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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炳哲的“痛之思”

—读《妥协社会—今日之痛》
嵇 心

现代医学的发达,让人在生病时尽可 人多少珍贵有益的启迪,而是唯恐避之不
能减少痛苦,我们已经适应了无痛式治疗。 及。对痛苦的忍耐,甚至对忍耐痛苦的歌
这是现代科技发展带来的福利与效应,我 颂,已是一场逝去的梦,我们情愿从这种
们首先应该感激它减轻了疼痛,提升了舒 迷梦中醒来。我们越来越少与痛苦对话,
适感。如今,许多对现代技术不满的人, 而更倾向于直接回避痛苦。
常常被类似“送你回到现代麻醉药发明前 但是,新冠肺炎病毒的入侵,却让我
的手术台,你就知道现代的好处”的辛辣 们迎来一次超大规模的集体疼痛。面对亿
嘲讽堵回去。我们早已不再认为痛苦能予 万人的全球感染,以往舒适稳定的生活立
即被打破。病毒不仅带来了发烧、疼痛等
症状,也令我们眩晕、困惑,因为我们并不
清楚这种集体疼痛意味着何物。不管是痛
苦之中,还是痛苦之后,我们都很有必要
思考这次既集体又个人的痛苦经验。韩炳
哲的《妥协社会—今日之痛》来得正是时
《妥协社会》 候,他兴许能帮我们对这次疼痛经验进行
[ 德 ] 韩炳哲著
有益的反思。毕竟,疼痛曾如此真切地降
吴琼译 毛竹校
中信出版集团 2023 年版 临在我们的躯体之上,面对这个时代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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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被新冠肺炎疫情困扰的状况,韩炳哲重 急不可耐地重新融入数字秩序的洪流之中。
启对痛苦的沉思。新冠肺炎疫情直接催促 数码技术与生物工程等科技的新进
韩炳哲写下这本小书,它是与当代社会与 展,让一些科技新贵及其思想上的代言人
思想状况对话的产物。 滋生了狂妄的超人类主义。他们觉得自己
在未来将无所不能,人类会成为受各种技
痛苦恐惧症与妥协社会 术加持的超人类,甚至死亡也将被打败。
既然死亡都能被打败,痛苦又何足挂齿!
上文提及大家对止疼药的热衷,既说 乍看之下,他们只是一群狂妄自大到极端
明当代医学的进步,也反映了某种时代氛 的人,我们普通人并不会对此深信不疑。
围—我们倾向于回避痛苦,把痛苦视为一 但是,在他们看似傲慢无知的表面下,其
个待解决的问题。韩炳哲认为,究其根源, 实隐藏着我们许多人的渴望!他们不过是
是因为我们已习惯了当代社会带来的舒适, 有胆量大声地说出来了而已。
而过度恐惧痛苦,同时种种消费主义意识 甚至爱情所带来的痛苦,超人类主义
形态推波助澜,让这种恐惧始终维持着。 者也视为需要祛除之物,他们也自信可以
数码技术已将我们的世界构建成数字 做到这一点。但是,他们唯独忘记了一点,
秩序,而数字秩序追求高效率。数字秩序 这种只剩下欢愉舒适的爱,注定只是可计
试图将一切简化成数字,数字化后便于操 算、可物化、可消费的“爱情”,早已不再
控,可以极大提升“可用性”
。以控制论为 通达灵魂。问题是,他们根本不相信虚无
主导方法论的数字秩序,标志着全球技术 缥缈的灵魂的存在。
座架的真正建成。按海德格尔的看法,技 韩炳哲为我们描述了当下的社会状
术座架恰恰为了让一切事物成为可利用的 态。尽管他所提到的最极端的超人类主义
资源。数字化已几乎渗透在我们生活中的 者的观念显得过于突出,和普通人尚存在
每个方面,尤其是我们的思维已被其重塑。 很大距离,但他认为当代社会已经由数字
我们习惯于数字秩序的加速、便捷与顺畅, 秩序促成了“妥协社会”—我们利用现
