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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鸣与探讨 国际新闻界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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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供性”:译名之辩与范式/概念之变
孙凝翔 韩松

摘要
“可供性”(affordance)已成为当前媒介研究的核心概念之一。由于概念脉络复杂
且难以把握,传播学对affordance概念的运用往往失之要义。本文梳理了该概念的来源和
背景,探索了该概念引入传播学的关键节点,指出了其中的范式变迁与概念转义,并辨
析了“可供性”这一译名的问题。本文建议将affordance译为“示能”。作为一个跨学科
概念,“示能”强调了具身性、物质性和主客体对称性三项属性,为媒介研究突破目前
困境提供了可能的进路,亦为传播学之转向与重构提供了有利的起点。
关键词
可供性、媒介/技术、示能、具身性、物质性
作者简介
孙凝翔,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硕士研究生。电子邮箱:snxiang@pku.edu.cn。
韩松,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电子邮箱:hanseanicarus@gmail.com。
DOI:10.13495/j.cnki.cjjc.2020.09.007

Affordance: Translation, Transdisciplinary Use and


Paradigm Shift
SUN Ningxiang HAN Song

Abstract
Affordance, a pivotal concept in media studies, has lost its kernel during the appropriation
in communication studies, which showcases the complexity of grasping its original and
nuanced complications. Teasing out its origins and contexts, this paper examines the junctures
of appropriation to delineate the paradigm shift and conceptual translation behind it, which
draws our attention to the mistranslation “Kegongxing”. This paper proposes the term “Shineng”
to replace it. As an interdisciplinary concept, “Shineng” highlights trifold properties, including
embodiment, materiality, and object-subject’s symmetry, serving as a possible way-out for
the predicaments of media studies as such and an advantageous pinpoint for the shift and
122 reconstitution of communication studies as a whole.
国际新闻界 2020.09 “可供性”:译名之辩与范式/概念之变

Keywords
Affordance, medium/technology, shineng, embodiment, materiality
Authors
Sun Ningxiang is a postgraduate student at the Department of Sociology, Peking
University. Email: snxiang@pku.edu.cn.
Han Song is a postgraduate student at the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Nanjing University. Email: hanseanicarus@gmail.com.

随着潘忠党(2017)等学者的引入,affordance(可供性)概念在中文传播学
界逐渐得到认可(方惠,刘海龙,2018),已有大量研究借助这一概念以讨论技
术、媒介与主体之间的关系。考察中文语境下使用affordance概念的研究,在大多
数情况下,affordance被当作技术/物1“功能”的同义词,或是被反向定义,即指代
人-物交互关系中所有非人行动者的贡献,尤其是其架构(architecture)所指代的
环境倾向性特征(董晨宇,丁依然,2018;冯强,马志浩,2019)。由此可见,
在中文传播学语境中,affordance一词已具有相对稳定的意义,与之形成对比的则
是affordance概念暧昧不明的原初定义:“一个具体环境的affordance,就是它为动
物提供(offer)的东西,它准备(provide)或供应(furnish)了什么,无论是好是
坏……它在某种程度上涉及环境与动物两方面……它意味着动物与环境之间存在着
互补性(complementarity)。”(Gibson,1979:127)
在詹姆斯·杰尔姆·吉布森(James Jerome Gibson)的原初概念与中文传播
学界所使用的概念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前者所指的是那些“环境所提供的东
西”,后者所指的却是“可以提供某些功能的属性”。从“供给物”到“可供
性”,概念的偏差有其客观原因:吉布森的affordance定义略显模糊且难以操作化,
因此在引入不同学科时,需基于本学科需要而加以改造,然而概念的改造往往会扭
曲其意义或遮蔽其丰富性。
在1988年的《日常物的心理学》(The Psychology of Everyday Things )中,吉
布森生前的好友唐纳德·亚瑟·诺曼(Donald Arthur Norman)采取了一种功能化
的affordance定义,并将affordance引入工业设计领域从而开创了“设计心理学”。
诺曼所提供的affordance定义既保留了原有概念的包容性,同时又便于操作化,为
“设计心理学”领域的蓬勃发展奠定了良好基础。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大量错误的
affordance的运用与各类无意义的研究。该书出版十余年后,诺曼意识到,所有的
问题都源于自己对affordance的扭曲:“Affordance概念正逐渐流行开来,可却总是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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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被完整理解。这是我的错,我所讨论的并不是真正的affordance,而是‘perceived
affordances’……”(Norman,1999)然而为时已晚,有缺陷的概念一旦扎根,概
念便不再能真正推进、启发研究,而不过是研究所假借的便利工具。
诺曼与设计心理学的案例已表明,跨学科的概念借用,既创造了机遇,也内含
着危险。正确的概念引入或可创造一个蓬勃发展的分支领域,错误的概念引入则会
抽空概念原有的力量,这些偏离的逐渐累积,最后叠床架屋、积重难返。因此,研
究者在引入概念时,一方面需根据本学科状况加以砍削或改造,一方面也需厘清概
念之脉络及改造过程中所放弃的部分。如此,一则为概念提供了更坚实的基础,二
则有助于沟通不同学科对同一概念的运用,拓展学科视野与边界,促进跨学科交流
的可能。
站在中文语境下affordance概念方兴未艾的节点上,本文将以如下四个步骤,递
进式地完成上述目标:首先,回到吉布森与吉布森主义者(Gibsonian)的脉络中,
厘清affordance概念的来源及其背景;其次,探索affordance引入传播学的关键节点、
其中发生的转义及意义转变所代表的研究范式变迁;再次,梳理affordance概念翻译
为中文的过程及其二次转义,辨析各种译名并说明“示能”之长处;最后,说明吉
布森语境下的“示能”概念如何为超越技术决定论与社会建构论的二元框架提供了
有效的理论资源。

