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年 11 月 上海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Nov． 2019

第 36 卷第 6 期 Journal of Shanghai University （ Social Sciences） Vol． 36 No． 6

doi： 10． 3969 / j． issn 1007-6522． 2019． 06． 007

英国文学批评学科的谱系学
陶 水 平
（ 江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昌 330022）

摘要： 以英国文学批评学科的嬗变为例，可以探讨西方学术史视域下英文研究或文学批
评学科发展史上几个重要历史转捩时期的理论形态，以期求得对文学理论学科发展规律的某
种认知与镜鉴。19 世纪以牛津、剑桥为代表的古典语文学是英国文学批评学科的前史，
19 世
纪后期至 20 世纪初期是从古典语文学走向英国文学批评学科的转型时期，20 世纪前 20 年
是英国文学批评从大学人文教育边缘走向中心的学科确立时期。
关键词： 古典语文学； 英文研究； 文学批评； 学科化； 文化研究； 谱系学
中图分类号： I109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007-6522（ 2019） 06-0079-18

一、英国文学批评学科的前史： 近代古典 英国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是如何既直接脱胎

于古典语文学又如何超越古典语文学的。然
语文学及其影响下的文学批评先声
后，
探究英国文学研究是如何从英国大学近代
众所周知，西方文学批评的源头在古希 人文教育的边缘走向中心，
英国文学批评是如
腊罗马时代的诗学和诗艺，
它们构成了西方文 何学科化或如何构型自己的现代学术形态的。
学批评学科的文化原型，
当然亦成为英国文学 最后，
简要探讨英国文学批评如何受到随后的
批评的文化原型。但本文不拟讨论古希腊罗 英国文化研究之挑战，
英国文学批评如何走向
马的诗学和诗艺，
也不拟讨论英国近代诗论尤 文化批评的。本文希冀通过上述英国文学批
其是浪漫主义诗人的诗歌理论，
因为这些方面 评学科史的谱系学追溯，
获得对文学理论学科
的研究成果已极为丰富。本文将学术目光置 发展规律的某种认知和镜鉴。
于英国文学批评学科的前史，
即近代英国大学 古典学 （ Classics Philology） 是一门以研
人文教育机构中的英国古典语文学研究，
探讨 习古希腊文和拉丁文为基础、对古希腊罗马

收稿日期： 2019-03-22
基金 项 目： 国 家 社 会 科 学 基 金 艺 术 学 重 大 招 标 课 题 （ 16ZD02 ） ； 教 育 部 重 点 人 文 基 地 重 大 项 目
（ 16JJD750008）
作者简介： 陶水平（ 1958- ） ，男，江西南昌人。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
艺学中心兼职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理事，中国中外文论学会理事，中华美
学学会中国美学学术委员会委员。研究方向： 文艺学、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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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19 年

文明进行多学科全方位综合性研究的学问， 其实也即是语文学。
②

在西方教育、文化和学术传统中具有崇高地 德国著名古典学家维拉莫威兹在其《古
位。直至 20 世纪早期，古典学一直是西方最 典学的历史》一书开篇就给古典学下了一个
主要的人文学科，时至今日仍然是西方人文 权威的定义： 古典学“从本质上看，从存在的
［1］
学科的基石。 与欧洲其他各国一样，近代 每一个方面看都是希腊—罗马文明的研究。
英国大学的人文教育中心不再是神学教育，
而 该文明是一个统一体，尽管我们并不能确切
是以古典语文学教育为核心的自由博雅教育。 地描述这种文明的起点与终结； 该学科的任
在英国文学批评兴起之前，
英国学术界对于文 务就是利用科学的方法来复活那已逝的世
学的研究依附于或寄存于古典语文学（ Classi- 界”； “由于我们要努力探寻的生活是浑然一
cal Philology） 这种学术形态之中，尚未取得独 体的，所以我们的科学方法也是浑然一体的。
立的学科形态。因此，
本文的探讨就从英国近 把古典学划分为语言学和文学、考古学、古代
代大学的古典学或古典语文学研究开始。笔 史、
铭文学、钱币学以及稍后出现的纸草学等
者不是外语专业出身，
借鉴并综合有关的研究 等各自独立的学科，这只能证明是人类对自
资料，
我们可以发现，古典学是一个家族相似 身能力局限性的一种折中办法，但无论如何
的概念，
或称古学、古代通学、 古典语文学或 ①
要注意不要让这种独立的东西窒息了整体意
［2］1-2
古典文献学（ 英文为 Classics、Classical Stud- 识”。 德国当代古典学家克拉夫特指出，
ies、Philology 或 Classical Philology； 德 文 为 直到 19 世纪，古希腊罗马时期及其文化都被
Klassische Studien、klassischephilologie 或 Al- 认为是不可分割的研究领域，该领域形成了
tertumswissenschaft） ，
指的是对古希腊罗马文 三个相互关联的学科，即古代史———研究古
献的考证、校勘、修复、考古、整理、释义等，以 希腊罗马及其他相关民族的政治、经济、宗教
此获得 对 古 代 世 界 的 把 握。其 中，Classics、 和社会史； 古代考古学———研究古希腊罗马
Klassische 一词源自拉丁文的 classicus，意为 的造型艺术； 古典语文学———研究保存下来
“最高等级的公民”，引申为“高级、权威、典 的古希腊语和拉丁语文学。古典语文学的兴
范”等。Pzhilology、Philologie 则 源 自 古 希 腊 趣不局限于“美”文学，也包括古希腊人和罗
由“philos”（ 喜爱） 与“logos”（ 言语） 复合而
语， 马人的专业文献（ 哲学的、专门科学的、纪实
成“Philologia”，
最早见于柏拉图的《斐多篇》， 学 的 ） ，从 事 古 典 文 献 的 修 复、笺 注 和 阐
［3］
本义为“爱语言、爱文字、爱文献、爱知识”等， 释。 在作者看来，古典学的核心是古典语

①张先生在《溯源与辟新———略论中国的西方古典学学科建设》（ 载于《古代文明》2016 年第 1 期） 一
文中将“Altertumswissenschaft”译为“古代通学”，传达了古典学的通义（ 整体义） ，有相当道理。
②本文对古典语文学的学术史考论资料主要借鉴和综合了以下论著： 维拉莫威兹著《古典学的历史》（ 陈
恒译） ，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8； 约翰·埃德温·桑兹著《西方古典学术史》（ 张治译） ，
第一册，上
2010； 克拉夫特著《古典语文学常谈》（ 丰卫平译） ，
海人民出版社， 华夏出版社，
2012； 雷蒙·威廉斯著《关键
词： 文化与社会的词汇》（ 刘建基译） ，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5； 威廉·汤姆逊著《十九世纪末以前
的语言学史》（ 黄振华译） ，
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2009； 凌曦著《早期尼采与古典学》，中山大学，
2012； 以及我
国当代学者刘小枫、
甘阳、
黄洋、
张、
张巍、
沈卫荣、
刘皓明、
赵敦华等先生研究古典学的部分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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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 期 陶水平： 英国文学批评学科的谱系学

