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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中版独家作者序

失智侦探in台湾
我曾听一位熟悉海外事物的朋友提过,台湾的大众交通工具上有所谓的“博
爱座”。这真是一个美好的词汇。在日本,这类座位被称为“优先座”,但“博
爱座”这个词似乎更温暖。

我听说当台湾的年轻人看到距离博爱座很远的老人家站在那里,会主动过去
招呼他们,并体贴地牵着他们的手将他们带到博爱座。

书中的名侦探年事已高,而且罹患名为“路易氏体失智症”(Dementia with
Lewy Bodies,DLB)的疾病。但我相信尊重高龄者的台湾读者们,一定会喜欢这
位名侦探。

日常之谜、密室杀人、消失的人或是骚灵现象——这位失智症名侦探,将迎
面挑战充满趣味的不可能犯罪之谜。

究竟他会如何施展推理身手呢?希望大家能彻底享受这部作品。

我从日本向台湾的读者们致上博爱之意。

二○二三年三月

——小西雅晖
第一章 绯色的脑细胞

1
今天早上,枫的爷爷说有一头蓝色老虎走进家里。

“不知道牠是怎么打开门的,真厉害。”

比起有老虎进到书房这件事,更别说这头老虎还有一身蓝色皮毛,爷爷反倒
是对牠竟然能打开玄关大门更惊讶。

“幸好没有被咬到。”枫故作轻松地说。

其实她内心是有些失望的,因为难得爷爷醒着,结果又是谈这种话题。枫每
周都会过来探望一次,但是爷爷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他醒着的时候,总是在谈
幻视的话题。

所以枫在回家前,爷爷一直在讲这些事,两人始终没能正常交谈。即使如
此,枫还是乖乖听爷爷谈那头蓝色老虎,并不时点头附和。因为她觉得在老家,
也就是在爷爷家度过的时光是无价的。

“接着那老虎啊……”爷爷模仿老虎前脚交叉的走路方式。

“牠离开时露出了非常幸福的笑容呢。”

“老虎笑了?”

唉唉……又来了,枫在心里苦笑。明明是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幻视,自己干
么听得这么认真呢?

是的,即使枫一开始假装很认真在听,但因为爷爷实在太会说故事,令她总
是不自觉地被带入爷爷所描述的奇幻世界。

今天的枫甚至有种错觉,书架上某本书的插图里,真的跳出一头蓝色老虎。
爷爷的眼皮缓缓闭上,大概是因为把话说完就心满意足了。爷爷日复一日都
坐在书房里的电动躺椅上,为了配合他瘦长的体型,枫当初选了一张大一点的椅
子,坐起来比想像的更舒适。只是爷爷几乎都不愿离开这张躺椅,这点倒是始料
未及。

一把拐杖立着靠在躺椅旁的茶几边,爷爷走动时不能没有它。然而,建议爷
爷使用拐杖的居服员告诉枫,爷爷上洗手间时会使用拐杖,但要从书架上挑书
时,他就嫌麻烦所以不用,居服员叹气地说真担心爷爷会摔倒。

(原来爷爷现在仍然喜欢看书啊,但书中的内容恐怕就……)

多半都没看进去吧,这个念头令她心酸。

满满都是书的书房,飘散着陈旧的墨水香。这种独特气味,让枫想起她喜欢
的神保町旧书店街。

窗外的扶疏树影,不知不觉地在爷爷睡着的脸庞上投下了迷彩图案。高挺的
鼻梁和眼角的皱纹,七十一岁的爷爷不知为何脸上几乎没什么老人斑,在他洁净
的脸上,树影画出了复杂的阴影。

爷爷的下巴和脸颊都比以前瘦削不少,反而使他的五官更深邃。一头发量丰
厚的长发,中分自宽阔的额头,其中七成都是白发,和剩下的黑发形成了渐层,
营造出有如古罗马硬币上皇帝般的立体感。即使不是以孙女偏爱的角度来看,枫
认为爷爷仍是仪表堂堂。

(他以前一定很有异性缘吧。)

枫将滑下的毛毯,轻轻拉高至爷爷细瘦的颈部。收拾完房间,小心避开书架
上的书本,四处喷洒了带有香皂味的消毒喷雾剂后,差不多也到了理疗师来做复
健治疗的时间。

喷洒消毒喷雾不仅是为了保持屋内清洁。爷爷经常会看到像是蚊子或小虫的
幻觉,碰到那样情况,消毒喷雾也能即时替代杀虫剂。

(那我走了,爷爷。)

(我会再来的。)

书房门旁摆着一面已故奶奶留下来的镜台。岁月带给镜台的变化,与其说是
老化,毋宁更像是进化。镜台上的木纹在经年累月的过程中,仿佛化了一层色彩
复杂的妆,散发出别具一格、富有深度的味道。

枫从镜台的抽屉里拿出梳子,整理好头发,看着镜子挤出表情。
(笑脸。)

以前书房的门是道厚重的栎木门,后来为了爷爷可能必须倚赖轮椅生活时,
改建成滑轨式拉门。枫轻轻拉上门,离开了碑文谷的爷爷家。

2
回家路上,枫在摇晃的东横线列车上将目光转向车窗,车窗上映出的是一张
没有表情的脸庞。刚刚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笑容,已经一点痕迹都不剩了。

天空已是一片暮色,像是抹了淡淡的口红。时值初秋,已看不到积雨云,取
而代之的是各种形状的云朵散布空中。

枫蓦然想起和爷爷之间的一段回忆。二十三年前,枫当时四岁。她趴在盘腿
坐在檐廊的爷爷膝上,看着被夕阳染红的天空。这时,爷爷将他睿智且清明的目
光转向自己。

“枫,妳看那边的云彩,妳觉得每一朵云看起来像什么。试着用它们来编一
个故事吧。”

现在回想起来,形式就是落语的三题故事 。或许那就是爷爷独特的品味
教育吧,想藉此帮助枫扩展她的想像力。

枫立刻回答:“那片云是小小爷爷,另外一片云是扁扁爷爷。还有喔,我想
想,最大的那片云,是一个比爷爷还要胖的胖胖爷爷。”

爷爷嘴里感叹说,这样编不出故事啊,脸上却笑盈盈。令人吃惊的是,爷爷
旋即替编不出故事的枫,即兴创作了一个名为“三个爷爷”的童话故事。

枫不记得全部细节,但她记得其中一段,贪吃的“胖胖爷爷”以为感冒药是
糖,于是吃遍全世界的感冒药,并遭到众人讪笑,最后却成为全世界最长寿的
人。

或许爷爷是为了教育嫌药苦不爱吃药的枫吧。因为爷爷说故事的方式实在有
趣,枫还是拍手叫好,十分开心。

“来,枫,妳看看天空。”

枫望向天空,只剩下最大的那片云,也就是“胖胖爷爷”。“小小爷爷”和
“扁扁爷爷”都已经不见了,正是所谓的烟消云散。

这不就跟故事中胖胖爷爷最长寿的结局一样吗?惊呆的枫,不断来回看着爷
爷和天空中的“胖胖爷爷”。现在回想起来,爷爷当时应该有偷偷确认云的情
况,才编出那个故事。如果“小小爷爷”或“扁扁爷爷”直到最后都在,那么故
事发展一定大不同。

“爷爷,再说一个故事嘛,不说的话我就……”

年幼的枫一抬头,扯住了爷爷喉头黑痣上的毛,想不到一扯就拔下来了,枫
还记得她觉得此事异常好笑,当时大笑不止。

(枫心想,搞不好爷爷智慧的塞子就是当时被我拔掉的。)

就是在半年前,爷爷的状况开始不对劲。一起散步时,他的步幅明显缩小。

“爷爷,看来你比外表还胖呢,脚步已经跟不上喽。”

爷爷显得有点困惑,自嘲说是年纪大了。最初枫也以为爷爷是因为体重过
重,或是年纪大了——不,她只是想让自己这样相信而已。

从那时开始,情况开始急速恶化。爷爷喝着最爱的咖啡时,握着杯子的手会
颤抖。每次去看他,他总是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茫然地前后晃动。他总是弯腰驼
背,不管做什么动作都异常缓慢。

不,还有更糟糕的事。枫这辈子永远无法忘记那天的震撼。

深夜,手机铃声响起。她揉着惺忪睡眼接起电话,对方听起来是一个年轻男
子,不知为何语带犹豫:“那个……我是救护人员。”

接着,他以抱歉的语气吞吞吐吐继续说道:“请问是枫小姐吗?啊,果然是
吗?是这样的,我是因为看到贴在墙上的紧急联络人有您的名字,所以才打这通
电话。其实是您爷爷打了一一九报案。那个,呃……”

“怎么了吗?”

“他说,枫浑身是血倒在这里。”

在 我 们 常 去 的 诊 所 , 医 生 怀 疑 爷 爷 患 了 帕 金 森 氏 症 ( Parkinson’s
disease,PD),但无法确定,因此建议他去大一点的医院就诊。 在大学医院
里,爷爷接受了包括电脑断层(CT)在内的详细检查。结果一位年轻的女医生,
在爷爷沉睡的椅子旁,平静地告诉我们。

“是路易氏体失智症。”

那么聪明的爷爷,才刚过七十岁就罹患失智症。枫很难立刻接受这个事实。
但从自己在网路上以及从医院取得的资料,枫发现爷爷所有的症状都吻合。
日本的失智症病患人数已超过四百五十万人,而枫这才知道原来失智症还分
很多种类。所谓的失智症大致可分为三大类。

最 常 见 的 是 占 病 患 数 约 七 十 % 的 “ 阿 兹 海 默 型 失 智 症 ” ( Alzheimer’s
disease,AD),据说是由一种名为“β类淀粉蛋白”(amyloid beta)的蛋白质
在大脑沉积所引起。大多数人一听到失智症,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类型。次多的
是由脑梗塞或脑中风后遗症引起的“血管性失智症”(Vascular Dementia),约
占失智症病患总数的二十%。

这两种失智症病患经常会出现重复说相同的话、记忆障碍、时间和地点感觉
模糊等等视觉失认症状——或者是容易迷失方向,在外面徘徊。

爷爷被诊断为“路易氏体失智症”,占病患总数约十%。这种失智症英文名
为“Dementia with Lewy Bodies”,简称“DLB”。这个病名是在一九九五年确
立的,相对于人类漫长的疾病历史,这算是比较新近发现的疾病。

近年来,这种失智症作为“第三大失智症”而受到关注,在医疗现场和治疗
试验领域,正在加速进行对其病理型态的研究。

据说DLB病患的大脑和脑干中,都会发现像小小的煎蛋一般深红色的结构物
——路易氏体(Lewy-Bodies)。这些“小小的煎蛋”正是引起手足颤抖、行走障
碍等帕金森氏症状,大声说梦话的快速眼动睡眠行为失调症(也称为REM睡眠行为
障碍),以及白天昏昏欲睡的嗜睡状态,无法把握距离感的空间认知功能障碍的
原因。

然而,DLB最大的特征,同时也是它最特殊的症状,无疑是“幻视”。病患看
到的幻视可能是黑白的,也可能是彩色的,但共通之处是他们都能看到极为真
实、非常清晰的幻觉。

例如早上一睁眼,房间里站着十个面无表情的人默默凝视着你;或者餐桌上
盘踞一条大蛇;有时则是一个绑着辫子的女孩,一整天都跟在自己身后。

简单说,非现实的幻视并不罕见。一只双脚直立行走的猪走过眼前,在盘子
上优雅起舞的精灵。而爷爷看到的,则是那只蓝色的老虎。

奇妙的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幻视并不伴随幻听。幻视中出现的生物只是视
觉上的幻影,它们并不会跟病患说话。

然而在人体五种感官里,人类从外界接收的信息,视觉占据了整整90%。换
句话说,对大多数DLB病患而言,那些“会动的东西”是确实存在的。

最能符合病患心境的成语或许是“百闻不如一见”吧。毕竟,眼前的“那些
东西”如此清晰可见。
因此无论周围的人如何否定它们的存在,要让病患相信那些东西不存在或不
在那里都是极为困难的。

即使如此,当周围不断提醒他们“这里没有那种东西”、“不可能的”或是
“拜托不要闹了”时,病患有时会大发脾气。这就是照护DLB病患非常困难的主要
原因。

枫看到一本照护病患的指导手册上写着这样的建议。

“当病患诉说他们的幻视,譬如说『我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昆虫』或『好可
怕』时,不要否定他们的感受,也不要推开他们说『那是你病了,不要来烦
我』,可以轻轻拍拍手说『看,它已经不在了。现在没事了』,试着温柔地安慰
他们。转移话题也是有效的方法。”

枫心想,大概就是这样吧。而且她极力希望避免和从未对她发过脾气的爷爷
发生争执。因此,枫一直避免深入谈论爷爷的病情,并且一直坚持不在爷爷面前
否定他所描述的幻视。

毕竟,让病患意识到自己患有失智症几乎不可能,即使能做到,也过于残
忍。

但枫也有些别的想法。枫在自己的认知和行为中,感受到一种奇妙的违和
感,就像是原本可以整除的数字,不知为何却出现了除不尽的部分。

这和觉得爷爷不应该得失智症,或逃避现实般地认为他不可能就这样失去智
力——或者说得极端点,那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和这种违和感似乎又不太一样。

(对,就是哪里怪怪的。)

但这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枫现在无法具体说明。

3
从弘明寺车站坐公车回家大约十五分钟。回到自己住的小套房时,枫发现她
订的书已经送到了。

这是酷爱推理小说的文学评论家,濑户川猛资 的评论集。

版权页上写着“一九九八年四月一日,初版第一刷发行”。如果枫没记错的
话,不久后濑户川就在五十岁时英年早逝了。这本书等于是濑户川的遗作。

枫自小受到爷爷的薰陶,完全是个推理小说的狂热爱好者,光是读小说已经
无法满足她,于是她开始读起了爷爷书架上的濑户川评论集。结果,与其说她感
到惊讶,不如说她整个呆掉了。
濑户川以其独特视角论述各个作品的魅力,论点无懈可击。但他的专栏有时
——不,几乎比原着更为有趣。

例如,在一个名为“名作巡礼”的系列专栏中,他把本格派推理小说的三巨
头 —— 艾 勒 里 · 昆 恩 ( Ellery Queen ) 、 阿 嘉 莎 · 克 莉 丝 蒂 ( Agatha
Christie)、约翰·狄克森·卡尔(John Dickson Carr)等人的代表作纷纷拿出
来,毫不客气地批评它们是否真是旷世杰作,而他的评论甚至比原着更具逻辑性
和推理性,让人完全挑不出毛病。

不知濑户川自己是否有意识到,他对这些作家满满的爱透过字里行间流露出
来,每次读他的评论都让人感到一阵暖意。他是让枫爱上了海外古典推理小说的
“神”。

(就是濑户川猛资。)

光是在心中轻念他的名,都会令枫的心雀跃不已。在一九七○年前后,年轻
时的濑户川曾是传奇性的大学社团,知名推理小说作家与评论家辈出的“早稻田
推理俱乐部”核心人物。

据说,西早稻田曾有一家名为“蒙榭丽”的咖啡店,“早稻田推理俱乐部”
学生们每天都在店里口沫横飞、高谈阔论着推理小说,而总是位于圈子中心的,
正是有着一对粗眉和五官分明的濑户川的笑脸。爷爷也曾是“早稻田推理俱乐
部”的主要成员之一。

本格派推理小说和咖啡很搭。在红底上用迷幻的白字写着“蒙榭丽咖啡专卖
店”的直立招牌,就像是要将所有非“推理小说专家”的客人拒于门外。也像是
深不见底,浮着神秘的细沫,浓郁且苦涩的咖啡。

瓷砖铺就的黄色外墙,让人联想到卡斯顿·勒胡(Gaston Leroux)的《黄色
房间的秘密》(Le Mystère de la Chambre Jaune, 1908)。从二楼小剧场传来
剧团成员的脚步声,仿佛是G·K·切斯特顿(Gilbert Keith Chesterton)的
《奇怪的脚步声》,也像是江户川乱步的〈屋顶里的散步者〉。

如今蒙榭丽已不在,只能任由想像力无限发挥。但那家曾经以濑户川和爷爷
为说书人的咖啡店,是否曾散发着如同漫画界的常盘庄 ,或是水浒传中的梁
山泊那样的热情与光芒呢?

(真想听听他们两个谈本格派推理小说啊……)

由于店已不复存在,令枫的幻想更形膨胀。可惜蒙榭丽已经不在了,但是
——书仍然存在。
喜欢的书,还是想把它们放在手边。尤其是爷爷家的书,都用半透明的玻璃
纸书套妥善保存,没有一页有折痕,所以想借阅时总会有些顾忌。也因为如此,
让枫决定一次购足濑户川的所有评论集。

(太好了,简直像新书一样,连书腰都还在。)

枫看着书的状态,心情很好。说老实话,她原本想要收齐全新版本。但是这
本遗作已经绝版了,所以她不得已只好在专卖二手书的网路书店购买。有了这
本,她终于集齐了濑户川所有的著作。

(像我这样二十七岁的女生就完成这项壮举,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枫自然地泛起微笑,直接站着翻阅起书页。就在这时,四张小纸片有如银杏
叶般,从书中飘落到地毯上。

(咦,这是什么呢?)

枫小心翼翼捡起四张纸,将它们排列在桌上。然后她盯着这几张大小不一的
长方形纸片陷入了沉思。

(作为书签,似乎有点太多了。)

(但是……)

(作为便笺,又有点太重。)

四张纸是杂志和报纸的剪报文章,每一篇都是在报导濑户川先生去世的消
息。

4
时隔三天,枫利用假日再次造访目黑区的碑文谷。碑文谷八幡宫是供奉当地
镇守神的神社,爷爷的房子在靠近神社的住宅区内,静静地矗立在角落,是一栋
逐渐凋零的小型两层木造住宅。

樱花和八角金盘从聊备一格的庭院伸出了围墙外,门柱的木质门牌上,墨迹
鲜明地写着爷爷的姓氏。那是枫所熟悉的爷爷的字迹。有道是门牌就代表房子的
门面。房子外观之所以别具风格,如今仍保持着威严的气质,也许是多亏了门牌
上的优美字体也说不定。

但是一走进门,这种风情就突然不见了。通往玄关的小径上,过去曾铺设着
圆石,仿佛一路指引着人往玄关前进,但自爷爷罹患失智症后,那里已改成了枯
燥无味的水泥小径。
打开暂时还未翻新的玄关门,枫立刻就闻到一股像香皂的杀菌剂气味。是护
理员来了吗?枫本来想这么问,旋即打住。因为在玄关并未看到护理员的鞋子。
可能是家访的长照护理员结束了清洁及洗衣工作,才刚刚离开。

走廊两侧的墙上,各处都安装了仍然簇新的安全扶手。爷爷脚步不稳,要在
家里走动,必须依赖这些扶手。购买这些长照用品,若要申请补助金,尽管各县
市之间存在差异,但往往都需要繁琐的手续与大量时间。因此最终就会像爷爷一
样,不得不大部分都自费,这就是现实情况。

枫走进了走廊左手边的起居室。不经意看到还略带光泽的顶梁柱,上面用铅
笔画了几条横线,那是爷爷记录小时候的母亲,还有枫这个唯一孙子的身高纪
录。虽然写在横线旁边的身高数字和日期文字几乎快消失了,但依然可以看出爷
爷的书法功底。

看到安全扶手破坏了那些文字时,枫还是不免感到一阵心痛。环顾窗边,她
注意到有几件白色T恤晾在室内。

(糟糕,可能是护理员疏忽了。)

如果家中有DLB病患,最好不要在室内晾衣物。因为他们可能会把晾晒的衣物
误认成人。特别是白色T恤,DLB病患往往会在那“白色画布”上看到强烈的幻
视。基于相同原因,最好也不要让病患看到人物画像或是家庭照片,枫得知后,
就赶紧将放在桌上的相框收进了柜子深处。

正当枫匆忙从衣架上取下T恤时,背后传来爷爷相对稳定的声音。

“抱歉啊,那是香苗晾的。是不是还没洗干净啊?”

爷爷出现在起居室,手持咖啡杯,慢慢坐到床沿。二楼的卧室已经变成储藏
室,所以爷爷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有床的这间起居室和最深处的书房。但今天看他
的步伐,比上次来的时候状况要好很多。

DLB的主要特征就是,不同的日子里,身体状况也会有很大的波动。

“是啊,我只是在把皱褶拉平。”枫口气敷衍,同时放弃把T恤收起来。

“原来是妈妈来了啊,我还以为是护理员。”

“她好像还有工作要做,所以赶着回去了。可惜妳没碰到她。”

枫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至少今天她要提出那个疑问时,母亲没
有真的在场。毕竟最近很少看到爷爷的身体状况这么好,今天果然是个好机会。

“香苗泡的咖啡即使冷了也很好喝。”
爷爷微笑着慢慢移动屁股,重新坐好。然后抬起他微微颤抖的手,啜了一口
咖啡,接着开口说道。

“今天看来应该不会把咖啡洒出来了。虽然自己这么说有点怪,但我今天状
况相当不错呢,所以我想跟你确认一下我的直觉对不对?”

爷爷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直视着枫的脸。

“妳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跟我(ぼく)说,对吧?看妳的表情就知道了。”

枫有点想哭,因为那个是只有爷爷才会用的第一人称。那双明亮的、温柔的
黑眼睛,仿佛还没生病的爷爷又回来了。不知是否因为他现在不是处于嗜睡状
态,因此发音也很清晰。

回想起来,过去半年她因为太担心爷爷的身体状况,所以几乎没有进行过真
正严肃的对话。果然现在是唯一能确认的时候。

枫鼓起勇气,开口说道:“是的,其实呢——我有些事情想问问爷爷。”

“什么事?”

“爷爷我问你——”

枫努力忍住想哭的冲动。

“爷爷我问你……你知道自己生病了吗?你知道你看到的不是现实,而是幻
觉吗?你自己是不是有自觉?”

不行了,我的声音在颤抖。

“但是,你因为不想让我担心。”

忍不住泪水了,明明决定绝对不哭的。

“因为你不想让我担心,所以才装作没有自觉的样子吗?”

爷爷泛起柔和的微笑,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咖啡杯放回床边
的餐桌上。

“对,就像枫妳说的那样。我确实是一个患有路易氏体失智症的病人。”

果然直觉是对的。爷爷的黑眼珠和其中的虹膜就像玻璃工艺般细致,无比深
邃,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没错,那当中蕴藏着与过去并无二致的智力光芒。而
这也正是枫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那份违和感的真相。
在这两天里,枫对DLB做了更多详细调查,因而了解到许多事情。在同样患有
DLB的人中,因为路易氏体出现的部位不同,记忆力和空间认知功能的衰退程度也
会有很大的差异。

有些病患会一直害怕幻视,而有些病患似乎很快就适应了。不同的病患,会
呈现不同程度的症状,可说是千差万别。在多种药物,如多巴胺药物的平衡作用
达到最佳时,据说在许多病例中,幻视会像雾散了一般消失不见。

事实上,根据身体状况,有时病患甚至不会让人感觉到智力衰退。最让枫感
到惊讶的是,很多病患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看到的画面不是现实,而是病症造
成的事实。

当中有些人每天早晨醒来都期待出现幻视,然后以画它们的素描为乐,这些
人非常积极正面。

科学对DLB的认识尚不全面,因此容易产生误解。在医疗现场,也不乏那些仅
凭病患强烈的幻视体验,就草率判定为“失智症恶化”的医生。

DLB的发病并不一定意味着智力衰退。当枫知道这个事实时,她感觉那个奇怪
的违和感就像“雾散了一般”消失了。

爷爷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说这和帕金森氏症的症状有关。

“我早就意识到自己的精神状态与所谓的正常人相差甚远。比如,当我偶然
看到那边的书架墙壁时,整片墙上有如鬼斧神工般镌刻着细腻雕工。但是当我碰
触它时,却完全感受不到雕刻的触感,墙面非常光滑。那么,我应该相信视觉还
是触觉呢?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一个晚上就能在书架的整面墙上完成精致雕刻
根本不可能。此外,世上没有人有动机悄悄潜入老人的房间,在他的书架上雕
刻。这样一想,我还是应该相信触觉。换句话说,这意味着我的视觉是不可靠
的。”

枫不发一语地听着爷爷的表白。

“至于发生这种病变的原因为何,电脑坏了不能用,我本来想用手机搜索,
但妳也知道我的手指不灵活。还有,自从我打一一九报案说我『看到了枫的尸
体』,香苗就没收了我的手机,所以我根本无从搜索。”

爷爷顽皮地噘起了他好看的嘴唇。

“于是我求助于护理员,请她叫了护理出租车,然后去图书馆研究。确实,
跟着文字走,眼睛很容易疲劳,也容易困。但是经过一整天的调查,我确信自己
患了什么病。对了,妳知道『灰色脑细胞』这个词吧。”爷爷带着自嘲的微笑,
引用了比利时著名侦探赫丘勒·白罗 (Hercule Poirot)的口头禅。
“那么我的情况是,浓烈的橘红路易氏体在我的大脑表面散布开来,所以我
是『绯色脑细胞』的拥有者呢。”

枫接着问:“为什么你要让我一遍遍地听幻视的话题呢?”

