽然摄影工作室已经步入正轨,但由于地理位置在商业区,租金昂贵,前期为了推广,又
一直在搞优惠活动,算下来这几个月其实一直是在亏本。
  她和师兄兼顾着摄影与摄像,师兄的女朋友负责化妆,再加上两个美工,五人小组常常通宵达旦,非常疲劳。
但是为了控制成本,她没有打算再招人进来。
  有时生意淡了,她连葬礼拍摄的活儿都接。
  就是那次,她跟了三天两夜,回来找他吃饭,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吃到一半,她趴在桌上睡着了。
  易禹非也没管,待在旁边等她醒来。
  下午咖啡厅很静,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写作业,不知过了多久,她支起身,托着下巴淡淡望着他。
  “易禹非,”声音还有点迷糊:“听说前几天有个系花跟你表白了。”
  “嗯?”他敲着键盘,没怎么注意听。
  “你好像拒绝得挺干脆的,一点儿余地也不留,伤人不说,你自己就不想谈恋爱吗?”
  易禹非说:“没什么感觉。”
  尹薇瑶若有所思地笑:“不是我告状哈,你身边有个朋友真不是东西,在背后嚼舌根子,说什么送上门来也
不要,这年头还玩儿纯情……不单是他吧,我周围认识的男男女女都很开放,当然也不是全部。有对象的就不提
了,单身更是如此,就算不那么喜欢,也会留着当备胎,或者玩玩儿一夜情,这都是很平常的事,可你让我有点
困惑了。”
  易禹非抬眸看她一眼,也不评价什么,只说:“个人有个人的选择。”
  “那你的选择是什么?”
  他想了想:“宁缺毋滥。”
  尹薇瑶确定,这个人真的就是她一直在等的同类。可不知他心里又作何感想。
  抿着嘴默然许久,她深深吸一口气,脸埋了下去,额头抵着胳膊,闷闷地说:“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这种时候,每一秒的空白都变作了煎熬。她听见打火机的声音,几缕淡淡烟味飘来,接着他终于开口了,是
个问句。
  “你睡醒了吗?”
  “我……大概没有。”
  “那睡醒再说吧。”
  后来,走出咖啡厅,他们自然而然地牵手,然后就这么在一起了。
  没有你追我赶的过程,也没有患得患失的伤神,他们直接跳过了暧昧不明的阶段,这对尹薇瑶来说是一种幸
运,她想要他,刻不容缓。
  ***
  两个洁身自好的人在一起,并不代表他们的发展速度会比别人慢多少。
  冬天到来的时候,易禹非搬出宿舍,住进了尹薇瑶的公寓。说到底,他还是喜欢家的感觉,喜欢有人在共同
生活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洗衣做饭,嘘寒问暖。他在女人堆里长大,比旁人更懂得欣赏女性的温存和柔软。
  尹薇瑶是最称职的伴侣。她对他毫无保留,无论情感,亦或身体。
  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两个人窝在沙发里,她向他讲述自己的家庭、过往、以及心事。
  她不是外人认为的那种千金小姐。虽然她父亲有几个钱,但碍于后妈强势的缘故,对她并不算溺爱。
  她母亲很早去世,之后她被放在寄宿学校,假期也大多住在外公外婆家中。
  那辆车子是父亲送给她的毕业礼物,因此还受了后妈不少微词。
  现在住的公寓是租的,家里并没有给她购置房产。
  为了这次创业,她头一回厚着脸皮去向父亲借钱,说到这个,她轻声叹气,忍不住哽咽流泪。
  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讲给他听。
  他很耐心,也很温柔,可却很少主动提起自己的家事。
  有一天,易禹非在浴室洗澡,手机响了,尹薇瑶看见一个陌生号码,随口跟他说了一声,然后接起来:
“喂?”
  那边愣了愣:“喂,西西吗?”
  尹薇瑶以为打错:“哪位?你找谁?”
  “不是西西?”那人嘀咕一声:“我找易禹非。”
  这时他倒出来了,尹薇瑶把手机递过去,见他说了几句,然后结束通话。
  “是谁啊?”
  “我爸。”
  她一愣:“你爸爸?”
  “嗯,”易禹非垂眸翻着手机,眉宇若有似无蹙起:“他从海南回来,想见我和我妹妹。”
  尹薇瑶突然想起他朋友圈的那张照片。
  “你妹妹上大学了吧?”
  “嗯。”
  “在忘江吗?”
  他恍惚地说:“在啊,文理学院。”
  尹薇瑶略一思索,文理学院不就在大学城么,距离他们学校不算远,怎么从来没见过呢?
  易禹非也不曾提过这个妹妹,似乎关系并不太亲,这倒超出了她的意料。
  正想问点什么,他抬抬手机:“我出去打个电话。”
  “好。”
  门虚掩着,尹薇瑶听见他的声音在过道里断断续续,又轻又沉,显得有点陌生。
  她洗了个澡,然后又做了宵夜,这时还不见他进来。
  打电话不可能那么久,应该是出去买东西了吧?尹薇瑶这么想着,走到门口,没想却看见他站在过道那头抽
烟。
  天气这么冷,他竟然没穿外套,像个小孩子一样,真不让人省心。
  “禹非?”
  他扔掉香烟,走回屋里。
  尹薇瑶心中莫名有点空落落的,总觉得他应该跟自己说点什么,或者聊聊刚才那两通电话的内容,她很想参
与他的一切,可惜他似乎没有分享的打算。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见你爸爸?”
  “明天吧,明天周六。”
  “要在外面吃饭吗?”
  “嗯。”他一面应着,一面走进卧室,脱下毛衣,准备就寝。
  其实现在还早,十点不到,他平时是习惯晚睡的。
  尹薇瑶上前,手指抚摸他肋下那处湛蓝色的纹身。
  “怎么了?”
  她努努嘴:“一直想问呢,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
  易禹非低头看了看,默然片刻:“以前少不更事,一时兴起纹的。”
  仔细瞧瞧,是两个艺术化的字母,C 和 F。
  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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