文学。毫无疑问，古希腊罗马文献及其语文 期”，并开始有了一个规范和统一的学科名
研究本身是古典学的源头，但是，古典学不是 称。由于有众多人文主义者、新古典主义者
古典文献本身，而是对古典文献和文化的研 和浪漫主义者的推动，有众多作家、艺术家、
究。在西方世界，古典学是一门历史悠久的 艺术理论和艺术史家以及考古学家的合力参
学问，其源头可追溯至公元前三世纪希腊化 与，
德国古典语文学后来居上，古典语文学进
时代亚历山大里亚学派的学者们对古代希腊 入其学术史上的黄金时代即“德国时代”，以
文献的校勘和整理。但是，古典学的真正发 至于人们把古典学或古典语文学与德国密切
端始于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对古希腊罗 联系在一起。后起的德国以古希腊为师，掀
马文化的重新发现和崇拜，进而热衷于研习 起了对古希腊文化的仰慕和研究的热潮，以
和传播古典文化。换言之，古典语文学的雏 求追赶师法古罗马的法国，先后涌现了多位
形虽然早在公元前三世纪亚历山大时期就出 举世闻名的古典语文学家。例如，温克尔曼
现了，但毕竟被中世纪基督教和圣经研究遮 在其《古代艺术史》一书中提出，希腊艺术的
［4］
蔽了近千年。因此，古典学真正发端于作为 美在于“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 此后
近代序幕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文艺复兴 的莱辛、歌德、席勒、赫尔德、施莱格尔、荷尔
（ Renaissance） 不 仅 是 古 希 腊 罗 马 文 化 的 再 德林等德国作家以及德国古典哲学家们都有
生，
更是一种近代人文主义文化的新生，在这 一种追慕古希腊的文化乡愁。作为学科的德
里，古希腊罗马的文化复兴是服务于新兴资 国古典学的正式兴起始于 18 世纪后期的沃
产阶级的世俗主义社会思潮的。可见，古典 尔夫 时 期。“第 一 个 以 studiosus philologiae
学或古典语文学的兴起应当直接归因于文艺 自况的 人，是 现 代 德 国 学 派 的 创 始 者 沃 孚
复兴对西方古典人文传统的再次发掘。意大 （ 通常译为“沃尔夫”） F． A． Wolf，1777 年 4
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试图用复兴古代世 月 8 日，他在哥廷根大学的入学考试表单里
界的文化来打倒封建中世纪的宗教文化，他 这么形容他自己（ 译者按： 他入学时填报了
们渴望将古代希腊和拉丁文化同化为现代生 一个大学并不存在的语文学系） ，从此即有
［5］
活的一部分。古典学或古典语文学因而实际 ‘语文学之诞日’一说。” 鉴于当时德国大
是近代西方诞生的一门综合性极强的现代性 学尚不存在这一专业，学校乃为此专门设置
人文学科。 与“古典学”对举的是“东方学”
①
了这个新的古典学专业（ studiosus philologi-
（ 德文为“Orientalische Studien”，英文为“Ori- ae） ———正是沃尔夫沿用了“爱言”这个古希
entalism”（ 或“oriental studies”） ———近 代 西 腊文的词语。沃尔夫遂被视为现代古典学学
方学者对东方古代文化的综合性研究。古典 科的创始人，他研究的问题正是希腊化时代
语文学在近代意大利复兴之后，接着由意大 学者们特别关注的荷马史诗，其著作《荷马
利播撒于法国、荷兰、英国及欧洲其他国家， 导论》（ Prolegomena ad Homerum） 也 成 为 现
集大成于 18、19 世纪的德国。自 18 世纪下 代德国的古典语文学学科的开山之作。时至
半叶开始，古典语文学进入所谓的“德国时 1807 年，沃尔夫对 philologiae 顾犹怅怅，盖因

①参见聂敏里： 《古典学的兴起及其现代意义》，《世界哲学》2013 年第 4 期； 聂敏里《古典学的新生： 政

治的想象，抑或历史的批判？》，《世界哲学》，
2017 年第 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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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19 年

此名被亚历山大里亚时代的同好们限定于仅 典语文学虽以古代文化为研究对象，
却并非一
文献研究一域，排除文艺鉴赏，而近代又屡屡 门古代学术，
而是一门随着人类心智进步而发
被视作与语言研究之科学同义。沃尔夫因而 以古代文化为研究对象的、具有现代属
展的、
创造了一个新词即 （ Altertumswissenschaft，或 性的人文学科，
它在近代西方人文教育中的地
译为“古学”“古代通学”） ，以取代传统语文 位，
一如神学曾在西方中世纪所处的地位，具
学的“klassischephilologie”这一名称，意为“古 有现代性、
整体性、
语文性、
历史性、
实证性、
人
代事物之科学研究”，这个新词遂成为德国古 文性等特点。
典学更为通行的学名。沃尔夫不仅力主古典 英国近代文论虽然肇始于英国近代诗论
语文学与神学分离，
正式确立了古典语文学在 尤其是浪漫主义诗人的诗论。但是，
近代英国
现代德国大学中的学科地位，
而且进一步强化 诗论主要是以诗人作家的诗论文评和报刊评
了其作为历史科学（ 尤其是精神史、文化史、 论文章的形式出现，
进入大学学术机构的英国
心灵史） 的学科特性； 同时将实证科学方法引 近代文学批评或文学理论是 19 世纪伴随着古
入古典学研究，
使之更具系统性。正是这种历 典学的确立而出现的。西方 18 世纪中期出现
史科学精神和实证科学精神滋养和哺育了几 了美学、
艺术学，而且它们都进入到大学人文
代德国学人，
并产生了像赫尔曼、
蒙森、
维拉莫 教育体系之中，
西方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则晚
维茨这样的古典学大师。1809 年，语言学家 至 19 世纪末至 20 世纪初才诞生，比美学、艺
兼教育家威廉·冯·洪堡（ Wilhelm von Hum- 术学学科整整晚出一百多年。换言之，
19 世
boldt） 被任命为普鲁士教育部长，改革普鲁士 纪英国大学的文学研究和文学教育尚无独立
的教育体系，
建立了以古典文化学习为核心的 形态，
而是借鉴德国古典语文学，依附于古典
课程体系，
进一步推动了德国古典语文学的发 语文学研究之中。此前，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
展。洪堡所创办的柏林大学成为现代大学的 的古典学于 16 世纪传入英国。1540 年英王
蓝本，
也是 19 世纪德国古典语文学研究的学 亨利八世在牛津和剑桥两所大学分别设立五
术重镇。正因为此，有论者指出，拥有两千多 个王室钦定讲座教授席位，
钦定古希腊语言文
年历史的西方古典语文学研究在 19 世纪的德 学讲座教授便是其中之一。而经由德国人重
［6］
国攀上了其学术史上的巅峰。 从 19 世纪一 建和振兴的古典语文学则是于 19 世纪进入英
直到 20 世纪前期，古典学都是西欧乃至北美 国的。“到 19 世纪末期，
当英国的各个大学为
中高等教育的基础，
古希腊文和拉丁文是大学 古典学术设立了学位考试之后，
古典学术的地
［2］导言6
生乃至中学生的必修课程，
当时很多西方学者 位在课程中的位置凸显了。
” 古典语文
和思想家都具有深厚的古典学素养，
掌握这两 学作为一门研究古代语言、历史、文学、哲学、
门语言更是进入学术研究领域的必要条件。 政治、
法律、宗教、艺术和考古的综合性研究，
例如，
卡尔·马克思的博士论文是研究古希腊 其中本就包含了语言与文学研究，
并与其他研
哲学的《论德谟克利特与伊壁鸠鲁自然哲学 究交织在一起。但是，
古典语文学范式下的英
之差异》，
而尼采的博士论文是研究希腊悲剧 国文学宛若一位“戴着镣铐的缪斯”（ The Mu-
的《悲剧的诞生》。后来居上的德国古典语文 sein Chains） ，隐匿在拉丁文和欧陆古典语文
学又反过来影响了欧美各国，
使之发展成为一 学强光投射下的阴影之中。以 19 世纪的马
门具有广泛影响的国际性学科。总之，
西方古 修·阿诺德为例，
其文学研究仍包裹在古典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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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 期
文学的学术形态之中，
尽管阿诺德的文学研究
开启了英国现代文学批评的先声。马修·阿
诺德曾任牛津大学诗学教授，
重视古希腊荷马
史诗的教学，并取得了 19 世纪英国古典语文
［2］导言22
学研究最重要的理论成果。
语言学与历史学分离的学术态势时，
有当代西
方学者重申了古典语文学的学术特点，指出：
“古典学联合各门学科的崇高理想几乎不能
废除，
如果没有这个观念的话，语言学似乎会
陷入仅仅纯文学而已； 同时，如果语言学不能
与时代同行并从中获得新的动力的话，
就是古
老意 义 上 的 语 言 学 概 念 也 几 乎 难 以
［2］导言30
维持。
” 状态》一书中，阿诺德充满深情地写道： “当
在此，本文选取马修·阿诺德作为英国
近代时期的古典语文学研究的一个代表性人
物加以 深 入 分 析。马 修 · 阿 诺 德 （ Matthew
1822—1888） 是 19 世 纪 英 国 维 多 利
Arnold，
亚盛期的著名诗人，一位具有自由主义思想
倾向的教育家和文化批评家，出生于文化世
家。父亲托马斯·阿诺德是一位著名的史学
家和公学校长，在古籍学阐释和德国传统史
学的当代史意识方面开风气之先。阿诺德在
经济和政治地位上属于中等阶层，但就文化
地位而言属于有深厚古典学养和时代意识的
上层文化贵族阶层，具有古代贵族般的精神
旨趣和济世情怀，堪称一位不穿袍的贵族。
马修·阿诺德主张向古人学习，认为荷马翻
译者的职责应当是重建荷马的影响。他对荷
马史诗深有研究，盛赞荷马史诗具有贯穿始
终的崇高性和激扬性。而且，他还高度评价
柏拉图，认为柏拉图是一位诗性哲人，《理想
国》具有最高的诗性。马修·阿诺德于 1844
年毕业于牛津大学（ 期间经常聆听纽曼主教
讲经布道） 。阿诺德的文化理念深受纽曼神
父所发起的牛津运动宗教思潮的滋养，阿诺
德在牛津读书时，正赶上这场史称牛津运动
陶水平： 英国文学批评学科的谱系学
的天主教宗教改革运动。尽管阿诺德（ 及其
父亲） 不完全赞成这场宗教改革运动，而主
张复兴以希腊罗马以及希伯来文化为代表的
古典文化，建立一种新的文化宗教（ 以诗和
在谈及当代 艺术的“甜美与光明”为新的信仰核心，而非
以上帝为信仰核心） ； 但阿诺德仍高度激赏
牛津运动，认为它代表了人类对于和谐完美
理想的不懈追求。阿诺德认为，牛津运动的
真谛在于深刻体现了牛津精神的基本品格，
那就是对优美文雅的完美性的追求。它败北
于中产阶级的庸俗的新教教义、自由主义和
功利主义，却虽败犹荣。在《文化与无政府
我坚持这样说的时候，我是完完全全浸淫在
牛津的信仰和传统之中。我要大胆地说，我
们对优美文雅的热爱，对丑恶粗鄙的憎恶，我
们的这般情怀，才是我们靠拢许多失败了的
事业、也是我们反对那么多成功了的运动的
根本原因。这感情是虔诚的，它从来没有被
整个地摧毁，它虽败犹荣。政治上我们没有
成为赢家，没有能使我们的主要观点获得赞
同，
没有能阻止对立面的前进，没有成功地与
现代世界同步行进。但是，我们已于不知不
觉中对国人的思想产生了影响。我们培育起
来的感情洪流冲蚀和削弱了对手们似已占领
的 阵 地，我 们 保 持 着 同 未 来 的 沟 通 联
［7］23，
24
系。” 数百年来，牛 津 和 剑 桥 一 直 是 为
贵族子弟进行高雅的古典文化教育的最高学
府。阿诺德以牛津精神传人的姿态表示，牛
津运动虽然夭折，但其英魂永驻。他认为，纽
曼博士所倡导的牛津运动及其文化精神之深
远影响是难以估量的。这场运动所滋养的追
求美与雅的愿望，它所表露的对中产阶级自
由主义之苛刻庸俗的反感厌恶，它那照得中
产阶级新教教义的丑恶怪诞无处遁迹的强
光，
瓦解了自信的自由主义的地基，而为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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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19 年

