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are on page 1of 11

【石敏敏】論奥古斯丁《上帝之城》的教會

歷史觀念

《上帝之城》可謂鴻篇巨制,所涉主題無所不至,中心議題則聚焦於
教會與歷史。《上帝之城》的所有批評和辯護都圍繞教會論開展。奥
古斯丁從批評羅馬共和政體入手,跟著討論真正的共和政體與上帝的
國度的關係,循此論述教會的歷史形象及其預表,結之以上帝的國度
與和平的觀念。整部《上帝之城》凡二十二卷,以基督的預表(舊約)、
降臨(新約)和審判為敘事脈絡,詮釋基督的形象與教會的意識,經由教
會彰顯上帝的經世,突出教會的現實性,闡釋教會的歷史性。雖然奥
古斯丁所謂的無形教會在《上帝之城》中時隱時現,佔據一定份量,
然而有形教會才是該書真正的主題。耶穌基督的形象被主要地表達為
教會與歷史的關係,呈現出教會的歷史性和存在性。

第十五和第十六卷是《上帝之城》的中樞所在。從第一卷到第十四卷,
奥古斯丁把筆墨主要用於對希臘羅馬文化、哲學和政治的批評,既指
出羅馬城的毀滅源于羅馬文化的缺乏羞恥感,也指出希臘羅馬文化中
優秀部分得益于羅馬哲學家能夠領略神意。以此為主旨,前十四卷用
無形教會詮釋上帝的一般啟示,顯示特殊啟示之前,其他民族和文化
受無形教會的護佑。無疑地,奥古斯丁認為普遍啟示對異教民族是不
完整的。在解釋《創世記》前幾卷時,奥古斯丁也把無形教會用於解
釋柏拉圖和新柏拉圖主義。

自第十五卷開始,《上帝之城》描述兩城的起源,呈現教會的歷史,
烘托出教會的異象。前第十四卷屬於哲學和文化批評,指出無形教會
的超越歷史的品性;第十五卷則把有形教會作為全書後半部分的重心,
它是論述的焦點。奥古斯丁用很長的篇幅討論無形教會,只是為了說
明有形教會應當如何效法上帝之城,指出永恆之城在世的形式。也就
是說,奥古斯丁的教會論重心在於歷史中的教會形象,展示教會的肉
身形式和歷史所披戴教會的位格特性,使得教會論不淪為空洞的神學
語言,不溺於浪漫主義的脆弱性。在論述歷史的教會時,奥古斯丁以
為基督教之所以能夠避免歷史上各種思想流派沒落的命運、避免道德
解釋的局限性,主要是由於教會是福音的主體。正因為教會歷史性的
福音性主體特質,奥古斯丁認為基督教的首要性並不是追求或者講求
超越性經驗,而是彰顯教會在歷史中的榮耀,這也是《上帝之城》開
卷史詩般的宣言所表達的意旨,“無上光榮的上帝之城,或是在時間
的穿梭中,因信得生,在不敬的人們當中旅行;或是穩穩地坐在永恆
的寶座上(現在她正滿懷耐心地期待著那寶座,直到‘公義要轉向審判
’,然後靠了那最終的輝煌勝利和完滿的和平,終將獲得)”。[1]6

