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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孟子》評人性向善論

楊晨輝
東海大學哲學系博士班研究生

摘要
傅佩榮教授主張儒家人性論其實是「人性向善論」,「性」是一種
自我要求力量之傾向,而所謂性善其實即是針對善的一種傾向力量。
本文根據《孟子》全書共十六章直接談論「性」的文獻,逐一分析討
論並做概略綜合,主張孟子自覺所談的「性」只是人的根本性質,其
內容是「人有仁義禮智之心」
,而性善則自有其特定涵義。本文於討論
《孟子》各分章時,也同時對照傅教授對各分章文獻的解讀意見,並
提出多項質疑,最終結論「人性向善論」尚不能圓滿解釋所有孟子關
於「性」的直接論述。

一、引言
「人性向善論」是傅佩榮教授所提出,用以詮釋儒家的人性論。他以《論語》
和《孟子》文獻為主,其它儒家典藉為輔,建構這個理論性說明;認為以孔子思
想為核心的儒家,或至少是孔子孟子二聖,其所主張的人性論究實而言乃是「向
善」論,而非「本善」論。
本文將探究《孟子》全書直接談論「性」的文獻,瞭解孟子在其論述裡使用
「性」的原意。根據我們獲得的理解,針對「人性向善論」的主要論點,及其使
用《孟子》文獻作為論據部分,並參照傅教授對我們所探究文獻的解讀,來進行
檢視和討論,以再商榷傅教授的「人性向善論」。
另,本論文得蔡教授仁厚先生之容許,依據作者自己之理解為線索而寫成。
而蔡教授對「向善論」之基本看法,曾於一九八八年八月在新加坡開儒學會議時,
與傅教授有所討論。其討論之語詞內容曾編入蔡教授所著《儒學的常與變》頁十
四至十六之「討論二」:「性本善與性向善」。茲徵得蔡教授之同意,附錄於本文
之後,以供參證。

二、「人性向善論」之主要論點

1
傅教授從五方面陳述自己的「人性向善論」: 1

(一)人是什麼:人的結構成分有三項,「血氣、心、仁」,相當於西
方哲學所謂「身、心、靈」三分法的內容。其中「仁」展現了「靈」的作用,要
人往上提升、走在正途上,是一種「自我要求的力量」。此一力量針對著「善」
而發,由心來回應、抉擇,所以如果人不行善,則其心不安。

(二)人性是什麼:人性指的是人之所以為人所共有的性質,但這種
性質並不固定;亦即不能以「本質」觀點來理解人性,而認為人性有善有惡。那
種認為人性具有善惡本質的思考模式,乃是把人當成物來看待;因為唯有物才只
面臨「存在與否」的問題,而人卻還面臨「應該如何存在」的問題。
由於人具備自覺、自主、自由抉擇的能力,構成道德價值的條件,需要面對
「應該與不應該」的問題,所以造成「行善與行惡」的分別。人的這種與生俱來
的狀態才是人性所共有的,而這必須由「力量」觀點來理解;因此,人性是一種
針對「善」的「自我要求的力量」。

(三)自我要求的力量:把人性看成一種自我要求的力量,這是一
種「力量主義」觀點,有別於認為人性具有某種善惡本質的「本質主義」觀點。
所謂人性有某種本質的說法,頂多只能是為了說明人屬於同類,而無關乎特定的
善惡道德價值。任何道德品質必須以自由和自覺為前提,然而本質主義觀點卻不
顧此前提,立即認定人生而具有某種道德品質,於是造成謬誤。
其次,由於人類社會自來就是善惡並存,任何人也都同時有行善與行惡的作
為,所以,主張人性本善或主張人性本惡,兩者並無差別;因為它們都不能完全
解釋現實的世界。
力量主義觀點則是「以向說性」,用「向」這種力量狀態理解人性,其關鍵
乃在於人心「安不安,忍不忍」的能力上。人性的此種力量朝向著善,順之則心
安,逆之則心不安。而由於這只是一種力量,所以就可能讓人長期違背它的要求,
做出心不安的惡行。

(四)善是什麼:根據後述三步驟可以定義善;一,列出儒家公認的
善行;二,分析它們結構上的特色;三,組合成一個可以有效運作的善之定義。
依照步驟一可以得到「孝、悌、忠、信」等。依照步驟二可以得到「一人與其父
母、兄弟姊妹、長官、朋友之間的適當關係」。依照步驟三可以得到「善是『一
人與別人之間的適當關係之實現』」
,當我們談到善時,彼此可以根據這個理解而
清楚知道對方的意思。這項行善的要求,在儒家僅限於人與人之間,而無關乎一
人獨處時、人與動物之間、人與鬼神之間。

1
傅教授發展此理論前後超過廿年,這裡用作討論的陳述方式主要參引自:傅佩榮,〈儒家人性
論的現代化詮釋〉,
《現代化研究》,第 31 卷(2002.7)
,頁 89-97。

