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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 》 语体与 《诗经 》 训诂


冯胜利

( 北京语言大学 语言科学院,北京 100083)

摘要: 《诗经》 的小学训诂与经学训诂包括: 《诗经》 之风、雅、颂与语体之口语体、正式体、庄典体


的对应性。文章讨论朱熹 《诗集传》 经学训诂与毛传、郑笺之不同; 马其昶 《毛诗学》 出而 “经学不得
废”; 戴震 《毛郑诗考正》 的小学训诂与经学训诂考证法,以及 《诗经》 三体与 《春秋》 褒贬所表现出孔
子 “语体施教” 的特征与思想。
关键词: 《诗经》; 语体语法; 小学训诂; 经学训诂; 语体施教
中图分类号: I0; H13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257-0246 ( 2023) 07-0139-09

一、《诗经》 的训诂

孔夫子删诗三百篇以为经, 其中有两大原则不得轻忽。 其一是诗之语体, 即 《诗经 》 风、 雅、


颂三分之体:

} {
风: 风化民俗; 属俗常民歌 口语体
雅: 尊君正法; 属官方雅言 语体语法 正式体
颂: 敬祖畏天; 属恭威颂词 庄典体

“风” 是民谣,属百姓口语体; “雅 ” 是国歌, 为军政正式体; “颂 ” 是神曲, 乃庄重典雅体


( 民 口语体、君 = 正式体、神 = 庄典体) 。以今观之,此三体当属 《诗经》 的语体语法。
=
其二是诗之经义。孔子诗教不仅别诗为三体,且以 “诗义” 立教。传说子夏作诗序: “ 《序 》 义
乃孔子亲问于太师,以授子夏。” ( 黄焯 《毛诗郑笺评议 · 序 》 ) 而孔子云 “诗三百, 一言以蔽之,
思无邪”。此三百篇皆合 “序义” 之谓也。序义乃孔子 “诗教” 之本。 故吕祖谦 《吕氏家塾读诗记 》
曰: “学 《诗》 而不求序,犹欲入室而不由户也。” 陈奂亦云: “读诗不读序, 无本之教也! ” ( 陈奂
《诗毛氏传疏·自序》 )
今天, 《诗经 》 已不再为 “教典 ”, 故上所云之 “破的 ” 之语也不再有往日意义。 然而, 研究
《诗经》 之训诂若不从 “经义” 角度去理解,则很难得其真谛。下文可见,语体和经义在传统的经学
系统里,互为一体。

二、《诗经》 的经学训诂

1. 《诗经·大序》 三分语体之意旨
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 主文而谲谏, 言之者无罪, 闻之者足以戒, 故曰风。 至于王道

基金项目: 北京语言大学院级科研项目 ( 23YJ170008) ;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 ( 22&ZD257) 。


作者简介: 冯胜利,北京语言大学语言科学院教授,章黄学术理论研究所教授,香港中文大学荣休教授,研究方向: 韵律语法学、
语体语法学、乾嘉 “理必” 与章黄学理。
140 社会科学战线·2023 年第 7 期·训诂阐释学学科建构

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
刑政之苛,吟咏情性, 以风其上, 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 故变风发乎情, 止乎礼义。 发乎
情,民之性也; 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 言天下之事,形
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
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 《诗·大序》 )
《诗经》 经义即如 《大序 》 所云: “先王以是经夫妇, 成孝敬, 厚人伦, 美教化, 移风俗。” 今
天读 《诗》 所当注意者: 朱熹 《诗传纲领》 所云 “诗之始作” 是一回事, 从 “诗教 ” 之人伦文化角
度揭橥 《诗》 之教化作用, 则是另一回事。 《诗 》 虽 “发于男女之间 ” 且 “达于父子、 君臣之际 ”,
但孔子的经学则以之 “兴善” “戒失” 来 “道夫妇君臣之常,而成父子君臣之道 ”。 故从经学原理角
度看, 《诗经 》 训诂旨在揭橥经文 “正三纲、 厚人伦、 美教化、 移风俗 ” 的经教功能和意蕴。 离开
“经教” 之原理,则不为 《诗经》 之经学训诂。
然而,施教之 《诗经》 何以分风、雅、颂? 此种分类与 “经教” 何干? 《大序》 所言 “风、 雅、
颂” 虽各有经教之异,但 “经教” 何以分为三体,而非四体或五体? 《诗经》 训诂不能不对此给予恰
切的解释。换言之,今天的 《诗经 》 训诂不仅要解释何为已然———三体经义不同的传统根据, 而且
要解释何以为然———为什么古人选择这样而非别样的深层根据, 此即本文所欲揭示之 “ 《诗经 》 训
诂” 者。我们不止要阐释 《诗经》 的 “经旨”,更重要的是要从语言学的角度阐释 “诗语” ( 《诗经》
语言) 和 “诗旨” ( 《诗经》 经旨) 之间的内在关系。事实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研究、来解释,都
不能忽视 《诗经》 分三体的事实与原理。请看下面 《诗经》 语体三分的韵律证据 ①:
《诗经》 四言句中全部 ABAB 式例举如下:
类别 个数 次数 篇数 全部句例
悠哉悠哉 委蛇委蛇 ( 3) 归哉归哉 ( 3) 简兮简兮 [玼兮玼兮 瑳兮瑳兮]其雨
其雨 怀哉怀哉 ( 3) 硕鼠硕鼠 ( 3) [乐土乐土 乐国乐国 乐郊乐郊]子兮子兮
国风 20 35 13
( 3) 采苓采苓 [ 舍旃舍旃 ( 3) 采苦采苦 采葑采葑] 如何如何 ( 3) 鸱鸮鸱鸮
萚兮萚兮 ( 2)
苍天苍 天 [ 左 之 左 之 右 之 右 之] 采 菽 采 菽 [ 采 薇 采 薇 ( 3) 曰 归 曰 归
小雅 7 13 5
( 3) ] 黄鸟黄鸟 ( 3)
大雅 0 0 0
颂 4 6 4 敬之敬之 有有 ( 3) 有客有客 有瞽有瞽

