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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症》 宋子衡

一支几达整里长的出殡队伍,在喧闹烦忧的秩序中蠕蠕地移动着,几个穿着白色背心
和短裤,手执着白纸旗的督队,正左右前后穿梭着,落力地试图着把这支已满不成形
的队伍整顿起来。但只见这支队伍中段几乎已脱了节,这种散乱和混杂的情形,已到
了无可挽救的地步了。督队们个个都汗流浃背,无可奈何地听由着队伍自行发展,只
好自顾自的拿着丧家分发的毛巾频频揩着额头上的汗滴。

引导着队伍前进的,是一条由女婿祭挽的十多尺长的红绸布明旌,上头书写着“大中
华国民显考顾君讳国根享寿六十有七四代大父尊岳父大人之明旌”。扁宋体金漆字,
大约有一尺宽三寸高,很刺目地直悬在约莫二十尺高,且仍蓄留着尾梢嫩叶的青竹竿
上,那么康康壮壮地直指向青天。

山于出殡前突下了阵雨,凛冽的风仍阵阵不停地向着出殡队伍迎头吹刮着。执明旌的
偏又是瘸了腿子,还挂了满身三宝的丐帮,本来行动就已不堪灵活,再加上了这沉重
的负荷,只见明旌左右晃动,且不时向后倾下,不过这个衣着腐旧的丐帮人物总算还
尽责,出尽全力把它支撑着,始终不曾让它完全倒下。有时他居然还有能力回过头去,
看看紧跟在他后头队伍的动静,当他一看到这庞大的人群时,他又即刻振作起来,把
红色的明旌把持得端端正正,更大步地向前跨进。但在他那布满皱纹凄苦的脸上浮扎
泛出来的,只是一般令人怜悯垂死的荣耀。

紧跟在明旌后头的就是一对顾姓大红灯笼,上头用金漆写了一个两尺见方的“顾”字。
接着上来的又是一队白色的丧家纸灯笼,与黑墨写上了“顾府”,另一边则写上“四
代大父”和“享寿六十有七”,仿扁宋字体显然已走了样;但仍那么威严地从闹市招
摇而过。持灯的人也是来自丐帮,不过比起那个瘸了腿子又一拐一弯的执明旌的,却
没有他一半神气。持灯的只是那样沉着眼,仿佛在数着前头的路程还该有多远。这些
人的寒酸相其实不影响整支执绋行列的威严,不过能给人真正感到悲哀的也就是这些
没有形的人了。整个出殡行列所给人的印象,也只不过是补充人们片刻闲散的言谈资
料和莫名的滑稽。像那些抬着孝子亭、女婿亭、大魂轿的浪荡街头的小顽童们,在辛
劳的走了一段路程,他们将会有上等的香烟油,和一顿丰肴的海南鸡饭,因而都喜形
于色,管不了那些纸扎撞得一团糜烂,还有那些年级老迈佝偻着背的乞丐,也是个别
在拼着那条老命,支撑着那幅九尺高五尺阔,鼓满了风就像船帆似的祭轴,这个努力
也无非是为了他们各个行程末端的仅的温饱。铜乐队吹起了职业性的“友谊万岁”,
褪色的制服上标榜不出一点某某人的哀荣记载;大鼓手、小鼓手、大号手、小号手,
表现的都是机械化地在适应潮流。潮州大锣鼓奏的却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拜年”和
“苏武牧羊”,掌大鼓的仿若一个患痉挛症的,正落力地在发泄他体内的一点悒气。
吹哨呐的迷着双眼,双颊涨得圆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能吹出旁人一滴同情的
眼泪。二胡手拉的也许只是送殡人那凌乱的步伐。还有穿着高跟皮鞋的唐僧、孙悟空、
猪八戒、沙僧,缠在他们脸上的,就是那层厚厚的迷惘;或许他们都感到厌倦了,只
默默的夹在人群中间,步伐蹒跚的走着,想着的或许就是下次亮相将会在什么地方吧!