她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因为啊——” 爷爷稍稍支吾了一下。

“每当我谈论幻视的话题时,枫的表情就会一直变个不停,妳会给我惊讶的
表情,也会给我笑容。最重要的是,妳会出声回应我。这样我就可以确信枫是真
实存在的。”

“嗯……这是什么意思?我一直都在爷爷身边啊。”

“或许我这样说妳比较容易明白。我以前曾对妳说过,我的来日可能不多
了,所以今后我的,怎么说呢?就是所谓的『终活』吧。其实我不喜欢这个词,
虽然常听到,我觉得它太不体贴了,当时我坦白对妳说了自己对身后事的处理方
式。当时我甚至自以为身体状况很好,觉得正是告诉妳的最佳时机。我们谈了大
约一个小时,奇怪的是,妳一直没有说话,而且脸上也没有表情。”

爷爷这时停顿了一下,垂下眼睛。

“然后妳突然就从我面前消失了,原来那个枫其实是幻视。”

也许是因为咖啡烘焙过熟的缘故,爷爷脸上闪过一丝苦涩。

“还有比这个更悲惨而令人心碎的事吗?自那以后,我下定决心,除非枫主
动提起,我都不再谈论生病的事。就算被当作是无法进行正常对话的失智症老
人,也是莫可奈何的。”

(爷爷。)

枫在心中再次轻喊一声。

(爷爷。)

枫一直以为爷爷是没有能力跟他的独生孙女谈他的身后事该如何处理。不是
的,爷爷他是故意不说的。为什么自己不能早点察觉到他的痛苦呢?

幻视是真实可见,而且经常发生。有时会伴随各种意识障碍,包括记忆障
碍。
由于帕金森氏症的症状,病患的动作会非常迟钝。然而,爷爷的智力并无任
何衰退的迹象。

5
这应该是附近教会的幼儿园放学时间吧。前方传来了小孩子们唱童谣的声
音,听起来有些走音的歌声,反而更显可爱。爷爷也自然地露出微笑。

秋天黄昏来得早。但此刻到傍晚,感觉时间还很多。

“其实我有个东西想给爷爷看看。”

枫从自己的黑色手提包中,拿出一本濑户川的评论集。

如果爷爷像平常一样坐在椅子上睡觉,枫打算把新洗好的毛毯盖在他身上,
然后在旁边慢慢看完书再回家。 但是,如果是现在的爷爷,或许……

爷爷从他的睡袍口袋里拿出了一副无边框老花眼镜,戴在高挺的鼻梁上,然
后把书稍稍拿远,深深地感叹一声。

“这不是濑户川学长的遗作吗?干么特地买,我当初送给妳过的啊。”

(被你如此珍爱的幸福的书,我收受不起啊。)

枫在心里偷笑。

“我记得这本书已经绝版了,难得妳还买得到。”

“现在有二手书专门的网路书店,即使是罕见的书也容易买到。不瞒你说,
在这本书里,夹了这样的东西。”

枫打开书,然后再次拿出四张讣闻放在桌上。

“活跃于推理小说及电影评论界 濑户川先生逝世”

“濑户川先生离开了 令人惋惜的才华”

“多层次评判的时代 濑户川先生留下了什么”

“濑户川先生谈论推理小说和电影的幸福相遇”

“嗯,那时我都看过了。” 爷爷只是匆匆一瞥这些标题,有些寂寞地说道。

“还有其他两家报社应该也都发了新闻。当然我也都保存在剪贴簿上了。”

“是这样啊。”枫再次对爷爷的记忆力感到惊叹。
尽管爷爷因病失去了最近的记忆,但对于以前的事情,他的大脑似乎能够灵
活地打开记忆的抽屉。

“话说回来,爷爷,问题就在这里。这是一个常常出现却又难以解释的『日
常之谜』,也就是所谓的推理小说的主题。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在书里夹
了这四张讣闻剪报?”

确实如此,爷爷点头表示同意。

“首先,这四张纸当书签似乎有点多。但如果是便笺的话,讣闻就让人感觉
有些沉重了,不是吗?”

“就像哈利·凯莫曼(Harry Kemelman)一样。”

爷爷取下眼镜,说出一位推理小说作家的名字。

凯莫曼的代表作《九英里的步行》(The Nine Mile Walk)是一部著名推理


小说,起点就是一句简单的话,“即使在晴朗的天气中,步行九英里也非易事,
更何况是在雨天呢?”故事从酒馆邻座酒客的对话开始,经过凯莫曼精密的逻辑
分析,解开了前一天发生的命案真相。

这时,爷爷忽然说:“枫,给我一支烟吧。”

或许是因为七五调 的韵律,让那句话带着某种咒语般的回响。枫从书房
的梳妆台抽屉里取出一个蓝色烟草盒。

这是法国的烟草,名为高乐斯(Gauloises)。虽然不算特别昂贵的烟草,但
也不是随处可买到的玩意儿。枫在神保町的旧书店街闲逛时,她经常会到只有内
行人才知道的某家小杂货店去买这牌子的烟草。

“枫,帮我点火吧。对,这样就行了,因为我的手会抖。我一个人的时候我
就不吞烟。”

爷爷谈烟草时,不说“吸”,而是说“吞”。这是昔日烟草和酒一样被视为
理所当然嗜好品的时代所残留的影响。

打从年轻时开始,爷爷每周只抽几支烟,最近也很少抽。正因为如此,枫想
让他享受这份小小的乐趣。爷爷吞了一口烟后,露出了陶醉的表情。

枫不讨厌高乐斯的味道,但她担心它的气味会吸附在晾干的T恤上,因此打开
了窗。

爷爷慢慢地吐出一缕紫色的烟,口齿清晰地说:“那么……”
仿佛智慧被烟草点燃了一般,他接着问:“枫妳可以从这些素材中,编出什
么样的故事呢?”

枫的心脏怦怦直跳。爷爷从年轻时,就善用“故事”来说明他的假设。现
在,他真的回来了,回到以前的爷爷。

“这是我想到的故事。”

枫努力装作平静,讲述她费尽脑力想出的假设。

“故事一,将讣闻夹入书中的是那本书原来的所有人。他,也可能是她,想
与濑户川的其他书迷分享他的去世带给自己的虚无感,因此将讣闻夹入了书
中。”

枫偷看了爷爷的表情,他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假设感到满意。在爷爷面前讲
故事一直让她感到紧张。但是……

(但是,她很开心。)

“那么,第二个故事……”回过神来的枫继续说道:“将讣闻夹入书中的是
二手书店的工作人员,他或者她是濑户川的书迷。数十年来第一次,他们收到了
濑户川绝版书的订单。当他或她知道有人在寻找这本书时,为了像我这样的陌生
同好而感到高兴,所以将讣闻夹入了书中,作为礼物送给了我。”

智力激荡的亢奋令她口渴。

“爷爷觉得如何?我想到的故事只有这两个。”

爷爷回答:“嗯,不算太糟糕。它们都有一个大致合理的情节,并且没有牵
强附会。但是,它们都存在一个巨大的矛盾。”

“是吗?”枫咬住嘴唇。

“听好了,先说第一个故事的矛盾处。濑户川学长的书迷是否会卖掉拥有讣
闻的这本书呢?而且这本书还是濑户川学长的遗作。如果是一个有正常感觉的
人,他会将这些剪报与书籍一同珍藏。”

枫只能点头表示同意。

“是啊,对爱书的书迷来说,这样的行为的确很难理解。”

“第二个故事比第一个好,但矛盾还是存在。如果书店的工作人员是出于好
意将讣闻夹进去的,那么为什么他们不写一些字来表示慰问呢?如果他们有这么
多功夫来夹这些剪报,为什么不写一些类似『非常高兴能找到同好,因此为表悼
念之意,将濑户川先生逝世的报导送给您』的话?为什么他们不肯花这点小心思
呢?”

爷爷直截了当地说:“简而言之,这两个故事情节有根本性的破绽。这个故
事可能还存在着其他故事X。”

“那么,”枫沙哑地问说:“爷爷你能编出那个故事X吗?”

爷爷没有回答,只是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了只剩一小截的高乐斯香烟,吐出最
后一口烟。他的眼睛缓慢地逐渐瞇起来。

枫担心爷爷会睡着,但这只是杞人忧天。爷爷睁开眼睛说:“现在,我看到
了一个画面。”

“可惜啊,这本书原来的主人,那名男子已经去世了。”

“什么?”

“因为妳看啊,他就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这是幻视。但这个幻视,却建立在明确的逻辑基础上……

枫直觉地感觉到。

“故事X的剧情是这样的。这名男子生前,他将最喜爱的濑户川猛资的讣闻剪
报夹在一本他所珍爱的书中,以表达哀悼之情。然而他去世后,他的妻子并不知
道这本书的价值,整理遗物时将这本书和其他书一起卖给了旧书店。”

(这就是真相啊。)

这个答案让人无法不信服。这是一个毫无矛盾的完美“故事”。

但是,枫仍然坚持不懈地问说:“你怎么知道原来的所有者是男人呢?也有
可能是女人啊。”

不可能,爷爷干脆地回答道。

“不可能是女人。当配偶去世时,女人能够压抑悲伤,冷静行动。男人就完
全不行了。实际上,我自己也是这样。”

爷爷垂下了眼睛。

“当妻子去世时,我什么都做不了。”
枫的脑中瞬间闪过一张模糊的奶奶的脸。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接着爷爷凝
视着紫色的烟雾,突然开始兴奋地说起话。

“啊哈哈,现在他在那里,在蒙榭丽的桌席,本书原来的所有者正在和他崇
拜的濑户川猛资交谈。今晚他们似乎打算大聊推理小说,一直聊到尽兴为止。”

枫屏住了呼吸,又出现了另一个幻视。这个有点不一样的幻视到底是什么
呢?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杉木墙透着咖啡的香气,现在又有一股新的神秘气息
吹进来了。在吧台那里,闲闲没事干的老板正在和学生们认真下棋。哦,怎么
了,打工的小伙子突然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呢?”

一瞬间,爷爷脸上露出了认真的表情,但马上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唉,慌张也没有用的啦。这次轮到昆恩和克莉丝蒂上场。哦哦,不知何时
卡尔也加入了谈天说地。这是一个本格派推理小说三巨头齐聚的茶会。嗯,昆恩
是双人合作的作家,所以应该叫做四天王。克莉丝蒂到厨房借了茶壶,开始冲泡
德文郡传统的红茶。濑户川学长他们也乐坏了。卡尔毕竟是卡尔,无视他人,只
是认真凝视着茶壶,他肯定是想到了什么新的毒杀技巧。哈哈,大伙看起来都好
开心啊。”

(什么啦。)

(这是在搞什么啦,爷爷。)

爷爷无意识的温柔,追求着故事的幸福结局,是这一切的原因吗?

枫又泛泪了,但这次却是伴随着轻笑的温暖泪水。

(爷爷现在看到的光景,毫无疑问是事实。)

尽管没有任何根据,但她就是有种感觉。

就在此时,香烟落在了装着水的烟灰缸中,发出嗞的一声。窗口吹进一阵温
柔秋风,挂在室内的T恤在风中摆动。

爷爷向T恤鞠了好几个躬。

“谢谢谢谢,这次是敬老会吗?感谢大家特地前来。”

就在高乐斯香烟的火焰熄灭的同时,爷爷又回到了那个恍惚的人。
1:三题故事:由三个不相关、随机的词汇,串连成一个首尾完整的故事。

2:濑户川猛资:一九四八年七月五日~一九九九年三月十六日,日本推理文
学评论家、影评家和编辑。常用笔名宅和宏、藤崎诚。
3:常盘庄:一九五二年至一九八二年间,位于日本东京都丰岛区南长崎三丁
目的木造公寓,该公寓以曾居住过手冢治虫等多位知名漫画家而闻名。

4:赫丘勒·白罗:由阿嘉莎·克莉丝蒂创造的比利时侦探。与珍·玛波并列
为阿嘉莎·克莉丝蒂最有名且长寿的角色之一。
5:七五调:一种定型诗格律,应用于和歌与日文诗之中。
第二章 居酒屋的密室

1
公立小学的教师,虽然是公务员,但不能保证准时回家。枫在教职员室为小
考打分数时,时钟的指针已经过了傍晚六点。

(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枫手上继续进行着单纯的作业,思维却突然飞到那个奇妙的幻视记忆里。能
够看到名为真相的“画面”的能力,究竟是源于怎样的思考过程呢?

难道说……枫停下了手中的红笔。爷爷或许意识到,透过杰出的智力与积累
的知识,能够在自觉下看到以逻辑分析出的结论为基础的幻觉。并且,香烟产生
的烟雾缭绕更模糊了现实的光景,或许也帮助爷爷更容易看到他所说的“画
面”。

(当然这只是假设……啊,不对,是故事。)

枫低头苦笑,避免被周围的老师发现。现在回想起来,爷爷常说“这世上所
有的事都是故事”。

枫从懂事时,爷爷就已经是小学校长了。爷爷在学校里被称为“擦窗户老
师”,是校内最受欢迎的老师。

除了入学和毕业典礼以外,枫从来没看过爷爷穿西装。他总是穿着卷起袖子
的白衬衫,在走廊擦窗户,帮校园的花草浇水,或是全神贯注地清洁厕所马桶。

虽然袖子下的手臂看起来很细,但是二头肌隆起,透露出他可能有运动习惯
或武术背景。但爷爷不属于所谓的体育型老师。

每当和小朋友擦身而过,爷爷总能先喊出他们的名字,问说“现在在读哪本
书?”爷爷记得所有学生的名字令人惊讶,但更让枫惊讶的是,爷爷都知道小朋
友们正在读的书的大部分内容,并热烈地谈论这些“故事”所散发的魅力。
毕业典礼的时候,爷爷会将一本书和证书一起交给学生。书种从纯文学到推
理小说、科幻小说或漫画等等,不一而足,会根据每个学生的个性而有所不同。
不仅是书,爷爷甚至还会把恐怖游戏的游戏片交给学生。

对爷爷来说,游戏也是形塑人格过程中重要的“故事”。他相信,有时孩子
们需要听一些让他们睡不着觉的恐怖故事或奇妙故事,而这些故事可以激发他们
的感性和创造力。爷爷果然没看走眼,据说那名小朋友后来开了一家游戏公司,
并连续创作出了多款畅销游戏。

在枫的毕业典礼上,爷爷的“校长致辞”也是相当突破传统。当时爷爷突然
从口袋中拿出一本书,很戏剧性地朗诵起其中一段。

“现在很少听到这个词了。”以足以媲美歌剧演员的男中音展开的“校长朗
读剧”,让孩子们和家长们都大吃一惊。

“就算提到了也是以轻浮的口吻。使用现在已经过时了的这个词时,一定都
要稍微冷嘲热讽一下,不然就逊掉了。大家知道是哪个词吗?那就是……”

爷爷在台上停了一拍,环视枫等一群学生,用他的男中音紧接着说。

“『冒险』这个词。”

接下来爷爷大概有一分钟都没说话。等到礼堂里阵阵嘈杂声变小之后,他才
恢复了平时的愉快口吻。

“这是出自推理小说作家杰克·芬利(Jack Finney)的《袭击玛丽女王号》
(Assault on a Queen)这部作品的一句著名台词。这个词看似陈旧其实新鲜,
令每个人内心雀跃,那就是『冒险』这两个字。啊,现在是不是有人在想这两个
字怎么写?那表示你们还需要多加油。”

礼堂中响起了窃笑声,等笑声平息后,爷爷表情严肃地说道:“各位毕业
生,并没有无限的未来在等着你们。”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一切都是有限的,结局总会到来。青春这项武器,很快就会生锈。如果你
想要拥有理想的未来,请勇往直前,努力冒险。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对枫来说的“冒险”,就是跟她所崇拜的爷爷一样成为小学老师。

(没错,我不会忘记的。)

在毕业典礼上爷爷送给枫的书是罗伯特·F·杨(Robert F. Young)所着,
以《蒲公英女孩》(The Dandelion Girl)为题的短篇小说集。《蒲公英女孩》
就像它的书名一样,描述一个拥有蒲公英发色的女孩跨越时空的一段悲伤爱情,
是一部动人的古典科幻小说。

至今枫还记得开头的著名台词,“前天我看到了一只兔子”,枫完全可以倒
背如流。枫的发色像她妈妈香苗,浅栗色,从这个意义上说,她和蒲公英女孩很
相似。也许爷爷送她那本书当礼物,是希望独生孙女能谈一场美好的恋爱吧。

(对不起,爷爷。我完全不会谈恋爱啊……)

如果说《蒲公英女孩》有给枫带来什么影响,顶多就是让她喜欢上了花吧。
正当她苦笑时,头顶上传来了声音。

“枫老师,你在傻笑什么呀?”

枫回神后一看,同期的男老师岩田,他正拿着小盘子站在那里。

“原来是闻到了我带来的点心的香味啊。”

枫赶紧否认,并慌张地重新握紧红笔。

尽管已经是秋天,岩田仍穿着破旧的短袖衬衫。猜想他是希望一年当中,哪
怕只是多一秒钟也好,让大家多看看他的二头肌。

“今天我试做了一个巧克力蛋糕。不知对枫老师来说会不会有点甜。”

“哇,太好了。我不客气喽。”

尽管岩田身材粗壮,但他的兴趣却是烹饪和制作甜点。蛋糕入口即化,立刻
在舌尖上融化。虽然觉得有点甜,但对疲惫的身体来说,这种味道还是令人愉快
的。孩子们肯定会喜欢这味道。

“谢谢你,真的很好吃。”

岩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并且不好意思地大把抓了抓
他自然鬈的头发,才又回到他位于对面的座位。他蓬松的头发就像刚做完美容院
的烫发一样,颇为可爱。

枫隐约察觉到他对自己可能有些好感。岩田绝对是个好人。然而,枫却难以
承受他直爽又天真活泼的个性。也许是因为枫比较内向,凡事总是想很多,所以
对于那种能受到大家欢迎的开朗性格感到有些自卑吧。

回想起来,枫总是容易受到女性朋友们的批评。
〈枫,妳长得那么可爱,拜托不要再用那些艰深的词句了,说些轻松一点的
话题。这样才能更容易和大家打成一片。〉

有些人虽然不直说,话中却是满满的恶意。

〈说真的,现在都可以用手机看书了,还特意拿纸本书,我觉得那也是一种
炫耀,非常矫情。〉

还有些人会暗暗嘲笑她不善穿着色彩明亮的服装。

〈为什么枫总是穿黑色系的衣服呢?有人说“既然发色那么亮丽,衣服也应
该搭配一下”。不过,我个人觉得那是枫的自由啦。〉

面对那些批评,枫无法回嘴。她甚至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性,实
在过于老成。这种自卑感在恋爱方面也成了绊脚石。也许是书看太多、对印刷字
上瘾产生的弊端。

不过更深入探究的话,可能是因为“那件事”,使得她不仅在恋爱方面,甚
至在和一般成年人之间的交往上也显得退缩。也许是遗传自爷爷,枫唯独面对孩
子们才能够侃侃而谈。

“枫老师,妳有在听吗?”

“啊,抱歉。”

岩田从对面的座位上朝她搭话。

“我刚才在想事情……你刚才说啥?”

“妳怎么这样说话。”

岩田嘟起了嘴。

“这么可怕的事,妳不会要我说两遍吧。”

“可怕的事……”

“对啊,妳还记得我们一年前去的那家居酒屋吗?位于碑文谷北边的『春
乃』居酒屋。”

“当然记得啊。”

记得也是理所当然的。那家高级居酒屋原本就是爷爷时常光临的店家,而枫
之所以选择那家店,是因为她不太想跟岩田两人单独喝酒。还记得那次岩田醉倒
趴在桌上,枫就和早就在店内的爷爷两人在吧台座位悠哉地喝着酒。
就是那间“春乃”,岩田神情严肃地说道:“昨天晚上,在春乃发生凶杀案
了!”

在爷爷钟爱的居酒屋里,竟然发生命案?而且据岩田所说,他的高中学弟当
时正好在现场。

“我刚刚接到学弟电话,现在要去和那家伙喝一杯。如果枫老师不介意的
话,一起去怎么样?”

“啊?但如果我去的话,会不会很唐突?”

“那倒是没问题。记得吗?我高中时可是打过棒球的。”

“我是第一次听说。”

“是吗?总之就算毕业多年,棒球队的学弟们还是会听学长的话。所以就算
我临时带着枫老师妳过去,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只不过……”

“不过什么?”

“那家伙自己的问题比较大。他真的是个怪胎。”

2
在这家看起来像小木屋的义大利酒吧,枫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五分钟到达。她
看着北欧风格的松木内墙,不禁想起了蒙榭丽咖啡店。

小巧的店内只有一个吧台和两张桌子,靠里面的那张桌边,一对年轻情侣正
在喝红酒。靠外面的桌上放着一个写着“已订位”的牌子,应该就是这个座位没
错。

在那个角落里,一个与自然卷岩田截然相反的人物,头发笔直且发量丰厚,
独自一人读着文库本。甚至连性别都难以辨认,但由于身上那件蓝色衬衫的钮扣
在右侧,所以应该是男性吧。

他的发型该怎么形容呢?是类似女性留到下巴长度的鲍伯头吧。沿着线条锐
利的下巴,发梢剪得非常整齐。前额低垂的浏海,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不过,
枫注意到他的手指纤细修长。

枫鼓起勇气主动搭话,尽管她不擅长,但毕竟她比对方年长。

“请问您是岩田先生的学弟吗?”

“是的。”那个长发男子回答时,连看都没看枫的眼睛。
接着他用修长的无名指按了一下手机萤幕,看了一眼后说道:“距离约定时
间还有四分二十五秒。如果妳不介意的话,我想在那之前把这本书读完。”

四分多钟就这么过去了,枫只是默默地听着那个长发男子翻书页的声音。奇
妙的是,她并没有被忽视而生气。或许是因为男子翻书的方式,带着一种不伤书
页的细腻吧。

墙上的报时猫头鹰,宣告现在已经八点了。长发男子马上将额头上的长发一
下撩起。枫不由心想,这是在哪个戏剧的场景中吗?啊,不过这男孩,鼻子很
挺。

“很高兴认识妳,请直接叫我的名字。我叫四季,日本四季分明的四季。”

“四季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自己也只须说名字就可以了吧。

“木字旁加上风,不久就是美丽枫红季节的『枫』,我叫做枫。”

四季用鼻子冷笑了一声。

“妳是在写诗吗?”

“啊?”

“我说啊,我知道我的自我介绍可能让妳被我影响。但是平常人在说明自己
的名字时,会说什么美丽枫红吗?这表示妳对自己的美貌很有信心嘛,不怕别人
拿枫红来对照。”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枫勉强挂起微笑,但笑容明显僵硬。这人是有病吗?算了,看在他的睫毛很
长,就不跟他吵了。而且凭良心说,我也没信心能吵得赢他。明明对孩子们说话
时,一向是口才无碍的。

“话说岩田学长怎么还没到?他是这次聚会的发起人,怎么可以迟到呢。”

“是啊。不过他说过他工作满多的。”

服务生过来了。 长发男子,不,四季很老练地说:“还有一个人要来,点餐
的时候再……不,先来两杯生啤酒吧,妳可以喝吧?毕竟妳刚刚让我听到那么诡
异的诗。”

“什……”
这是什么说法啊? 但枫最后还是低下头,压抑自己的情绪,心中满是懊恼。

“好的,喝一点应该没问题。”

“请给我一份卡布里沙拉,还有生火腿拼盘,其他的等另一位到了再一起
点,麻烦你了。”

“那个,抱歉。”

“怎么了?”

枫再次努力挤出笑容,终于试着说出口。

“点餐的时候,希望能征询一下我的意见。”

四季低声笑了笑,依然没有看着枫。

“妳自己没注意吗?从刚才妳就一直在看邻座的卡布里沙拉,看了两次,
不,三次。”

天啊,不会吧。枫感觉自己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

“啊呀呀,干么脸红呢?被妳一直盯着看的番茄、莫札瑞拉奶酪和罗勒,可
是更害羞呢。”

“那生火腿拼盘呢?”

“那是我想吃的,怎么了吗?”

“没事。”

正当枫意识到自己的脸又变得更红时,四季指着从枫的外套口袋里露出一
点,以油画为基调的细长封面的书。

“是『不可能的犯罪大师』狄克森·卡尔啊,挺有格调的嘛。”

(哦,原来还是可以聊天的嘛。)

“对,是《四个凶器》(The Four False Weapons),已经快读到结尾了,


还满不错的。”

“什么?”四季看起来是真心感到惊讶。

“妳不是故意把书露出口袋当作一种时尚吗?原来妳真的在读那本书啊。现
在还有人读卡尔的早期作品吗?不好意思,我这么说可能有点那个,但像妳外表
这么符合当今时尚的人,读这种书?啊对不起,我是在称赞妳。”
“等等,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

“啤酒来了。”

“等岩田老师来了再喝吧,你不要岔题。”

咦?我是不是有点亢奋啊?我居然能和刚认识的男生讲这么多话。

“读卡尔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卡尔有什么不对,只是……”

四季搔了搔高挺的鼻子。

“翻译的古典派推理小说,我真佩服妳能读得下去。”

“你这话什么意思?”

