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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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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百年中国文艺研究

风景感知和视角
——论沈从文的湘西风景

张箭飞

内容提要 本文依据文化风景学理论，通过细读沈从文的《从文自传》、《湘行散记》和《湘西》中
的湘西风景描写，分析和阐释作者如何感知和表呈寻常风景的诗意，如何在外在人和内在人两种观
景视角之间转换以及视角变化所引起的风景表呈的差异。
关 键 词 风景 感知 视角 表呈

犹如任何一个理论术语，“风景”也是一个难以 物 的全体，以至表现一种景致、景象 ①。 显然，“观”

界定的概念。从近年西方学界相关著述来看，风景已
经 成为一个总括性概念，指涉“地方”、“景色”、“背
景”、“土地”、“农耕模式”、“定居方式”、“可视性的环
境”、“疆界”、“自然”、“空间”等意义。 每个界定的提
出都基于特定的学科背景，在强化风景问题性的同
时，也限定了我们的解释。 历史地看，风景概念的产
生与“看”的文化实践密切关联。 西方人的风景理念
滥觞于 16世纪对于土地和环境的观看和图绘意识
—— 就 词 源 学 的 意 义 来 讲，landscape 源 自 德 语
landschap，原指“从某个单一视点所看见的一片土
地”。 16世纪末进入英语，作为绘画专业术语逐渐流
和“景”构成一对因果关系。 到了 20世纪初，英语里
的 landscape 转道日本，作为“景观”一词进入汉语，
成为和“风景”意义相近的名词。 L andscape 所携带
的西方观念，亦被我们全盘接纳。 简言之，尽管“风
景”的意义纷繁，但始终保留着“看”的渊源和绘画性
的余绪。 因此，在诸多界定中，有一个说法得到比较
广泛的承认，即“风景是文化意象，一种表呈、结构和
象征环境的视觉方式” ②。 这个界定凸显了学界的一
个倾向，即把风景理解为看的方式。
在本文中，我将从沈从文的“看”来观察、审视和
解析他的湘西风景。 本文撇开他的湘西题材小说不

行开来，并引申到社会—文化生活的诸多方面。 论，仅就他的三部有关湘西的散文作品《从文自传》、

比较而言，中国人的风景概念形成得更早。根据 《湘行散记》和《湘西》中的风景描写进行细读，依据

日本汉学家小川环树的考证，在汉语里，“风景”作为
一个独立词语见于《晋书·列传·王导》。 小川环树
认为，“风景”可作风光景色解。 风是空气的意思，作
用在于引起人的感觉。 至于“景”，最初带有光的含
义，六朝至唐宋，渐失“光”的含义，而专指人所观览
① 小 川环树：《论中国诗》，谭 汝 谦 等 译，香 港，中 文 大 学 出 版 社，
1986年，第 2页。
② Hannes Palang，E urop ean R ural L andscap es： P ersistence and
Change in a Globaliz ing E nv ironment，N etherlands： K luw er A -
cademic Publishers，2004，p．457．

112 天津社会科学 2006年第 5期

文化风景学理论，来理解作者如何感知故乡的风景， 细读他的这段风景描写，再来回顾他对自己的定位
如何在外在人和内在人两种视角之间转换以及视角 —— “一个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
变化所引起的风景表呈的差异。 人”，“我对于湘西的人事，自然较偏于人事方面”，我
们可以肯定沈从文的风景感知倾向：他着眼之点多
一、寻常风景的诗意 在日常事物，着力之处也多在寻常风景。
沈从文每天在河滩河街上闲逛和“看”，用他的
在中国当代作家中，沈从文的风景美感和看的
眼睛搜寻和收藏一幅幅日常景象。 观察他的整个少
艺术无人俦比。凭借敏锐的感觉、出色的取景能力和
年时代，我们发现，他那闲逛的爱好、喜欢看一切的
抒情的表呈，他构建了别样的湘西世界。他的湘西已
热情和敏锐的感知能力，使他有资格比美本雅明命
如哈代的威塞克斯郡、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成为
名的那些“flaneur”（ 游走人） 。 如果说，从 flaneur 里
世界文学地图上的永恒之乡。这是批评界的共识，但
产生出发达的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波德莱尔，
这个共识也导致误解：一直以来，人们把沈从文的湘
那么，在一个逃学的顽童和在沅水流域流转流浪的
西定性在“奇特”的一面。苏雪林就说沈从文“对于湘
少年兵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乡村抒情诗人的成长
西的风俗人情都有详悉的描写，好像有心要借那陌
过程。 不同的是，波德莱尔是以“一个异化了的人的
生地方的神秘性来完成自己的特色似的” ①。 美国地
目光”，茫然凝视着拱廊街的商品。 它们已经脱离它
理学家欧木挺则把湘西看成一个“异样的、非现代
的、异国情调的、原始的” 逆现代性的地区 ②。 就连 的生产、制作的环境，作为欲望的对象，陈列在人们