铺平了道路。牛津精神与文化朝着同一目标 人”（ philistine，

即市侩） 和“群氓”（ populace） ，
努力，牛津的美与雅的情操正是以这种文化 因而主张以文化精神来提升和改造英国社会
的方式取胜的，而且还会长期地取胜。 各阶级。阿诺德批评其同胞只能感觉到头上
马修·阿诺德处于牛津、剑桥等英国传 的天空是铜铸铁打的，
而不能更高远地仰望星
统顶尖名校人文教育由古典语文学教育向英 空（ 没有更高远的精神追求） 。尤其批评英国
马修·阿
国文学教育转型的历史时期。据说， 中产阶级只知现实功利的欲求，
而缺乏高远的
诺德曾于 1887 年投票反对著名文学评论家约 理想理念，
缺乏对下层平民的同情或不能为他
翰·切顿·柯林斯向牛津大学校务评议会提 们 指 路 导 航，使 社 会 面 临 无 政 府 主 义 的 危
［10］168
出在牛津设置英文学院的提案，因为他预感 险。 阿诺德提出了一种精英主义的文化
到，
英国文学教学进入牛津，将会削弱古典语 观，
认为文化是思想和语言的精华，文化是智
［8］
文学的权威。 但是，马修·阿诺德又是牛津 性和美德的统一，
文化即是对内在完美与和谐
历史上第一位用英文讲授古希腊诗歌的诗学 的追求， 普遍的价值，
文化是无私的、 文化是与
教授（ 1857—1867） ，他还关注凯尔特语言，著 物质文明截然对立的精神力量。文化即是让
有《凯尔特文学研究》（ 1867） 。阿诺德盛赞伊 天道和神意通行天下。他主张效法法兰西学
丽莎白时代的英国文学，
而对维多利亚时代的 院，
确立牛津、
剑桥的文化权威，
并由国家大力
文学颇有微词，认为其逊于当时的法、德两国 发展文化教育。
的文学———根源在于当代英国学术和法德学 作为英国近现代转型之际的一位伟大的
术的差距，
前者流于怪癖和任性，后者致力于 思想家和文化巨擘，阿诺德把文化提到极其
从神学、
哲学、
历史、
艺术和科学等各方面探究 崇高的地位。阿诺德在其《文化与无政府状
［9］
事物的实际。 阿诺德认为，希腊和罗马的古 态： 政治与社会批评》这部最重要的文化批
学绝非一种装点门面的浮浅的人文知识，
而是 评著作中，常常用以下美好的词语来指称文
一种探究事物真相的科学真知。他明确表示， 化，
诸如： “美好与光明”“追求完美”“人的精
完全赞同德国古典语文学家沃尔夫的观点，
认 神在整体上的成长”“优秀的自我”等等。阿
为古典文化研究是一门严谨系统、追根溯源、 诺德所谓的文化，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知识
［10］61，
62
探求真知的人文知识。 阿诺德明确以古 与思想”，其核心是西方古典文化，同时也包
希腊文化标准来评价当代文明，在《文化与无 括近代以来优秀的英国文学及欧洲各国文
政府状态： 政治与社会批评》（ 1869） 一书的开 学。他重视西方古典学传统，倡导古典文学
篇即指出： “与希腊罗马文明相比，整个现代 教育，使国民有机会接触古希腊罗马的优秀
文明在很大的程度上是机器文明，是外在文 思想和文字。阿诺德在西方学术史上最早提
［7］11
明，
而且这种趋势还在愈演愈烈。
” 阿诺德 出“两希文化”或“两希精神”说，认为希腊精
主张以“美好与光明”的希腊精神来救治维多 神（ Hellenism，亦译 为“希 腊 文 化”“希 腊 主
利亚时代盛行的技术崇拜与物质财富崇拜的 义”） 和“希伯来精神”（ Hebraism，亦译“希伯
非利士主义。阿诺德把当时的英国社会阶层 来文化”“希伯来主义”） 为西方文化传统的
分为贵族阶级、中产阶级和工人阶级，对这三 两个重要来源，进而以此为线索描述了西方
大阶级均有不满，指出他们各自的阶级陋习， 文化演进的历史轨迹，并以此诊治英国近代
分别称之为“野蛮人”（ barbarians） 、“非利士 以来非利士主义盛行的社会病因。阿诺德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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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 期
为，“和一切伟大精神传统一样，希腊精神和
希伯来精神无疑有着同样的终极目标，那就
［7］111
是人类的完美或救赎”。
最优秀的艺术和诗歌是诗教合一的，关于美、
关于人性全面达到完美的思想，结合宗教的
虔敬，成为其充满活力的运作的动因。唯其
如此，希腊的优秀诗歌艺术对我们至关重要，
［7］17
能给我们以重大启示。”
诺德的文学研究仍属于古典语文学范畴，尽
管其古典语文学同时具有创新意识，强调希
腊诗歌艺术精神的当代性。阿诺德高度重视
古典文化的当代价值，他一方面强调要用两
希文化精神（ 希腊精神和希伯来精神，尤其
是追求“美好与光明”的希腊精神） 来诊疗现
代英国的文化病症，同时又对两希文化精神
作了富于时代精神的新阐释，反复强调以两
希精神为代表的“文化”即是“世界上最优秀
［7］147，
208
的思想和言论”， 提出了一种以自由
的、智性的希腊文化精神来提炼智慧和融会
德性进而克服非利士主义的文化宗教理想。
因而，其古典语文学堪称一种重视艺术审美
和人性完美的新古典主义语文学，开启了英
国现代文学理论和文化批评的新声。
阿诺德对文化的未来充满信心，认为只
要坚持不懈地传播美好与光明的文化理想，
英国就仍大有希望： “当一个国家出现全民
性的生命和思想的闪光时，当整个社会充分
浸润在思想之中，感受美的能力，聪明智慧，
富有活力———这便是人类最幸运的时刻，是
一个民族生命中的标志性时代，是文学艺术
繁荣 发 达、天 才 的 创 造 力 流 光 溢 彩 的 时
［7］31
代。” 阿诺德所倡导的文化宗教乃是牛津
追求美与雅的精神传统的发扬光大。阿诺德
坚信，文化是一种高尚的理想，弘扬文化价值
将使整个社会提升到一个美学境界和文化境
界，从而使整个社会充满真善美。总之，阿诺
陶水平： 英国文学批评学科的谱系学
德的古典语文学已然是一种既有深厚古典人
文情怀又具有审美现代性品格的文化批评，
他指出： “希腊 开启了英国近代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的先
声。19 世 纪 下 半 叶，经 过 维 多 利 亚 时 代 马
修·阿诺德等人的学术努力和知识建构，一
种审美的文学观念已经开始在英国高校流行
开来。正是阿诺德从根本上确立了一个具有
可见，马修·阿 很高文化价值的、审美化了的主导概念———
大写的“文学”（ Literature） ，并一直影响到后
代。贯穿其所有著作中的，不乏一些这样的
词语，诸如： “好的文学”“当前的英语文学”
“法兰西和日耳曼文学”“伟大的文学作品”
［11］37
“文学名著的创造”。 可见，与那些保守
的古典语文家有所不同，马修·阿诺德既重
视古典语文学，又认识到文学（ 尤其是诗歌）
的特殊审美价值，成为从古典语文学研究转
向英国文学研究的先声。阿诺德的这种新古
典主义批评的学术传统甚至直接影响了 T．
S． 艾略特，艾略特同样重视古典文化，尤其重
视古罗马文化和基督教文化。马修·阿诺德
在西方文化伟大传统的书写史以及现代文学
观念和文化批评的确立过程中影响至巨，在
英国文学批评学科发展史上起到了学术先
知、文化导师和思想领袖的作用。
二、从古典语文学走向英文研究： 英国文学
批评学科兴起的四个历史契机
回眸英国文学学科形成史，不难发现，
“英文研究”（ English Studies） 泛指对英语语
言、文献、文化、历史、教育和文学的研究，与
西方古典学或古典语文学（ Classics、philolo-
gy） 相对而言，是 19 世纪英国兴起的一门近
代人文学科，“英 文 研 究”通 常 又 译 为 英 语
学、英 语 研 究、英 国 研 究 或 英 国 文 学 研 究。
“英文研究”涵括英国人文研究的各个领域，
但其核心是英语语言和文学研究。正如有论
— 85 —
 上海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者所指出的： 作为现代英国“国学”的英语研
究，在英国只有大约一百年的历史。英语研
究的兴起和英国的“国运”是息息相关的。
作为一个专门的学科术语，“英文研究”大致
是在 19 世纪末伴随英国文学的兴起及其学
科化历程而兴起的。到了 1895 年，英国高校
基本都设置了英语语言文学的学位。1917
年正式成为剑桥大学学位课程乃至学科专业
体系。特雷·伊格尔顿认为，作为一门学科
的英文研究发端于维多利亚时代，其前身为
比较语文学，而比较语文学研究旨在从语言
比较 中 探 寻 种 族 或 民 族 精 神 的 演 化
［13］186
规律。
回顾英文研究的历史，对于理解英国文
学批评学科的兴起大有裨益。依据韦勒克的
考论，近代英国文学自 18 世纪以来，经历了
［11］36
一个民族化和审美化的双重过程。
英国文学的日益审美化和民族化，扮演了一
个宗教衰微之后精神替代物的重要角色。正
如英国当代著名文学批评家、剑桥英文学院
高材生彼得·威德森教授所言，文学“被看
成是迫切需要的建设中的一种构成因素，即
在一个新的而且是异质的工业、都市、阶级社
会的背景中能够凝聚民族意识、民族认同的
［11］37
建设中的构成因素”。 彼得·威德逊还在
《英国文学教育的危机》一文中指出，在英国
文学作为一门人文学科的形成史上，有两个
最重要的事件和节点： 一是 19 世纪马修·阿
诺德的文化和教育观念及其对艾略特、利维
斯产生的影响（ 后两人也都书写了英国文学
及其伟大传统） 。二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对英
［14］128-129
国文学批评学科化的深刻影响。
论断已在学界产生广泛影响。细究起来，英
文研究或英国文学研究的兴起有其特定的时
代机缘和历史语境。英国文学研究是英国大
学教育体制现代转型的结果，也是欧洲近代
2019 年
古典语文学和比较语文学学术交流的结果，
同时还是英国现代民族文学研究高涨的产
［12］
物，
以及更为根本的意识形态建构的需要，即
19 世纪宗教衰微
用文学的精神价值填补 18、
所留下的空缺以拯救国民灵魂的需要。以下
试逐一论之。
首先，英文研究是英国大学教育体制现
代转型的产物，最突出的事件是英语学院的
成立，它为文学批评进入英国大学殿堂铺平
了道路，英国文学及其批评得以在英文学院
的学术体制中占据着核心位置。英文教育经
历了一个从研习古希腊罗马文化向研究英国
本民族的近代英语和英国文学嬗变的过程，
换言之，英国文学研究既脱胎于古典语文学
又超越了古典语文学。19 世纪之前英国大
中学校的人文教育为古典语文学（ philology）
近代 教育。占据大中学校人文教育中心的是古希
腊语和拉丁语及其文化教育。英语则是下层
语言，英文教育被认为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副
产品，文学批评是贻笑大方的不入流的职业，
不为知识阶层所重视。以至于在 19 世纪 50
年代，牛津大学曾经极力反对一项由皇家学
会提出的建议，即将英语教学列入教学大纲
的建议———显然牛津大学当时恪守古典语文
学传统，对英语教学还不以为然。据美国当
代著名文学批评家雷纳·韦勒克在《近代文
学批评史》一书中的考证，还有英国当代著
名文学批评家、剑桥英文学院毕业生彼得·
威德森的考证，以及我国学者陆扬援引伊格
尔顿的考证，尽管英语研究和英国文学批评
早在 17、
18 世纪就孕育在当时伦敦各式各样
这个 的俱乐部、咖啡馆及流行杂志之中，这些报刊
文章成为英国近代文学的早期文体，报刊读
者也相应成为英国近代文学的早期读者，但
真正现代意义上的英文研究和文学批评出现
于 19 世纪维多利亚时期。此时正是英国社
— 86 —
第6 期 陶水平： 英国文学批评学科的谱系学

