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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教授做智库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文 / 聂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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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国家高端智库试点单位。今天的人大国发院,绝不是一个普 者,做智库研究的机会成本越高。如果一个学者对现实问题非
通的二级学院。它拥有专职人员 30 来名,兼职人员 200 多名, 常感兴趣,有强烈的改变现实的冲动,又熟悉智库研究的基本
下辖 20 个研究中心和 2 个地方分院。最近几年,人大国发院 规则,那么中等水平的学者做智库研究的机会成本可能是最低
平均每年向中央提交内参和报告 200 多篇,每年举办各类会议 的。研究水平较低的学者,与其去做智库研究,不如去做学术
100 多场。说实话,我从未想到人大国发院会发展到今天的巨 研究,至少造成的负外部性更小。当然,机会成本高低与智库
大规模,否则我当初可能没有信心来承担如此重任。 研究水平高低并无对应关系。在我们人大国发院,有少数几个
哈特教授曾很好奇地问我,像我这样的大学教授去做一个 研究水平一流的成熟学者,其智库成果多次得到党和国家领导
智库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我当时可谓百感杂陈,一时竟默默无 人的重要批示。
语。2018 年 6 月 29 日是人大国发院成立五周年,我觉得是时 以上成本只是作为一个智库研究者的主要成本,作为智库
候做一番检讨和反思。吾等愚拙,虽不能一日三省,五年一省, 管理者还需要付出更多成本。和大多数高校的行政管理岗位一
犹未为晚。是为此文。 样,智库管理者要花费大量时间去管理和服务三类群体:一是管
理行政人员,二是服务研究人员,三是协调有关部门。行政管理
做智库的成本和收益 和学术研究完全是两回事,差别太大了。随便列举几个方面:一
世间万物,无非成本收益而已,经济学可谓抓住了根本。 是做行政管理要看到别人的长处,强调“寸有所长”,才能人尽
根据经济学原理,任何事情都有成本和收益,或者说“世上没 其才,做学术研究要看到已有文献的短处,强调“尺有所短”,
有免费的午餐”。不过,对不同的人来说,成本和收益的表现 这样才能创新;二是做行政管理要会团结大多数人,做学术研究
形式不同。有些事情对有些人是成本,对另一些人则是收益; 可以是孤家寡人;三是做行政管理要遵循体制的既定规则,不能
有些事情对有些人收益大,对另一些人则收益小。 随心所欲,做学术研究可以天马行空;四是做行政管理要理解人
先说大学教授做智库的成本。 性,做学术研究只要理解被研究对象;五是做行政管理不能追求
对于大学教师来说,他们最关心的问题永远是发论文和 完美,做学术研究应该(至少可以)追求完美。不夸张地说,其
评职称,除此之外的事情对他们来说都是成本。做智库(政策 实大部分学者不太适合做行政管理,导致人才错配。因此,我个
研究)与做学术研究不同:一是政策研究强调抓热点,学术研 人主张“教授治学,专家治校”。没有强大的行政力量支持,普
究可以“炒冷饭”;二是政策研究强调实用性,学术研究强调 通教授治理不了学校。很多人往往忽略了行政人员的专业价值。
理论价值;三是政策研究强调综合性,学术研究强调某个方面 其实,越是懂行政管理的人,越是会看重行政人员和教授两边的
的创新性;四是政策研究在表达方式上要求言简意赅、通俗易 互补价值,而不是仰赖一方。
懂;学术研究要求严谨的表达。因此,虽然学术研究可以为政 对我个人而言,这五年的确耗费了大量的宝贵时间来做智库,
策研究提供基础,但是要转化成合格的政策研究成果(内参或 主要是行政成本很高。高峰期,我每天要参加三个会议,白天基
研究报告)仍然要付出较高的成本。这些成本主要包括:及时 本上就没有时间做学术研究。我目前还能坚持每年撰写一两篇自
收集各类政策法规,到政府、企业里或社会上调研,到自己不 认为不错的学术论文,一学期教一两门课,每周参加学术讨论,
太熟悉的领域学习相关背景知识,撰写媒体文章或接受记者采 指导 10 个学生,我相信这是我这类行政管理者的极限了。
访,以及撰写政策研究报告并与有关部门保持联系。这些都需 下面说说大学教授做智库的收益。以我个人的感受,做智
要耗费大量时间,而且很多时间成本都是固定成本甚至是沉没 库对做研究是有补充价值的,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一是
成本。此外,智库研究的时效性很强,往往要求在短期内提交 对现实问题更为敏感。我的硕士和博士论文都是研究企业理论
成果。想象一下,如果一个人处于评职称的关键时期,或者还 的(不是企业管理),主要是做数学模型,属于非常纯粹的理
有一堆学术论文没有写完或修改,却要优先考虑撰写内参或研 论研究。这些年,我开始转向应用研究。我现在做学术研究,
究报告,内心的焦虑如同饮冰。越是学术研究做得好的年轻学 包括指导学生做研究,都要求从现实中找“真问题”,而不是
