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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狂人日記〉與「狂人」
殘障政治視野的提問 *

劉人鵬 **

摘要

本 文 從 晚 近「殘 障 研 究」
(或 譯「障 礙 研 究」)新 興 領 域 所 提 供 的 洞
見,重新閱讀魯迅(1881-1936)
〈狂人日記〉
(1918)及其小說主人公「狂
人」。主要關注點是「瘋子」的再現及閱讀政治,而非魯迅其人其文之思
想或藝術成就。
魯迅以其現代醫學知識,設定小說主人公狂人為「迫害狂」,本文將
〈狂人日記〉與其他材料(如報紙新聞、傳記回憶等)並讀,發現小說以
外的材料對於瘋狂的再現,傳統氣息較為濃厚,瘋子通常是鄉村鄰里親
友;對照閱讀之下,本文分析了〈狂人日記〉小說敘事如何為「非瘋狂」
的讀者設計了閱讀框架,將狂人讀成隱喻,尋求與現實瘋子本身無關的
象徵意義,而忽視小說中已經描述得相當具體的瘋疾者所遭遇的社會排
斥與汙名。
〈狂人日記〉中「狂人」這個虛構的角色,在創作與閱讀中被認同、
被象徵、被隱喻,也被「寫實」,在小說中依西方醫學範疇被診斷為「病
人」,又被中醫診治,不論在小說本身或其後的解讀中,都經歷著「再
現的勞務」,承擔了溢出的意義。小說透過「寫實」的狂人賦予象徵的功
能,以批判中國傳統禮教的暴力(禮教「吃人」),這個現代文學的設計,

* 本文 104 年 8 月 17 日收件;105 年 3 月 25 日審查通過。


** 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
中外文學 • 第 45 卷 • 第 2 期 •2016 年 6 月 • 頁 13-54。
中外文學 第四十五卷 第二期 二○一六年六月

恰恰是將現代對於瘋疾的暴力「吃」進現代文學,構成「寫實」現代性的
一部份。

關鍵詞:狂人日記,瘋狂,障礙研究(殘障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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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讀〈 狂 人 日 記 〉與「 狂 人 」: 殘 障 政 治 視 野 的 提 問

Rereading Lu Xun’s “Diary of a Madman”


and Its Madman from a Disability Studies
Perspective

Jen-peng Liu*

Abstract

Focusing on the representational politics of insanity, this paper rereads Lu


Xun’s (1881-1936) “Diary of a Madman” (1918) and its madman protagonist
in light of emerging insights and perspectives from Disability Studies. Drawing
on his state of the art medical knowledge, Lu Xun presents his madman
protagonist as diagnosed with “persecutory delusion.” In this paper, I juxtapose
Lu Xun’s story with other contemporary materials, such as newspapers and
memoirs, which on the contrary present a more nuanced traditional attitude
toward the madman as familiar neighborhood type. This paper analyses how
the fictional narrative devises a framework for non-insane readers to read
madness as metaphor and seek a symbolic significance unrelated to actual
madness while ignoring the social exclusion and stigma of mental illness
already depicted in great detail in the narrative.
I demonstrate how the madman in “Diary of a Madman” has been
identified, symbolized, metaphorized and “realized” during the ongoing pro-
cesses of writing and reading. I also analyze how the fictional madman as a
“patient” diagnosed according to western medical categories and treated by
Chinese doctors has experienced “the labors of representation” and taken on
excessive meanings, both in the fiction itself and in the readings thereafter.
I argue that, as the modern literary device criticizes a traditional Chinese
moral violence (depicted as “eating people”) via a realistic madman who also

* Professor,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National Tsing Hua Univers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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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文學 第四十五卷 第二期 二○一六年六月

functions symbolically, the actual violence toward the madman was eaten by
modern literature as part of its “realistic” modernity.

Keywords: “Diary of a Madman,” Madness, Disability Stud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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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讀〈 狂 人 日 記 〉與「 狂 人 」: 殘 障 政 治 視 野 的 提 問

重讀〈狂人日記〉與「狂人」
殘障政治視野的提問 *

劉人鵬

一、前言:什麼是殘障政治視野的重讀

不久前在一次反戰的抗議活動中,我看見一個標語牌寫著:「以眼
還眼將使整個世界眼睛瞎掉。」這則標語是許許多多把殘障變成隱
喻的例子之一,它所強化的意義是:殘障意味著壞掉,並且基本上
是不可慾的,而忽略了現實生活與戰爭有關的種種活生生的殘障經
驗。(Clare xxiv)

以上引的是伊萊 • 克雷爾(Eli Clare)在其《放逐與自豪:殘障,酷


(Exile and Pride: Disability, Queerness and Liberation)一書
兒,以及解放》
2009 年版〈前言〉中的一段話。 1 隨後克雷爾說,他會怎麼回應這則主張
非暴力卻非維持正義的標語呢?身為腦麻障礙的他,願站在這些反戰活
動家旁,拿著標語牌寫上「還有一個為和平反戰的瘸子!」或「瞎子是性
感的;武力卻不是!」之類的標語(xxiv)。就人們習以為常的語文訓練來
說,閱讀「以眼還眼將使整個世界眼睛瞎掉」時,合乎常識的讀法是「瞎」
為隱喻,閱讀時必須得魚而忘筌,理解整個句子訴諸世界和平的反戰主

* 本文是科技部補助計劃(104-2410-H-007-056-)研究成果之一。初稿曾發表於第三十七
屆全國比較文學會議(2015 年 5 月 23 日)。
1 此 引 文 原 出 自 2009 年 版 本 的 前 言, 該 前 言 後 來 也 收 錄 於 2015 年 版 本 中, 標 題 為
“Preface to the 2009 Edition”。2015 年版另有 2015 年版序(“Foreword to the 2015 Edi-
tion”)。本文引用該書的頁數皆以 2015 年版的頁數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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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文學 第四十五卷 第二期 二○一六年六月

旨;但克雷爾不依這個「正確」的讀法,而在殘障政治的視野下,不尋
常地以字面義重讀了「瞎」,並在殘障政治的視野下,揭櫫眼睛瞎掉是現
實生活裡確實存在的殘障生命經驗,並且與戰爭也常有著現實而非隱喻
的關係。克雷爾的讀法並不是不懂原標語的隱喻,而是一個不同的閱讀
政治出現了:立足於現實生活被視為殘障的「瞎子」,指出在這則標語裡
「瞎」又一如往常不知不覺地被當成隱喻,因而再次延續了「瞎」在語文中
慣常被視為壞掉的、不可慾的意義。克雷爾在政治立場上想要挑戰的是
單一議題的進步運動政治,特別是「非殘障」的進步運動,希望在他們的
政治議程中也有殘障的視野,而同時殘障政治議題也不再單一(xxi)。於
是,他擬想的回應不是因而否定或在意義上取消反戰運動,而是加入反
戰的活動中,拿出不同的標語,以彰顯未曾進入先前意義範圍的「殘障
政治」視野。
本文以上述例子開場,是想要先說明什麼是以「殘障政治視野」來重
讀一則在意義上早已經習以為常的熟悉文本。特別是像〈狂人日記〉這樣
已經歷了深厚豐富文學、文化、思想研究與詮釋積累的文本。「殘障政
治視野」的提出,是一種閱讀視角或服務立場的轉換,將關注點從過去
「殘障」理所當然地在文本中作為隱喻或象徵(其意義服務於殘障以外的
整體,或是貢獻於彰顯作者作品之文學創作或文化、思想上的成就),
而轉移到服務於「殘障」本身再現及閱讀政治的思考。
魯迅(1881-1936) (1918)的主角是一名患了「迫害狂」2
〈狂人日記〉
精神疾病的「瘋子」,歷來的閱讀或研究多將此文讀成是反映更大的中國
封建傳統禮教的問題。該文一向被視為「中國現代文學」開山之作,文
學史家譽之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用現代體式創作的白話短篇小
說」,以其「內容與形式上的現代化特徵,成為中國現代小說的偉大開
(錢理群等 30)。現代文學史或文學評論對魯迅〈狂人日記〉的解讀,
端」

2 魯迅〈狂人日記〉小序:「因大笑,出示日記二冊,謂可見當日病狀,不妨獻諸舊友。
持歸閱一過,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
(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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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讀〈 狂 人 日 記 〉與「 狂 人 」: 殘 障 政 治 視 野 的 提 問

不論強調其寫實,或強調其象徵,生產出的知識多是關於作家魯迅、現
代文學、思想、文化與國族等大論述的意義,在學界受關注的主要是作
者、作品及其思想文化意涵的解讀。本文的焦點,卻不是要從殘障研究 3
的角度重新申論魯迅及其作品的文學、藝術或思想成就,也不是要從殘
障研究的視野批判或評價魯迅及其作品中的瘋狂書寫,或魯迅對於現實
瘋狂的認識、成就或侷限,也不擬重估特定文學作品的思想意義或藝術
成績。本文關注點主要在於〈狂人日記〉中以現代醫學命名之「迫害狂」
再現的蛛絲馬跡:「狂人」或「瘋子」在這樣的創作與閱讀歷史中,經歷了
什麼。一直活在魯迅及其〈狂人日記〉之文學或思想研究陰影裡的「迫害
狂」或「狂人」,作為象徵,作為隱喻,或者,廣泛而言作為文學之義肢
(cf. Mitchell and Snyder)──亦即將身心障礙當成啟發靈感或推進敘事之
輔具──所經歷的種種軌跡,以及過去解讀〈狂人日記〉未曾強調的,其
中對於瘋子的社會排斥與汙名之書寫。
一般而言,小說所再現的關於精神病人角色的經驗,通常會被讀
成是具有文學或文化上的意義,不是關於精神病人本身,而是被作者運
用來探索精神病人以外的國人,或是國族文化的問題,這並不是獨特於
〈狂人日記〉書寫與閱讀史的現象。文學中大部份的殘障書寫,通常都會
(narrative prosthesis)。 4 在文學中還有
被隱喻化,或作為「敘事的義肢」
個常見的現象是,唯有當瘋狂的意義或經驗不是只與瘋子個人有關,而
關係到全人類或全國族的普遍性,或一般「非狂人」可以挪用或培力(勵
志)的經驗時,書寫瘋疾者的經驗才被視為具有意義。 5 晚近的「殘障研

3 關於晚近「殘障研究」,可參考劉人鵬等編《抱殘守缺:21 世紀殘障研究讀本》,選用
「殘障研究」一詞,而非「障礙研究」或「失能研究」的理由,請參該書頁 35。
4 此一名詞係密歇爾及施奈德(Mitchell and Snyder)在《敘事的義肢:殘障以及論述的依
(Narrative Prosthesis: Disability and the Dependencies of Discourse)一書所提出。由於
賴性》
該名詞不僅出現於書名中,亦是貫穿全書的關鍵詞,故不在此詳載引述頁數。
5 西方文學中有許多關於瘋狂的書寫,也有不少的文學與瘋狂的研究。文學家創作瘋子
角色作為異議者,以狀似瘋癲或真正瘋掉,來抗議社會的局限;或用瘋子角色來嘲諷
製造出瘋子的社會,或更細緻描繪這些瘋了的角色基於自我選擇、或被迫、或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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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文學 第四十五卷 第二期 二○一六年六月