“如果要列出所有原因,可能需要整晚的时间,但我简单说一下。首先,故
事舞台设定太过时。按常理,谁会在荒凉的孤岛上盖一栋有很多房间的豪宅呢?
比起被连续杀人犯杀死,我觉得饿死更可怕。

其次,角色设定过于刻板且陈旧。在嫌疑人中有一名退役军人,但他的绰号
仍然是『上校』,而且他的妻子还是一名年龄可以当他女儿的金发美女,真让人
担心他会不会被妻子谋害。

再者,翻译实在太老派。当老人出现时,总是用类似『老朽可是活过了两次
大战啊』这样的语气说话,明明是发生在伦敦的故事,舞台却不知何时变成了冈
山还是广岛。

还有一点,这也是翻译作品的宿命——登场人物的名字实在太难记。要掌握
『福特斯库一家』所有家族成员的全名实在是一项至为艰巨的任务。当『伊姆霍
特普之女,蕾妮森普』出现时,完全无法记住。怎么说呢,我觉得姓名过于繁
琐,反而突显出故事的虚假感。与其给人物取个复杂的姓氏,不如只用名字,或
是绰号,甚至可以更简单,像是『奶奶』或『哥哥』这样的人称代名词。

总之,所谓翻译的古典本格派推理小说,就像在一个已经够假的容器中又加
了好几层假假的东西,我都称之为,俄罗斯套娃式推理小说。”

(天啊,他真的有点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的确,过去的海外推理小说在舞台设定和角色塑造上的陈腐是无法否认的。
尤其是卡尔的文笔,濑户川猛资也曾提及这个问题。但即使如此,濑户川和枫一
样,都特别偏爱卡尔之类作家的作品。
好的作品让人有如用手指轻抚过木制高级家具般愉悦。而且,旧的翻译作品
也有一种独特的韵味,也可以看作是反映那个时代的一面镜子。本想正面反驳他
的,但为了避免争执,还是忍耐一下吧。不如把问题丢给对方。

“那么,你……四季同学是吧?你喜欢读哪类推理小说呢?”

“推理小说我只看日本作家的作品。”四季断然说道。

“没有哪个国家像日本这样成立那么多奖项,为新人打开推理小说的大门。
如果舞台设定或角色设定不够好,在这个阶段就会被淘汰。所以整体水平自然跟
着提高,也不会有因为译者而毁了原作这样的悲剧发生。至于类型的多样性,简
直是百花齐放。现在的日本可以说是独冠全球的推理小说大国吧。”

“那单纯只是四季同学你的个人喜好,或者说是你的一厢情愿吧。”

“唉,我都已经提出了证据,请不要把它归为个人喜好可以吗?”

(哇,这个人还真爱辩啊,为了辩论而辩论的那种。)

枫不由得耸了耸肩。

“看,就是这个。”

“咦?怎么了怎么了?”

“刚才妳耸肩了,对吧?一般日本女性在困惑时是不会耸肩的。妳是法国南
部度假胜地的有闲夫人吗?因为老在读克莉丝蒂的作品,自然而然就养成了这样
的习惯动作。我都把这种现象称作,俄罗斯套娃式推理小说病。”

(这个绝对是他刚刚编出来的!)

正当枫忍不住要大声反驳时,岩田走进来插话说:“不要吵了!”

“枫老师,妳看吧,这家伙是怪胎中的怪胎,对不对?”

枫深吸一口气。冷静,保持笑容。

“没关系,我自己也是个怪胎。不过岩田老师,不好意思,能让我跟你学弟
说句话吗?”

面对刚认识的人,尤其是男性,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像这样正面抗辩过了。枫
鼓起勇气,看向四季。

“福特斯库家族是出自《黑麦满口袋》(A Pocket Full Of Rye)。伊姆霍


特普的女儿蕾妮森普则是出现在《死亡终有时》(远流出版,Death Comes as
the End)里的角色。这表示你自己也在看克莉丝蒂的作品吧?”

“我说小枫啊——”从点了葡萄酒开始,岩田对枫的称呼就变了,但枫决定
忽略这点。

“四季这人有趣的是,他在打棒球时,不知为何就会想当裁判、教练,甚至
是啦啦队员。因为这样,最终他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剧团演员……让人很难理解
吧。”

剧团演员……但枫却感觉似乎有点懂。

“而且四季还有一个奇怪的人生观。你说那个什么来着?”

四季脸上浮现有如孩子般的笑容。

“枫老师,我觉得啊,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故事。”

枫心头一惊。这种既视感……不,应该说是四季感吧。虽然令人恼火,却又
在心中找到了共鸣。

“有一位日本著名演员在去世前曾说过,『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正确答
案。』我是这样解释这句话的,『世间所有的事都是故事,而且都有一个快乐的
结局』。所以我认为,在自己的人生中,无论多么肤浅,都应该尽可能投身于众
多快乐结局的故事中。”

四季又将长发从额头上拨开。但这次,枫却没有觉得不可思议和不悦。

当番茄肉酱面上桌时,岩田搓着手高兴地说道:“这是这家店我最推荐的一
道菜。看到这个,就会忍不住想说《妙厨老爹》的故事,你们不觉得吗?我可是
搜集了全套漫画呢。”

当枫笑着说“全套?”时,四季也同时小声在笑。

在享用了美味的米兰风炸猪排之后,刚好在需要重整心情的时候,餐后的卡
布奇诺端了上来。还好酒量不佳的岩田没喝到烂醉。

四季说:“现在可以谈谈命案的事了吗?”

那起据说发生在市内高级居酒屋的命案。原本这种事都会被大肆报导,不过
正巧碰到日本足球代表队在比赛,所以在一般纸媒也只是做了普通报导,网路新
闻则是几乎没有报导。

“之所以没有引起骚动,可能因为那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吧?”
四季从椅子上站起来,将脸凑近了枫和岩田。

“可能也是因为警方不知为何还没发布详细新闻的关系吧?”

邻桌的情侣已经离开,店里的客人只剩下他们三个。即使如此,四季还是稍
微降低音量,避免让厨房里的店员听到。

“这绝对是一起凶杀案,而且我希望你们明白我为什么要谈这件事。因
为……我的朋友被卷入了这起案件。”

岩田接着他的话说:“没错,枫老师。”

一旦喝了卡布奇诺,岩田对枫的称呼又回到了枫老师。这种人就是只要不喝
酒就不敢追求女生。这种笨拙的地方,枫老实说也并不讨厌,但是……

“四季打电话找我商量时,妳正好就在我面前。我就想起妳也是推理小说
迷,所以我就邀请了枫老师一起参加。”

四季将制图软体制作的居酒屋简图,发送到两人的手机上。
“首先,请看这个。这是『春乃』的平面图。和这家店一样,只有两张桌
子,其他还有几个常客爱坐的吧台座位,是一家小巧的居酒屋。”

枫看着平面图说道:“嗯,我去过几次,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穿过碑文谷北边的目黑路,再走几分钟就到“春乃”,是一家旧民宅风格的
餐厅。虽然叫做高级居酒屋,却不是那种让一般客人望而生畏的高档餐厅。一名
打扮轻松,穿着牛仔裤的开朗老板娘独自打理这家店,店内的气氛和收费都十分
亲民。(免费书享分更多搜索@雅书.)

尽管价格不高,但店里的小菜和招牌炖菜都很有名气,会让人想起四十岁左
右保养得宜的老板娘,她的笑容,以及那身干净雪白的围裙。

“店面大小刚好,而且地方酿酒的种类也很丰富。”岩田补充说。

枫心想,(你还好意思摆出一副内行人的样子,那时候你还来不及喝到日本
酒就醉倒了。)但她只是想想没说出口,转而问四季。

“那么,从A到M都是指客人吗?”

“是的。左侧,也就是西侧的一号桌有四个人,由A到D共两男两女组成,他
们看来是下班后过来的。东侧的二号桌坐了由E到H四个男的,其中包括我和我们
的剧团成员。我记得吧台位置都坐满了男性客人。总之当时店内非常热闹,已经
客满。由于老板娘是独自打理这家店,所以她一定很忙。说到这里没问题吧。”

枫和岩田同时点头。

“好的,坐在二号桌的F,也就是我。背后的电视上正在播放日本足球代表队
的比赛,绝大部分客人都边看球赛边喝酒。也就是说,这时并不会有太多人点
菜,老板娘也可以稍微喘一口气。”

枫听完说有道理。

“虽然这是一家居酒屋,但当时的状态比较接近所谓的运动酒吧。”

“没错。老实说我对足球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且我受够了时不时便会响起一
阵日本队加油声。球员根本就听不到好吗?有几次我反骨心态发作,会趁着一片
混乱时偷喊沙乌地阿拉伯加油!”

“话不是这么说啊。”岩田的声音带着点怒气。

“球迷的声援即使不在球场上也一定能够传达给球员,会成为球队的力
量。”

“是喔,那么在居酒屋里吃鲑鱼肚的客人,他们的加油声可以传到国立竞技
场吗?如果真像你说的,日本早就连霸世界杯冠军了。”

“你这小子……”岩田脸色都变了。
“这是前棒球队队员该说的话吗?既然你在从事表演艺术,就必须要能够对
不同人的情感感同身受。以后你可能必须扮演,即使无法前往国立竞技场,但还
是想要给日本队加油的球迷角色,那和你刚才说的完全矛盾不是吗?”

岩田说得义正辞严,顿时尴尬的沉默笼罩了整个房间。出乎意料的是,四季
马上站了起来,深深鞠躬道歉。

“可能是因为案子牵连到我的剧团伙伴,让我有些情绪失控。学长,这摊我
请客,拜托原谅我吧。”

“不用了,不用了。我怎么可能让学弟请客呢。”

岩田看起来有些慌张,抓了抓自己的一头鬈毛说:“我也说得太过火了,这
次就原谅妳。坐吧。”

枫从没参加过社团活动,看到这两人的互动,不免有些羡慕。

“有些离题了。接下来,话说我是在后来看体育新闻时才确认时间的。”

四季接着说:“下半场刚开始的前十分钟,比数还是三比三。接下来,日本
队发动一连串猛烈攻势,连续踢出三次强力射门。包括在多名防守球员面前勇敢
打出的中距离射门,从角落直接射门,以及从角球得到的自由球。可惜,这些射
门不是被守门员密不透风地挡下,或是球打中门柱,都没能够得分。比赛气氛越
来越紧张,整间居酒屋的客人全体起立。”

“没错,那十分钟大家都拼命加油。你当然也站起来了吧?”

“不,我一个人继续坐在那里吃坚果。”

“那就不能算是全体起立了。”

“『日本队凶猛三连发!时钟指针不到十点,没有一个人坐在座位上!』那
段实况转播我至今都还记得。猛攻结束,敌队终于拿到控球权,时间刚好是晚上
十点整,可能是刚才太紧张了,这时店里气氛稍微缓和了一点。接下来就是最重
要的部分。坐在我对面的,是一名和我同年纪的剧团成员,他是『春乃』的常
客,我们暂且称他为H。他去洗手间,约三分钟后回到座位上。故事接下来是关键
时刻,请仔细听好。”

四季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等、等一下,四季。可以让我录音吗?”

枫在得到同意后,开始用手机的语音备忘录录音。
这一定会需要爷爷的帮助,她直觉地这么认为。

“可以了吗?那么……”

四季的表情完全成了一名戏剧演员,开始讲述“重现剧”。

“……从洗手间回到座位的H点起了香烟。”

坐在他对面的我,也就是F,对他说:“洗手间空着吗?”

H回答:“啊,请便,是空的。”

F站起来,朝洗手间走去。他经过女厕走到最里面的男厕,但不知为何门打不
开。定睛一看,把手的锁是从里面锁上的,敲了门也没有回应。

F瞥了一眼脚边,突然惊呼出声。

“啊!”

为什么F,也就是我,会情不自禁地惊叫呢?因为从洗手间的门下流出了明显
是血的液体。

F对着厕所里喊:“发生什么事了吗?你还好吗?”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于是
F站到洗手台上,从上面往洗手间里瞧去。

就在那时,他注意到一个光头纹身瘦瘦的中年男子,双耳穿了耳环,坐倒在
马桶上,身体前倾。他背上插着一把像刀子的东西,血从伤口涌出,流到门外,
地上全都是血。穿着缎面夹克,背部渗血的中年男子一动也不动。

这时我,也就是F,已经确定——

这个人已经死了。而且就在刚才,在这个地方被杀的……卡!

枫捂住了嘴,沉默不语。她万万没想到四季竟然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还
有……岩田似乎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他交叉着双臂,保持沉默。过了一会
儿,岩田问说:“然后呢?当然是报警了吧?”

“是的。首先,我尽量不让这件事闹大,悄悄地穿过柜台后面,走到厨房。
老板娘正悠闲地将一手撑在调理台上支着脸,在纸上写着香料鸡肉料理之类的新
菜单……但她一看到我异样的神情,便停下了手中的油性笔,撕掉了那张纸。或
许是被我慌张的态度吓到,写错了字吧。接着,在我的催促下,她报了警。但当
时她已完全茫然失措,一向坚强的老板娘,那会儿连声音都在颤抖。她打完电话
后,便双腿发软当场蹲坐下来。”
“真让人心疼。”枫说。

她知道老板娘工作辛劳、品性善良,所以特别能体会当时那情景。

“来了三辆警车,暂时封锁了现场,警方立即找在场人员问话。我认为这里
也是重点,请不要听漏了。”

枫和岩田再次聚精会神地倾听。

“便衣警察问道,在尸体被发现之前,您有没有看到有人去上洗手间呢?”

一号桌可以看到通往洗手间动线的客人们的证词。

男客C:“嗯,大概到晚上九点半左右,大家都去过洗手间好几次,但之后我
就不记得了。在日本连续三次猛攻群情振奋不久后,我记得大约晚上十点,终于
有隔壁桌的人去了洗手间。”

这个“隔壁桌的人”自然是指H。

女客D:“我也没看到。当时电视上正在播球赛,如果有人去洗手间的话,我
应该会注意到的。”

吧台的客人们也纷纷做出类似的证词。

“九点半以后到十点左右,没有人去上洗手间。”

“是啊。说实话,当时我们根本无暇他顾。店里每个人都待在座位上。”

“毕竟比分是三比三,那是一场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激战啊。”

二号桌客人们的证词也一样。

也就是说,除了在晚上十点过后发现尸体的F,也就是我。最后一个去男洗手
间的人,就是在那之前去上洗手间的H。更重要的问题是……”

在那瞬间,四季似乎忘记了演员的身分,眼中闪过一丝恍若痛苦的情感。

“H坚持行使缄默权拒绝作证,因此被警方带走了……卡!”

(四季的朋友竟然被警方带走了……)

枫故意打破再次笼罩现场的短暂沉默。

“被害人的身分查出来了吗?从你的描述来看,他似乎不是客人之一。”
“不,恐怕是还没有查出来。老板娘表示她从没见过那个人,我也听到便衣
警察说他身上没有驾照,也没有其他证件。”

“作为凶器的那个类似刀子的东西,是谁带来的?”

“啊,那个倒是很快就查出来了。”四季说。

“这也是我从鉴识人员那里听来的,遭杀害的男子,腰间的皮带上挂着一个
装蝴蝶刀的皮套。”

岩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

“所以是凶手抢走了他腰间的蝴蝶刀,然后捅死他。”

“看来是这样。”

“那么结论不是显而易见吗?虽然对四季不好意思,但是H是否因为某种原因
在冲动之下杀了人呢?只要有三分钟就足够犯案。而且他还保持缄默,光这点就
让他显得非常可疑。照一般想法,他绝对不会是个正经的人。”

“可是学长,H其实是个非常正经的人。在戏剧圈,这可是个致命缺点。”

“致命缺点?”

没错,四季直视岩田的眼睛肯定地说道。

“在戏剧圈,当一个大好人是不行的。H完全没有即使踩着别人也要抢到角色
的上进心。但是呢,只有这一点我可以跟各位保证,他的个性真的很好。他不是
那种会杀人的人。他是个认真、善良和正义感强烈的好男人。在这一点上,他可
能和学长有点像。”

岩田一边表示“快别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十分高兴,开心得整张脸都皱
了起来。

“我真的是那么好的男人吗?”

“不,我指的是前面那部分。『只有』个性好这一点。”

“喂!”

“对不起。”

“这次就算了。”

“要是H真的是凶手,当我想去洗手间时,他绝对会阻止我,对吧?”
“确实是这样。那么为什么H保持沉默呢?不,比起那个……”

岩田又把手放在自然鬈的头发上。

“这个案件……究竟是谁,在哪里,以什么方式,杀了刺青男?”

“包括那一点在内,一切都很离奇不是吗?”

四季说:“让我们按时间顺序,重新整理可能发生的事件和重点。”

“首先,在九点半之后,没有人去过洗手间。十点整——H去男厕解决生理需
求。大约三分钟后,他回到座位,这时我问他男厕是否空着,他回答我『啊,请
便,是空的』。接着我立刻走向男厕——但不知为何,门从里面锁上。敲门喊话
都没有反应。于是我慌忙地爬上洗脸台,从门的上方往里面张望,那里有一具背
部被刺的尸体。”

“洗手间没有窗户吧?那种有人能偷偷溜进去的窗户。”

“没有。就像图上显示的那样。”

“那么,问题仍然是……”

“是的,正如学长所说。这个案件,究竟是谁,在哪里,以什么方式,杀了
刺青男?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凶手消失到哪里去了?”

一阵沉默过后,墙上的猫头鹰时钟又叫了一声。

始终保持沉默听着两人对话的枫开口了。

“我认为这是一桩涉及相当复杂谜题的案件。”枫直接表达自己的直觉。

“所以四季才会来寻求我们的意见吧。”

四季耸了耸肩,发出啊哈哈的笑声。

你自己不是也耸肩了。

“喂,四季,能不能等明天再说?说不定到时候我能举出一些有助于解决这
桩案子的论点。”

明天是假日,意思是可以去爷爷家请教他。枫悄悄按下语音备忘录的停止
钮。

3
一到爷爷家,雨就停了。虽然毫无根据,但感觉爷爷今天的身体状似乎不
错。 穿过庭院,满地的落叶因雨水而闪闪发光,从书房的窗户里传来了声音。

“A-E-I-U-,E-O-A-O-”

“A-E-I-U-,E-O-A-O-”

看来今天是在进行发声练习的复健。

现在的长照护理实务,很少是单独一人负责所有的复健项目,多数情况下是
根据不同目的,由各专业人员组成一个团队。 “听力语言治疗师”是一门相对新
颖的复健专业,主要帮助人们说话、听力和吞咽等行为。

枫敲了敲书房的门,报上名字,房里传来一个讨喜的明亮声音说:“请
进。”

“您的孙女来了。今天您的身体状况很好呢,碑文谷先生。”

就像昔日的说书人被称为“某区某街的师傅”,喜欢落语的爷爷一直很喜欢
“碑文谷”这个绰号。

枫低着头悄悄进入书房,一名把快秃的头剃成光头、瘦瘦的中年男子,正戴
上医疗用橡胶手套,准备开始喉部按摩。他的身高大约和一百六十公分的枫差不
多。不,可能要再稍矮一些。

“有些老人家的喉咙肌肉会像驼峰一样下垂,那是因为喉部肌肉松弛。天生
的吞咽能力也会因此下降,平时经常按摩可以让状况改善很多。”

“哦哦,感觉不错吔。一直以来很谢谢你。”

“不过碑文谷先生的发质真好,真让人羡慕。”

男子转了转头,将自己光溜溜的头顶展示给爷爷和枫看,引起了一阵笑声。

“不过,无论碑文谷先生的发质有多好,还是无法和我女儿相比。首先,长
度就不同,滑顺程度也不同。最重要的是,光泽感也不同。”

“这是当然的啊,拿你女儿和我这样的老人相比有什么意义呢?”爷爷大笑
了起来。“你总是这样,让我忍不住想叫你宠女傻爸。”

爷爷喜欢给身边亲近的人取绰号。他一定和傻爸很合得来吧,这种氛围有点
像在理发店里的闲聊——两人的对话节奏很好,光是在旁听着都让人感觉愉快。
就像江户川乱步的名篇随笔,《汽车问答》(カー问答)一样。
“爷爷的长篇大论没有给您添麻烦吧?”枫问道。

傻爸摇摇手,认真表示没有这回事。

“我对碑文谷先生的博学经常感到敬佩。”

他的人中隆起,有点像猴子,给人一种幽默的印象。

“如果用运动来比喻的话,就像是十项全能冠军吧。他精通各个领域,光是
和他交谈就能学到很多。我甚至想付学费给他呢。”

这不像是客套话。从他那双满是笑纹的小眼睛,流露出旺盛的好奇心。

“哦,十项全能是个有趣的比喻。”爷爷单边嘴角上扬,显得调皮。

“那让我问问傻爸吧。你能说出十项全能的全部比赛项目吗?”

“又来了,拜托饶了我吧。”

傻爸特意将脸转向枫,对着枫苦笑,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头。

“妳看,枫老师,我总是这样被碑文谷先生打败。”

“那我来代替回答吧。首先是百公尺赛跑,然后是跳远、铅球……”

“好啦好啦!今天还是碑文谷先生赢了。”傻爸吐槽时机之精准,让枫忍不
住也笑了出来。

恍如配合治疗结束的时间,庭院里的铃虫发出了虫鸣。现在住家庭院里有铃
虫是相当罕见的,这也成了爷爷引以为傲的一件事。

“那我该告辞了。”

爷爷挥手道谢,似乎又觉得意犹未尽,问说:“上次庭院里的铃虫群鸣,录
得还好吗?”

“录得非常好,我女儿听了十分喜欢。”

“太好了。三只铃虫在同一片叶子上鸣叫可不常见。”

“买了很贵的录音机真是太值得了,这就是所谓的疗愈感吧。”

“是啊,清少纳言曾说过『虫即铃虫』,而将铃虫的音色列为第一。”

“不,对不起,我指的不是那个。”傻爸夸张地扭着脖子做出搞笑的表情。
“是我女儿听着那音色,她的笑容令我感到疗愈。”
“哈哈哈,我真受不了你。”

“那么枫老师,请好好休息。”傻爸用和枫差不多高的视线位置鞠了好几个
躬,然后离开了书房。

(爷爷真是幸福啊。)

傻爸不仅给爷爷在身体上的支持,还能像这样逗他笑,真的非常感激。当初
制作居家照护计划表时,照护员对我说的“照护工作最重要的就是,包括家人在
内的团队合作和笑容”,这句话如今枫深有体会。

枫在心中向护理人员致敬,并开始向爷爷讲述案件的概要。

爷爷一向自豪他的听力几乎毫无衰退。听完案件概要和语音备忘录后,爷爷
眼神遥远,喃喃自语道:“春乃啊。自从腿不听使唤后,已经很久没去了。妳知
道的,那里的炖牛筋可好吃了。酱汁和高汤的调味简直是一绝。老板娘独自撑起
整间店,能做出那样的味道真是了不起。”

爷爷用他最喜欢的翠绿色咖啡杯,喝了一口咖啡。枫觉得从昨晚开始,他好
像一直在喝咖啡。有一种说法是,喝咖啡对DLB患者的身体有益。但爷爷也未免喝
得太多了。

“那家的老板娘啊,每次我去她都会问我『碑文谷先生,今天要待到什么时
候呢?』当我回答说几点要回家,她就会靠近我耳边说『那我就只出两个问题
吧,一樽温酒怎么样?』开始事先交涉了起来。等客人变少的时候,她就把数
学、英语等参考书全摊开在柜台上。老板娘年轻时,因为某件事不得不休学。她
一直在自学准备参加高中同等学力认证考试。无论是小学生还是成年人,解开问
题时绽放的笑容都是一样的,我看了也开心。最后我教了她五、六个问题,每次
都是这样,已经成了常态。”

“老板娘通过考试了吗?”

“当然通过了,妳以为是谁在当她的家教。”爷爷挑眉,看似开玩笑,声音
却透露出一丝寂寥。

“那里真是个让人放松的优质好店啊。我跟常客H那个国字脸的年轻人也熟。
当店里忙碌时,他总是口气温柔地说『别管我,去忙妳的吧』,已经成了他的口
头禅,这些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他将已故母亲的影子投射在老板娘身上。而且,
因为他的笨拙,他都没有察觉自己对老板娘其实已经抱有异性感情。”

“就是啊。”
“好了,”爷爷整理情绪,开始讨论正题。“首先,我们假设四季没有参与
犯罪,再继续讨论。”

“对啊,不然这个故事就无法说下去了。”

“那么,比命案本身的谜题更让人忍不住关注的是,另一个更大的谜题,就
叫它『菜单之谜』吧。”

“菜单之谜?” 枫歪了歪脑袋。“有这样的谜题吗?”

“四季在洗手间发现尸体后,立刻去厨房告诉老板娘。这时他看到老板娘正
悠闲地撑着下巴,把香料鸡肉或其他新菜单写在纸上——但是一看到四季,她就
立刻停止写字,并撕掉了纸张,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四季也说了,会不会是因为太慌张而写错?这点真的那么值得在意吗?”

“非常值得在意。”爷爷把杯子放在了茶几上。“即使是写错了,也没必要
特意撕掉啊。不管怎样,她应该先听听四季的说法吧。而且撕毁菜单这样粗暴的
行为,根本不符合那位老板娘的形象。那她为什么要特意撕毁菜单呢?不,或者
该说不得不撕毁菜单呢?这就是菜单之谜。只有在这个谜题获得合理解释,这个
故事的真相才会浮现出来。”

仔细一想,确实可能如此。枫只在店里见过老板娘几次,但她给人的印象并
不像是因为写错菜单,就在众人面前撕毁纸张的人。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爷爷用有如排队时“向前对齐”的姿势,将双手
伸向前方,表示暂且将菜单之谜搁置,将手往旁边一扫。

“话说我本来希望枫立刻开始编故事,但在那之前,作为过去的常客,我想
先让妳听听我的亲身经历,这样更公平。”爷爷的脸上露出复杂的阴影。“因为
我大概知道那个刺青男是谁。”

“啊?”

