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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中国人没有超越动物性之上的观念

倾斜的弧 倾斜的弧 2019-05-31 19:52


专访哲学家邓晓芒:中国人没有超越动物性之上的观念。

问:很多人认为,您过于赞美西方文化,尤其是基督教文化而贬低中国文化。甚至有人
說,您的這種中西整體的比較方法,还停留在上世纪80年代。那么您怎么看待这样的批
评?
邓晓芒:所有这些批评我认为都是非学术的,我们做学问的人,不应该首先去考虑,我们
这个学问是停留在哪个时代,我们不应该考虑这些东西。
如果说不平等,如果事实上不平等,那就是不平等。你学者嘛,你要讲道理,不能讲情
绪。
再一个呢,西方的基督教,我不认为是他们的一个什么优势,一个什么长处,我认为是西
方人所上的一门功课。
西方人上过这门课,而中国没有,我把它引进来,就是让中国人也上一上这门课,缺了这
一步,就有很多缺陷,当然别的方面你可以很完善,你可以发展的很成熟,但缺了这个东
西,你的国民心里面就缺一块。
我承认文化是平等的,这个丝毫也不说明我学习西方的东西,这就不平等了。平等也在于
平等学习嘛,我们学他们的,他们学我们的,我历来主张双重标准论,西方人应该学中国
文化,中国人应该学西方文化,互补,这就叫平等,你说我不学西方文化,这难道叫平等
吗?
这就是不平等,西方人把我们好多东西学过去了,我们把西方的好多东西没学过来,这就
不平等了,所以平等首先是这个人格上的平等,西方人和中国人都是人,这一点是平等
的,但是并不是说什么东西都要一样,你讲点西方的好处,你就得讲一点中国的好处
你讲了中国坏处的话,你就非要讲点西方的坏处,这种方式的平等是一种非常幼稚的平等
观,应该上升到一个比较高层次的平等观,包括文化之间的平等也是这样。
问:那您觉得,我们应该如何比较中西方文化?
邓晓芒:我觉得现在做一些比较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整体性,都是个别观点的比
较。你长我短,用我们的长处比人家短处,或者用我们的短处比人家的长处。
这些东西呢,当然都不是没有价值,就是说你知道西方有很多东西都跟我们不同,包括饮
食、穿着、性关系,各个方面都跟我们不同,我要比较的不是这个。

在我另外一本书《中西文化心理比较讲演录》里面特别强调,就是说我们今天对中西文化
的比较,不是个别观点的比较,而是思维模式的比较,这更宏观了,就是说我先不做价值
判断,我来分析一下,中国人通常是采取什么样的思维模式,西方人通常是采取什么样的
思维模式。
东方一般都是大家公认的“天人合一”了。西方是三元结构,就是天、人和神,三者的关
系,三者相分,但最终还是想要达到三者合一,所以西方也有“天人合一”,但是要经过
神。
这个思维模式把它立起来,你就有了一个方向,怎么去比较,这些种种不同是从哪来的,
来龙去脉,你这个分清楚了,包括伦理、道德、法治、法律、真善美,这方面我都做了一
种比较,都是从这个一般模式推演出来的。
这个中国文化,我也不是完全否定的。一个在历史上,我是承认中国文化曾经一度是领先
于世界的,周围民族都来俯首称臣,不是没有原因的。

再一个即使在今天,我们也可以看出来,中国的传统给我们带来的很多东西,尤其是在文
学艺术方面的影响,是非常独特的。
文学艺术没有高低,顶尖级的文学和艺术作品,那就是顶尖级的,你不能说这个比那个
高,顶尖级的艺术,文学艺术作品是不可比的。
我认为在科学方面,肯定比西方要弱,这个方面我们现在正在大力的发展,在追赶。在伦
理、道德、政治方面呢,有很多是比较原始的,也不符合今天的需要,这一方面我们可以
根据现实的需要,作为标准,而评定出哪个更符合需要,哪个更不符合需要,但是并不因
此就说明哪个更优,哪个更劣。

因为不符合今天需要的,曾经是符合需要的,你不能笼而统之的说这是劣质的,但它今天
不符合需要了,你就干脆,有创新精神,要把它放弃,有些把它转化。
问:我们中国人其实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很深,面对不符合需要的内容,我们应该怎么放弃
和转化?
邓晓芒:我曾经举过一个例子,像《荷马史诗》里面的《奥德赛》讲奥德修斯,特洛伊战
争以后回到故乡,走了很长的时间。
有一次在海上经过一个海峡,就是海峡里面有一种女妖,专门唱歌来迷惑人,你要是听了
这个女妖的歌声你就会忍不住扑到海里面去,她就把你给吞了。
奥德修斯,他是一个智者了,非常有智慧的,他就让水手们全部在耳朵里面灌上蜡,听不
见声音了,让人家把自己捆在桅杆上面,免得自己忍不住要扑到海里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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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想听那些歌声,他就这样实现了他的自由,把自己捆在桅杆上,又听到了海妖的歌
声,又没有丧命。
我经常举这样一个例子,就是说实际上西方人很早就有这个意识,就是说你真的要实现自
己的自由,你得控制自己,你得让自己遵守某些规范,包括自然规律。
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按照这个认识去遵守自然规律,这就是自由,西方人很早就意识到
自然的客观规律,你必须要守住,才能够取得你自己的想要的东西,才能获得幸福。
但是中国人因为科学意识不太发达,比较强调自己的为所欲为,中国人把自由等同于人
欲,“存天理,灭人欲”。
人欲你要完全消灭不可能,所以呢,最好的办法就是控制它,限制它,规范它,不让它作
乱,中国人对自由的理解,历来就是在被限制的状况之下,尽可能的多钻一些空子,多钻
法律的空子,这就是中国人理解的自由。

