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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迪欧事件哲学的理论特质
——— 基于现象学与马克思主义历史性视角的考察 *
袁 蓓
[关键词] 巴迪欧;事件;现象学;历史性
[摘 要] 在反叛传统西方形而上学的当代语境中,对偶然性、可能性与非一致性等理论特
质的共同偏好,使得巴迪欧关于事件的思考与滥觞于胡塞尔的关于现象性的思考具有了内在
一致性。不过从胡塞尔到海德格尔,由于并未涤除笛卡尔以来近代西方哲学中的主体中心主
义,他们对形而上学的颠覆并不彻底。反观巴迪欧,一方面他旨在消除传统形而上学的主体
中心主义逻辑,同时又避免走向阿尔都塞 “无主体” 的解构之路,而是突显了主体相对于事
件的被建构性,从而与当代法国以马利翁为代表的新现象学运动交相辉映 。另一方面,由于
受到马克思主义的正面激励,“事件” 在巴迪欧视域中 具 有 颠 覆 资 本 逻 辑 结 构 化 操 控 的 主 体
解放意蕴,这种历史性理论维度的绽出构成了对现象学的超越。
[作者简介] 袁蓓,南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后,天津市高校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
会主义思想研究联盟特邀研究员 (天津 300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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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弗朗斯瓦斯·达斯杜尔:《事件现象学:等待与惊诧》,载 《生产》 第 12 辑, 汪 民 安 主 编, 江 苏 人 民 出 版 社,
2017 年,第 114 页。
②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2012 年,第 41 页。
③ 胡塞尔:《现象学的观念》,倪梁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 年,第 1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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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并不意在突显时间流变的一种连续性与必然性。一方面, “前摄” 和 “滞 留” 打 乱 了 时 间 各 部 分 之
间的原初关联,在时间内部构成了一个裂缝。另一方面,从 “过去” 或 “将来” 的到场总是不可预料
的,因而相对于每一个 “当下” 而言都是一种 “过剩”。由此,我们 便 已 能 够 洞 察 到 胡 塞 尔 意 向 性 分
析的非凡之处:意识不是一劳永逸被给予的,而是具有一种 “视域” (
hor
izon) 结构, 即任何显现 的
意义都暗含无限可能的意义。在 《笛卡尔式的沉思》 一书中,胡塞 尔 指 出: “现 象 学 解 释 通 过 使 想 象
中的潜在感知当下化 (这可以使不可见的东西变得可见),澄清了在思维 对 象 的 意 义 上 什 么 被 包 含 了
进来以及什么仅仅是非直观地 被 共 同 意 指 (比 如 立 方 体 的 另 一 面)。”① 也 就 是 说, 在 我 们 实 际 被 感 知
到的事物中总会有一部分是当下无法被感知到的,不过这部分内容并非真正消失,而是在意识中沉淀
下来随时都可能被激活。比如当一个立方体的正面显现时,尽管它的背面无法同时显现,因而相对于
正在显现的正面而言是一种 过 剩, 但 是 它 仍 具 有 显 现 的 可 能 性, 只 不 过 是 暂 时 地 隐 而 未 现。 不 难 发
现,“视域” 本身是一种可见与不可见、现实与可能的交织,它说明了直观与意向之间并不充分符合,
意向性始终对不确定保持开放。实际上,从这里我们已经能够看出关于现象性的思考与关于事件思考
的相似之处。众所周知,在巴迪欧、齐泽克等当今西方左翼激进理论中,事件被认为是产生于特定情