会的转型期，长期主导英国人文教育的古典 Report） 》（ 即《关于英国文学教育的报告》）

语文学正逐步让位于现代意义上的英国语言 更是以官方文件的形式提出，优秀的英国文
文学研究。最早提供英语语言文学教育的是 学足以担当宗教人文主义曾经担负的伟大使
19 世 纪 20 年 代 的 伦 敦 大 学 学 院，该 校 于 命，
宣告英国文学学科体制化的正式确立，极
1828 年首 次 设 立 英 国 语 言 文 学 教 授 岗 位。 大促进了英国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的学科化
第一部题为《英语语言和文学的历史》的学 和建制化。尤其是瑞恰兹所创立的“实践批
术著作是由罗伯特 · 钱伯斯 （ Robert Cham- 评”（ Practical Criticism） ，代表了利维斯主义
bers） 撰写的，出版于 1836 年。到 19 世纪末， 之前剑桥文学批评的最高水平，对利维斯学
都柏林三一学院、格拉斯哥大学、爱丁堡大学 派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和伯明翰大学等高校陆续设立英语和英国文 其次，
英文研究的崛起也得益于 19 世纪
学教席。尽管海外殖民地英文教育、成人教 文化人类学和比较语文学的兴起，
激发了当时
育、妇女教育客观上都促进了英文研究的发 人文精神和学科
英国文学批评家的文化观念、
展，但牛津和剑桥依然坚决抵制设置英文研 意识的自觉。长期以来，英语是拉丁语的仆
究这门学科。1870 年的教育法案的颁布，使 人、
古典语文学的仆人。尽管自 17 世纪以来，
得英国社会对英语教师的需求激增。1885 英国评论家开始表现出弘扬本民族语言的倾
年，牛津大学才设立英国语言文学的莫顿教 向，
但是英语和英国文学教育仍长期从属于古
授职位，被委任的却是对文学毫无兴趣的语 典语文学和古典文学教育，
尚未获得独立的学
言学家 A·S·内皮尔。到了 1893 年，牛津 科地位。直至 19 世纪末期，
英国牛津、
剑桥仍
大学开始建立授予英语硕士学位的荣誉学院 在就“英国文学”的课程和教席问题争论不
（ honours school） ，这相当于可授予硕士学位 休。“在 19 世纪的最后 25 年，就要不要在牛
的研究生院。1894 年，牛津大学建立了英语 津设立一个英语语言文学教授职位曾有过激
［16］
学 校。1902 年 牛 津 聘 任 瓦 尔 特 · 拉 雷 烈的争论。
” 一次争论的结果以失败告终。
（ Walter Raleigh） 爵士为第一位英国文学教 而在剑桥，
直至 1883 年，
英国文学仅以选修课
授。1904 年，牛津大学将莫顿教授教授职位 的身份进入本科教学，“且从属于中古和现代
分为英国语言和英国文学两种，瓦尔特·拉 语言系，
其教学深受日耳曼语言历史研究方法
雷又受聘这个新的英国文学教授职务。剑桥 的影响，
大多从语言学、语文学的角度考察英
［17］
设立第一位英国文学教授则更晚至 1912 年， 语语言的演变和发展”。 “英国文学的早期
首位 剑 桥 英 文 教 授 是 阿 瑟 · 奎 勒 · 考 奇 教学方法是从古希腊、
罗马文学教育那里复制
（ Aather Quiller Couch） 爵士（ 此人即利维斯 文学附属于语法学、词源学、修辞学、
而来的，
的导师） 。剑 桥 的 英 文 学 院 则 成 立 于 1917 逻辑学、
演讲术等所有被后人埋怨的东西，唯
［18］
年。1919 年，英国文学被列入剑桥大学学士 独没有真正的文学研究。
” 直至 19 世纪末，
学位考试系列，正式成为剑桥大学的学士学 英国正规大学文科教育仍以古典文学和古典
［15］
位课程。 英文研究在 20 世纪初终于正式 语文学为圭臬，
英语教育处于边缘或仅在成人
进入英国高校最后的文化堡垒，成为英国现 教育之中。老牌的牛津、
剑桥长期以希腊文和
代大学人文教育体制真正转型的最重要标 拉丁文为正宗，
英文教育地位较低。即便在利
志。1921 年 颁 发 的《纽 伯 特 报 告 （ Newbolt 维斯就读于刚成立的剑桥英文学院时，
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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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19 年