有關教會的談論與有關基督的談論密切相關。《上帝之城》第十五卷
從三個方面談論耶穌基督:應許之子、復活之子和受難之子。奥古斯
丁主要是從復活之子來討論教會的地位。耶穌基督是復活之子,教會
是耶穌基督升天後歷史之中的復活之子,教會是耶穌基督在歷史中的
復活的形象。因著耶穌基督的復活,教會之於歷史的關係在於建立盼
望。復活者耶穌基督把復活所激起的盼望經驗遺傳在歷史之中,以期
消除歷史的罪性,實踐對於必死之人的救贖。第十五卷有關上帝之城
的其他種種表述例如客旅、“為主而不是為奴”和公民等等,都是基
於復活之子的觀念,進而指向歷史的罪性脈絡。因著耶穌基督是復活
之子,耶穌沒有因著歷史慣性成為歷史有限性所支配的被動者,也不
是歷史罪性的造成者;因著教會是復活之子的形象,教會以復活為異
象,教會在歷史中的具體使命以復活為最終的關聯物件和目標。教會
唯一的目的就是仰望耶穌基督,並如同耶穌基督,克服死亡投在教會
身上的影子,即克服俗世共同體的特性。因著教會是耶穌基督在歷史
中的復活形像,因著教會是復活之子,教會與歷史的關係不同於其他
俗世共同體與歷史的關係,後者受歷史的主導,而教會則主導了歷史。
也就是說,教會成了歷史的界限,[1]255 教會為歷史設限。透過教會
為歷史設限,歷史不再被表達為人的榮耀,而要顯出上帝的榮耀,那
就是耶穌基督的形象。

因為教會是復活在歷史中的耶穌基督,教會不享受世俗的權力,不以
世俗權力為享受物件,也不受俗世權力的支配。教會的權柄既表現在
不受制於世俗的權力也不表現為掌握世俗的權力。在世俗生活中,人
們習慣於為保護自己而支配別人,人們也因了避免不受別人支配而築
城。城和塔是地上之城的權力象徵,築城的人以人的方式使用權力。
凡地上有權的人,都透過各種形式為他自身築城,築各種各樣的城,
包括築自己的堅固的家園。城和塔既表現社群關係,還表現俗世的權
力格局,它透過各種交換形成支配模式。地上之城的人因為是建立在
有限的生命之上,不是建立在復活的生活之上,因而懼怕死亡。他們
築城正是要拒絕死亡,而保證自己的安全。他們害怕自己為奴,而凡
害怕自己為奴的人通常已經為奴了,他們已經以各種方式在為奴。他
們怕失去自己的生命,這個時候他們就做了自己生命的奴隸;他們害
怕財產被人剝奪,這時候他們就成了財產的奴隸;他們害怕被別人囚
禁,這時候他們成了自己自由的奴隸。這就是地上之城的“權力”中
的“為奴”。[1]229-230 凡為奴的,都從肉身而來,因為為奴的首先
就做了肉身的奴隸,服從于他自身的淫欲,自然使他自身生活的其他
部分也服從於這種淫欲,這是地上之城的生活方式,其權力來自於地
上的欲求。凡以地上之城為生活的,就生活在為了肉身的權力衝動中,
這樣的權力只是一種為奴的權力。

作為復活之子的教會不為自己築城,教會也不為自己築城,顯示了教
會共同體與歷史的特殊關係,這就是教會是歷史的界限。教會不將自
己表達為歷史之中的駐留者,它仿佛隨時準備著要離開歷史,就是奥
古斯丁反復說的教會只是地上之城的客旅,只是在這個世間長長的日
影中走過的遊子。然而遊子,那沿著長長的日落沿著陽光行走的遊子
不失去日影,他們從不失去光輝,因為他們只是照著那敞開的陽光行
走,他們不試圖囤積光陰,也不囤積權力。教會的權力恰恰不是試圖
去擁有地上的權力,它不以任何方式擁有地上的權力,卻以全部方式
拒絕地上的權力,拒絕以參與地上權力的方式擁有地上的權力。教會
更要警惕地上之城的權力無所不在地滲透在教會之中,它們千方百計
地誘使教會成為權力之奴。

教會想要避免陷入俗世權力的危險,避免地上之城的權力誘惑,就只
能“希望求告上帝的名”。如果說教會有什麼權力,有什麼真正與俗
世權力相區分的權力,那就是“希望求告上帝的名”的權力,這是教
會作為復活之子的唯一權力,是教會所擁有的唯一的權力。“上帝的
名”之所以是一種權力,是因為一切創造原本都奉上帝的名所造,因
為“求告上帝的名”就是從權力向受造物尋求轉回向上帝尋求。求告
上帝的名是真正的權力,因為它尋求上帝創造的權力而重新創造。教
會既然是復活之子,是除去了舊惡和原罪的重生之子,就必須得牢記
這種位份,而教會只在奉上帝之名時才握有免於誘惑的權力。要奉上
帝之名必須先“希望求告上帝之名”,因為只有“希望求告上帝之名
”才能夠不僅自身會奉上帝之名,還會興起後裔求告上帝的名。