究」則提出了不同的視野。不同於過去將殘障視為個人健康上的缺陷而
放在醫療、社工、復健、照護等領域來認識或處理,晚近殘障研究特別
提出殘障的社會性、政治性與歷史文化性。在人文學術上,將殘障視為
如同種族、階級、性別、性等範疇,以類似女性主義或酷兒理論的方
法,將殘障議題視為與認同政治有關,並且是關乎社會壓迫、社會正義
與行動、以及主體形構等問題的知識與方法,亦即,在學術上是一個分
析與知識的範疇(Garland-Thomson)。
就文學作品的分析來說,一個具有複雜性而意義豐富的文本,其
實可以引發各種不同視角的閱讀,甚至是與作者或主流、具有支配性的
閱讀意圖不一致的對抗性閱讀,這是殘障研究視野對於經典性文學作品
的重讀所可以展望的(Hosey)。此外,在當代文學理論裡,對於文學文
(hermeneutics of recovery)與「懷疑解釋學」
本的解釋,有「恢復解釋學」
(hermeneutics of suspicion)兩種進路,前者意在重構作品的原始語境與
作者意圖,評價文本及作者,這是大部份文學研究習慣採取的進路;後
者則揭露文本可能仰賴、卻未經檢驗的政治或語言等假設,這種進路可
能採用不為作者所知的政治視野來評價文本,有助於重新思考當代重要
議題(Culler 68-69)。「殘障研究」政治視野介入的進路,可視為後者,但
我們也不忽略前者的歷史性。
大約十九世紀中後期開始,中國傳統漸漸遭遇方方面面的所謂現
代衝擊,現代醫學、心理學、警察秩序等各種機制漸漸盯住瘋狂,逐漸
生產「神經病」現代新詞與新意義,指涉「精神疾病」的現代新語詞及其
意義,在當時與「瘋」、「癲」、「狂」等傳統語詞及其意義同時並存(劉人
鵬,〈章太炎的「神經病」:作為生存位置與革命知識情感動能〉93-97)。
回到〈狂人日記〉這篇耀眼的「現代」作品產生的時代,對照當時傳統遺

是如何生存於主流之外,而社會主流文化價值又如何與這些角色的生活或信念不相容
等。文學裡的瘋狂,可以同時反映社會的禁制以及價值。人物的瘋狂對作者來說可
能是靈感的來源,而角色本身則可能產生洞見,或是避開令人痛苦的現實(Rieger;
Feder)。這與魯迅運用瘋子角色來寫社會或個人,在文學手法的傳統上,並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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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讀〈 狂 人 日 記 〉與「 狂 人 」: 殘 障 政 治 視 野 的 提 問

跡較為生動的文本,如報紙新聞、日記回憶等,本文擬並置當時(或稍
早稍晚)的其他文本再現的瘋子或現代精神疾病,以及晚清以來對現代
醫學的想像等論述,試圖理解「現代」殘障再現之一隅:〈狂人日記〉這篇
被視為「現代」的作品,值得我們留意的其實是,這個「現代」究竟如何
收納與改寫當時並存的其他新舊意義,挪用瘋狂,並在某種程度上凝固
瘋狂。〈狂人日記〉中「狂人」作為小說虛構的角色,這個從現今看來可
稱之為「精神障礙」而在當時也包含了現代醫學意義裡稱之為「迫害狂」
的精神疾病的圖像,如何提供一個窗口,動態地呈顯文化、作者、文本
與讀者間的交換。「狂人」是多重位置互動的產物,創造並再創造了瘋狂
的形象,作為文學文化投資的一個有力的產品;此外我們也不當忽略,
文學世界以外被視為「精神病」或「瘋子」的現實存在。歷來對於〈狂人
日記〉的閱讀大致都同意:這篇小說處理了傳統文化的暴力、野蠻與吃
人;然而本文以為,恰恰是在透過狂人之口對於整體文化的暴力、野蠻
與吃人作出批判的現代文學設計,把「現代」對於狂人或瘋子本身的暴力
與野蠻,「吃」進了現代文學,成為構成「寫實」現代性的一部份。過去關
於〈狂人日記〉的研究,主要從作品去理解主題、或作者及其藝術成就,
但我們想重新問的是:這些成就對於人們理解「瘋子」或「精神病人」的
意義是什麼?作品設定了「狂人」來寫日記,但種種書寫與閱讀策略,是
誰、或什麼付出了代價?

二、「狂人」與「吃人」:小說與現實間複雜的再現與解釋關係

〈狂 人 日 記〉於 1918 年 5 月 15 日 在《新 青 年》4 卷 5 號 刊 出 後,1919


年 2 月北大學生社團雜誌《新潮》1 卷 2 號,署名「記者」
(傅斯年,當時
為北大中國文學門三年級學生)的〈書報介紹〉,向讀者推薦《新青年》
(張夢陽 44)。傅斯年說:
雜誌,「文中首次對〈狂人日記〉作出了反響」
「就文章而論,唐俟君(指魯迅)的〈狂人日記〉用寫實筆法,達寄託的
(symbolism)旨趣,誠然是中國近來第一篇好小說」
(署名「記者」,《書報
介紹:新青年雜誌》355)。可見〈狂人日記〉的文學專業年輕讀者,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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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文學 第四十五卷 第二期 二○一六年六月

始就讀到了小說既是「寫實」又是「寄託」
(象徵)。然而此時的討論較集
中在發揮「狂人」形象的象徵意義,年輕讀者所謂「寫實」究竟何所指,
其實並不清楚。隔年《新青年》6 卷 6 號吳虞〈吃人與禮教〉一文發表了讀
〈狂人日記〉的感想:「我覺得他這日記,把吃人的內容和仁義道德的表
面,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戴著禮教假面具吃人的滑頭技倆,都被他把黑
幕揭破了」
(578)。吳文主要篇幅在於列舉古書事例以證禮教吃人:「我
們如今應該明白了!吃人的就是講禮教的!講禮教的就是吃人的呀!」
(580)。「吃人」的解讀是呼應當時《新青年》批判傳統禮教之主要議程的
主題,此說很大程度開啟了後來閱讀〈狂人日記〉的主軸,包括魯迅自己
對於〈狂人日記〉這篇小說的解釋也延續這個說法。
魯迅自己對〈狂人日記〉的定位主要表現在 1935 年〈《中國新文學大
系》小說二集序〉,將它定位為當時「文學革命」的主要實踐成果,在 30
年代重視俄國文學的時刻,他再次提及俄國與歐陸作品的影響,指出
1834 年俄國果戈里已經寫了〈狂人日記〉,6 並將自己的〈狂人日記〉主旨
確立為「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
(〈《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
集序〉239)。嚴家炎曾將魯迅〈狂人日記〉
「尖銳地反『吃人』制度的存在」
這個主題放在五四小說作者「重視人的基本權利,贊助人格獨立,具有
現代的『人』的觀念」這個文學史意義脈絡中,認為這種「現代人」的意識
立場構成了中國現代小說(19),並指出〈狂人日記〉
「提出的就是家族制
度和封建禮教『吃人』這樣一個異常重大的問題」,而將〈狂人日記〉放在
當時「問題小說」這一文學現象中(29-31)。1936 年《中國語言》雜誌上有
一則「新文字書店」的書刊廣告,寫著「新文字書店驚人貢獻的第一聲」,
內容是廣告該書店已將魯迅的兩本小說《阿 Q 正傳》與《狂人日記》譯成
「新文字」,亦即譯為口語拼音(書名譯為 Igo fungz di rhgi),讀者目標群
是「北方的文盲大眾們」,廣告詞謂:「中國新小說最早成功的一篇,也

6 李冬木曾詳細考索 1907 年日本《趣味》雜誌刊登俄語譯為日語的果戈里《狂人日記》,


參考李冬木(116)。目前所見最早的中譯果戈里《狂人日記》則晚於魯迅〈狂人日記〉,
參郭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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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讀〈 狂 人 日 記 〉與「 狂 人 」: 殘 障 政 治 視 野 的 提 問

是反封建作品裡面最有力量的一篇」
(〈魯迅先生兩大名著的新文字譯本〉
15)。
「狂人」與「吃人」很大程度上是〈狂人日記〉內容中最受矚目的兩個
裝置。〈狂人日記〉把「狂人」與「吃人」都做了藝術化與主題化的處理,
但文學作品裡的這些符號,當時也在社會現實以及新聞報導文類中出
現,二者都同時是字面的、以及隱喻的。「吃人」不僅與「禮教吃人」的隱
喻用法有關,同時也是置放在「社會現實」脈絡裡「食人」的社會新聞(詳
;7 「狂人」也不僅是小說創作的角色,同時又是作為現代醫學命名
下文)
的「迫害狂」典型。「狂人」與「吃人」既是小說裡的文學符碼,在小說寫
作當時,同時也是社會「現實」存在,而在某些脈絡中,「吃人」與「瘋」
也具有聯想關係。
與〈狂人日記〉發表同年月,1918 年 5 月 1 日北京的《晨鐘報》就有二
則與瘋人院有關的小新聞,一則是「瘋人院將遷移」
(第六版),從報導的
遣詞用字看,「男女瘋人」是城市治理搬遷處置的對象,先是附在警察機
構的「教養院」,基於某種來自治理方或「常人」社會未說明的觀點:「殊
不相宜」,而被遷至由地方廟宇改建的瘋人院來「收納」。同日《晨鐘報》
同欄刊登了另一則社會新聞「痰婦食子奇聞」,報導中對於瘋狂仍然使用
了中醫傳統的「痰迷」字眼,痰迷症者犯案後報警處理,被送入瘋人院。
這是一則同時涉及「狂人」與「吃人」的報導,報導內文只提到瘋女將三
歲幼子煮熟,沒有提到吃,然新聞標題直接用「食子」二字。在這則報導
中,吃人就等於瘋狂,於是隔離到瘋人院裡。
但當時還有其他關於「吃人」的報導,「吃人」是受到稱揚或同情的,
如《晨鐘報》另三則與「食人」有關的社會新聞。一是 5 月 19 日第六版「孝
子割股療親」,孝子自割腿肉煎藥為父親治病,父親吃了兒子腿肉配的
煎藥,病況好轉了,這個事件獲得相當正面的評價,親友對於孝子的行
為「無不欽敬」;而父親的「吃人」隱藏在故事中不被評論,關於父親的

7 此外,日本有「支那食人」傳說,此一知識背景的考證,請參考祈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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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文學 第四十五卷 第二期 二○一六年六月