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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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on) 内部一个极为特殊的点位, 即 “事 件 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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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中的空无边缘进而它并不属于情势的构成部分,这意味着在事件点上事件的发生总是难以捉摸,我
们无法在情势之中对其进行预测或判定。所以相对于既定情势而言,一个事件的爆发就构成了其内部
的一种断裂性力量,它代表着超出现成情势秩序的一种 “例外” 和 “过剩”。正如齐泽克所言:“事件
产生于无……它把自己归于每种情境的虚无、归于其内在的不连贯和过剩之中。”② 反观胡塞尔, 意 识
的意向性构造从来都不是一次性完成的,无限可能的生活经验对任何当下的生活经验而言也构成了一
种意料之外的 “过剩”。因此,正像达斯杜尔所敏锐洞察的,“过剩是这里的规则,因为在被经历过的
事物中始终存在着一种增添……当意向性永远无法完全实现,当无 法 实 现 的 威 胁 永 远 无 法 完 全 避 免,
意向就会展开自身。”③ 从这一点而言,一种关于事件的现象学思考便得以可能了。
如果说事件现象学在胡塞尔的意向性分析中初露端倪,那么在海德格尔的生存论中则得到了更充
分的展现。尽管同样宣称 “回到事情本身”,但海德格尔与胡塞尔 的 分 歧 却 是 显 而 易 见 的。 胡 塞 尔 认
为,原初的东西是纯粹意识,现象学就是对对象向纯粹意识显现的方式以及纯粹意识本身的结构予以
反思性描述。海德格尔则认为更原初的不是纯粹意识而是生活经验,后者才是 “事情本身” 的真正含
义。事实上,海德格尔一直以来都不满意胡塞尔的现象学奠基于纯粹先验自我的构造 ,他认为胡塞尔
没有从根本上脱离笛卡尔以来的近代主体性形而上学理论窠臼 ,因而最终遗忘了存在本身。在海德格
尔看来,“回到事情本身” 并不意味着返回到意识的意向性结构,而是 “让 人 从 显 现 的 东 西 本 身 那 里
如它从其本身所显现的那样来看它。”④ 但问题至此还没有那么简单。在 《存在与时间》 中海德格尔 曾
写下这样一段话:“首先与通常恰恰不显现,同首先与通常显 现 着 的 东 西 相 对, 它 隐 藏 不 露; 但 同 时
它又从本质上包含在首先与通 常 显 现 着 的 东 西 中, 其 情 况 是: 它 构 成 这 些 东 西 的 意 义 和 根 据。”⑤ 这
又意味着什么呢?需要看到,虽然海德格尔也极力否认 “现象” 背 后 存 在 “物 自 体”,但 是 不 同 于 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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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齐泽克:《敏感的主体———政治本体论的缺席中心》,应奇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 148 页。
③ 弗朗斯瓦斯·达斯杜尔:《事件现象学:等待与惊诧》,载 《生产》 第 12 辑, 汪 民 安 主 编, 江 苏 人 民 出 版 社,
2017 年,第 112 页。
④⑤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2012 年,第 41、4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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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藏在意识现状之中的无限可能性的揭示。后来海德格尔在讨论 现 象 时 不 忘 谈 及 遮 蔽, 甚 至 在 20 世
纪 30 年代发生思想转向后认为 “未显现者” 比 “显现者” 更原初,指 认 存 在 是 既 自 身 显 现 同 时 又 自
身隐退。这种自身显现与自身遮蔽之间 的 争 执, 被 海 德 格 尔 称 之 为 “事 件” (
Ere
ign
is, 或 译 为 “本
有”),它描述了人与存在之间难以预料的相遇与达赠。
如果诚如研究者所指认的,巴迪欧的事件哲学是近来法国思想界的重大事件之一,① 那么这也绝非