奥古斯丁非常強調“希望”這個詞。“希望呼求上帝的名”[1]229-
230 的重點不僅在“上帝之名”,還在於“希望”。正是“希望”這
種尋求的狀態,它使得教會不自以為已經就是上帝的教會了,更必須
要成為上帝的教會和興起教會。希望求告上帝的名,是求告上帝興起
教會的傳統和更多的後裔。這樣的求告上帝之名,正是求告上帝新造
的秩序,使這個秩序成為歷史的秩序。上帝正是這歷史秩序的始終,
從而歷史以上帝為主。當教會謹記上帝是主時,它就不會為奴了,因
為教會它是子,是繼承了產業的子,它也就得以免於地上之城的誘惑。
它因著求告上帝之名成為世界的主,成為歷史的主。地上之城的人正
是因為不求告上帝之名,把自己與上帝分開,沒有獲得“上帝之名”
的權力授予。由於受造物與它衝突令它不安,因此它要築城。這就是
求告上帝之名的吊詭之處。教會求告上帝之名,它就自然地成為這世
界的客旅,不以世界為實在;不求告上帝之名的人,卻使得世界以他
們為客旅,因為他們擔心被世界拋棄。復活之子教會以拋棄世界的方
式進入世界,這是教會的責任,也就是福音了。基督教的本質就是福
音,就是那復活之子已經在歷史中成為客旅的資訊,就是要讓這資訊
成為地上之城的界限。“希望求告上帝的名”成為教會“歷史”的前
設。

教會求告上帝的名使得教會成為上帝的教會。在這裡面,奥古斯丁闡
釋了非常重要的觀點,因為教會成為教會在於求告上帝的名。那麼何
以求告上帝的名使教會成為教會呢?因為當教會求告上帝的名時,教
會不再會濫用人的自由。教會畢竟由人所組成,舉凡人組成的機構,
都會帶著傲慢的可能,而所謂的傲慢,乃是對自由的濫用。傲慢的人
首先是濫用他自身的自由,濫用他自身對於他人的他者關係,把自身
對於他者的關係變成自身對於他者的佔用關係,而不是平等的聆聽和
取予關係。其次傲慢是濫用他者的自由,因為他者的世界受那個濫用
者的剝奪,受他者的壓制。而教會成為教會最大的危險就是濫用自由,
因為濫用自由的人都只信任他自身的抉擇,只信任他自身的自由中而
來的秩序。濫用自由的本質就在於他只信任秩序從他的決定而來,以
至於他成為他人的自由,因為他的秩序成為他人的秩序。正是在這裡
面,教會求告上帝的名可以避免教會任用他自身的而實際上是由他自
身的人意中作出的決定。[1]260-261 教會成為教會,就是求告上帝的
名。因為求告上帝的名時,教會放棄了他對於自身的自由的任意運用,
放棄了他自身為人所做的任意設定。教會必須放棄這些權力之後才能
夠成為教會,因為教會在放棄了這些權力之後他求告上帝的名,只遵
循上帝的權力。在這個意義上,教會成為教會就是只聆聽上帝,就是
任由上帝的權力在他身上顯現。由此而論,教會必不會成為地上之城
的奴隸。教會在遭受逼迫時,仍然有上帝的權力在他身上,而它自身
的在地上之城的磨難成為了一種榮耀,成為一種尊嚴,成為一種超過
迫害和死亡的自由;同樣當教會在一個充分地得到合法尊重的國度裡
面,教會同樣不會濫用它的權力,因為它的權力僅只是福音。福音使
教會得自由,因為福音是教會唯一合法的自由,而福音正是教會所求
告的上帝的名。
奥古斯丁以教會為復活之子,以地上之城為死亡之子。復活之子的教
會不再為奴,在於教會不濫用人的自由,而在於接受上帝的救恩。自
由來自於救恩,使得人自身的自由重獲法度,一種天國的法度。正是
因為如此,教會乃是地上之城的客旅。地上之城的人卻不歡迎他來作
客,相反,地上之城總要興起對於教會的逼迫。該隱殺亞伯,正是地
上之城之于教會作為客旅的含義。該隱因為嫉妒而殺亞伯,[1]235 誠
然該隱嫉妒亞伯而不是他自己的祭物被上帝接納,然而更深的意思則
是該隱嫉妒亞伯身上的自由,亞伯有一種來自于天國的自由。[1]229
因為這種天國的自由,亞伯、塞特和以挪士所代表的教會形象主動地
作了客旅。因此復活之子視地上之城為客旅,視世間的歷程為客旅,
乃是主動地拒絕歷史對教會的拘禁,基於內心所不能忘懷的警醒,即
他們不願意受世界的設限,而要穿戴自由之身。他們主動地以這種天
國的自由尺度這地上之城的羈絆,他們看到這世間所造成的只是羈絆。
他們正是因著這種積極的自由而規避地上之城的消極自由。因著這種
消極的自由,死亡就成了自由的最大約束,因為他們懼怕並逃避死亡,
他們害怕那毀滅的到來。也正是因為這種天國的積極的自由,教會及
其構成者不以羈旅為無意義,不如那些地上之城的人在享受他自身所
謂的或者說單純地來自于他的自由的時候卻發現自由的無意義,因為
在這樣的自由裡面,總有罪的形狀。無意義正是罪的形狀。相反,客
旅者卻發現了他們在羈旅中的意義,就是成為教會,有榮耀披戴,有
永不動搖的應許與他們同在。正是因為復活之子,教會成為應許的實
底,成為耶穌基督之後可以得見的榮耀,歷史的上帝的肉身。