沈从文自己也认为故乡是个“充满了奇异光彩的地 视线之内。 而沈从文却是用收藏家一般热烈的眼光

方”。 凡此种种，无一不在强调湘西的“奇特性”。 搜寻和欣赏日用品的生产过程。在他的眼里，那些日

所谓奇特，就是非同寻常。当我们说某处风景是 用品具有神奇的灵光，他用“惊心动魄”来形容自己
奇特的，那就意味着它可能超越了我们的日常经验。 对于那些日常物件的印象。 他看见了，他记住了，他
在奇特的风景面前，我们往往感到震惊，无言以对。 （ 在回忆中） 给予了它们生命。这样，物质的短暂性获
然而，事实上，沈从文的湘西风景，更多的时候呈现 得了一种隽永的表达，因而逃过了沦为现代弃物的
出日常的、寻常的、普通的特质。 按美国人文地理学 命运。
家段义孚的解释，所谓的寻常风景，即那些与我们起 有批评家认为，湘西被沈从文理想化了、圣洁化
居、炊饮、劳作相关的事物、场所、氛围、环境。特别是 了，但从《从文自传》来看，我们可以断言：沈从文并
对于农民而言，“风景……是他们生活方式的一部 没有理想化湘西，把他的故乡提拔成一个桃源仙境。
分，因为风景总是同他们的谋生密切相关” ③。 在这
他能想象一些“不可言说迷人心目的圣境”来撩拨读
个意义上，风景是一种人造物。人的努力和欲望塑造
者对于湘西的奇思异想，但更擅长描摹寻常风景，发
了风景形态和气质，赋予风景人文的含义。
现日常现象的价值。在他的湘西风景里，普通人的形
在《从文自传》的开篇，他这样描写故乡人在大
象和日常活动总是据于画面前景或焦点位置，获得
地的情景：“地方城外山坡产桐树杉树，矿坑中有朱
富有诗意的表呈。
砂水银，松林里生菌子，山洞多硝……一道小河从高
山绝涧中流出，汇集了万山细流，沿了两岸有杉树林
① 苏 雪林：《沈从文论》，载邵华荃编《沈从文研究资料》（ 上） ，花城
的河沟奔驶而过，农民各就河边编缚竹子做成水车，
出版社 1991年版。
引河中流水，灌溉高处的山田。 河水长年清澈，其中 ② T imothy S．Oakes，“Shen Congw en’s L iterary Regionalism and
多鳜鱼、鲫鱼，大的比人脚板还大。 河岸上那些人家 the Gendered L andscape of Chinese M odernity ”，Geograf iska
里，常常可以见到白脸长身见人善作媚笑的女子。” A nnaler ，77B，2003（ 2） ，p．93．
③ K atriina Soini，“Betw een Insideness and Outsideness＿ Studying
在这里，纯粹的自然风景是不存在的。大地上到处留
L ocals’ Perceptions of L andscape”，E urop ean R ural L andscap e：
下人的痕迹：矿坑、堡垒、田地、道路、街市等。它们构 P ersistence and Change in a Globaliz ing E nv ironment，K luw er
成人活动的场所或背景，昭示着当地人的生活方式。 A cademic publishers，2004，p．94．