《诗经》 四言句中全部 AABB 式例举如下:

类别 个数 次数 篇数 全部句例
国风 1 1 1 委委佗佗
矜矜兢兢 [ 潝潝訿訿 战战兢兢] [ 缉缉翩翩 捷捷幡幡] 啴啴焞焞 济济跄跄
小雅 8 8 6
苾苾芬芬
穆穆皇皇 跄跄济济 [ 颙颙卬卬 菶菶萋萋 雍雍喈喈] [ 兢兢业业 赫赫炎炎]
大雅 11 12 6
[ 赫赫明明 赫赫业业 绵绵翼翼] [ 皋皋訿訿 兢兢业业]
颂 2 2 2 烝烝皇皇 实实枚枚

由上可见,《诗经》 三分乃以语体为据,此其节律重叠别体之证明。另有词汇标识之语体 ( 如 《周
颂·清庙》“於穆”、《周颂·我将》“仪式刑” 等颂体辞语) 、句法构建的语体 ( 如 《商颂·玄鸟》 “宅
殷土茫茫” 等句式) ,均可见出诗经 “词气不同,音节亦异” 之语体特征。篇幅所限,兹不赘。
2. 朱熹对 “诗体” 的认识和突破
宋朝的经学有了突破性的发展。首先是朱熹对 《诗经 》 三体的经学诠释。 他对 《诗经 》 的解释

① 表格来源于袁愫: 《 〈诗经〉 四言句重复式的韵律与语体》,《韵律语法研究》 2020 年第 2 期。


《诗经》 语体与 《诗经》 训诂 141

与以往一个很大的不同是将 “经教” 之 《诗》 与一般的诗歌结合或等同起来:


风者,民俗歌谣之诗也。( 《诗集传》 卷一)
雅者,正也。正乐之歌也。其篇本有大小之殊 …… 正小雅, 燕饗之乐也; 大雅, 朝会之乐,
受釐陈戒之辞也。故或欢欣和说,以尽群下之情; 或恭敬齐庄,以发先王之德。词气不同,音节
亦异。( 《诗集传》 卷九)
颂者,宗庙之乐歌,大序所谓 “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 《诗集传》 卷一九)
朱熹把 “风” 解释为 “民俗歌谣”。认为:
诗之始作,多发于男女之间, 而达于父子君臣之际, 故先王以诗为教, 使人兴于善而戒其
失,所以道夫妇 之 常, 而 成 父 子 君 臣 之 道 也。 三 纲 既 正, 则 人 伦 厚, 教 化 美, 而 风 俗 移 矣。
( 《诗传纲领》 )
虽然 “民俗歌谣” 可以为王教,但对 《诗》 之为 “经” 而言, “诗之始作 ” ( 诗意 ) 是一回事,
“以诗为教” ( 诗义) 是另一回事。朱熹追始为 “男女之间”,于是让经学的诗接近于文学的 “民歌 ”
甚至 “情歌” ( 《诗集传》 解 《蹇裳》 篇为 “淫女之谑辞” ) 。当然,此前的欧阳修已开始质疑毛传、
郑笺之: “据文求义,是言静女有所待于城隅,不见而彷徨尔。其文显而义明,灼然易见, 而毛郑乃
谓正静之女自防如城隅,则是舍其一章但取城隅二字,以自申其臆说尔。”( 《诗本义》 ) 朱熹更变本
加厉,在 《诗序辨说》 中谓 《诗序》 “全然不似诗意” ( 《静女》 ) 、 “非诗之本旨” ( 《姣童 》 ) 、
“《序》 意与诗情不协” ( 《无衣》 ) 。他的理由是 “《序》 出于汉儒,反乱诗本意…… 《诗》 本易明,
只被前面 《序》 作梗”( 《朱子语类》 卷八十) 。虽然朱熹坚持 “发于男女之间” 的民歌仍可 “达于
父子君臣之际”,但这种 “舍 《序》 言 《诗 》 ” 的做法, 从客观上大大减弱了 《诗经》 “风化 ” 和
“诗教” 的作用。因为 “思无邪” 就是要 “脱去” 始作之 “男女之间 ”; 而追其始作的结果, 就使今
天的 《诗经》 几乎只剩下它的文学作用。
3. 马其昶的 “经学不废”
我们现在看到,《诗经》 经义的传承,从毛亨、朱熹,到五四以后,随着经学废弃而寿终正寝。①
然而,期间仍有承袭者。民国学者马其昶, 继承经学香火, 把 《诗经 》 的经义, 依照经学传统和近
期的研究,用现代人的体会和做法阐发出来 ,可谓民国时期的 《诗经》 经学。譬如:
( 1) “ 《关雎》 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孔颖达曰: “诸序皆一篇之义,此为篇端,故以诗
之大纲并举于此。”“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 故用之乡人焉, 用之邦国焉。”孔曰: “ 《仪礼 》:
乡饮酒礼乃合乐 《周南·关雎》,是用之乡人也。 《燕礼》: 遂歌乡乐 《周南 · 关雎 》, 是用之邦
国也。” 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 《诗毛氏学》 卷一)
( 2) 大雅: 襄二十九年传, 为之歌大雅, 曰: 广哉熙熙乎, 曲而有直体, 其文王之德乎!
又,《乐记 》 师乙曰: 广大而静, 疏达而信者, 宜歌大雅。 ○黄佐曰: 文王之德, 章于 《关雎 》
《麟趾》 之化,纯亦不已,犹于穆之神也。 武王成康, 仪刑而已, 厉及宣幽, 依违文王之德者,
则变大雅之美刺作矣。 然歌乐以养成, 天子之德惟正, 雅为常奏之声而太师道其德焉。 故经解
曰: 其在朝廷,则道仁圣、礼义之序,燕处则听雅颂之声。所谓直己而陈德也。理义深长,词旨
广大,其斯所以异诸小雅者与? ( 《诗毛氏学》 卷二十三)
( 3) 颂: “孔曰: ‘颂之言人容歌成功之容状也。’ …… 《乐记 》 师乙曰 ‘宽而静、 柔而正
者,宜歌颂。’ ” ( 《诗毛氏学》 卷二十六)
陈汉章 《诗毛氏学·序》 曰: “号为 《毛氏学》 者,所可比拟求七十子之微言大谊,舍此其奚适
焉? 此书出,经学不得废矣。” 可见马氏承经之功。 马其昶本持经学传统, 不取宋以来 “情歌 ” 之
说,每篇均按 《诗序》 来阐解和领会; 恪守 “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 移风俗 ” 的经义。