而愈来愈敌视各种延迟与阻碍。在这种无 代技术,试图制造各种各样的生命“舒适
限追求加速的状态中,痛苦在数字秩序里 区”,让生命在温室里没有痛苦地成长。享
已不再有其位置,因为它往往被视为多余 乐主义和消费主义仿佛成了绝对律令:你
的麻烦,需要迅速被清理、被修复。它仅仅 必须享受。当一切都变得过度舒适时,一
被当作对我们生活秩序的干扰,它干扰了 切也将过于平庸。
我们与各种各样的数码装置的连接。身体 在妥协社会里,为了舒适以及继续享
和思维早已赛博格化的我们,会下意识地 受舒适,我们将自己最宝贵的一些东西作
将痛苦视为故障。故障被处理后,我们又 为交换 —放弃精神上的成长,放弃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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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斯特·云格尔
韩炳哲 (Ernst Jünger,1895-1998)

在的触及。妥协社会的理想成员不需要否 被边缘化的,长期处于无意义、无语言、无
定性的障碍,他只想无限地自我肯定。妥 形式状态的痛苦却多了起来”。
协社会诱导我们取消各式障碍,尤其是它 “恰恰在来自外部环境的痛苦越来越少
们会带来痛苦与不适。这一切只是为了让 的现代,我们的痛觉神经却越来越敏感了,
我们继续沉浸在舒适的消费之麻醉中。 形成一种超敏感性(Hypersensibilität)。
”韩
炳哲如是说。这种超敏感性因害怕痛苦而
“痛苦之狡计” 生,我们因过度恐惧痛苦而将目光只聚焦于
自身,逐渐丧失了对外界的更强有力的回
如今,痛苦被污名化与病理化,它需 应。沉浸于自身的体验之中,便很容易放大
要被放逐,被疗愈,被清除。韩炳哲采纳 自身的困境与痛苦,终而无法忍受这种痛
了 恩 斯 特· 云 格 尔(Ernst Jünger,1895- 苦。这样的变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痛苦循
1998)
“痛苦之狡计”的说法,这意味着痛苦 环,越害怕痛苦,越敏感,越容易把一切不
并不能被简单消除,它绝非依赖几片止痛 适视为痛苦,
“抑郁的地狱”于此形成。
药就可以解决。止痛与麻醉常常是一体两 韩炳哲指出:
“当代人的痛苦经验有一
面。这就是法国哲学家德里达与斯蒂格勒 个主要标志,即认为痛苦毫无意义。
”既然
谈到的“药性”,不论是医学中的止痛药, 它已成为毫无意义之物,我们也就没有必
还是隐喻意义上的止痛药,它在减轻我们 要再多忍受它一分一秒,它成了必须被迅
痛苦的同时,也将麻醉我们的精神。此外, 速取消之物。痛苦“脱离了象征秩序”
,它
韩炳哲认为,
“痛苦的狡计”还表现在即便 在当代文化里不再占据显著的位置。当痛
医学发达,痛苦也未减少。
“就算仓库里的 苦被视为失去意义之物,但它同时又难以
止痛药堆积成山,人们也无法战胜痛苦。” 被直接清除,它就很容易被看成单纯、循环
痛苦总处在按下葫芦起了瓢的状态,它一 的折磨。战胜与忍耐最强烈的痛苦的英雄
再狡猾地回归,对我们纠缠不休。而“恰 主义,愈发成为多余之物,不再被信任,甚
恰是在敌视痛苦的妥协社会,那缄默的, 至愈来愈被轻蔑。对痛苦的耐受度越来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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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自杀便容易成为对“超敏感”的回应。 成关于自我与他者的叙事,而绝不能被冷