2
(五)界定善的方式:基於上述善的定義,如何判斷何者為善,等
同於如何判斷人際關係適當與否,其中有三項主要考慮;一,行為當事人的內心
感受;二,行為對象當事人的期許;三,對二人關係之現成的社會規範。第一項
考慮要求真誠;第二項考慮要求溝通;第三項考慮要求習禮。前一項考慮是界定
善的必要條件,後兩項考慮則是充分條件。

三、「人性向善論」之《孟子》論據
傅教授建構其「人性向善論」
,主要根基於《論語》。按照其獨特的詮釋法,
主張孔子的原意其實乃如同他所說。其次再配合《孟子》、《中庸》
、《荀子》 、
《易
傳》等文獻,認為儒家思想是圍繞著「人性向善」的觀點而形成。其中他特別主
張孟子的「性善論」其實是一種「心善論」,荀子的「性惡論」則是一種「欲惡
論」。兩者由於潛在觀念都是「人性向善論」,所以並不必然產生衝突。 2
以下臚列傅教授用來證成「人性向善論」的《孟子》重要文獻,以及他個人
的詮釋。
(a)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於庶物,察於
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離婁下〉)
人的本質或獨特性必須就人與禽獸之間的「幾希」差異來探求,仁義正是屬
於這種「幾希」差異。 3
(b)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 (〈離婁
下〉)
合上段文獻而言,人的本質在於仁、義、禮之類的品目。而庶民或凡人之所
以有可能喪失做為人的本質之物,其關鍵在「心」。孟子所謂「心」是一種敏感
易覺的反省意識。 4
(c)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
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
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公孫丑上〉)
這裡是一個心的四種表現,即是仁義禮智四端。這四端內藏於心,使心成為
人之所以為人的「幾希」。 5
(d)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盡心上〉)
人性的定義必須落在這個心上,人之性善即在於人之心善。心之四端表示萌
芽而非滿全,所謂「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 (〈公孫丑上〉)
,心善之端需要護
6
持、存養、與擴充,才可以成就善。

2
傅佩榮,
《儒家哲學新論》
(台北:業強出版社,1993),頁 78。
3
傅佩榮,
《儒家哲學新論》
,頁 79。
4
傅佩榮,
《儒家哲學新論》
,頁 79-80。
5
傅佩榮,
《儒家哲學新論》
,頁 80。
6
傅佩榮,
《儒家哲學新論》
,頁 80。

3
合上述文獻而言,人之異於禽獸者「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既然做為仁義
禮智根源的心可以「去」或「存」,就表示人心是活潑的、動態的,可以自覺也
可以不自覺,亦即沒有一定所謂「本善」的質素。善必須經後天的努力,才可能
實現。 7
(e)孟子曰:牛山之木嘗美矣……(〈告子上〉)
孟子這個比喻意謂著,山之本性不是濯濯或花木盛美,而是具有生長花木之
「潛能」,只須不再旦旦伐之,它就有機會實現本性。人的本性亦如此,既非本
惡也非本善,而是具有行善之潛能,亦即是向善,只須存養擴充之。 8
(f)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告子上〉)
孟子這個最明顯的比喻意謂著,正如「下」是水之向而非水之性,「善」也
是人之向而非人之性。此即是孟子關於「人性向善」之思考。 9

四、從《孟子》提出再商榷
傅教授既主張整個儒家思想的人性論可以用「人性向善論」來概括,其所使
用的《孟子》論據,自應必須確實反應他所定義的「性向善」之意,而不能只是
粗略解釋得通而已。否則,粗略解釋得通的說法可以人言言殊,莫衷一是,這樣
的論據所建立的理論恐怕難有足夠的說服力。
其次,《孟子》一書為孟子平生重要思想語言的記錄,雖非一時一地之作,
但經孟子本人親自核校。我們可以合理設想,其中的思想內容具有表達上的一致
性,可自成一理論系統,而不必擔心是否會有早期晚期思想演變的問題;尤其是
在「性善」這麼樣一個重要的核心議題上。
通觀傅教授「人性向善論」之五項主要論點,最關鍵的是第二和第三項;而
其中的核心論點即是「以向說性」,把「性」看成一種「傾向」之力量。其它論
點可說是都圍繞著「傾向」之「性」而發展,或說建立在這個基礎上。
於是,為釐正孟子所言的「性善」是否有可能實為「性向善」,徹底檢視討
論所有孟子關於「性」的言談,乃是必要而有益的工作。《孟子》全書共有十六
章直接談到「性」,其中有兩章更直接講到「性善」
,一章直接提到「人性之善」。
從這十六章中,我們應當可以確實看出孟子對「性」大致的想法,並無誤的判斷
孟子之「性善」是否有可能為「性向善」。
以下即逐章檢視孟子直接提及「性」的各種論述,並對照討論傅教授相應的
意見。
(1)滕文公為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
世子自楚反,復見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覵謂齊景公
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