偶然。一方面,尽管当代法国哲学表现出爆炸性的话语增殖和竞争,延异、他者和差异等新问题层出不
穷,但是多数理论仍然围绕 (后)结构主义这一中轴所集结。结构主义在法国由语言学的宁静走向哲学
的喧嚣,一个主要目标就是反叛以萨特为代表的人本主义思潮,所以其所带来的一个重要理论影响就是
对主体的解构乃至消解。自此之后,法国哲学诸种新话语的生成都或多或少地与主体问题相关涉。20 世
纪 70 年代,事件理论研究热潮在法国的兴起亦是如此。另一方面,继胡塞尔和海德格尔之后,现象学
在当代法国焕发新的生机,甚至一度扮演着法国理论先锋的角色。这其中,由马利翁所领导的 “新现象
学”运动尤 为 引 人 注 目。 马 利 翁 的 非 凡 之 处 就 在 于 将 事 件 概 念 引 入 对 “饱 和 现 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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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的考察之中,旨在取消胡塞尔 “意向性”叙事逻辑中先验主体的奠基。虽然巴迪欧与马利
翁的理论立场与研究思路不尽相同,但是二人都不约而同地落脚于事件概念以期提供一种关于主体的新
理解。
“事件” 在马利翁的视域中并非一个专门的独立问题,而是 同 现 象 学 建 构 密 不 可 分 的, 其 所 直 面
的对象就是胡塞尔。前文已述,胡塞尔现象学的基本原则是 “回到 事 情 本 身”, 他 主 张 消 除 一 切 形 而
上学前提以便让事情自身显现。后来胡塞尔又借由该原则进一步提出了认识的 “相合性” 目标,即最
高级的认识乃是意向与直观之间的充分符合,或者说事情自身的完全显现。当然,这种 “相合性” 最
终只能是一种理想。因为意向对象从不会一次性被完全给予,意向性活动具有 “过剩” 的特征。马利
翁正是敏锐地抓住了这种 “过剩” 并将其作为自己现象学叙事的基点,在 《过剩:论饱和现象》 一书
“序言” 中他明确表示:“这里涉及到的问题是过剩,直观对于概念的过剩,饱和现象及其在概念之外
的给予……”。② 那么究竟为何马利翁会对 “过剩” 如此强调呢?如果说自笛卡尔以来的近代西方形 而
上学表现为理性主体话语的霸权,比如康德就曾为了探求普遍必然的知识何以可能而提出 “人为自然
立法”,强调直观内容如果离开思维便无法成为认识的对象,知性范畴 是 一 切 有 关 对 象 的 经 验 知 识 得
以可能的先决条件。那么后来胡塞尔虽然也以获得普遍可靠的知识为目标,但是由其所开创的现象学
却旨在实现一种彻底的 “无前提性”。不过问题也正在于此,在马利翁 看 来 胡 塞 尔 的 现 象 学 并 没 有 真
正做到这一点。正如海德格尔所批评的,胡塞尔通过 “先验还原” 所最终达到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
先验自我。这意味着现象学本质上没有摆脱近代西方哲学的主体中心主义 ,因为现象仍然作为主体的
对象而存在,主体统摄的优先性取代了现象的自身显现。在主体的注视下,事情本身所蕴含的无限可
能性被遮蔽了。正是为了涤清胡塞尔现象学中先验主体的奠基性作用,马利翁提出了 “饱和现象”。
“饱和现象” 是针对 “贫乏现象” (
poo
r phenomena) 和 “普通 现 象” ( phenomena) 所
common
提出的。“贫乏现象” 主要指那些由于缺乏直观内容而太过抽象与形 式 化 的 现 象, 比 如 数 学 公 理 或 逻
辑形式;这类现象在其自身中所显现的除了空洞概念之外一无所有,因而表现出了一种现象学上的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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乏。“普通现象” 则包括物理等自然科学现象,原则上在这一现象 中 直 观 与 意 向 基 本 相 一 致; 这 意 味
着有别于 “贫乏现象”,“普通现象” 具有了直观内容,但是其中概念仍然统摄直观。不同于以上两种
现象,在 “饱和现象” 中直观超越概念的限 定, “直 观 产 生 一 种 剩 余, 这 种 剩 余 是 概 念 所 无 法 把 握,
从而也是意向无法预测的。直观并不受意向所束缚,而是从中 挣 脱 出 来, 将 自 身 变 成 一 种 自 由 直 观。
由于不再追随概念以及遵循意向的路线 (目标、预见、重复), 直 观 颠 覆 并 超 越 意 向, 并 取 消 了 意 向