在一阵的滑稽游戏过后,一具两尺四棕褐色的巨型棺木出现了,棺木上头披盖着一件
绣工低劣,色彩早已退地斑驳的棺被,抬棺架子打的是三十二人,六十四条腿子构成
那种凌乱步伐,就像是在向传统做某种宣战企图似的,谁也阻延不了。抬棺的人有时
候突然吆喝起来; “过桥了!过桥了!”接着一阵阵的狂笑就回荡开来。哭丧着脸持
着灵幡和捧着香炉紧跟在棺木两旁的孝子们,所呈露出来的悲哀也因而逐渐被那笑声
淹没,只剩下披着麻头罩的妇人们,似真似假在啼哭,那种叫魂的声调,听起来倒使
人感到毛骨悚然。近百个身著黑农的男女老幼,局促而焦灼地追赶着远去的棺木,偶
尔也会发出几声啼哭,但片刻又静止了。
在抬棺者那片吵杂的声浪中,不时会爆出两句:“快来替肩!”但围绕在棺木左右的
接班人,有时偏充耳不闻,官让喊叫的人不断地用出口漫骂着。

因为抬棺者几乎全部都是年轻小伙子,个个血气方刚,尽管这巨型棺木有多笨重,经
三十二人组合抬了起来,也就显得不费力气,健步如飞了;因此也就把出殡队伍秩序
扰乱了,把所有送殡的人远远地已落在后头。但在这一大段空隙间,几个顽童的突然
出现,无形中对整个队形来说,不会无济於事,是确确实实的弥补了这个空档。

漫步经心的送殡人,终于缓缓地跟了上来。

“国根就这样去了,去得这么快。”有人这么说。

“换了这症候,死是一定的,不过你知道吗?国根的病只是太迟医治,他只认为慢性
肝痛不会怎样,死不了,谁知他那壮健硕大,又终日劳动的体格,也经不起摧残。”
另一个撑着纸遮的这么说着。

“唉!小病不医,必成大祸。”一个带近视眼镜的也插嘴道。在杀那之间,一股恐惧
感即刻把几个对话的送殡人,溶入了沉默,只垂着头踽踽而行。

大山脚这地方的习俗,山殡行列多数以丹那烈路的三叉路口为终点。棺木从丧家抬到
这儿,再由灵车运上去。

顾府所有穿着黑衣的家属们都回过头来匍匐在棺木两侧,朝着送殡人叩头答谢。由於
从家到这三岔路口,大约有英里多,能送到这终点的也只剩下几个有心的人了。

家属门叩谢完毕,抬棺者把棺木移上了灵车,正准备上山去的时候,一个撑着八大黑
布伞,行动不甚方便的老者追了过去,显然他是被送殡队伍遗落在最后头的一个人,
他并没有随着人群散去,反而两踉踉跄跄的踏着快步走向灵车,对着持着灵幡的孝子,
湿着双眼说道:“我要送上冢山去!”语气虽略带着恳求却又那么坚决。

“章伯!你老人家有心了,天气这般热,把你受不了。”持灵幡的孝子说。

“没事的,我带了这把黑布伞,不怕晒。没有国根兄,今天我也不会来送他的终了,
使他使我多活了将近三十年的。晒着点儿太阳也偿还不了什么。”老者说完,即毅然
地向准备上冢山的包租巴士车走去。

我赶抵伯父家的时候,伯父已入殓。伯母蹒跚的迎了出来;只见她右额角用胶布贴上
了一块沾丁黄药水的棉花,红着眼眶对我说;“文华,你来迟了,你伯父在未时头收
了殓。是斋姑看的时辰。”说白罢即低下了头,看着正在灵柜前钵内燃烧着银纸的孙
儿们,随即又轻轻的抽咽起来。

“伯母,身体要紧,人没有了,再伤心也没用,何况伯父已活了这把年纪,他不会有
什么牵挂的。”一向憨直的我,看到伯母这般哀伤情景,一时不知所措,不懂该说些
甚么较贴切的话来安慰她。

伯母忽地转过头来,泪珠儿已挂满双颊,抖动着手轻按了一下额角上的伤口,她更激
动的呜咽着说:“我不是伤心你伯父死去,是重华他们几个不肖的,又在打我名额下
那份养老的主意,人还躺在医院就直闹到现在了,昨晚我心一横,就想跟老的一起去,
免得活受这些冤气。”
我曾听长辈们这么说过,旧时一些女人死了丈夫时,遇上家里有什么纠葛不清的事,
一时看不开的,总是想到撞棺殉节。听到了伯母这番话,我才恍然大悟,肯定她额角
上那不轻的伤痕也是撞棺造成的。

