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纪元前传】疯狂之日（全）

第 1 日上午 6 点— 7 点

事后回忆起来，韩方关于虚纪元的第一个印象，或许不是别的，而是一个神秘的梦境。

那是一个只有场景，却没有情节的梦。在梦中，韩方发现自己伫立在一座悬崖上，那
似乎是他小时候去过的什么地方，但他记不清了。周围是漆黑一片，只有天上的星星发出
微光。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到一个纤细的背影在他面前站立着，就在悬崖边缘，一头长
发随风飘扬。

不知怎么，他知道他认识那个女人，他们彼此相爱，似乎已经有很久很久。他仿佛在
叫着她的名字，她答应着转过身，向他走来，他看到了她无暇的容颜，绽放出一个动人的
微笑。但事后，他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她的样子，她的声音。

他们拥抱着，他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心跳。然后他抬起头，看到悬崖下是大海，海上悬
挂着漫天星斗，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星星，但排列组合和大地上的完全不同。还有一
条横贯天空的乳白色的朦胧光带，在天心凸出一个两头尖，中间厚的巨核。他好奇地望着
那个核，慢慢地，他看到了，在那个核的中心，是一片圆形的深深的黑暗，黑暗，但有某
种隐藏的生命，仿佛是一只凝望着他的巨大的眼睛。

一只不属于人类的眼睛。

这时，从远处传来的一声巨响。韩方始终没有搞明白，那声巨响是什么，甚至记不清
楚具体的声音，只觉得又极其洪亮，又异常尖锐，这巨声像从世界之外伸出的一只巨手，
撕裂了诡异的星空，划破了他的梦乡，让他一个激灵，在朦胧中睁开眼睛。天还是半黑的
宿舍里仍然一片静谧，几个同寝还在熟睡中。韩方看了一下手上的荧光表，清晨六点四十
七分，离起床还早着呢。

声音已经消失，再没有类似声音传来。韩方甚至不能确定是真有这声音，还是他在梦
里梦见的。不过显然没有什么事。他打了个哈欠，重新闭上了眼睛，不久又进入了酣睡。
后来，他又梦见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包括和暗恋的师姐约会，但没有再重续那个神秘
的梦。

等到韩方再次被外面的噪音吵醒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七点半了。窗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有人声也有车声，好像确实出了什么事。韩方好奇地支起身子，看到室友谢东已经起来了
正拉开窗帘往外看，清晨的光线直射进来。下铺的马小军还没起，用手挡住眼睛，发出咕
哝不清的抱怨声。

“咋了？”韩方懒懒地问，带着初醒的倦意。

“我看看，”谢东四处张望着，很快发现了目标：“啊，看那边！”

韩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他们的宿舍在校园边缘，靠近墙边，可以看到墙外的半条
街道。韩方看到，一墙之隔的大街上，停着几辆汽车。有一辆奔驰斜斜地横在街上，头部
撞在街心的绿化带护栏上，显然已经毁损得不成样子。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街道
前方黑烟弥漫，隐隐还可以看到火光，好像出了什么更大的事故。但是出事的地方被斜对
面的另一栋楼挡住了，无法看到。

“天，不会真出事了吧？”韩方喃喃说。

马小军坐了起来，也看到了外面的情形，顿时大为兴奋：“我操，牛逼了！”他跳下
床，套上拖鞋，只穿着一条内裤就向外跑去。

“这小子！”谢东笑骂一句，“就是出个车祸，看把他激动得。”

“哪儿出车祸了？”宿舍另一边传来了刘烨懒洋洋的声音。

“还能哪，小西门那边呗。”谢东说。

“小西门那撞车还是个新闻啊？”刘烨不以为意，“今年都第三回了吧。”

韩方盯着窗外说：“不过这回看上去……好像比前几次都严重……”

“不得了，不得了了！”马小军又从门外窜回来，大叫大嚷着，“我刚到走廊尽头那
边的窗口去看了，至少六七辆车撞在一起，横七竖八，火都烧到天上了，几百人在那里围
观，我看弄不好会死几十个人！”

谢东冷哼了一声：“我前几天就说，南门外那路口不好好整修，弄个天桥，肯定还得
出大事，结果怎么着，说中了吧！”

韩方问：“警察和救护车呢？”

“好像有几个警察，救护车还没到呢。不过来了也没用，那几辆车都快烧成灰了，里
面的人能活着才怪。”

“应该还有其他受伤的人吧？”刘烨问。

“可能有吧，不过离得太远，烟火又大，看不清楚。”马小军一边说一边穿衣服，
“我出去看看，你们去不？”

“行，”谢东说，“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小方呢？”

韩方犹豫了一下，说：“我就算了，那种场面，看了得作几晚上噩梦。”

“我也不去了，”刘烨说，“不凑这种死人的热闹，我打算早上看那本《丰乳肥臀》
呢。”
 “啥书？丰乳……”马小军淫猥地笑了起来。

“想哪儿去了，”刘烨有些不悦地说，“那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名著！”

谢东笑着说：“烨子你还真附庸风雅，人莫言昨天刚拿诺贝尔，你就去图书馆借了一
堆他的书回来。”

“什么叫附庸风雅……我也学习一下大师的作品，过三十年，说不定这奖就是我的
了！”

“您再睡个回笼觉吧，梦里准保能拿诺贝尔，拜拜！”马小军拉着谢东，嘻嘻哈哈出
了门。

“没心没肺的家伙……”韩方嘟囔着，还在凝视着窗外的黑烟，许多条生命可能刚刚
逝去，他们的一生，无数喜怒哀乐，就这样在一个平静的清晨划上了句号。但对于马小军
和谢东这样不相干的路人来说，也只是看个热闹而已。或许哪一天，当他死去的时候，对
别人来说，也是无关痛痒的噱头。韩方无奈地想。

“咦，我的书呢？”刘烨的叫声把韩方游散的思绪拉回来，“怎么一本也没有了？”

“什么书？”

“我借的莫言那几本：《红高粱》、《檀香刑》、《丰乳肥臀》……怎么一本都找不
到了？”

“你记得放在哪里吗？”

“就在桌子上啊。”刘烨指着自己的书桌说。宿舍里每个人有一张小书桌，上面有两
排简易书架，用来放教材和图书馆借来的书十分方便。

韩方下床来看了一眼：“你确定没错么？也许放在书包里或者抽屉里了。”

刘烨有些犹疑，按照韩方的建议找了一圈，还是没有，忽然一拍大腿：“我明白了！
是马小军搞恶作剧给我藏起来了！”

“小军不至于这么无聊吧？”

“不是他是谁？你看他最后那挤眉弄眼的样子，这家伙，等回来我跟他算账！”

韩方啼笑皆非地摇摇头，去盥洗池刷牙，忽然想起来，昨天旧牙膏用完了，已经扔掉
还没买新的。

“烨子，你牙膏借我——”韩方一句话没说话，忽然卡住了，对着牙缸里插着的一管
皱巴巴的牙膏发怔。他昨晚用完后，明明随手就扔了的，怎么会还在这里放着呢？
 一定是记错了吧，韩方想，但心里隐隐泛起一丝不安。