的中心化。”① 从马利翁的表述来看,这种直观相对于意向的 “过剩” 是出乎意料、 不可预见的。 为 了
进一步澄清问题,马利翁还参照康德的量、质、关系和模态四种知性范畴的划分,将饱和现象分为四
种类型加以考察。从量上来看,饱 和 现 象 既 无 法 预 测 又 不 可 复 制, 它 的 发 生 既 无 法 被 追 溯 又 不 可 逆
转,马利翁称其为 “事件”( t)。“事件” 作为一种现象是绝对的自我显现与自我给予, 这使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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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区别于 “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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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也像其它现象一样显现,但它被区别于对象化现象就在于它本身不是一种生产的结果 ,这种生产将
其作为一种明确的和可被预见的产物,将其看作是可以根据诸种原因被预见到并且在这些原因的重复
下可被重复生产的结果。相反,通过突然发生,它证实了具有一种无法预见的起源 (我们无法因此给
予其以再生产,因为其构成没有任何意义),它从一些常常是 没 有 被 认 识 到 的, 甚 至 是 不 在 场 的, 至
少是从无法确定的原因中涌现。”②
那么,饱和现象作为一个事件显现究竟具有什么样的独特之处呢?马利翁曾以自己某次演讲所在
的报告厅为例对此作出了更详细的说明。③ 当一个 “报告厅” 以事件的模式显现, 那么从过去的视角
来看,它已经存在于此供人使用,至于其缘何于此并不为人所知。这个报告厅拥有一个不为我所控的
过去,它的出现亦不在我的预期之中,它只是突然闯入我的视线;从当下的视角来看,这个报告厅只
是在这一时刻,这一特殊场合面向特定观众敞开,这一切皆是当下的、独异的和无法重复的。从将来
的视角来看,报告厅中演讲作为一个事件发生已是既成事实,它是不可逆转、无法复制的,任何力图
穷尽对这一事件的描述或解释的 可 能 性 都 没 有。 如 果 诚 如 马 利 翁 所 界 定 的, 现 象 具 有 一 种 事 件 的 起
源,即一个事件总是突然朝向人而来,其发生完全是自身给予的,它既无法被预见又不可被重复,那
么近代以来的一切主体性叙事逻辑便被颠倒了。因为由此, “在中 心 处 矗 立 的 不 是 主 体, 而 是 一 个 受
馈赠者 (
agi
fted),其功能是接受那源源不断向它给出自身者,其优先性被限定在了如下事实, 即 他
从他所接受的东西中接受他自身。”④ 可以看到,在事件出乎意料地自我给予中, “主体” 从建构者 的
中心位置陨落成为现象的接受者和受馈赠者。不是主体召唤现象 显 现, 而 是 现 象 召 唤 主 体 生 成, “召
唤所带来的结果是受馈赠者的产生,这是一种完全服从于被给予性的主观性或主体性……”。⑤
应该说,马利翁从现象学出发对事件的考察与巴迪欧在结构视域中所展开的讨论表现出诸多相似
之处。从直接的意义上,巴迪欧的事件哲学所直面的对象是以阿尔都塞为代表的法国结构主义 。按照
阿尔都塞 “历史是无主体过程” 的观点,历史变化关涉于社会整体结 构, “历 史 时 代 概 念 只 能 建 立 在
属于一定生产方式的社会形态所构 成 的 社 会 整 体 的 起 主 导 作 用 并 具 有 不 同 联 系 的 复 杂 结 构 的 基 础 之
上”,进而 “人在理论中只是表现为结构所包含的关系的承担者”。⑥ 在阿尔都塞看来, 传统形而上 学
中充当本原、基础和中心的 “主体” 只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幻象,这种主体恰恰是需要被解构的。不
过阿尔都塞这一 “无主体” 的理论操作在强调结构优先性的同时也带来了严重的问题,这就是在传统