7
傅佩榮,
《儒家哲學新論》
,頁 193。
8
傅佩榮,
《儒家哲學新論》
,頁 193。
9
傅佩榮,
《儒家哲學新論》
,頁 194。

4
亦若是。公明儀曰: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今滕,絕長補短,將五十里也,
猶可以為善國。書曰: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滕文公上〉)
這一章由第三人稱明確提到孟子主張性善,並以堯舜為人格典範;接著孟子
以第一人稱主張,這種人格典範是可以經由學習力行而達成的理想。由此可見,
孟子所謂性善,並非只是對「性」的內容以「善」來說明,而更是以性善來保證
此人格理想之可能。
傅教授認為此處「孟子道性善」僅只是概括說明孟子對人性的看法, 「性善」
最多也只能解釋為「人性善良」;正如同「言必稱堯舜」也只是一句重點提示,
因為孟子即使在討論人性的許多話中,也並未提及堯舜。 10
然而事實卻是,在《孟子》全書十六章直接談到「性」的討論裡,直接提及
堯舜的有四章,包括引文(1)、後列引文(8)(9)
(10) ;間接涉及堯舜的
有五章,包括後列引文(2)回答弟子公都子所提及堯舜、(3)提及禹、(5)
(6)(7)提及聖人。其餘七章,後列引文(12)亦提及孔子,而(13)
(14)(15)
(16)乃是回應告子的講法,討論內容自受告子的限制。所以,
認真說來,若將孟子所談聖人此人格典範之範圍,涵蓋堯舜禹和孔子,則孟子深
入闡明自己關於「性」的意見中,唯有後列引文(4)和(11)沒有涉及堯舜。
由此看來,傅教授似乎想要否定此章「孟子以性善保證人可成堯舜」的企圖,
不能成功。於是,我們可以進一步探討,若「性善」是「性向善」 ,
「性」只是「傾
向」,則很明顯的是,某人傾向某一理想並不保證他必定可能達成該理想。這樣
一來,孟子在此章中的保證,如何具有說服力?
(2)公都子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
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
以堯為君而有象,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以紂為兄之子且以為君,而有微子啟,王
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則彼皆非與。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
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
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
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
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詩
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
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告子上〉)
這一章是孟子另一直接談到「性善」之處,且是深入闡述其性善主張的內容。
首先孟子統括說明他所謂性善之意,以及人行不善與此無關。「情」字應解為
「實」, 11 而「乃若」按朱註解為發語詞,按趙歧註則解「若」為「順」。但除
此之外,還可依一般用法解「若」為「如」 ,這樣前後二「乃」字,二「若」字,
皆可以同義而得解。那麼,「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
善,非才之罪也。」意為: 「即是如性之實情,就可以行善。即是所謂性善之意。

10
傅佩榮解讀,《傅佩榮解讀孟子》(台北:立緒文化,2004),頁 110。
11
蔡仁厚,
《孔孟荀哲學》(台北:臺灣學生書局,1984),頁 205-6。

5
如有行不善,並非性材之罪。」將「性」說成可堪利用的「才(材)」 ,如材之實
而用之,則能有善用;而若人用之行不善,則不是材不好的緣故。
接著孟子再詳細解說他所謂性善的內容,以及人行不善的原因;這可由「不
能盡其才者也」一句對照「非才之罪也」確知,孟子並未岔開性善主題。性善內
容即是惻隱羞惡恭敬是非四心,亦是仁義禮智,人所固有的四德;而人行不善的
原因則是「弗思耳矣」、「不能盡其才」。
傅教授在此章中只認為「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是理解
孟子性善論的關鍵。他採取趙歧註,解「若」為「順」 ,並認為「可以」指行善
的能力,解讀為:順著人性的真實狀態,就展現行善的能力做到善,這便是所謂
的性善。 12 這樣解讀乍看之下,與通常及我們的詮釋相去不遠,但實則他所說
的人性真實狀態,乃是針對善的一種傾向。
在此需要注意「求則得之,舍則失之。」一句,意思為善惡之得或失全在乎
求或捨,亦即求善則必定得善;若是求善不必定得善,則捨善當也未必失去善,
那麼,這句話在這論述人行不善原因的語言脈絡裡,就失去它的重要性。孟子在
此所說性善如果只是一種針對善的傾向,無論對這傾向如何求法,也不能保證必
定得到善,那又怎麼能說求善必定能得善?
相對來看,「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仁義禮
智等品德既是人所固有,自然對性求善必定能得善。
(3)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所惡於智者,
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於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
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苟求其故,千歲之
日至,可坐而致也。(〈離婁下〉)
此章孟子提出自己認為談論「性」的準則, 「則故」之「則」應是作動詞用,
意思即為條理化規則化過去的事跡。此一準則與今日所謂科學化的要求並無二
致。這可參照引文(2)之「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夷,好是懿德。
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
而所發生的事跡必然是循著「有利」的方向而進展,亦即是「有利」乃為演變的
根本因素。此一洞見更與今日無論自然、社會、人文科學研究的基本方法完全相
同。
傅教授在此章認為現今對人性的研究,也同樣應當認清人類社會的既成事
實,而不應穿鑿附會,解釋得玄之又玄。 13
由孟子當時所處社會的思想內容與方式來看,如同引文(2)所記載,討論
「性」是當時頗為普遍的議題。理論家們彼此論辯應是有實際的交集,即是彼此
應是確實有共識,所爭論的「性」應指涉同一對象。那麼,我們主張當時孟子和
所有理論家所議論的「人性」 ,指涉的都是「人的根本性質」;傅教授則主張孟子
的「人性」指涉的是「人的某種傾向」,而當時其他理論家的「人性」則未必如