“伯母,凡事看开些,孙儿们都等着你痛惜。再说事情怎样困难,都可解决的,你这
样作法,只给人当笑话,伯父是有名望的人,你切不能有什么差错。我一边劝着,一
边看着放在厅中间的棕褐色棺木,罩在一层薄薄的纱帐内,看起来就是安安稳稳的。
周围还张结了不少五彩灯泡,单调地在不停闪烁着;其实这并没有形成任何庄严,凭
这不伦不类的点缀,是没法子勾划出伯父那辉煌的一生的。在灵堂两边也排满了挽联
祭轴,什么“高山仰止”,什么“福荫桂兰”,我上前助了她一臂之力,使她安稳地
站了起来。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才细声对伯母说:“穿这点黑本来是应该的,我怎会
忘记伯父伯母养我的恩惠,只是我穿起黑来,怕又呆眼了,伯母,我在肩上结块麻算
了。

“不能,有我在的一刻,你尽管穿,没有人敢动你的。”伯母又一次发挥了她那种母
性,语气斩钉截铁的,她好像已经掌握了一切。

“只要不为难伯母您,怎么做我都肯。”我也毫无抉择地说。

伯母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摇一幌地向后厅走去。后厅里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衣人。女
人们有的在摺着金银纸帛,有的仍在赶着缝制黑衣,男的有的蜷缩在一角,有的却神
秘地在谈论着一些什么事。但除了无知的孩子乘着热闹在一旁嬉耍着,大人们都罩在
不寻常的气氛里。更使我惊讶的,是堂兄嫂他们都不在场。我才觉得事情真的已闹得
这么大。这些事,我根本不便插手,因我根本不能算是这家族的当然成员,我的身世
是不成形的;一出世,病就老缠在母亲身上,外祖母立即到处求神问卜,结果受了神
的指示,在满月以后我必须和父母分开,因我出生是在虎年,时辰又是在酉戌之间,
八字生辰带了极煞,相处下去,不殁父也必亡母;于是我就这样被过继到伯父家。可
是,伯母告诉我,在我才满三岁那年,我父母就相继病殁了,连个弟妹都还没生下来,
落得连个香炉都没人供奉,还亏我这个生不逢时的同门去穿麻带孝,才有了个完满收
场。

伯母拿着一套黑衣走过来,翻了翻,又看了看,才递了给我说:

“把它穿上,也许宽了些。”

我接过了黑衣,有所顾忌的又向四周围看了一眼。伯母虽上了年纪,但头脑仍那般灵
敏,她即刻又对我说:

“穿上,不会有事的。”

我终于穿上了黑衣。在顾家熬了几天几夜了,幸好还不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和堂
兄他们有时虽对正了面,只是尴尬地咧了一下嘴,但都不曾对过一句话。

为了避免接触到麻烦的事,我只蹲躅在灵堂。有时也替孩子们烧烧脚尾纸;当一页一
页的银纸放进土钵里,随即爆出一阵一阵的强光来。伯父那张既严肃却又慈祥的容颜,
和他的一生事迹,不时在那烘烘的火焰中明晰地显现出来。

“文华,成绩不好有什么关系,念书的目的,不一定要为那张文凭,只要能多懂几个
方块字在商场走动走动,不也就算了。”
那年毕业考试成绩放榜后,伯父一面吸着他的纸烟,一面安慰我说。起初我还担心伯
父会对我感到失望,听后心也就宽多了。我也没想到自己念出来的结果,会剩下这科
日趋没落的华文。经伯父这么一提我也醒了过来。

“最叫我痛心的就是建华,有一次在吉隆坡竟然写了一封我看不懂的信回来,那时我
实在感到悲哀,几个华文也搞不通,我自己觉得实在丢脸,写信回家嘛,又何苦卖弄
文笔。”伯父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连同方才吸进的烟喷得远远的。他激动得脸
差些发了青,嘴角不时抽动着。看上去好像空空洞洞的,真的是曾经遗失过什么东西。
过了片刻,他才逐渐平静下来,又缓缓地说:

“所以我说,无论怎样总不能忘掉你自己。”

伯父他是负了一肚子旧书乘船南来的,当然承受不了这个转变。伯父就是仍喜爱唐装
裤,就是仍喜爱拉二胡,一个搞建筑业的,能提起毛笔来给人写几个招牌大字,这还
算罕见。他不但不能把这些遗弃,甚至还希望有人会去承继下去,发扬下去。