敘述,只有病危與病癒。此外 5 月 26 日《晨鐘報》並列了二則與「食人」
有關的社會新聞,一是「賢婦割肉奉姑」,述及北京城一名農婦,用自己
的腿肉煎藥為婆婆治病,婆婆吃後即痊癒。這則報導強調了「鄉間」以
及「農婦」,因而書寫者得以站在較高的、彷彿較現代的視角,評論這是
「愚孝」,然雖是愚孝,也稱讚其「難得」。同樣,婆婆在敘述中只有「病
重」與「霍然」的過程,沒有關於婆婆「吃人」的評價。同日報紙同欄有另
一則「賢婦割臂療夫」,這是一則妻子提供臂肉煎藥使丈夫痊癒的新聞,
報導的敘事者同樣對於這個參與在「吃人」實踐結構中主動犧牲方的「賢
德」之婦提出「鄉愚」的判斷,且特別有感於她割肉的「痛疼」,但由於完成
了其夫由奄奄一息到隔天即「漸癒」的醫療,也給予「至誠所感」的表揚。
將《晨鐘報》的這些新聞報導關連於〈狂人日記〉,來自日本學者藤
井省三(《魯迅事典》61-62)。他在 2010 年演講中提及這些割股療親的
報導時說:「如果是 我的兒子這麼做,我肯定認為是發瘋了,但是當時
《晨報》的記者和好多讀者都認為這真是孝子,了不起,都贊美這樣的情
況」
(〈魯迅與芥川龍之介:《吶喊》小說的敘述模式以及故事結構的成立〉
19)。亦即,現代學者述說這種割股療親的報導時,直截的情感反應是
判斷所謂「孝子」為「發瘋了」,但這種情感反應在魯迅發表〈狂人日記〉
當時,可能只屬於部份「新青年」。當時報刊記者報導的情感位置可能與
社會習俗類似,都是複雜矛盾的,因為當時城市中就是傳統結構與早期
現代並存。
依陳秀芬研究,「以人為藥」是本草傳統之一,涉及人體觀及其與醫
藥、道德、民俗、信仰等系統間之複雜緊張的關係,這是尚待進一步研
究的議題(〈以人為藥:明代本草學的身體疆域與物我界限〉)。從學者研
究及上述報導看,現實社會中「食人」的實踐關乎醫療、關係階序、傳統
倫常,但在〈狂人日記〉小說裡,濃縮成對於傳統社會「人吃人」的高度
抽象批判,而魯迅這樣的批判在很多學者的評論裡是「把握住客觀現實」
(伊藤虎丸 106)。我們從上引新聞報導看,幾乎每一則割股療親的故事
都是家庭中的婦幼輩(兒子,媳婦,妻子)作為肉的提供者,當時新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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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讀〈 狂 人 日 記 〉與「 狂 人 」: 殘 障 政 治 視 野 的 提 問

對於「禮教」的批判,某個意義上是對於倫常階序的批判,但這並不是社
會新聞中的批判邏輯。魯迅對於「吃人」的討論,在〈燈下漫筆〉
(1925)
一文中,是具體到對於社會階序批判的,他引《左傳》
「人有十等」的「王
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
仆,仆臣台」之後諷議道:「但是「台」沒有臣,不是太苦了嗎?無須擔心
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長大,
升而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驅使了。如此連環,各得其
所,有敢非議者,其罪名曰不安分!……中國固有的精神文明,其實並
未為共和二字所埋沒,只有滿人已經退席……所謂中國者,其實不過是
(《墳 • 燈下漫筆》215-16)。這是對於社會內
安排這人肉的筳席的廚房」
部性別與階層之壓迫結構的分析性批判,他點出了在壓迫結構下,每個
階層都不斷複製著往下層壓迫的習性,但很可惜修辭上最終仍導向隱喻
性的對於整體「中國」國民性的批判。
藤井省三曾以細緻的考證推斷魯迅可能看到了《晨鐘報》上述幾則社
會新聞報導而寫了〈狂人日記〉
(〈魯迅與芥川龍之介:《吶喊》小說的敘
述模式以及故事結構的成立〉19)。本文以為,不一定需要論證魯迅寫作
時看過這些報導,因為關於食人傳統的論述與實踐已經源遠流長。周作
人論及魯迅〈狂人日記〉中的吃人書寫,謂:

魯迅是直截的從書本上和社會上看了來的,野史正史裡食人的記
載,食肉寢皮的衛道論,近時徐錫麟心肝被吃的事實,證據更是確
實了。此外如把女兒賣作娼妓,清朝有些地方的宰白鴨,便是把兒
子賣給富戶,充作凶手去抵罪,也都可以算作實例。魯迅說李時珍
在《本草綱目》上說人肉可以做藥,這自然是割股的根據,但明太
祖反對割股,不准旌表,又可見這事在明初也早已有了。(〈禮教吃
人〉187-88)

周提供的是當時及傳統更廣泛的食人相關「現實」。從以上種種材料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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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文學 第四十五卷 第二期 二○一六年六月

「狂人」與「吃人」既是小說的文學符碼,在小說寫作當時,同時也是社會
「現實」存在。
許多研究者指出〈狂人日記〉中典型化的藝術形象「狂人」在作家的
現實生活中有個原型,即魯迅的姨表兄弟阮文恆,8 亦即魯迅〈日記〉中
的阮久蓀。周作人〈狂人是誰〉一文這樣描述現實生活裡他認為是魯迅
「狂人」原型的遠親:「這人乃是魯迅的表兄弟,我們姑且稱他為劉四,
向在西北游幕,忽然說同事要謀害他,逃到北京在躲避,可是沒有用。
他告訴魯迅他們怎樣的追迹他,住在西河沿家客棧裡,聽見樓上的客深
夜槖槖行走,知道是他們的埋伏,趕緊要求換房間,一進去就聽到隔壁
什麼哺哺的聲音,原來也是他們的人,在暗示給他知道,已經到處都布
(〈狂人是誰〉185)。在這樣以「紀實」為原則
置好,他再也插翅難逃了」
的散文文類裡,尤其是旨在記述真實的敘述性文字中,沒有全知的敘事
者,不可能「寫實」病人心理思考的曲折內容,9 只能記述他怎麼「告訴魯
迅」有人追迹他。那麼,魯迅怎麼對待這位被害妄想的遠親呢?周作人
的描述是:

魯迅留他住在會館,清早就來敲窗門,問他為什麼這樣早,答說今
天要去殺了,怎麼不早起來,聲音十分淒慘。午前帶他去看醫生,
車上看見背槍站崗的巡警,突然出驚,面無人色。據說他那眼神非
常可怕,充滿了恐怖,陰森森的顯出狂人的特色,就是常人臨死也
所沒有的。魯迅給他找妥人護送回鄉,這病後來就好了。因為親自
見過「迫害狂」的病人,又加了書本上的知識,所以才能寫出這篇
來,否則是很不容易下筆的。(〈狂人是誰〉185-86)

8 汪國泰考證阮久蓀年代為 1886.8.17-1938.4.14。參汪國泰。
9 對於狂人「心理現實」的「寫實性」書寫,被稱為中國「現代小說」的敘事裝置與特色
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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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讀〈 狂 人 日 記 〉與「 狂 人 」: 殘 障 政 治 視 野 的 提 問

魯迅照顧久蓀的事,亦見於魯迅日記,1916 年 10 月 31 日簡單敘述了「久
蓀病頗惡,至夜愈甚,急延池田醫士診視,付資五元。旋雇車送之入池
(〈丙辰日記〉237)。11 月初的日記則幾乎
田醫院,并別雇工一人守視」
每日提到往池田醫院,為付醫藥費,又付旅費請人送久蓀南歸(〈丙辰
日記〉238)。亦即,在現實生活中如果確實有位遠親曾有「迫害狂」的症
狀,在假設為「紀實」的文類中,魯迅以一位遠親的身分,所做不過就是
在需要的時候幫忙送醫、買藥,而後他說病人痊癒了。然而「現代」小說
〈狂人日記〉所投資的,卻是在醫學上病理化、在文化上英雄化的「覺醒」
狂人。許多評論家談過,魯迅很多作品有瘋子的角色,例如〈白光〉,
〈長明燈〉等,其弟周作人的散文中指出許多魯迅小說人物在現實中的
「模型」。當時魯迅親友鄰人中不乏瘋子,從文學而言,我們當然不一定
要索隱式地讀,但從周作人的散文,我們可以觀察他如何藉著魯迅的小
說來記述生活周圍的瘋狂者:

《白光》是一篇真是講狂人的小說,這與《狂人日記》不同,在它裡邊
並沒有反對禮教吃人的意義,只是實實在在的想寫陳士成這個狂人
的一件事情而已。這人本名周子京,是魯迅的本家叔祖輩,房分不
遠,是魯迅的曾祖苓年公的兄弟的兒子。苓年公大排行第九,他這
兄弟行十二,所以後來稱為十二老太爺,名字記不得了,原是個秀
才……小說本文便從這裡說起,看縣考的榜上沒有他的名字,開始
發動了神經病。(〈縣考〉329-30)

周作人接連寫了好幾篇關於這位魯迅本家叔祖輩的周子京的事,有時對
照魯迅的小說,以他自己的理解來說明哪些地方是小說的手法,例如:

子京的一生大事可以說只有教書、掘藏以及發狂。這三件事孰先孰
後,有點說不清楚,大概是綜錯交互著發生。譬如教着書忽然發
狂,兩三天後好了又教起書來,隨後并未發狂,卻動手掘藏了,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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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文學 第四十五卷 第二期 二○一六年六月

如我們看見他掘的那一次,便是神識清楚的,與小說所講的並不一
樣。那時的結果是,石板下掘到相當深度,約有二三尺吧,發現大
石頭,用手去摸時是整方的一角,疑心是石椁,心慌了趕快爬上
來,不意閃壞了腰,有好幾天躺著起不來。本文中的下巴骨,在他
掘出來拿在手裡時會得動,會笑和說話,即是小說化的手段,促成
那陰慘的結局,本來是并沒有的。
  子京的死在光緒丙申(一八九六)年,雖然原因也是發狂,前後
卻是相距五年了。他的發狂有過多次,大抵是在半夜裡首先自責,
厲聲說不肖子孫,隨後自己打嘴吧,用前額在牆上碰,旁人無法勸
阻,也不知道為的是什麼事,只好任其自然,後來他也就好了起
來。(〈發狂〉333-34)

末了一次,在塔子橋的惜字禪院坐廟頭館的時候,又發了狂,最初
照例掌頰碰頭,再用剪刀戳傷氣管及前胸,又把稻草洒洋油點火,
自己伏在上面,口稱好爽快,末後從橋上投入河內,大叫道「老牛
落水了!」鄰人當初見他氣勢凶猛,不敢近前,這時才 從水裡把他
搭救上來,送回家裡,一句都不說苦痛,過了二天才死。關於他的
事情,有些記在《百草園》裡,現在就不多說了。(〈發狂〉334)

周作人對於發狂的描述,只能從外表的動作來寫,無法特別去揣摩狂人
的心理、思考或認知。我們也看到,當文類不同,作品沒有負擔太多崇
高的象徵意義時,寫出來的狂人行止與周圍人物互動關係比較自然,情
緒也不一定只有恐怖害怕。周作人也曾指魯迅〈祥林嫂〉模型是位遠親:
「那是魯迅的一個本家遠房的伯母……她為了失去兒子的悲哀,精神有
點失常了,雖然對於別的事情,還不大看得出來。……祥林嫂的悲劇是
女人的再嫁問題,但其精神失常的原因乃在於阿毛的被狼所吃,也即是
失去兒子的悲哀,在這一點上她們兩人可以說是有些相同的」
(〈祥林嫂〉
36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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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讀〈 狂 人 日 記 〉與「 狂 人 」: 殘 障 政 治 視 野 的 提 問