生命中正常的波澜起伏,也常常成了自杀 漠地拒绝。因此,韩炳哲根本上反对妥协
的诱因。正如齐泽克所说:
“当我们忧心 社会中将痛苦视为无意义的观念。
忡忡之时,微不足道的困难也会变成无法
解决的难题,事情在我们眼里变得不可收 痛苦、精神与存在
拾。
”因为在一种无痛文化流行的氛围里,
一丝一毫的痛苦也变得难以忍受。很多人 韩炳哲让我们聆听痛苦,因为痛苦很
会认为取消生命,也就抹消了痛苦。在解 可能是心灵深处的呐喊与呜咽。
决困难时,许多人首先选择了解决自己。 恩斯特·云格尔的《论痛苦》,是韩炳
痛苦恐惧症使痛苦容易变成不可忍受 哲《妥协社会》一书贯穿始终的对话文本。
之物。而只愿舒适的生命,也往往蜕变为 韩炳哲在书中《痛苦之存在论》一文再次
最孱弱的生命。韩炳哲说:
“如果痛苦被抑 援引云格尔的话:
“痛苦是能打开人的内心
制,那么幸福也会变得乏善可陈,成为一 最深处,同时也能打开世界的钥匙之一。
种沉闷的舒适状态。”长期处于沉闷的舒适 当人们临近能够应对痛苦或者战胜痛苦之
状态的生命,最后会被压缩成生存。 时,人们就能触碰到其力量源泉,以及其
新冠肺炎大流行,一方面打破了当代 统治背后暗藏的秘密。告诉我你与痛苦的
西方的“沉闷的舒适状态”,另一方面又催 关系,我就会说出你是谁!”在云格尔笔
生了新的痛苦恐惧。韩炳哲认为,疫情使 下,痛苦不是应该被清除的东西,反而是
自己所处的当代西方社会暴露出它正在趋 与生命存在着极深的关联之物,它甚至能
近“被生存癔症控制的社会”的事实。这 成为“力量源泉”。更重要的是,
“与痛苦
是非常犀利的批判。他进而指出:
“对于死 的关系”定义了我们存在的独特性。
来说,我们太生机勃勃,而对于生来说,我 接下来,韩炳哲在文中指出,海德格
们又太死气沉沉。当我们的关注点仅为生 尔对云格尔《论痛苦》一文深为不满,前
存,那我们与病毒这种不死之物无异,同 者戏谑又针锋相对地写道:
“告诉我你与
样只为繁衍,或说只为生存,不为生命。” 存在的关系—如果你对此尚有一点了解
这样的指责不可谓不严厉,却是对当代人 的话 —我就会告诉你,你将如何关注痛
的棒喝。 苦,你是否会去关注痛苦,或你是否能去
韩炳哲富有洞见地直陈:
“痛苦即关 思考痛苦。”海德格尔亦将痛苦与存在关联
联。拒绝一切痛苦状态的人,是没有关联 起来,但他却主张,如果未经对存在的反
能力的。”痛苦让我们关联自我与他者,也 思,痛苦的本质则仍然未被揭露。即便各
使我们关怀自我的身心。痛苦是对我们生 种苦难与痛苦向人类袭来,但人类未必能
命力的警醒,它催促我们将痛苦重新编织 真实领会。海德格尔曾说:
“痛苦是小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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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现象学》
[ 德 ] 黑格尔著
邓晓芒译
人民出版社 2017 年版

死亡,死亡是大型的痛苦。”但作为“向死 苦不再只是一种关乎我们肉体的纯粹生理
而在”的我们,又怎么可能完全地规避痛 现象,它也具有精神性。黑格尔的提醒,实
苦呢?今天的超人类主义者却试图将这一 质上是在反对今天将痛苦化约成纯生理问
切连根拔起,想排除这最幽深的存在之谜。 题,因为如果痛苦只被归结为生理性,便
海德格尔一再强调:
“灵魂从痛苦中获得重 只需要医药治疗,而不再需要精神的介入。
量。
”如此说来,超人类主义的规避,是最 痛苦的意义也必然付之阙如。
极端的去根化,也将让灵魂彻底失重,人 一百多年前,尼采在《悲剧的诞生源
也将根本地丧失其存在之根基,化约成数 于音乐(酒神 ) 精神中》大声疾呼道:
“我
字秩序里的代码。 们应当认识到,存在的一切必须准备着异
韩炳哲受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启 常痛苦的衰亡,我们被迫正视个体生存的
发,再次肯定了痛苦的意义。黑格尔提醒 恐怖。”因此,他绝不认为痛苦可以根本地
我们,精神在成长的过程中,必然遭遇障 被处理掉。尽管尼采曾经描述人能在某一
碍,以至催生分裂,对障碍与分裂的扬弃会 瞬间与原始生存融为一体,进入酒神式狂
带来痛苦,正是这一不断遭遇痛苦并克服 欢,其间充满生命的力量与激情,而忘却
的过程促使精神提升。于是,痛苦成了精 了痛苦与斗争。但人一旦试图永驻在这
神内部的“马达”
、助推器,它使精神不断 种狂喜中,瞬间“我们会被痛苦的利刺刺
直面自身,否定自身,走向强大。黑格尔在 中”。所以,想彻底地停留在永恒喜悦,不
此提供了一个极富哲思且高度抽象的洞见。 过是在痴人说梦,除非处于一种麻木的静
尽管痛苦往往有些神秘,它有时可实体化, 止之中。而妥协社会对痛苦的清除就像一
是肉身可勘察的病理现象,它有时又是非 场盛大的麻醉。
实体的,只是精神存在的苦闷与紊乱。无 提出超人哲学的尼采告诫我们,应正
论痛苦来自内外,它都将作用于精神,即便 视痛苦,而超人类主义却想要用技术像清
肉体上有疼痛,也常常考验的是精神。痛 除垃圾一样取消痛苦。尽管这种取消终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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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时宜的沉思》
[ 德 ] 弗里德里希·尼采著
李秋零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0 年版

不过是妄想。这不能不说有点讽刺。 而常常放在一起谈论。当然,这两者存在
尼采在《不合时宜的沉思》里提出的 着紧密的相关性。可是,恐怕几乎所有人
另一个问题,曾极大地震撼了法国哲学家 都会因此而反唇相讥,对某些病痛,不就应
米歇尔·福柯。尼采尖锐地指出:
“必须 该进行单纯的医学干预吗?显然,韩炳哲
问着一连串的问题去探索存在的真谛:我 不会完全无视这两者存在的区别,只是没
为何活着?我将向生活学习什么?我是怎 有在书写作中做更多别的说明。我们更适
样变成现在这个我的?而且我何苦要为做 宜的阅读态度,可能是将韩炳哲的这本书
现在这个我而受苦受难?”这个问题成为 视为一些充满隐喻的警告。这些隐喻往往
对我们所有人的拷问。所以,痛苦并非毫 快速地唤醒我们警惕当下存在的意识形态
无意义,尤其是精神上的痛苦,它仍有可 症状,但隐喻往往在揭露的同时也有所遮
能滋养我们的生命,而不能被轻易打发掉。 蔽,而绝非面面俱到。所以,我们不必将此
我们必须为了成为自己而去勇敢地经受痛 书视为韩炳哲对痛苦的讴歌,而完全忽略
苦的考验。 了他对当代人心灵猛烈而有益的敲击。
韩炳哲的《妥协社会》以痛苦为主题
进行了非常精彩的思考,他在文中与众多
思想家展开对话。四万字左右篇幅的小
书,却有一百多个注解。这些注解与引用,
分明可以看到韩炳哲娴熟地把握了关于痛
苦的思想资源。在他看来,宣扬痛苦可以
被清除,恐怕只是另一种消费主义的意识
形态。他要与这类意识形态战斗。
但韩炳哲此书美中不足之处在于,他
并没有区分生理上的疼痛与精神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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