刷完了牙，韩方打算吃早点，结果又发现他买的一袋面包和两小盒光明牛奶不翼而飞
懒得去食堂时，这就是他早点的标准配置。

“烨子，我买的面包不见了，你有没有看到？”韩方问。他们之间有时候在一个宿舍
住，拿对方的东西吃也是常事，但一般会说一声，就算马小军也不会这么没分寸。更何况
昨晚他买回来放在那里，早上一早醒来就看到车祸的事，就算别人要拿去吃也没有时间，
难道是半夜没锁门进贼了？

“出大事了！”刘烨坐在电脑前，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满脸都是诧异，“快来
看！”

韩方凑到他电脑前面，看到打开的是新浪首页：“怎么了？”

“莫言得诺贝尔奖的新闻！全部都没有了！昨天晚上还铺天盖地都是呢！你看，新浪
搜狐，网易……都消失了！猫扑的讨论帖也没有了！”

“这说明什么？”

“一定是上头下令删除的，这些年咱国家和诺贝尔奖的关系紧张着呢。”刘烨煞有介
事地分析，“先有那谁，后有那谁……不过莫言也没啥大问题啊，昨天还能报道呢，奇怪
真是奇怪，莫非是十八大前夕，有什么大动作？我再看看钓鱼岛那边……”

“对了，你看到我面包了吗？”韩方等他说完了才问道。

“你昨天买的面包？”刘烨说，“我记得你放抽屉里了，怎么了？”

“没什么。”韩方叹了口气，“就是找不到了，和你的书一样。我觉得今天一起来，
就好像有哪里不对。你听外面，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越来越响了是不是？好像不光是小
西门的车祸。”

果然，现在外面传来了各种嘈杂纷乱的语音，似乎有人在吵架，有人在惊叫，有人在
高呼什么口号，还有人在砸什么东西的声音。

“难道是又搞反日游了？”刘烨也感到讶异，“昨天还没听说啊？”

“不管怎么说，我得出去看看。”韩方说。

“我跟你去。”刘烨说，站起身来。

第 1 日上午 8 点
 韩方刚走出房间，就差点被疾奔过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急忙闪避才躲过去。韩
方定睛一看，原来是住在 420 宿舍的管纬，政府管理学院的。

“老管，你干什么呢？”

“那里……那个……”管纬指着身后，结结巴巴地说，目光中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惊愕。

“我看到了，那边出车祸了。”韩方说。

“不，不是车祸……”管纬拼命摇头，“是……疯了，简直疯了。”

“谁疯了？”韩方越发莫名其妙。

“我，我疯了。”管纬说，神经质地笑起来，“我他妈的一定是疯了，哈哈哈，哈
哈！”

他甩开韩方的手，大笑着跌跌撞撞地跑下去。刘烨也刚出来，一头雾水地问：“老管
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韩方说，望着有些阴森森的走廊，“我们去那边看看吧。”他
向管纬跑来的方向走去。

迎面又来了一个人，是管纬的同寝李永利，同样是面色煞白，魂不守舍。韩方注意到
他连鞋子都没有穿。

“永利！你干嘛呢？你们寝管纬是怎么回事？”刘烨问。

李永利好像没看到他们一样，他们叫了几声，才抬起头来。

“是你们？”李永利总算认出他们。

“你小子怎么了？”刘烨问，“搞得跟丢了魂似的？你和管纬……”

李永利苦笑一下，指了指自己的宿舍：“你们……自己进去看看吧，我……我都不敢
进去了。”

韩方和刘烨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走进李永利的宿舍，预备着在里面发现一头猛虎或
一个裸女。

结果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正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脸上都是兴奋
之色。

“韩方，刘烨？你们怎么来了？”男生兴高采烈地招呼他们。
 “郑志？”韩方松了口气，“你们寝就你一个正常人了，其他人都是怎——”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脸色大变，一句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指着郑志说，“你、
你不是住院了吗？”

郑志是政府管理学院足球队的主力，经常找一帮人去体育场踢球。昨天下午，郑志在
体育场和五道口工学院的人踢友谊赛的时候，被人一记铲杀铲到脚踝上，当即摔倒，小腿
骨折，被送往校医院。上了石膏，还要留院观察几天。韩方本人不在现场，但楼里都知道
这事。谢东昨天还和他们商量，今天要不要买点水果去医院看郑志。

但现在，郑志好端端地站在他们面前，只穿着条短裤，韩方往他腿上扫了一眼，两条
健壮的粗腿上都是腿毛，看不清细节，但显然没有任何受伤包扎的痕迹。

“他们说你住院了，”韩方回过神来，“难道是误传？”

“昨天我确实住院了，”郑志却一口承认，“小腿胫骨折断，钻心地疼，心里愁死了
你说这腿一断，下礼拜的球赛怎么办？结果今天早上起来，你猜怎么着？哥们儿好端端地
躺在宿舍里，什么事也没有！”说着还蹦了两下。

“等等……”韩方觉得自己有点晕头转向，“你是说，你昨晚还躺在医院里，腿还断
着，今天早上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宿舍床上，而且腿也没事了？”

“可不，高兴死我了，”郑志开心地说，“可那帮人一个个跟见了鬼似的，真菜！”

“可是，”刘烨也忍不住了，“你难道不觉得，你说的这件事……是违反一切常识，
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吗？你就算梦游回来了，也不可能把腿伤变没啊！”

郑志满不在乎地说：“我怎么知道咋回事？可发生就发生了，总比让我躺在医院里动
弹不得强吧？反正我求之不得呢。”

“你……还真是天生的乐天派……”韩方苦笑说，他这才明白为什么管纬和李永利都
跟见了鬼一样。他们想必是昨天亲眼看到郑志在医院里呻吟呼痛，今天一早起来，又看到
郑志好端端地回到自己床上，腿上丝毫无伤，这种事谁能接受？韩方和刘烨并未亲眼目睹
又事先有心理准备，还吃惊不已。可以想象，管纬他们就简直要精神错乱了。

楼外传来一阵阵的喧闹声，比刚才更响亮了许多。

韩方和刘烨顾不上再问郑志详情，只匆匆说了句“那你保重吧”，便转身出门下楼。
这一系列怪异的答案或许就在外面。

外面的情形简直是世界末日，韩方一出门，就看到马路对面的一栋商厦在熊熊燃烧，
火光耀眼，要在平时已经是天大的新闻，但此刻竟并不能吸引最多的注意，许多人都跟没
头苍蝇似的跑来跑去，一些人亢奋地大叫大嚷。韩方依稀听到“世界末日到了！”“人类
要灭亡了！”“回去了，回去了！”“让一切再来一次吧！”“打倒周凤生（燕大校
长）！”完全不知所云。