每一个自由人,都会同意,如果有人来抢劫,来伤害你,必须把这个人关起来。把这个人
关起来,并不是剥夺了他的自由,实际上是强迫他自由,这是卢梭的命题。
我们都是好人,都没犯过法,但是我们现在制定一个法律,将来如果有人犯法的话,比如
说犯了这一条该判几年等等,当时你是同意的。因为你不同意的话,就意味着将来人家杀
你的时候,你没办法治他了。
人家来杀你的时候,这个人该判几年,是你参与制定的这个法律。有一天你自己犯了这个
法,那把你抓起来是根据你的意志,你原来是同意的,把你杀了也是根据你的意志,判死
刑,你原来就是同意,反正做了这件事情就是要判死刑嘛,所以十八世纪,意大利的法学
家贝卡利亚就有个命题,罪犯受罚,是他的权利。
现在你犯了这个罪,我想逃脱,那你就是个动物,你没有人格了。所以真正懂得这样一种
原理,法则的原理的人,他会把什么驾车逃逸,肇事逃逸这种,让人家顶罪,都是对他的
侮辱,你自己都没把自己当人,你把自己当一个动物。这个原理中国人太需要了,不管是
不是上帝的正义,至少在现实生活中间,应该有这样一种意识。
问:可是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如果我找人顶罪我就能活命。因此,这种意识似乎没有什么
约束力。
邓晓芒:对西方人也一样,但是西方有这个观念,你没有担当,你应该感到耻辱,慢慢的
就会有担当的人会多起来。但是中国人连这个观念都没有,西方的很多文学作品里面,就
宣扬的就是这种观念,像雨果的《九三年》。
我经常举这个例子,那我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做的事情我就承担,哪怕要上绞刑架,我心
甘情愿,因为我当初就是这样选择的,这个人我可以为你去死,当然雨果也是一种理想化
的人格,在现实中也不一定就有那么样的人。
他要把人理想化,他要宣扬这样的观念,所以我并不是强迫,强调中国人应该怎么怎么
做,而是强调中国人应该有这个观念,这对于长期以来,改变中国人的国民心理是有好处
的,你要知罪,你更不能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挺聪明的,挺机灵的,知罪要中国人做到是
太难了。
知道自己有罪,日本人都在这一点上都比我们强,然后后来很多日本人自杀,没脸见人,
日本的耻感文化很强。
中国人在这方面就比较弱,比较现实,没有一点超越动物性之上的一种观念,这个我觉得
是急需要弥补的,进入到现代法治社会,一切都靠一种法来运作。

什么是法,就是超越动物性之上的一种形式规范,我们有时候叫做程序正义,他不是实质
正义,他不考虑实质,他考虑程序。
问:为什么中国人没有这种程序正义?
邓晓芒:我们中国人认为程序那就是一个非常虚无缥渺的东西,谁管它呢,又不能给我带
来任何好处。但是西方社会为什么能够这样发达,就是由这样一种看来不能带来任何好处
的东西,所带来好处,他们有一种合理的利己主义的伦理学,你要利己可以,但是要利己
的合理。
中国人其实也有,孔子就讲,“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但是他这个不义呢,他不
是一种形式正义,不是一种程序正义,它是一种情感性的东西,还是一种直接性的,直观
性的东西。
西方人就发明出来一种形式正义,规定你要按照程序怎么做,你做同样的事情,你这样做
不对,那样做程序对了。
你这样做程序不对,哪怕你做的对,你也没功劳,他那程序正义,哪怕他做错了,实质正
义上面做错了,他也是该遵守的。像这个辛普森案,明明知道都是辛普森犯的事情,大家
都知道,但是没有证据,它就是判不下来。
这个是他们强调这个东西,你觉得连法官都很傻,其实这是他的聪明之处,他的眼光放得
很长远,他是真正的利己主义,就是每个人在这种情况之下,都有一种保护自己的个人利
益不受损的一种原则,一种程序。
辛普森案,如果你可以没有证据你就判了他,那每个人都受到威胁,将来我要是有什么事
情被人家诬赖上了,也被判刑,那我不冤了,所以他们看得更长远。
不是一个辛普森的问题,而是涉及这种原则。在这种原则之下,如果辛普森案能够成立,
那我们大家都受到威胁,把这个道理讲清了,大家都会心服口服,因为这是为了我们每个
人的利益,西方人的这种精神和物质利益,并不是完全不相干的,他们正是真正的合理利
己主义者。
钱理群讲的精致的利己主义,他们才是精致的利己主义,我们的这些所谓的精致的利己主
义是投机取巧,一次性买卖,非常不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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