科仍处于筚路蓝缕时期。但是， 20 世纪之
19、 必须强调的是，英语学术地位的真
化。但是，
交，
古典学在英国各高校逐步衰落，代之而起 正提高缘于第一次世界大战： 它使英文教育或
的是新的人文学科即英国语言和文学学科的 英国文学教育崛起获得了时代的契机，
使之摆
兴起。随着拉丁文、
希腊文和古英语等古典语 脱了德国古典语文学传统的影响，
那种移植过
言实用性下降，
英国文学作为一门人文教育的 来的德国古典语文学模式遭到了严重的质疑
新型学科迅速取代古典学在大学中的主导地 和批判，
进而促成了一场英文研究的革命。第
位。正是经过剑桥大学英文学院教师的努力， 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充分暴露了英德两国之
英文教育一改旧日的语文学传统，
变驳杂的古 间的尖锐矛盾，消解了德国古典语文学、德国
典语文学习为主要面向英国本民族文学的专 古典哲学和德国古典文化在英国人心目中的
业批评。剑桥英文学院的成立和发展，奠定、 公正、
理性和崇高的学术形象。同时，大战也
巩固和提升了英文研究在英国最高学府的学 使得英国朝野对于民族认同的意识空前高涨，
注
术地位。剑桥英文研究以文学批评为核心， 英国文学正好满足了这个需要。一战的结果
重文本的细读和实践批评，
训练学生的语义分 是，
“它造成了一种需要去颂扬‘英语文学’这
析和文本细读能力，
训练学生对生活肌理和道 一份民族遗产，而目的是铸就一种民族认同
［11］47
德思想感情的分析能力。致力于提高学生的 感”。 战争本身强化了那种铭记在英国文
鉴赏力和辨识力，培养其情感和悟性，养成对 学中的爱国热潮，促进了牛津、剑桥的英语学
生命的感悟和珍爱，
提升学生的人文精神和道 科超越日耳曼语文学。既然英国文学研究的
德修养，
因而具有极其重要的现代人文价值。 对手即古典语文学与德国的影响密切相关，
既
经过剑桥英文学院的学术洗礼，
英文研究和英 然英国正在与德国进行一场大战，
那么就应当
国文学批评终于成为现代英国大学人文学科 抵制古典语文学这种蠢笨的“日耳曼胡说”，
教育的核心学科。 任何一位自尊的英国绅士都不应与之发生联
再次，
英文教育的发展史反映了英国民 系。牛津大学教授瓦尔特·雷利当时甚至放
族的崛起史，
把英国文学设立为学科的时代正 出豪言： “我想率领百名教授组成的一队人马
是英国进入高度帝国主义的时代，
第一次世界 向一百名德国佬教授发起挑战。他们的死对
［13］186
大战更是直接成为英文研究高涨的一个外部 人类有好处。
” 总之，英文教授们从各个
契机。英文教育可追溯至伊丽莎白时代这个 角度批判和反思德国文化，
增进了对英文教育
英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 到了 19 世纪初，
查尔 之于强化民族意识、唤起民族使命、促进民族
斯·金斯利（ Charles Kingsley） 这位学术领域 认同感的重要性之认识。英文研究和英国文
里的英语之父，更是将文学说成是“一个民族 学批评因而成为提升英国民族自尊心和民族
的自传”； 到了 1835 年，在确定了教授印度人 共同体意识的重要表征。英国文学研究终于
英语而使他们文明化的需要之后，
麦考利爵士 实现了对古典语文学的胜出，
长期占据英国大
确立了这样一个前提，
即英格兰文学现在远比 学人文教育学术核心的古典语文学终于被英
［11］37-38
其他的古典遗产更有价值”。 19 世纪末 国文学研究所取代。20 世纪初期，英语文学
20 世纪初，为满足大英帝国海外殖民教育之 批评被视为增强英国民族凝聚力和文化认同
需，
英语课程在英国高校开始普及，旨在使帝 感的举措，
成为英国最正宗的“国学”。
国海外殖民地原住民受到一种有效的文明教 最后，英国文学批评学科的兴起满足了

— 88 —
第6 期 陶水平： 英国文学批评学科的谱系学
近代社会传统宗教式微之后现代人文教育和
现代意识形态建构之需要。正如特雷·伊格
尔顿所指出的，如果有谁被要求对 19 世纪后
期英国文学研究的增长只给出一个解释，他
的回答也许勉强可以是： “宗教的衰落”。在
维多利亚时代中期，一向行之有效的传统宗
教这种意识形态陷入深刻的困境。它不再能
赢得群众的感情和思想。而在科学发现和社
会变化的双重冲击下，它那无可怀疑的统治
正处于消亡的危险之中。幸而有一种极为相
似的话语就在身边： 英国文学。伊格尔顿引
用了牛津大学早期的英文教授乔治 · 戈登
（ George Gordon） 在其就职演说中的一段名
言： “英国正在生病……英国文学必须拯救
它。由于（ 我所理解的） 教会已经衰落，而社
会补救方法迟迟不来，英国文学现在具有三
重作用： 当然，我认为它仍然要愉悦和教导我
们，但是首先它应该拯救我们的灵魂和治疗
这个国家。”伊格尔顿进而明确指出： “当宗
教逐步停止提供可使一个动荡的阶级社会借
以融为一体的社会‘黏合剂’、感情价值和基
本神话的时候，‘英国文学’被构成为一个学
科，以从维多利亚时代起继续承担这一意识
［19］21-23
形态任务。” 随着宗教在现代社会的衰
微，
现代人的精神生活出现某种空虚和危机，
而英国文学和英文研究正好可以填补宗教衰
微之后的空缺，发挥疗救现代英国人的灵魂
的重要作用，给人以因应社会挑战的精神力
量。早在 19 世纪后期马修·阿诺德就已经
开始倡导文化宗教，以代替日渐式微的传统
宗教。阿诺德在《诗歌研究》《文学与教条》
《上帝与圣经》等著作中，即强调今人越来越
需要用诗来阐释生活，宗教和哲学将被文学
所取代。对于传统的宗教和圣经，阿诺德也
首创性地进行文学性研究，主要阐发其对于
人性完美的德性精神价值，并主张用诗性精
— 89 —
神贯通圣经文本和宗教教义。再比如，在 20
世纪初期，著 名 的《纽 伦 特 报 告》也 明 确 提
出： 英国文学所能提供的精神价值足以代替
宗教曾经拥有的地位。到了利维斯那里，文
学批评和文学教育更是建构人性价值的文化
事业与有效手段。利维斯认为，在个人与艺
术的反应特点与其对实在的人性的相符程度
之间存在着一种必然联系。通过与英国文学
的伟大传统中所描述的本质生活重新建立联
系，人类的本性便可以避开大众社会的破坏
性力量而流传下来，人的主观意识就重新获
得了 明 辨 是 非 的 理 解 力 中 的 人 道 特
［14］153-154
性。 从阿诺德开始的以文学代替宗教
的精神文化建构过程，至利维斯时代终于取
得了成功，文学研究已然起到了宗教曾经起
到的重要作用。利维斯主义成为以剑桥批评
学派为标志的英国现代文学批评的学术精神
和文论精神的真正代表。
特里·伊格尔顿则在其《英文研究的终
结》一文中以犀利的语言对作为学科的英国
文学研究做出评价和阐述，他指出： “‘英国
文学’是维多利亚帝国中产阶级的东西，它
迫不及待地要用物质性的书写躯体表现精神
同一性的结晶。……‘英国文学’作为道德
戒规和精神膏药，在战后的剑桥得到迅速发
展，绝非偶然，它是给精疲力竭、加速没落中
的帝国民族提供了一个整体的替代性身份。
……重要的文学生产大规模地从帝国中心移
向殖民或后殖民的边缘地带，宗主国的批评
失去了应有的对象，只能向后折回，远离低贱
而异己的现代主义，回到想象性的本土的过
去。……于是便有了《细绎》喧嚣一时的种
种含混和歧义，既是精神前卫，又是反动余
党，对当下事务做出热切回应的同时却竭力
［13］211
退回到理想中的过去。” 比如，莎士比亚
作为文学研究的核心内容之一，在于通过对
 上海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19 年