12
傅佩榮解讀,《傅佩榮解讀孟子》,頁 293-4。
13
傅佩榮解讀,《傅佩榮解讀孟子》,頁 221。

6
此指涉。根據「性」字的基本意義和一般用法,還原至當時學術論辯的脈絡來看,
相較之下,我們相信前一主張更加認清人類社會的既成事實,而後一主張則解釋
得更加玄之又玄。
(4)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
所以事天也。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盡心上〉)
孟子於此章中將「心」「性」「天」三者貫通起來,於是若想求取天道天理,
不需向外追尋,只要反身自求心性即可;心性即具天理。
傅教授在此章解「性」為「本性」,但不知道傅教授在此所謂「本性」意思
是「本有的性質」還是「根本的性質」?若是「本有的性質」,則人所本有的性
質可以有許許多多,那麼「性善」就未必與「性無善無不善」「性可以為善,可
以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等觀點不相容,為何孟子要在「性」的論述上
煞費苦心力辯群雄?而另一方面,「本性」若是「根本的性質」,則他在此對「性」
的基本解讀與我們無異,差別只在他將此「根本的性質」進一步解讀為「一種傾
向之自我要求力量」;我們在此要問的是,傅教授認為這種進一步的看法是否為
孟子有所自覺的主張?如若是,那麼,傅教授需要解答如本文向其所提出之種種
問題;如若不是,那麼,傅教授的理論使用《孟子》文獻作為論據有多大意義?
退一步說,設使傅教授是認為孟子雖不自覺,但究其實他「性善」的意思是「性
向善」,那麼傅教授除了需要回答本文所提問題,恐怕還需要更多的論述,才能
解決他的理論與《孟子》許多齟齬不合之處。
(5)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盡心上〉)
孟子於此章中更明白將「天」「性」二字合用,表達人性得之於天;而形色
亦是天所予人之性,則將「性」的內容範圍從心靈擴大至身體。由此可見,孟子
當時社會對「性」所認定可討論的範圍十分廣大;這由後列數章引文可以更清楚
看出。在此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孟子所說人「性」是「人的根本性質」,乃得之
於天;所以凡是認為人得之於天的根本性質,都可用「性」字來表達,這自然包
括心靈的根本性質和身體的根本性質兩方面。
傅教授在此章中無法合理解釋「天」與「性」如何跟「形色」同時論述,於
是要不就解「性」為動詞「生」
,「天性」成為「天生」
,;要不就乾脆忽略「天」,
然後勉強解讀為「具有人的形貌,就擁有人性的一切潛能。」 14
究其實,也只是因為需要孟子說出符合「性向善」的言談,於是勉強改變語
句的意思。否則,根據傅教授「性是一種傾向之自我要求力量」的論點,如何解
釋身體之「形色」亦是一種「天性」?
(6)孟子曰:富歲子弟多賴,凶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
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麥,播種而耰之。其地同,樹之時又同。浡然而生,至
於日至之時,皆孰矣。雖有不同,則地有肥磽,雨露之養,人事之不齊也。故凡
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於人而疑之。聖人與我同類者。故龍子曰:不知足而
為屨,我知其不為蕢也。屨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於味,有同耆也。易牙,