百年中国文艺研究 113

二、外在人的凝视
在《从文自传》里，沈从文很少评论风景。笔者认
为，这是他刻意为之的“空白”。 《从文自传》是作者
关于少年时代的回忆。作为一个孩子，他对一切现象
兴致盎然。大人繁重的劳作是他眼里的艺术，大人避
之不及的场所是他的秘密花园，大人漠视的事物是
他珍贵的宝藏。 在这个意义上，风景是向孩子敞开
的。但是，孩子毕竟是孩子，他能感知“世界上新鲜事
情新鲜东西”，却不能用深奥的观念来解释他的感
知；他能敏锐地捕捉风景的细部，却不能将细部整合
成一种对于世界的观照。他只能单纯地呈现风景，把
它内部意义结构隐藏在表面的真实性下。 这倒不是
作者拙于诠释—— 在写作《从文自传》时，他是青岛
大学文学教师，他的创作已经进入成熟期。他有能力
“用最抽象、最博学的词句来思考人生的意义”（ 金介
甫语） ，但《从文自传》写得既不炫技也不深奥。 它是
一叠故乡的风景日历。 一个个寻常情景被他定格为
隽永的画面和静止的真实：针铺门前永远在低头磨
针的戴着大眼镜的老人；小铁匠舞动细柄铁锤，火花
四溅地一下一下打着；船夫背了纤绳，身体贴在河滩
石头下，拉船上滩。 这是艰苦而单调的日常劳作，却
是沈从文眼里的风景。 他总是说：“我喜欢看”。 这个
乡村“游走人”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和善感的心，所以
才能“看”出寻常事物的美来。所谓风景，是要经过一
种眼界的确认和情感的解释才能叫做风景的。 问题
是，那些被他看作风景的人，是否会认同沈从文的赞
美与感动，发现自己生存环境的诗情画意？
沈从文小说《虹桥》里有段描写很能说明这种内
外有别的感知差异。几个画家看见一道短虹，视为奇
景，但当地的马帮头目却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本地
的风景不是西湖十景，不值得画的。 人类的一个共
性，就是对于远方的、异域的、陌生的风景更容易感
知。段义孚就说：“我们可以说只有外来访客（ 特别是
游客类型的访问者） 才有一种观看的视点，他的风景
感觉常常等同于使用他的眼睛组织画面。” ①他认为
新奇的景色促使外来访客产生表达的需要。 从审美
层面来讲，风景总是局外人的风景。 例如，18世纪
末，英国兴起一股“画境游”（ picturesque tour ） ，许多
人纷纷跑到苏格兰去寻找诗情画意。 经过他们美学
114 天津社会科学 2006年第 5期
趣味的提拔，原本荒凉贫瘠的地区成为浪漫主义的
崇高地带，那些孤独的牧羊人、辛苦的刈麦女也进入
抒情风格的风景画面中。如果没有那些外来者的“凝
视”，苏格兰的荒原依然是当地人眼里的不毛之地。
总之，一般情形下，能够进行风景审美的多是 out-
sider （ 外来人、局外人、景外人） ，而 insider （ 当地人、
局中人、景内人） 多对外人眼里的风景视而不见。
作为一个定居都市多年的作家，沈从文已经变
成湘西的外来人了。 尽管他一再强调自己乡下人的
身份，但他并没有乡下人那种固守家园的概念。他向
往遥远地方，“做梦却常常睡到各种新奇的地方去”。
对此，他的解释是：他要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
个新鲜的桥。在这里，“新鲜”一词既昭示了远方风景
的魅力，也暗示了故乡的风景已经“不新鲜”了。在他
萌生去意的那段日子，他流露出对于家乡的景和事
的厌倦之意。
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悖论：恰好是在风景殊异的
都市，沈从文开始怀念起故乡。 段义孚认为，人在异
乡不是强化了对于异乡的知觉，反而加深了对于故
乡的认识。在《湘行散记》里，他是以一个离乡多年的
城里人的视角来凝视他自以为烂熟于心的风景。 显
然，沈从文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我来了，是的，我依
然同从前一样的来了。 我们全是原来的样子”。 但他
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只因为十多年不再到这条河
上，一切皆极生疏了”。毕竟，多年的都市经验影响甚
至改变了他的欣赏趣味；写作生活强化了他叙事角
度的意识—— 他很清楚他的读者基本是，或只能是
都市读者，他得考虑他们的阅读期望。
其实，在《从文自传》里，他已经开始用城里人的
眼光来看自己的故乡。在《我所生长的地方》一文里，
他就决然地说：“我应当用一个城市中的人的口吻来