莎士比亚作品的阅读、批评和教育，增进英国 形成并不意味着英语发展的一成不变，
发表和
［21］
人民对所谓“日不落”的大英帝国的民族自 变异仍将以不同方式延续。 在英语发展史
豪感和文化认同。 上，
以莎士比亚为代表的英国作家对于英语的
发展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此外，
在英语发展
三、从边缘到核心： “英语学”的崛起与“英国
的过程中具有重大意义的历史事件还有： 1611
文学研究（ 英国文学批评） ”的学科化历程
年英王詹姆斯一世下令翻译的英译本《圣经》
英国是一个有着复杂历史谱系的国家， 出版并颁布通行，
1755 年英国大文豪塞缪尔
欧洲西部的凯尔特人、罗马人，中北欧的盎格 ·约翰逊博士以一己之力历时九年编撰的
鲁—撒克逊人以及法国的诺曼人等许多欧洲 《英语大辞典》出版，
1884 年由英国著名诗人、
民族都曾依次统治过英伦三岛。正如有论者 学者柯勒律治生前主编的《牛津英语词典》第
指出的： “不列颠群岛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 一册出版，
等等。英语的发展不仅为英国文学
远不是一个由操着同一种语言的人组成的统 的发展奠定了深厚的语言基础，
同时也促进了
一体。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不列颠群岛见 英语学（ English Studies，Anglistics） 的形成，或
证了一个个血腥王国间的战争与轮替，还有 者说，
英国文学研究的兴起正是伴随着英语学
众多的封建采邑、殖民者的图谋、种族仇恨、 的兴起而发展的。
［20］
语区的分裂和文化的纷争。” 因而英国的 英国文学研究起始于乔治四世和威廉斯
语言谱系极为复杂，凯尔特语、拉丁语、古英 四世时期，而迅速发展于维多利亚女王执政
语（ 盎格鲁—撒克逊语） 、维京语、法语等都 时期。维多利亚女王执政的六十余年，正是
曾成为或进入英国的官方语言，国内又有苏 英国资本主义发展的黄金时代，英国从一个
格兰语、爱尔兰语、威尔士语、英格兰语、康沃 普通的地区强国一跃成为世界首屈一指的全
尔语等多种方言英语。随着文法学校的出 球性强国，海外殖民地遍布世界各大洲，号称
现，
中世纪英语开始出现方言之外的共同语。 “日不落帝国”。所谓大英帝国的快速扩张
随着英国工业革命的兴起，经济发展、人口流 的客观形势，对人才培养和文化发展提出了
动、城市扩张、教育普及、报刊普及等诸多因 强烈的需求。为了适应工人阶级成人教育、
素的综合作用，促进了英国近代语言的统一 妇女教育和大英帝国海外殖民教育之需，英
或“标准英语”的形成（ 即便是各地的英语方 国文学研究取得长足的发展。但初创时期的
言也在共同语言的背景下衍生和变化） 。雷 英文学院学术地位仍然很低，处于英国学术
蒙·威廉斯在《文化与社会》一书中详细考 机构的边缘。19 世纪英文教育在那些技工
察了发端于伯克、柯勒律治、卡莱尔、纽曼、马 学院和成人教育中得到较快发展，许多工人
修·阿诺德等人的英国近代文化观念形成 群众因为有受英文教育的机会而有了获得感
史。威廉斯还在《漫长的革命》第二部分第 和归属感。对此，特雷·伊格尔顿和彼得·
四节专门讨论了“标准英语”的发展问题，指 威德森都有过精辟论述。特雷·伊格尔顿指
出英国社会结构的变迁对书写英语的标准化 出，作为一门学 科，“‘英 国 文 学’不 是 在 大
起了决定性作用。至 19 世纪，崛起的英国中 学，
而是在技工学院、工人院校和大学附属夜
产阶级致力于建立自己的共同语言，标准英 校中首先成为常设课程的。英国文学实际上
语也正是形成于这个时期。当然，
标准英语的 就是穷人的古典文学———它是为处于英国公

— 90 —
第6 期
学和牛津剑桥这些迷人的小圈子之外的人提
供最便宜的‘人文’（ liberal） 教育的一种方
法。从一开始，在莫里斯 （ F． D． Maurice） 和
查尔斯·金斯利（ Charles Kingsiley） 等‘英国
文学研究’开拓者的著作中，强调的就是社
会各个阶级之间的团结、‘更大的同情心’的
培养、民族骄傲的灌输和‘道德’价值标准的
［19］26
传播”。 彼得·威德森也认为： “恰恰是
在那些机械学院、技工学院以及从大学里向
外延伸的巡回讲座中，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
大学里，‘英语’才得到了最有活力的发展，
而这样的讲座获得成功又要归功于维多利亚
时代的福音传教士，例如莫里斯（ F． D． Mau-
rice） 和查尔斯·金斯利（ Charles Kingsley） 。
这样也就明显地在工人群众中培育出一种民
族归属感和‘博大的同情心’。并且在他们
与其他阶 级 之 间 创 造 出 一 种‘同 类 情 感’。
许许多多的工人的确因为有了‘文学’上的
［11］43
收获而产生了一种解放感。”
要为那些无法进入正规名校接受古典学教育
的中低阶层子弟提供了廉价的、准入门槛低
的受教育途径。“在这样的背景下，‘英语文
学’就变成了道德教育的工具，变成了廉价
［11］44
的和可接受的‘穷人的经典’。”
为急剧衰落的宗教精神力量的替代者。通过
向工人群众提供充满福音的或自由人道的文
学教育，文学发挥了在一个阶级分化加剧的
社会中将那些潜在的分裂因素加以人性化、
文明化的积极作用，英文教育履行了道德教
育的意识形态职能。
早期英国文学研究除了在技工学院、工
人学院和大学附属夜校中得到最初的发展之
外，还在女性教育中得到发展。由于女性受
教育人数的增多，加之为了培养民族未来的
儿童之需要，对作为教导本民族青年一代的
“教师加母亲”的妇女文化培训提上了议程，
陶水平： 英国文学批评学科的谱系学
英语文学的教育也因此派上了重要用场。一
位皇家调查团的证人在 1877 年指出： 英国文
学是“妇女……以及去当教师的二、三等公
民”的合适科目。英语文学教育所具有的个
人直觉的特性使之成为妇女培训最好的方
式。正如查尔斯·金斯利在就任皇后学院英
语教授时所作的一次演讲中指出的，阅读英
语文学非常适合于妇女天然的兴趣，这也将
有益于在妇女中形成对“英语精神”（ English
spirit） 的理解，使之成为妇女文化教育的根
［11］44
基。 相对于理工科和古典语文学，英国文
学研究的学习显然更为轻松，且富于柔美的
情感。对此，
特雷·伊格尔顿有精辟阐述，他
指出： 英国文学的“软化”（ softening） 和“人化”
（ humanizing） 效力———这是英国文学早期倡
导者反复使用的字眼———在当时的关于性别
的意识形态观念中显然是女性。这种性别观
念在当时的英国文学教学课堂上都有所反映。
英语专业主 阿瑟· 奎 勒 · 考 奇 爵 士 （ Sir Arthur Thomas
Quiller Couch） ，剑桥大学第一位英国文学教
授，
居然会用“先生们”一词来开始一堂听众
［19］27
大部分为女性的英国文学课程。 后来，伊
格尔顿在就任牛津大学沃顿英文教授职务的
文学成 学术演讲（ 1992） 中，再次回顾了早期英文研
究被视为女性化、女人腔的课程这一早期现
象。他指出： 从性别看，剑桥大学现代语言学
校里女性占了三分之一。剑桥英文系正是由
现代语言学校发展而来的，
牛津大学英文系在
头五年里有六十九名女生，男生只有十八名。
第一次世界大战重铸了剑桥大学英文系的阳
［13］192
刚之气和发达的肌肉及其强大生命力。
早期英文教育或英国文学教育也是英国
面向海外殖民地的文化教育，换言之，海外被
殖民的对象是早期英文教育的第三个主要对
象。印裔美籍学者、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比较
文学与英国文学系教授高瑞·薇思瓦纳珊（
— 91 —
 上海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19 年