一、为何“承担”?Affordance探源
1966年,在《作为知觉系统的感官》(The Senses Considered as Perceptual
Systems )一书中,吉布森在对味觉系统进行分析时第一次提及affordance:“这
种 知 觉 系 统 不 应 再 被 称 为 化 学 感 官 …… 正 如 我 们 将 会 看 到 的 , 被 感 知 的 属 性
(properties)不是由化学直接作用的。相反,它们是营养价值或affordances。对人类
来说,它们是美食的价值。”(Gibson,1966:139)吉布森将价值与affordance并
列,似乎说明affordance存在社会建构性,换言之,affordance是可学习的:“最简单
的affordance,例如食物或是掠夺性的敌人,一些动物的幼仔很可能不需学习就能发
现,可总的来说,学习对于这种知觉是至关重要的。”(Gibson,1966:285)
由于affordance在全书中仅出现四次 2,且均用于描述味觉系统,这一阶段的
affordance概念显然并不完善。然而在affordance的早期运用中,整个吉布森学说的
张力便已暴露无遗:一方面,吉布森坚持人/物二元论,因此affordance并不是一种
物体的属性,而更接近一种后天习得的价值;另一方面,吉布森拒不承认人与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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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离”而是强调其“互补”,因此affordance始终与动物之生存有关,且对部分动
物来说“很可能不需要学习”。
1979年,《视知觉的生态学进路》(The Ecological Approach to Visual
Perception )出版,除了导言中所引述的定义,吉布森也对affordance进行了更精细
的界定:

关于环境的affordance的一个重要事实是,它们在某种意义上是客观的、
真实的和物理的,不同于通常被认为是主观的、现象的和精神的价值与意义。
可实际上,affordance既不是客观属性,也不是主观属性;或者如果你喜欢,
那便两者都是。Affordance指向两个方面,既有环境也有观察者……affordance
不会随着观察者的需求改变而改变。一种物质对动物的可食用性并不取决于
动物的饥饿程度。不管动物是否在表面行走,表面的行走能力都是存在的
(Gibson,1979:129-130)。

从《作为知觉系统的感官》到《视知觉的生态学进路》,吉布森的affordance
彻底摆脱了“价值”,将affordance构造成了主客体间的一种关系属性,并由此强
调了两个关键特质:其一是强调知觉来源的直接性,也即知觉与行动之间的强耦合
(coupling)关系(Gibson,1979:73-76),其二是强调动物/人与环境的“互补
性”(complementarity),也即有机体与环境之间的强耦合关系(Gibson,1979:
127)。可这恰恰扩大了吉布森理论内部的张力:一方面,有机体与环境的区分仍
旧存在,人与物仍旧是二元的;另一方面,affordance不再是被建构出来的而是一种
有机体与环境之间的本真性关系,这意味着二元最终导向了一元。
至此,吉布森理论已经彻底成为了一种“二元论基础上的一元构造”,这与现
象学在结构上相当接近。如果说主体间的关系被称为“主体间性”,那么affordance
的本质似乎就是某种“主客体间性”。可颇为吊诡的是,与前吉布森的“生态心
理学”(ecological psychology)不同,affordance还具有非常强的可分析性:一方面
可以从特定环境如何具有affordance来分析环境与有机体的生态关系,一方面则可
以通过大量定性或定量的知觉研究考察affordance的存在(易芳,2004;薛少华,
2015b)。
以affordance为中心,吉布森的知觉生态学进路开辟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其
一迈向了对人与技术/物、环境关系的关切3;其二则是以信息处理与计算分析为基
础的模式识别理论指导下的现代认知科学(Raja,2017;Goolkasian,2012)以及计 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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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神经科学(Marr,1982)。两条道路都选择性地吸纳了吉布森理论的某一面向,
其中尤需注意的是后一条道路:严格意义上,如果不是吉布森所开启的知觉生态学
进路,现代认知科学无法如此快速地摆脱对表征(representation)模式的依赖,更
无法通过计算机进行模拟(Marr,1982:29-35)。然而认知科学在接纳了吉布森
所提供的可计算性后,却将吉布森理论中人与环境的强耦合假设完全清除,构造了
一种纯粹的人/物二元论,其中人体不过是一具以刺激-反应为核心的不断处理信
息的控制论机器。颇为讽刺的是,对这一控制论模型的反抗,正是整个吉布森理论
的出发点:“我在《作为知觉系统的感官》中采用了知觉的生态学进路……这是整
个心理学领域的一种新方法,因为它包括了对刺激-反应公式(stimulus-response
formula)的拒绝。”(Gibson,1979:2)正如里德所说,吉布森的学术贡献构成
了两个相互冲突的方向,其一是对控制论/自动机模式的发展,其二则是对这一模
式的反抗(Reed,1996:3-8)。就此而言,吉布森理论的真正特性在于,它既要
维护主体之能动性(agency)使之摆脱控制,却又严格拒绝知觉中的任何建构性,
这将赋予了主客体间所有关系以可计算性与可控制性,由此构造出了远超现象学传
统的张力。Blinder(1983)将吉布森的立场称为“激进现实主义”或许恰如其分,
因为越到晚年,吉布森越坚持将社会建构性排除在知觉之外,并试图在想象与现实
之间划下绝对的边界。Affordance概念正是这种努力的结晶。对吉布森来说,知觉
的社会建构性意味着存在一种教育/学习过程可以培养出特定的感知图式以维持某
种刺激—反应循环,这一循环使人变成顺从的控制论机器:

在政治广告和政治操纵的现代条件下,由专家和专业政治家组成的精英
阶层谈论“同意工程”已成为可能。因此,设计出来的同意很难从根本上与支
持现代极权政府的同意区分开来。如果受到操纵的选民成为普通选民,他所支
持的政府很难说以其(传统意义上的)同意作为依据(Bernays,1947)。

爱德华·伯奈斯(Edward L. Bernays)所描述的普通选民正是吉布森所要抗拒
的控制论机器。对伯奈斯而言,唯一对抗这种循环的方式似乎就是制造对抗性的
图式。然而在吉布森看来,这并不会增加个人的能动性,而只会将能动性缩减为
一种在不同社会符号间进行选择的权力。4因此,affordance所承担的便是吉布森对
一种全新的知觉框架的期待,这种框架试图从根本上取消现代心理学、控制论、
传播学等学科所陷入的结构/能动困境的基础,从而还原出一种更加纯粹的人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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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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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是,《视知觉的生态学进路》出版同年末,吉布森逝世。此后仅有少量
吉布森主义者(Gibsonian)仍旧坚持尝试统合吉布森留下的遗产,而所有这些尝试
也都以对affordance的阐释为中心。5无论具体倾向如何,吉布森主义者大都坚持了
吉布森的根本立场,即对刺激-反应模式的拒绝。所有在此意义上对affordance的定
义与运用都始终坚持着吉布森对人与世界间关系的强调,并在不同尺度上维护着一
种强调物之物质性的现实主义立场。但千禧年后,“旅行”至传播学的affordance却
丧失了其中的部分特质,变成了一个更适合传播学分析的概念。