① 参见范文澜: 《范文澜全集》 第 10 册,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年,第 4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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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释 “君子好逑” 为文王娶配的好国母,“窈窕淑女” 是淑娴的皇后、妇女的典范。这与鲁迅 “漂亮


的好小姐,少爷的好一对儿”,把 “经诗” 作为 “民歌” 来欣赏大不相同。
我们不否认鲁迅的读法,但必须承认, 这不是经学释 “经 ” 的方法, 即便按照民歌来翻译, 也
不宜译作 “少爷” 和 “小姐 ”, 而 “小伙儿 ” 和 “姑娘 ” 才合民歌体。 换言之, 上面的翻译, 语体
不对。或许鲁迅的本意就在文学的调侃。 由此可见, 经学在那个时代被世人 “嘲弄 ” 的情景。 百年
之后,我们回过头来重新理解什么是 《诗经 》 训诂时, 必须看到: 传统的经学之本就在于经义。 所
以 《诗经》 每一篇都有 “解读大纲” ( 诗序) 。《风 》 是教育 “乡人 ” 如何成为合格入道之人, 与孔
教、儒教的教育理念正相吻合; 而大小雅的经义,亦不外此,虽然内容和方式在给人什么样的教育上
有所不同。因此,读经与读诗,是两回事。 《诗 》 是 “经 ”, 所以 《诗经 》 训诂也需区分经学训诂、
小学训诂和文学训诂之不同———文学训诂最容易 ( 欧阳修所谓 “其文显而义明, 灼然易见 ” ) , 经学
稍难,小学为最,而以小学方法证经学,则为最上之最。这一点,从戴震的训诂可见一斑。