者,做智库研究的机会成本越高;越是处于学术上升时期的学 从学术文献中找问题。我认为,好的学术研究首先是找到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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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ACTICE 实务 智库
题,其次才是找到理论解释或解决办法。我非常赞成张五常的 地,并曾参加了国会听证。然而,“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一句话:最蠢的行为是去解释一个不存在的现象。一个好的真 的幸运者毕竟是少数。如今,中央高度重视智库建设,投入了
问题,既要重要,又要有趣。可惜,现在大部分经济学论文难 大量资源,这是学者们学以致用的良机。而且,我一再强调,
以满足这个标准。经济学论文把太多时间花在讨论所谓“因果 好的学术研究与好的智库研究是可以兼容的。一个学者,若是
关系”或“内生性”这类技术性问题上,而忽略问题本身是否 经年累月研究了一个重要问题,发表了一篇重要的学术论文,
重要甚至问题是否存在。我无比赞同竞争战略之父、哈佛商学 同时能够通过内参或研究报告的形式引起政府重视(例如高层
院迈克尔·波特教授的一句话:“要检验一个理论是否正确, 领导批示),从而推动政策变迁,提升社会福利,我认为这是
就要看这个理论是否同时适用于政策决策者、经济学者以及企 一件利国利己的好事。
业经理人。”除了极少数纯理论研究者,大部分经济学者应该
勇敢地走出书斋。我更愿意参加社会学、政治学或公共管理学 热门问题回答
科的一些会议,至少它们提供了一些真实世界的案例。 1. 你认为年轻老师是否应该做智库?
二是对体制运行更为了解。除了市场上的价格机制,权力 答:年轻老师刚起步时可以以理论研究为主,应用研究为
是配置资源的最重要手段。当今世上最火爆的经济学家、MIT 辅,之后可以逐步增加应用研究(特别是中国问题)的比重。
教授阿西莫格鲁(Acemoglu)在一篇文章中尖锐地指出,经济 一旦涉及中国问题,适当地参与智库研究,特别是将学术论文
学对于权力太不够重视了,因此难以解释很多政治经济学现象。 转化为智库成果,不会耽误太多时间,而且有助于学术研究。
因此,只有正确地理解了权力及其运行机制,才能正确地理解 2. 年轻学者做学术研究和智库研究的边界在哪里?
中国经济和社会现象。从事智库研究和管理智库,使我有一些 答:任何时候,大学的年轻学者都应当以学术研究为主。
机会更深刻地观察体制运行。如果说五年智库工作能够给我带 当然,如果你不再年轻了,请忽略这句话。因此,一旦智库研
来一些安慰的话,那就是作为一个研究组织经济学的人,终于 究阻碍了学术研究,那就是边界了,请不要再投入更多时间。
有机会切身体验“权力”的逻辑了。 3. 我是做纯理论研究的,有必要做智库研究吗?
三是有更多机会观察政府和企业。转型经济中最重要的主 答:基本上没有必要。
体就是政府和企业。凭借国家高端智库的平台优势,人大国发 4. 你说的“年轻”老师有多年轻?
院跟很多中央和地方政府部门及企业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 答:40 岁以下。
因此,在过去五年里,我们得以近距离地参与很多政府内部的 5. 你认为年轻老师应该做行政工作吗?
决策咨询和企业的调研。在 2017 年,我至少去过 10 家企业。 答:在欧美大学,每个老师都要分担一点行政事务或社会
作为一个脑子里装满了组织经济学文献的学者,一旦接触企业, 服务,只是多少有别。年轻老师可以适当参与一些行政事务,
就能够进行理论与现实的碰撞,然后找出思想的火花,那绝对 包括担任行政职务。40 岁以下,担任副处级职务不会耽误太多
是一件非常令人兴奋的事情。我也经常给企业或政府讲授企业 时间,但是担任单位正职领导或主持工作,要耽误很多时间,
管理或政商关系的课程,背后的底气除了扎实的研究基础,主 请慎重考虑;40 岁以上,可以多做一点行政工作。
要就是自己去过大量企业深入调研,了解了企业的现状和问题。 6. 如何在做好行政工作的同时能够保持学术上的丰富
四是有更多机会学以致用。资中筠先生认为,自古以来, 成果?
中国士人有一种难以割舍的“家国情怀”,始终将“修身齐家 答:恕我眼拙,还没有见到这样的人。
治国平天下”作为自己的理想进阶。经济学家虽然对政府政策 7. 你得过领导人的批示吗?真的能变成政策吗?
充满警惕,但是一旦有机会将自己的理论变成政策,我相信谁 答:得过很多批示,但未必都能变成政策。中国的高层政
都不会拒绝。法国著名经济学家拉丰(Laffont)生前就表示, 策是集体决策的结果,不是某个人可以轻易改变的。
很希望自己的规制理论能够运用于现实世界。哈特教授虽然是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副院长、经
研究纯理论的,但是他告诉我,他也很看重自己理论的用武之 济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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