伯父的心情一开朗,他就会拿着那把二胡,依依呀呀地拉个没停。有一回又在厅中拉
着他那拿手的“江河水”,伯父的习惯,以拉起二胡来,他总会忘我地把自己沉浸在
那哀怨的曲调中。我望着他那派神情,并不是只为消遣闲散性质的,而是那幽怨的旋
律中,他的精神确会得到了某种依皈。当他正沉醉于那悠扬的韵律中时,楼上突地传
出了疯狂的西洋音乐,间杂着碎裂沙哑的歌声。伯父立即把二胡停了下来,脸色也骤
然转变,望着楼上的梯口,他知道又是建华在新房里胡闹了,过了片刻他的脸色又转
回了温和,看了看二胡,重新把它搁在大腿上,调了一下音,又熟手地拉了起来;楼
上传出的音量不知扩大了多少倍,几乎已完全把二胡的声音淹盖了。伯父沉下了脸,把
二胡收拾起来,挂到壁上去。 又懒散地坐回沙发椅,闷闷地卷着他的纸烟,沉没了良久
才无可奈何地对着我说:

“谁能挽救这个转变。”语气充满无限感慨。伯父一在激动时,就是用力地抽吸着纸
烟,在这种情况下,一根纸烟往往经不起他三儿口的。然后才喷出那一团团浓浓的烟雾,
把他自己重重地罩在里头。

那时伯父已是靠近六十的人了,不过他那双眼却反常的明亮。对许多事情都看得非常
透彻。诸如排行最小的维华,整天在嚷叫着要到外国;伯父对维华的雄心并不赞赏,他
知道,如果不让他出去,他也未必肯留在家里做事,何况他所念出来的东西,高不成低
不就,也不知该把他安插在那个部门才适当。维华去的是美国, 在他开始念建筑工程
时,伯父的建筑业务早已趋入巅峰;伯父并不希望维华能够搬一个工程师荣街回来贴在
他的招牌上。伯父早就知道,维华不是什么料子,他只是把他当作肉瘤般这样摘除,反
正他在这儿也起不了任何作用。维华去了美国还未满一学年,那边的大学行政处就来了
一封电报,说维华已在一宗意外中不幸身亡。后来才知道维华是从国际快车上摔下的, 
是以外还是自杀,也就无人晓得了;其实也没有人想去追查根底。伯母接着那钵骨灰
时,确曾晕了过去,伯父却连眼皮也没湿过一下。他却认真地对大家说了几句话:

“那儿到底不是他适合去的地方,但没有人能阻止他,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怨不了


谁。我们这起人,就是贱得可以,像维华这种, 就是贱得连自己的生命也愿意奉送出
去, 真是丢尽我们的脸。

到最后伯父还是给维华立了个坟。

伯父最使我钦仰的就是他那股不馁的奋斗精神,和那点豪迈的义气。伯母常说,你伯父
是空着手来的,只凭着那么一小步一小步地往上爬;从挑水泥的散工,到管工,然后在
几位友人的帮衬下,才成了个小型承包商,这个过程也就够他熬的了。你伯父啊!那副
骨头就是天生的铁架子,任推任撞总也不肯倒一下。伯母说得对,伯父在我的印象中,他
确实是个巨人,一个义气磅礴的巨人。有一回在一个新工地上,伯父指着一位年纪跟
他不相上下的老人说:

“他才是国根建筑有限公司的创办人。”

我愕然地看着伯父,注意着他讲这句话时的神色,的确充满着感激。我又看了看那走路
一拐一拐的老人, 他正忙着在督促工作。伯父知道我在怀疑着什么,即刻就彻底地诉
说出来那老人的过往:

“以前包工时,我经常包的就是他公司的工,那时他是这个地方上数一数二的建筑商,
我一切的经验都是他传授的,我就是遇上了这么一个贵人,他后来竟协助我成立了这间
公司,当时他曾经这样对我说:‘趁年纪轻拼一下,这年代只有拼,除了这什么都是假
的。’更难得的是他还常把一些较小的建筑工程标到我公司名下,很可惜的就是当我这
间公司正步上轨道时,他却突然的报了穷,真正的原因他始终没透露过一句,不过传出
来的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说他的钱是在一个姘头那儿花光的,到底是不是也每人去
追究。过后不久又闹了跳搂事件,死不成,只是腿子短了半截,那真是我意想不到的事。
后来他怎样脱离家人我也不晓得,流落在街头时几乎变成了乞丐,也有人说他神经有些
不正常。你想,这是一个多可怕的转变。我费了多少唇舌才把他接到公司里,挂个名衔
他还不肯,是我再三番四次的劝说后,他才肯留下来,但他却坚持要在工地,没办法只
好给他挂个管工。你看,他是管工,腿子又不好,还是没停过手。”