三、从 《毛诗补传序》 看戴震的解经概念

1. 区分训诂的性质
有清一代的学者中,戴震可谓自觉地将 “经学” 与 “小学” 分别开来的第一人。他在 《毛诗补传
序》① 里说: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 ‘思无邪’ ”,夫子之言 《诗》 也。而 《风》 有贞淫,说者遂
以 “思无邪” 为读 《诗》 之事,谓 《诗》 不皆无邪思也,非夫子之言 《诗》 也。
先儒为 《诗》 者,莫明于汉毛、 郑, 宋之朱子。 然一诗而以为君臣朋友之辞者, 又或以为
夫妇男女之辞; 以为刺讥之辞者,又或以为称美之辞; 以为他人代为辞者, 又或以为己自为辞。
其主汉者必攻宋,主宋者必攻汉, 此说之难一也。 余私谓 《诗 》 之辞不可知矣, 得其志则可通
乎其辞,作诗之志愈不可知矣, 蔽之以 “思无邪 ” 之一言, 则可通乎其志 …… 宋后儒者求之不
可通,至指为汉人杂入淫诗,以足三百之数,欲举而去之,其亦妄矣!
何谓 “思无邪”? 一言以蔽之, 这是 “夫子之言 《诗 》 ” 的经义原则。 然而, 人们看到 《风 》
中有贞、有淫,“说者遂以 ‘思无邪’ 为读 《诗》 之事” ———把经义原则改变为 “读诗之事 ”: 读诗
的时候要分辨哪首诗是淫诗,哪首是正经之诗。“思无邪” 便成了告诫读者诗中有 “淫” 的警示。
戴震认为这并非孔子之意。 首先, 他肯定孔子 “思无邪 ” 之意, “先儒为 《诗 》 者, 莫明于汉
毛、郑,宋子朱子”。他把朱熹也包括进来, 并用 “子朱子 ” 称之, 说明戴震对朱熹的敬佩和尊重。
因为朱熹也承认 “诗之言美恶不同、 或劝或惩, 皆有以使人得其情性之正 ” ( 《诗集传 · 鲁颂 ·
駉》 ) 。然而,戴震笔锋一转,提出了自己对朱熹 “作诗之意 ” 的不同看法: “然一诗而以为君臣朋
友之辞者,又或以为夫妇男女之辞 ”, 即如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 既可以说是恋诗, 也可以说是
友情; 说是讽刺可以,说是赞美也可以; 说作者为他人而作可以,说是自己的抒情也可以。因此,作
者诗者的本意到底为何,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此说之难一也”。
戴震可谓第一个明确提出并解决这一问题的 《诗经 》 学者。 “ 《诗 》 之辞 ( 所指为何 ) 不可知
矣,得其志则可通乎其辞,作诗之志愈不可知。” 《诗 》 的辞语所指 ( 意图 ) 已不可知, 仅凭字面之
义推测作诗之意 ( 志 ) , 然后再以所得之 “意 ( 志 ) ” 回解其辞, “作诗之志 ( 意旨 ) ” 就更不可
知。因此,“蔽之以 ‘思无邪 ’ 之一言, 则可通乎其志 ”! 这 “一言 ” 实即夫子的 “解经原则 ”, 而
“通乎其志” 的 “志 ” 乃经义之 “义 ”。 可惜, 宋后儒者将 “思无邪 ” 误解为 “读经之事 ”, 结果
“求之不可通 ( 风 = 民歌的结果) ,至指汉人杂入淫诗, 以足三百之数 ( 不可通的结果 ) ” 甚至 “欲

① 戴震: 《戴震全书》之二 《毛诗补传》,合肥: 黄山书社,2010 年。


《诗经》 语体与 《诗经》 训诂 143

举而去之 ”。 此举非 “妄 ” 而何? 事实上, 无论 《诗经 》 的作者是否有所特指, 列入 《诗经 》 的


“谈情说爱” 则必有 “思无邪 ” 的经义所指。 这才是夫子当时将 《诗经 》 作为布道教材之 “初衷 ”。
后人不解,则说孔教不应有淫诗, 要么说那是后人为凑足三百而掺入, 更有甚者则用误解的 “思无
邪” 删而除之。戴震曰: “其亦妄乎?” 《诗经》 之诗不能用 “是否淫 ( = 邪) 的思想去理解”,因为
它们是 “经”; “经” 有 “经义” 之旨。① 这是戴震 “经学训诂 ” 的原则, 而如何进行经学训诂的阐
释工作,戴震发明了自己的具体方法:
今就全诗考其字义、名物于各章之下,不以作诗之意衍其说。 盖字义名物, 前人或失之者,
可以详覈而知,古籍具在,有明证也。作诗之意,前人既失其传者,非论其世、知其人,固难以
臆见定也。( 《毛诗补传序》 )
戴震这里的 “考” 字非常重要: 他不但要考 “字义 ”、 考 “名物 ”, 而且还要考 “经义 ”。 宋人
解诗免不了 “猜”: “猜 ” 这诗是谁写的、 给谁写的、 为什么写的, 等等。 而戴震的方法是 “考 ”,
这就是要用科学方法,要有实据和理据。
戴震继之曰: “不以作诗之意衍其说。” 因为考字义、名物,“可以详覈而知, 古籍具在, 有明证
也”,详细地核实,找到证据,才能证明所期的结论。 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乾嘉理必之学 “实事求是 ”
的科学方法。什么是科学? 科学必须有 ( 而且能) 验证,唯此才能明 “真伪 ”, 所谓 “求是 ” 方法。
至于作诗之意,因 “前人既失其传”,若后人欲知,也须 “考 ”, 而不能单凭字面意思去揣测。 如何
考 “作诗之意”? 他的办法是 “论其世、 知其人 ”, 否则就是 “以臆见定也 ”。 在戴震看来, 不仅
《诗经》 的字义、名物要 “考 ”, 作诗之意也 “非考不知 ”, 即使是孔夫子 “思无邪 ” 的教义, 也需
“详覈而知” 而不能主观臆定。 梁启超在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 中说戴震的 《诗经 》 训诂是 “询
治诗良法也”。但梁启超只说这是 “治诗良法”,没点出 “良法 ” 具体为何。 实际上, 就是戴震的科
学理必之法。具言之,戴氏 《诗经》 训诂有三种方法:
第一种是根据经义,解释经的字面意思,这是语言学的工作, 亦即那个时代的 “小学训诂 ”; 第
二种是根据作者的意图 ( 是情歌,或赞诗) 来解释其文学语言和艺术,此为 “文学训诂 ”; 第三种是
从 “诗教” 经义的角度来解释该诗如何教化人生, 是为经学训诂。 而这三种之中, 凡可考的、 可凿
实而有根据的论断和结论,是小学训诂。可以说,戴震创造了解释经学语言的语言学 ,或语文学; 它
与阐释经义的经学训诂有着本质不同 。据此,今人如欲理解和阐释古代训诂,亦须将小学训诂和经学
训诂严格区分开来。经学训诂不同于小学训诂,即使下注与字面词义有出入 ( 见下文郑玄训 “稽古 ”
为 “同天” ) ,也不为错。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经学家的经学训诂不是语言学, 二者目的不同。 今
天学界有将清朝学术一概统称为经学者 ( 包括余英时 ) , 实乃混淆了 “经学 ” 和 “小学 ” 的本质不
同,似乎凡治 “训诂” 者都是 “经学家” ———谬矣!
2. 戴氏训诂之一: 以小学训诂定语言文字之是非
戴震区分了小学训诂与经学训诂的不同后 ,也示范了什么是他的小学训诂。譬如:
《尚书·尧典》: 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
“曰” 当从古本作 “粤”。
《尔雅·释言》: “若、 惠, 顺也。” “若 ” 与 “如 ” 一声之转, “惠 ” 与 “顺 ” 一声之转。
《说文》: “如, 从随也。” 从随之义, 引而伸之为顺、 为同。 篇内 “若 ” 字多矣, 皆相因无异
解,不得合 “曰若” 二字为发语辞。 《召诰》 之 “越若来三月”,越者,发端语辞。徐锴 《说文
系传》 释 “粤三日” 云: “心中暗数其日数, 然后言之。” 若来三月, 则由二月顺数之, 至方来
之三月也。“若” 字宜从古注。稽古,犹言考之昔者, 凡往则称古昔。 《盘庚 》 篇谓前王曰 “古
我先王”, 《孟子 》 书谓数日之间为昔者, 是也。 前史所注记, 后史从而删取成篇, 故发端言