本文引述諸多周作人之說,是想指出:從周作人的記述看,在魯迅
現實生活親友中,就有不少被指為「精神失常」或是「發狂」者,周作人
在被認為是「紀實」的散文文類中書寫這些人物,有些地方同樣需要隱
諱(例如「魯迅的表兄弟,我們姑且稱他為劉四」),但一般而言,他寫出
一種周圍人物與狂人較自然的互動,以及將病因歸於現實挫折的猜測,
並對狂人舉止作出一種無法十分理解、但在關鍵時刻予以協助的現象
描述。對於狂人的精神狀態或心理,則較少站在一個較具有醫學知識特
權、或較感時憂國、或較具有文學敏銳感的位置,予以診斷或挪用,或
賦予狂人太多現代敘事本身對於邊緣人物的投射。10
然而〈狂人日記〉作為第一篇現代小說,不論書寫或閱讀,「狂人」多
半孤絕於社會與歷史文化之外,是一種例外的、獨特的個人。林毓生曾
相當細緻地讀出了小說傳遞出的這種意涵或效果:

有諷刺意味的是,一個人只有變「瘋」,才能掌握中國文化及其所處
的中國社會的真正性質。但正因為他覺醒了,他才被社會的「正常」
成員斥之為「狂人」。雖然這個狂人被描寫成蔑視整個社會的非凡勇
敢的人物──一個可能產生自魯迅的尼采式的悲愴之情的形象──
但同時他畢竟是一個悲劇人物。他的這種覺醒使他成了無用之材,
因為他不可能與社會的其他成員交往,所以他的批判完全不發生作
用。如果意識到中國社會和文化的性質,不擺脫它們的影響,人們
便不能同中國因襲的人吃人現象決裂。然而,悖論在於,真正意識
到這一點從而擺脫它們,卻又使人改革中國社會和文化的才能無從
發揮。(201-02)

10 感謝台大中文系劉正忠教授提醒:周作人的回憶文字寫作時間較晚,個人景況也不
同,魯迅小說與周作人散文對於瘋子再現的差異問題,還可以從時代與作家主體位置
的不同來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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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文學 第四十五卷 第二期 二○一六年六月

林指出的「不可能與社會的其他成員交往」這個悲壯的印象,正是〈狂人
日記〉文學再現的重要效果之一。支撐整個〈狂人日記〉之書寫與閱讀
的,正是「常人」與「瘋子」的二分,以及關於瘋子「不可能與社會的其他
成員交往」之彼此不相容的想像。於是,如果有一個能夠參透「常人」問
題的「瘋子」,就意味著克服了這個二分以及不相容,於是「瘋子」成為英
雄式的「覺醒的瘋子」,但仍然要被視為「悲劇」,因為預先假設了「社會」
與他不相容,不再可能是生活中的鄰人或親友。

三、〈狂人日記〉精神病人病狀及其社會遭遇之書寫與閱讀

魯迅本人述及〈狂人日記〉這篇小說時,強調寫作這篇小說的脈絡與
醫學有關,11 他描寫的是一位曾經患過精神疾病而後來痊癒的病人,小
(〈狂人日記〉414)。算是一位精神
序中稱狂人「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
病的「生還者」。12 在文學或文學史的評論中,有一些研究強調魯迅寫的
是當時精神醫學意義裡的病人;魯迅研究中涉及醫學者,多指魯迅生平
與醫學的關係、或以其作品中的醫學話語為主(朱崇科),若涉及歷史現
實社會的瘋子,則多指出魯迅本人生命經歷中相關的狂人(如章太炎等)
與其創作可能之關係,或是現實的瘋狂如何在小說技巧中被運用來建立
藝術上或思想上的成就。研究者也指出,〈狂人日記〉其實結合了「瘋」與
「狂」二種意義,「瘋」意謂著精神疾病,而「狂」則接合了當時尼采式自

11 如 1922 年魯迅《吶喊 • 自序》自述〈狂人日記〉的寫作脈絡,即順著自己與「醫學」的關


係來寫,而在〈我怎麼做起小說來〉一文中,魯迅也提到:「大約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
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和一點醫學上的知識,此外的準備,一點也沒有」
(512)。
12 「生還者」一詞借用自當代「瘋狂運動」中的身分認同名稱,指「曾親身經歷精神健康
(普萊斯 124)。這是美國精神醫療體系與精神病運動脈絡裡的用
體系人權侵害的人」
詞。本文在討論二十世紀初魯迅小說的脈絡裡借用此詞,僅指在故事中狂人經歷過被
指認為「瘋子」,經歷過中醫師診療,也為具有現代西醫知識的小序敘事者指認為「迫
害狂」,並在故事中經歷了家人、鄰人、醫師等因其「瘋子」狀態而特有的對待,而後
又在小序中被敘述為是已經離開瘋子的狀態而回到所謂正常世界去候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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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讀〈 狂 人 日 記 〉與「 狂 人 」: 殘 障 政 治 視 野 的 提 問

我肯定而與社會衝突的意義,小說中二個字都用了。13 實則對於「狂人」
的書寫或想像,仰賴著傳統「瘋狂」的意義,以及當時現代精神疾病範疇
的確立與處置。14
〈狂人日記〉的評論中,強調狂人作為一個現代意義的精神病人者,
通常留意的是透過現代變態心理學或精神病心理學等知識,以病理診斷
的方式,指認小說中的狂人的確精神異常,具有猜疑、妄想、錯覺、偏
執等不正常的症狀,15 以印證現實主義文學作品的真實性。林毓生曾用
現代心理學對於妄想狂的認識來理解魯迅〈狂人日記〉中的狂人,並認
為魯迅對於狂人幻覺的描述相當「寫實」:「他使用了精神分裂症的現代
心理學概念,描繪出狂人的有系統的高度發展的幻覺,使這個故事從表
面上看完全是寫實」
(199)、「在〈狂人日記〉中,魯迅使用現代心理學上
對於精神分裂症的了解來描繪「狂人」的幻覺;所以在整個故事中,關於
『狂人』的精神錯亂的敘述,使人覺得很真實」
(258)。其實小說作為一
種虛構的藝術形式,它與現實之間有著比較特殊的關係,若要與社會科
學或日常生活中所謂的「現實」連結,必須面對許多理論上或學科預設上
的問題,小說事件與現實情境之間的關係,在文學理論上也一直是個關
於解釋或詮釋的問題,是向著詮釋開放的。有些讀者認為狂人狂得很寫

13 參考 Tambling 35。〈狂人日記〉的「狂」包含了(或是令讀者聯想起)傳統瘋癲、傳統狂
者如楚狂、〈狂泉〉寓言等等,以及晚清以來關於尼采、章太炎等「狂人」的非醫學性意
義。楊小濱曾提綱挈領的討論過「狂人」的「狂」字在傳統、以及魯迅〈摩羅詩力說〉使
用「狂人」的「狂放不羈」等意義(楊小濱 30-32),楊也分析了魯迅文學的佯狂與面對現
實神經錯亂者之間饒富意味的不一致(32-36)。此外,〈狂人日記〉與俄國十九世紀瘋
狂文學之互文性等,這些貢獻於魯迅或其文學成就或其瘋狂文學的探討,精彩的研究
論文已有不少,然非本文重點。
14 在晚近論述中,「傳統」與「現代」如何對待瘋子,被視為兩種典範,是由於「現代」歷
史物質條件(如現代城市與機構,醫學、心理學等科學知識實踐,以及法律等社會制
度)與「傳統」的不同而辨識出的兩種模態,當然不可能指某個特定時刻中國歷史社會
或醫療體制及實踐就整個從傳統轉到現代了。「現代化」進程中,社會歷史現實總是所
謂「新」與所謂「舊」交雜、互動、協商或鬥爭的過程。
15 如沈端民謂:「我們可以『確診』這個狂人患有反應性妄想型精神病」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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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文學 第四十五卷 第二期 二○一六年六月

實,但也有從醫學或醫生位置發言的評論則根本認為狂人的狂不夠狂:
「狂人是一種病,在引子裡就提到狂人是被迫害狂。但在醫生的眼中,
(止庵 26)。
這種病不夠狂,從醫學思維出發,他的狂太有邏輯了」
我們發現,當評論者留意到「病」時,多半會從症狀的描述著眼,
亦即,當讀者著眼於這篇小說寫了一個真實的「病人」時,閱讀的位置
立即轉為擬「醫師」的位置,在醫學專家的位置上,檢驗狂人的症狀,檢
驗症狀的描述是否合理,是否「如實」。類似的評論,周作人也提出過:
「這篇文章雖然說是狂人的日記,其實思路清澈,有一貫的條理,不是
精神病患者所能寫得出來的,這裡迫害狂的名字原不過是作為一個楔子
(〈禮教吃人〉188)。周作人認為「精神病患者」不能寫出「有一貫
罷了」
的條理」的日記。事實上,即使依醫學中的描述,19 至 20 世紀之交歸為
「被迫害妄想」的這類「偏執狂」,指的正是一種精神病人內在發展的具有
邏輯一致性、妄想的信念系統,這種信念體系會有一個重心,例如認為
自己是個具有偉大重要性的人但被外界敵意環繞或被迫害。一般以為,
偏執狂的妄想是有系統的,構成一個形式上的「結構」。這個系統或結構
的邏輯一致性,會把偶然性去除掉,把事件所留下的物質性軌跡變成一
種符號,只具有一種意義,一種價值(Trotter 4)。「有一貫的條理」正是
被指認的思考特色之一。其實至今在臨床醫學經驗中,第一人稱的被迫
害妄想記錄仍相當稀少(Grinkis 37)。20 世紀初有個著名的案例是德國
一位法官史瑞伯(Danial Paul Schreber)1903 年出版的自傳,記錄了他自
己妄想的內容,佛洛依德 1911 年曾分析這個案例。迫害妄想在西方精
神病學領域中,經常是在「精神分裂症」的範疇裡討論,被歸為偏執性精
神分裂主要特性之一。病因學的研究,則多在治療性的框架裡,其後包
括精神分析、個人心理學、對象關係理論、實驗心理學、創傷理論、存
在主義現象學的心理學等都提出不同進 路的探討。探究病因者,或歸於
壓抑的迴返,或缺乏,或失落,或早期受傷害(創傷),或從個人心理分
析,或強調歷史社會脈絡,或強調妄想經驗的認知或生理面向,但妄想
狂都不是被直接研究,而當成是偏執性精神分裂(paranoid schizophren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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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讀〈 狂 人 日 記 〉與「 狂 人 」: 殘 障 政 治 視 野 的 提 問