“他就是韦国章了,我感到非常惊讶,以前伯父常提起这个名字,总忘不了这人给他
的功劳,这人在他生命中占着怎样重要的地位,我就是始终未曾见过这个人。我的确
没想到这个衣著褴褛,行动不便的老人,他竟负着一段辉煌的过去,也没想到会落得
到要伯父去承继他的下半生那么悲惨。”

“是的,他就是我常提起的,爱拉二胡,爱书画的韦国章,我的嗜好也就是深受他的影
响.”说完伯父就已快步地走过去。韦国章在远处也看到了伯父,即刻停下工作摆着身
子迎了过来。

“国章,褪子的风湿好些没有?”伯父一开口,就先这么关怀着。

“好是好些,气候一变又发作了,我看这点是随老了吧!”国章伯眯着老花眼瞄着伯
父。但在那双迷茫的眼神中,隐约地呈露着一种无奈。

“趁情况不严重,该多找医生治疗治疗治疗,久积下来就难料理了。你也别老是想到多
花钱的事,身体要紧。”

“唉!国根兄,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钱,可是风湿病并没有特效药,就是医治也没意
思。”他那双老花眼,仍不停地在四周工地上巡视着。

“话虽这么说,病到底不能让它这样蔓延下去才是。”

在国章伯那双结满红血丝的花眼里,显露着无限的感激。只见他嘴唇在微微颤动着,只
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经常到建屋工地去,那是在我毕了业后的事。由于伯父公司内缺乏人手,其实在他那
间冷气办公室内,并没有空缺职位,几个重要职位已被堂兄们填补着,只是常没看到人。
有一天伯父在公司里突然对我这么说:

“这儿 已越来越不像样子,你知道吗?他们几个最近在外头搞什么鬼?”

伯父想告诉我的,我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诸如大堂兄重华经常沉迷在一个新近才崛
起,且发一次神威的神坛。回家时有时还带了大叠的神谜。二堂兄振华本来就规规矩
矩的, 可是有一晚却在楼上跟二堂嫂大打出手,二堂嫂凶起来去卧室不好惹。她连哭
带骂的只说着他外面收了人,两人吵架了不打紧,那晚还把那幅伯父最心爱的徐悲鸿
画的飞马图撕得粉碎;我也奇怪伯父那晚会出奇的冷静。三堂兄建华在滥用了两条公
款后,早就很少到公司来了;三堂兄成家后就一直住在外头,有一天三堂嫂拖着两个
孩子,哭丧着脸 回来投诉说:“建华已足足两个礼拜没回家了, 连钱也没多留一
个。”蓄起了八字须的四堂兄明华,在公司里挂不上职位,一年里难得见他几次面,
有一次他曾豪爽地说:“我要做个天涯流浪客。”

“看他们这几个兄弟,活了一大把年纪,总像还不懂世故,正经事不想,整天只知道
在外头勾三搭四的,什么事都不管,等到水淹上鼻子,那时我看一切都不能挽救
了。”伯父显得非常忿怒,顿了顿又说:

“公司里的事不管有我在,连家里都不肯多看一眼,孩子念书成怎样都不知道,你没
看到那个刚进预备班的,一张成绩报告册布满了红墨字,连文华也只考得十二分,这
怎不教人痛心。”伯父说着真的在胸部抚揉着,脸部呈现着轻微的痉挛。他掏出了红
烟盒,又卷起他的纸烟来。

“这些钱财,如不懂加以照顾和适当的处理,总有一天也会变成粪土。”伯父又习惯
地吹出那团重重的烟雾。视线却落在一张张空着的办公桌上。

从那次起我就被伯父留在工地上。对我的被起用,堂兄他们都防不胜防,甚至暗中监
视着我,常疑心我会在伯父面前撒了一些闲话。谁知伯父那双老眼一点也不昏花。被
安排到工地去,我也感到十分委屈。在毕业后无所事事,后来想想,也就将就了;何
况那时伯父已患了轻微的周期性肝痛,我能够随在他左右,也算是情至义尽了。