14
傅佩榮解讀,《傅佩榮解讀孟子》,頁 385。

7
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於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
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於味也。至於味,天下期於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
耳亦然。至於聲,天下期於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於子都,天
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故曰: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
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
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
豢之悅我口。(〈告子上〉)
孟子於此章所說「如使口之於味也,其性與人殊,」正是表明「性」字的意
義涵蓋範圍可包括身體的根本性質,亦即口目耳鼻四肢等之根本性質。
傳教授在此處直接忽略「性」字,不予解讀。 15 合理的推測是,他無法使
「性向善」論點與此處「性」字達成義理上的一致,所以乾脆忽略。
(7)孟子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
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
之於賓主也,知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
(〈盡心下〉)
孟子於此章更清楚的表達了「性」字通用在身體與心靈兩方面,但對他而言,
所要特別重視並深入論述的,乃是心靈的根本性質。所以在身體方面,他說「性
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表示這不是需要看重的「性」;而在心靈方面,
他說「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表示這方面的「性」才是關心的焦點。
傅教授在此章也把「性」解讀為「本性」,表現出先天而自然的要求。 16 那
麼,他需要回答前述關於「本性」意義的問題。
(8)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
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
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
其所不能。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
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
樂也。(〈告子下〉)
孟子於此章中之「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所使用的「性」字,依
前文之心志、筋骨、體膚、身、所為等等來看,仍比較像是指身體方面的根本性
質;朱註「然所謂性,亦指氣稟食色而言。」
傅教授在此章中將「性」解為「性格」, 17 這看來與他的「性向善」論點更
為格格不入。
(9)孟子曰: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歸,
惡知其非有也。(〈盡心上〉)
孟子於此章將「性」字作動詞使用,這是十分稀罕的用法,對照「身」也罕

15
傅佩榮解讀,《傅佩榮解讀孟子》,頁 296。
16
傅佩榮解讀,《傅佩榮解讀孟子》,頁 416。
17
傅佩榮解讀,《傅佩榮解讀孟子》,頁 345。

8
見的用作動詞,可以合理將這個「性」解為人性的動態。孟子是要表示像堯舜這
樣的人格典範,乃是由於人性的內容自然流露而完全實踐出來;這裡的內容所指
即應是仁義禮智等德行的根源。而湯武則是以身體的言行舉止去表現仁義禮智等
德行。在孟子眼中,堯舜湯武皆是聖王,他在此應是要區分實踐仁義禮智等德行
可以有不同進路。
傅教授在此處也認同「性」是「本性」,
「性之」意為「順著本性去實行仁義」;
18
而解讀「身之」為「靠著修身去實行仁義」 。 傅教授這樣解讀,在「本性」方
面將遭遇與引文(7)同樣的困難。另外, 「性」若是一種「傾向之自我要求力
量」,
「性之」固然可以是「順著本性」去實行仁義,但「身之」難道就不必「順
著本性」,而完全只「靠著修身」去實行仁義?若是不必,則實行仁義與「性」
之傾向沒有必然關係,那麼所謂「性是一種傾向之自我要求力量」有何意義?若
是「身之」仍需要「順著本性」,孟子作此區分豈不多餘?
(10)孟子曰:堯舜,性者也。湯武,反之也。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
至也。哭死而哀,非為生者也。經德不回,非以干祿也。言語必信,非以正行也。
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盡心下〉)
孟子於此章將「性」字作形容詞用,這也是非常稀罕的用法,對照引文(9)
以及此章的「反」字,可知此章與引文(9)論述的內容有交集。孟子更深入闡
明堯舜和湯武之間,唯有實踐進路的不同,甚至互成對反,但實踐的內容卻完全
一樣;所以一開始說堯舜和湯武有區分,但隨後說明實踐狀況和態度則全無差
別。堯舜是由人性的品德根源推展至視聽言動,湯武則是將視聽言動迴返接續人
性的品德根源。
傅教授在此處依然認同「性」為「本性」,解讀為:堯舜的作為出於本性,
湯武經由修身回復本性。19 傅教授在這裡所將遭遇的問題與前述相同,所謂「本
性」需要進一步解釋。而「性」如果是「一種傾向之自我要求力量」,試想湯武
修身若非出於本性,就是不出於本性;前者會使孟子的論述顯得多餘,後者會使
傅教授自己的論點顯得多餘。
(11)孟子曰:廣土眾民,君子欲之,所樂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
之民,君子樂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
故也。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
四體不言而喻。(〈盡心上〉)
孟子於此章也將「性」字用作動詞,意思也應為有關人性的動態。參照引文
(9)(10)可知是如理想中的堯舜一般,由人性的品德根源實踐為視聽言動
的仁義禮智等善行。 「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正是表達這個意思,而仁
義禮智四德的根源即是惻隱羞惡恭敬是非四心。
傅教授將此章用為他的論據之一,如引文(d) 。這裡的君子「所性」,他解