的一個癥候(Grinkis 1-59)。不論如何,這是至今猶待理解,無人確知
的。但何以〈狂人日記〉小說閱讀的框架可以那麼輕易成為醫生看病的
框架?彷彿「醫生」位置的讀者都明白「迫害狂」心理思考模式,彷彿「常
人」就是具有清楚的邏輯,「狂人」則應完全沒有邏輯?
事實上,這個「知」與「判斷」的位置是小說在設計上就已經為常人
讀者提供的,讓「非狂人」的讀者可以同時理解常人與狂人。許多研究者
都注意到〈狂人日記〉在敘事上的一個特色是運用了二個敘事者,其一是
小序使用文言的「余」,另一是狂人的日記使用白話的「我」。文言的「余」
假設為正常人、小說家、知識分子,引領讀者閱讀「狂人」的日記,並
虛構「日記」的「真實感」,在小序中,狂人被稱為「病者」
(〈狂人日記〉
414),而且是當時西方現代性知識與論述實踐所生產的新式「病」名──
「迫害狂」,使用這個詞時,並沒有包括中國傳統或當時其他哲學或文化
上「瘋」或「狂」或「癲」的其他意義;而另一敘事者「我」使用白話文,是
狂人,或說是作家的角色扮演,演出一名默默無聞之患了現代醫學中的
精神疾病「迫害狂」者,這部份的書寫與閱讀基本上需要運用「狂」的中
國傳統意義以及尼采式現代意義。
從魯迅〈狂人日記〉的種種評論看來,閱讀「狂人日記」的知識人在
評論時可以自由游移於「狂人」與「正常人」兩種位置之間。這兩個位置
基本上也就是小說原先就創造出來給讀者的:一是可以評論診斷病人
的、小序中的「余」,一是被視為病人、卻又言人所不敢言的狂人「我」。
讀者閱讀與小說設置本身大約是一致的,而這樣的設置帶出的各種閱
讀也就不會賦予小說或現實社會作為「病人」的「瘋子」本身轉換社會秩
序、或改變(對於瘋子的)暴力的空間。
小 序 指 出, 揭 露 狂 人 的 日 記 是 為「以 供 醫 家 研 究」
(〈狂 人 日 記〉
414),但恰恰是因著小說預設的虛構性與嘲諷性,以及小說寫作當時的
意義氛圍,這句話明顯不是真的意指期待醫家會從這篇小說去研究精神
病人。周作人則從當時作文的角度解釋「以供醫家研究」這句話並沒有嚴
肅的意義:「附記中說『以供醫家研究』,也是一句幽默話,因為那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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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文學 第四十五卷 第二期 二○一六年六月

紙上喜歡登載異聞,如三只腳的牛,兩個頭的胎兒等,末了必云『以供
(〈禮教吃人〉188)。本文以為,
博物家之研究』,所以這裡也來這一句」
「以供醫家研究」這句話在小說中的作用其實是提供了所有讀者一個「醫
家」的閱讀位置,去閱讀或「研究」病人。
歷來讀者在閱讀〈狂人日記〉時,其認同位置常如同作家或小說本
身的設置,可以在「常人」與「狂人」之間自由移動,共享認同位置上的
移動自由。然而,〈狂人日記〉中許多描述其實是一個精神病人特定的
遭遇(被家人關在黑黑的屋子裡,周遭人們多不友善,強被醫治但又無
效等等),許多評論者曾就小序中所述狂人痊癒後即「赴某地候補」一語
來闡釋魯迅嘲諷的意義──嘲諷那被用來「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
(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的狂人又回到了吃人的現實體
制。但如果我們重新從書寫精神病人的角度閱讀,在揭示狂人的日記之
前,小說就先表明狂人已經痊癒,具有的效果之一是移除讀者(或其閱
讀)對瘋狂病或病人本身的關注或持續警覺之需要,而這個效果,在小
說的敘事設計中其實已然達成。
汪 暉 曾 分 析〈狂 人 日 記〉敘 事 中「雙 重 第 一 人 稱 獨 白」所 構 成 的 效
果,他指出:「……小說的獨白形式背後由此也包含了內在的對白性或
論爭性,獨白自身便構成了對自身權威性的譏諷或挑戰。這種譏諷與挑
戰又和小說的敘事模式相配合:小說一開始就點明病狂者終於「候補」去
了的結局,從而使得獨白者失去了絕對權威性,同時則通過用反語方式
處理的系統象徵和隱喻表達關於中國社會與歷史的真理性觀點」
(221)。
這個對於多重聲音或對話性或抵消權威性的「論爭」分析,忽略的是「常
人」觀點與「瘋子」觀點在現實社會性的位置並不是等同的──它們根本
無法在平等的位置上互相取消或論爭。
當然,就小說而言,這裡「狂人」的符號所凝聚或散發的意義,並不
等同於當時社會實際精神病人或瘋子的意義。從文學作品的模式看,反
諷的文學主角通常是比較低劣的,如果是寫實主義的「低俗模擬」,則主
角通常與我們平等。〈狂人日記〉就其反諷意義,主角設定為較低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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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讀〈 狂 人 日 記 〉與「 狂 人 」: 殘 障 政 治 視 野 的 提 問

但它並不是寫實主義的低俗模擬,而是導向象徵的較高遠意義,某種向
度上又把主角拉高。然而通過一開始就讓讀者閱讀小序,卻讓讀者傾向
於認同「隱含作者」的較高位置。林毓生的閱讀相當精闢:

「狂人」對他的「瘋狂」並無自覺,當然更無法自救,他也無法在「健
康的世界」與「瘋狂的世界」之間走來走去。假若他能夠如此,他便
不是一個真正瘋狂的人;因此,根據故事中內在的邏輯,他也就不
可能看到中國國民性真正的特徵:嗜食同類、自相殘殺的蠻行。在
中國的社會之中,不管自覺與否,每個人都是「吃」人的人。但,對
於這樣殘酷的行為,大家行之有年,並無自覺。因此,一直要等一
個人變成了「瘋子」,他才能突破遮眼的藩籬。(258-59)

這段分析道盡了「健康的世界」與「瘋狂的世界」之間預設的分界,以及
跨越分界需要誰、以及什麼付出代價。孔慶東《正說魯迅》提到「這個小
序寫出了我們現代人活在現代生活中的一種狀況,當你不正常的時候,
社會上的人或者是懷著 好心或者是懷惡意,總要給你治病,總要把你治
的跟大家一樣他們才安心,否則大家都不安心哪」
(76)。這個閱讀的「我
們」多少認同了狂人或病人的位置,但是「我們現代人」基本上是「正常」
的一般狀況,只是在「不正常的時候」社會的對待方式就如同對待小說中
的狂人。
〈狂人日記〉發表後,評論者對其內容大多朝向「吃人禮教」、「國民
性」、「封建暴力」、「救救孩子」等意義的闡釋。當然,這些意義是貼近
作家魯迅的創作意圖以及時代論述氛圍的, 16 但我們今日從「狂人」作為

16 這 也 會 觸 及 現 代 文 學「寫 實」的「實」的 問 題, 本 文 對 此 暫 不 多 做 討 論。Douwe W.


Fokkema 曾討論俄國文學對魯迅的影響,他提出一個觀察:俄國寫實主義的「實」
(是
俄國的「實」),對中國來說是陌生的,寫實主義與自然主義的理想是:作家只是客觀
而謙卑的觀察者,要記錄獨立於他自己創作性感知之外的世界,「寫實」的世界觀支撐
全知的敘事;但對 20、30 年代文化脈絡裡像魯迅這樣的作家來說,他要的是行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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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文學 第四十五卷 第二期 二○一六年六月

當時精神醫學「迫害狂」病人的角度看,這樣的閱讀忽略的是小說書寫中
「瘋子」本身存在處境與遭受的暴力。當讀者對照果戈里的〈狂人日記〉來
讀時,很容易看出一個不同:果戈理的狂人在終於被關進了瘋人院後,
日記最後是狂人向母親求救,呼籲救救被迫害的自己:「母親呀,快救
你那可憐的兒子呀!」
「母親呀!憐惜你自己的病兒一遭罷!」
(郭克里
15)。而魯迅的狂人被關在家中「太陽也不出,門也不開,日日是兩頓
(〈狂人日記〉423)的屋子裡,最後不是呼籲救救自己,而是憂心「沒
飯」
(424)。17 其實從
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最後呼籲「救救孩子」
小說敘事設計以及諷喻性的突出上,已然彰顯了書寫與閱讀的框架,而
讓讀者較遠離關注瘋子作為所謂精神病患的處境,而聚焦於常人與瘋子
作為二類人之間的關係。這樣的書寫或閱讀,對於「狂人」的特質如「語
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
(414)等等描述,也通過小說而再確立。
也正因為如此,小說中的狂人最後為作者與讀者們呼籲救救國族的孩
子,而不會開闢空間為瘋子本身的處境提出訴求。更切實來說,瘋子痊
癒了才能去候補,這可能涉及的是現實生活中工作機會的問題,而「發

價值重估,與寫實主義理想並不相契,轉而支撐全知敘事的是批判與裂解儒家系統的
世界觀(92)。
17 這裡不是要說果戈里或俄國文學的瘋狂書寫及閱讀就是關注瘋子本身的,這個問題歷
來也有多種不同的讀法。Julie Hansen 曾提及 Ivo Pospisil 探討 19-20 世紀俄國文學中瘋
狂的作用,研究好幾位俄國浪漫主義詩人及果戈里等作家,指出他們對瘋狂的描述不
僅止是精神疾病,而是表達存在危機。指出俄國文學經常出現瘋狂角色,以指涉無可
忍受的社會及精神上的緊張,這是由於俄國處於歐亞之間的地理位置所致。俄國文學
中的瘋狂被詮釋成一種倫理姿態,以抗議社會處境。「是一種面具,使人能夠從殘酷
的現實衝擊中逃逸。」並且是「俄國鄉下生活的自然產物」。Julie Hansen 研究俄國象徵
主義文學,認為象徵主義文學對瘋狂的描寫並非如此,瘋狂不是抗議,因為他們把瘋
狂看成一種現象,有正面的內容與角色,而不止是負面的姿態(18)。象徵主義者關
注一種形而上領域,而他們相信這個形而上的領域除了揀選的少數外,對所有人是隱
藏的。創造性的無法自控的情緒(ecstasy)或是瘋狂,對他們來說是一種獲得更高真理
的方法,而且他們透過對於「出神」或瘋狂有創造性的描述,可以轉變物理性的現實
(Hansen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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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讀〈 狂 人 日 記 〉與「 狂 人 」: 殘 障 政 治 視 野 的 提 問