二、Affordance的可供性:概念与范式之变
在吉布森主义的脉络中,affordance始终代表着对刺激-反应模式的抵抗,同
时也构成了对结构/能动框架的超越。因此,后吉布森时代的STS研究很快引入了
affordance,试图借此处理技术/物与社会/人的关系,也即技术决定论与社会建构论
之争(Latour,2005)。然而英文传播学却始终未发展出一种关于affordance的主导
定义与用途:尽管学者们经常强调社会和物质因素同等地重要,但是就技术/物使
用而言,他们总是倾向于其中一方,尤其是社会因素(Leonardi & Barley,2008;
Nagy & Neff,2015)。
2003年,Barry Wellman等人率先将social affordance概念引入传播学,并将之
视作技术/物影响日常生活的“可能性”。Wellman的改造凸显了affordance的社会
性,然而其所谓社会性并非强调技术/物内在的社会构造,而是意在说明主体具有
消化、使用技术/物的能力,强调特定技术/物如何为用户提供特定的功能,以塑
造特定的社会结构(Hogan,2009)。就此而言,Wellman并未超越传播学主流的
功能主义范式,仍将技术/物视为一种“工具性角色”:“互联网并非单维的技
术。相反,它将多种媒介整合成一种媒体。它也并非静止的。一系列当前和即将
发生的变化创造了互联网如何影响日常生活的诸可能性——social affordances。”
(Wellman,2003)在该文中,social affordance仅仅出现了一次,然而却最为明确
地凸显了功能主义范式的困境:一方面,social affordance的实质是“将传播技术视
作使用者而非技术或其设计者手中的归置权力(placing power)”(Nagy & Neff,
2015),这种权力使人可以保持对技术/物的主导地位,由此是强调人之能动性的
技术乐观主义论述;另一方面,social affordance既是“与既定技术结构一同形成的
社会结构”,也是“能够改变传播实践”的客观性能(Postigo,2016),其影响似
乎不可避免也无需避免,由此又导向了强调结构的规定性的技术决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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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llman对affordance的改造奠定了后续研究的基本倾向,即以功能主义为前
提,在结构/能动之间划下一种根本性的断裂。尽管绝大多数研究均试图强调身
处技术/物系统中的个体的能动性,然而这种研究中的affordance并未呈现为一种
关系属性,相反则更多指称技术/物所携的性能、特征或对社会给出的暗示,多
用作描述技术/物能为个体的使用“承担”什么(Aakhus,2007;Hogan,2009;
Marwick,2010;Vitak,2015)。由此,一种“能动性”悖论出现了:一方面,对
技术/物特定“承担”能力的分析有助于学者进入人与技术/物的关系内部,具体分
析主体对不同功能的接受或拒绝,从而强调主体的能动性;另一方面,如前所述,
将能动性化简为“接受”或“拒绝”的权力已是一种根本性的退缩,因为所有的选
项都由技术/物提供,主体并没有创设选项的能力,而只是在技术决定论框架下进
行局部反抗。
为解决不断扩大的结构/能动之张力,传播学者尝试发明拓展affordance概念以
进一步强调技术/物的社会性。例如communicative affordance将吉布森式自动感知的
“需要”转到影响认知的诸多因素,从而将affordance进一步简化为主体对客体效
用的感知,最终将技术/物提供的功能社会化以强调主体对技术/物的创造性运用
(Schrock,2015)。Communicative affordance进一步打开了人物互动的黑箱,并通
过对互动机制的分析,凸显了主体的能动性。可这一思路也无法排除一种超越人类
控制能力的技术/物(如近年来热议的AI)的存在,它将彻底颠覆人与技术/物之关
系,使人成为技术/物的奴仆。
如果对“效用”的改造仍存在不足,或许只能通过一种更为激进的建构论,
将技术/物彻底社会化:“人们如何使用技术物……将形塑物体在未来演化中的
affordance。技术不仅允许,也在暗示社会塑造它。”在建构论的终点处,Lucas
Graves试图说明技术/物的affordance是其进入文化语境获得的意义,而非技术/物本
身提供给社会的。因此,人们不仅能创造性地使用技术/物,同时也可以框定技术
物的发展路径:“技术与社会文化实践共同演化,互相反馈……新兴技术暗示特定
社会在特定时期赋予它的技术意涵和人类事务的目的。”(Graves,2007)
由于纳入了技术/物创造、使用、迭代的全过程,Graves的框架似乎彻底克服
了Wellman 以降的困境。可究其本质,Graves的框架仍是技术乐观主义与技术决定
论的混合,其理论可以化简为以下公式:“文化驾驭技术,技术体现文化。”以互
联网为例,Graves认为,并非是互联网催生了人类对民主的渴望,而是互联网体现
了人类对民主的渴望——这种将一切技术/物发展归结于人类内在天性的方式不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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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证伪,也缺乏效力,Graves无法证明对民主的渴望并非某种技术/物(如意识形
态技术)的结果,而一旦缺乏了这一环,这一框架在文化与技术/物之间划定的路
径便会成为一种循环强化且变本加厉的技术决定论,即“技术影响文化,文化生产
技术”。
正如Gina Neff(2012)所说,沉迷于证明“人类传播中的人的能动性以及技术
系统对其社会建构的最终屈服”必会得不偿失,因为所有类似分析都忽略了技术/
物真正的物质性。对能动性锲而不舍的追求反映了传播学者镌刻在基因中的对“技
术决定论”的恐惧。面对技术/物的威胁,传播学者似乎有意借助affordance的力量
与技术决定论对抗,将之化简为主体能够把握的效用,使之服务于个人能动性。
然而只要传播学者还将技术/物看作效用的载体,将人与技术/物的关系视作一种主
体—效用关系,传播学就永远无法摆脱技术决定论,而只是在决定论框架内循环往
复(Lievrouw,2014)。
为了摆脱决定论的循环,Leah A. Lievrouw梳理了STS领域的技术/物研究传
统,并试图发展出一种新的强调关系性的框架,“它能更明确地解释技术工具、人
类行动和社会/文化型构的交互与相互塑造。”(Lievrouw,2014)这一框架源于
社会学家Ian Hutchby,与大多传播学者相反,Hutchby要求研究者正视技术/物的能
力:“不同的技术拥有不同的affordances,这些affordances限制了他们被书写或阅读
的方式。”(Hutchby,2001a)
Hutchby将affordance定义为“技术物(artefact)能给行动所提供的可能性……
架构(framing)而非决定(determining)与客体相关的能动行动的可能性”,其三
种特质“功能性”“关系性”与“可习得”则源自吉布森早期的affordance论述。
Hutchby所谓的“可能性”并非某种效用,而是主体与他者间的关系。在此,主体
面对的是一种“结构可能性”(structural possibility),无论主体是否进行交互,都
可视作对这一可能性的回应,也就生成了作为关系的affordance。进一步,技术/物
中的元素始终限制着个体的阐释行为,affordance同时具有使能(enabling)和限制
(constraining)的性质,它是自为的,同时又是在主客体关系中产生的,因此既非
技术/物决定论的亦非社会建构论的,而是开启了一种中间道路。
在此基础上,Lievrouw提出了“中介”(mediation)模型,动态勾连技术物/
再配置(artifact/reconfiguration)、实践/再中介(practices/remediation)和社会归置
/再型构(social arrangements/reformation)三者,三者分别与affordance的三特质相
对应,其中任何一方的变动都在其他两者间生成相应的变动。中介模型超越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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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并抓住了技术/物的多面向复杂性,为传播学技术/物研究的发展指出了道路。
可对技术物质性与关系性的强调超越了当下传播学的主流范式,其问题意识更多与
当代社会理论相接洽,因此在传播学内部难以得到重视与大规模讨论。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强调物质性与关系性的方案将始终缺席。随着学术范式从
功能主义一步步迈向结构/能动框架并逐步暴露出后者的缺陷,近年来英文传播学
界对affordance的理解重心已从功能性、能动性转向关系性,试图以不同框架探索人
与技术/物之关系(Fayard & Weeks,2014;Schrock,2015;Rice,Evans,Pearce,
Sivunen,Vitak & Treem,2017),这些讨论虽放弃了物质性问题,却也在传播学内
部推进了对affordance的理解,同时不断逼近吉布森脉络中对人、物关系的根本性思
考。不幸的是,中文传播学界似乎尚未注意到近年来的关系转向,而更多停留在结
构/能动框架或是更早的功能主义论述之中。