① 按,“经旨” 不能改,不等于不能发展。但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斯事甚大,本文暂不涉第二个问题的讨论。
144 社会科学战线·2023 年第 7 期·训诂阐释学学科建构

“粤若稽古”,犹后人言 “谨案” 云尔。明不敢以臆见爽失其实也。 自汉迄今并误读 “粤若稽古


帝尧” 为句,汉唐诸儒以 “稽古” 属尧,郑康成训 “稽古” 为 “同天”,于字义全非。( 《尚书
义考》 卷一) ①

戴震从字词考证的角度,解释 《尚书·尧典》 “曰若稽古” 的 “曰若 ” 为 “发语辞。” 其方法是


通过考核语音相同或相近的假借字 ,得出有根据、合语法的结论。其结果确否是一回事,其所采用的
方法和理论是另一回事。在他之前没有人这么做,更没有这么清醒的方法意识。 “稽古 ” 何义? 郑康
成训为 “同天”。戴震说 “于字义全非”。这是从语言学的角度说郑玄错了 。然而从经学的角度来看,
郑玄下注根本不是为了解释词义 ,其旨在经义。所以,从经学角度说郑玄并没有错。这就是汉朝所谓
的 “家法”,即不同的传经家有不同的 “解经法 ”。 要研究古人训诂的 “用意 ” 而不懂 “家法 ”, 动
辄云 “误”,实无关痛痒,不得要领。
3. 戴震训诂之二: 以考据之法定经义
戴震对 《郑风·蹇裳》 的经义考证,可以代表他的经学训诂。请看原文: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 狂童之狂也且!
有人这样翻译这首诗: “你若爱我想念我,赶快提衣蹚溱河。你若不再想念我,岂无别人来找我?
你真是个傻哥哥! ” 俨然一首爱情诗。朱熹称之为 “淫奔之诗”。而戴震在 《毛诗补传》 里考证云:
震按: 褰裳二章。
毛诗序: “思见正也。狂童肆行,国人思大国之正己也。”
郑笺曰: “子者,斥大国之正卿。子若爱而思我,我则揭衣渡溱水往告难也。”
正义曰: “溱、洧大水,未必褰裳可渡,示以告难之疾意尔。作乱不已,故郑人思欲告急也。

余曰: 诗之意隐,当以近古者证明之。《春秋传》: “晋韩起聘于郑, 郑六卿饯宣子于郊, 子
太叔赋 《褰裳》,宣子曰: 起在此,敢勤子至于他人乎? 子太叔拜, 宣子曰: 善哉, 子之言是。
不有是事,其能终乎?” 诗之本意,以 “狂童之狂” 指国之权宠日为狂行, 以涉溱、 洧为奔告大
国。子太叔赋是诗,则以狂童喻侵陵己者,而 ‘子惠思我’ 指韩起,‘褰裳涉溱 ’ 指与晋往来亲
好,故宣子受之曰: “起在此 ”, 又善其言 “褰裳涉溱 ”, 讬意亲好于晋, 终必践其言, 故曰:
“不有是事,其能终乎?” 凡诗称 ‘岂无他人’ 皆申言其意向所专, 若曰不告他人而告子者, 以
子能恤己也。岂无他人,彼不恤己,故不往告。 使子不思我, 我必不急告子矣。 狂童之狂如是,
子宁能坐视之乎? 其言迫,其辞反。《式微》 之劝归, 有似怨君, 亦反辞类也。 若以为男女戏谑
之秽言,子太叔不宜歌于燕饗宾客,‘狂童之狂’ 亵狎之甚者,宣子岂堪任受邪?
戴震首先承认 “诗之意隐”,亦即作诗之意不得而知了。如从表面文字而臆测, 那就是朱熹 《集
解》 的 “淫女” 谑辞。戴震不以为然, 认为 “当以近古者证明之 ”。 即使 “意隐之诗 ” 也不能 “臆
测” 而要 “论世知人” 地加以 “证明 ”。 于是他用 《左传 》 韩起、 郑六卿之事分析证明毛、 郑与孔
颖达之意,并说明此诗并非 “男女调情”,否则子太叔不会在如此庄重的外交场合用 “戏谑不经 ” 之
辞进行对话。劳孝舆 《春秋诗话》 云: “若 《朱传》 以为皆淫诗,而莫淫于 《蹇裳》,诚如其言,诸
卿不且自扬国丑乎! 大抵时人取兴, 多托之男女绸缪之辞以言其情 …… 其非淫奔之诗也明矣。” 可
见,倘若不能 “知人论世”、不谙当时社会、不精夫子经义, 而惑于字面, 则极易从此诗中猜出男女
之义来。戴震不然,他从 “思无邪 ” 的角度来考义, 告诉我们: 经义也需要标准和原则, 也需要
“考” 和 “证” ( by investigation and argumentation) 。
4. 考义的标准与原则