客旅的含義,與上帝給教會的應許及自由的不濫用內在相關,均指向
教會的屬性和使命。教會誠然不屬於地上之城,然而它不是以逃避而
不屬於這個世界,不是因為逃避而是客旅,它是因為成為教會而是客
旅。[1]324 當教會越來越成為教會的時候,教會就越來越展示出它在
這個世界中的客旅的性質。相反,當教會始終只是這歷史的肉身時,
教會就越來越像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因為當教會越來越具有後者的
形狀時,教會越來越像這個世界,教會失去了或者部分地失去了福音
的性質。教會之成為教會乃是基於對福音含義的真實理解,因為福音
的本質關聯上帝的自由。越能體會上帝的自由,必越能明白上帝的福
音並且把它領受為生活方式。正因為如此,福音是復活之子的歷史的
形態,因為福音靠著教會傳播開去,而福音之所以能夠傳播開去是因
為福音裡面有上帝的自由,因為有上帝的自由就不再迷戀於地上之城
的自由,在本質上來說也不迷戀於在地上之城掌權的自由,不迷戀於
在地上之城所獲得的任何支配權的自由,不以獲得地上之城的任何形
式的支配權為教會的象徵。復活之子既掙脫了死亡的權柄,也掙脫了
一切所謂的生存的世俗形態的權柄,而後者本質上都屬於死亡。因此
越能夠成為客旅,就越來越成為教會。這樣的教會只以宣講上帝的福
音為其自由的唯一形式,而不宣講任何與福音的教導相反的東西。