三、可供性还是示能?Affordance的二次转义
Affordance概念在英文传播学界已发展十数年,形成了较为系统的研究进路。
在此背景下,为了向当前传播学中炙手可热的新媒体研究提供有力的理论支撑,潘
忠党等学者有意识地以“可供性”为译名向大陆传播学界引入affordance概念,并
建议将其用作“衡量和比较不同‘新媒体’的整合概念”。在其论述中,媒体的
“可供性”具有信息生产、社会交往与移动三个维度,可用来衡量媒体相对而言的
新(novelty),“在三种可供性上水平越高的媒体,往往就是越‘新’的媒体。”
(潘忠党,刘于思,2017)为尽可能展现affordance的潜能,潘文将多种脉络的研究
融为一炉,以构建出一种实用的研究框架。但这却导致概念的暧昧模糊,并在译介
过程中扩大了概念原有的张力:
就字面意思而言,“可供性”既可以是特定客体所提供的可能性,也可以是特
定客体能够提供某些功能的特质。偏重可能性是强调人对技术/物的影响和塑造;
相反,从功能角度理解,则突出了技术/物为人提供的功能选项。对应到潘文中,
即是“信息技术对具有特定感知和技能的行动者而言所具备的行动之可能”与诸
种“可供力”(affordability)的双重定义。与英文学界对affordance的使用如出一
辙,“可供性”概念表面上的二重性并非对决定论的调和:无论是“可能”还是
“力”,所有的功能都是由技术/物提供的,因此无论主体进行何种创造性使用,
其能动性都是残缺不全的。
因此,与其说“可供性”调和了技术决定论与社会建构论之间的冲突,毋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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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直接模糊、遮蔽了这一问题,这使得后续研究表面聚焦于同一关键词,实则各自
为战,忙于将概念带入自己的立场之中,而无心进一步发掘其潜能。事实上,无论
是景义新等人所谓借助“新媒体可供性”以“凸显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人及人们所采
取的行动”(景义新,沈静,2019),还是董晨宇之强调“用户对媒介可供性的选
择性利用……是一种典型的社会塑造视角”(董晨宇,丁依然,2018),抑或是如
许同文那般,将“可供性”与媒介理论相关联,认为媒介的基本特征导致“可供性
差异”的产生,进而“促成了相应的数据实践”(许同文,2019)——所有此类研
究都未能说明使用“可供性”概念的必要,其文章中的“可供性”完全可以替换成
更通俗易懂的“功能”(feature)或“架构”(architecture)而不影响其分析的有
效性。译介的概念已从推进后续研究的工具变成了深化研究的障碍。
Affordance概念在大陆传播学界的应用乱象与“可供性”之译名紧密相关,但
这一译名却并不源自传播学。直到2008年,中文学界中的“可供性”这一概念多
见于矿业领域,多用于描述特定区域所能提供的潜在开采资源的数量(殷俐娟,
2003),并不与affordance相对应。2008年之后,affordance概念在数个学科得到零星
译介,其中建筑学和心理学将之译为“可供性”或“能供性”(易芳,2004;闵丙
昊,王翔,2009;张曦,2010),并与行动、行为、功能等关键词相关联,大多指
环境、建筑能够提供特定功能的属性6;设计学与情报学则将之译为“示能性”,
此类论述则大多聚焦于软件、物品等客体的界面,其基本关注是如何在技术/物中
构造出一种类似自然环境的affordance,以使人与技术/物能够和谐互动(赵宇翔,
2011;郝凝辉,鲁晓波,2014)。
显然,与示能或示能性相比,可供性与能供性更易被知觉生态学脉络之外的
学者理解。除了简明易懂的优势外,“可供性”译名的确立也离不开罗玲玲等人从
科学哲学角度对吉布森学说的系统引介(罗玲玲,王义,王晓航,2015;罗玲玲,
王磊,2017;王义,罗玲玲,2018)。然而,罗玲玲等人虽回到了吉布森与知觉生
态学的脉络之中,也意识到affordance的本质是一种关系而非特性,其研究却始终
坚持将affordance翻译为“可供性”或“功能承担性”(李三虎,2016;王荦思,
2019)。仅有薛少华(2015a,2015b)在对研究逐步深化后意识到“可供性”与
affordance完全不对等,并建议直接不翻译这一概念以保留其复杂性。
在大陆学界之外,台湾亦有较为独立的affordance译介传统。2005年,钟蔚文在
《玩物中见创意》一文中将affordance译为“机缘”,随后则与陈百龄、陈顺孝两人
合著文章将“机缘”概念视作推动传播学之工具转向(从研究人的能力转向和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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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互动)、具身转向(从聚焦于认知和表征转向体验之行)与互动转向(从注重人
和工具的互动转向活动中的互动)的契机(钟蔚文,2005;钟蔚文,陈百龄,陈顺
孝,2006)。相较其他译名,“机缘”虽源自佛教,但却最为明确地反映affordance
的关系特质。与刘欣饴(2009)较为全面的综述性研究不同,钟蔚文等人并未局
限在Wellman所开创的分裂传统中,而是有意识地借助“机缘”以构造一种中间道
路。借用黄厚铭(2015)的说法,这一道路认为“科技虽重要但不是一切,它的重
要性端看我们用什么生命脉络去迎接它。”
不妨简单对比“机缘”与“可供性”两种译法。与主客体相交融、主体需用
生命“迎接”客体的“机缘”相比,“可供性”始终是分裂的:“可供性”对功能
的强调蕴含着将技术/物“客体化”的倾向,这也就意味着,可供性视角下的主体
与客体之间的关系是对抗性的,要么是客体控制、限制主体,要么是主体使用、超
越客体之限制以凸显其能动性,两者永远不可能达至交融。不仅如此,如果说“机
缘”希望在交融之中凸显主客体的动能,那么“可供性”恰恰在无意识中限制了能
量的迸发。由此观之,“可供性”研究在能动与结构之间的摇摆,不仅源于当下大
陆传播学界对主客体关系认识的欠缺,也始于概念引入与译介时对不同理路不加区
分地融合。如此自然无法保障概念有效且有序的运用。
概言之,affordance的译介史,尤其是其在两岸传播学界的译介过程体现了两种
截然不同的学科意识:一方是在尊重概念脉络的基础上,通过引入新概念为学科开
拓新的研究空间;一方则是借助概念之便,为当下时兴的研究模式提供理论基础。
不同译介路径与学科意识自是特定学科场域与形势的结果,本文亦无意臧否其优
劣,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同译名之间毫无优劣之分。经过跨学科旅行和跨语际实践的
二次转义,“可供性”已与原初的affordance相去甚远。英文传播学界近年来已有不
断复原此概念活力的学术尝试,可在学术范式与译名的双重限制下,中文传播学却
滞后许多。因此,当务之急已不再是如何为特定研究提供理论基础,而是如何发掘
affordance真正的潜力,避免相关研究无意义地增生。在此过程中,翻译这一层面必
须得到重视,只有对译名进行更细致地考辨,才能释放概念的潜能。
尽管“机缘”呈现了一种非对抗性的人-物关系,然而这一译名也并非毫无问
题:其一,作为佛教概念,“机缘”一词所包含的脉络太过庞杂,易遮蔽affordance
原有的脉络;其二,affordance概念原有极强的物质性意涵,“机缘”则多强调关
系而忽略了物质,因此也会导致理解的偏差。综合考量下,我们建议将affordance
统一译为“示能”,该译名具有两个优点:其一,相较仅在台湾脉络中存在的“机
132
国际新闻界 2020.09 “可供性”:译名之辩与范式/概念之变