伯父见我行事谨慎和认真,突然把我提升起来,竟然要我掌管财政事务。就因为这个
剧变,分家的浪潮就在顾家高高地掀起了。从那时起,再也听不到伯父那二胡的声音
了。

“家和万事兴,这是真的,国根拼了这么整卅年,还没真正的享过福呢!到今日还要
为那卅年的卖命钱来烦恼,真不值得。”有一天国章伯感叹地对我说着。

“才说吗!我也没想到堂兄他们变成这个样子,建华居然还打起父亲来。”我情绪烦
乱地应着。

那晚天正下着雨。伯父刚从一个庆贺他荣膺勋衔的宴会上回来,伯父那晚可能一时兴
起,多喝了几杯,回家就躺在客厅中沙发上小憩,一面抽着他的纸烟,一面醉眼朦胧
地看着那几面金字匾额;什么“功在邦国”,什么“咸庆得人”,但镶上了金色镜框,
宣纸写着“吾族之光”那面,更使伯父感触多多,他凝视着被封密在玻璃镜的“顾国
根”这三个字。我看到伯父的眼眶好像酝酿着一层晶莹的泪水。 就在那个时候,建
华匆匆闯了进来,一身雨衣湿漉漉的,连我也差些人不出是谁。建华卸下雨衣搁在一
边,那张脸色看上去就知道他不怀好意了。他站着踌躇了片刻,眼睛在厅中横扫了几
眼,才纷纷的开口说:
“两千块钱你都不肯给,难道你真的这么狠心,看着我们饿死,你连自己的家人都不
管了,还说什么功在邦国,老头子,我看你这些钱能带进棺材里去?”

伯父只在沙发上矫正一下身子,并没有回答什么。不过,他的脸可能因酒力发作,涨
得就像染上了血一般红。建华抵不住这种沉默对抗,又走前了几步,咆哮着喊道:

“我们就快饿死了,你听见没有?”

“你这种人饿不死的,能饿死,这个社会也就容易处理了。有些人死了还活着,你呢?
活着死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就没发觉你有活过,你只是一片在河水中飘浮的渣滓。
能够使你撑下去的只有金钱,我这份财产,对不对?”伯父一口气直骂得几乎使建华
站不住脚,他咽下了一口口水,又大声地迸出一句“败类”

两人来来去去的不知回了多少句,只听到越骂越凶。建华突然像失去了理智,竟举起
拳头向着伯父胸部挥了过去。经家里的人七嘴八舌的劝劝说说,总算才平息下来。建
华在临走时向我吐了一泡口水,还骂了一声:“没种的狗!”

国章伯扶起了别人,自己却落了难。他对伯父的遭遇也始终耿耿于怀。

过后伯父那不以为意的周期性肝痛病也逐渐恶化。但他还是固执着随便吃一些止痛之
类的药片而已。

伯父原定要在六十岁时做大生日的,后来突然取消了。但在他生日那天,却被另一种
仪式取代。伯父特地把公司的律师邀来,又叫齐了堂兄他们,连那个一年回不过一次
家的明华也被找了回来,在几个族亲长辈的面前,就这样把伯父一生劳苦换回来的代
价均分了。在我的份下也被安置了五万元,以伯父的整笔财产来说,这数目算不了什
么;可是,我却在这五万元的恩惠下,被堂兄们攆出了顾家。当我离开时,伯母悄悄
地对我说了:

“学学你伯父,搞一点建筑,跟随这么久了,你也应该摸熟门路了吧!本钱够,在我
名份下还有。”

在外走动那些年,经常听到伯父病情恶化的消息,由于我是被 撵出去的,所以不便到
顾家走动。我最后一次见到伯父,是在去年与盂兰会庆祝进入最高潮的时候。在伯公
坊遇上了伯母,竟然怪我忤逆来,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闯进顾家的门。那时候的伯父
是躺在椅子上养神,一眼看去,我赫然发现伯父那副魁梧的铁架子消失了,只剩下一
具嶙峋的骨格;那对原本盈满某些欲望的眼睛:也被一层淡淡的迷茫和凄沧攀缠着。
伯父最后说:“隔邻那块没分出去的地皮,政府已批准了,只等绘测图样批准,大厦
一定要建起来。不过我已把原订的计划改为六层,我知道我已没那种精力了。医生告
诉他们,我患的是肝癌,是绝症。”