韩方环顾四周，在一颗树下看到了几个相熟的同学，奔过去问：“今天是怎么回
事？”

“我们也不知道啊。”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他们都是被吵醒之后下楼来看的，现在还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经历大同小异。

说了几句后，周围的人流越来越多，现在，大部分学生都开始感到异样，从宿舍里出
来了。很多人显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加入到人群中后，也被人流的情绪所感染，或恐
慌，或惊奇，或亢奋，跟着大叫大嚷起来。

韩方看混在这里不是办法，转身对刘烨说：“咱们……”但一回头，发现刘烨已经不
见了踪影。不知是被人流冲散了还是自己跑去找其他人了。韩方喊了两声，但早被周围鼎
沸的声音淹没，也没有人回答。好在刘烨是成年人，韩方并不太担心。他想了想，决定出
学校看看，看能不能和谢东马小军他们会合。

韩方避开人流，出了小西门。平常小西门都有保安站岗，但今天保安却不见踪影。但
韩方并没有太留意，因为刚出门，他就被街上的景象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

大街上的情形，比起校园里的更加疯狂和混乱。马路中央都是撞上墙壁、护栏以及其
他被迫停下的汽车，边上是许多东倒西歪的自行车，整条路上堵得死死的。前方有好几辆
车撞在一起，已经烧成了铁架子，面目全非。汽油味和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这里就是刚
才他们看到车祸发生的地方。但韩方知道，一次普通车祸不可能是这一系列异象的根源。

那究竟是什么？

必然有某种非常恐怖，非常奇特，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但现在，韩方没有一
点头绪。而周围的一切都让他有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他像梦游一样，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走到海淀桥上，一路上没有见到谢东或马小军
这一带视野开阔，他终于可以看到发生了什么。

他看到马路对面，一座大楼中部在着火燃烧，冒出滚滚浓烟，有些困在楼顶的人受不
了往下跳，在空中发出凄厉的惨呼；另一边，一群暴徒正在拿着铁棍砸对面的一家金店，
店员似乎想阻止，却当场被打倒在地，血花飞溅。桥下的四环公路上，各式车辆也都排成
了亲密接触的长龙，一眼望不到头。如果是车祸，那肯定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长的车祸现
场。几乎没有地方没有撞车的，大量的车被撞得横七竖八，至少几十辆翻倒的车还在着火
燃烧着。有的地方甚至几十辆车追尾在一起，车缝隙间隐隐可以看到一具具不完整的尸体
韩方向东面市中心的方向望去，看到远方也有一道道黑色的烟柱升起，宛如烽火台的狼烟
染得本来雾霾的天空更加阴森，惨白的太阳刚刚升起，悬浮在阵阵黑云中。

显然，这不只是城市一角的暂时性混乱，肯定整个城市都包括在其中，甚至可能包括
整个国家，整个世界。
 可究竟发生了什么？

韩方让自己镇定下来，深深吸了口气。自他有生以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骚乱。自然
过去有非典，有一些地区骚乱，有群体性事件，但都不能与之相比。眼前突然出现的，不
是别的，而是一个世界的猛然崩溃。韩方隐隐觉得，不论发生了什么，今后一切都会完全
不一样。

而这一切他全无准备，天哪，虽然他也看过什么 2012 ，世界末日之类的传说，但他

心底从未相信过半个字。昨天他还和同学们计划着考研，工作，以及找女朋友这样的“人
生大事”。而今天，熟悉的世界在他面前分崩离析。或许他的生命也会在几小时内结束，
也许他应该跟家里告别一下。

事后，韩方才知道，这种想法何其可笑。

韩方拿出手机，想给在四川的父母打电话，手机屏幕好像有些不对劲，但他没留意，
直接拨了家里的号码。

占线，一直占线。想来，现在一定有不知几百几千万人都想打给亲人朋友电话呢。

韩方收了手机。定了定神，发现身旁是一个早点摊，摊主正忙着收拾东西，想要走人
韩方叫住他，问：“您好，请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摊主惶恐地摇头，操着不知哪里的口音说：“俺不知道，俺怎么知道？”

“可这周围怎么会这么乱？”

“猛不丁就开始了……”摊主说，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俺本来在家里安安稳稳睡
觉，忽然跑就到了这里……”

“等等，您什么意思？”

“俺说，俺本来睡得好好的，忽然感到有股冷风吹着，然后有撞车的声音，睁开眼睛
就发现自己坐在这里了。中间的事，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活脱脱又一个郑志，韩方想，这些事情一定相互有某种联系。

“您……平常是在这里摆摊么？”

“对呀，每天六点就来了。有很多人早起上班，在俺这买早点和报纸，生意挺不错的
可是今天，全乱套了，先是撞车，死人，然后很多人开始跑来跑去，哭啊叫啊的，一份报
纸也没人买……”

“等等，您这儿有报纸？”韩方问。
 “对，有《北京晨报》和《新京报》，每天早上五点进的。”

“今天的报纸给我一份！”韩方问，也许报纸上会提供一些信息吧。

“奇怪就在这里，”摊主说，“没有今天的，所有的报纸都是昨天的，简直不可思议
你看！”

他抽了一份报纸给韩方，韩方看到上面的日期：

2012 年 10 月 11 日（周四）

的确是昨天的报纸，就在 10 月 11 日中午，宣布了中国作家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的消息，那是昨天的事了。但这报纸上没有任何诸如莫言获奖之类的最新新闻。

昨天的……韩方心中一动。他抬起左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盘。那是一只父亲送给
他的黑色西铁城石英表，有日期显示。

2012 年 10 月 11 日， 08 ： 56 。

时间停留在昨天早上，不，不是“停留”，至少秒针还在不断移动着。

韩方还不敢确定，又掏出手机，日期同样是 11 日，难怪他刚才隐隐觉得不妥，因为
时间不对。

“您有手机或者表吗？给我看看时间。”韩方对摊主说。

摊主把手上戴的电子表给他看，果然，毫无例外是 10 月 11 日，早上九点不到。

昨天早上，韩方想，昨天早上。

昨天早上，他的那管牙膏还在。

昨天早上，他还没有买面包和牛奶。

昨天早上，刘烨当然也没有借那些莫言的书。

郑志当然也没有踢球踢断腿。

当然也不会有今天早上的新闻和报纸。

一切都说通了。虽然整个事件还是一团乱麻，但是韩方终于明白了最关键的一点：

无论听起来有多么不可思议，事实是，时间退回到了一天以前。
 第 1 日上午 9 点—下午 2 点

韩方醍醐灌顶，一路跑回学校，校园里仍然混乱异常。不少人好像高中毕业那样，开
始大撕教科书，将碎纸从宿舍楼上往下撒，像雪片一样在宿舍楼间纷纷扬扬。还有人在楼
下对喜欢的女生示爱，叫着她的名字，旁边还有人起哄。许多人高叫着：“ 2012 ，世界
末日！”“ 2012 ，世界末日！”不过表面的亢奋背后，是深深的、无可名状的恐惧。