教會以復活之子為形像,意味著教會以福音性為目的。而在所謂的福
音性裡面,教會必須理解它的基本含義之一即客旅。客旅是福音性的
主要含義之一。為客旅的人,它不置辦自己的產業,也不為自己置辦
產業。它不是為了定居在一個地方而事生產,它是為了享有那風景,
享有與種種具體地方的距離而生活。為客旅的人乃是在傳遞種種美好
的東西的人,把它帶入不同地域,讓他們知道一種與他們所固定的生
活方式所不同的異質的生活方式。客旅者既沒有自己的產業,卻又傳
遞著他們在旅行途中所獲得的美好的產業。這就是客旅者的生活了。
教會之為客旅,正在于教會成為福音性的表達。教會不是要獨有其所
獲得的奧秘,真正的奧秘必是社群性的,必是為他的,因為這是客旅
中所獲得的“好”的真正的本質,“好”的本質在於它的共有性。
[1]300 因此福音的教會不是它固定的產業例如擁有教會的房子,例如
擁有多少信徒、再例如擁有多少財產,而在於它是移動者,不斷地外
顯著那種福音的動力,只有復活之子才具有這種動力。教會就這種福
音性的本質而言在於它的群體,教會就是因著福音並為著福音才真切
地體會到群體之好的重建。[1]319-320 正是在這個地方,教會是移動
的會幕,上帝則是“為我們的上帝”,正如教會乃是客旅。在移動的
會幕和客旅之間,所構成的真是教會之成為教會的那種動力,那種動
力持續地敦促著教會向著復活之子在使徒身上、在眾門徒身上、在歷
史身上昭示出來的異象。

教會的福音性在於它的流動性、在於它的不斷地旅行,這是奥古斯丁
用客旅一詞對於教會之為福音性的更深入的詮釋,也是對於教會的共
同體特質的更深入的詮釋,更是對“為我們的上帝”的深入詮釋。
[1]293-294 教會以福音為結成的共同體。教會之成為教會是在流動中
形成它的權力或者說權柄觀念和運作的,而與其他任何形式的共同體
所基於的本質不同。民族的共同體以血緣和婚親為權力關係的基本內
容,國家共同體先是以民族或者眾家族,繼而以區域,最後才以法權
為基礎。現代意義的文明國家觀念最終蛻變以法權為基礎,是來自于
基督教的自然法觀念,而基督教的最初的自然法觀念就表現在教會中。
因為教會的法權以福音為本質,以不同種族和區域的人因著福音結成
的法權觀念為基石。這種法權關係完全是因為基於聆聽一位道成肉身
的上帝為聚集,這種權柄基於聆聽同一位主而結成。一個在歷史中作
為的上帝如同奥古斯丁透過歷史觀念的教會所論述的,乃是為萬民的
“我”的上帝,以他的名而聚集的教會本身就是這種普遍法的權柄觀
念的基礎,他掙脫語言、膚色、國別、黨派、血緣、財產、觀念、文
化、情感等關係,也掙脫了由所有這些方面所結成的權力關係以及權
力關係的運用。[1]280-282 基督教的福音性道出了基督教神秘主義的
本質,即如何超越個人的限制而成為他人的祝福,這是福音性顯出客
旅的表徵。在這種法權觀念裡面,每個人都成為與他人有共同體關係
的人,成為一個流動的人,成為他人的好消息,成為一種福音,復活
了他從復活之子身上得著的復活。在這樣的法權觀念中,人不是因著
人的差別而分離,而因著他所事奉的神的差別(職事)而關聯。

既然教會知道它只是地上的過客,那麼教會似乎應該從社會運行的機
制中退守出來。教會似乎只應保持對社會的距離,而不應該介入社會。
若以此而論,奥古斯丁的教會論就支持如下觀點:教會是與社會無關
的另外一個世界?首先,奥古斯丁確實主張教會非國家化。這體現了
奥古斯丁與君士坦丁的區別,也可以看到自隱修主義以來,早期教會
盡力矯正君士坦丁以來的政教關係觀念,形成新教會論。沙漠修士退
入沙漠,既是出於靈性的理解即只跟從一個主(上帝),也是出於當時的
社會背景,即存在著主導教會的另一個主(羅馬帝國)。奥古斯丁揭開了
西方基督教教會觀念的另一個傳統。奥古斯丁所謂基督徒和教會只是
地上的過客,正來自沙漠修士所推動的教會運動,反思教會的國家化,
包括教會獨立、不受國家和其他社會機構的節制,也不接受其權力賦
予。如果只是這樣,又一定會帶來另外的問題,即教會成為與社會無
關的隱修士,教會對於社會沒有任何責任,從而造成另一種形式的個
人主義,一種教會的個人主義。評論者們在論述奥古斯丁的教會觀時,
或者傾向於把奥古斯丁的教會觀國家化,或者把其教會觀個體主義化。
然而奥古斯丁的選擇並非非此即彼。他試圖闡釋教會第二方面的內容,
即所謂的“社會”維度。