Gauri Viswanathan） 甚至考证出，英国文学的 一位英国文学教授瓦尔特·雷利（ Walter Ra-

学科化最先出现的地方并非英国本土，而是 leigh） 本 人 即 对 自 己 的 学 科 表 示 出 蔑 视 态
英属殖民地印度。她以葛兰西关于文化霸权 度，视之为女性的事情或女性的幻想而非男
的思考为理论切入点，精细剖析了英国文学 人的事业，以至于“一战”爆发后，他立即放
［19］28
是如何服务于英帝国在印度攫取文化领导权 弃这份教职而奔向前线从事战争宣传。
的意识形态工程的，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时至 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英国文学作
“作为一门学科的英国文学在殖民地的出现 为一门新兴的人文学科在英国大学开始快速
［22］
要远远早于英国本土。” 在英国文学研究 发展。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伴随着
中，
关键不在英国文学而在英国文学： 英国民 普选权、公共教育和公民识字普及等因素的
獉獉 獉獉
族的伟大诗人莎士比亚和弥尔顿，可以培养 共同作用，中小资产阶级大批进入英国教育
对于英国有机的民族传统的认同意识，海外 与知识生活的更高等级，英国的文化教育快
殖民地的新应征者可以通过英文学习而被接 速发展，英国文学学科化和科学化进程加速。
纳到这一传统和认同中来。为了方便英国实 在英格兰，伯明翰大学不但率先把英语设为
施殖民统治，英国文学知识还作为考试内容 正式学科，而且于 1894 年任命了其历史上的
进入 了 东 印 度 公 司 公 务 人 员 考 试 （ Civil 第一位英国文学教授———积极倡导英语教育
Service Examination） 的范围。特雷·伊格尔 的约翰 · 切 顿 · 柯 林 斯 （ John Churton Col-
顿援引的一则研究资料表明： 在维多利亚时 1848—1908） ———柯林斯曾在 1885 年竞
lins，
代，一旦由方便地包装过的本民族的文化财 聘牛津大学的英国语言文学教学的莫顿教授
富即英国文学武装起来，大英帝国主义的政 职位失败。英国教育部继 1902 年颁布教育法
府官员就可以怀着对自己的民族认同的安全 案之后，
1907 年又在纽波特爵士倡导下成立
感而冲向海外，并且还能够向羡慕他们的殖 了英语学会，
该学会的宗旨是推动和提升英语
［19］27-28
民地人民炫耀这种文化优越性。 语言文化在教育中的地位和作用，
使之成为适
值得指出的是，与经典化的古典语文学 合于每一位英国儿童的基本课程。这一阶段，
学科相比，初创时期的英国文学教育尚处于 英文教育或英国文学教育也日渐精致，
又出现
英国大学人文学科教育的边缘。早期英文教 了将语言和文学分开教学的新趋势，
使文学教
育及批评方法大多显得随意而缺乏严谨性， 育获得了方法论意义的特色，
使文学在培育均
颇显业余作风而缺乏经典化和科学性。其内 衡成长的公民、
使他们得到充分发展方面具有
［11］47
容多半是讲述作家的生活轶事，缺少作品解 核心地位而受到尊重。 可见，曾经占据英
读和结构分析，因而流于一种印象式、趣味式 剑桥等名校传统人文教育主流的古典
国牛津、
批评，往往被认为是关于文学趣味的无稽之 语文学终于受到英国其他更多高校英文教育
谈。可见，英国文学研究从一开始并不是一 的挑战而出现了衰落，
取代它的是作为新的人
门高贵、典雅、精致的人文学科，而只是古典 文研究的“英语语言与文学”。牛津、剑桥对
语文学的低端代用品，被视为“半瓶醋的学 古典语文学的固守已是难以为继，
不得不将英
科”，因而很长时期被牛津、剑桥等古典学重 文教育纳入其体制之中。
镇所抵制。即便是被勉强接受的初期，英国 第一次世界大战更是加速了英文教育的
文学研究也不受待见。例如，牛津大学的第 崛起，
促使英国文学研究最终成为英国高校人

— 92 —
第6 期 陶水平： 英国文学批评学科的谱系学

文教育的支柱，
彻底挣脱了德国古典语文学的 学科化历程中的一个重大学术事件。该报告
枷锁。即便是在曾经作为古典语文学重镇的 字里行间回响着马修·阿诺德在 19 世纪提出
牛津和剑桥等老牌大学，德国文化也遭受指 的有关文学肩负重大文化宗教使命的文化理
控。相反，
原先不受重视的英文研究或英国文 想。该报告明确肯定了英国文学在弘扬民族
学研究却日益成为民族认同的对象。英国知 精神和民族文化，
濡化普通人的道德修养和日
识界普遍希望借助于英文教育来增强民族认 常生活品质等方面的重要作用，提出了英国
同 感 和 凝 聚 力，建 构 起 英 国 文 化 的 英 国 性 文学在世俗社会所能提供的足以取代传统宗
（ Englishness） ，
促进战后英国社会的复兴和英 教的精神价值。报告还明确把莎士比亚誉为
国民族凝聚力的恢复。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 “最伟大的英语作家”，盛赞莎士比亚对建构
“英文研究”或“英国文学研究”成为牛津大学 英 国 民 族 文 化 共 同 体 所 起 到 的 巨 大 作 用。
的正式课程。1917 年，剑桥大学引进关于“文 《纽伯特报告》突出强调了英文教育在国民教
生活与思想”的荣誉学位考试制度，英国
学、 育中的重要地位，报告宣称： 建立在“英语”教
历史上第一份英文独立考试大纲随之在剑桥 育基础上的自由教育“应该构成民族团结的
诞生。同年，区别于传统的语文性（ philologi- 新成分，
将所有阶级的精神生活联系在一起，
cal） 教学并以文学批评（ literary Criticism） 为 更为确定的是，
应当为民族文学起到这种黏合
［11］48
主要特征的英文学院（ English school） 也在剑 剂的作用而感到自豪和愉悦”。 至此，
随着
桥大学正式成立。英国文学研究进入牛津、
剑 英文专业作为一门学科在英国高校的兴起并
桥等老牌名校并成为一门正式人文学科的历 从学术边缘走向学术中心，
当年阿诺德倡导由
史，
也就是小资产阶级进入英国顶尖名校的历 国家来兴办人文教育的理想终于得以实现。
史。原本体现中下层阶级文化需求的英国文 英国文学研究之所以能在 20 世纪前二
学（ English Studies） 课程不再处于边缘，而是 三十年走向成熟、走向经典化，一个更为重要
逐步取代了古典语文学曾经的位置，
成为英国 的原因是，此时的英国文学研究和英国文学
大学自由人文教育的核心。以 1917 年剑桥大 批评教授不再是过去的上层贵族精英，而是
学英文学院的成立为标志，
宣告了英国文学研 中下层资产阶级，后者以英国文学研究作为
究在英国高校体制化的完成，
文学研究或文学 自己的文化资本，对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倾
批评已开始取代古典语文学的地位，
成为挣脱 注了极大的热情，投入了全部的生命精力。
了镣铐的缪斯，
从学术边缘进入学术中心。 例如，F． R． 利维斯是乐器商的儿子，利维斯
1921 年，
在著名诗人、教育家亨利·纽伯 夫人 Q． D． 罗丝是绸布商的女儿，而瑞恰兹
特爵士（ Sir Henry John Newbelt，
1862—1938） 则是一位工厂经理的儿子。英国文学研究在
主持下，
由剑桥大学第一位英文教授阿瑟·奎 他们心目中，不再像早期英国文学教授眼里
拉 · 库 奇 爵 士 （ Sir Arthur Quiller Couch， 那样只是一种业余性、印象式的活动，而是一
1863—1944） 与青年诗人和批评家瑞恰兹（ A 门严格或严肃的学科，是一项值得为之献出
1893—1979） 等人共同起草了一份
·Richards， 毕生精力的事业。20 世纪 20 年代，时任刚
题为《英格兰的英文教学》的研究报告，并由 刚成立的剑桥大学英文学院教师的青年批评
英国教育部颁发，
史称《纽伯特报告》（ Newbolt 家瑞恰兹曾邀请艾略特担任一些学术工作，
Report） 。《纽伯特报告》的问世，是英国文学 但被艾略特婉言谢绝。尽管如此，两人却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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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19 年