18
傅佩榮解讀,《傅佩榮解讀孟子》,頁 376。
19
傅佩榮解讀,《傅佩榮解讀孟子》,頁 425。

9
讀為「表現本性」 、
「可以實現『人性』的要求」。 20 同樣,何謂「本性」仍是傅
教授需要回答的問題。
(12)孟子曰:牛山之木嘗美矣。以其郊於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
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蘖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
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雖存乎人者,豈
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
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
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
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養,無物不長。
苟失其養,無物不消。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心之
謂與。(〈告子上〉)
孟子於此章將「性」字用於山,「此豈山之性也哉」可見「性」原本涵蓋面
甚廣,萬物皆有其性,人之性僅是其中之一。 「是豈人之情也哉」的「情」應解
21
為「實」, 對照「此豈山之性也哉」可以確定「人之情」「人之實」所指即是
人之性。孟子以牛山之性比喻人之性,牛山之性乃「有材」,闡明人性亦是「有
才」,而「才」指的是比喻為「萌蘖」和「木」的「仁義之心」和「良心」 ;亦即
是說,「人性」乃是「人有仁義之心、良心」。再以「斧斤旦旦而伐之」比喻「放
其良心」,則「故苟得其養,無物不長。」意思即應該是:若能「養性」 ,即是養
育養護山有材、人有才這件事,也就是養育養護山有萌蘖和樹木、人有仁義之心
和良心這件事,則仁義之心可以跟萌蘖長成樹木一樣,也能長成良心。這可參照
引文(4)裡的「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 ,並參看引文(2)裡的「乃
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 。
傅教授也將此章用作他的論據之一,如引文(e) 。他在此處仍解「性」為
「本性」,山之本性是具有生長花木的「潛能」 ,而人之本性即是具有行善的「潛
能」。關於「本性」仍是需要傅教授進一步解釋;而以「潛能」來詮釋他的「性
向善」,可能會引發另外的問題。他將「養」解為「滋養」, 22 但似乎不管怎麼
滋養「潛能」,也不能使「潛能」變成「現實」 ,因為潛能唯有透過實踐才能變成
現實。例如我有游泳的潛能,無論我怎麼滋養這潛能,若是不去實踐,我應該永
遠也不會游泳。
(13)告子曰:生之謂性。孟子曰:生之謂性也,猶白之謂白與。曰:然。
白羽之白也,猶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曰:然。然則犬之性,猶
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告子上〉)
孟子於此章反駁告子對「性」的定義,而告子所談的應是人性,而非泛稱。
值得注意孟子也將「性」字用在動物上,然後提醒告子人之性與動物之性有所不
同;由於動物與人皆有「生氣活動」,所以不能以「生」來定義人性。

20
傅佩榮解讀,《傅佩榮解讀孟子》,頁 367-8。
21
蔡仁厚,
《孔孟荀哲學》,頁 205-6。
22
傅佩榮解讀,《傅佩榮解讀孟子》,頁 298。

10
傅教授在此章將「性」解為「本性」, 23 他需要回答前述的問題。
(14)告子曰: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
為桮棬。孟子曰:子能順杞柳之性,而以為桮棬乎。將戕賊杞柳而後以為桮棬也。
如將戕賊杞柳而以為桮棬,則亦將戕賊人以為仁義與。率天下之人而禍仁義者,
必子之言夫。(〈告子上〉)
孟子於此章反駁告子關於人性與仁義之間關係的比喻。告子對於杞柳與桮棬
的關係,大約是主張一種類似質料與成品的關係,用來類比人性與仁義的關係。
然而孟子提醒他,質料化作成品需要經過改造的過程,但人們並不願接受改造人
性來行仁義。
傅教授在此章依然解「性」為「本性」、「人性」 ,24 也依然面對同樣的問題。
(15)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內也,非外也。義,外也,非內也。孟
子曰:何以謂仁內義外也。曰:彼長而我長之,非有長於我也。猶彼白而我白之,
從其白於外也。故謂之外也。曰:異於白馬之白也,無以異於白人之白也。不識
長馬之長也,無以異於長人之長與。且謂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曰:吾弟則愛
之,秦人之弟則不愛也。是以我為悅者也,故謂之內。長楚人之長,亦長吾之長。
是以長為悅者也,故謂之外也。曰:耆秦人之炙,無以異於耆吾炙。夫物則亦有
然者也。然則耆炙亦有外與。(〈告子上〉)
孟子於此章駁斥告子主張仁內義外的論據說服力不足。值得探究的是一開始
告子卻先談到「食色,性也。」綜合引文(13) (14)來看,告子似是將「性」
「人性」理解為人的生氣活動,所以飲食男女等欲求是人性的內容。然而這樣的
理解,必須解釋仁義看起來也是人的生氣活動之一,應當如何安排?於是告子認
為仁行以我為判斷標準,義行以對象為斷判標準,所以主張仁在人之內,而義在
人之外。孟子的主張則是仁義存在於人之內,如引文(2)之「仁義禮智,非由
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引文(11)之「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也
就是說仁義之心是人所固有,此即是人性;引文(12)的觀點也與這一致。而
「夫物則亦有然者也。」的「物則」應解為「事物的法則」 ,這可參照引文(2)
之「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孔子曰:為此詩者,其
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和引文(3)之「天下之
言性也,則故而已矣。」孟子認為談論「性」需要根據萬事萬物的法則,而事物
的法則中固然有的如告子所說一般,但也有如他所說一般,所以告子的論據不夠
充分。
傅教授在此章解「性」為「人的本性」,前述問題還是存在。另一方面,解
讀孟子的意思是認為「耆炙」這種「食欲」並非外來的,所以就與告子「食色性
也」的立場不相容。 25 然而,讓我們從原文的語言脈絡來看,孟子與告子論辯
的內外問題是關於仁和義,所以「食欲」是「義」的比喻。依照傅教授的說法,