马克思主义视域中原本不言自明的解放主体变得无从谈起了 。所以,如何在结构主义之后重新讨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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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 阿尔都塞、巴里巴尔:《读 〈资本论〉》,李其庆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年,第 121、30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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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便成为当代西方激进左派的重要问题。巴迪欧的事件哲学就是在这一语境中出现的,其主要目的是
在结构的基础上重新确证主体的地位和作用。巴迪欧曾在一次访谈中直言,在为解放而斗争、反对殖
民或资本主义秩序时总会遇到哲学上的所谓 “主体”。我们不可能设想在 没 有 理 性 的 和 合 理 的 主 体 理
论时就可以谈政治激进主体问题。① 那 么 巴 迪 欧 究 竟 是 如 何 应 对 这 一 主 体 性 理 论 难 题 的 呢? 其 策 略 首
先是对 “结构” 提出了新的理解。在传统语境中 “结构” 往往被看作是一致性的、连贯性的自运动体
系,巴迪欧的独特之处就在于指认情势的客观结构是非一致性的与不连贯的 ,其中充满着许多 “事件
点”。在这些事件点上可以产生能够使结构整体发生断裂,或者说颠覆结构的力量,即 “事件”。由于
“事件” 的产生总是不确定的,出乎意料而且转瞬即逝。所以主体就是 当 一 个 事 件 发 生 后 探 寻 事 件 踪
迹、给予事件以命名并忠诚于该事件的一系列程序,即一个真理性事件诱发主体独异性生成的过程。
愈益明朗的是,马利翁从现象学角度与巴迪欧从结构视角出发对事件问题的讨论都包含对近代西
方主体形而上学的反叛。在二者的视域中,事件的产生总是无法预见与不可重复的,而事件又都代表
着与某种现成状态的非一致性。② 通过与一个事件的不期而遇,主体不再是先验存在而是被建构成 的。
不过,虽然马利翁和巴迪欧的很多理解不谋而合,但实际上两个人的讨论还是表现出了不同的理论深
度。毕竟,在马利翁的现象学图景中,神学始终是一抹最鲜明的理论底色。可以看到,他对饱和、事
件与主体等问题的思考一直隐含着强烈的神学关怀,而其神学建构的终极目标是在后现代语境中确立
一种崇尚 “爱” 的伦理价值。③ 如果说马利翁最终走向了一种神学的超验性, 那么巴迪欧的事件哲学
则体现了关照现实并改造现实的历史性理论维度,而这一点恰恰是从胡塞尔、海德格尔到马利翁的现
象学叙事都无法企及的。
三 、 超越 “事件现象学 ”: 巴迪欧事件哲学历史性维度的彰显
前文已述,以阿尔都塞为代表的结构主义对萨特的人本主义思潮的批判是深刻影响当代法国哲学
理论版图构型的一个重要事件。这一批判的非凡意义在于当阿尔都塞以结构消解主体时 ,他实际上是
对自笛卡尔以来奠基于主体性理论逻辑的整个形而上学叙事造成了冲击 。如果说颠覆形而上学是今天
多数左翼激进话语的共同诉求,那么相较于单纯否定同一性、本质论与必然性等传统形而上学理论特
质,摧毁形而上学的主体性理论根基在反形而上学的效果上显然要更大 。我们看到,传统形而上学始
终以探寻存在为终极旨归,而开端于笛卡尔、中经康德和黑格尔直 至 尼 采, “存 在” 纯 然 变 成 了 意 识
的构造物,理性主体成为一切存在物的本原和根据。尽管后来从海德格尔到萨特都旨在超越这一主体
形而上学叙事逻辑,但他们对形而上学的超越都或多或少表现出了某种不彻底性 。第一个将对形而上
学的颠覆推进到对其所由以产生的社会历史生活本身的颠覆 ,并在历史理解的基础上给予主体性问题
以重新讨论的是马克思。在他看来,人类历史的前提是从事一定的 物 质 生 产 活 动 的 “现 实 的 人”。但
在资本逻辑场域中人成为资本增殖的工具,资本的主体性取代了人的主体性。承继于马克思,随后出
现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阐释路径:一条是以卢卡奇为代表的人本主义,通过历史的运动再度确证人的主
体性;另一条是以阿尔都塞为代表的结构主义,通过转向社会整体 结 构 的 研 究 最 终 彻 底 消 解 了 主 体。
但问题是,这两条路径在面对资本场域中解放主体的生成问题时同时遭遇了解释能力透支的尴尬 。卢
卡奇最终没能有效说明无产阶级究竟如何才能突破资本主义物化意识以获得革命性的阶级意识 ,而阿
① 巴迪欧、高歇:《关于共产主义的对话》,蓝江译,《郑州轻工业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7 年第 1 期。
② 在马利翁的现象学中,事件作为饱和现象,代表着直观超越意向的非一致性; 在 巴 迪 欧 的 结 构 视 域 中, 事 件