缘”,“示能”已得到较为广泛应用,有助于整合概念理解,激活跨学科沟通的可
能;其二,相较二元论的“可供性”,“示能”既强调了主客体对等的关系(客体
的能动性),即客体“展示其所能”,同时亦具有物质特性。
在“示能”之下,技术/物不再是“客体”,而是复杂的行动者网络中的非人
类行动者(actants),它可以向人类行动者“展示”自己的潜能。由此,技术/物
将不会被简化为一个整体,其中内蕴的社会结构,亦即技术/物本身的物质性将得
到关照。用“示能”取代“可供性”也为我们提供了反思现有的研究的契机:中
文学界几乎所有采用“可供性”概念的研究均未超出滨野智史(2008/2011)所谓
“架构”(architecture)分析之范畴,即研究特定的技术/物架构如何“使能”或
“限制”主体,主体如何对结构加以应对。同时,Hutchby也曾为此类研究提供了
一对术语,即“设计功能”(design features)与“使用特征”(features-in-use)
(Hutchby,2001b:129)。考虑到“设计功能”这一概念略显模糊,我们建议用
“架构功能”(architectural features)与“使用特征”来分别分析技术/物对主体的
作用与主体对其的响应。(Evans,Pearce,Vitak & Treem,2017)如是则既明确了
该类分析的基本路径,又为“示能”更赋潜力的运用腾挪出了空间。

四、示能及其可能:超越二元框架
至此,本文业已梳理了中外传播学界对affordance概念的不同运用及其范式变
迁。概言之,中文传播学界正从功能主义范式迈向结构/能动框架,英文传播学则
已有突破结构/能动的二元框架、关照人与技术的关系框架的学术尝试。针对传
播技术/物研究中对affordance社会因素的过度关注,Nagy和Neff提出了“想象的示
能”(imagined affordance),以强调技术/物使用者的物质行动。这体现在技术/物
使用中人的感知、态度/姿势和期许,并涉及中介、物质性和情动三个面向(Nagy
& Neff,2015)。两位学者认为这一概念将人的知觉和感官要素纳入到技术/物研究
之中,在理论设想层面取得了关键突破。无独有偶,透过对马德里社交媒体使用情
况的民族志观察,Costa提炼出“使用中的示能”(affordance-in-use)这一概念,
关注使用者与技术平台之间的情境使用,挖掘不同社会世界和不同社会群体间的社
交媒体技术可能性(Costa,2018)。
考虑到已有Hutchby与Lievrouw等人珠玉在前,又由于概念自身的缺陷(前者
只勾勒了理论前景而未作具体阐释,后者所强调的不过是反西方中心论的某种变
体),诸如“想象的示能”与“使用中的示能”等新生概念或许并无其作者所设想
133
争鸣与探讨 国际新闻界 2020.09

的突破性。然而与结构/能动框架相比,此类尝试已有较大进步,均为将来的研究
提供了发展方向,即注重媒介研究的关系(relational)面向,这也为大陆传播学研
究的发展提供了密钥。受学科建制等因素影响,大陆传播学创立之初便拥抱美国传
播学的功能主义范式且延续至今。在媒介研究方面,体现为过度关注媒介效果,或
者将媒介理解为一种功能化的实体组织。针对这一媒介观可能导致的后果,胡翼青
的批评值得我们注意:

这种研究视角导致媒介矮化为一种社会的结构性元素,或者是一种类型
的社会组织。所以在这种情形下,个人认为以前主流传播学做的一切研究都可
以被称之为以下学科的研究,比如:媒介法学、媒介伦理学、媒介产业经济
学……由此可以延展的问题是:传播学真的存在过吗?传播学真的在进行传播
研究吗?(胡翼青,2018)

功能化的媒介视角带来了传播学深刻的学科危机,甚至会使传播学丧失独
立的学科地位。但事实上,传播学媒介研究在功能主义范式之外,还存在诸多并
未陷入功能化媒介困境的脉络。英国文化研究学派将媒介放置在更广阔的社会语
境中,关注背后的政治经济力量,研究媒介形式和内容的消费与接受。其中,
研究者强调受众对媒介内容进行解读时的能动性。但因为忽视意识形态结构与
个人意向结构的关系阐释,其核心仍是媒介意识形态批判(赵永华,姚晓鸥,
2013),而不涉及媒介的本体论问题。北美媒介理论自关注媒介与历史变迁之关
系(伊尼斯,1951/2003),至考察媒介之于其他媒体或面对面传播的特别之处,
然而该派却无法对媒介与社会的关系提供有力的认识论框架。近年兴起的媒介化
(mediatization)研究,关注媒介、媒介变革与社会、文化变迁之间的关系,确立
了以媒介为中心的社会本体论考察(戴宇辰,2016;侯东阳,高佳,2018),为阐
释媒介与社会的双向互动提供了有力的认识论框架,但目前尚未发展出有力的分析
框架,无法针对具体的实践展开研究。
由此可见,尚不存在能在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上均有突破的现成范式,
单凭传播学学科内部的资源无法轻松应对危机。我们必须回到源头,重新从技术/
物本身出发。就此而言,传播学尤其是中文传播学之引入affordance概念绝非机遇
巧合,实因该概念回应了传播学建立以来始终存在的种种问题,也为传播学进入新
的范式提供了绝佳的进路。从affordance到其各种拓展形式、从“可供性”到“示
134 能”,概念及其译名的多次转换并非纯粹的文字游戏而始终关涉研究范式的转变。
国际新闻界 2020.09 “可供性”:译名之辩与范式/概念之变

在此意义上,“示能”具有双重优势:一方面,“示能”摆脱了英文传播学语境下
对affordance概念的误用,翻译不再阻碍理解,反而提供了轻装上阵的机会,有助于
促进中文学界的范式转型,推动大陆传播学问题意识的更新;另一方面,由于“示
能”奠基于最一般的人与技术/物之互动,在含义上亦有强调物之能动性的倾向,
因此其内在假定了媒介互动的具身性、物质性与主客对称性三项属性。7这为钟蔚文
(2005)所说的具身、工具与互动三种转向提供了基础,同时有助于将以下三种研
究面向引入大陆传播学乃至所有涉及客体、媒介、技术的社会科学:
(一)具身面向与身体研究。由于传播学者倾向于将传播看作一种纯“精神
性”的过程,即人与人之间的点状沟通,身体这一因素对传播乃至整个社会构造的
作用都未得到深入理解(刘海龙,2018)。然而进入数字时代后,随着虚拟现实、
人工智能等去身体化的技术的发展,身体的在场不再理所应当,“缺席在场”则
更显常见,传播之空虚也就越发凸显,研究者方才重新意识到传播之中身体的重
要性(孙玮,2018)。可“身体”与一般学术话语的区别恰恰在于它拒绝被话语捕
捉——这意味着谈论“身体”或“具身性”可能是在抽空而非回归身体(希林,
2003/2010:5-8)。因此,若希望构造一种肉感的、历史的身体而不陷入话语的窠
臼之中,便必须回到真正的身体实践上。在此,“示能”不仅能在最大程度上逼近
真正的身体,还易为社会科学研究所把握。
(二)物质面向与行动者网络。与身体面向的缺失类似,由于传播学对传播的
定义根植于人与人之间,技术/物似乎总被看作一种人与人之间的阻碍(彼得斯,
1999/2017)。相当程度上,传播学对行动者网络理论(ANT)的应用便试图倒转
这一状况,重新将技术/物框定为一种阻碍与承担共存的中立物。然而如前所述,
技术/物的二重功能或技术/物与社会的互动并不意味着对决定论的根本超越。要从
此处迈向新的“关系”框架,便必须将物质性带回技术/物之中,使物质性成为技
术/物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如此才可能将飘渺的话语身体定位到技术/物与肉身之互
动中,赋予其具身体现。作为一种关系,“示能”恰恰体现了这种互动,它同时将
带来一种新的主客体互动框架,其中主体不再“使用”而是“迎接”客体。
(三)互动面向与物的研究。人身的具身体现与技术/物的物质性共同导向了
主客体平等的互动框架,只有在这一框架下,所谓“互动面向”才成为可能。然而
现有的传播学乃至整个社会科学研究都未深入理解过技术/物,往往是空谈交互而
并无实质性的交互分析。在此状况下,研究者必须回到微观的具体的物质的互动之
中方能探索互动的发生过程,也只有这种研究才能提供有别于一般功能分析的实质
135
争鸣与探讨 国际新闻界 2020.09