说，这真是一个古怪的地方！” 古怪，从字面上来讲，
有“奇异、异常、出乎意料、难以理解”的意思。在作者
看来，湘西的风物人情对于都市的人来说是奇异的，
难以理解的。 尽管他写的多是故乡的寻常风景，但
是，地域的差异、生活方式的差异、文化的差异使得
当地人视为平常的事物，在外来人眼里，却显得很有
① Yi-
Fu T uan，T op op hilia，A S tudy of E nv ironmental P ercep -
tion，A ttitudes，and V alues，Colombia U niversity Press，1974，
p．63．
异国情调的色彩 ①。
部分由于这层原因，沈从文也就不时从一个城
里人（ 外在人） 的角度来观看和定位湘西风景。不过，
在《从文自传》里，风景是通过回忆作者早年湘西生
活建构起来的，因此，他本人时常融入风景之中。 他
和风景的关系还不那么“隔”。 然而，在《湘行散记》
里，他几乎完全是一个风景的观赏者，他经常自觉或
不自觉地流露出“城市中人的口吻”。例如，他写到水
村边的一个迎亲情景：“锣声一起，修船的，放木筏
的，划 船 的，无 不 停 止 了 工 作，向 锣 声 起 处 望
去。 ——多么美丽的一幅图画，一首诗！但除了一个
从城市中因事挤出的人觉得惊讶，难道还有谁看到
这些光阴矍然神往？” 此处，他是从都市读者的欣赏
角度来组织了这幅充满民俗意味的画面。显然，作者
站在画面之外。
与《从文自传》相比，《湘行散记》在诠释风景方
面有了一个飞跃。在前面，沈从文更多的是直觉地占
有（ 风景） 现象，在后面他则力图把握（ 风景） 现象的
意义。
三、内在人的洞察
《湘行散记》是一个游子归乡的游记。 因为是从
外来人视角取景，旧景物显出新的内容。沈从文充分
地利用了外来人的视角优势，感受、领悟和解读故乡
的一切。 外来人的眼界和心胸一般会比本地人的宽
广，他们的观察和评价往往更为中肯和权威。 因此，
当他写作《湘西散记》时，他特别强调外来人了解湘
西的必要性：“任何部门的专家，或是一个较细心谨
慎客观的新闻记者，用‘湘西’作为题材，写成他的著
作，不问这作品性质是特殊的或一般的，我相信，对
于建设湘西，改造湘西，都重要而有参考价值。”
沈从文希望敏于感知、精于观察的外来人走进
他的湘西，但同时，他也怀疑那些专家和记者的眼力
和能力。他发现专家的湘西考察谬误甚多，而记者的
通讯等“又给另外一些陌生人新的幻觉与错觉”。 此
时，沈从文正面临一个令他焦虑的现实：本地人漠视
自己的历史和现状，而外面人一味地神话或妖魔化
湘西。他们或把湘西想象为桃源仙境，或把湘西想象
为妖盗畅行的异托邦（ Heterotopias） 。 两种想象建构
出一个神秘的湘西，结果就是“地方人与物，由外面
人眼光中看来俱不可理解”。
鉴于这样的现状，沈从文授权自己充当故乡的
代言人，他把自己的身份定位在“本地人”上。 《湘西
散记》的写作就出于这个动机：帮助外面人认识湘
西。他深信自己比起那些外面人，更有资格来界定和
表呈湘西。 当然，沈从文有这样的资格。 30年代末期
写作《湘西散记》的时候，他已成为湘西的一个文化
图标。如果他为湘西代言，无疑会被公众视为权威的
声音。 由于清楚自己的话语优势，沈从文在“引子”
里，明确地把自己的写作同那些一般游记通讯区别
开来，在其后的篇章里，不时指正一些外地专家的疏
漏之处。
细读整个《湘西散记》，我们始终能感觉到作者
内在人（ 内行人） 的口吻。 他引导游客游览湘西富有
特色的地区；他告诉游客应该看什么，认识什么人，
如何从日常风景的表象进入历史的真相；他提前预
想游客的反应，及时纠正他们的幻觉和错觉，告诉他
们正确的地方知识。总之，作者站在一个全知全能的
高度，俯瞰湘西的山川，将它秀美动人的景致一一平
铺在游客的面前，又以地方历史学家的资格，一一揭
开风景背后错综复杂的社会、文化和政治含义。设若
没有他这样一个阅历丰富、了解内幕的导游，外来旅
行者可能依然带着几种片断印象离开，继续传播有
关湘西的荒诞不经的想象，“对地方问题照例是无从
明白的”。
例如，经过他的解说，外来人眼里大同小异的船
只显出地域个性。 沈从文自幼爱看水景船景。 在《从
文自传》和《湘行散记》里，有不少关于船的速写、素
描和水墨。 比较而言，《湘西散记》里他对船的介绍，
更像工笔彩绘，细腻逼真。 对于他这个当地人来说，
船就是人，有人的性格、人的思想和人的历史。 它们
不仅是一种水上的运载工具，而且是地方历史的见
证、社会关系的表征和湘西地方性的象征。在沈从文
看来，“要认识湘西，不能不对它们先有一种认识。要
欣赏湘西地方民族特殊性，船户是最有价值材料之
一种”。 但他也指出，如果不经过他这个当地人的指