我听后即刻愕住了,下意识地察看周遭一切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那把斜搁在墙上的
二胡,该是很久没动过了,上头已集满了蛛丝和厚厚的灰尘。一股淡淡的伤感即潜入
我心间。

“伯父,现在医药发达,不会有问题的。这完全不是我所要说的话,但它却很自然的
从我口中溜泻出来。”

“如果这是两年前能诊断,也许有办法,医生说现在慢了,不过医生还说尽了他们的能
力为我动手术,我也只有这条路了。”伯父很困难地吞下了一口涎水。顿了顿又说:
“有一件事你也许不知道,先前重华他们分的可能是完了,现在连你伯母的名分下那
笔养老的也要。你看这还像样吗?他们这些人真是无药可救了。”伯父紧紧闭着双眼,
好像有意避免触到一些使他绝望的东西。

风从后门通过走廊阵阵刮过来。挂在墙上的 那些名家书画,被刮得摇摇欲坠。我看着
套在钉上,承着相当重量的那些绳圈,都以染上了钉子的锈;这些东西迟早总也要脱
落的。我想,这就是我跟伯父的最后一次相聚了。

没想到当我再踏进顾家,伯父已静静躺在深褐色的棺木里了。我虽悲恸不已,但是失
去了任何作用。

今晚是守灵最后一夜了。灵堂前正准备着打斋超度的工作,大家都忙得团团转。

在这日趋繁荣的地方里,伯父是属于领袖级人物,做起事来,任劳任怨,他根本就是
十全里不可或缺的当归。因此今晚到顾家吊唁唁的亲友也就特别众多。

顾家这家族看起来还不算小,堂堂表表,大约百来人,到处都可看到穿黑衣的人在人
群里穿梭着,或招待,或闲谈,有事没事的都是黑衣人。

在人群里,我偶然一侧脸,在隔邻那幽暗的旷场处,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刚动工不久的
“国根大厦”,只砌起了几面红砖,这工程距离竣工日还远呢。伯父是走了,缺少了
他的亲自督促,这工程必也随着瘫痪下来。因堂兄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这间大厦存在的
意义。

“无论如何你们要把大厦建好。”伯母告诉我,伯父最后的恳求就只有这一点,也就
只有这一句话了。

早上突然下了阵倾盆大雨。出殡的时间将届,执绋的亲友们从四面八方云涌而来,密
密麻麻的齐集在顾家门口。有人在说:

“顾老先生福大,天都开朗了。”

执绋的人有的大大方方,在签名录上留下了名字,有的却躲躲闪闪的避开去了。

我手里拿着孝子棒,正准备把五色种子缠上腰间,突地有人在背后搭了一下。

“怎样?文华,国根大厦该由你来监督工作吧!”

“我那里有这份胆,再说我已是个被赶出顾家的人,这次回来是为了穿这黑衣,我都
怕穿不成呢!幸好是伯母作了主……”我正想再说什么,斋姑们已不耐烦地催着人移
灵了。所有穿黑衣的家属们都齐集在灵堂边,然后匍匐在地上,跟着移出门外的棺柩
爬出去。

我只是懵懵懂懂的,不知在做些什么,总之就像有一层又厚又重的东西压住我,使我
感到非常难受。

经过一阵古旧的精神摧残,一团黑衣人在啼哭声中跟随着灵柩缓缓前进。在我杂乱的
脑海中,却仍回荡着礼生们阵阵丑角声调:“孝子家奠,下跪,奉香,献酌,奠, 献
肴馔,献时修,献朱盛,献生果献糕品香茗哀章……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我猛一摇头,才把这些累赘摔落了。一阵隐隐的忧伤,又一次袭了上来。伯父的一生
事迹,我看就是以这场趣剧为收场了吧!

作者简介:

宋子衡是马华七十年代著名的小说家。原名黄金佑,1933 年出生于大山脚。他只念到
五年级就停学,是一位从事纸扎工艺的商人。

从 1960 年开始,宋子衡就以梦吟、沙苗、少明、黄杰等笔名在文艺副刊发表诗及散文。
1977 年他与北马的文友合创了棕榈社,从事出版事务。他的作品集《宋子衡短篇》在
1972 年出版。宋子衡曾多次获得文学奖。他曾以短篇《香子》,《冷场》荣获大马文
化协会颁发的第二及第三届小说奖。1982 年又以《修堤这回事》荣获大马作协短篇小
说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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