信息(钟蔚文,2005)。由于社会科学中并未研究物的传统,要深入理解物必然意
味着需要跨学科协作甚至整合,在此意义上,“示能”提供了一个研究微观互动的
抓手,供媒介研究乃至所有社会科学领域的研究者进行互动分析。这也为社会科学
吸纳哈曼以降的客体导向本体论提供了可能。
事实上,发展上述面向不仅能够推动传播学之发展,同时也有助于传播学厘清
自身的时代使命。技术决定论与社会建构论之间的冲突,或更广义的结构/能动二
元框架不仅提供了传播学范式转变的动力,也是当下社会科学界的核心问题之一。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的主流社会科学理论,如符号互动论、社会系统论、行动者网
络理论等,大都希望处理这一问题,也都取得了一定效果。相当程度上,上述理论
之所以能取得一定的成绩,有赖其对物质、身体或主客体互动中的某一方面的强
调。因此,物质、身体与交互也提供了整合相关理论的入口,有助于整个社会科学
在更高层次上理解乃至超越已有的二元论述。而离这一入口最近的,正是传播学与
媒介研究。
作为社会科学中的一支,传播学往往在研究领域、方法乃至理论等层面受惠
同时也受制于其他学科。在此境遇下,物质、身体与交互的多重转向为传播学提供
了绝好的机会以夯实其研究基础、拓展其研究边界、丰富其研究意义:以软件研究
(software studies)、游戏研究(ludology)、接口/界面(interface)研究为代表的
新研究动向表明,传播学有能力通过对技术/物(也即媒介)的研究回应整个社会
科学最核心的问题,反哺其他学科,而非仅仅借用外部理论推进自身学科实践。由
此,吉布森脉络下的“示能”概念便具有双重价值:一则为技术/物(媒介)研究
等领域提供了扎实可靠的思考框架,二则为传播学之转向与重构提供了有利的起
点。然而传播学的“次航”能否真正实现,仍有赖于所有学者的共同努力——不仅
是在现有学科建制内部工作,同时也要积极参与跨学科探索,抱持开放心态迎接新
的研究对象与可能。
(责任编辑:王睿路)

注释 [Notes]
1. 由于本文同时涉及媒介、技术、物等客体与人之关系,后文中的所有“技术/物”将同时
具有媒介、技术、物、技术物(artefact/artifact)之意涵,具体可参本文第四节。
2. 与《视知觉的生态学进路》相比,《作为知觉系统的感官》并未偏重于视觉,而是对
所有可能的感官都进行了探索。这使得带有视觉特质的affordance一词未能广泛运用。
136 相当程度上,吉布森晚年对视觉的重视源于其与恩斯特·贡布里希(Ernst Hans Josef
国际新闻界 2020.09 “可供性”:译名之辩与范式/概念之变

Gombrich)、纳尔逊·古德曼(Nelson Goodman)等人所进行的长达十余年的视觉论
争。关于这一论争及其所展示出的潜能,我们将另撰专文论述。
3. 如米哈里·希斯赞特米哈伊(Mihaly Csikszentmihalyz)、诺曼、后藤武等人对日用品、
建筑物的考察,又如蒂姆·英戈尔德(Tim Ingold)对风景、步行、栖居的探索,或布鲁
诺·拉图尔(Bruno Latour)的ANT理论与格雷厄姆·哈曼(Graham Harman)的客体导
向本体论(object-oriented ontology)。
4. 必须注意到,正是在对纳粹现象(现代传播、宣传手段大规模政治运用之结果)的讨论
中,吉布森提出了不同于主流筛子模型的图式理解,这是理解吉布森与现代传播学关系
的关键所在。
5. 概括来说,截至目前,吉布森主义的affordance阐释大致有四种倾向:其一是以爱德
华·史蒂文·里德(Edward Steven Reed)为代表的进化论阐释(Reed,1996);其二
是以Michael T. Turvey为代表的本体论阐释,即将affordance看作一种环境的倾向性属性
(dispositional properties)(Turvey,1992;Fajen & Turvey,2003);其三是以Thomas
Stoffregen为代表的突现论阐释(Stoffregen,Mantel & Bardy,2017);其四则是以Raja
(2017)为代表的平行论阐释,即坚持affordance不存在突现层次(Caiani,2014)。
6. 类似语境下的译法还有“环境赋使”“动允性”“承担特征”“预设用途”“生态给
养”等等,分别在不同学科中得到零星使用,大致上都在强调affordance提供功能的效
果。
7. 也可以说,在“示能”的框架下,一切技术/物皆是媒介,而一切媒介皆具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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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正

《国际新闻界》2016年第2期《哥伦比亚学派传播研究的“衰落”及延续》
一文中,第106页(赛佛林·坦卡德,2006)应改为(赛佛林,坦卡德,2006);
第109页参考文献中:赛佛林·坦卡德(2006).《传播理论:起源、方法与应用》.北
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6).],应改为沃纳.J.赛佛林,小詹姆士·W.坦卡德
(2006).《传播理论:起源、方法与应用(第5版)》(郭镇之译).北京:中国传媒
大学出版社. [Severin, W. J., & James W. Tankard, Jr. (2006).Communication Theor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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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此更正。由于编校疏漏,此后编辑部将更为细致审慎,加强把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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