点，船户“却又最容易为旅行者所疏忽”。
① 同样，湘西人看城市生活，也是觉得古怪，不可理解。例如，在《萧
萧》里，祖父说那些女学生是从“一个荒谬不经的热闹地方来，
……装扮奇奇怪怪，行为不可思议”。
百年中国文艺研究 115
 事实上，外来人很难进入风景内部的意义结构。
他们会惊羡于湘西自然风物的秀美，能够从自然景
致中发现“宋院画的神采奕奕处”，也能够体悟使人
微感凄凉的情调。但是，他们看不出来草木田地美好
的怀化镇过去 30年是各路兵匪相互杀戮之地，不明
白沅陵一带为什么随处可见妇人“用劳力讨生活”。
在此，风景外部的美丽把一些丑恶的社会问题遮蔽
起来。如果仅凭自己的一般经验，外来人很难洞察出
现象背后的真相。
这里就有一个矛盾。我们前面已说，外来人的风
景敏感度要胜过当地人。 但是，正因为“外来人对于
环境的感知根本上是审美性的” ①，那么，如果外来
人不转换身份，切换观察的视角，他的风景感知只能
停留在审美的层面。 要想洞悉风景背后的“老幼贵
贱，生死哀乐”，外来人需要丰富的地方知识。风景不
仅仅是一目了然的地理现象单元，而且是内含层层
叠叠社会文化关系的实体。 风景的许多意义就隐匿
在当地日常生活、习俗、禁忌之内，它们对于当地人
是不言而喻的，对于外面人往往是秘而不宣的。从某
种意义上，只有当地人或内在人才有可能深度地、比
较完整地了解风景复杂、捉摸不定的内容。 确切地
讲，只有那些具有风景意识的当地人，或者已经“本
土化”的外来人，才有可能超越认知局限，在更深广
的框架内表呈风景。
显然，沈从文属于这样的当地人。 虽然 20岁以
后就离开湘西，去乡多年，但他的感情和关注多在故
乡上，他也自认为对故乡社会风景的“常”与“变”比
较熟悉。 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写作《湘西散记》之前，
一直自称“乡下人”，但在本书的“题记”里，他刻意强
调自己是“湘西人”。毫无疑问，他这是为了突出他的
地方感、他和地方的那种亲缘关系。 如此，他获得了
一种文化资本。 沈从文很清楚在城市乡村二元对立
关系中，乡下人基本上处于劣势。 他时时自称是“乡
下人”，其实是一种抵抗的策略，抵抗城市人对于乡
下人的（ 政治、经济、文化） 优越感和权势。 但当他自
称是湘西人时，他明白自己所对应的是那些外面人。
在谈论湘西本地问题时，就常识而言，当然是湘西人
更有发言权。
不仅如此，他还获得了一种双重视角：既能出乎
其外，“凝视”自己的故乡，又能入乎其内，见微知著。
他在两种视角之间自如转换。相对于漠然的当地人，
116 天津社会科学 2006年第 5期
沈从文是好奇而善品鉴的“外来人”。 一个外来人在
异乡，总是把异乡的视觉经验归并到他熟悉的审美
经验范畴。所以，他很自然地感觉麻阳河南岸的建筑
和环境互相映衬，有江浙风景的清秀和北方风景的
厚重；倘若有机会赶上乡戏的场面，他会想到莎士比
亚的《仲夏夜之梦》，以这样“美学殖民”的方式，他把
一个当地人自认为是地瘠人贫的湘西诗化为一个具
有高度景观价值的地区。相对于茫然的外来人，他是
深谙内情的当地人。 作为一个当地人，通过耳闻、目
睹、亲历、介入，他对于湘西的过去和现状了如指掌，
对于湘西的民俗人情烂熟于心，对于错综的族群、社
群、阶级关系知根知底。 因此，他能点破辰州符赶尸
的故弄玄虚，说出柳林岔河边黛色悬崖上一条人工
开凿的古怪道路的秘密，解开为什么沅水流域处处
可见妇人充当苦力的疑云……通过他近乎实证性的
解剖和描绘，他破解了外来人印象中湘西的神秘性。
美国作家华纳斯·斯特纳说过，一个地方在有
一个诗人之前，是不能够称其为地方的。对于现代湘
西来说，沈从文就是使它诞生的诗人。 此前，湘西主
要是寄寓在屈原诗歌和陶潜散文里的一处仙界或幻
境。比较而言，沈从文的湘西则是一个平凡朴素的乡
村地区。 尽管如此，它几乎还是一个“想象中的地
方”。 因为，从本质上来讲，风景是爱默生所言的“诗
人的产业”。 诗人通过他所选择的表呈方式表呈风
景，结果使风景成为他个人情感和心灵的表呈。就此
而论，湘西是沈从文的湘西。
（ 本文作者：张箭飞 武汉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时世平
① 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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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