“他从老板娘高中时就用暴力控制她,造成她很严重的心理创伤。我偶尔会
听老板娘抱怨自己以前交往的男人是坏人,我也的确见过刺青男站在店门口。”

“这样啊。”

“大概是一年前的事吧。那是在一个风大到让人有点担心的寒冷夜晚。我像
往常一样,在那家店里教老板娘功课。但那天老板娘却喝得醉醺醺的,『碑文谷
先生,今天的课就先上到这里吧。我请你喝酒,你愿意听我聊聊前几天出现在店
门口的那个男人的事吗?』老板娘边说边把手支在吧台上撑着下巴。”
(撑着下巴——)

这么说来,四季进入厨房时,老板娘也是这样撑着下巴写菜单。枫觉得这个
撑下巴的习惯很可爱,很适合那个讨人喜欢的老板娘。

“因为我早已约略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于是我就说:『他……出来
了啊。』接着,老板娘就在吧台上崩溃大哭了起来。”

“出来了?从哪里啊?”

“监狱啊。”爷爷一派态度轻松地说道。

“二十多年前,有个引起社会轰动的案件。一个身上有刺青的男人和一个女
高中生组成的搭档,在日本各地犯下多起闯入住宅抢劫案。事态严重到甚至有一
个试图反抗的受害者遭到杀害。主犯当然是年纪大了一轮的男人,而那名女子只
是听命行事的共犯。她的个子娇小,运动神经发达,只负责从高处的窗子闯入屋
内或确保逃跑路线等任务,但世间可不这么看待她。作为恶名昭彰的犯罪搭档,
『日本的邦妮与克莱德(Bonnie and Clyde)』,旋即传遍了整个社会。”

(邦妮与克莱德……)

枫曾经听过这个名字。

那是美国新浪潮电影的代表性作品,也是悬疑惊悚片的经典之作,《我俩没
有明天》(Bonnie And Clyde)片中的两位主角,以一九三○年代在美国中西部
连续抢劫银行的情侣为原型的邦妮·派克(Bonnie Parker)和克莱德·巴罗
(Clyde Barrow)。

“原来如此。所以这对情侣中的女生,就是当时高中生的老板娘?”

“正是如此。”爷爷的额头上刻着几道悲伤的纹路。“最后他们两人被捕,
男的被判入狱,那个女高中生,也就是日后的老板娘,被送进了少年辅育院。这
段经过我也是从新闻报导中得知的。”

“嗯。”

“即使事情已经过了很多年,但我一看到那个出现在店门口的刺青男,立刻
意识到他就是曾遭全国通缉的『日本的克莱德』。那么老板娘自然就成了『日本
的邦妮』。克莱德在长期的监狱生活后,居然还厚颜无耻地再次出现在邦妮面
前。”

“真讨厌。”
“或许是藉着酒力,也或许她就是想对我道出一切吧,老板娘自顾自说起被
捕后的故事。在贫困家庭长大的她,竟是在少年辅育院里第一次知道一天要吃三
餐这件事。而她无法忘记在辅育院吃到炖煮菜肴的美味,于是下定决心,将来一
定要开一家自己的店。”

枫感到心头有股悸动。如果说枫的“冒险”是当小学老师的话,那老板娘用
整个人生去赌的“冒险”,就是开一家能充分发挥自己手艺的餐厅。

“对她来说,被捕是为了切断与男人的关系,为了展开第二人生的天赐良
机。然而,刺青男克莱德不知是从哪里得知了她的行踪,那天突然出现在店门
口。他只有一个要胁手段,『妳不怕过去被揭露吗?要不要让这家店关门,全看
我了』。老板娘哭着答应了他的无理要求。我告诫她不要再答应那个男人的任何
要求,如果他再出现,立刻通知我。”

爷爷瞥了一眼立在茶几旁的拐杖。但是,就算老板娘想办法联络到爷爷,以
爷爷现在的状况,恐怕也无法亲自前往她的店。就算是用拐杖也没用,枫假装没
注意到,继续把谈话拉回正题。

“然后,终于来到了那一天是吧。”

“是的。克莱德没有记取教训,再次前来敲诈。店里生意兴隆,对他来说反
而是好事,他一定乐得多榨些钱出来。他绝对没料到那会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天。
反正他的身分警方应该不久就会查到了,可能案件延迟公开的原因也和这有关。
警方预料到会引起骚动,所以要先想好如何应对媒体再公布吧。”

爷爷双手环抱在胸前,直视枫的眼睛。“好了,现在关于这起案件的所有资
料应该都已经齐全。那么让我们来重新分析,到底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事?枫妳会
编出怎样的故事呢?”

终于来了。枫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开始“编故事”。

“故事一,H是凶手。”枫说道:“他因为涉入不知何种纠纷,在男厕里杀害
了刺青男。上锁后,利用墙上的毛巾架和内锁作为踏脚的地方,从厕所门上方逃
走。接着他回到座位上,若无其事地点燃一根烟。他对案件保持缄默这项事实,
支持了这个故事得以成立。”

爷爷一边抚着他优美线条下巴上的胡碴,一边明确指出了一处矛盾。

“如果H是凶手,那么当四季问他『洗手间空着吗?』的时候,为什么他会回
答『是空的』呢?既然把门从里面上锁,他当然是希望尽可能延迟尸体被发现的
时间。尤其他又是最后一个去洗手间的人,最有可能被怀疑。从人类心理上来
看,这一点实在是说不通。”
确实如此。如果H是凶手,他这样的言行就像巴不得要炫耀自己的罪行。而且
现在又知道他个性温柔,要把他当作凶手让人有点难过。

枫在心中某处松了一口气,但仍然带着困惑转向下一个故事。

“故事二,H不是凶手。杀了那个男人的另有其人,从里面上锁,然后从厕所
门上方逃走。”

枫说完后,立刻又自己否定了这个故事。“但这也不可能。这个比故事一存
在更大的矛盾。”

爷爷露出一个带有多种含意的微笑。他在想什么呢?

“不信你看,九点半之后,没有人去过洗手间。如果H在十点去洗手间回来
后,说男厕是空的这句话是真的话……”

在说出下一句话时,枫需要一些勇气。

“在短短几分钟内,受害者突然出现在洗手间,同时凶手也消失了。这就变
成了一个广义上的密室杀人。”

“一点也没错。”爷爷凝视着书房里古老书架投下的阴影。“嗯,我看到了
画面,凶手就是老板娘。就在现在,她正在我面前整理自己的行囊。”

“什么?”整理行囊——这意味着她打算逃跑吗?

“按照枫的故事,答案是第二个。换句话说,这无疑是一个广义上的密室事
件。”爷爷断言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们详细回顾一下吧。”

爷爷再次皱起眉头。

“九点半之前,客人们去了好几次洗手间。这时,运动比赛的赛况变得紧
张,大家都不再去洗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电视上的球赛直播。接着,在九
点五十分左右,日本队的凌厉攻势让所有客人都站了起来,店内更加喧嚣。这时
克莱德无耻地出现要钱,隔着吧台,老板娘是唯一注意到他站在店门口的人,究
竟是他用手示意叫她去洗手间,还是老板娘用眼神示意他去洗手间,这一点还不
得而知。

最担心他会在店内闹事的无疑是老板娘,所以后者的可能性更高。但约在厨
房见面非常危险,毕竟那里有许多危险的东西,比如生鱼片刀和杀鱼刀。对方是
典型的家暴男,老板娘会选择在洗手间碰面是可想而知的。

当日本队的进攻让客人们全神贯注于电视时,老板娘悄悄从吧台后面走向洗
手间。克莱德沿着墙壁走到右开的门边,打开门悄悄进入洗手间。店内客人们全
都站起来专注看着比赛,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人的行动。

然后老板娘在男厕里与克莱德展开了对话——但在那里,他们发生了争执。
老板娘鼓起勇气,坚定拒绝了克莱德的无理要求。这是她第一次明确地拒绝他。
她的态度却激怒了克莱德,想要对她动粗。我敢肯定,他一定是想要掐住她的脖
子。”

“掐住脖子?所以这是正当防卫吗?”

“是的,这案子显然是属于正当防卫,我稍后会解释我如此判断的原因。”
爷爷继续说着,脸上带着苦涩的表情。

“接着克莱德试图用腰上挂的蝴蝶刀刺伤老板娘。彼此拉扯中,老板娘无意
间反而刺伤了克莱德。”

枫的脑海中浮现一幕颜色对比鲜明、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影像。鲜红的血液,
渗进纯白里的红色。这幕影像无可避免地让人想起过去的“那件事”。

“『怎么办?我本来并没有要刺伤他的』——老板娘想来有慌忙企图施救
吧。然而克莱德已经死了。她在洗手间里拼命思考该如何处理,她是个品性良好
且认真生活的人。她首先想到的应该是自首。但是,这时她又想到了这家店的未
来。即使被判定为正当防卫,也无法避免风评伤害。

这是一家靠着老板娘到处借钱,独力支撑,才勉强开店的餐厅,但若被人知
道店主是『日本的邦妮』,餐厅很快就会倒闭。更何况,谁会想光顾一家有死过
人的餐厅呢?她无论如何都想避免案件立即曝光,绝对不能让克莱德的尸体被发
现。

在惊慌状态之下,她想到的是,即使只是暂时——至少等到足球比赛结束并
送走客人,也能让尸体暂时远离众目。会考虑到这一点也算是情有可原。因此她
悄悄打开了男厕的门,正打算探出头来看看周围的情况,这时是晚上十点,常客H
来上洗手间了。

于是她立刻又锁上了男厕的门,向外面的H喊道,『对不起,H先生。因为有
人在女厕里,所以我用了男厕。我马上就出去。』在H离开后,她将克莱德的钱包
等私人物品放入围裙口袋,锁上门,用墙上的纸巾盒和内锁作为脚踏,从男厕上
方逃脱。”

“咦?”枫歪了歪头。“所以她是从厕所门上面的缝隙钻出来的吗?嗯……
不知道老板娘能不能做到那样的高难度动作呢。”

爷爷微笑着用食指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听好了,不要忘记了她在犯罪时期
的拿手好戏。她虽然身材娇小,但运动神经非常出色,擅长从高处的窗子进入屋
内。而且在店里,她总是穿着宽松的牛仔裤。从洗手间逃脱对她来说简直轻而易
举。人们一听到是高级居酒屋的老板娘,不自觉就会联想到和服或日式围裙。但
并没有因为是高级居酒屋,就一定要穿和服的规定。”

——说得没错。事实上,正因为老板娘穿着随意,让这家店看起来平易近
人,枫才会邀请岩田来这里。同样的,这也适用于四季等年轻的剧团成员们。正
因为是家气氛轻松的餐厅,所以他们才能轻松地走进去。

“话说,从厕所门上方成功逃脱的老板娘,突然想到,如果禁止使用洗手
间,就可以确保至少到打烊为止,尸体都不会被发现。”

“有道理,这就说得通。”

“与此同时,H转身回到他的座位。事实上,这时女厕的门虽然关着,却没有
锁上,然而H并没有去确认。因为老板娘说她马上就出来,所以他根本没有想到要
使用女厕。”

“但是,爷爷……”

“是啊,我能理解枫妳的疑问。”爷爷点头,脸上写着“这是个好问题”。

“老板娘使用男厕的确可能让人觉得不寻常。但实际上在高速公路休息区等
地方,这种情况是很常见的。对于女性出于无奈下的行为,成年男子如果选择抱
怨,那就太不懂事了。尤其是在居酒屋,有些店家甚至会贴出『员工可能会使
用,敬请谅解』这样的告示,这并不罕见。”

的确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尤其是那家店的厨房里没有洗手间,老板娘理所当
然会使用和客人相同的洗手间。

“话说,回到座位的H想说,抽完一根烟再去上洗手间吧。我们瘾君子经常会
这么想。这种习惯,最终却造成了此案扑朔迷离的最大原因。”

爷爷又凝视着房间的一角。“如果H不是名瘾君子,他应该会打开从洗手间前
的走廊通往店内的门,站在那里等老板娘出来。那么即使店内再吵闹,如果他真
的站在那里等,肯定会引起一号桌客人们的注意。”

“对啊。而且在警方问话时,应该会作证说:洗手间应该有人吧,我看到有
人在洗手间前面等。”

“但是,正因为H是名瘾君子,所以他才会特意回到座位上。现在我要妳再回
想一遍,当F,也就是四季问他『洗手间空着吗?』时,H那奇怪的回答。『啊,
请便,是空的』。你不会觉得这句话有点奇怪吗?会不会觉得前面那句话有点多
余?只要说是空的,不就好了吗?对着剧团里熟悉的伙伴说『请便』……不觉得
这有点太客气吗?”

没错。四季说过,他们是“同年龄的伙伴”。

“事实上在那一刻,H看到四季的身后,老板娘正从洗手间出来。正因为如
此,他才会说出那句怪怪的话——『啊,请便』(啊,我正好也想再去一趟,但
我刚点燃了香烟,老板娘已经出来了,所以你先请便),他心里的整句话是这样
的,所以才会脱口而出请便。”

接着,枫提出了进一步的疑问。

“为什么客人们都一口咬定『九点半之后没有人去过洗手间』、『没有人去
上厕所』呢?”

爷爷斩钉截铁地说:“那是因为从洗手间出来的人不是客人,而是老板娘。
而且她手上拿着洗手间用品。”

枫恍然大悟。啊,这是……这不就是所谓“看不见的人”吗?

“比方说,如果老板娘抱着满是纸巾的垃圾桶,妳会怎么想?看起来并不像
是去解决生理需求,只会觉得她是去整理或更换用品了吧。”

果然……!

“没错,就在那时候,老板娘变成了G·K·却斯特顿所说的〈看不见的人〉
(The Invisible Man)。啊还有,这点应该不用多说了——垃圾桶里装的是沾满
飞溅血迹的围裙和克莱德的物品。”

庭院里传来了铃虫的虫鸣。看来关于案发经过的解释基本上已经结束了。

但枫还是故意质疑。“但我觉得这都是基于一连串的想像。比如说,是不是
也不能排除老板娘和H共谋犯罪的可能性呢?”

“不可能。那为什么H会让四季去洗手间呢?如果他们共谋的话,他们可以找
个理由立刻打烊就好了。”

“那老板娘计划性单独犯罪的可能性呢?”

“更难以想像。在客满的店里,要冒这样的风险去杀人,根本没有必要。”

“对喔,也对啦。没错,确实是爷爷所说的那样。”

但是……这句话该不该说呢?
“故事听起来就像爷爷你亲眼看到似的。”

“是啊。”爷爷瞇起眼睛凝视着房间一角,轻描淡写地说道:“老板娘现在
正在那里与克莱德激烈争吵,或者老板娘正隔着厕所门与H交谈,然后老板娘无奈
地刺伤了克莱德。这一切我都看得见,没有比这更确定的证据了。严格来说,这
不像是亲眼看到的故事,而是我看到的故事。”

枫惊讶得捂住了嘴巴。这是……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推理方法啊。在了解老板
娘温暖人格和过去克莱德恶劣行径等等角色性格的基础上,迅速彻底地推敲所有
获得的资讯。然后将得出的必然真相,以幻视的明确形式呈现在眼前。

铃虫再次发出铃铃虫鸣。

“好了,让我们开始研究『菜单之谜』吧。”

“这个谜题真的解得开吗?为什么老板娘会撕掉正在写的菜单?”

“当然了,就像我一开始说的,这个谜题正是揭开真相的关键。”

“撕掉菜单有合理的解释吗?”

“当然有,而且这个难解的行为,正明确指出老板娘的犯行及其行为属于正
当防卫。那么让我反过来问妳吧,试着想像妳变成了匆匆返回厨房的老板娘,如
果妳想将男厕设为禁止使用,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嗯……”枫稍微思考了一下之后回答道:“我想我会赶紧写一张『因故障
禁止使用』的告示。”

爷爷用手比了个开枪姿势。“答对了。”

“啊?但实际上老板娘写的是加了香料的菜单品项……”

说到这里,枫用右手捂住了嘴巴。

故障(こしょう)。

胡椒(コショウ)。

难道说……不会吧。

“看来妳已经发现了。”爷爷把修长的食指竖在脸前。“老板娘当时已经把
男厕的门锁上,所以她应该没有想到尸体会立刻被发现。而且,正如妳所说,她
当时慌张地想写一张『因故障禁止使用』的告示。然而受到脖子被掐的疼痛和焦
虑心情的影响,一时忘了『故障』这个汉字要怎么写。于是她只好用平假名写下
了『こしょう』。更重要的一点是——她这时并未撑着下巴。她那是下意识抚摸
着疼痛的脖子,而这个不自觉的动作,正是表明她的犯罪行为是正当防卫的证
据。”

“原来是这样,而这时刚好四季出现了。”

“是的。对老板娘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意外。四季看到从洗手间门下流出
的血,意识到尸体的存在,然后跑进了厨房。”

“然后四季看到了写着『こしょう』字样的告示。”

“因为是瞬间发生的事,所以产生误解也是在所难免。四季看到那四个字,
就以为是像柚子胡椒鸡这类强调香料的菜色。但作为老板娘,当然不能让人在这
个当下看到洗手间的注意事项,因为这样马上就会暴露自己涉案。因此她本能地
撕掉了告示。其实只要正常思考一下就能明白,店内当时客满,哪有时间去重新
设计菜单,更别说有空悠哉地撑着下巴了。”

“故障”和“胡椒”,确实两者都是居酒屋中常见的代表性文字。

“当四季发现尸体并告诉老板娘时,她显得茫然失措,报警时声音都在颤
抖,也难怪,因为在她贴告示之前尸体竟然就被发现了。”

“但是爷爷,我还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围裙和那个男人的随身物品去哪儿了?警方应该已经把全店都搜过了。”

爷爷露出一个看似邪恶的微笑。

“我希望枫能注意到这样的事情。即使是警察,也有一个不会搜到的地方。
肯定是藏在用了老板娘引以为傲的酱汁的炖牛杂大锅里啊。”

“啊……”

“老板娘一定犹豫过。她本来想把事件当作没发生过,来保护这家店,但如
果把围裙和钱包藏在炖牛杂里,就会毁了她引以为傲的汤底。这样的行为最终也
可能导致餐厅关门大吉。”

枫试着想像了一番。在这情况下,如果换作自己会采取什么行动呢?但无法
得出结论。

“我多给妳一点提示吧。被警察带走的H,为什么保持缄默,就是这一点。”
爷爷有如在寻找幻视的碎片一般,微微瞇起了眼睛。

“最让人信服的理由是,他在保护老板娘。也就是说,当警察到场时,他已
经察觉到凶手是老板娘了,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可能。H是一个深具正义感且善良的
男人。或许他也从老板娘那里听过了关于克莱德的恶形恶状。”

“但是爷爷,我感觉这对他们两个来说,似乎是一个悲伤的结局呢。”

“为什么呢?”

“因为刚才你说老板娘正在整理她的行囊。她是不是要趁着H保持缄默的期间
独自逃跑呢?”

“那妳就错了。”爷爷的眼睛瞇得更细了。“她整理行囊不是为了逃跑。
瞧,她人现在就在我面前,正在打电话给警察。她选择自首,是为了保护她的
H。”

(那个“画面”难道不是出于过度乐观的想法吗?)

想归想,但是当爷爷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也不由得让人觉得那应该就是真
相。

就在这时,这次是好几只铃虫同时铃铃地鸣叫起来。与此同时,爷爷原本瞇
得像是要睡着的眼睛,突然瞪得大大的。

“原来如此。啊,这真是我疏忽了。”爷爷望着窗外苦笑道。

“我差点忽略了一项重要事实。在铃虫当中,只有雄性的铃虫才会鸣叫。
啊,这应该归功于那位让我注意到铃虫的傻爸吧。看来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
误。”

——咦?铃虫?错误?

爷爷斜眼看着一脸困惑的枫,他满脸笑意,继续摸着他的胡碴。

“一旦在意起胡碴,就会一直想摸呢。”

对枫来说,这句话真是毫无头绪。

“本来可以请护理员或香苗帮我剃干净的,让枫妳来做,一定剃得乱七八
糟。所以呢,我想请妳帮我做另一件事。”

难道……想必他就要说出那句话了。 正如枫的直觉所料,爷爷说道:“枫,
能给我一根烟吗?”
爷爷朝空中呼出了一圈紫色的烟雾,然后再次深深坐入椅子中。到底是闭上
了眼睛呢,或者只是瞇起眼睛呢。最后,爷爷凝视着紫色的烟雾,开口说道。
“枫,抱歉。刚才讲的那个故事并不是最佳解答。因为其中存在非常大的矛
盾。”

“啊?”

“我绝对不是在捉弄妳。在寻找可能性的过程中,『画面』总是在不断变
化。令人遗憾的是,还是在烟雾中浮现的『画面』比较没有失误。”

爷爷再次凝视着紫烟,然后悠悠地说道:“凶手不是老板娘,而是H。”

一片冰冷的寂静。不知何时起,院子里的铃虫已经完全停止了鸣叫。

“无论有多少铃虫,只有雄铃虫才会鸣叫。所以不管我们家院子里的铃虫叫
多少次,若要准确计算雌雄比例,最后还是只能靠目测来计算数量。但那天酒馆
的男女比例已经很明确了不是吗?”

(男女比例?)

“那和案情有关吗?”

“听好了。我希望妳再回想一下那天的客人。客人分坐桌子和吧台,从A到M
共十三人。其中,只有一号桌坐的两位是女客。换句话说,现场有十一位男性客
人,而球赛结束后,他们可能会一拥而上,涌向男厕。”

“嗯。”

“这样一来,刚才的故事便出现了一个极大的矛盾。那就是……”爷爷额头
上垂下的头发,遮住了他闪闪发光的眼神。“既然存在着可能有大量男性客人涌
入的风险,为什么老板娘还会选择男厕,作为与克莱德交涉的地点呢?”

“我懂了!”枫终于明白了爷爷想表达的意思。

“站在老板娘的角度来想,我觉得很容易明白。厨房里有很多刀具,所以绝
对不行,如果她打算很快结束谈话让克莱德回去,那么地点应该是在洗手间前面
的走廊,或者最差的情况下,会选择在女厕。男厕是最不应该会选择的地点。”

“一点也没错。那么,在那空白的三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让我们再
来研究一次。首先在九点五十分左右,克莱德出现在店门口。老板娘对他使了个
眼色,示意他去洗手间——到这里为止,和刚才的推理是一样的。但是他们的谈
话地点不是在洗手间里,而是在洗手间前的走廊。不久,两人开始激烈扭打,克
莱德掐住老板娘的脖子,然后拿起刀想要刺伤老板娘。就在这个时候,H出现了。
H试图从克莱德手中夺走刀来救老板娘,却一时失手,将刀插进了克莱德的背
部。”

“嗯,很让人信服。我认为老板娘是绝对无法对付暴怒的克莱德的。”

爷爷摇摇食指说,不只这样喔。

“如果凶手是老板娘,那么在扭打中刺伤的部位应该是对方的腹部。但刺中
背部这个事实,其实暗示了这是现场的另一个人——H的犯行,这一点非常明
确。”

这么说来有道理吔!