奥古斯丁用“公民”這樣的觀念表達教會成為教會,教會作為復活之
子的第二方面。[1]232-233 教會還需要明白他是一個“公民”。奥古
斯丁的“公民”所指為何?這經常引起誤解。奥古斯丁的“公民”觀
念從批評西塞羅的共和政體開始。奥古斯丁贊同西塞羅的論述,即共
和政體是最好的政體,天國降臨的時候,其形式想必也是共和政體,
有君王、有天使和聖徒們組成的元老院諸如此類。這樣的政體心、意、
情合一,形成完善的共同體。[1]230-231 然而奥古斯丁又追問看似完
善的地上的羅馬共和政體即羅馬帝國沒落的原因,就在於他們敬拜除
上帝之外的所有神靈。在這一點上,奥古斯丁倒轉了西塞羅的“公民
”觀念。[1]230 西塞羅的公民觀念是一個地上之城的公民觀念,他們
的公民不敬拜上帝,以至於他們的公民不能夠真正成為公民。要造就
真正的公民,就不能夠不敬拜上帝,公民觀念從敬拜上帝而來,奥古
斯丁的說法就是教會應當希望求告上帝,公民觀念當從希望求告上帝
而來。所謂的公民是對於上帝的求告,並且激起更多的人求告上帝。
與西塞羅不同,奥古斯丁是在上帝之城、在教會內使用公民觀念,而
他認為這才能夠真正確立起公民觀念,成為地上之城如西塞羅所說真
正完善的共和政體。[1]234

何為教會的公民?何為教會的公民性?前一個問題涉及教會的治理,
後一個涉及教會在地上之城中的自我表達;前一個問題又是後一個問
題的基礎。奥古斯丁確實不曾有所討論教會的治理問題,《上帝之
城》全書並不是要表達教會治理,而是討論教會與歷史和政治的關係,
或者說教會如何在歷史中就是教會的政治問題。或許在奥古斯丁的時
代,教會的建制即主教制已經清楚且無爭議地得到了運用,不再需要
討論。然而教會治理與公民問題卻是一個新問題,奥古斯丁雖然沒有
專題討論,然而《懺悔錄》第十三卷仍然有所論及。他以隱喻的語言
表達了如何在教會中成為公民。教會中的公民或者教會中基督徒應該
最能夠表達自身為公民。在教會中既有統治者也有被統治者,然而無
論統治者還是被統治者,他們都依據聖靈而是統治者,也依據聖靈而
是被統治者,[2]331 公民之為公民在於他們都依據聖靈,因為他們只
事奉一個權柄或者權力;同時無論是統治者還是被統治者,他們都無
權裁決對方,統治者無權裁決被統治者,被統治者也無權裁決統治者,
他們都只能依照聖靈而裁決或者被裁決。《上帝之城》談到天國這種
類型的裁決並不是一個難事,因為依照聖靈進行裁決表現了公民的成
熟。一個基督徒在教會中表現為公民,就是僅依靠聖靈而裁決並且被
裁決,因為公民的身份來自於對聖靈的接納。由於基督徒是依法照聖
靈而被建立的人,教會成員是具有新心的人,他們具有新心而各從其
類,有宏大的光體,也有小的光體,然而他們只是處在不同的職份之
中,只是不同職份者的配合關係,是合乎肢體的配合關係。公民基督
徒清楚事事依照聖靈而彼此配合。這種基於新原則而“各從其類”,
[2]331 柏拉圖《理想國》稱之為社會分層,只是去掉了《理想國》所
特意加在社會分層的高貴和低等原則。