代表着与既定情势相断裂的非一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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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都塞则因为过于强调结构的优先性而使革命主体的问题根本无从谈起 。
如果说颠覆形而上学的一个重要环节在于能否打破其隐含的主体中心主义逻辑 ,那么胡塞尔、海
德格尔以及萨特都没能真正做 到 这 一 点。 阿 尔 都 塞 的 结 构 主 义 倒 是 实 现 了, 但 他 的 问 题 是 在 “反 主
体” 的道路上走得太过了。正如巴迪欧所指出的,剥离主体的唯心主义属性是可以的,但彻底消灭或
者说取消主体在哲学话语秩序中 的 所 有 正 当 性 则 是 矫 枉 过 正。① 后 来 伴 随 现 象 学 在 法 国 的 复 兴, 马 利
翁的新现象学重新引入事件的讨论。他努力涤除胡塞尔现象学中残余的先验主体性叙事,同时又避免
走向极端的反主体道路,从而揭示了主体相对于现象的被动性。从 反 主 体 中 心 主 义 的 理 论 效 果 来 看,
马利翁的理论操作与巴迪欧坚持主体悬系于偶然发生事件的被建构性是异曲同工的 。不过,由于巴迪
欧深入到资本结构化运动的社会历史情境之中,并提供了一种打破资本逻辑结构化操控的主体解放策
略,这种历史性使得其事件哲学最终彰显出了超越事件现象学的理论深度 。众所周知,现象学从其开
端处就旨在 “回到事情本身”,但是其反复重申的 “回到” 仍然只是 限 于 理 性 思 辨 之 内, 丝 毫 没 有 触
碰到现实的社会生活过程。从胡塞尔到马利翁,现象学关于意识的讨论始终奠基于一种抽象的理性认
识论,意识所得以产生的社会历史前提和基础却被遮蔽了。马克思早在 《德意志意识形态》 中就明确
指出:“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 活 动, 与 人 们 的 物 质 交 往, 与 现 实 生 活 的
语言交织在一起的。人们的想象,思维、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② 这意味着
哲学的真正基础并不在于观念或意识本身,而是在于社会物质生活,抽象的理性认识论需要以关照现
实生活的历史认识论为前提。正是由于缺乏这种历史性理论深度,现象学才会虽然也表现出对传统形
而上学的反叛,但始终未能彻底超越形而上学。在这一问题上真正实现变革的是马克思。对此,海德
格尔也是看得十分清楚,在 《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 一文中他指出: “因 为 马 克 思 在 体 会 到 异 化 的 时
候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去了,所以马克思主义关于历史的观点比其余的历史学优越。但因为
胡塞尔没有,据我看来萨特也没有在存在中认识到历史事物的本质性,所以现象学没有、存在主义也
没有达到这样的一度中,在此一度中才有可能有资格和马克思主义交谈”。③
当然,这并不是说胡塞尔的现象学全然缺乏历史性视角,问题在于他最终没能穿透理性思辨的迷
雾,从 “回到事情本身” 走向 “回 到 生 活 本 身”, 也 即 从 理 性 规 定 的 历 史 性 走 向 社 会 生 活 的 历 史 性。
即使海德格尔后来落脚于 “此在” 的历史性,他所论及的 “历史性” 仍 然 具 有 浓 厚 的 形 而 上 学 意 味。
针对海德格尔,巴迪欧就曾这样评论到:“哲学直到最近才懂得如 何 用 与 资 本 相 称 的 术 语 来 思 考, 因
为它曾让这个领域最本质的方面去徒劳地怀念神圣的束缚 ,执迷 于 在 场, 服 从 于 诗 歌 的 模 糊 的 统 治,
怀疑其自身的合法性。它不曾知道如何让思想理解下述事实:即人已经无可逆转地成为 ‘自然的主人
和占有者’,而这里的问题既不是丧失也不是忘却,而是 至 高 无 上 的 目 标———尽 管 仍 然 以 计 算 时 间 愚
蠢的含混性为特点。”④ 这又意味着什么呢?众所周知,海德格尔曾将传统形而上学的症结归结为对存
在的遗忘,但关键是他对存在意义的追问也是脱离了现实的社会历史生活 。海德格尔没有看到,伴随
现代资本主义的产生,特别是根据马克思在 《资本论》 中的分析,资本主义社会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