但也出现了秩序恢复的征兆，校警终于开着巡逻车出现了，用高音喇叭叫着：

“各位同学，今天出现了……那个一些异常情况。校领导指示，为防意外，所有课程
及课外活动全部取消，请大家立即回到各自的宿舍，由寝室长进行点名，违反者将受到校
纪校规的处分……”

不知有谁吼了一嗓子：“都他妈世界末日了，谁还听你们的！”人群顿时哄笑起来。

但校警仍然锲而不舍地说：“为了安全，为了校园秩序，请大家立即回到宿舍。有关
情况，校方很快会有通报……”

耐心的规劝还是有效的，毕竟燕大里大部分都是听话的学生，也不习惯这样的无政府
混乱，慢慢地主干道上人群开始散去。

韩方在人流中穿行着，竟然又看到了刘烨，一把拉住他：“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时间
倒流了！”

“我也知道了！”刘烨倒不是特别惊奇，“我们刚才好多人都对了表，时间全部是一
天以前！这样就说通了，郑志的伤，还有……”

“回寝室说吧，大家商量一下！”

9 点多钟，韩方和刘烨回到宿舍，发现谢东他们也回来了，大家交流了一下所见所闻
的情况，都得出了类似的结论。韩方略微松了口气，看来不是自己发疯了，也不是大家都
疯了，而是世界本身疯了。

“你们快来看！”马小军指着电脑，“网上都闹翻天了！”

门户网站上并没有相关新闻，事实上连昨天的新闻都没有了，但是各大论坛上却热闹
非凡，每秒钟都会出现许多帖子，微博上许多人也在刷屏，大都是说自己碰到的各种怪事
新买的家具不见了，摔碎的盘子复原了，死去的宠物复活了，或者自己明明上了飞机火车
醒来时却在自己家的床上，等等。也有人报告跳楼、撞车、着火等恶性事件。新浪微博最
火的一条微博是网络作家马祥瑞发的：“我发现了真相：时间忽然跳转到了 11 日早
上！”发了不到一小时，已经有十万个转发和几千个回复了。大部分人都赞同这种说法，
还有人提出，“跳转”的具体时间是从深夜三点返回到早上六点四十左右。这等于说，时
间倒流了二十多个小时。
 “跳转”一词生动而形象，很快流行开来，后来成为形容时间猛然倒退到某个时间点
的标准用语。

很快，更为正式的消息也来了，十点左右，学校里大喇叭开始广播：

“各位老师、同学，下面播送紧急通知：据我国国家天文台的测量，由于地球附近的
时空中出现了原因不明的畸变，导致全球时间倒退了二十个小时左右。具体数据和原因有
关专家正在加紧研究，很快会给出详细解释。时空场变化可能导致空间坍缩、时间扭曲、
物质量子化等危险物理效应，请大家尽量呆在室内，不要外出。重复一遍，请大家尽量呆
在室内，不要外出……”

谢东颓然往床上一倒：“一早上起来居然碰到时间倒流，简直跟做梦一样。”

“可是我不明白，”韩方说出自己的疑惑，“如果真的是时间倒流，那么我们就应该
回到昨天早上的状态啊，可这样的话，我们就根本没法知道时间倒流了不是么？我们之所
以知道时间倒流了，是因为——”他一时卡住了，不知如何表达。

“因为我们的意识里仍然保持了过去，不，未来的记忆。”谢东说，“至少我们的意
识没有倒流，否则我们也会丧失这些记忆的。”

“那怎么会呢？”刘烨不解，“为什么意识没有一起倒流？”

“谁知道，”谢东喃喃说，“人大脑里的问题就从来没人搞清楚过。”

“还扯这些用不着的干嘛？”马小军哭丧着脸，“现在说时空场畸变，说不定到了下
午，时间就倒流回三十年前，那时候咱们都不存在了！”

众人都是一凛。过了良久，谢东打了个哈哈：“这个……要真是那样，一下子就魂飞
魄散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嘛。”

韩方茫然地盯着手表，时间和往常一样，一分一秒地过去，除了日期倒退了一天之外
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同。

他又给家里打了几个电话，永远占线。谢东倒是打通了家里的电话，他家远在南昌，
但诸般混乱的情形是一样的。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是管纬，他看上去已经恢复正常了。毕竟都是燕大学生，接
受新事物的能力不弱。虽然一时失态，但是很快就调整过来。

“你们寝的人都在吧？”

“都在。”
 “那就好，刚接到上头通知，过半小时有国家主席紧急讲话，大家到电视房里统一观
看！别忘了啊。”

管纬通知完了，刚要走，谢东拉住他：“老管，现在外头情况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反正乱的很，咱们楼好几个没回来的，听说前面楼里还死人了。”说
完对众人点点头，走了。

谢东关上门，叹息说：“这次大乱了几个小时，不知道得死多少人。”

韩方想起四环上的情形，打了个寒战：“是啊，光那些车祸就……”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啊，怎么会有那么多车祸的？”马小军问。

“如果是从半夜三点倒退回到早上六点半，就很好解释了。”韩方打了个寒战，“三
点钟大部分人还在睡觉呢，把那么多熟睡的人弄到高速行驶的车里，握着方向盘，会是什
么结果？”

“这……太可怕了！”

“就算不是熟睡，猛然跳转也受不了，”谢东分析，“没几分钟回不过神来，可几秒
钟就足够酿成惨祸了。”

“还有火者，地铁，特别是飞机，”刘烨盯着自己的联想笔记本说，“现在国内外已
经有多起坠机的消息了。纽约掉了一架空中客车，直接砸在帝国大厦上，整座楼都塌了，
破坏堪比 911 ，看，这里还有照片呢。”

众人的第一个反应，倒不是去看照片，而是去看窗外有没有飞机的踪影，好在暂无发
现。

“现在奥巴马在白宫也发表临时讲话了，”刘烨又说，“这个地址有网上直播……可
惜国内看不到……好像说美国情况比我们还惨，简直是尸横遍野……”

事后他们知道，这和时区有关。东亚地区算是比较幸运的，跳转时大部分人在睡梦中
醒来后逐渐知道真相，多少有一些心理缓冲。但在西方，跳转发生时是伦敦时间 11 日晚
上七点，美国东部时间 11 日下午 2 点，西部时间上午 11 点，这时候绝大部分人都是清
醒的，很多人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自己在一刹那中跳回到了前一天的某一时刻。这个不可理
解的现象在全球范围内掀起了空前的大混乱，人们发现自己一刹那就“穿越”回了一天之
前，足以让最理智的人变得精神错乱，何况有这样体验的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群人，而
是地球上所有的人！全世界在一刹那陷入崩溃，一切需要人工操作的系统，交通也好，股
票也好，警察和军队也好，全部瘫痪，世界进入无序的狂乱。