無論如何,公民基督徒明白他們從聖靈而來並且求聖靈的果實,而不
是求他們自身的果實,《理想國》從處在不同社會層次的人尋求他們
自身的果實。教會中的公民遵守共和政體中君主制的形式,真正的君
主是上帝,職位上得到分工的主教或者其他的神職人員則是依照君主
的授權即聖靈而負責肢體的協調,而好公民則依照那位真正的君主成
為秩序的構成者。在教會共和政體裡面,一個公民,不只是一個法權
意義上的公民,還是一個靈性意義上的公民,[1]202-203 他們如同亞
里斯多德所說,不僅是好的統治者,還是一個好的被統治者,他們行
事有度,充滿理性、依著靈性的法度而是一個好的社群。這就是教會
內部的公民表達。

那麼何為教會的公民性?這個完全由公民構成的教會具有公民性。教
會的公民性是教會的重要主題,因為它是作為一個整體的公民性。依
照奥古斯丁的說法,教會不能夠去裁決眾生之事,[2]因為教會是一種
靈性的權威,是對於肢體內的權威,還因為上帝早已經在對於眾生分
別為聖,分別加以召喚了。教會必須放棄對世界的裁判權,後者是國
家和地上之城的法律的事。教會又如何在地上之城表現他的公民性呢?
教會的靈性也不受地上之城的裁決,正是教會的公民性所在。教會的
公民性仍應從教會的靈性進行解釋。教會要從它的強有力方面表現出
他的公民性,或者說教會的具體性,這就是他的不受地上之城轄制的
靈性。它不以它自己的福音為恥,正是教會的公民性。地上之城有關
教會靈性和信仰的所有指責,以及加給其信仰的諸多方面的限制,都
不足以令教會以其福音為恥,反而因著這種指責而愈看見耶穌基督的
榮耀以及歷史中的上帝的作為。因此,教會的公民性具有一種君主的
性質。這正是教會在地上之城中最吊詭的地方,在一個公民社會中或
者無論在一個臣民社會中,一個沒有世俗權威的教會卻具有並且表現
出君主般的尊嚴。

教會不是地上的城,也不會在地上建城,教會是流動的會幕。[1]234
這當然不是說教會不植堂,而是說教會不以地上的造物為產業,也不
尋求地上的產業。[1]202-203 教會是流動的會幕,是說教會以他的群
體為產業,以他聚集的人為產業,在福音的使命下不斷形成更大的聚
集。教會的產業就是它所聚集的群體。這樣的聚集有著一個共同的特
徵,就是只以地上之城為客旅,旅行在大地之上。他們不僅不以教會
的物質性形態(教堂等)為產業,也不以他們自身的物質性(例如身體和
職業)為產業。奥古斯丁所謂不在地上築城,既不是如同地上之城的人
建城以尋求他們自己力量的庇護,也不是把城視為封閉的空間,要向
外人封閉福音。教會既以大地為羈旅,他們就向所有空間展示福音。
他們不築城,他們向大地開放,表明他們是整個世界的公民,是地上
之城的過客,是上帝之城的公民。他們是大地的旅行者,他們向所有
的相遇者講述上帝的故事,心中所懷想的卻是天國之旅。他們雖然是
浪跡無所依憑的遊子,卻已經有可以永恆安居的家園。[1]203-204
教會之為教會,視其移居的軌跡以及不斷移居的進程為其果實。無論
移居的軌跡還是移居所得的果實都是福音。教會成為教會的判定標準
不只在於他們宣講的福音,還在於這福音是否不斷地成為他人的福音。
教會要使自己成為福音的社群,這樣教會就不會停止成為教會;基督
徒要成為基督徒的群體,這樣基督徒就不會停止自己成為基督徒。過
客或者客旅的理念就是基於這種流動的會幕,基於教會群體的性質。
因此一個教會之成為教會,在於教會身上的複數形式;一個基督徒之
成為基督徒,也是基於他自身身上的複數形式。他們的複數形式就是
他身上有弟兄姐妹形像的顯形;而他身上的弟兄姐妹,是因為他愛他
們如同愛自己,因為教會身上的複數形式是多個自我的形像,並且都
是如同愛自我那樣愛他們,這就是奥古斯丁所謂的鄰人之愛。[3]37-
38 而之所以能夠按著自我來愛其他的自我,是因為福音的聯結,福音
聯結的是耶穌基督的形像。一個教會是否成長為教會,一個教會是否
是客旅,並不單純在於他把自己舍了,還在於他是否愛了別人,把別
人當另一個自我來愛。把別人當另一個自我來愛,是教會之愛的特點,
[1]225-226 這樣的愛不是佔有和支配,而是享有。[3]37-38 因為每個
人愛自己都是因為享有他自己,而不是要支配他自身。同樣,當一個
人和一個教會把另一個人和教會當作另一個自我時,他也是在享有他
們。享有他們,把他們當作另一個自我的,這樣的教會的愛乃是流動
不息的愛,是能夠不斷成長為教會的愛,他真正地視世界為客旅。