① 按,戴震旨在小学训诂及 “经义训诂”,而未别 “经传 chuán 训诂” ( 稽古为同天) 。经义训诂与经传训诂俱经学训诂也。汉


以来经学训诂虽有古今之异、之争,至东原戴氏始畔小学训诂与经学训诂之畛域。
《诗经》 语体与 《诗经》 训诂 145

从戴震的训诂实践中,我们可以领悟和概括出训诂的标准与原则 。训诂若无标准,即如黄季刚先
生所云 “训诂作孽”。因为仅凭 “假借 ” 一项技术, 就可以把遂意排列的一行 “铅字 ” 断句为有意
义的表达。古代的文献语言亦然, 倘无标准 ( 如字词的音、 形、 义互求, 诗文的构造之法、 音词的
虚实之位、句法的层级结构、 语体的雅俗界畔, 等等 ) , 则可逞训诂之技法, 对原文进行不同的断
句、解读和发挥,从而得出一己之思,歪曲原文之意。考义要严格遵循 “经学训诂” 与 “小学训诂 ”
不同的基本原则。注意: 方法、技术倘无原则和原理,则可漫言无章,不成其为学。从学理上说,没
有原则,不是理论。小学虽脱胎于经学,其服务对象也钟于经学,但从原理上说,小学不是经学。同
理,经学虽然需要训诂,但经学训诂不等于小学训诂。二者原理不同,方法亦异。加之文学训诂更在
小学与经学领域之外,没有原则和界畔,则浑然不知己之所为是何学、何术。
上文看到,《论语·为政》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陈奂 《诗毛氏传疏》、俞樾 《曲园
杂纂》 均解 “思” 为语辞或语助,此小学训诂。据此,则夫子之意谓 “诗三百余首, 一句话, ( 均 )
纯正无邪! ” 此庶为迄今定论,建基于经学与小学之规则。然今有不同解读者,如: “无邪 = 无边 ”①;
“无邪 = 中和之美”②。异说不是不可立,一则需有标准: 新说是解 《诗经》 之 “经义”? 还是该词之
“词义”? 文学之 “艺义”? 抑或诗人之 “作义”? 即使无所不包,也要一一定性。 若漫无标准, 则难
以成立。二则,立说要有理论: 如何定义 “经义” “词义” “艺义” 或 “作义”? 没有原理、 原则和
理论,很容易沦为 “姑立一说”。戴震立论,如 “尧典 ‘光被四表 ’ 必有作 ‘横被四表 ’ 者 ”, 其所
以至今在学理和结论上岿然不动, 是因为他从文字 ( “横 ” 从黄声, 黄从光声 ) 、 音韵 ( 光, 古旷
反) 、语义 ( 光,斥也) 、句法 ( “格于上下” 对应 塞 ( 横) 于四方) 和版本几个领域,考而证之得
出的结论,故 “泰山不移”。

四、《诗经》 语体与语体语法

1. 语体语法与孔教
两千余年的语体教化,在我们身上仍有体现。《曲礼上》 云: “夫礼者,自卑而尊人。” 今天北京
人见到长辈必称 “您”,言及长辈必说 “怹 ”。 这种敬称文化就是庄典语体中的 “尊重体 ”。 中国人
交际中的这种语体文化源远流长 ③。 然而, 两千年以至于今, 人们习以为常而鲜从学理上探究其源、
其谛。今谓,敬体文化可从 《诗经》 语体和 《春秋》 语体材料中探知其源、其理。司马迁说: “古者
《诗》 三千余篇; 及至孔子,去其重, 取其可施于礼义 …… 三百五篇, 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 《韶 》
《武》 《雅》 《颂》 之音。”( 《史记·孔子世家》 ) 孔子删 《诗》 三百而统分为三,曰风 ( 民歌) 、曰
雅 ( 国歌) 、曰颂 ( 神曲) 者,即可看作从语体角度 “分体为教”。
《诗经》 之 “诗教” 如此, 《春秋 》 之 “名教 ” 亦如此。 孔子作 《春秋 》, 创 “春秋笔法 ”。 以
今观之,实即 “春秋语体”。司马迁在 《史记·孔子世家 》 中亦云: “西观周室, 论史记旧闻, 兴于
鲁而次 《春秋》。”“至于为 《春秋》,笔则笔, 削则削, 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 孔颖达 《春秋左传
正义·序》 更一语破的: “ ( 夫子) 据周经以正褒贬,一字所嘉,有同华衮之赠; 一言所黜, 无异萧
斧之殊。” 这就是中华礼教的力量。“字辞 ” 在其他民族没有这样的威力, 而中国传统所以 “敬惜字
纸” 而望 “名垂青史” 者,正是孔夫子用 “字辞” 的语距力量定断 “伦理 ” 的 “是非 ”。 在孔子的
教义里,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 但仍有荣辱、生杀之机。何以然哉? 夫子是把拉距的语言机制发展