人们一直也没来得及进行确切的死者统计。但据估计，在第一天的头几个小时里，全
世界至少有超过七千万人因为大混乱中的各种原因而莫名其妙地死去，车祸、火灾、坠机
暴乱等等。超过历史上任何一次世界大战。后来，这被称为虚纪元的“脱轨时代”。

但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旦人们从心理上接受了“时间倒流”的解释，就暂时找到了
理性的支撑。虽然混乱难以立刻彻底消除，但仍然很快恢复了基本的秩序。

12 点，韩方他们到了电视房，去看国家主席的紧急讲话。众人翘首期盼中，一张全国
人民都熟悉的刚毅面容出现在荧屏上，神情沉着，字正腔圆地说：“同志们，朋友们，全
国同胞们——”

不知怎么，韩方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这样威严的大人物，这样庄重的声音，在往
日是和个人生活毫无关系的乏味官样文章。但现在，它意味着正当的生活秩序，意味着人
们熟悉的共和国，意味着我们的党，我们的人民不可战胜的力量。无论多少风波，多少灾
难，只要一次这样的讲话，我们就可以重回正轨，重建起失落的秩序——

但今天，主席也失态了。他拿着一份稿子念了五分钟，可以明显看到他的手微微发抖
中间还念错了好几个地方，咳嗽了两声。当然，还是比其他国家元首强多了。奥巴马据说
中间一度失语，说话颠三倒四，日本野田首相讲了一半，居然自己嚎啕大哭起来……

讲话没什么新内容，基本还是刚才喇叭里传达的内容，只不过国家主席亲自说一遍，
更有利于安定人心。听完后，众人有些宽心，又有些失望。议论了好一阵子，又回到各自
寝室去等消息。

一等又是两个小时，眼下，时间还没有跳转回三十年前的征兆，仍然稳定地以亿万年
不变的节奏滴滴答答前行着。大家稍微定下心来，又感到了身体内部的召唤：肚子叫了。

“饿死了！”马小军抱怨，“我们得吃饭了吧？”

“去哪儿啊，刚才通知说，食堂全都不开门。”刘烨说。

“外面总有地方。”谢东说，“再说，现在这情况，也不知过几天怎么样，得囤积点
食物……”

于是宿舍四人帮又杀下楼去，发现楼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大批同学，可是楼门紧锁，外
面还缠着铁链。众男生大怒：“有病啊，快开门！”

楼长拦在众人面前，苦口婆心地说：“各位同学，上面有指示，为了你们的安全，今
天你们不能出去……”

“开门，我要出去吃饭！”

“还为了我们的安全，发生了火灾你负责啊！”

“混账玩意，你们还在不在乎学生的死活！”
 “操，把门给砸了！”

事实上，不用砸门，要出去还是很容易的，走廊里有几扇窗户的防盗网早就被扯开了
方便晚归的学生进出，现在大家就从那里一个个跳了出去，楼长也没辙。

这时候，在学校里游荡的学生已经很多了，毕竟临时的封闭措施不可能管住那么多人
再说，饿了不让人吃饭，也不是什么好法子。但食堂全部关门，几个商店大都被人抢购一
空。韩方他们在校园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可以吃饭的地方。

“他妈的，学校食堂为什么不开门，这帮官僚怎么管理的！”马小军愤愤地抱怨。

“这你错怪他们了，”韩方说，“食堂自己又不可能变出食物来，都是每天用车拉过
来。自从早上时间跳转以后，全市交通都中断了，既然没有食材运来，拿什么做饭？”

“你说的当然是一方面，”谢东补充，“不过食堂自己有储藏冷库，应该也储存了一
部分食品原料才对。但是早上一乱，人心惶惶，听说被那些搞后勤近水楼台的哄抢了一部
分，学校领导就下令把食堂都关了，我想可能是紧急情况，将这些粮食储备起来，以供未
来的需求。”

“不管怎么说，燕大几万人现在没饭吃，再这么下去，肯定会出大乱子的。”韩方叹
道。

“嗯，看，前面还有一家小超市，去那里看看吧。”

他们还没走进超市，就听到里面传来吵闹的声音，韩方进去一看，这家店也差不多被
搬空了，但有好些个女生正在货架前剑拔弩张，吵得不可开交。韩方一眼就认出来，其中
一方的四个女生是自己的同班同学，领头的正是他们的团支书蒋雪婷。

第 1 日下午

“谢东、韩方！”蒋雪婷看到他们，眼前一亮，“你们来评评理，这盒曲奇饼干明明
是我们先拿到的，这些人不讲道理，硬要抢！”她拿出一个饼干盒子说，看来这就是争执
的根源。

“是我们先在架子后面发现的，”另一方的一个眼镜女生不服气地说，“是你们看到
我们想拿，才过来先抢到手里的！”

谢东听了几句，已经明白了大意，上前一步说：“同学，哪儿有先看到就归你的规矩
否则你一眼把架子上所有的商品都看到了，难道都归你不成！”

“就是！”众人也都帮腔。马小军还阴阳怪气地嬉笑：“我刚才先看到你了，难道你
也归我？哈哈！”

对方有五个女生，本来占了上风，但看对方来了四个膀大腰圆的男生帮忙，一下子处
于弱势。对视几眼后，领头的眼镜女生恨恨地骂了一声：“呸，什么素质！”扭头走了。

谢东看问题解决了，转向蒋雪婷他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在场的四个女生是蒋雪婷、彭芸、林丽莎和邢娜，也都是一个宿舍的，蒋雪婷是南京
人，身材修长，容貌出众，为人也活泼热情，是他们班的班花；湖北的彭芸身材矮胖，容
貌平平，但是成绩是全班第一，号称“学习超女”；林丽莎是一个娇小可人的上海女孩；
邢娜则是高大爽朗的东北姑娘。

蒋雪婷答话说：“我们也是想买点吃的，结果出来得晚了，什么都没有，只发现这盒
曲奇饼干，那些人还不讲道理来抢，多谢你们帮我们解围啦。”说着甜甜一笑。

虽然是一个班的，但女生们本来和男生打交道不多，此时在这里遇到，却平添了几分
依赖感，主动和他们说了不少话，还慷慨地提出把刚买到的曲奇饼干和她们分享，被男生
们很有自尊心地谢绝了。

“究竟怎么回事啊，我们现在还迷迷糊糊的，好像做梦一样。”蒋雪婷说。

“那些人不知道搞什么，”彭芸也说，“唉，快点恢复正常就好了，现在连晚自习都
上不了。”

“我怎么也联系不上爸妈，快急死了。”林丽莎唉声叹气。

“诸位同仁，”这时，谢东宛然成为了这个临时小团体的领袖，“现在先解决首要问
题吧，大家吃饭了吗？”

“我们就从商店里买到了这盒饼干，”彭芸摇头，“哪儿够吃啊。”

“那行，”谢东接口，“我们到街上去看看吧，先解决食物问题。现在形势还很乱，
大家彼此看好，绝对不能走散了！”