为亲密朋友。这也是艾略特第一次与剑桥英 和细读方法，并使之与阿诺德的文化批评思
文学派建立的联系。瑞恰兹成为艾略特诗歌 想相融合。利维斯等人将文学批评视为恢复
的批评家和阐释者。“艾略特的批评文章为 和重建传统文化秩序的先锋，建立了一个影
一种‘传统’观念下了定义，而他的作品则为 响长达四十余年的利维斯主义。正因为此，
读者提供了一个极其广泛、复杂的文学联想 有论者高度评价了利维斯的美学，肯定其对
范围。日益壮大的英语研究界需要可供‘解 建立英国文学批评所做的重要贡献： “在英
释’和‘研究’的现代课题，而这两者对它们 国历史上，英国文学并没有学术地位，从未成
来说再合适不过了。正像艾略特需要学术界 为考生的科目，因为所有这类‘关于雪莱的
的注目才能进一步巩固和发展自己的地位一 杂谈’纯属个人的情趣和爱好。然而，如果
样，‘英语文学’研究最终只有借助于文化巨 可以找到一个教师和学生都赞同的并且行之
人艾略特才能成为一个学术研究问题甚至是 有效的文学价值标准，那么就可以通过考试
［23］
道德问题的学科。” 随后出现的瑞恰兹实 来检验学生的‘鉴赏’能力。利维斯主义的
践批评（ Practical Criticism） 与利维斯主义更 主要成就之一在于把一种可以通过考试来检
是极大地促进了英国文学研究的学科化。以 验的教学方法建立在一种将有价值的文学与
瑞恰兹、利维斯等人为代表的剑桥学派或剑 没有价值的小说严格区分开来的美学基础之
［25］
桥英语学院批评家们将文学批评从绅士的外 上。” 总之，英国文学批评的学科化及其批
行趣味转变为需要系统训练的实践批评专 评标准的确立是经由柯勒律治、阿诺德、艾略
业。这种批评实践既是文本细读和美学教育 特、纽波特、库奇爵士、瑞恰兹、利维斯等几代
的实践，又是心智和道德培养的实践。利维 人的努力而建立起来的。剑桥学派的形成标
斯还进而主张，大学英文学院是走出文化衰 志着英国文学批评学科的成熟。正是在 20
退、
振兴英国民族文化的必由之路，英国文学 世纪前二三十年，剑桥大学的英文教授摈弃
教育和文学批评在现代人文教育中发挥着极 了早期英文教授作为上层绅士的那种轻浮的
其重要的作用，肩负着培养和提升社会大众 业余态度，把早期英文研究的趣味性、印象
鉴别力和洞察力的重要使命。为此，他创办 性、随意性的趣谈，改造提升为重视文本细
《细察》杂志，开展文学和文化批评实践，将 读、
富于美学精神和文化理想、注重批评技巧
文学批评的观念和方法推向更大的社会文化 的文学批评学科，进而取代了古典语文学在
领域。利维斯认为，英国近代乡村有机社会 英国现代大学人文教育中的核心地位。与传
虽被工业文明解体，所幸在英国文学的伟大 统的古典语文学相比，英国文学研究和文学
传统中得到保存。因此，文学教育和批评的 批评学科具有诸多新的学科特点： 古典语文
意义也就更为重大。利维斯明确指出： “文 学的研究对象是古代希腊罗马文化，而英国
学———作为英文荣誉学位考试而学习的文学 文学批评的研究对象是近代以来的英国文
非常重要，它对文明至关重要。文学之所以 学。古典语文学的方法是浑整性的，包含文
重要是因为它代表着人类的现实，一种人类 献考证、语言释读、历史考古等多种方法，英
［24］
精神的 自 治。” 利维斯极力强调英语性 国文学批评则主要为文本细读、语义分析、鉴
（ Englishness） 和“英语学院”（ English school） 赏批评和生活批评。古典语文学企图复活古
的重要性。利维斯吸收了瑞恰兹的实践批评 代世界，以期提供对现代社会的镜鉴，英国文

— 94 —
第6 期 陶水平： 英国文学批评学科的谱系学

学批评则通过文学经典的解读和接受，培养 ［2 ］ ［德］维拉莫威兹． 古典学的历史： 第一册

读者敏锐的感受力和健全的心智。英国文 ［M］． 陈恒，译． 北京： 生活 · 读书 · 新知
学批评在经历四十余年的盛期发展之后，受 三联书店，
2008．

到了更为新型的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的挑 ［3 ］ ［德］克拉夫特． 古典语文学常谈［M］． 李

卫平，译． 北京： 华夏出版社，
2012： 8-9．
战。伯明翰学派早期主要理论家、曾经的左
［4 ］［德］温克尔曼． 论古代艺术［M］． 邵大箴，
翼利维斯主义者霍加特、威廉斯等人不满于
译． 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1989： 41．
剑桥文学批评的文学精英主义，主张打开文
［5 ］ ［英］约翰·埃德温·桑兹． 西方古典学术
学和文化，扩展其边界。例如，威廉斯认为，
史第一卷： 上册［M］． 张治，译． 上海： 上海
文学固然极其重要，因为文学的确是重要的、
人民出版社，
2010： 36．
正式的生活经验记录，而且每部作品都是文
［6 ］ 凌曦． 早期尼采与古典学［M］． 广州： 中山
学与以不同方式保存下来的共同语言的契合 大学出版社，
2012： 40．
点。但是，威廉斯拒绝了利维斯主义固守精 ［7 ］ ［英］马修 · 阿诺德． 文 化 与 无 政 府 状 态
英文学的狭隘性。威廉斯认为： “让文学担 ［M］． 韩敏中，译． 北京： 生活·读书·新
负起，或者更精确地说，使文化批评担负起控 知三联书店，
2002．
制全部个人与社会经验品质的责任，这将会 ［8 ］ 程巍． 中产阶级的孩子们———60 年代与文
使这个重要的立场受到有害的误解。英语的 化领导权［M］．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
确是所有教育中的一件中心大事，但英语显 联书店，
2006： 198．
然不等于是整个教育。同样，正规教育无论 ［9 ］ ［英］安 诺 德． 安 诺 德 文 学 评 论 选 集———

如何高尚，也不是我们所获得的过去和现在 “评荷 马 史 诗 的 译 本”及 其 他［M］． 殷 葆

［26］
的社会经验的全部。 在威廉斯看来，利维
斯以文学代替文化，固然有其卓见之处，但文
学经验不等于文化经验，更不等于全部的社
会生活整体经验。因此，传统的文学观念和
文化观念应当予以打开和扩展。我们必须不
断地扩展文化观念，直至使之几乎等同于我
们整个的共同生活。正是出于对剑桥文学批
评学派的不满与超越，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
在“二战”之后迅速崛起，开启了波澜壮阔的
文化研究跨学科研究的学术旅程。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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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英］马修·阿诺德． “甘甜”与“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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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 开封： 河南大学出版社，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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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
［14］ ［英］彼 · 威德逊． 英 国 文 学 教 育 的 危 机
［M］/ / 凯·贝尔塞，等． 重解伟大的传统．

①对此，笔者已有五十余万字的《“文化研究”的历史语境与理论建构》一书深入探讨这一重要课题，该
书即将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

— 95 —
 上海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19 年

黄伟，等，译． 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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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文学［J］． 外 国 文 学 评 论，2008 （ 4 ） ：

On the Genealogy of British Literary Criticism

TAO Shui-ping
（ College of Humanities，Jiangxi Normal University，Nanchang 330022，China）

Abstract： Taking the disciplinary evolution of British literary criticism as an example，this article explores
the theoretical forms of English language studies and disciplinary development of literary criticism in the light of
their several transitional stag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western academic history，in order to recognize and learn
from the development law of the discipline of literary theories． Classical philology represented by Oxford and
Cambridge in the 19th century was the embryo stage of British literary criticism； the period from the late 19th
century to the early 20th century constitutes the transformation stage that witnessed the turn from classical phi-
lology to the discipline of British literary criticism； and the first twenty years of the 20th century can be deemed
as the disciplinary establishment stage during which British literary criticism moved from the verge of university
humanities education to the center．
Key words： classical philology； English language studies； literary criticism； disciplinary formation； cul-
tural studies； genealogy
（ 责任编辑： 周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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