“事实上,那时候克莱德还有一口气。通常腹部和背部都是致命伤,很少有
人能生还。但在这个时候,老板娘和H都没有想到他会死。老板娘一边呻吟,一边
拉着骂声不绝的克莱德,先把他带到了女厕。这比带到男厕的风险要低得多。

『H先生,对不起。我会想办法的,让我来照顾他吧!万一情形不对,就叫救
护车!』老板娘的声音还在背后,H已茫然地回到了座位。在这同时,老板娘问克
莱德说『没事吧?』、『要叫救护车吗?』

此时,克莱德再次显露了他的狂暴,竟企图要杀死老板娘。刀仍然插在背
上,就如同一个栓子,身体表面尚未大量出血。慌张的老板娘逃到了走廊尽头,
为了闪躲疯狂朝她扑来的克莱德,一把将他推进一间门刚好开着的男厕。这股力
道使得克莱德背上的刀猛烈撞上了水箱,也完全切断了他的动脉。但是将这种突
发性的自卫行为定调为犯罪太过分了。毕竟这只是不可抗力的产物,只不过稍微
加快了克莱德的死期。”

“原来如此……然后老板娘从男厕的内侧上锁,再从门的上方逃出去。接
着,她把克莱德的随身物品和围裙放进垃圾桶,然后准备回到大厅……”

“这一串在极短时间内发生的行为,与其说是为了餐厅的将来,不如说是为
了避免牵连H。与此同时,回到了座位的H甚至忘了去上厕所,只是点燃香烟试图
让自己稍微镇定下来。

然后在四季问他『洗手间空着吗?』的时候,他在四季背后看到老板娘走了
出来。因此H认为男厕应该是空着的,他也只好回答道『啊,请便,是空的』。但
实际上,由于各种意想不到的意外,一具血淋淋的尸体突然出现在男厕里。当
然,H一定是这样误解的——老板娘随后杀了他。所以H现在仍然在保护老板娘,
继续保持沉默,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自己才是凶手。”

爷爷露出了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在紫色的烟雾中,他是否在寻找酒吧里那
个熟悉而温柔的H的面容呢?
“我可以看到,在侦讯室桌子下紧握拳头,沉默不语的H。除非老板娘出现,
他内心发誓自己什么都不会说。而且,无论老板娘要说什么,他都做好了完全配
合的准备。只是若老板娘说出真相,H应该会毫不犹豫地『自白』说是自己杀害了
他。那么——嗯,我都看到了。”

爷爷皱着眉头,用力凝视着紫烟中的景象。难道……不,这肯定是非常接近
的未来景象。有时紫烟的萤幕甚至会显示出,即将到来的未来影像。

“老板娘几乎哭到崩溃,她肯定是这样说的,『刀确实是他插的,但他绝对
不是故意的,他是为了救我,他救了我一命!』听到这段话的H,说出了那句口头
禅,『别管我』。这时H第一次确信,自己对老板娘的真实感情。原本以为只是对
母性的憧憬,实际上是将老板娘当作异性在喜欢着她、爱着她。”

即使是很不会谈恋爱的枫,对此似乎也能够理解。对H来说,保持缄默可能是
一段宝贵的时光,让他可以自问自答地思考对老板娘的感情。

枫继续思考,警方会如何判断H的犯行?会认为那是某种紧急自卫行为吗?老
板娘的行为会如何被解读?但是对枫来说,她宁愿相信两人的善良会照亮新的道
路和未来。

过了一会儿,烟灰缸中的香烟熄灭了。爷爷凝视着咖啡杯里面,这次换成昏
昏欲睡的声音喃喃说道。

“枫,能帮我拿一双筷子吗?这家的牛杂炖得真是绝顶美味。”

枫在心里默默地说。

(对不起,爷爷,没能经常带你出去走走。)

还有……如果那家店再次开张的话,她决心一定要带爷爷去。
第三章 泳池里凭空消失的人

1
是因为都市更新的关系吗?在如今干净得一尘不染的下北泽车站前,枫无法立
刻感受到爷爷所说的,这个街区“因为杂乱而美好”的独特魅力。

即便如此,看到年轻人们围绕着那两位保持金刚力士姿态一动不动的街头表演
者,没有冷嘲热讽,而是认真地看着,枫还是觉得,这里确实是“下北泽”。

在一家曾经是老电影院的健身房附近,那座小剧场就在那里。立式看板上用粗
大的油性笔写着一串奇怪的文字。

〈剧团“蓝色角落”每三个月一次的欢乐公演《作者是你VOL·3》〉

嗯,“作者是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既然已经到第三集了,表示至少这
是一个有一定吸引力的常规活动。

沿着飘散着隔壁炸鸡专卖店油腻香气的楼梯往上走,一名留着红色短发的接待
人员露出酒窝,笑着迎接枫:“欢迎光临。”

似乎是为了配合发色,她那鲜红的唇膏令人印象深刻。枫想着,(也许她是幕
后工作人员,但无论如何,她也是剧场世界的居民。)女孩说着“请用”,同时递
上一张纸和一支铅笔。(这是问卷调查表吗?好吧……让我把整张纸都填满吧。)

正当枫想大展身手时,却得到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这是『剧本用纸』,在开演前十五分钟,我们会收回,请在那之前填写好
喔。”枫低头看着纸上写着〈请随意填写您想让演员扮演的角色设定〉,最后还用
〈〜的人生风景〉来结尾。

原来如此,这是一部“即兴剧”。

打开门,约可容纳三十人的小剧场已近乎满座。枫仔细看着昏暗的室内,试图
找到空位。这时先到的岩田说:“我已经帮妳留了旁边的座位。”
枫说声谢谢坐下后,发现岩田已经在振笔直书了。他还得意洋洋地转着铅笔
说:“这种方式我也是第一次碰到。”

“枫老师,妳看起来似乎不太擅长这类事情呢。”

“你是说剧本用纸的事吗?”

“对啊对啊,我试过后发现,其实这完全就是大喜利 的题目。记得吗?我
可是非常喜欢喜剧的。”

“我是第一次听说。”

“是吗?但是对于像枫老师这样认真的人来说,可能会有点困难。”

(或许确实如此。)

枫手拿着铅笔,突然陷入沉思。

不久之后,包括枫在内所有观众的“剧本用纸”都被收回,过了大约五分钟,
剧场里响起了犹如拳击比赛时的旁白。

“让大家久等了。剧团『蓝色角落』的团长即将登场。”

随着舞曲风的音乐响起,纤瘦的四季穿着合身的西装出现在舞台上。

“哇……他升任团长了呢。”岩田低声嘀咕道。

观众,尤其是年轻女性观众,报以热烈掌声。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很受欢迎
啊?四季等待掌声平息后,用一种更高档的声音说:“谢谢大家!今天我们收到了
很多精彩的剧本。”随即一鞠躬。

枫的心跳加速了,那个低沉却能传遍整个剧场的声音。似乎曾在遥远的过去,
听过这个声音。

“那么……按照惯例,我以自己的标准挑选了五个剧本。接下来,我们剧团的
全体成员将全力以赴表演这些即兴剧目。完全没有彩排,绝对不是事先安排好的!
『作者是你VOL·3』即将开演。”

接着四季问“准备好了吗?”的时候,除了枫以外的所有观众齐声喊道:
“Show must go on!”这大概是剧团“蓝色角落”的惯例吧。

正当枫感受到有些无法融入的同时,舞台变暗了。

观众成为作者和参与者的奇妙紧张感和期待感,笼罩了漆黑的小剧场。开演铃
声响起的同时,舞台变亮了。接下来的九十分钟,演员和观众共同创造的舞台,满
满的现场感,创造了一段极为幸福的时光。

“以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的速度向投手投回新球的资深裁判”的人生风景;或
者是,“自卫队员们时空穿越的目的地不是战国时代,而是贵族们吟着和歌、踢着
彩球的平安时代”的人生风景;“在名人赛的休息室里,握紧拳头喊说『我要为你
而战胜!』的名人赛挑战者将棋棋士”的人生风景,变成了让人手心冒汗,前所未
见的爱情故事;还有,“在赌马中散尽家财后,登上捕鲔鱼远洋渔船的二十代女
性”的人生风景。

这时枫在心中欢呼(吔,被选中了!)。每次旁白公布剧本时,一开始都会引
起一阵可以想见的笑声。然而,以剧本为基础的表演却是非常严肃的,这让枫这个
外行人感觉十分新奇。

最后的压轴是由全体剧团成员演出超过三十分钟,马戏团一对老夫妻担任双主
演的一部大叙事诗——“演出前夕,空中飞人夫妻吵架到互相杀戮”的人生风景。

2
庆功宴办在离小剧场步行七分钟的鸡肉火锅店。在这条牡蛎料理专卖店、二手
衣店、飞镖小酒馆等等,毫无一致性的商店林立的街道上,岩田懊恼抱怨着。

“那家伙把我的剧本打回票了。”

“啊,是吗……那你写了什么呢?”

“前棒球队的小学老师。”

(不就是你。)

(真以为这样能被选上吗?)

(现在能说出这番话的你,让我好生羡慕啊。)

脑中顿时浮现出这几句吐槽的话,但最后只用“真遗憾呢”一句话作结。

到了鸡肉火锅店,坐在榻榻米座位上,一边品尝鸡肉火锅一边开始喝酒。这家
店的食物和无限畅饮的性价比非常之优。枫曾听爷爷说过:“剧场人比起演戏本
身,更像是为了演出后的庆功宴而在演戏。”

看着周围异常喧嚣的氛围,枫再次体会到这话的确是真理。“蓝色角落”是一
个连工作人员加在一起不到十人的小剧团,但他们活力充沛,就算是把枫班上三十
二名学童联合起来,也绝对不是对手。

在之前的高级居酒屋“春乃”事件中,听说老板娘向警方自首,证实了H的犯
行,但由于判定没有犯意,事情也因此平息了下来。他的同伴们能毫无顾忌地欢乐
畅饮,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从结果上看,爷爷那带着私心所愿的推理是完全命中了。不过把这件事当作下
酒菜,恐怕还是有欠思虑。

在一张长方形的大桌上,伴随着“Show must go on!”的口号,不断一轮又


一轮地干杯。枫受四季的邀请参加庆功宴,但实在无法融入那种高昂,感到有些许
不自在。

反观岩田,尽管只看过这个剧团的几次演出,却能自然融入对话,犹如资深剧
团成员一般。这种容易和人打成一片的个性,或许正是孩子们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吧。将长发绑在脑后的四季穿着T恤,一边道歉没办法陪大
家喝酒,一边拿着三杯生啤酒走到枫和岩田之间。

“这家店的无限畅饮好处是不需要换杯子,请尽情享用吧。”

“唉,我不能再喝生啤酒了。”岩田一脸苦瓜脸。“再喝下去,鲔鱼肚都要出
来了。不过真是羡慕你呀。为什么你那么讨厌运动,却能保持这样的身材?”真
的,枫内心也点头赞同。

初见面时,四季给人有如女孩般纤细的印象,但仔细一看,体态很精实。即使
透过T恤,都可以看到他的六块腹肌。四季一边说“锻炼身体和运动是两回事”,
一边将啤酒杯推向了枫。

“该怎么说呢……我不喜欢运动,可能和我无法看翻译太老派的本格推理小说
有关。”

嗯,他又要针对我了吗?

“请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有一句著名的川柳『名侦探集合,“话说”此起彼落』吗?我之前也说
过,老派的外国推理小说,总是太着重『模式』。比如说,名侦探在指出真正的犯
人之后,总是会得意地『用一只手顺顺嘴边的胡须』。为什么不照镜子再弄?万一
左右不对称不是会让人很不舒服吗?如果嘴上的胡须有一边是歪的,这样说出再厉
害的名推理,也完全没有说服力吧。如果我是真凶,肯定会笑出来的。”好吧,让
你一百步吧。不,这里要让步一千步,毕竟刚刚才全力演出结束。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但这跟讨厌运动有什么关系呢?”

“我也不喜欢那些运动评论或赛后表演,也太固定模式,听了觉得烦。有太多
可以吐槽的地方了。”
不知不觉,岩田已经再次趴在桌上。饮料无限畅饮的方案,并不适合他。

“例如,职棒赛赢队台上致辞。”四季无视岩田继续说道:“『转播台,转播
台,现在要进行赛后的选手采访』——好的,剪掉。以前连线状态不佳的年代也就
算了,但现在为什么还要重复说『转播台』这个词?说一次就够了,而且『转播
台』这个词现在根本已经没人用了吧,但还是会有播报员毫无自省地继续说下去。
『今天的MVP当然是打出再见全垒打的某某某。他击球的瞬间,我就知道那是一
支全垒打,我果然没猜错!』——好的,剪掉。击球的瞬间就知道那是全垒打,这
怎么可能?只有等到球飞出去后,经过零点几秒,加上击球的声音、球的角度和力
度,才有可能知道是不是全垒打。但那些播报员为了套用定型句子,最后都会扯一
些非常可耻的谎言。还有就是……”

四季为了润润喉咙,又仰头喝干一杯啤酒。

喂,岩田老师,不要睡了。

“说到我最受不了的棒球实况定型句子,第一名就是……”

岩田,快醒醒。快救我!

“现在进入非常紧张的局面,二出局满垒,计分板上是三坏球,两好球。差一
颗好球就能结束比赛了。”

不行了,已经没人能阻止他了。

“『接下来的一球,所有跑者同时起跑!投手投出了第六球……击中了!球飞
向游击手后方,这太有趣了!』——好的,剪掉,通通剪掉。『这太有趣了』?
不,这哪里叫有趣。不管哪个球迷,都在屏息以待的紧张场面,用『有趣』这样的
形容词,这是有多傲慢啊?这样的台词,除了棒球之神或者棒球先生之外,应该谁
都无法接受吧。反正最后……我想说的是……不能因为自己一厢情愿的主观想法,
而误判自己的位置……”

咦?这个奇怪的感觉是什么?这和口若悬河又有点不一样。这孩子……莫非他
已经喝得烂醉了?

试着换个话题吧。而且这个话题,我希望能在他保持清醒时进行。

“喂,四季,话说回来,我还没说今天的剧场感想呢。”

偷偷把啤酒杯从四季面前拿开。

“啊……请务必告诉我。”

枫稍稍挺直身子,然后说:“太棒了。”
这是真心话。

我曾听爷爷说过:“在戏剧结束后,如果演员向你询问感想,只能回答『太棒
了』。因为演员正处于恍惚状态,只想被称赞。”——但这次,这是发自内心的真
心话。

四季露出从未见过的毫无防备的笑容,开心说道:“谢谢妳。”

“当然,即兴剧剧本本身写得好,但我同时也被大伙接连饰演各种角色的表现
给震撼到了。比如说,你记得吧,有好几个女性角色。”

“是的。”

“四季你也饰演了两个的女孩子角色对吧?一点都不会不自然。当时我就想,
也许是因为你要演女性角色,才把头发留长吧。”

“不,不是那样的。只是因为懒得剪而已。”四季试图撩起自己的头发,却没
撩到。看来他已经喝得忘了自己把头发绑在脑后了。

“我看到在你们剧团里,好像只有一个女生?”枫看向坐在对面桌子的红发剧
团成员。

“即使如此,大家还能创作出如此精彩的男女混合群像剧,太厉害了。”

这时有几个人笑了出来。

“枫老师,很遗憾。”四季现在说话有点大舌头。“事实上,我们剧团里,根
本没有女性成员——给老师看看。”

于是那位红发剧团成员,把手放在头上,一下就取下了鲜红的假发。“本剧团
正在大力招募女性团员。枫小姐,您有兴趣吗?”

四季一人分饰多角,疲惫是在所难免,可能也是从担任团长的压力中解放的反
作用力。四季瘫坐在椅子上,仰头沉睡了。这时,趴在桌上的岩田突然说道:“看
来他终于没电了。”他一边说一边慢慢抬起头来。

“咦?岩田老师,”枫颇感惊讶。“你不是喝醉酒睡着了吗?”

“真是的,妳都没注意到吗?后来我都只有喝乌龙茶。因为我觉得今晚他肯定
会喝挂。”岩田轻手轻脚地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四季身上。

他接着说:“而且就像往常一样,他又开始讲那些难懂得要命的运动评论,我
实在无法对付。今晚其实已经算短的了。通常的话,在说完棒球之后,他还会从足
球一路挑剔到马拉松转播。”
原来刚才的不是练习曲,而是驾轻就熟的曲目。

“其实呢——”岩田微笑说道,低头温柔地看着张大嘴巴睡着的四季。

“他讨厌运动是有原因的。”岩田说。

“哦?”

“那是高中时的一场棒球比赛。我是队长兼捕手,而四季尽管还是一年级生,
但因为他球速惊人,因此被任命为先发投手。或者应该说,由于我们部长对棒球一
窍不通,实际上把王牌投手的位置交给四季的人其实是我。”

“这样啊。”

虽然我不太懂棒球的投捕搭档之间的关系,但感觉比普通学长学弟关系的羁绊
来得更强。

“对我们三年级来说,那是最后的夏天。在九局下对方打击,两队同分,二出
局满垒,球数两好三坏——是在那样一个局面下。”

枫心想,那不就是四季刚才在挑剔的场景吗?

“四季应该是想按照我的指示,投中间直球。但可能是因为汗水让球滑溜,于
是变成了暴投,而那球……最后直接击中打者的脸。最后因为满垒四坏球保送丢掉
一分,输掉了比赛。但比赛结果已经无所谓了,比起比赛结束的铃声,救护车的鸣
笛声至今仍在我耳边回响。可能是球打到的地方很不巧,那位打者的左眼从此失明
了。”

枫顿时说不出话来。

“自那天以后,四季就放弃棒球,并且他开始讨厌所有可能会伤害对手的运
动,不论形式为何。”

原来如此。但是——(他有可能只是假装讨厌而已。)说不定他仍然非常喜欢
——不只棒球,也包括运动。枫有这样的感觉。

“枫老师,我告诉妳为什么我觉得他今晚会喝醉好吗?”

“好啊。”

“今天演出前,我和四季在后台聊天,一个我们认识的人来看我们。首先注意
到的是四季。”

“该不会是……”
“没错。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的……那天被球打中的那个人,他首次来看
我们的戏,四季那小子哭了。”

岩田说这话时,声音颤抖。

“也难怪他会想喝酒,更想喝醉。枫老师,四季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是
个会让人想要保护的脆弱的人,但是……”

岩田的笑容看起来很勉强。“正如我一开始说的,他真的是个怪胎。妳绝对不
能爱上他。”

3
(尽管宿醉,我还是来了。)

枫自己也满惊讶的,这是她三年来首次参加大学同学的午餐聚会。不知为何,
自己最近似乎变得比较积极和旁人往来。说不定是因为她接触到四季这样一个,与
她有着不同本质,拥有奇特表现欲的人吧。

她走进了新宿三丁目站附近一家以手工汉堡闻名的洋食馆。这家餐厅的卖点是
相对便宜的午餐套餐,虽不能说是高级餐厅,但枫倒是挺高兴这里的门槛不高。上
次参加时,她去的是表参道的一家小酒馆,但可能因为有越来越多同学带着婴儿出
席,所以这次的选择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了。

尽管如此,店内打扫得很干净,并且装饰得相当别致。距离万圣节还有半个
月,每张桌上都摆着一个小小的万圣节南瓜。墙上的装饰格子已开始展示各式各样
的万圣节道具和服装,其中一个银色的贵族风面具,装饰着鲜红羽毛,尤其引人注
目。那个面具让枫想起,昨天那个剧团团员的红色假发。

午餐结束后,她送走了因为小孩闹别扭而必须提早离开的同学,安抚了一下婴
儿后回到座位,桌子对面坐着一位令她怀念的朋友。

“枫,好久不见。妳的皮肤依然那么白皙,还是那么漂亮。”

“算了吧,其实只是宿醉让脸色苍白罢了。”

虽然三年没见,但彼此立刻就找回以前的感觉,这让枫感到有些开心。对枫来
说,美咲是学生时代经常一起吃午饭的少数几个朋友之一。

(不过,我们最终也只是朋友而已。)

她突然想起,曾几何时,她开始害怕交朋友。可能是从她得知那件与母亲有关
的事情之后吧。不仅是恋爱,和人见面,真心与人成为好友,都让她感到恐惧。那
是一生都无法愈合的伤痕——
“对了,我有件事情要跟妳说。”美咲说。

“我现在在妳爷爷以前担任校长的那所小学任职呢。”

“哦,真的吗?”

“那么帅气的爷爷,真的不多见。他现在好吗?”

还好啦,枫含糊其辞地回答。并不是因为她对爷爷患有失智症感到羞耻,而是
认为这并不适合在久违的午餐会上深谈的话题。不过听到美咲在爷爷曾任教的同一
所学校里担任教职,她感到非常惊讶。

因为她们都是读教育学院的,所以大部分同学毕业后都当上了教师,成为小学
教师的人也不少。尽管如此,这样的缘分还是满特别的。

“对了,妳爷爷被大家称为『擦窗户老师』对吧?尽管他已经退休超过十五年
了,在家长会上,他仍然是一个传奇人物,为大家津津乐道。”

(哇~)这真的让人感到骄傲。

“不过,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重点。”美咲看了一眼餐厅的窗户,那里装饰着黑
色厚纸做成的鬼魂、巫婆和黑猫。

“现任的校长也非常杰出而且优秀。校长不知从谁那里听说了妳爷爷的事迹,
于是开始热心擦起校园里所有的窗户——现在学校附近的人,都称之为『第二代擦
窗老师』呢。”

听到这里,枫心想,看来“擦窗”的效果确实不是假的。爷爷开始“擦窗”,
除了想要让窗户保持干净,以及和经过走廊的学生交谈之外,其实还有一个隐藏版
目的。就是对所谓“破窗理论”(Broken windows theory)的身体力行。

枫回想起爷爷说过的话。如果城市里空屋或空车的窗户破了没人管,或是地铁
的涂鸦无人清除,人们就会开始认为“原来这就是正常的”、“谁也不会在乎这
些”。于是就会有越来越多的窗户被打破,涂鸦也会越来越多。周边居民的道德水
准会随之下降,最终这些轻微的犯罪行为,将引发更严重的重大犯罪——这就是他
的说法。

那么,该如何预防犯罪呢?就是“擦窗”。九○年代初期,面对犯罪率急剧上
升的纽约市,纽约市长根据“破窗理论”,投入大量预算清除所有地铁涂鸦。结果
犯罪率大幅下降,纽约的治安得到了戏剧性的改善。

“我并不认为孩子们会犯罪,”爷爷笑着说:“如果窗户干净,人们就会想让
地板和走廊也保持干净,然后会开始在意教室里的灰尘。窗户就如同心灵。我是真
的相信,看到干净的窗户,内心也会得到净化。”
正当枫反刍着爷爷的这段话时——

“喂,枫,妳有在听吗?”她的思路被打断了。

“抱歉抱歉,妳刚刚说什么?”

“所以,这位被称为第二代擦窗老师的人,就像第一代一样,非常喜欢帮校园
里的花草浇水——甚至不惜将位于二楼宽敞气派的校长办公室,搬到一楼比较狭窄
的房间,就在花坛的正对面。这么对花草热爱到这种程度,我完全无法理解。”

说着说着,美咲露出了她的虎牙。她很喜欢自己的虎牙,即使父母建议她去矫
正,也被她坚决拒绝。

美咲,妳真的适合虎牙。有一种强势,但其中又带着可爱。我完全比不上。

“我想稍微换个话题。”美咲说:“枫,妳还是很喜欢推理小说吗?”

这已经不只是“稍微”,根本是大转弯吧。

“是啊,毕竟我也没其他兴趣了。”

“如果是这样——我们学校最近发生了一件事,带有一点推理的味道,说起来
搞不好还相当烧脑,妳想听吗?”

“真的吗?我想听。”

“推理小说不是很多模式或是类型吗?例如,『密室类』或是『打破不在场证
明类』什么的。”

“是啊是啊。”

“至于这件事该怎么形容呢?就是在众人的眼前,一个人突然就离奇地消失不
见了。”

(这是凭空消失类。)

但枫实在不想被认为是专业推理迷。于是她没有立刻回答,把到嘴边的话硬生
生吞下。不然她搞不好会忍不住小小惊呼出声。

被称为本格派推理小说大师的艾勒里·昆恩和狄克森·卡尔在彻夜畅谈推理小
说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在推理小说中,没有比一个人凭空消失更引人入胜的开头
了”。

“我对于推理类型不是很了解。”枫说:“如果可以的话,能让我录音吗?”
说着,她开始找寻手机上的语音备忘录。
“想到在录音,不免有点紧张呢。”美咲有点难为情地笑说:“我该从哪里说
起呢。去年春天,我们学校来了一位新的老师。她的五官秀丽,身材很好,一看就
是个漂亮的女孩——对了,就像昭和年代的美女。”

昭和年代的美女。其实只要说“美女”就可以了,但强势的美咲偏偏就喜欢在
赞美人时,多说一句。

“不方便用真实姓名,就暂且称她为偶像老师——不对,因为她长了张昭和年
代的脸,还是称她为『梦中情人老师』好了。”

“那不就跟《少爷》 一样,那根本就是明治时期好吗?”

“没关系啦,因为她当初给人的印象就是那样啊。”

为何这句要用过去式,让枫感到些许寒意。

“我想在任何职场都一样,一旦出现一名超级美女,周围就会开始躁动不是
吗?我们学校也不例外,别说是单身男老师了,连学生家长都明显变得怪怪的……
虽然只是感觉,就是给人一种似乎有事会发生的预感。”

“是吗?”

“话说回来,枫虽然类型不同,但也是美女啊。妳们学校没发生什么事吧?”

“当然没有。”枫连忙摇手说道,但脑海中却浮现了岩田的笑容。

“真的没有啦。”她再次强调,并催促美咲继续说下去。

“大概是从今年春天开始吧——原本开朗的梦中情人老师,突然失去笑容。据
传闻,她私下似乎遇到了一些问题,但具体是什么,我们并不清楚。然而到了梅雨
季节,她开始经常请假,我想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嗯。”枫用力点头。

回想自己的经历,初入职场才第二年的新人老师,是不可能请太多次假的。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即将步入暑假的最后一天。”

美咲似乎害怕被周围的人听见,稍微压低音量。

“那是个梅雨刚结束,晴空万里,热得不得了的一天。梦中情人老师带的是四
年级,班上有三十位学生,第四节课是游泳课。我到现在还记得,从隔壁班级的教
室传来小朋友们的欢笑声。”

枫完全可以理解那种氛围。
“大家换好衣服在游泳池集合!”看到小朋友们对这句话开心的反应,她总会
忍不住嘴角上扬,这种时刻总会让她很庆幸选择了这份工作。

“然后她的游泳课就开始了,这里可能需要用图来说明会比较容易懂。”

美咲说着“等一下喔”,从配她娇小身材反而特别好看的大托特包中,拿出了
笔和记事本。接着她用量贩店的集点卡充当直尺,非常熟练地完成了游泳池周围的
平面图。

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让枫想起了四季,挥洒自如演奏练习曲的模样。这种感
性也是天生的吧。

“大概是这样吧。”

美咲将完成的配置图俐落地撕下来放在桌上,然后把手机当作纸镇压在上面。
“接下来,我将按照时间顺序,复述从小朋友们那里听到的内容。”

她再次打开记事本。什么都能迅速完成的类型——看来她也是个笔记狂。

“游泳课开始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十五分。梦中情人老师因为以前参加过游泳
队,所以教换气方法特别仔细。小孩到了四年级,说话就会有点戏谑,有男生说,
即使戴着泳帽和泳镜,老师还是很漂亮;也有女孩回说,我也想要有那样的身
材。”

嗯,非常能理解。就是一种“正港四年级生”的感觉。
“想想梦中情人老师身材之所以那么好,说不定就是因为她以前是游泳队的。
到了十一点四十分——她吹了哨子,接着大声说:让大家久等了!最后二十分钟是
自由活动时间!”