① 薛耀天: 《 “思无邪” 新解———兼谈 〈诗駉〉 篇的主题及孔子对 〈诗〉 的总评价》, 《天津师范大学学报》 ( 社会科学版)


1984 年第 3 期; 杨敏: 《 “思无邪” 新论》,《陕西师范大学学报》 ( 哲学社会科学版) 1993 年第 1 期; 孙以昭: 《孔子 “思无邪” 新
探》,《安徽大学学报》 ( 哲学社会科学版) 1998 年第 4 期。
② 杜道明: 《 “思无邪” 辨正》,《中国文化研究》1999 年第 2 期。
③ 胡明扬: 《汉语礼仪用语及其文化内涵》,上海: 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 年。
146 社会科学战线·2023 年第 7 期·训诂阐释学学科建构

为惩恶劝善的礼教工具,这在人类文明和伦理史上,恐怕还是第一次。孟子的话点破了其中的奥秘:
《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 “知我者其惟 《春秋 》 乎! 罪我者其惟 《春秋 》 乎! ”
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 《孟子·滕文公下》 )
《诗经》 之诗教以吟诵 “乡人、邦国、神灵” 的 “诗歌语体” 来施教; 《春秋 》 之大义则以 “字
辞” 之 “褒贬语体” 来惩恶劝善: “贬天子, 退诸侯, 讨大夫, 以达王事, 为天下仪表 ” ( 司马迁
《太史公自序》 ) ,这是孔子的创造! 但 “语体参政” 在中国历史上仍根深蒂远。请看:
天子处位不端,受业不敬,言语不序,声音不中律,进退节度无礼,升降揖让无容,周旋俯
仰视瞻无仪,安顾咳唾,趋行不得,色不比顺,隐琴瑟,凡此其属,太保之任也……天子宴瞻其
学,左右之习反其师,答远方诸侯,不知文雅之辞,应群臣左右,不知已诺之正,简闻小诵,不
传不习,凡此其属,少师之任也……号呼歌谣,声音不中律。宴乐雅诵,迭乐序; 不知日月之时
节,不知先王之讳与大国之忌, 不知风雨雷电之眚, 凡此其属, 太史之任也。 ( 戴德 《大戴礼
记·保傅》 )
孔子的 “语体教化” 可谓远承周礼。周礼是语体政治, 孔子是语体教化, 二者同根于语体语法。
什么是语体语法? 简言之即 “风、雅、颂” 三体对立的语体系统,如:

“人 ( 交际对象 ) 、 事 ( 交际内容 ) 、 地 ( 交际场所 ) 、 意 ( 交际态度 ) ” 是定性语体的四大要


素。或疏远,或亲近; 或尊崇,或鄙视。交距不同,声气亦异。细言之,即:
( 1) 亲疏———定是不是一家之人———口语体
( 2) 远近———别属不属一个群体———正式体
( 3) 尊卑———看奉不奉前辈君长———庄典体
( 4) 敬畏———断认不认祖先神明———庄典体
( 5) 毁誉———辨归不归同一种类 ( 不耻人类) ———春秋体
在中国的文化礼教里,千夫所指,生不如死; 罄竹之罪,甚于地狱。这就是孔教语体用语言学原
理施教的威力和效应。孔子无论自觉与否,其所使用者恰是近期构建的语体语法的基本原理 。这是我
们对孔子诗教的一种当代诠释。
2. 孔教六经语体的一贯性
当然,孔教内含博大精深,其理论和内容也远非 “语体教化 ” 所能尽。 然而, 语体教化不仅根
植于 《诗经》 之三体与 《春秋》 之褒贬, 而六经之内, 无所不在。 《汉书 · 儒林传 》 曰: “古之儒
者,博学乎六艺之文。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大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 这是经
学文献和史学、子学、文学等古典文献不同的根本所在。 正因如此, 经学文献中的 “体教 ” 思想具
有贯穿诸经的一致性。清代牛运震 《诗志》 卷八论 《周颂·烈文》 “无封靡于尔邦,维王其崇之。 念
兹戎功,继序其皇之” 云: “肃大沈厚, 深得训诰之体。” 论 《周颂 · 赉 》 曰: “寥寥六语, 不必尽
其词,已括诸誓诰之旨。” 由此可见,《周颂》 之庄典体与 《尚书》 之雅正体,如出一辙,彼此呼应。
《大戴礼记·小辨篇》 亦云: “( 孔子曰) 尔雅以观于古,足以辨言矣”。孙诒让说: “是知雅言主文,
不可以通于俗; 雅训观古,不可以概于今。”( 《尚书骈枝叙》 ) “语” 分古、 今, 如同 “诗 ” 分风、
雅。雅俗之辞,也具敬畏与贬斥之别。故孙诒让又云: “常语恒畸于质,期于辞约旨明而已; 雅辞则
诡名奥谊,必式古训而称先民,其体遂判然若沟畛之不可复合矣。”语体是语言的规律, 一旦与社会
伦理相结合,就铸成了中华民族独特文化风貌而渗透到中国人生活的各个角落 。明代徐 《笔精 · 卷
《诗经》 语体与 《诗经》 训诂 147

