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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粹与欧化

在《学衡》上的一篇文章里,梅光迪君说:“实则模仿西人与模仿古人,其所模仿者不
同,其为奴隶则一也。况彼等模仿西人,仅得糟粕,国人之模仿古人者,时多得其神髓
乎。”我因此引起一种对于模仿与影响,国粹与欧化问题的感想。梅君以为模仿都是奴隶
但模仿而能得其神髓,也是可取的。我的意见则以为模仿都是奴隶,但影响却是可以的 :国
粹只是趣味的遗传,无所用其模仿,欧化是一种外缘,可以尽量的容受他的影响,当然不
以模仿了事。
倘若国粹这一个字,不是单指那选学桐城的文章和纲常名教的思想,却包括国民性的
全部,那么我所假定遗传这一个释名,觉得还没有什么不妥。我们主张尊重各人的个性,
对于个性的综合的国民性自然一样尊重,而且很希望其在文艺上能够发展起来,造成有生
命的国民文学。但是我们的尊重与希望无论怎样的深厚,也只能以听其自然长发为止,用
不着多事的帮助,正如一颗小小的稻或麦的种子,里边原自含有长成一株稻或麦的能力,
所需要的只是自然的养护,倘加以宋人的揠苗助长,便反不免要使他“则苗槁矣”了。
我相信凡是受过教育的中国人,以不模仿什么人为唯一的条件,听凭他自发的用任何
种的文字,写任何种的思想,他的结果仍是一篇“中国的”文艺作品,有他的特殊的个性
与共通的国民性相并存在,虽然这上边可以有许多外来的影响。这样的国粹直沁进在我们
的脑神经里,用不着保存,自然永久存在,也本不会消灭的,他只有一个敌人,便是“模
仿”。模仿者成了人家的奴隶,只有主人的命令,更无自己的意志,于是国粹便跟了自性
死了。好古家却以为保守国粹在于模仿古人,岂不是自相矛盾么?他们的错误,由于以选学
桐城的文章,纲常名教的思想为国粹,因为这些都是一时的现象,不能永久的自然的附着
于人心,所以要勉强的保存,便不得不以模仿为唯一的手段,奉模仿古人而能得其神髓者
为文学正宗了。其实既然是模仿了,决不会再有“得其神髓”这一回事;创作的古人自有他
的神髓,但模仿者的所得却只有皮毛,便是所谓糟粕。奴隶无论怎样的遵守主人的话,终
于是一个奴隶而非主人,主人的神髓在于自主,而奴隶的本分在于服从,叫他怎样的去得
呢?他想做主人除了从不做奴隶入手以外,再没有别的方法了。
我们反对模仿古人,同时也就反对模仿西人,所反对的是一切的模仿,并不是有中外
古今的区别与成见。模仿杜少陵或泰戈尔,模仿苏东坡或胡适之,都不是我们所赞成的,
但是受他们的影响是可以的,也是有益的,这便是我对于欧化问题的态度。我们欢迎欧化
是喜得有一种新空气,可以供我们的享用,造成新的活力,并不是注射到血管里去,就替
代血液之用。向来有一种乡愿的调和说,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或者有人要疑我的反对
模仿欢迎影响说和他有点相似,但其间有这一个差异:他们有一种国粹优胜的偏见。只在这
条件之上才容纳若干无伤大体的改革,我却以遗传的国民性为素地,尽他本质上的可能的
量去承受各方面的影响,使其融和沁透,合为一体,连续变化下去,造成一个永久而常新
的国民性,正如人的遗传之逐代增入异分子而不失其根本的性格。譬如国语问题,在主张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者的意见,大抵以废弃周秦古文而用今日之古文为最大的让步了;我的主
张则就单音的汉字的本性上尽最大可能的限度,容纳“欧化”,增加他表现的力量,却也
不强他所不能做到的事情。照这样看来,现在各派的国语改革运动都是在正轨上走着,或
者还可以逼紧一步,只不必到“三株们的红的牡丹花们”的地步:曲折语的语尾变化虽然是
极便利,但在汉文的能力之外了。我们一面不赞成现代人的做骈文律诗,但也并不忽视国
语中字义声音两重的对偶的可能性,觉得骈律的发达正是运命的必然,非全由于人为,所
以国语文学的趋势虽然向着自由的发展,而这个自然的倾向也大可以利用,炼成音乐与色
彩的言语,只要不以词害意就好了。总之我觉得国粹欧化之争是无用的;人不能改变本性,
也不能拒绝外缘,到底非大胆的是认两面不可。倘若偏执一面,以为彻底,有如两个学者
一说诗也有本能,一说要“取消本能”,大家高论一番,聊以快意,其实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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