这肯定会引发一阵欢呼的。无论现在还是过去,小朋友们都爱午餐的咖哩饭和
游泳课的自由活动时间。尤其是暑假前的最后一堂游泳课,再加上这天还是最适合
游泳的好天气。

“三十个小朋友在第一到第三泳道——图中右半边的三个泳道中,开始玩耍起
来。有的小朋友在水中玩石头剪刀布,有的在比自由式和蝶泳的速度,据说是吵闹
得不得了。”

美咲喝了一口气泡水,那让枫想起夏天泳池的透明感。

“十二点整,下课铃声响起。小朋友们当然还在玩闹——就在这时,在A地点
的梦中情人老师吹响哨子,然后她大大挥动了几次双手,做了一个『上来吧』的手
势。小朋友们依依不舍地开始在B地点上岸,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有淋浴后返回教
室。就在那一瞬间,水声响起,有人跳入了游泳池。小朋友们边回头边想着,老师
是想独自再游一会儿吧。”

“毕竟人家以前是游泳队的,想独自游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不只是那样,老师还需要检查是否有遗失的泳帽等物品,所以最后自己游一
圈其实是老师的例行工作不是吗?但小朋友们毕竟是小朋友,大家还纷纷抱怨说:
老师一个人享受,不公平。”美咲说着露出了可爱的虎牙。

枫的脑海中清晰浮现出那个夏日的画面。经由游泳锻炼出的美丽肢体,画出一
个“く”字形,刹那间于空中跃起。强烈的阳光在闪闪发光的水面上,投下鲜明的
剪影。

据说她在私生活中遭遇了一些问题,那双隐藏在泳镜后面的眼睛里,是否带着
苦恼的色彩?还是说那些烦恼已经消失,只剩下快乐的色彩?

美咲接下来出乎意料的一段话打破了枫的思绪。

“从听到老师跳进水里的声音后,过了三十秒、五十秒、一分钟,老师迟迟没
有上来。有人大喊道,『喂……老师……不会是溺水了吧?』四五个擅长游泳的男
生,接二连三地跳进水里寻找老师,然而……”

美咲停顿了一下,表情严肃地说道:“老师并不在泳池里,梦中情人老师就这
样消失了。”
其他桌的人,照理说应该听不到。然而随着“消失了”这句话,原本因同学们
的聊天声而异常喧闹的店内,突然笼罩在奇妙的寂静里。难道是贴在窗户上的厚纸
魔女,用黑魔法扫去了喧哗?

(别乱想。)

枫打破寂静问道:“妳说的『消失了』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真正目睹梦中情人老师,跳进泳池的那一刻。毕竟大家只是听到了跳
进游泳池的声音对吧?那么或许有可能——”

“我明白妳想说什么。”美咲打断了她的话。

“我并不讨厌推理。比如说,梦中情人老师由于某种原因,想要从小朋友们的
视线中消失。于是她拿一块冰或是干冰代替自己扔进游泳池,当小朋友们为『老师
没有从游泳池出来』而骚动不已的同时,她在更衣室换上了平常的衣服,悄悄躲起
来。等到小朋友们都走光了,她偷偷地从泳池后门溜出去,再从学校的后门离开学
校——可能是这样的手法对吧?”

枫点头同意。说到推理,首先要怀疑的就是镜子和水,这是基本。

美咲翻着她的记事本继续说道:“许多小朋友都坚持说,那绝对是人跳进水里
的声音。与其说我想要相信他们,不如说我知道他们是对的。正常来说,冰块落水
的声音和人跳下水的声音,不太可能会弄错吧?虽然我不敢说绝对不会。”

“嗯。”枫表示同意,并在心中咒骂,以前本格派推理小说中的廉价手法。

“我也认为几乎不可能弄错。”

“对吧。就算假设小朋友们,真把其他什么声音错认成人跳进水里的声音,还
是有地方说不通。”

“怎么说?”

“妳再看一次这张图。”美咲将平面图向前推。

“让我们比对时间顺序,再次梳理那天发生的事情。正午铃声响起时,梦中情
人老师在A地点吹哨子,做出该从游泳池里出来了的手势。学生们心不甘情不愿地
从泳池里出来,朝着B地点的淋浴间走去。这时他们听到背后明显是人跳进水里的
声音。等了一分钟,却没有人从池里出来。一些小朋友们慌张地一个接一个跳进游
泳池,但是没有任何人找到梦中情人老师。到这里没问题吧?”

“嗯。”枫点点头。
(这已经完全是“凭空消失类”的谜题了。)

“于是,小朋友们回到教室急忙换好衣服后,立刻跑到二楼的教职员室,向其
他老师报告,梦中情人老师跳进泳池后就消失了!”

枫心想,那些学生的情绪一定很高涨吧。

“其实,当时我也在教职员室。”美咲口气有点夸张。“我立刻到一楼通知校
长。因为……”

美咲又指向了平面图。

“校长室位于一楼的这里,花坛的花并不高,所以校长隔着窗户可以将泳池一
览无遗。泳池的外墙是大网格的铁丝网,几乎就像透明玻璃一样。于是我问校长是
否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或者是否看到有人从泳池后门或学校后门出去,结
果……”

“结果怎样?”

“校长说,那时我正好在擦校长室的窗户,如果有人经过后门,我一定会注意
到的,但我并没有看到任何人。”

“不过,”枫说出了任何人都可能想到的疑问:“说实在的,我们都不敢肯
定,校长是不是在说实话吧?”

同学会的其他成员们,开始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但现在枫已经没有那个时间和
心情,去和她们话别了。

“而且就算是一直在擦窗户,也有可能刚好没看到啊。”

“妳说得没错。但是声称没有看到任何人的,并不只有校长而已。”

美咲指着平面图说:“妳看这条后巷。其实我们学校有一个传统,妳可能也有
听过,那就是每到夏天,每天正午铃声一响,就会有一个卖刨冰的流动摊贩出现。
而这个卖刨冰的人也说,从中午十二点到傍晚六点收摊的这段时间,没有人从学校
里出来。”

“那么反过来说——”枫不放弃地继续说,尽管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小,但为了
排除所有可能的选择,她还是故意提出这个问题。

“虽然不是正攻法,但有没有可能,她并不是从学校后门出去,而是从正门大
大方方走出去的。只要能够避开校长的视线,我认为这条动线会是一个很好的盲
点。”
“这个可能性相当低……或者应该说,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学校泳池的东侧
有一座运动场,那天有足球和垒球课。在数十名学生的注视下,要从正门走出去,
除非变得像这瓶气泡水一样完全透明,否则我想这是很困难的。”

枫片刻说不出话来。“那么,如果是……”枫指着平面图的一角说。很明显,
能够用来反驳的材料已经越来越少了。

“先不考虑那个跳入水中的声音,梦中情人老师会不会是躲在这个教职员专用
的更衣室里啊?或者在那个杂物间里面?”

“我正要说这个。”美咲回答。

“放学后教职员室立刻有一位老师说,说不定她在更衣室或者杂物间里昏过去
了,于是所有老师都心惊胆颤地跑过去看。门没有上锁,所以进去很简单。但是在
那里……”

似乎又回想起当时真实的体验,美咲并未掩饰她害怕的表情,用双手捂住了低
领上衣的胸口。

“只有小型置物柜、泥炭纤维板,绳子和清洁用具,并没看到任何人。梦中情
人老师真的是,跳进泳池后就消失了。”

“等一下,美咲。”

枫稍微加重了语气。

“这根本就是一桩失踪案吧?至少有牵涉犯罪的可能性,怎么可以只用一句
『消失了』打发呢?”

“所以啊,”美咲的声音枫比更大。“所以我才找妳商量啊。她的确是有些漂
亮过头了,跟周遭的人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她是个很单纯的女孩,会认真听前
辈的话,而且我能感受到她非常尊敬校长……我其实满喜欢她的。

记得她刚来时的夏天,我们有一次去海边郊游,她和学生们在玩木棍砍西瓜的
游戏,玩着玩着她突然就哭了起来。我把她拉到一边私下问她,才知道原来她是离
岛出身。她说海水的气味让她想起了家乡,所以忍不住就哭了出来。

结果我发现有四、五个男生在岩石后面偷听我们说话。看到我在生气,他们就
一哄而散了。我原本以为他们会去跟其他小朋友八卦,嘲笑新来的老师,因为想念
故乡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结果并没有。那群小朋友们把最大的一块西瓜拿给
了梦中情人老师说,妳别哭。”

美咲那个瞬间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将手帕抵住眼角。
“我真的很希望能和她共事更久。所以我想,枫妳一定能帮我找出那天发生了
什么事,代替警察来告诉我。”

(对不起,美咲。)

枫在心中道歉,神经最大条的那个人是自己。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不见了,
而我内心的某个角落竟还在追求推理解谜的乐趣。

“所以警察没有采取行动吗?”

“没有。她的家人只剩下她爸爸——但不知为何,他却没有报案协寻。所以最
后,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一个人不见了,即使家人或亲戚有报案协寻,也不一定
能够立案。但只有在报案协寻之后,才会被列为失踪人口——而梦中情人老师甚至
都还没有被列为失踪人口。”

不愧是美咲,调查得真详细——枫默默想着。

会反覆在外面徘徊的失智症患者中,有不少人最后就失踪了。幸好爷爷并没有
这种行为,但枫从护理员那里得到一些相关说明,所以对失踪这件事有一定了解。

直到最近,已受理报案列为失踪人口的被分为两类,一类是“一般离家出
走”,这些人被认为是自愿离家出走,另一类是“异常离家出走”,他们的失踪被
认为可能涉及犯罪。

但近几年,考虑到失踪者的家人多半不希望他们被归类为离家出走,因此这两
类失踪人口现在被称为“一般失踪者”和“异常失踪者”。所以美咲所说的“被列
为失踪者”,其实是非常准确的。

“但是,美咲。我想问妳一个假设的问题。”枫问道。

“如果梦中情人老师真的是自愿失踪,再假设她以某种方式在没有被任何人看
到的情况下,离开了学校。”

“嗯。”

“那么她有没有可能从最近的车站跳上火车——”枫记得爷爷工作的那所小
学,距离车站步行只需要五分钟。

“或者,她可能坐上了停在附近的车,然后消失在街头。也有可能她是坐上了
巴士。”

“应该没这个可能。”

美咲回答得很果断。
“那个车站前有很多商店安装的监视器。还有,这话我们只在这里说,”美咲
将食指放在嘴唇上。“我们学校老师中有一位是梦中情人老师的粉丝,他和商店街
振兴协会的会长关系很好,他恳求会长让他检查监视器影片。但事发当天以及隔
日,影片中都没有看到梦中情人老师的身影。要去公车站必须经过车站前,所以她
也不可能搭公车。最后只剩下私家车的可能,但她没有车,甚至连驾照都没有。”

其他还有可能性吗?真的没有了吗?枫拼命打开脑中的一个个抽屉,寻找所有
可能的选项。但现在的枫已经无法找到任何东西。

“所以,结果还是……”

美咲瞇眼望着那杯已经没气的气泡水,表情有些恍惚。

“她就是那样跳进泳池,然后消失了。”

不知不觉,原本的八个同学只剩下枫和美咲两人。

“所以呢,枫。”美咲低着头说道,用搅拌棒搅拌着气泡水。梦中情人老师是
个谈得来的后辈,可能是她的失踪令美咲感到孤独吧。很久没听美咲喊自己的名字
了,高兴归高兴,但枫也因此感受到了美咲的寂寞。

“如果不把这件事当成正式失踪案处理,这事没多久也会被人们忘记吧。”

“是啊。”

“学校匆忙找了临时班导来替代梦中情人老师。等暑假结束开学后,大人们就
恢复日常生活了。在教职员办公室里,甚至谈起她的名字都成为禁忌。这样满令人
心痛的。”

枫心想,我懂。对于年轻教师来说,因为精神压力或者家庭状况,突然就不再
来学校的情形,其实并不罕见。枫的同学中,至少有三位老师,因为亲人过世,内
心受到太大冲击,再也没有心力去教育学生。

是的,拒绝上学的不是只有学生而已。教师也是人,有时也是会拒绝上学的。
拿今天的午餐聚会来说,就有两位教师同学,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突然就不来了,
想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境。

“对了,枫。”

在同学中明显属于强势的美咲,不,或许应该说她是“让自己看起来强势”,
慢慢地露出了她有着可爱虎牙的笑容。

“妳去看妳爷爷的时候,一定要给他看看这个。”
美咲用她的手机传了一张照片给枫。

“这是去年员工旅行时的照片。看,多美啊。”

照片中一名年轻美丽的女子穿着黄色连衣裙,独自站在一座佛阁前。虽然照片
里只有她一个人,可能由于脸蛋小吧,突显了她高挑美好的身材。

也许是阳光太刺眼,或者是面对突如其来的镜头有点不知所措。她带着一抹慌
忙中做出的害羞笑容,非常可爱。这时还没看到她有任何烦恼的神色。

(她后来到底在烦恼什么呢?)

(还有,她为什么突然消失了呢?)

枫再次轻触手机萤幕上的她,将她的脸部放大后,开始深思。

4
枫在上午向护理员询问过爷爷的身体状况后,才出发前往爷爷的家。不只是路
易氏体失智症患者,不少有帕金森氏症症状的患者在气温下降时,血液循环通常都
会变差,影响身体状况。所幸爷爷可能是各种药物的平衡抓得刚好,他的身体状况
并没有明显恶化。

当枫走进玄关,从走廊尽头的书房里,传来爷爷和一名年轻男子的对话声。急
就章之下做出来的滑门可能是装设得不太好,房间里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铃虫的声音录得还不错吧,我还以为用手机录不出什么好声音呢。”

“没问题的。我已经把它设定成我手机的待机音乐了。”

(真是可爱的爷爷。)

看来爷爷非常自豪于院子里铃虫的鸣声呢。枫心里想着,脸上不自觉露出微
笑。过没多久,熟悉的物理治疗师从书房走出来,露出雪白的牙齿笑说,今天状况
特别好。

“不过治疗结束后,他又立刻回到书本的世界去了。”

物理治疗师的工作是帮助训练恢复患者因各种原因而失去的运动功能,以及进
行按摩或电疗等治疗。一般人听到复健治疗这个名词时,首先会想到的多半都是这
个职业。

负责爷爷的治疗师是名三十多岁的男性,留着短发,体格强壮。他两条腿上的
腿后腱肌群——因为岩田说过那是“听起来最像必杀技的身体部位”,所以枫特别
记得——把运动裤的布料,撑得有如表面张力一般微微隆起。他严肃的面容和看似
拘谨的气质,有点神似那位在海外创下安打纪录的棒球选手。

“我先走了。”正当他说完这句话,一缕甜香撩拨着枫的鼻子。

“是香草精,好香。”

“不对,正确来说应该是香草豆荚。”他微笑说道,浓眉微微挑了挑。

“我们店里的霜淇淋都坚持使用香草豆荚。家父总爱念说,如果偷工减料用香
草精,老店的声誉就会毁于一旦。”

“对不起,我错了。”

“没事。我本来是想送我们家的霜淇淋给枫老师,但这么做会违反工作准则,
所以下次还是请您亲自来我们店里尝尝。”

“我一定会去的。”

“那么下次见。”

他的老家是开霜淇淋店的,所以爷爷总是叫他“霜淇淋店的小哥”。实际上,
那家店所在的大楼就在JR总站前,而且整栋大楼都是他父母的产业,所以他们家
是非常富有的。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接手家业,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但他还是
选择成为物理治疗师,主要源自他曾经照顾已过世的祖母的经历。

现在他仍然会抽空帮忙店里,从他身上淡淡的香草香气可以猜到,他今天也在
家里劳动过。虽然是刚好碰到时聊聊,但枫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从他口中了
解到这些资讯。可能他本来就是个话不多的人吧,但只要主动与他交谈,他都会像
今天这样,爽朗地回答问题。

(他和我们学校的人不太一样。)

枫也是个害羞、不太爱说话的人,所以对霜淇淋店小哥有种特别的共鸣,觉得
他是照护团队中最诚实、最善良的人。

“妳来了啊。可惜又和香苗错过了。”

爷爷坐在书房椅子上,合起书本放在茶几上,一脸慈祥的笑容。一开始还以为
他在读小说,结果是本将棋的问题集。他以前的一个爱好是填字游戏,但可能因为
手抖得让他很不开心,所以他最近经常解诘棋问题。

不过每当他做这些事时,身体状况一定很好。大概是因为大脑在全力运作吧。

(虽然我一点也不懂规则,但我超爱将棋。)这个蠢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
总之先随便聊聊。枫详细描述了前天观看的四季的剧团,以及庆功宴上发生的
事。爷爷出乎意料而且毫不吝啬地称赞说,那是一出好戏。

“它并不只依赖观众提供的剧本的趣味,这一点真的很杰出。因为最重要的是
后面的故事有多有趣。如果故事不有趣,那一切都没意义。花招只不过就是花招。
如果看完之后的演出,枫觉得有趣的话……”

爷爷用微颤的手,做出了将棋下最后一子的姿势。

“那出戏就是一百分的好戏。”

一百分……爷爷竟然给了一个他从未给过的戏剧满分。之前爷爷给过枫三题故
事的题目,枫以自己的方式编出了各种故事,但他从未给过满分。但是我为何会觉
得有些高兴呢?枫自己也想不明白。

(现在就别多想了。)

在寻找答案之前——向爷爷报告了与美咲的重聚和“第二代擦窗老师”的故事
之后,枫问“你能听一下这个吗?”然后按下了语音备忘录。

爷爷交叉着手臂聆听着枫和美咲的对话,时而用双手捂住口,脸部奇妙地扭曲
着。那怪异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笑,又像是被某种恐惧所困。他可能是在担心梦
中情人老师的下落,或是她的生命安危吧。

好想快点听到爷爷的“故事”。在播放录音档的期间,不能插话,这令枫感到
有些焦躁。虽然知道自己太急躁了,但是——

不管了!先试探看看,枫在语音备忘录结束后,立即直截了当地问说:“爷
爷,你怎么看?”

爷爷果然还是回说:“我们先把这个问题搁置一下。”

但接着补充道:“妳能不能先让我看看她的照片?我也想听听枫的故事。”

看着爷爷兴致勃勃地端详着照片,枫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这种时候四季一定会这么说吧,为什么古往今来的名侦探,都那么喜欢卖关
子呢?)

过了一会儿,爷爷终于开口向枫询问:“那我先来问问,当然我们假设美咲老
师说的都是事实,枫妳会根据这些素材,编出什么样的故事呢?”

枫缓缓地呼吸一口气,然后谨慎开口。
“故事一,梦中情人老师,没有从游泳池里出来。正确来说,是没办法出
来。”

要继续说下去有点难过。

“老师因为突发意外溺水身亡。那么为什么尸体没有被找到呢?那是排水口的
问题。在全国游泳池中,每年都有排水口吸入身体或身体一部分而导致死亡的意外
发生。老师没有浮上来也是因为这样。因为她的尸体现在仍然卡在游泳池的排水
口。”

枫说完这段话,有些害怕地偷瞥一眼爷爷的脸色。好在爷爷斩钉截铁地说,这
当中有矛盾。

“虽说发生在水流式游泳池的案例较多,排水口意外至今不断,这是事实。但
那些意外的受害者,虽然可怜,大多数都是个子小的孩子。像梦中情人老师那样的
成年女性被排水口卷入的意外,几乎是闻所未闻。总括来说,就我所知道的游泳池
排水口意外中,从未发现过尸体。”

枫听到这个故事被否定,反而松了一口气。

“故事二,梦中情人老师根本没有跳进游泳池。出于某种个人理由,老师为了
逃避现实,偷偷拟定了失踪计划。她在私生活中遇到了一些麻烦,多次缺席学校,
这项事实加强了这个故事的可信度。那为何学生们都口口声声说,老师跳进去后就
消失了呢?”

枫停顿了一下,然后直视爷爷的眼睛。因为她对这个故事有一点自信。

“因为全班学生都在说谎。他们为了深爱的老师,团结一致参与了这个失踪计
划。”

爷爷用右手摸了摸高挺的鼻梁,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好紧张啊。这个故事是
否代表很接近爷爷的故事呢?

结果爷爷说:“七十分。不,应该是六十分。”

什么啦。所以爷爷是在思考怎么给分,不是故事的内容吗?

“这比第一个故事好,但还是有无法忽视的矛盾点。首先,三十个孩子都能一
致说谎并坚持下去,这是不可能的。人的嘴巴是管不住的,尤其是孩子的嘴巴。”

这让我想起了某次和爷爷的谈话中,哈利·凯莫曼小说里的一段话:“即使在
晴朗的天气中,步行九英里也非易事,更何况是在雨天呢?”
“那么,梦中情人老师到底去了哪里呢?校长和刨冰摊老板都说没看到有人从
学校后门出去。更衣室和杂物间都没有藏着人,这一点已经过其他老师证实。那么
如何解释监视器在车站前也没有拍到她呢?枫,妳不会认为他们所有人都串通起来
说谎吧。除非所有这些问题都被解决,否则故事二的剧情从根本上就站不住脚。意
思也就是说……”

是因为配合日式的诘棋吗?喜欢咖啡的爷爷,今天用日式茶杯喝了一口茶。

“这里存在另一个故事X。”

(哇,那个形式美感——)

一旦到了这一步,就等不及想听到他的下一句话。

不知道爷爷有没有意识到。不管怎样,他终究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枫,给我一支烟吧。”

〈你有抽过高乐斯吗〉——根据爷爷的说法,曾经有这么一首歌名奇特的歌红
过一阵子。书房的空间中,弥漫着高乐斯的紫烟。这个书房本来应该有六坪的,但
因为摆满了滑动式书架,感觉只有三坪大小。

另一方面,看着那些重叠的书架,就像是看着自己在镜中的形象,空间感觉无
限延伸的宽广。爷爷向稍微打开的窗户缝隙,吐出了第三个烟圈后——

爷爷说:“我看到了『画面』。即使不借助幻视的力量。”

不借助幻视的力量?那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解这个谜对爷爷来说很简单吗?

“首先,让梦中情人老师烦恼的私人生活问题是什么,让我们从这里开始思
考。一般来说,人们的烦恼大致可以分为『生病』、『金钱问题』和『人际关系』
这三种。那么她的烦恼究竟是什么呢?”

爷爷有一瞬间将目光投向消逝在窗外的烟雾。枫感觉他那样子,似乎是在期许
她的烦恼,也能随之烟消雾散。

“她这么年轻,而且还参加过游泳队,我们可以先排除『生病』这一项。然后
考虑到她是一名会让男老师们心猿意马的美女,我们姑且假设她的烦恼是『人际关
系』,具体来说,就是感情纠纷。再假设,她和某位男老师之间有恋爱关系。那么
所有的问题都会一口气得到解答。”

枫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她一直打开着的手机上的照片。确实,这么美的女人,
“照理说”总会有几段感情。
“让我们试着按时间顺序,重新想像那天可能发生的事。首先,早上十一点十
五分,第四节游泳课开始。那是个绝佳适合游泳的天气,而且也是这学期最后的游
泳课,学生们一定都很兴奋。十一点四十分,梦中情人老师按计划吹响哨子,高声
喊道,『让大家久等了!最后二十分钟是自由活动时间!』到这里为止,都没有任
何异常的情况。”爷爷语尾稍微上扬。枫点了点头。

“但是接下来,事态就开始朝杀人事件发展了。”

“咦?”

“孩子们开始享受自由活动时间,完全没在注意老师的举动。就在这个时候,
应该是从更衣室暗处吧,有个人招手叫她过去。此人对于梦中情人老师来说,是绝
对无法违抗的对象,不只如此,万一被其他人看到了,也不会感到奇怪——譬如
说,那个总是给花坛浇水,还带头清扫校内的人——而且还是和梦中情人老师有着
感情纠纷的人,或者说得更明白点,是三角恋中的一人。”

枫的背脊发冷。“难道说……”

“没错,凶手是『第二代擦窗老师』,也就是校长。”爷爷说道。

“大概是发生在十一点四十五分到五十五分左右的事吧。校长在更衣室里杀害
了梦中情人老师,从没有留下血迹这点来看,很有可能是使用杂物间的绳子之类的
工具绞杀。校长先把尸体暂时藏在杂物间,脱掉衣服,然后把脱下的衣服也藏在杂
物间。然后以原本穿在衣服下面的泳装打扮,出现在更衣室的外面。当然,头上戴
着泳帽,脸上戴着泳镜。”

“等等,请等一下。”

枫接着提出了刚才那一瞬间浮现脑海的疑问。

“等等,爷爷。难道你是在说校长乔装成梦中情人老师了吗?不管怎样,那也
太离谱了吧。”

此时爷爷嘴角上扬。“妳还没有发现吗?”然后他直截了当地说。

“校长是一名年轻女性。”

“怎么可能……”枫仍然无法接受。

“但是,她是校长啊。”

她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女性担任校长并不罕见,加上最近常见到优秀年轻教师成为校长的例子。三
十二岁成为史上最年轻的校长,这样的新闻引起话题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的确,枫也记得曾在电视上看过这则新闻。

“在这个时代,四十多岁的女性担任校长也没什么奇怪的。正常来说,听到有
个老是擦窗户、喜欢干净和照顾花草的老师,首先应该会联想到的是女性吧。枫,
妳不会是因为我的形象太强烈,就擅自认定她是男性了吧?”