品堆积,商品生产与交换成为社会生活的主要内容。 “存在” 就不 再 仅 仅 是 哲 学 反 思 的 抽 象 对 象, 而
是也获得了具体的历史规定性。与之相对,巴迪欧的事件哲学同样 涉 及 “存 在”,但 他 没 有 抽 象 地 对
其考察而是指认 “存 在” 就 “属 于 一 个 情 势”。⑤ 其 实 反 观 现 实 不 难 发 现, 巴 迪 欧 视 域 中 的 “情 势 ”
正是对资本主义商品结构的一种表征。根据马克思的商品二重性分析,在商品交换中人们所关心的并
① 巴迪欧、高歇:《关于共产主义的对话》,蓝江译,《郑州轻工业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7 年第 1 期。
②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 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 524 页。
③ 孙周兴编:《海德格尔选集》,三联书店,1996 年,第 38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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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是商品本身的使用价值,而是能否在这一过程中获得价值增殖,商品的价值量又是由生产商品的社
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的。所以如果对商品予以追溯的话,它最终落脚于一种对时间量的计算,商品世
界本质上表现为一种以 “数” 为特征的一致性结构。正是基于此,巴迪欧后来指认海德格尔没有洞察
问题的关键。因为根本就没有超历史的可被抽象言说的 “存在”, 而 只 有 商 品 结 构 中 的 人 与 物, 一 切
存在都不过是资本价值增殖的工具。
事实上,巴迪欧的事件哲学不仅跳出纯粹理性思辨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予以揭示 ,更重要的是它
还为超越资本逻辑的操控提供了主体解放策 略。 正 如 同 其 《存 在 与 事 件》 的 书 名 所 表 明 的, “事 件”
是相对应于 “存在” 而言的,它代表着同客观存在领域的彻底断裂。所谓的 “存在” 领域指向的正是
现实的资本逻辑,它将一切人与物都吞噬于其中,丝毫不允许任何例外发生。面对主体于资本逻辑中
的 “滑落”,从马克思到西方马克思主义,虽然理论反叛的姿态从 未 消 失, 但 解 放 议 程 的 推 进 却 是 步
履维艰,建构革命主体最后成为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 “未竟事业”。 比 如 按 照 卢 卡 奇 的 思 路, 打 破 资
本逻辑结构化限定的革命机遇被诉诸于普遍的无产阶级,当他们克服资产阶级物化意识获得一种普遍
立场 (即把握社会总体性),一场普遍性的革命就会爆发。这是一种带 有 强 烈 人 本 主 义 色 彩 的 内 在 超
越的解放策略,那么显然这一策略将无法面对如下问题:一方面,资本主义自身条件进行着永恒的革
命化 (齐泽克语),它能够将一切矛盾消解于内部;另一方面, 在 资 本 逻 辑 的 全 面 统 摄 下, 今 天 工 人
阶级的反抗性与斗争性不是增强而是日渐衰弱,这表明任何在资本体系内部发动超越资本的革命道路
实际上是困难重重的。这是巴迪欧和齐泽克等激进左派学者必须面对并需要提供解放方案的问题。当
巴迪欧赋予 “事件”以断裂性内涵并强调一个事件的发生是在任何既定情势内都无法预测的,进而指认
在一个事件发生后,个体如若能够忠诚于该事件,其主体身份也就被建构起来了。他所提供的就是一条
外在超越的革命之路。这条革命道路奠基于偶然发生的事件,它代表着始终无法被资本结构所消融的
“例外”,也即一种纯然的外在性与新奇性。一旦事件与我们发生联系,一种新的可能性便被开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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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孔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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