23
傅佩榮解讀,《傅佩榮解讀孟子》,頁 286。
24
傅佩榮解讀,《傅佩榮解讀孟子》,頁 283-4。
25
傅佩榮解讀,《傅佩榮解讀孟子》,頁 289。

11
孟子以「食欲」不在人之外來論證「義」不在人之外,而這個論證可以成功乃是
因為告子主張「食色性也」 ,所以當告子接受「『食欲』是『性』」而在人之內時,
邏輯上不能主張「義」在人之外;而這也就是說,孟子論證比喻為「食欲」的「義」,
必須跟「食欲」一樣「是『性』 」而在人之內。這樣一來,傅教授等於承認並幫
忙孟子澄清「仁義是性」的「性善」主張,也等於承認孟子在此並不主張他的「性
是一種針對外在仁義善行的自我要求力量之傾向」之「性向善」論。
(16)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
無分於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於東西也。孟子曰:水信無分於東西,無分於上下
乎。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
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
其性亦猶是也。(〈告子上〉)
孟子於此章與告子論辯,以水為喻要如何正確瞭解「性」的善不善。告子認
為人性如流水,本無善不善之分,可導之以東也可導之以西;孟子針對告子的流
水這個比喻,不但指出他引喻失義,還進一步借用來闡發自己的性善觀。
傅教授認為孟子在此章做了最明顯的比喻,清楚肯定了「人性向善」,於是
用作他的重要論據,如引文(f) 。除了依然解「性」為帶有問題的「本性」,傅
教授解讀孟子的意思是:如同順著水性則可以且應該向下流,所以順著人性則可
以且應該行善。 26 以此解讀來證明「人性向善論」正確詮釋了孟子的「性善」
觀。
為徹底澄清孟子在這個比喻上的原意究竟為何,讓我們回到孟子和告子論辯
的脈絡上。孟子說明流水並非無定向,只不過既非向東也非向西,而是向下;所
以告子這個比喻對自己的論點並不恰當。而之所以不恰當的原因,在於告子是以
水沒有流往東西的「定向」 ,來證成人性沒有善不善的「定然區分」。在這裡,流
向東方或西方並非善或不善的直接類比,否則孟子也不能夠以流向下方來反對告
子;因為論證有效的重點是在「無分或有分」。
然後孟子緊接著下結論,「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
有不下。」用告子水的比喻來闡明自己的主張,而既然向東或向西不是善或不善
的直接類比,那麼向下或向上當然也不是善或不善的直接類比,重點仍在「有分
或無分」。他完整的論述意義應該是:人性是有善不善的「定然區分」 ,即為善,
正如同水是有流動的「定向」,即為下;有「定然區分」的人性沒有不善的,正
如同有「定向」的水沒有不流往下的。
依此,孟子於此章中談「性」,並未有意透露「性是一種傾向」的觀點。傅
教授忽略全章脈絡,將其中數句用為重要論據,恐怕稍有斷章取義之嫌。再者,
這一章的論辯主題是由告子設定,孟子先只是被動的進行評論,然後才進一步借
題發揮;孟子再怎麼樣口若懸河雄辯滔滔,想必還是難免受限主題,不能暢所欲
言。若要討論孟子心中對自己觀點最認可滿意的比喻,在這裡的十六章中,可能
還是要算引文(12)的牛山之喻。那麼,傅教授以孟子未必滿意的比喻來做為