大街上的人比早上少了许多，街头可以看到荷枪实弹的武警在巡逻，但主要道路还没
来得及清理干净，到处都可以看到翻倒的车辆和烧焦的尸体，远处偶尔有枪声响起。一切
好像是在战火纷飞的叙利亚，或者二十三年前的同一座城市。

面对街道上一幕幕惨不忍睹的景象，女生们不时发出惊呼，哀叹，有时捂着眼睛不敢
看。男生们表面上谈笑自若，其实也在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

一身戎装的武警们不时向他们投来怀疑的目光，不过看到一行人显然是学生样子，也
就放了他们一马。他们经过一家电脑店，就看到七八个人扛着大包小包跑出来，大部分是
二十多岁的小青年，也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你们这是抢劫！”一个店员气急败坏地跟在后面跑出来大叫，捂着额头，鲜血涔涔
而下。
 “站住！”武警们闻言追了上去，“不然开枪了！”

那些人惊呼中作鸟兽散。一声枪响，武警打中了一个青年的肩膀，他滚倒在地上，高
声呻吟，手里的袋子打开了，一堆苹果本和 ipad 之类滚了出来。

女生们花容失色，男生们却拍手称快：“打得好，最恨这些趁火打劫的了！”

“现在还有心思抢这些东西，真是愚不可及。”谢东冷冷地说。

由于武警的强力弹压，社会秩序大致恢复了，个别人还在趁火打劫，但上午那种极度
恐慌导致的疯狂打砸抢不复存在。他们走了一段路，到了附近最大的一家家乐福超市，一
进去后就惊呆了，这里简直是人山人海，货架间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就跟不要钱似的，
把面包、泡面、火腿等等拼命往包里塞，好多架子已经空了。

当然，并非真的不要钱，还是得排队付账。出口的收银台也有不少保安和带枪的警察
警惕地盯着汹涌的人潮，在警棍和枪口下，谁也不敢起哄抢的心思。

但在超市内部就不一样了，许多人开始为了一包花生米或者一袋麦片的归属大打出手
场面混乱不堪。韩方他们到得已经晚了，大部分食物早被洗劫一空。

韩方看到，一个中年大妈推着一辆装的满满的购物车，吃力地向收银台走去，结果被
一群人冲撞，摔了一跤，人倒是没事，但购物车里的大米、面粉和干肉等却被哄抢一空。
旁边众人围上去抢夺起来。大妈捶胸顿足，哭骂不已，也无人理会。

“世界就是这样，”刘烨故作深沉地说，“文明礼让只是在生存有保障情况下的装饰
品，当生存受到威胁时，人就会抛开文明的面纱。”

“唉，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吧。”蒋雪婷叹息。

谢东开始分派人手：“韩方，你和彭芸去楼上看看，小军，你带丽莎去肉铺那边，刘
烨，你和邢娜去看看有没有冷冻食品，我和蒋雪婷去找主食。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一起行
动，别走散了。我们过半小时左右在这里会合，不见不散。”

韩方和彭芸在人潮中挤着，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滑稽，中国人就是这样，碰到什么事
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囤积食品，非典的时候抢方便面，日本核泄漏的时候抢食盐和海货，
虽然今天大部分人没有经历过饥荒岁月，但是这种深刻的忧患意识还是保留在我们民族的
基因里。

但是，时间倒流真的需要囤积食品么？还是大家未经思考的从众心理？当然，确实也
很可能，这是从未见过的灾难，我们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但是这么说，别的东西也
需要，比如药品、电池、衣服以及必要的武器，得当世界末日那么预备着，毕竟，生存是
人的第一本能……
 但凡事总有例外，韩方回过头，想看看彭芸是不是还跟着他，却惊讶地差点连眼珠子
都掉下来。彭芸低着头，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本袖珍 GRE 单词书，低声诵读着。

“这时候你还看 GRE ? ”韩方忍不住问。

“这些都会过去的，”彭芸不以为意，“都是自己吓自己，就跟抢盐那次一样，过两
天就没事了。我报了 12 月的 GRE 考试，现在得分秒必争。”

“可是，时间跳转这种事，历史上从来没有过……”

“那又怎样？ 911 历史上也从来没有过呢，还不是发生了。当时还谣传说美国会限制

外国人留学，大家人心惶惶的，后来不也没事？”

韩方不禁苦笑，总有这种对世界的深层变化毫不敏感的人，比如郑志和彭芸，他们的
生活意义完全建立在自己的生活方式上，对郑志来说是踢球，对彭芸来说就是出国留学。
不过这样也好，不至于完全不知所措，让他也稍微安定了一点。

韩方只找到几个别人扔在角落里的罐头，另外找了一些他觉得可能用得着的生活必需
品：各式电池、多功能刀、创可贴、打火机。彭芸倒也不傻，挑了好多卫生巾放在篮子里
对女生来说，没有这些也挺要命的。

等到会合的时候，发现大家战绩不等，刘烨和邢娜最辉煌，找了好多包涮火锅的鱼丸
牛丸蟹肉棒，马小军和林丽莎只弄到两条五花肉，谢东他们带回来一些饼干和巧克力，加
上韩方的罐头，凑合够吃一两顿饭了，但离囤积食品的目标就差得太远。

谢东叹了口气说：“只有先这样了，我替大家统一付了，各自的份额回头我们再算
吧。”蒋雪婷微笑着：“那谢谢你啦，谢老大。”

他们在排队等着付账的时候，超市挂在天花板下的电视上出现了画面，是央视姗姗来
迟的新闻，终于有了对今天事件的报道：“各位观众大家好：由于地球附近的时空畸变，
今天上午全世界范围内出现了暂时性的时间跳转现象，我国也被波及……广大人民群众，
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克服了灾难，保障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都到这时候了还说些不痛不痒的屁话！”人群中怒骂着。

但随即有了进一步的说法。

“我们电视电话连线了著名科学专家王祖康老师，下面请他为我们分析时间跳转的起
因。”

一阵嘘声，喧哗顿时安静了下去，人们焦急地盼望知道，眼下究竟是怎么了。

一个看上去像是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的男人出现在荧屏上，须发半白，声音也很苍老，
但带着令人信服的权威：“这次跳转，是我早就推论过存在的一种宇宙现象，我称为“宇
宙海啸”。在宇宙爆炸的极早期，由于反引力的作用，宇宙经历了一段加速膨胀。这个暴
涨阶段极短，瞬间即告结束。此后反引力转变为正引力，宇宙进入减速膨胀，直到今天。

“可以想见，两个阶段的接合使宇宙本身产生了疏密相接的孤立波。这道原生波之所
以一直被人遗忘，是因为它一直处于膨胀宇宙的前沿。不过，一旦宇宙停止膨胀，该波就
会在时空边界上反射，掉头扫过“内宇宙”因为它是“通透性”的，宇宙的一切：空间、
天体、黑洞、星际弥散物质，包括我们自身，都将发生完全同步的涨缩。因此，没有任何
“震荡之外”的仪器来纪录下这个波峰。