教會成為世上的客旅,是因為它為它所承擔的愛而一味流浪。它的流
浪則使愛流轉,要使身外之身越來越能夠擴展。所有這些都是基於福
音的理解。既然教會是一種福音,它就是一個動詞,一種活動,一種
行為。教會作為動詞,他表現為流轉,越流轉也就越複數。愛自己很
重要,然而知道愛他人如同另一個自我,這就是愛流轉的奧秘。天上
之城的公民就是這流轉之愛的公民,他們承載了愛,也流轉了愛。因
為在愛裡面有真正的關切和平等,因為這樣的人他們都愛了天上的福
祉。教會把這樣的一種愛流轉,使得共有或者共同分有這種愛的人,
有共同的法度。[3]48 這種共同的法度使他們成為共同體,因著共同體
他們共有身份,就是上帝之城的公民身份。這一切都是因福音的緣故,
因為把他人當作自我來愛就是愛身上的福音,是福音使得諸自我都載
有愛並且成為愛的表達。當教會成為愛的表達時,福音就是教會的奧
秘。作為天上共和之城的教會,真正實現了地上之城的理想並且超出
了它們,因為地上之城的共和政體也是為了永久的和平,是為了在共
同的法權下享有幸福的生活。然而只有在天上之城裡面,只有在公民
身份完全實現的情況下,才可能擁有幸福的生活。[1]86,267-269 幸
福的生活乃是共同體永久和平的法權,是這種法權裡面公民意識的充
分彰顯。

教會成為教會,其所根基的唯一權柄是福音,[1]229-230 福音的本質
則在於重建愛的法度。[1]225-226 在新的愛的法度裡面,每個人都是
其他人的自我,就猶如奥古斯丁所說的千眼的基督,他們也是千眼的
人,因為每個人看見許多個自我的他者都作為他的自我被愛著,愛再
也沒有遮蔽。這是福音神秘之所。福音的神秘不是神秘主義者的神秘,
而是靈修者的神秘。愛沒有因著諸多的自我而減少,而是因著愈多的
自我而增多。這就是愛的複數,也是愛何以是愛的共同體並成為共同
體聯結的原因。因此,愛就是奥古斯丁所說的曾經被地上之城遺失的
希伯來語,[1]290-291 愛是上帝的話語。所謂的生活在上帝之城中的,
生活在作為上帝之城的教會中的,就是傳講著上帝的話語並在上帝的
話語中成為流轉上帝的話語的人。教會使經歷福音的人按著新的法度
隨著歷史流轉,使地上之城的人們得見上帝之城,使地上之城的公民
得見天上之城公民的形象。教會不放棄對地上之城的責任,教會不放
棄它在歷史中的責任,因為這是上帝在歷史中作為的主要目的,不放
棄上帝的話語流轉於地上之城。[1]271-272 教會在歷史之中正是上帝
在歷史之中的持續進程,他要把上帝的國度帶給地上之城,要讓福音
成為地上之城的輪廓。

【參考文獻】

[1]奥古斯丁.上帝之城[M].吳飛,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7.

[2]奥古斯丁.懺悔錄[M].周士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You might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