“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枫以略带颤抖的声音说道:“为什么美咲没有告
诉我这件事呢?如果『第二代擦窗老师』是一名年轻女性,她肯定会首先告诉我这
一点啊?”

“妳说得对。”爷爷承认。“现任校长被称为『第二代擦窗老师』,说完这
个,接下来美咲老师应该会说『而且这位校长是年轻女性喔』类似这样的话。不太
对劲喔,枫,妳当时是不是在想其他事情啊——比方说在想我,所以漏听了她这句
话呢?”

枫顿时一惊,对喔。(当时我正在——)枫想起来了。“第二代擦窗老师”让
她想到爷爷,跟着就想到了“破窗理论”。

怎么会这样?竟然因此漏听了最重要的部分——

“看来我猜中了。”爷爷瞇起眼睛说:“但我还是要说,即使如此,妳也应该
能察觉到校长是女的——不,妳必须察觉到才对。”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前晚就那么刚好,在那出剧中到处都可以看到『不应该凭个人
臆测断定性别』的提示。”

(啊……!)枫低声惊呼。

“首先,妳原以为是女性的红发剧团团员,实际上是男性。而且最重要的是,
妳自己交出去的剧本,内容是描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性散尽所有财产去赌马,结
果全输光了,只好跑去远洋鲔鱼船上打工』的故事。虽然我不是很懂最近喜剧的笑
点。”

爷爷慢慢吸了一口烟。

“可能妳在这个剧本中追求的趣味,就在于想像与实际的落差吧,『从设定上
怎么看都应该是男性的角色,结果是个年轻的女性』。”
枫无言以对。而且,自己认为的趣味点,在这样详细的说明下,竟是如此令人
尴尬。

“其他还有更多提示。就在演出结束后的庆功宴上,四季醉倒之前说的那段
话。记得他是这么说的,『不能因为自己一厢情愿的主观想法,而误判自己的位
置』。虽然只是巧合,但这不就像是在暗示校长的事吗?”

爷爷犀利的指点,固然令枫惊讶,但更令她惊讶的其实是另一点。为什么他能
记得我在谈话中偶尔提到,甚至没有留下语音纪录的内容呢?但枫还是硬挤出一个
疑问。

“为什么你可以那么肯定校长是年轻女性呢?当然这是有可能的,但我还是认
为这样的情况并不常见。”

“那很简单。只要能了解美咲老师的心理状况,自然就能得出这个结论。”

“我还是不懂。”

“昨天美咲老师在和妳道别前说了这样一句话。对了,枫。妳去看妳爷爷的时
候,一定要给他看看这个。”

“是啊。”

“请想想看,这可是她要给『第一代擦窗老师』,也就是给我看的照片。就一
般正常心理,更不要说在礼貌上,这张照片应该都是『第二代擦窗老师』的照片
吧。实质上已经失踪的『梦中情人老师』的照片,照理说不可能轻易传给别人。在
如此重视个人隐私的这个时代,美咲老师不也刻意避开本名,称呼她为『梦中情人
老师』吗?”

枫然后又看向手边手机里的照片。

“这位穿着黄色连衣裙的女性是……”

“是的,第二代擦窗老师就是凶手。”

从窗缝间飘来的是金木犀的香气,我记得它的花语是“真相”。

“让我们回到那天发生的事吧。”爷爷说道:“正好十二点,下课铃声响起,
孩子们还在泳池里嬉闹。此时从更衣室的暗处,身穿泳装乔装成梦中情人老师的校
长现身。她在A地点吹哨,并且大大挥舞着双手,做出上来吧的手势。戴着泳帽和
泳镜,隔着泳池看到同样打扮的校长,究竟谁会注意到已经换人了呢?一个是看上
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的四十多岁女校长,一个是撑得起梦中情人老师这个绰号的
昭和美女,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的的女老师。如果再穿着泳装,今天就算不是小
朋友,也可能完全分辨不出来。”
“有道理。”

“于是孩子们毫不迟疑地爬上B地点,准备去淋浴。确认没人看到自己后,校
长再次消失在更衣室。”

“嗯,这里我都明白了。”

“可是,”枫提出了那个最大的谜团。“那个有人跳进水里的声音,是怎么回
事呢?所有小朋友都说是老师跳进水里了。”

“正确来说,并不是所有小朋友。”爷爷调侃地举起食指。

“枫,妳作为班导,肯定有这种经验吧。老师吹哨后,其中一个孩子,多半是
喜欢引人注意的调皮男孩,为了逗笑,一下又跳进了泳池。”

啊——的确有这个可能。

(不如说,我自己就时常碰到。)

游泳课的自由活动时间,要随着哨声立刻结束是相当困难的。大部分情况是,
总会有一两个孩子,会假装没听到哨声又跳进水里。而且枫心想,说实话那样还满
可爱的。

“我懂了。所以那个男孩就憋气,安静地躲在泳池里。”

“没错。”

“但是一个小学四年级的男生,能在水里憋一分钟的气吗?”

“那我问妳,妳认为潜水闭气的世界纪录大概是多久?”

“嗯……”

枫想起以自由潜水员为主角的电影《碧海蓝天》(The Big Blue),片中的尚


·雷诺(Jean Reno),但我只记得他戴着圆眼镜的模样。

“顶多五分钟吧。”

“别傻了。”爷爷大笑起来。

“我印象中的纪录大约是二十四分钟,现在可能更长了。虽说还是小孩,但小
学四年级的男生,怎么可能只有一分钟。”

这么一说,的确也是。爷爷的看法并没有错。枫想起了网路上有许多影片显
示,岂止是小学四年级,连一年级的小朋友都能在水中憋气超过一分钟。
“过了大约一分钟,担心梦中情人老师安危的四、五个男孩,接二连三跳进了
泳池。这时,早先跳进水里的捣蛋鬼因为憋不住气,将脸伸出水面……但被眼前的
混乱场面吓到,瞬间又潜下去。”

“原来如此。所以后来他就害怕了……事到如今才招认『跳下水的不是老师,
是我』,这也实在太难说出口了。”

“妳说的一点也没错。他肯定没想到自己的小小恶作剧,竟然演变成如此诡异
的状况。”

枫心想,我得把这事告诉美咲才行。

“话说校长回到更衣室,迅速套上日常的服装,静静地等到喧闹逐渐平息,学
生们陆续从泳池入口离开后,她才从游泳池后门溜出去,再从走廊的后门回到校长
办公室。这里要注意的一点是——”

爷爷停顿了一下。

“校长办公室的门是向着走廊外开的。换句话说,校长事先将办公室的门打开
一半。这样一来,当她杀了人后,从西侧的后门进入校舍时,即使有人在走廊上走
动,她也完全在他人的视线死角。”

枫再次看了一眼她印出来的平面图。

(原来如此。)

十二点的下课铃响后,基本上不会有人经过一楼走廊,也就是保健室和学生咨
商室的前面。然而,这并不是“绝对”。只需穿越花坛的一端,从后门在成为视线
死角的走廊向前走几公尺,就可以直接进入校长室了。

“过了一会儿,教职员室收到孩子们的通知,美咲和老师们随后来到校长室报
告。这时候,校长可能已经——”

爷爷看向旁边的茶杯。“或许正在喘口气,喝口茶呢。”

“但是藏在杂物间里的尸体究竟去哪里了? 美咲他们放学后过去看,什么都
没有啊。”

“尸体早就被迅速处理了。毕竟,凶手每天都在整理花坛,这个举动并不会让
人觉得奇怪。她把手推车推进游泳池的后门,将杂物间里梦中情人老师的尸体放在
推车上,然后盖上蓝色塑胶布。接着,她可能就把手推车大大方方搁在花坛旁边
了。”
枫的脑海里浮现出某种可怕的景象。“所以说,梦中情人老师的尸体——”她
的脖子后面感到一阵寒意。

“那天深夜,校长在月光下,将她的尸体埋在了花坛中。”

“也只有这个可能了。而且校长现在同样每天都在擦拭校长室的窗户,看着埋
着尸体的花坛,内心在计划何时该把它移到何处。”

“虽然很可怕,但这就合理解释了校长室从二楼移到一楼的原因。”

“但是关于这一点,我觉得迁移校长室恐怕和杀人动机也有关。”

“什么?”

“比方说,妳觉得这样的故事如何呢?兼具美貌与才干的女校长和某位男性教
师之间有着恋爱关系。然而,这个男老师后来却爱上了新来的梦中情人老师。学校
里,最适合他们秘密幽会的地方会是哪里呢?”

枫脑海中闪现了一个念头。

“泳池旁的教职员更衣室!”

“妳说对了。”爷爷点了点头。“有一天,校长看到她的爱人与梦中情人老师
一起消失在更衣室中。一开始,她可能会说服自己看错了,但目睹同样的场面一再
重演,她终于无法再忍。于是,她将校长室迁到一楼,这样就可以随时隔着泳池的
铁丝网看到更衣室。虽然这样说可能有些怪,从我当校长后,校长和教育委员会之
间的关系就很好,所以只需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譬如说,培养孩子们欣赏花朵的
鉴赏素养之类的,要迁移办公室一事就非常容易。对校长来说,如果这样施压能让
一切回归本位,她说不定就会原谅那位女老师。但即使这样,两个年轻人的私会并
未停止。最终……”

枫接过话头。“演变成了杀人事件。”

微微凉风捎来了金木犀的香气。枫想起了金木犀的花语,还有“诱惑”和“陶
醉”的含义。

报警之前,枫决定先回家和美咲商量。今天很难得的,爷爷要求枫帮他点上第
二根烟,那表情真是陶醉,悠悠地朝窗外的金木犀喷了口紫烟。

所以枫必须在确认星火都确实熄灭后,才能离开。就在枫又泡了一壶茶后,爷
爷突然开口说道。

“妳知道解诘棋的问题,有时候不只有一个正确下法。”
怎么会讲到这个。

“出题者多半希望正确的下法只有一种,因为这样问题才具有完整性。”爷爷
拿起了茶几上的诘棋书。

“但是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即使出题者也未必能注意到的另一种正确下法,可
能更完美。实际上我在这本书中,找到了两个这样的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呢?不会吧……难道爷爷是在自夸?

“再次看看这个案子吧,或许该来谈谈另一个『美丽的画面』了。”

(啊?)

“什么意思啊?爷爷,难道说……还有其他的故事吗?”

“是的。而且这个故事妳可能更喜欢。”

(什么啦?)枫的额头开始冒汗了。

“快说吧,爷爷。”枫重新打开折叠椅坐下。

“首先,让我们重新思考梦中情人老师的烦恼。就像我刚刚说的,人的烦恼大
致可分为『生病』、『金钱问题』和『人际关系』三类。如果我们排除『生病』和
刚刚那个故事中的『人际关系』,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种了。”

“金钱问题?”

“对的。梦中情人老师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只有父亲还健在。那为什么她的
父亲,在他的宝贝女儿失踪后,却没有报警协寻呢?这不是很令人不解吗?”

“确实很奇怪。”

“现在我们假设,她的父亲负债累累,无奈只好宣告破产。但即使宣告破产,
如果是有黑道背景的讨债业者,绝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他们不仅会要求偿还本
金,还会向梦中情人老师索讨巨额利息。毕竟公务员是最理想的连带保证人。”

这说法是说得过去啦。但是,枫心想,这个想像未免也太跳跃了吧。

“如此一来,她求助的对象会是谁呢?找她平常就很尊敬的校长商量,不是很
自然吗?到这里没问题吧。”

“说实话,我觉得这是基于假设上的假设。”枫坦率回答。“但至少逻辑是通
的。我希望你能继续。”

就在这时候——枫不知为何有一瞬间,觉得爷爷仿佛笑了出来。
“梦中情人老师问了校长的意见,校长想了又想,最后提议夜逃。”

“夜……逃?”

枫被这个出乎意料的建议吓到,一时无法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话说校长和梦中情人老师按照刚才提到的计划,在泳池里制造了一起『凭空
消失事件』。唯一不同的是,这并不是一起凶杀案,单纯只是两个穿着泳装的人互
换而已。”

“真相”正在枫的心中慢慢形成。不对,这样还是说不通啊。

“十一点四十分,梦中情人老师向学生们宣布接下来是自由活动时间后,就走
进了更衣室,校长应该已经在里面了。梦中情人老师在泳衣上套上连衣裙,戴上草
帽之类的东西掩饰湿漉漉的头发,拿起事先准备好的旅行包包,走出泳池后门,再
从学校的后门离开。这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因为还有校长帮忙她换衣服。”

确实——比起刚才的故事,枫更喜欢现在这个。

“所以梦中情人老师现在还活着?而且她的父亲也知道这件事?”

“夜逃一直都是这样的。”

“但是,”枫提出一个问题。“就算是一个善良又有行动力的年轻校长,真的
会想出这么夸张的夜逃计划吗?”

“那么,如果是这样呢?”

爷爷继续说道。

“梦中情人老师向校长求助后,校长转而向她现在仍保持联络的『某人』求
助。这个人对他任教的学校非常有爱,不用说,他平时就很关心被称为『第二代擦
窗老师』的后辈女校长。虽然他现在体力衰弱,顶多只能写一张便条纸的字,但他
仍然和现任校长维持着书信往来。而且这个人有足够的人脉,能够帮忙在外地私立
学校安排一份教职工作——”

爷爷说话的同时,看向矮书架上的信件架。

“在那些信件中,说不定还夹杂了一封梦中情人老师托他,在风头过后转交给
美咲老师的信。当然,由于这是私人信件,他并没有打开来看,但即使没有读过,
他也能感受到信中满溢着,写信者对她最爱的前辈——美咲老师的一片心意。”

不会吧,不至于吧。爷爷朝窗外呼出一口紫烟,然后隔着烟雾,他又做出手持
棋子的姿势,戏剧性地说:“将军。”
与刚才不同,这次他的手丝毫没有颤抖。

“枫,今天的故事结局我早就知道了,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忍不住想笑。当然,
我也尝试思考其他可能的正确下法,但是搬移尸体的部分就有些牵强。另外,我希
望妳能理解的是,爱花的人都是好人。『第二代擦窗老师』比第一代更爱花,她只
是出于对花的热爱才决定迁移校长室的。”

原来策划出这一切的人,居然就在我眼前。但是枫还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

“爷爷,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为什么那个某人会大张旗鼓地策划这一切呢?这实在很奇怪。如果只是为了
夜逃,只需要让她在深夜里,叫辆计程车逃到偏僻一点的车站就好了啊。”

爷爷听了咯咯地笑起来。

“那样的故事有什么好玩的。”

“什么?”

“聊到四季的戏剧时我应该已经说过了,故事如果不有趣,就失去了意义。”

枫顿时无语。所谓的动机竟然是——“为了让故事变得有趣”,真的有够荒
谬。

“暑假就在眼前,学期最后一堂游泳课。梅雨刚刚过去,天空万里无云。在令
人窒息的酷暑中,众人向往的梦中情人老师如海市蜃楼般消失。对于孩子们来说,
这将是他们可以对人说一辈子的故事。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对于世间的孩子们来
说,没有任何经验能比得过一个夏日奇谈。”

就在这个时候——香烟的火苗突然熄灭了。“啊……”爷爷呻吟道:“水淹进
来了。”这是幻视。看到地板被水淹没是DLB患者的典型幻视。

“梦中情人老师站在那座码头,她的表情一片光明。她凝视着潮来潮去的海
浪,期待着夏天早点到来。她想着,一定要在这座岛的周边,无忧无虑地尽情游个
痛快。”

(不小心说出了“岛”这个字,要是被讨债业者听到就糟糕了。)

爷爷应该是为了出身离岛的梦中情人老师,特地安排了一个会让她想起故乡的
离岛小学吧。

枫为已经要睡着的爷爷轻轻盖上毛毯。
6:大喜利:对应某个情境、单字、图片,用简单一句话来搞笑的形式。类似
各种创意幽默的迷因。
7:《少爷》:夏目漱石的半自传小说,被认为是日本当代最受欢迎的小说之
一。
第四章 第三十三人

1
爷爷坚称水獭在他床下筑了个巢。即使多次劝阻,他还是想要把床搬开,枫听
到护理员的这番报告后,忧心忡忡地前往碑文谷。爷爷知道他的幻视是由DLB引起
的,但他偶尔会深信不疑地认为,他所看到的这些都是真的。

每当这种情况发生,他的身体状况几乎都不好,往往是因为某些压力所引发
的。枫很清楚爷爷这次的压力来自何处。

(是因为听不到孩子们的声音了。)

小时候,枫曾把碑文谷这一区称作“红色糖果街”——尽管其活动范围只限于
三百平方公尺左右。这个具有老街风情的旧式住宅区内,狭窄的单行道错综复杂地
交错着,到处都可以看到若隐若现的倒三角形红色“让”的交通号志。

枫小时候都会把这些号志看成糖果店常见的三角形红色糖果。爷爷家门前的道
路也同样狭窄,门边就有一个“红色糖果”号志。但几天前它被拔掉了,因为要开
始为期一年的下水道工程。因此附近的幼稚园孩子们,不得不改变上学放学路线,
爷爷自然就无法听到他们可爱的声音了。

一打开玄关门,一名相当于组长身分的女性护理员,像是等不及似的抓住枫的
手,带她进入屋内。这名护理员年约四十岁,一头齐边的笔直短发,给人一种关心
工作胜过关心打扮的印象。

由于她希望可以彼此有话直说不要客套,这样合作才能长久,所以爷爷和枫都
开玩笑地称她为“妹妹头小姐”。

“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只有让他亲自看看床底下这个方法了。”

“我明白。对不起,爷爷给您添麻烦了。”
“不会不会。但真的很奇怪,一个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变这样,真是一种奇妙
的病啊。”

她说话直接,反而让人感到可信。

“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吧。”妹妹头小姐推着枫的背,往书房方向走去。

护理用的油压式电动床,靠一个人是绝对搬不动的。

“搬开后妳们就知道了。绝对有两只,不,有三只水獭在下面。”

无视于爷爷的忿忿不平,妹妹头小姐和枫移开床,将床下空无一物的地板展示
给爷爷看。

“看,放心了吧,爷爷。看来小水獭们已经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呢。”

“哦,喔喔,看来是这样。”

爷爷附和般回应着枫,但看来他还是无法相信这一切。

“可能是因为天气变冷了吧。”

爷爷显得相当沮丧。明白了水獭只是幻视,而自己竟然没有发现这一点,可能
让他感到很没面子。很难说他是想要赶走水獭,还是因为有水獭在床下筑巢而感到
开心。但是——枫依稀感觉可能是后者。

等妹妹头小姐离开后,爷爷用略带困倦的声音换了个话题。

“对了,学校那边怎么样了?”

果然如此。爷爷因为无法听到孩子们的声音而感到寂寞,所以他将话题转向了
枫的学校生活。

“嗯……有一件事,但不是最近发生的,而是半年多前的事了。”

枫开始讲起她事先准备好的话题。

“这件事有点像鬼故事,又有点像奇幻小说,但最终还是一个推理故事。”

“哦?”爷爷脸上瞬间挂上了笑容,和刚才的反应完全不同。

无论是推理、恐怖、奇幻还是科幻,只要是“有趣的故事”他都喜欢。

枫暂停了一下,稍微压低声音说道。

“那一天,教室里一共有三十二个人。但突然之间,人数变成了三十三人。”
——爷爷,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刚开始带六年级的班,班上有一个男女三人组
很有特色。怎么说呢……如果用奇幻小说来比喻,把他们想像成J·K·罗琳(J.
K. Rowling)的《哈利波特》(Harry Potter)系列中那三个小魔法师可能会比较
容易理解。其中一个是正义感很强但也爱恶作剧的眼镜男孩,就叫他“哈利”吧。
另一个男孩比较胆小,但心地善良,满脸雀斑,非常可爱,就叫他“荣恩”。最后
一个是很有魄力的女孩,在男生群中受到有如偶像般的爱戴,不用说她就是我们的
“妙丽”。

这三个人乍看之下没什么共通点,但他们却是好朋友,在班级中总是处于核心
地位。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三个都喜欢推理和奇幻小说,所以在这点上他们是
很合得来的。那天也是,三人像平常一样打打闹闹,那天的最后一堂课是“英语会
话”。

现在即使是公立学校,从五年级开始就会教英语会话,这已经是共识了。顺带
一提,我们班一共有三十二个学生,男生和女生各十六人。和爷爷当老师的那个年
代相比,学生人数会让你感觉很少,但现在一班这样的人数是很正常的。我带了座
位表来,大概像这样。你眼镜放在哪里?我去帮你拿过来。
——上课铃响了,我拍拍手说:“那么像平常一样,两人一组,只能用英文进
行对话。”接着说:“可以看课本里的例句,但绝对不能说日文!说出日文的
人……不能毕业!”近似惨叫的笑声此起彼落响起。虽然这是课程的一部分,但因
为带着游戏的成分,基本上我认为学生们都很能乐在其中。

可是呢……这时哈利却用中指推了推眼镜,举手表示“这不是很无趣吗?我身
为班长提议,来进行一场说鬼故事比赛怎样?”我提醒他说:“那就不能算是上课
了。”但是全班同学都热烈赞成,纷纷附议说“赞成!”还有人说:“我想听鬼故
事!”甚至一向认真的妙丽这次也加入赞成行列。“老师,试试看嘛!”全体男生
一致同意。当然,对她一向痴心的荣恩也无法反对。于是,我答应他们进行十五分
钟的鬼故事比赛。

——在其他孩子分享了几则似曾相识,令人莞尔的鬼故事之后,哈利站起来
说,下一个轮到他。“这间教室有时会出现一个跟我们年龄差不多的女孩鬼魂,你
们听过这个故事吗?”他眼镜后面的目光透出一丝惧色,但是从他脸上的表情照样
无法读出任何情绪。

原本嘈杂的教室顿时安静下来,哈利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昨天晚上,我曾
爷爷就跟我说了。据他的说法,战争时这间学校附近有一个大型防空洞,那里经常
传来小孩哭声。他说没有比在黑暗中回响的哭声更可怕的东西了,空袭警报声和女
孩寂寞的声音,他到死也不会忘记。”

那一刻我突然担心起那个女生,所以忍不住出声打断他。“等一下,你的故事
提供了非常宝贵的资料。但防空洞只是在学校附近,所以鬼魂不应该出现在这间教
室。”

“这就是问题所在,老师。昨天我在图书馆查了一些资料,结果发现一件事,
那个防空洞的位置,不仅仅是在学校附近——”哈利指着教室后方,“我们现在所
在的教室,刚好就在那个位置上。”全班同时转头看向教室后方。

从那之后,不管谁说的鬼故事,全班都一片寂静默不作声。我认为这已经超出
游戏范围。当我拍手说“好了,说鬼故事比赛到此结束!”时,大家显然都松了口
气。于是我们终于又回到了英语会话课的时间。

——“时间是两分钟,都准备好了吗?预备……开始!”全班同学分成两人或
三人一组,双双靠在一起,开始用英文热烈交谈。对孩子们来说,两分钟看似很
短,实际上可能比想像的要长。

如果只用课本上的例句,对话很快就结束了,于是有些男生开始看着桌子上的
东西,说些“Is this a book?”或是“I have a…pencil!”这类显而易见的句
子,其实还满能带动气氛的。而我呢,就从桌子之间的走道,慢慢朝教室后面走
去。

从窗户看出去,樱花已经半开,虽然还不到完全盛开,但远看几乎就像全开
了。接着当我走到中间一排后面的两人小组荣恩和妙丽旁边时,我转向黑板,重新
看着所有小朋友。这时我看看教室里的时钟,已经过去两分钟了。

——接下来问题发生了。当我说“到此结束!”让大家停下会话时……在我身
旁的荣恩和妙丽小组,两人突然拉开距离,开始争吵。平时安静的荣恩此时情绪激
动,对着妙丽大吼说“我听见了!妳刚才说了日文!”妙丽也不甘示弱,“刚才说
日文的明明是你!”我一边安抚他们,一边问明缘由,两人都坚称“清楚听见了有
人讲日文”,而且那个声音听起来很寂寞,像是在哭。经我详细追问,他们说那个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

当时我就站在他们旁边,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而且我可以肯定,我的背后,
也就是教室后方,并没有任何人。过没多久,班上学生开始骚动起来……他们怀
疑,本来应该只有三十二个学生的班级里,出现了第三十三个孩子。那个第三十三
个孩子,很有可能就是在防空洞里哭泣的那个小孩鬼魂。就在这时候,阳光突然照
进了教室后面的角落,那个角落原本像防空洞一样黑暗,而且感觉比平常更狭窄。
一阵风从走廊吹进来,空气中的尘埃扬起,亮晶晶的在空中飞舞。我还记得有几个
女生,有如在忍着不要尖叫出来似的,捂住自己的嘴。

——那天虽是早春,但气温格外冷冽,教室的窗户全都从里面锁上了。教室前
后的门虽然稍微打开,但是并没有人进来的迹象。因为是边间的教室,所以也不可
能是隔壁教室的声音。哈利、荣恩和妙丽都不是会说谎的孩子,也没有欺骗大家的
动机。

以上就是原本只有三十二个学生的班级,突然出现第三十三人的故事。爷爷,
如果是你的话,会如何编写这个故事呢?