病」期間如何被對待,社會刻板印象與莫名的恐懼歧視,以及汙名的羞
辱與幽閉等等,事實上這些在小說的日記部份都處理了(詳後),但書寫
與閱讀的框架基本上不提供這種「關注瘋子社會處境」的思考與閱讀。18
我們仔細閱讀小序,敘述文字本身已然展現對待精神病者再熟悉不
過、然而一般卻視之為理所當然的常人暴力。例如,狂人兄長「大笑,
出示日記二冊,謂可見當日病狀,不妨獻諸舊友」
(414)。亦即,兄長
十分任意地處理這位還在遠處為生存或生命奮鬥的精神疾病生還者的日
記;而作為病人的中學朋友「余」,拿著日記看過一遍後,以西醫知識診
斷性地說「持歸閱一過,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
(414)。並且立即公諸
於世:「今撮錄一篇,以供醫家研究」
(414)。就小說故事而言,兄長之
所以「大笑」,也可以解釋為由於生病的弟弟已經痊癒去候補了,病的過
程與一切相關遭遇已經煙消雲散。但此刻對於病人持否定態度或作為談
資或諷諭的材料,不止是日記中的常人(包括路人,醫生,大哥等),還
包括了非常貼近作者與常人讀者的「余」
(事實上幾乎所有書寫所預設的
讀者通常必然是常人,不會是精神病人)。如果說,小序的這個敘述也
是一種嘲諷,那麼,這個嘲諷中關乎輕易處置病人的日記(關於「病」的
記錄)並公諸於世的倫理意義,值得進一步歷史化地探究。19
這裡的關鍵是誰在公共領域佔有位置,得以想像具有公開發表狂人

18 關於小序與日記之間的涵括性關係,薛毅與錢理群合著的〈《狂人日記》細讀〉一文論
證得相當清楚,該文分析了小序「通過『余』,並連同日記作者與大哥,形成了對日記
的否定性共識,這也便是常人世界對狂人世界的否定性共識」
(13)。 該文透過文本
細讀犀利地分析了常人世界對於狂人世界的排除,也提到歷來學界對於狂人的三種看
法:「一、狂人是一個真實的狂人;二、狂人是一個精神界的戰士;三、狂人是一個
患了迫害狂的精神界戰士。」並認為三種看法在文本中都可以找到支持的依據。整體
而言,這個細讀強調出常人對於狂人的否定,而這個意義多少帶有晚清對尼采狂人孤
獨性的菁英認同,主旨仍在於貼近由魯迅的作品所建構的作者意圖,卻不是關於作為
病人的「狂人」如何被再現的政治性分析。
19 這裡不是要用現今的倫理來閱讀,而是希望放回當時,須另文探究這個不被意識到有
任何問題的理所當然。

37
中外文學 第四十五卷 第二期 二○一六年六月

日記的能力。狂人以其話語或心理的模式被視為狂人,但狂人本身與社
會的關係卻是被忽略的。至少,這裡透露的是常人親友將病人日記交給
「醫家研究」、 20 以及病人理當被常人批評推斷的自然化想像。就這一點
而言,不論書寫或其後評論似乎都視為理所當然,未見任何反思性的對
於常人暴力的自我嘲諷。我們對照 1919 年《新潮》上另一篇戲擬〈狂人日
記〉的任鈃〈新婚前後七日記〉就容易明白。該小說有多處模仿〈狂人日
記〉的軌跡,文前亦有小序,只是小序仍為白話。序中述日記緣起為「同
(任鈃 789),回校後不肯依約跟同學講蜜
學某君,去年春假中回家結婚」
月的蜜事,同學們偷翻到他的日記,「《新潮》的編輯為答他這『不說』的
情誼,囑我爽性把前幾天的日記節略抄出發表出去。我想,這樣辦法也
是很有趣的;只是對於某君,不免『惡作劇』了!」
(789)。顯然這裡提
到把某君日記「發表出去」時立刻意識到這對於某君不免「惡作劇」了,
對比於〈狂人日記〉小序提到公布狂人的日記以供醫家研究的那種理所當
然,「狂人」與常人「某君」位置差異是很明顯的。在這一點上,〈狂人日
記〉小序的敘事者,其與病人日記中對病人不友善的正常世界是屬於同
一陣線的(包括哥哥,醫生,鄰人,狗,傳統文化等),我們若由這個觀
點來閱讀日記中狂人的「害怕」,可以說正是病人被孤立於「正常」陣線之
外的害怕。
為了暫離〈狂人日記〉向來較常被解讀的「深刻而豐富」的諷喻或象
徵甚至寫實的「現代」人文意義,而讀出其中冷淡無人性的記述,我們
可以部份借用海澀愛(Heather Love)所提議的「仔細但不深入」的閱讀法
(〈仔細但不深入:文學倫理與描述轉向〉),「表面淺層地」字面閱讀小說
中關於瘋子作為一個病人的日常描述。這是讀出〈狂人日記〉中對於「狂
人」的社會暴力──那一直如影隨形跟著「深刻」的閱讀,視之為理所當
然,未曾消失的移位、排除與「鳩佔鵲巢」
(海澀愛,
〈活 死他者〉77)。

20 這符合晚清以來漸有的對於現代「醫學」的嚮往,康有為《大同書》可見,初步討論見
劉人鵬(〈沒有眼睛可以跳舞嗎?──汙名、差異與健全主義〉17-23),亦詳下文申論。

38
重 讀〈 狂 人 日 記 〉與「 狂 人 」: 殘 障 政 治 視 野 的 提 問

狂人的白話日記中,一開始對於這位狂人的情緒情感描寫得最集中
的就是「怕」。例如「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
(〈狂人日記〉414)。如果依照小序所指示的讀法:
眼呢?我怕得有理」
狂人日記是病人「語頗無倫次」的書寫,加上醫學定名為偏執的「迫害
狂」,就意謂著狂人的怕是怕得「無理」,他的「怕」沒有被理解的必要,
而只是可笑的病癥,嚴肅的意義早已被取消了。再看以下描述:「早上
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
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又怕我看見。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
兇的一個人,張着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跟,曉得他們
布置,都已妥當了」
(414-15)。如果對照〈狂人日記〉創作時二十世紀初
報刊中對於瘋人的描述與處置(陳秀芬,〈「畫」說瘋狂──晚清報刊圖像
中的瘋人形象與社會處置〉),這段文字其實也寫出了當時人們日常現實
生活中對於路上莫名之瘋子的好奇,害怕與規避。木山英雄曾說:

《狂人日記》的主線人物被迫害妄想症者的妄想焦點是他人及鄰居家
的狗「眼」發出的執拗的目光,他感到這些目光「似乎怕,似乎想害
我」。就是說,這不僅是單方面的被害感覺,對方也感到此方迫害
的恐懼,兩種直覺相合構成了雙重強化的恐怖。認識到這種恐怖的
狂人由此獲得了「人吃人」世界裡唯我獨醒的意識。但同時從一開始
又暗示了這只是該世界任意一點上的意識,因為恐怖表象本身具有
「怕我」、「害我」這樣完全相互性的邏輯關係。同樣,作品不是以覺
醒了的狂人如何從這種世界關係中脫離出來的過程,而是以還沒有
理解到自己所注視的表象之本意的狂人,他的改革努力以及其失敗
的過程來展開的。(3-4)

伊藤虎丸則說在此「主人公尚未清楚這類『眼睛』真正意味著什麼。換
言之,主人公的恐怖,只不過是本能的、感覺的」
(粗體為原文強調;
104)。「正因為小說的主人公是獨自一人覺醒的,所以他感到周圍的一

39
中外文學 第四十五卷 第二期 二○一六年六月

切,其中包括狗和孩子們的『眼睛』都非常奇怪而且不懷好意。這一切使
主人公產生了恐怖、悲哀和疑問」
(105)。似乎都要把瘋子與「覺醒」與
否的議題作連結,才能深入討論這種恐怖、害怕的意義,否則就「只不
過是本能的、感覺的」。但如果這裡描寫的正是日常生活中人們對於貌
似瘋子者的怪眼色與交頭接耳的議論呢?
魯迅研究權威學者之一唐弢(1913-1992)曾指出,小說中趙貴翁的
眼色怪,路人及小孩子交頭接耳的議論等,都是「一些最平凡、最真實
的日常生活的描寫」
(352),「在街上的圍觀、駐視、跟隨、哄笑、張著
嘴看、交頭接耳的議論,固然是人們對待瘋子常有的態度,讀來非常真
(352)。而小說中寫到瘋子被關在家裡請醫生來診治的情形:21 「我
實」
大哥引了一個老頭子,慢慢走來;……大哥說,今天請何先生來,給你
診一診。……老頭子坐着,閉了眼睛,摸了好一會,呆了好一會;便
張開他鬼眼睛說,不要亂想,靜靜的養幾天,就好了」
(魯迅,〈狂人日
記〉417)。唐弢說這「寫的完全是一個老中醫給人診病的情景,而且是
一個老中醫給患有瘋病的人診病的情景」
(352-53)。小說接下來寫道:
「大門外立著一黟人,趙貴翁和他的狗,也在裏面,都探頭探腦的挨進
來。……這時候,大哥也忽然顯出凶相,高聲喝道,『都出去!瘋子有
(〈狂人日記〉422)。唐弢也認為這裡「畫龍點睛,真的做
什麼好看!』」
到了繪聲繪色的地步」
(353)。唐弢將〈狂人日記〉定位為魯迅「第一篇現
實主義小說」,並認為「從一個『迫害狂』患者對生活和環境的反應分析,
我以為小說也是真實的,現實主義的」
(354)。對於一個與魯迅時代環境
及其文學都貼近的學者來說,這些文字確實召喚出了關於客觀現實日常
生活環境對待瘋子的真實感。
我們沿著這條線索,可以再仔細閱讀小說中瘋子如何回應生活周遭
充滿了不友善的環境。日記中寫道:「我可不怕,仍舊走我的路」
(〈狂

21 按中國傳統即有禁閉瘋癲的法律及實踐,17 世紀的《大清律例》中曾規定家庭中若有瘋
人必須申報,並加以禁閉。參楊念群,《再造「病人」》128-29;〈「地方感」〉398-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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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讀〈 狂 人 日 記 〉與「 狂 人 」: 殘 障 政 治 視 野 的 提 問

人日記〉415)。這可以字面讀為瘋子日常生存與周圍環境的緊張關係,
必須時時刻刻自我武裝或心理裝備,以應付每分每秒的不友善。在精神
病者與周圍環境互動的脈絡裡,小說前半相當日常地表現了一般小孩子
對於瘋子(或其他殘障者)的害怕與想要欺負:「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麼
讐,他也這樣。忍不住大聲說,『你告訴我!』他們可就跑了」
(415)。
「但是小孩子呢?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睜著怪眼睛,
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這真叫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
(415)。小孩
子自然而然地欺負殘障弱勢汙名者,是常見於關於殘障或其他邊緣弱勢
的成長現實或小說情節的。小孩子並沒有權威,何以他們的怪眼睛也會
使得精神病人害怕?從殘障或邊緣身份被汙名被羞辱的現代分析來看,
這是所謂的「操演性語言」,無關乎說話者的地位,而是任何站在「常人」
位置上的主體操演著文化中的歧視結構語言。
〈狂人日記〉也寫出了瘋子的精神狀態:失眠,有焦慮有理性, 是
複 雜 的:「晚 上 總 是 睡 不 着, 凡 事 須 得 研 究, 纔 會 明 白」
(415)。 而 最
為傳神的,恐怕是摹寫了瘋子的家人含蓄的羞辱感,怕瘋子在街上丟
人現眼,而把他關在家裡:「陳老五趕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415-
16)。「拖我回家,家裡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他們的眼色,也全同別人
一樣。進了書房,便反扣上門,宛然是關了一隻雞鴨。這一件事,越教
我猜不出底細」
(416)。以及瘋子在這種情況下的孤立感:「我插了一句
嘴,佃戶和大哥便都看我幾眼。今天纔曉得他們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
夥人一模一樣」
(416)。瘋子的對面是所有的「正常人」,而家人說不出
口的羞辱以致於想將瘋子隱藏,也呼之欲出。被家人關起來,被醫治,
「屋裡面全是黑沈沈的」
(423)。「太陽也不出,門也不開,日日是兩頓
飯」
(423)。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也進一步讀到〈狂人日記〉有些內容是瘋子對
於家庭社會「含蓄暴力」的洞察:「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
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
(417)。但這「仁義道德」的對象似乎不包括
瘋子,反而都笑吟吟睜著怪眼睛看瘋子:「書上寫着這許多字,佃戶說