二·风雅》 云: “屈宋之文出于风,韩柳之文出于雅。风者动也, 雅者常也。” ———就文体发展而言,


“风” 同样发挥着塑造口语性文体发展的作用 ,而 “雅” 也一直是正式体文学的基础与模式 。

五、结 语

《诗经》 的语体训诂启发我们: 在古典阐释学中, 存在一个独立于其他领域的经学训诂。 经学


训诂之所以具有其独特属性,在于它既不是史学,也不是子学; 既不是语言学,也不是文学。任何尝
试从子、从史、从语、从文或其他领域和角度来阐释经学, 虽无不可, 但均难中谛。 因为, 以 《诗
经》 为例,离开大、小序,离开毛、郑、朱、戴以至于马,则不复为经学。《诗经 》 的经学是一脉相
承的诗教赓续,因此它不等于 “诗经学” ( 包括诗学、 文学和史学等) 。 《诗经 》 的经学须以解经原
则为基础, 包括前文所论的: 经义原则 ( 经学原则 ) 、 词义原则 ( 小学原则 ) 、 作义原则 ( 诗作原
则) 、艺义原则 ( 文艺原则) 。
不仅如此,如果将其翻译为外文, 还需加入一个 “文化原则 ”。 理雅各在翻译 《诗经 · 关雎 》
“关雎,后妃之德也” 时,虽将其译作: “Ode 1 ——— Celebrating the virtue of the bride of King Wan,
and Welcoming her to his palace。” 他却明智地意识到, “后妃 ” 并不等同于 “bride 新娘 ”, 解释道:
“These glowing pictures do not approve themselves so much to a western reader.”① 意思是说 “这种洋溢光
辉的图景对西方读者来说并不那么认可 。” 应该说,他是心怀敬意来翻译这首赞美文王后妃的开篇赞
歌的 ( Ode 即赞美诗) ,然而无论把 “后妃 ” 译成 “bride” 还是 “concubine”, 都面临着文化冲突。
这给 《诗经 》 的翻译提出两大难题: 第一, 面对文化的不同是否需要修改原文; 第二, 如何翻译
“经义”。这无疑是经学和经学训诂如何走出国门的大问题 。②
不仅如此,训诂不辨语体,不仅是训诂在语言学上的疏漏, 更重要的是不得 “春秋笔法 ” 之语
言原理之所本 ( 《春秋》 杀、弑、殊,语体有别) ③。当然,训诂不辨语体也不得义同所以有别之机
制 ( 《孟子》 种粟、树粟,语体有别) ④。由此看来, 无论经学之存废, 其语体语法之使用和启发,
及其铸造中华文化之所以,均不可低估,且可彰明来日。
最后所要重复指出的是: 汉语根深蒂固的语体观念不仅是语言的, 而且是文化的。 孔子 “诗、
书、执礼,皆雅言也” 就足以说明孔子在语体范式上的言传身教 。 宋代杨简说: “雅者, 文雅之谓。
雅言,谓非俗语乡音,乃雅正之音也……至谈 《诗》 《书》 与执礼之时,则乃为雅正之音, 非圣人之
改其常也。”( 《慈湖遗书》 卷十一 ) 清代俞正燮也说: “诗、 书、 执礼, 孔子皆用雅言, 不用齐鲁
音。而经史多有方言。学者贵知之。然必立一雅言为之准,而后方言可附类而通也。”( 《癸巳存稿·
卷九·官话》) “雅俗” 之别既见于平日的语音、词汇和语法,即如王充所言: “冀俗人观书而自觉,
故直露其文,集以俗言。或谴谓之浅。答曰: 以圣典而示小雅,以雅言而说丘野,不得所晓,无不逆
者”( 《论衡》 卷三十) ⑤,更重要者还事关人伦、行为和功过。刘台拱道破语言语体和施教语体的关
系: “夫子生长于鲁, 不能不鲁语, 惟诵 《诗 》 读 《书 》、 执礼, 必正言其音, 所以重先王之训典,
谨末学之流失。”( 《论语骈枝》 ) “必正言其音” 与 “重先王之训典” 在孔教里,正是一体两面。

责任编辑: 王艳丽

① 理雅各编译: 《中国经典》 第 5 卷,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年,第 37 页。


② 参见胡美馨: 《西儒经注中的经义重构: 理雅格 〈关雎〉 注疏话语研究》,杭州: 浙江大学出版社,2018 年。
③参见段玉裁: 《经韵楼集》 卷 4,钟敬华点校,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
④ 《孟子·滕文公上》: “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 ———非正式的对话体。 《孟子·滕文公下》: “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 抑
亦盗跖之所树与?”《孟子·梁惠王上》: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孟子·滕文公上》: “树艺五谷。” ———较正式的论说体。
⑤ 这里显然涉及今天语言学中 diglossic grammar 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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