“由于宇宙临时开始收缩，所以产生了时间倒流的现象。但是，由于人意识的特殊性
人的意识并未倒流，所以造成了今天的混乱局面……”

大家都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高深莫测。但主持人问出了大家关心的问题：“王老，
您觉得时间倒流会持续发生吗？”

“应该不会，我说过，这是宇宙诞生时产生的孤立波，会很快消失的。即使会再次出
现，考虑到宇宙的大尺度时空，也可能几亿年发生一次，但在我们有生之年，它是不会再
回来了。”

这话大家总算都听懂了，人群中发出了喜悦的欢呼声，开始议论纷纷：“要是这样就
好了！”“这回总算放心了！”“专家的话也不能全信吧……”“我觉得挺有道理的…
…”

无论如何，大家都希望这是真的，谢东笑着打趣说：“这回咱们也算体验过世界末日
了， 2012 也没有白过……”

林丽莎正在和家里人通电话，忽然手机落地，她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莎莎，你怎么了？”蒋雪婷忙问，大家也都关怀地慰问。

林丽莎哭了好一阵，才哽咽说：“我……我爸今天早上……在南北高架上……出车祸
了……呜呜……”

“莫非伯父他……”蒋雪婷问，林丽莎不说话，只是哭，但意思也很明显了。

众人沉默了下来，刚才的欢欣冷了下去，人们想起来，不计其数的人在今天早上死去
损失堪比二战，这份巨大的伤痛是不会随着时间跳转的消失而愈合的。

蒋雪婷无言地扶起林丽莎，林丽莎倒在她怀里尽情大哭起来。

第 1 日夜里

除了林丽莎之外，其他人受了提醒，也赶紧给自己家里打电话。电话线路渐渐畅通了
韩方也和家里联系上，知道父母都没事，暂时放下了心。
 虽然只有林丽莎失去了至亲，但其他人的亲友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失。刘烨在美国的
堂弟同样死于车祸，邢娜的大哥在沈阳街头被人用砖头砸了，受了轻伤，蒋雪婷叔叔家开
的小店被人哄抢一空，损失巨万。至于韩方，也有一个表妹在早上的混乱中失踪，至今下
落不明。由此类推，这场灾难波及面之广，造成的损失之惨重，可谓旷古未有。

从超市出来，大家也不知是喜是优，不愿就这么散去，再说各自手上提着的食物也七
零八落，不成模样，干脆相约着干脆到韩方他们宿舍一起下火锅吃。

回来的路上，他们发现一部分车辆残骸已经被拖到一边，尸体和血迹也被清理，主要
道路恢复运行，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回到学校，又发现食堂已经开门了，很多学生和平
常一样去打饭，不仔细看和往日没什么区别。看来秩序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下午去匆忙抢
购，倒成了白忙一场。不过大家也不后悔，除了彭芸说要去上自习走了之外，其他人还是
依约来了韩方的宿舍。隔壁寝室看到韩方他们出去一圈，竟带回来三个漂亮女生，倒是羡
慕不已。

做上了火锅，大伙儿把买回来的各色食品放进去煮，顿时香气扑鼻，饿了一天，大家
都是精神一振。只有林丽莎一个人毫无胃口，但是勉强吃了些东西，在大家开导劝慰下，
脸色也红润了一些。

话题当然离不开奇异的时间跳转。马小军问：“那个王教授说的究竟是什么，什么孤
立波，反引力，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呢？”

“这种东西是最高深的宇宙学，全世界懂的人也没几个吧。”刘烨说，“你要懂，你
就成霍金了。”

“呸，你才成霍金呢！”

这话提醒了韩方，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时间简史》，这是他去年买的，虽然囫囵吞
枣看完了，但是好多地方没看懂。他想找找里面有没有相关的说法，可以帮助自己理解，
但找了半天，一无所获。谢东说：“可能是最新理论，你翻这书未必有用，我上网查查
看。”

女生对这种宇宙学的话题不感兴趣，只担心这场灾难对本来就不怎么样的经济形势有
什么影响。林丽莎满面愁容，坐了会儿就说要赶紧去买机票回家。蒋雪婷说要陪她，邢娜
也跟着告辞。

“先别走，”谢东在电脑前忽然大喊了一声，“你们快来看！”

大伙儿莫名其妙，走到他的电脑前，看到网页上打开了一篇讲“宇宙海啸”的文字，
和王老今天讲的东西大同小异，不知道谢东发现了什么那么激动。刘烨问：“这里面有什
么门道？”

“门道？”谢东冷笑一声，往上一拉，“什么门道也没有，你们看，这是篇科幻小说
叫《宇宙大海啸》！那个王什么康的，是个他妈的科幻作家！”

“这……是一个人吗？”韩方还不敢相信。

“怎么不是，”谢东说，“我搜过 N 遍了，除了他根本没第二个叫王祖康的科学家。
难怪央视含含糊糊说是什么‘科学专家’，连个单位也没有。根本就是糊弄人！新浪微博
上都有人揭露了！”

“就算是小说，也许这也是根据什么科学理论来的呢？”邢娜不死心地问。

“不太可能，”谢东说，“我刚查过几个英文网站，没查到有关信息。果壳网刚出了
篇文章，用词很委婉，但是也是说这个理论不靠谱的。”

“就是说，”韩方面色惨白，“这根本是一场骗局，为了让人心安定下来？”

“嗯，大概因为没有专家愿意背书，所以政府就找了个科幻作家充数。反正先把社会
稳定下来是第一位，过几天就算揭穿了，基本也不会再闹出什么风浪。”

“那……”邢娜担心地问，“究竟还会不会有新的跳转啊？”

“没人知道。”谢东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说，“看了那么多英文网页，我都晕头转向了
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是 LHC 的强子对撞实验导致的，有人说是外星人侵略地球的先兆，
甚至还有人说是奥巴马为了连任搞的时间武器！”

韩方哑然失笑：“这也太荒诞了吧？”

“你别说，信的人还不少，不管怎么说，反正究竟什么原理没人说得清，会不会有下
一次，嘿，只有天知道。”

韩方想了想：“不过从概率上来说，那个王老师有句话说的还是蛮有道理的，既然这
种事几亿年才发生一次——至少人类有史以来从未有过——很快再发生的几率是微乎其微
的。”

“可是，”蒋雪婷机敏地插口，“这个推理的前提，是两次跳转是独立事件的情况下
但也许将会有一系列相互关联的跳转呢？”

“这点的确很重要，”谢东说，“我有个想法，大家看看。”