41
中外文學 第四十五卷 第二期 二○一六年六月

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睛看我」
(417)。當一個人被冠上
「瘋子」之名,那麼將之排除於常人社會之外也就成了理所當然:「他們
豈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豫備下一個瘋子名目罩上我。將來吃了,
不但太平無事,怕還會有人見情。佃戶說的吃了一個惡人,正是這方
法。這是他們的老譜!」
(422)。亦即,「他們」不會直截了當地施行社
會排斥,而是運用含蓄的暴力,含蓄的暴力不會直接吃了瘋子,但罩上
一個「瘋子」的名目,「吃了」就太平無事而且「有人見情」。瘋子心裡對
此也是含蓄地明白的:

他們這羣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捷下
手,真要令我笑死。(418)

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捷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祟。
所以他們大家連絡,布滿了羅網,逼我自戕。……最好是解下腰
帶,挂在梁上,自己緊緊勒死;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又償了心
願,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416)

也就是,不肯也不敢直接說要吃了或殺了瘋子,要瘋子消失,而是讓瘋
子自以為不應當生存於世界、或不堪重重的羅網而自己選擇離開,眾人
在沒有罪名的情況下,遂了在這世上除掉瘋子的心願。以下這名句若從
「瘋子的洞察」這個角度來閱讀,說的正是這種社會含蓄暴力的多重面
向:「獅子似的凶心,免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419)。意指常
人對待瘋子的含蓄暴力既凶惡,又怯弱,又狡猾。
從以上的角度閱讀,我們回頭看魯迅生平很重要的一段關於他如何
棄醫從文的敘事:「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
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
的神情。據解說,則綁著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
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鑑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
(魯迅,《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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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讀〈 狂 人 日 記 〉與「 狂 人 」: 殘 障 政 治 視 野 的 提 問

喊 • 自序》416)。同樣的麻木結構似乎顯現在歷來賞鑑「狂人日記」的書
寫與閱讀活動中。作者與讀者們都麻木地看著、寫著這個被周圍不友善
的社會排斥所包圍的瘋子,賞鑑著這「以供醫家研究」的角色心理是否夠
不正常,思考夠不夠沒有邏輯,害怕得夠不夠有更深遠的意義,賞鑑著
這一則關於現代文學裡的暴力與暴力的再現,這一則被稱為創傷性的原
初景觀(Berry 28-32),而後又轉向思考「禮教吃人」的問題,賞鑑創作藝
術的問題。魯迅批判吃人與被吃,最後說:「於是大小無數的人肉的筵
宴,即從有文明以來一直排到現在,人們就在這會場中吃人,被吃,以
凶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更不消說女人和小兒」
(《墳 • 燈下漫筆》217)。他看見了「中國人」或「愚弱的國民」如何作為
「示眾的材料和看客」
(《吶喊 • 自序》),也看見了男女與長幼倫常結構
中的弱者,但〈狂人日記〉中那麼含蓄地吃著瘋子的寫實,卻在種種批判
傳統的禮教吃「人」,與救救未來的「孩子」之議程中,麻木地隱藏。
其實,魯迅在「瘋子」位置上擬寫或感知到的社會歷史以及日常生活
中人們對於瘋子想要含蓄除滅的暴力,與晚清以來漸興之以「醫」主導人
類美好生活的未來烏托邦想像,是隱然遙互呼應的,在這個想像裡,瘋
疾者應消失於未來美好世界。

四、「醫世界」烏托邦與「現代」的食人性:瘋疾的絕種與隱喻化

晚清以來,有一種對於現代的、未來的美好想像,高度投資於醫
學,「醫學」
(以西醫為楷模,並漸漸厭棄中醫)在充分進入現代性的未
來烏托邦想像裡,佔有關鍵性的地位,這可以從康有為《大同書》見出端
倪。22 在《大同書》乾淨而完美之「大同」世界的想像裡,「人種」的改良
與政治、社會的改良同等重要,而「人種」問題基本上是對於「身體」、

22 這不是說《大同書》與魯迅有任何影響關係,而是說論述想像模態上的相呼應。《大同
書》所述為對於久遠以後美好未來的想像,並非當時的社會實踐。烏托邦想像當然也
與當時現實各種論述或實踐相呼應,但其間的關係須另文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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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文學 第四十五卷 第二期 二○一六年六月

「生 命」趨 於「大 同」的 想 像。《大 同 書》慾 望 著 一 個「專 業 化」的 社 會:


「大同之時,無一業不設專門,無一人不有專學」
(《康有為大同論二種》
277)。而在各種專業中,以「醫」為最,其思考邏輯如下:「蓋大同之世
無軍兵,以開人智、成人德、保人身、延人壽、樂人生為政,而所以開
人智、成人德者,其歸宿亦終於保人身、樂人生而已。故保人身、樂人
生之政尤重。故大同之世,醫士最多,醫才最出,醫任最重,醫選最
精,醫權最大。平世尚仁,則醫為君,醫權最重也。全世界人自有生有
死皆託命焉,豈有重過於是哉?故可號大同之世為『醫世界』」
(283)。
以上固是康有為對於未來大同世界的烏托邦想像,但「醫學」與人種、國
家社會及生命治理之新關係,也是晚清以來現實裡的新論述。
例如 1905 年《東方雜誌》中有署名「海蠖」的時論認為「天地間之足
以亡國者,莫如亡種乎,天地間之足以亡種者,必自亡醫乎,無以醫
(〈醫學與社會之關繫〉7)。通篇文章論「有醫學則種強,
人,何以醫國」
種強則社會文明,無醫學則種弱,種弱則社會腐敗」
(7)。「西人軀幹之
雄偉,實業殷阜,卓絕寰球,占社會之特色,擅社會之名譽者,莫不由
醫學發達之故」
(7)。值得留意的是,該篇指出了醫「神經」的基礎性:

然而吾國之現象,國為病國,民為病民,豈易驟與語此。夫病在肌
膚者易醫,病在神經者難醫,以全國文弱之軀幹,而又秉懶惰游移
之性質,委靡不振之志氣,所謂病在神經也。法國專門神經醫生富
羅禮之言曰:意思薄弱者,神經必遲頓,消化力亦弱;消化力弱,
則知覺運動無一不弱。此正鑄成我國民現象,而東方病夫之說所由
來也。
  今欲振起其社會,必先療治其神經。欲療治神經上之宿病,必
先發明學術上之醫學。
  合全國人民而範之於學術上醫學之中,如是而肌膚病可醫,而
神經病亦可醫。必能改換其神經,而國民乃皆強健,而國民乃有才
智,化粘液質而為神經質者,非學術烏賴乎。是故學術能改良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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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讀〈 狂 人 日 記 〉與「 狂 人 」: 殘 障 政 治 視 野 的 提 問

醫學能改良,醫學能改良而後人種能改良,人種能改良而後社會能
改良,此千古不易之理也。(10)

用醫學改變國民體質,在話語形構上與文學思想界改變「國民性」的話語
遙相呼應。此時醫科大學章程中,已經有「精神病學」
(〈醫科大學章程
商榷(錄乙巳七月二十八日時報)〉259),且各科目「大抵與日本醫科大
學及專門學校章程相同。然稍有相異處」
(260)。在這個由「醫」來肯定
邁向未來生命健全完美的想像圖景中,如何置放身心障礙?我們發現,
晚清各種報刊論述中,對此主要論述型態有二,其一以西方傳教士的各
類殘障教育及設施作為效法對象,如「泰西國家有公設醫院,教會有善
舉醫院,及一切盲啞各院,以衛窮民。無中國貧民束手待斃,殘疾流為
乞丐之苦,故其國無棄民,廢民亦知技藝,工業日見發達」
(海蠖,〈醫
學與社會之關繫〉7)。其二則在倫理上以《禮運 • 大同》
「鰥寡孤獨廢疾
者皆有所養」的社會為理想。晚清連兒童蒙學讀物在「倫理」課程上都會
提到盲啞等殘疾教育,如 1902 年《啟蒙畫報》第一冊「附頁:記聾瞽學
堂」:「世上的殘廢人,有幾等:聾子,啞子,瞎子,這三等,更為可
憐。這聾子耳不能聽,啞子口不能言,瞎子眼不能看。你替他想一想,
他的苦處可知。外國都有聾啞學堂,叫這等苦人,各人學一樣技藝,
(11)。23 但在這個皆有所
免得饑寒。聰明小兒,豈可不讀書學本領麼」
養、皆有所學的想像框架中,《大同書》細緻的描繪裡所透露的訊息是更
值得注意。
《大同書》同樣主張「生而盲啞者,有特別之院,以女子為保傅,看
(《康有為大同論二種》284),以便殘疾者同樣能投入生產
護而教育之」
勞動;但基本上認為廢疾都不可慾,大同之世要的是「生理甚精,當無
復有盲啞諸廢疾者矣」
(284)。更決絕的處置在於對「瘋疾」者,《大同

23 該頁圖畫一師持杖高高在上視線往下,下方畫的是一啞比畫著,一聾隻手捂耳,一瞎
有人扶持。整幅畫上方寫著「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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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文學 第四十五卷 第二期 二○一六年六月

書》的想像是瘋疾者要絕種的:「瘋疾者置之特島中而官養之,不許男女
(284)。24 大同世界是完美到再也
同居以絕其種,無俾遺育以亂人種」
沒有「瘋」存在的世界:「然大同之世,亦無感瘋之人,亦無傳瘋之種,
亦無瘋疾者矣」
(284)。這個要將「瘋疾者」絕種的強大暴力與「健全」的
現代慾望,以及將瘋疾者「置之特島中」使孤絕於「正常健全」社會的「美
好」想像,在以「無殘障」或「非殘障」或「去殘障」的「仁」及「大同」為理
想的和煦論述中,將瘋狂絕種的暴力性傷痛地隱藏在「照顧」的仁愛裡,
其暴力結構如何製造殘障並孤立殘障者,則是仁愛救國救民的論述必然
拒認的。
魯迅對於傳統仁愛論述當然不會共鳴,甚至如上文所述是痛切地反
諷了。然而,如果說那些論述的核心是想透過醫療或醫術將不可慾的瘋
疾連種拔除,那麼,從醫學轉到文學,同樣是救國救民大業,在文學的
「醫國醫民」論述實踐中,則是將「瘋狂」隱喻化。〈狂人日記〉不論多麼寫
實地描寫了社會對於瘋子的排斥與汙名,但都成為批判封建禮教的象徵。
1919 年 4 月,傅斯年在《新潮》一卷四號發表〈一段瘋話〉:

在現在社會裡求「超人」,只有瘋子當得起。瘋子的思想,總比我們
超過一層,瘋子的感情,總比我們來得真摯,瘋子的行事,更是可
望不可即的。瘋子對於社會有一個透徹的見解,因而對於人生有一
個透徹的覺悟,因而行事決絕不受世間習俗的拘束。我們精神健全

24 晚清以前文獻中,「瘋疾」有時指瘋癲,有時指麻瘋病,依上下文可以判斷。然《大同
書》此處「瘋疾」究竟指瘋癲或麻瘋,則不易遽判。《大同書》甲部論「疾病無醫之苦」
時,的確提到「大癩麻瘋」
(78),但討論主題不同。此處「瘋疾」有可能指精神疾病的
一個旁證是,1901 年梁啟超在〈康南海傳〉中闡述其師康有為的大同學說時,述及其
「理想之社會」特色,第一是「進種改良」,梁啟超摘要重述的內容皆見於今所見《大同
書》,其中明確說:「凡廢疾者,有腦病者……若經名醫認其有遺傳惡種之患,則由公
局飲以止產藥,無俾育茲稂莠。如是則種必日良矣」
(27)。至少,從梁啟超當時對於
其師康有為學說的理解,「腦病」是在應絕種之列,但梁未提及麻瘋。「腦病」為當時指
稱精神疾病的語詞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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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讀〈 狂 人 日 記 〉與「 狂 人 」: 殘 障 政 治 視 野 的 提 問

──其實是精神停頓──的人,只知道社會的形式,不知道社會的
內心,只知道人生的形跡,不知道人生的意味,看見精神異常──
其實是精神發揚──的人,便以為瘋顛。……又譬如魯迅先生所
作〈狂人日記〉的狂人,對於人世的見解,真個透徹極了,但是世
人總不能不說他是狂人。……文化的進步,都由於有若干狂人,不
問能不能,不管大家願不願,一個人去辟不經人跡的路。最初大家
笑他,厭他,恨他,一會兒便要驚怪他,佩服他,終結還是愛他,
像神明一般的待他。所以我敢決然斷定,瘋子是烏托邦的發明家,
未來社會的製造者。至於他的運命,又是受嘲於當年,受敬於死
後。」……瘋子以外最可愛的人物,便是小孩子。……我們當敬從
的是瘋子,最當親愛的是孩子,瘋子是我們的老師,孩子是我們的
朋友。(〈一段瘋話〉686-87)

傅斯年在「瘋子」這個符號上馳騁著常人的幻想,這些幻想與十九世紀後
期以來思想界「狂人」的論述援引不無關係,亦即,這個被敬從的瘋子必
須「其實是精神發揚的人」。傅斯年在另一篇文章〈隨感錄〉中說:「除去
遺世獨立的狂人而外,常見的狂人大約有三類,一是色狂,二是利狂,
三是名狂」
(922)。也就是說,為高超的狂人想像付出代價的是:日常生
活「常見」的也只是負面性的色、利、名狂(狂字仍為隱喻),現實社會
的瘋狂幾乎不存在了,投射於那些關於瘋與狂的高超想像,與當時新興
的對於「迫害狂」的診斷以及被診斷為「迫害狂」者的社會處置與待遇無
關。《新潮》一卷五號刊登了魯迅和傅斯年關於〈狂人日記〉的通信。魯迅
說:「〈狂人日記〉很幼稚,而且太逼促,照藝術上說,是不應該的。來
信說好,大約是夜間飛禽都歸巢睡覺,所以單見蝙蝠能幹了。我自己知
道實在不是作家,現在的亂嚷,是想鬧出幾個新的創作家來,──我想
中國總該有天才,被社會擠到底下,──破破中國的寂寞」
(〈對於新潮
一部分的意見〉945)。此刻,傅斯年的評論已投資於浪漫化的「狂人」符
號,認同一位承載烏托邦未來理想、卻為眼前現實社會所厭棄嘲笑的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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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形象。而魯迅在意的是〈狂人日記〉寫作藝術的問題,想的是「天才,
被社會擠到底下」,他們各自以「狂人」的形象交換著自己的目標。魯迅
當然不乏對於讚美的客氣,而傅斯年回信說:「《狂人日記》是真好的,
先生自己過謙了。我們同社某君看見先生這篇文章,和安得涯夫的《紅
笑》,也做了一篇《新婚前後七日記》。據我看來,太鬆散了,《新潮》裡
(〈覆魯迅『對於新潮一部分的意見』〉946)。傅斯年
第一種成績是小說」
提到這篇擬仿〈狂人日記〉的任鈃〈新婚前後七日記〉小序文字有意思的
地方在於,他的擬仿把握到的重點包括了對於不肯說的「心理」的興趣:
「他的日記裡事件很多,登出來並沒滋味;所以都節略去,只存表明他
的心理的地方。據心理分析學家說,人的心理,都可作有系統的解剖,
考明他的基本意趣所在。他這高興時的心理,或者可供學者的研究或參
(任鈃,〈新婚前後七日記〉789)。日記本身以「第一天」到「第七
考了」
日」
(按原文如此)的順序,寫新郎等待娶妻的興奮緊張心情,值得注意
的是「第三天」記載了親戚同學鬧酒,「這羣人裹,有我的表兄王伯申。
伯申現在還和我同學,是個精神病大家,專說怪話。他也回家來幫我這
喜事的忙,不定又出來什麼花梢點兒,討厭的狠!」
(792)。日記的確
鬆散,如今看來就是當時北大新青年們對於結婚的好奇,「心理分析」、
「精神病」等語彙在這個書寫脈絡裡充分作為充滿了新鮮感的戲謔資源。
魯迅的〈狂人日記〉在文學史中以某種「現代」的形式與內容而受矚
目,我們觀察到的書寫與閱讀活動中對於瘋子的認同現象,或許呼應
著現代詩人波特萊爾所說的:「詩人享受能隨意成為自己或他人的至高
特權」。當代研究酷兒與殘障的學者海澀愛曾經從「再現的勞務」這個觀
點,批判了二十世紀初西方現代文學中對於社會邊緣「他者」進行認同的
現象。她從「現代社會精神流動能力並沒有平等分配」的現象指出:某些
特定身分如藝術家、哲學家,時常能調換位置,進入他者,模擬他者,
認同他者,書寫他者,但是這些他者,如窮人,寡婦,黑人等,卻是卡
在原地動彈不得,他們在現代性中執行了「再現的勞務」:「他者被迫必
須承受這份重責大任,必須負責以自己的身體再現詩人自身的失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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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必須再現自己(承載著自身在社會意義上的殘缺或不合格的標記),
還必須代表詩人。她體現他的失落,在她的身體裡、身體上,以及做為
身體本身,背負他受折磨的靈魂」
(〈活 死他者〉77-78)。
現代文學的書寫與閱讀對於社會邊緣人物常是關注的,但社會邊緣
人在這樣的書寫中,究竟負擔了什麼?獲得了什麼?付出了什麼?又失
去了什麼?卻是較難討論。「瘋子」不論是悲劇或覺醒的英雄,關於瘋
的社會汙名,似乎也變成了要「從字縫裡看出字來」
(魯迅,〈狂人日記〉
417)。小說及其後的評論,對於常人與瘋子之間的彼此害怕,以及現實
中常人對瘋子的處置少有置疑,意識上則又保留一個可能性:瘋子可能
認識到不同的現實,或是能言人所不敢言而揭露現實,也就是文化中一
向有的對於「狂」所具有的神秘性或批判性的想像,但這個認識也一直保
留給一個接近狂人的孤高位置,而肯定在現實中的狂人或瘋子必然要遭
受迫害或懲罰。〈狂人日記〉的「狂」被歸在醫學的範疇──以西醫的知
識肯認疾病的真實,但以中醫作徒然的醫治。在西醫診斷的這個認識的
向度裡,「迫害狂」似乎已經失去了他可以融合在親友人群當中共存的可
能,當現代「可以被接受的人與行為」愈來愈緊縮時,對於失序的,不符
規範的,非理性的害怕與排棄也愈來愈強,狂人日記的狂人不再是「傳
統」某種具有特殊氣性的狂人,也不是鄉間鄰里瘋瘋癲癲的親友,而是
「底層小人物」,只有透過某種妄想的認同,作為文學式的象徵。〈狂人
日記〉書寫於慾望著棄舊入新的時刻,狂人角色負擔了「常人」太多太重
的寄託。當然,魯迅以「狂人」來展開他對中國歷史社會的批判時,必須
把對於瘋狂的描寫與「真實」的瘋狂拉出距離,放在一個空洞的地方,來
展開書寫。這樣的移位,對於把瘋狂隱喻化的文學創作來說,當然是必
要的;然而這個隱喻無論多麼正面,對於瘋狂來說,都是移位後的意義
增生,而增生的意義有時也會不斷積累而產生凝固的效應,反而以小說
的構設作為認識現實瘋狂的依據,例如,40 年代《吾友》雜誌上有篇主要
介紹西方「迫害狂」的文獻,基本上是要讀者認識現實中的「迫害狂」,
最後卻引用小說〈狂人日記〉來例示迫害狂者之心理景觀(晶波 7)。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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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產出了「迫害狂」的形象與心理「現實」,日後也繼續在文學中繁衍並
變形。

我持守一個願景。革命後總有一天,殘障人過著日常生活,既不是
英雄,也不是悲劇。(Clare 13)

後記:

現階段「殘障政治」似乎仍是學界極為陌生的觀念。在此我想附記一
點眼前活現的障礙者相關二三事,以遙遙呼應文中所論。也許這正是隔
著歷史的距離而今日仍能對殘障再現政治有所感應的原因之一。
去年曾有障礙者在臉書上發起「一句話惹惱障礙者」活動,許多障礙
者分享了日常生活中人們有心或無意的不友善語言,其中就包括來自家
人或醫師「善意」的明示或暗示,認為障礙者不宜有後代。這個活動障礙
者參與相當踴躍,也透過這少有的不吐不快機會,凝聚不易的認同。然
而該活動幾天後即遭檢舉,遭指控為「仇恨」語言而被撤銷。
去年底一次關於「障礙文化」的演講中,主講人易君珊提及:常態
文化中不假思索即認為障礙者無法或不宜有後,「安樂死」有時也在不經
意或特定論述支持下,以障礙者為適用對象,但真正的問題卻是:障礙
者少有文化資源學習「怎麼活」,怎麼傳承障礙生活知識與經驗。以輪椅
行動的玻璃娃娃林君潔半開玩笑也萬分認真的一段話引人深思:「因為
我生產會有危險,所以我會想領養和我一樣障礙的小孩──和我一樣小
小的,很可愛──我會比一般人更知道如何照顧他,骨折的時候該怎麼
辦,告訴他怎麼快樂的生活。」
願以此後記,作為繼續「殘障政治視野」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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