26
傅佩榮解讀,《傅佩榮解讀孟子》,頁 285。

12
斷定他原意的最佳材料,又恐怕會有管窺蠡測之誤。

五、結語
《孟子》全書有十六章記錄了孟子直接談及「性」的言論,從這些言論中,
我們理解關於孟子使用「性」字時,有具備一致性的概念內容。首先,我們設想
並認為,根據「性」字的基本意義,「性」應該就只是「性質」;這個概念一開始
可以廣泛用到萬事萬物上。隨後當思想家認真討論關於「性」的問題時,其意義
特定化而成為「根本性質」。就孟子而言,人的根本性質有心靈和身體兩方面,
所以「性」字也同時可以表達這兩方面;但孟子優先關心並深入討論的,是心靈
的根本性質。孟子認為「性」「人性」即是「人的根本性質」,其內容是「人有仁
義禮智之心」,所主張的「性善」意即「人的根本性質是善」
,根據孟子自己的解
釋是「能如人根本性質的實情,就可以行善。」也就是「能如人有仁義禮智之心
的實情,就可以行善。」
傅佩榮教授認為整個儒家思想的人性論,是其所謂的「人性向善論」;包括
孟子的「性」觀念,其實是一種自我要求力量之傾向, 「性善」其實是「性向善」。
在這裡需要辨別孟子究竟對此有無自覺,傅教授若是認為有,他需要將孟子所有
關於「性」的言論圓滿解釋,包括解答我們在本文中所提出的疑惑;而傅教授若
是認為孟子對此無自覺,則恐怕他需要解釋說明的地方,會比現在還要多。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傅佩榮教授企圖以新穎的觀點,努力提供一種重
新思考儒家人性論的可能性,所需涉及的經典文獻龐然,學說脈絡紛紜。想在眾
多儒家論述之中,整理出一條思路,以收海納百川之效,其工程不可不謂浩大。
傅教授嚐試根據自己的詮釋,掌握《論語》做為主線,次依經典重要性,順序串
接起《孟子》《中庸》《荀子》《易傳》等。
就其所獲得的成果而言, 「人性向善論」本身尚稱首尾一貫,頗能自成一說。
但就其詮釋儒家典籍的契合而言,似乎還有未盡理想之處。至少以本文所討論的
孟子部分思想看來,傅佩榮教授的「人性向善論」所宣稱孟子的真正想法,或許
可以說是一種對《孟子》的創造性誤讀。

附錄

「性本善」與「性向善」
蔡仁厚

東海大學榮譽教授

13
儒家的心性之學,可以歸結為「本體問題」和「工夫問題」。
(1)從本體上
肯定心性之善,而心性之善是「天所與我、我固有之,人皆有之」的;這樣,就
解答了道德實踐所以可能的超越客觀的根據。(2)從工夫上肯定人人都可以自
覺自主地呈現內在的心性本體,並使通貫到生活行為上來成就各種善的價值;這
樣,就解答了道德實踐所以可能的內在主觀的根據。下面擬就傅佩榮教授的向善
說,略作討論。
第一,「善」可以從行為的結果上說,也可以從先天的根源上說。所謂「性
善」,當然是指人的本性是善的,而不是指行為上的滿全的善。佛家有「因地」、
「果地」二詞,滿全的善是「果地」上的善,指行為的圓滿和人格的完成。滿全
的善是否可能呢?如果可能,它的根據在那裡?這就必須返本溯源,從「因地」
上肯定善的根源。儒家講性善,正是從「因地」上說,表示人有先天本具的善根,
這個善根叫做「性」,本善的性就是成德成聖所以可能的根據。如果人沒有本然
的善根善性,就不能說「人皆可以為堯舜、為聖賢」。所以,儒家說的性善,是
根源上的善,是本然的善,性是「本善」的,不只是「向善」而已。
第二,向善或者向惡,乃是氣稟顯示的傾向,而儒家並不從「氣質之性」講
性,而是以「義理之性」為性。從義理之性說善,乃是先天定然的善,不只是傾
向於善。如果所謂「向善」的向,是定向,不是傾向,則表示「性上的善」有定
然性、必然性,既然如此,直接說「性善」、「性本善」即可,用不著加一個「向」
字。
第三,肯定人性善、性本善,並不是說人的行為一定善,更不是說所有人都
是善人。須知有了善的心性、善的本體,還要隨時反省自覺,使本性呈現起用,
才能成就善的人品和善的價值。儒家講性善,正在於指出人人都有善的本性,只
要一念自覺,本性呈現,擴充到生活行為上就能成就善的價值。這是人人可以自
己作主的,用不著求之於外,所以孔子說:「為仁由己」,孟子也說:
「反身而誠」。
如果人的生命之中沒有本善的性,他縱然天天「反身」 (反求諸己),也仍然不能
「誠」;如果人的生命之中沒有「仁」,則所謂「為仁」就不能「由己」,而只能
是「由他、由人」了。孟子有一句話說得很好:「非行仁義,由仁義行也。」這
表示,道德實踐不是被動地去踐行一個外在的仁義,而是主動自覺地順由內在本
有的仁義心性而行。這樣,才是「為仁由己」,才能「反身而誠」。
總之,儒家講性善,是性本善。先肯定一個善的本體,再通過工夫實踐,使
「本體的善」表現而為「具體的行為上的善」。在行為上可以要求滿全,但如果
不肯定人有善(本善)之性,則所謂滿全的善,必將沒有著落,而失去它所以可
能的根據。

參考書目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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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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