他找出一张白纸，在上面用圆珠笔画了一条直线，然后在上面点了两个点，在两个点
之间又连上一条红线：“我们现在知道，时间是从 12 日凌晨 3 点左右跳转回了 11 日早
上六点四十左右，也就是说，时间第一次前进，是正常的，也就是我们记得的‘昨天’。
但时间忽然倒退了二十多个小时，导致我们今天再一次沿着已经走过的时间线前进。”他
指着那条红线说：“所以我们现在，在一个不正常的时间区间里。”
 韩方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关键在于，是否能重新回到正常的时间线上。”

“对，只要过了半夜三点，比如到了 12 日凌晨三点半，那也是正常的时间线了。所
以只要过了这个转折点，就很有可能不再会有下一次跳转了。”

“但如果没有过这个转折点呢？”蒋雪婷问，“时间会再次倒退到什么时候去？”

“不知道，也许会跳回到同一个时间点，也许会跳回到清朝，也许会跳回到宇宙大爆
炸。”

“你说跳回到同一个时间点，是什么意思？”一直没说话的林丽莎忽然插口。

“就是重新回到 11 日早上 6 点 40 分的状态。”

“那……”林丽莎哭得红红的眼中忽然闪出了希望的火花，“我爸爸也会重新活过来
对不对？”

“这个……”谢东倒没想到这一点，“就像郑志的腿伤消失一样，也许你爸爸也会…
…很可能。”

林丽莎点点头，不说话了，她显然希望会有再次的跳转，但是又不便宣之于口。

“不说这个了，”谢东岔开话题，“反正时间还早，我们玩几把三国杀吧？”

“不了，”林丽莎摇摇头，“我还得和家里打电话。”

蒋雪婷和邢娜要陪她，却被她谢绝了，说要一个人静一静。她们二人也无心回去，干
脆留下来和男生们一起打三国杀。

玩了几把之后，大家有些腻了，蒋雪婷看到谢东桌子上有围棋盒，问他会不会下，谢
东告诉她，自己中学里可是围棋高手，蒋雪婷主动提出要杀一盘。两人有滋有味地下起来
韩方几个人不会下棋，就在一起聊天。邢娜来自东北农村，大方爽朗，说起乡下趣事来一
套一套的，还主动给他们表演了一段二人转，颇能排遣愁绪。

但过了十二点，大家渐渐心不在焉，不下棋了，聊天也有一搭没一搭，眼睛越来越经
常地盯着手机或电脑上的时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件事会不会再度发生？

在网上情况也是类似的，无数人在询问能否平安渡过三点，人们都敏感地意识到， 3
点钟会是一个门槛。如果过去了，一切将恢复正常，如果过不去，那么世界会彻底转向一
个诡异莫名的方向……

令人意外，或者不那么意外的是，并非所有人都希望时间倒流永远不再，有许多人，
特别是林丽莎之类亲人丧生的，祈祷着跳转会再度发生，带给他们奇迹。另一些对社会感
到厌倦的人，则期盼着一个和以往完全不同的世界的降临。
 当然，对时间倒流的恐惧还是占了上风，没有人知道时间如果倒流，会流回到什么世
界，只要回到一百年前，那么几乎所有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都会在刹那间魂飞魄散，
消失的无影无踪。

然后呢？他们会再度出生吗？很可能不会，在一个彻底被改变轨迹的二十世纪，也许
会生活着亿万完全不同的人。而他们，从未存在过。

还是让时间之河像亘古以来那样继续顺流而下吧，滔滔流逝，我们只是凡人，只能追
求自己渺小平凡的幸福，经不起太多不可思议的奇迹，这种事情有过一次，也就够了，韩
方想。

当时针接近三点的时候，所有人都还醒着，不仅仅是寝室里的六个人，也不仅仅是这
个校园里的几万人，而包括了这个国家、这片大陆、这个星球上所有的人。或许这是人类
历史上第一次几乎无人入睡，静静等待着某件事情发生或不发生的时刻。

“我可不要再跳转了，”蒋雪婷喃喃说，闭着眼睛像在祈祷，“我寒假要去澳大利亚
找同学玩呢，签证都办好了。”

“我也不要，”谢东说，“我女朋友还在天津，说好了周末去看她的……”

“我也不要，这学期我还有一大堆有意思的计划呢。”邢娜也抱怨说。

“我倒是觉得，再跳转一次也挺好的嘛。”马小军说，“……不过就再来一次好了，
别太多了。韩方，你怎么看？”

韩方笑了笑，说：“我和中央保持一致，精神是：不折腾。”此时此刻，这个笑话不
那么好笑，众人只是干笑了两声。

“时间快到了。”刘烨说，“很快见分晓。”

韩方把他的手表放在桌子中间，人们围着它坐着，屏息看着那根银色的秒针在深蓝的
表盘上不紧不慢地移动着，即将完成一个完整的圆周……

秒针走过了 12 点的位置，然后继续移动着，很快，三点整变成了三点零一分。

“那个……没事了么？”蒋雪婷问。

“或许跳转时间不是三点整，”谢东沉吟着，“或许是三点零几分，网上的消息太混
乱，还不知道精确的时间，不过综合大部分的报告，应该是三点零五分左右。”

三点零二，三点零三，三点零四，三点零五，三点零六。

外面不知哪里传来了喜庆的鞭炮声，然后是宿舍楼内外渐渐响起的欢呼，每栋楼中都
有类似的欢呼，在整个校园里回荡，经久不息。不止是校园，整个城市，整个国家，整个
世界都被激情的火花所点燃了，仿佛获得了新生。

被这欢乐的气息所感染，寝室中的青年男女们脸上也绽放了笑容。他们激动地彼此相
拥，高叫着“万岁！”“万岁！”，也不知是什么万岁。等韩方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
知什么时候和邢娜紧紧抱在一起。两人都是脸上一红，忙彼此分开。

楼下的喧闹越来越大。

“好多人下楼庆祝了！”马小军趴在窗口说，“好热闹，拥抱的，跳舞的， kiss 的都
有……我们也下去看看吧！”

大伙儿一拥跑了出去，韩方最后一个出门，等他锁上门，其他人已经下楼了。他加快
脚步，向楼梯口跑去。他看到前面是郑志，距离他就几米远。

他想赶上郑志，一跃跃下阶梯——

然后，竟一脚踏空——

无尽坠落——

第 2 日清晨 6 点 47 分

仿佛从很高的地方落下，又如同漂浮在太空，有那么一刹那，韩方感到了天地倒转般
的晕眩。

但那感觉一闪即逝，他平安地落到了自己的床铺上，自己的被窝里，落到了晨光熹微
的寝室，有那么一刹那，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

然后，窗外传来不明所以的响声，爆炸，然后是此起彼伏的惊呼。

韩方下意识地看了看表， 10 月 11 日，清晨 6 点 47 分。他也听到了谢东和马小军的

惊叫声：“不会吧！”“靠！”“真他妈……”

韩方呆呆地愣了几秒钟，忽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并非因为真的开心，只是面对一种
彻底荒谬的反应。

而同时，他也确认了一点：从今以后，一切都会不同了。

彻底、完全、绝对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