枫因为担心爷爷会中途睡着,所以一口气说完了故事。幸好她的顾虑纯属多
余,爷爷的口气与刚才完全不同,语调清晰地说道。

“枫,能给我一支烟吗?”
2
可能是午餐时间到了,下水道施工的声音在稍早前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
初冬清冷的空气,带来了一声鸟鸣。

“是斑鸠,牠的叫声和猫头鹰一模一样。”

爷爷满脸笑容地说,这岂不是正好符合哈利他们的故事嘛。枫感到十分开心。
因为魔法少年哈利波特有一只雪鸮。爷爷会立刻想到这一点,说明他的智力正在即
时恢复。

“说来这不算是『对读者的挑战』,而是对『独居老人的挑战』。”或许是为
了放松肩膀,爷爷慢慢转动脖子,接着又露出愉快的笑容。

“枫,妳的故事里隐藏着所有解开谜团的线索。如果要给这个谜团下一个标
题,那就是第33人!”
枫明白爷爷所说的意思。爷爷曾经推荐她读过的一部萩尾望都 的经典漫画
《第11人!》(11人いる!),故事描述在一艘只有十个船员的太空船——换句话
就是极致的封闭空间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第十一人”,是一部著名的推理
短篇。

不久,爷爷停止转动脖子的动作,然后直视着枫。

“这个故事中有一个重大矛盾点,只要察觉到这个矛盾点,『第三十三人的谜
团』就能迎刃而解。”

枫心跳开始加速。“那么,那个矛盾点是什么呢?”

爷爷微微瞇起眼睛,仿佛要看进枫的眼睛深处。

“图上有清楚标示。简单说就是——『虽然那天非常冷,但教室的前后门仍然
微微敞开』这项事实。”

果然对爷爷来说,推理就是最好的良药。

“窗户是从里面锁起来的,那为什么不把门也关上呢?为什么要开条缝让冷风
进来呢?答案只有一个,为了通风。如果是超过半年多前的事,那时新型传染病正
在流行。看来妳是想测试我的记忆力吧。”

爷爷的大眼睛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调皮的神情。

“接下来说到哈利,枫妳是这么说的吧,他眼镜后面的目光透出一丝惧色,但
是无法从他脸上读出任何情绪。嗯,妳没有说谎,妳真的是很谨慎呢。”

爷爷慢条斯理地指指他自己的嘴巴。

“无法读到情绪是理所当然的,也就是说,他就像其他小朋友,和平常一样都
戴着口罩。”

“你真厉害,爷爷。”

“不过这么一来,又出现了另一个矛盾点,那就是尽管存在感染风险,男生和
女生还是双双靠在一起组成一对,开始用英文交谈这个事实。这完全无视于飞沫传
染的风险——怎么会有这样不顾安全的课程呢?若说真有的话,那就只有一种方
式。”

爷爷说得斩钉截铁。

“男生女生并不是和隔壁同学组成一组,而是前后同学组成一组。”
枫咽了一口口水。

“就让我用刚才的图来说明吧。首先,第一列和第三列的孩子不用移动他们的
课桌,需要稍微移动的是第二列和第四列。他们一起将课桌向后移,然后将自己的
椅子搬过来,和前面一列的椅子背对背靠在一起。然后他们背靠着背,各自面向相
反方向开始练习英语对话。

采用这种方式,可以让每一组同学都因为隔着课桌而保持距离。确实,双双靠
在一起的表述并无虚假。但他们并不是比邻而坐的,他们坐在椅子上,和前后列同
学相亲相爱『双双靠在一起』。

我曾经看过相关新闻报导,当时全国各地的学校都不得不这样上课。教室后方
的空间,会感觉比平常更狭窄也是在所难免。因为事实上是真的比平时狭窄。每一
组后排的同学没办法将腿伸进课桌下面——于是课桌移动调整后每一直排都会比原
来稍微长一些,教室后方的空间必然就会跟着变窄。怎么样,听懂了吗?如果我讲
得不够清楚,枫——妳可能需要打开妳准备的第二张图。”

(哇——完全被看穿了。)枫无奈地打开了第二张图给爷爷看。
不知哪里的斑鸠又发出像猫头鹰一样的啼声。枫想起了她曾经去过的一家义大
利酒吧的墙上挂着的时钟,上面就栖息着一只猫头鹰。猫头鹰是魔法师的使者,爷
爷就是推理的魔法师。

“到了这一步,几乎已经可以确定第三十三个人的真实身分了。”

爷爷淡然地宣布答案,声音中满是慈祥。

“枫,第三十三个人就是妳。”

枫点点头。
“这是妳首次带六年级的班。三月初早春时期,那堂英语会话课是妳和那群可
爱的孩子们充分交流的少数机会——甚至也可能是最后一堂课。想到这点,就能理
解为何哈利会提议来个说鬼故事比赛,因为他想为全班留下回忆,也能理解为何妳
会同意。因为这是妳第一次带毕业班,而且毕业典礼即将到来。在毕业典礼上哭泣
的不会是他们,我也有过同样的经验……到时会哭的一定是老师。”

爷爷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味着过去。

“一年前还像小孩子的他们,现在已经可以熟练地进行英语对话,这多么让人
欣慰啊。妳慢慢走向教室后方,眼前的樱花仿佛已经盛开,妳站在教室中间后排,
正好就在荣恩和妙丽的旁边。妳再次转过身来,试图将所有人的面容深深烙印在自
己心中。就在那一刻,妳不自觉地以哽咽的声音喃喃道,比如说——不行了,好寂
寞啊。”

没错,至今枫依然不是记得很清楚。事后回想起来,自己真是在无意识中说出
了那样的话。就如爷爷所说,那确实是不自觉的行为。在事情闹大之后,才初次意
识到(第三十三人就是我)的这个事实。

“所以说,背对背的荣恩和妙丽听到了枫的声音。荣恩认为那是妙丽的声音,
妙丽觉得那是荣恩的声音。二十多岁女性的自言自语是年龄暧昧、性别不详的。那
两人都误认那是对方的声音。但是两分钟过去,当他们发现其实对方并没有说日
文,这件事突然就变成了鬼故事,整件事情就是这样。”

枫低着头,假装气馁——实则内心偷偷吐了吐舌头。正当她接着想要说“爷
爷,就这样结束了吗?”的时候,爷爷抢先一步,笑着说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这个不算是对读者挑战,而是对独居老人挑战的故事,其实分为两个部分。
刚刚的故事只是序章而已,在那之后还有另一个故事用来结尾。”

爷爷毫不犹豫地断言。“还有另一个第三十三人。”

不会吧?他不会连这个都猜到了吧?

“明确的线索就写在第一张图里。首先,教室东侧后方,只有8号学生的椅子
与其他不同,是完全贴着课桌的——这代表椅子一直收在课桌下面。也就是说,没
有学生坐在这个座位上。8号座位,是一个长期缺课的女生的座位。学校经常会将
长期缺课的学生座位安排在离教室后门最近的地方,以便让学生随时能够回到课
堂。所以那必然就是8号座位。”

(但、但是——)

“为什么你会认为那是女生的座位呢?”
“理由我稍后会解释。首先我想探讨在这堂课中,哈利的言行举动的背后原
因。妳形容他是正义感很强但也爱恶作剧。在即将毕业的最后一堂课上——在和老
师同学告别的重要时刻,他会用这样宝贵的时间只是来讲一个鬼故事吓唬大家吗?
通常我们会觉得,他这样的行为背后应该有其他的意图吧。”

真是太厉害了——没有丝毫破绽。

“也许他在上最后一堂课前,已经三番两次去拜访过那名长期缺席的女生,说
服她来上学。『大家都在等妳』『让我们全班一起和枫老师说再见吧』。最后他终
于说服成功,就在枫和其他的学生都不知情的情况下,那个女生决定要回到久违的
学校。

针对这次与同学们的难得重聚,爱恶作剧的哈利想要制造一点惊喜。或许是这
份玩心,才让那女生决定回到学校也说不定。首先他会讲一个关于『防空洞女孩』
的鬼故事,然后在英语会话课结束时,他会大喊说『大家!看看教室后面!』这
时,那个长期缺课的女生就会从东侧的门缓缓现身——一直关心她的同学们此时肯
定会报以热烈的掌声——这就是原本的剧本。

从图中可以清楚看到,教室后方的门拉开得比前方的门更大,这是为了让那个
女生可以没有压力地进入教室,不仅只是为了通风的原因。”

“爷爷,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

“妳问吧。”

“首先,你是怎么知道有长期缺课的学生的?”

“关于英语会话课,枫妳说过这样一段话,『全班同学都分成了两人一组,或
是三人一组,双双靠在一起,开始用英文热烈交谈』——如果学生人数是三十二
人,那么两人一组就可以分配完毕,为什么需要特别组成三人一组呢?显然班上有
一人缺席。毕竟在开始这个话题的时候,妳不是就说了『那一天教室里一共有三十
二个人』吗?妳只是说出了一项明确的事实。没错,那天班上确实是三十一名学生
加上枫,共三十二人。”

“那我再问一次刚刚的问题,妳怎么知道长期缺课的学生是女生?”

“同样是因为妳自己已经『明示』过了。”

爷爷果然注意到了。

“在哈利说完防空洞女孩的故事后,妳说『那一刻我突然担心起那个女生,所
以忍不住出声打断他』。如何?『那个』的用法有些奇怪对吧。如果妳担心的是防
空洞女孩的后续情况,应该会用『这个女孩』来表示。也就是说,当妳听到防空洞
女孩的故事时,妳开始担心的是那个长期缺课的女孩。在横沟正史的《狱门岛》
中,『介系词的问题』曾让侦探金田一耕助困扰不已,这是段非常有名的情节,这
里则是『这个和那个的问题』。不过这个故事肯定不会那么阴暗,最后一定是迎来
了快乐的结局——嗯,我可以看到那个画面。”

爷爷盯着高乐斯的紫色烟雾。

“『大家,看看教室后面!』随着哈利的这声呼喊,一个低着头的女孩慢慢从
教室后门走了进来。枫和所有同学顿时都感到非常惊讶,接下来则是报以热烈的掌
声。完成重大任务的哈利摘下眼镜,擦拭着欢欣的泪水。『怎么样,不是鬼魂吧。
大家一起说欢迎回来。预备,起……欢迎回来!』在教室外,陪同女孩前来的母亲
也在擦眼泪。包括枫和那名长期缺课的女生,全体三十三人终于齐聚一堂——这就
是『第三十三人!』这个故事的快乐结局。”

仿佛宣告结束的信号一般,随着躺椅嘎吱作响,爷爷慢慢将身体靠回了躺椅。

就在这时候——从玄关传来人声,几个人此起彼落地说道“打扰了”。对枫来
说,他们来得真是时候,但她同时也不免对自己的礼仪教育感到汗颜。

“那些孩子——我明明有告诉他们要先按门铃的。”

“是谁来了啊?”

“哈利、荣恩,还有妙丽。”

“妳说什么?”

“前几天,我偶然在电车上遇到他们三个。他们都上了同一所中学,在妙丽的
提议下,他们成立了一个推理科幻恐怖奇幻研究会。但他们三个已经把学校图书馆
里的类型小说差不多都读完了。于是——我就邀请他们来我爷爷家。”

“我们可以进来吗?”那是枫所怀念的哈利的声音。

(哇——他开始变声了呢。)有点好笑,但也令人感动。

“抽烟不太好吧。”爷爷全然无法掩饰开心,看着爷爷急忙打开窗户,挥手驱
散紫烟,枫随后说:“请进——!”

身形高矮不一、性格迥异的三人走进书房。当然,他们的长相并不像《哈利波
特》里的那三个人,但枫私心认为他们的个性真的很像。首先是荣恩和妙丽开始吵
了起来。

“这个房间是怎样……太棒了吧,全都是书。”
“这么没礼貌!应该先打招呼!”

“听说院子里有很多铃虫,这是最新的昆虫图鉴。”

“哪有人这样打招呼的。”

自我介绍也简单得很。

“是擦窗户老师——对吧?”哈利用中指推推眼镜,抬头看看书架,就直接进
入主题。

“我听说这里有我们没有读过的恐怖小说……我们能没事过来这里借书吗?”

“太没礼貌了!应该说,能否容许我们来此叨扰向您借书?”妙丽纠正道。

“妳这种绕来绕去的说法感觉也怪怪的。”荣恩评论道。

爷爷笑出声来。“随时都可以过来借书。所有知名的恐怖小说我几乎都有。举
例来说,你们当时不是都希望不来上学的那个女生能回到班上吗?那么关于『可以
实现任何愿望的故事』,你们觉得怎样?”

“那就是常见的童话故事吧,一点也不恐怖。”

“你是这么认为吗?”

爷爷露出了恶作剧的笑容,然后他指着最前面的书架一角——

用和他常说的那句话,完全相同的语气,他说出了“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的故
事”——这世上最恐怖的小说书名。

“枫,可以帮我拿那本收录了雅各布斯 (W. W. Jacobs)的〈猴掌〉


(The Monkey’s Paw)的短篇集过来吗?”

8:萩尾望都:创作生涯超过五十年,其创作广及科幻、奇幻、推理、爱情喜
剧、神秘悬疑等类型,是第一位以少女漫画家身分获得日本政府颁发紫绶褒章并受
封为文化功劳者,被誉为“少女漫画之神”。
9:英国作家W·W·雅各布斯,创作的超自然题材短篇恐怖小说,收录在短篇
故事集《驳船夫人》(The Lady of the Barge)中。讲述一只能够实现三个愿望
的猴爪,但许愿者会因为这些愿望而付出惨痛的代价。
第五章 幻影女子

1
妳大概没有察觉

我首次为妳拍下的照片

妳大概没有察觉

我和妳的两人合影

(想不到周六一大早就这么活跃。)枫心想。在东京近郊的老街,一条河沉
重缓慢地流过。冬日里的温暖阳光照射在河岸上,她抱膝坐在河边,目光观察水
面的动静,看起来像是只有眼前的水在流动。

远处的对岸边,一艘进行护岸工程的挖泥船,用几乎静止的速度缓慢前进。
枫背后的散步道上,享受散步和慢跑的人们,不断来来去去,与这种慢条斯理的
景象形成对比。

河边传来的是打棒球、网球和槌球的人们,毫无间断的欢声笑语。然而这些
热烈的声音在枫的耳中听起来,就像她来这里时乘坐的那班暖气开到十足的电车
中,诱人入睡的规律振动声一样。

(不行,我好困。)

她强忍着哈欠,头上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妳要休息到什么时候?”穿着运
动装的岩田像一尊金刚像似的站在那里,双臂交叉胸前。

“休息得越久,肌肉就越僵硬,脚步也会越沉重。而且妳还穿着平时的运动
鞋,妳这样的态度就是小看马拉松赛。”

“穿平时的运动鞋不行吗?”

虽然她选的是和衣服同样不起眼的鞋子,但她还是不太高兴。
“我按照你的话,认真地买了跑鞋。”

“那妳更需要努力。来,补充水分后站起来。”

(简直是魔鬼教官。)

她听从指示用宝特瓶里的矿泉水润润喉,回到散步道上,再次跟在岩田后面
开始跑步。

在枫任职的小学里,三周后就要举行一年一度的马拉松大赛。像枫这样的运
动白痴往年绝对不会参加,但今年情况不同。不知是怎样的因果关系,枫将担起
保护殿后学童的任务,陪着孩子们跑步。

这八成是岩田的阴谋,他就跟每年一样,担任领跑的角色。枫恶狠狠地瞪着
岩田随着跑步规律晃动的背部。就算是为了训练,她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需要转
乘好几趟电车,甚至还得把行李寄放在车站投币储物柜,千里迢迢来这么远的地
方。

但是,在漫不经心跑步的过程中,她似乎理解岩田为何珍视这个地方和这个
时间带的原因。铺设完备的散步道,宽度大约有五公尺,对于交错来往的行人来
说,空间十分充足。

一对体面的老夫妻带着一条大型犬走过,擦肩而过时,他们微笑着对岩田道
了早安。从那只爱尔兰塞特犬用力摇着尾巴的模样推测,那只狗应该也认识岩
田。

接着是一名年轻男子,穿着立领运动夹克和紧身裤,一身专业的跑步打扮,
他也在擦肩而过时对岩田点头致意,说声辛苦了。他拉下脖子上的保暖围巾,露
出一口白牙灿笑后离去。

(原来如此……这种感觉其实挺好的。)

在周六早晨的散步道上,就有这样宜人的互动。这时突然又出现了一名看来
约三十多岁的女子,穿着帽衫,肘部摆成直角规律地摆动,大步走着。看到岩田
的身影,她嘘了口气并停下来。

“早安,岩田老师。你每周都来,这么热心。”

她喝了一口用颜色鲜艳卡通图案的毛巾包着的饮料,偷偷瞥了枫一眼。

“哎呀。”她把饮料夹在腋下,用双手掩住嘴,对岩田耳语道。

“好漂亮的女生喔,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等等,这位大姐。妳这样用手遮住嘴有意义吗?完全没有。这边根本都听得
一清二楚。

“不,还不是。”那个“还”字完全多余啊。

帽衫女子说:“抱歉打断你们了,祝你们运动愉快。”并对枫投以意味深长
的一笑,然后又弯着手肘,踩着有节奏的步伐走开了。

唉,完全被误会了。不过呢——枫拍了拍酸痛的大腿,(看在他告诉我这么
好的运动场所,就别太在意吧。)

她决定放过此事,再次跟在岩田后面跑了起来。但不知是否因为不习惯跑步
的关系,没多久她就气喘吁吁了。等等……岩田老师,你是不是加速了?

不行了,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是和枫相反,岩田回头说话时,简直气定神
闲。

“结果四季那小子果然还是没来。基本上,周六早上他就是个废人。”

“啊……你说什么……”

“咦?”

岩田注意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枫,停下脚步说:“难道枫老师也成了废人
吗?”他又露出那个会让整张脸皱在一起的咧嘴笑容。

“这次就把那里当终点吧。”

在让身体冷却一下的藉口下,枫朝着岩田指着的那座铁桥,摇摇摇晃晃走过
去。接着,就听到桥下传来了熟悉的男低音。

“你们两位辛苦了。”

声音的主人一边从便利商店的袋子里取出一罐啤酒,一边拨着长发。

“流汗之后,当然要来罐这个。”四季说道。

这座位于散步道中继点的桥,在河畔一带投下了巨大阴影。三人在骰子形状
的水泥堤防上,找到了一处有阴影的地方,并排坐下打开啤酒。户外的空气加上
冰凉的啤酒,渗进了燥热的全身。

“好喝。”枫脱口而出她最自然的感受。

不久前她还嫌啤酒苦,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啤酒的美味。
“啊,刚刚消耗的热量都白费了。”

岩田一边抱怨,一边咕噜咕噜地大喝一口。

“不过我还是会好好享受它的。”他瞪着四季说。

“你为什么不准时过来呢?”

“喂,话不是这么说吧。”四季笑嘻嘻地吐槽。

那一刻,枫意识到他们有一个共同点。没错,尽管类型完全不同,他们两人
的笑容都非常迷人。

“学长你肯定一开始就没想过我会来。谁会在周六早上跑步啊,简直有
病。”

“喂,虽说是周六早上,但集合时间是十点。这时间有很难吗?”

“对我来说是很难,而且学长你其实偷偷窃喜可以两人单独跑步吧。”

“你烦不烦啊?再给我一罐啤酒。”

“好的。”四季将啤酒罐精准地扔给岩田,然后转向枫问道:“最近妳读了
什么无聊的推理小说啊?”

来了,今天他又理所当然地把“无聊”当前提。

“谈无聊的推理小说也挺无聊的不是吗?”

“所以我们才要反过来,从它的缺点中找到乐趣啊。这就是推理小说这种独
特文学形式才有的精髓。”

就在这时,岩田插嘴说:“等一下。”

“你们两个总是开心地讨论着推理小说,偶尔也让我说说话吧。”

“什么?”四季表示疑惑。“学长你有办法讨论推理小说吗?”

“别小看我。”岩田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得意地说:“我想出了一个前所
未有的新理论,保证让你们吓一跳。我称之为『职业摔角=悬疑小说理论』。”

“哦哦。”四季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副很有兴趣的表情。“愿闻其详。”

听到四季这么说,岩田似乎信心大增,他鼻孔喷气说道:“枫老师,妳知道
我喜欢职业摔角吧?”
“我是第一次听说。”

“是吗?”

岩田有些慌张地挠了挠鼻侧,然后转向四季。“听好了,职业摔角和推理小
说非常相似。比方说,推理小说中常会出现某个词汇,这个词汇在职业摔角界也
很常见。”

岩田提高嗓门说:“对了,我们来玩个游戏吧。问题!在推理小说和职业摔
角中经常出现的,由两个汉字组成的某个词汇是什么?好,请抢答!”

两人几乎同时答道:

“流血。”

“是流血吧。”

岩田懊恼呻吟。“答、答对了……”

“你们怎么知道的?”

“学长,你太肤浅了。”

“我觉得太肤浅。”

“你们不要异口同声好吗?”

四季看着脸色不悦的岩田,有些担心地问他。“不会……就这样而已吧?”

“别傻了,我有很多理由证明,职业摔角和推理小说是一样的。”

岩田从腰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舔了舔手指翻开书页。

“我可是做了很多研究。以前有一位名叫杀手卡尔·考克斯(Killer Karl
Kox)的著名摔角选手,他的外号说出来可厉害了,叫做『杀人狂』。怎么样,够
直接了吧?”

“肤浅。”

“我也觉得肤浅。”

“我说过不要异口同声!我想想,其他还有……很多有着推理小说般外号的
摔角选手。首先是『杀人医生』史蒂夫·威廉斯(Steven Williams)。一个医生
竟然是个杀人犯,不会很恐怖吗?另外不能忽略的是『违反枪炮弹药刀械管制条
例男』卡尔·安德森(Karl Anderson),警察到底在干么啊?此外还有很多。但
最厉害的还是『囚犯』吉姆·达根(Jim Duggan),这个角色是一个穿着囚服的
死刑犯,但在比赛时会被特别释放出来。”

说完,岩田砰的一声阖上笔记本,仿佛在说“看,厉不厉害”。

“咦……结束了吗?”四季问。

“结束了。有这么多材料应该足够了吧。”

“唉,真是受不了。”四季叹口气,拨了拨长发。“如果你要主张职业摔角
等于推理小说的理论,我希望你能看到更本质的部分。确实,两者有很多相似
处。但是,摔角选手那种猎奇的角色和推理小说中的杀人者形象,共同的也只有
表象。我们应该更全面的,用鸟瞰的角度关照职业摔角的全貌。”

“听起来好难。”

“其实很简单。在成功的职业摔角比赛中,一定会先安排让观众惊讶的事
件。譬如说,传说中首次登场的最强摔角选手,展现了他压倒性的实力,打败了
团体的头号王牌。又或者,由于意外的乱入或背叛,团体内的势力瞬间猪羊变
色。这些开幕战中会发生的事件,就很类似于推理小说中所谓的意外开场。”

四季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当全国巡回赛开始,开幕战的意外事件将发展成多个含有不同主题的故
事。遗恨、友谊、正义、复仇——甚至衰老也会成为一项主题。凡此种种都相当
于推理小说中的中盘戏剧性展开。”

无视于两人的目瞪口呆,四季继续说下去。

“然后这些故事都会被带进最终战的大会场上,并且以没有一丝多余的完美
方式收官。毫无瑕疵的王牌,换句话说,也是那展现了神一般智慧的名侦探,用
出人意料的技巧击败了最强大的敌人。当观众离开赛场时,他们内心澎湃的快
感,就恍如读完了一本精彩的推理小说。而两者之所以有这种相容性,是因为它
们都属于正面意义上的『虚构作品』。再者——”

“你的话太长了!”岩田忍不住抱怨起来。“不要随便抄袭人家的理论啊,
而且怎么感觉比我有深度。”

“是学长你太浅了。”

“你真的很烦吔。你明明最讨厌运动,为什么唯独谈到职业摔角会让你如此
热血?”

“职业摔角不是运动,是浪漫。”
“浪、浪漫?”

“六公尺见方的摔角擂台,是摔角选手挥洒自己人生的画布。还有——”

“好了,你回去吧,你这个酒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就像职业摔角一样,他们两个无止境地拌嘴。枫打开了第二罐啤酒,吸了口
逐渐变暖的冬日空气。

然后——就像啤酒一样,她发现三个人在一起的气氛真是太美味了。

——就在那一刻。枫突然感到头上有股奇怪的视线。她胆颤心惊地慢慢抬起
头,果然在桥上的人行道上,有人双手握着栏杆,正死命往下盯着他们看。

因为逆光的关系,只能看到一个黑影。但是枫觉得,那个影子是故意计算好
逆光的角度,故意瞪大眼睛,故意将脸露给她看的。

“那个——不好意思打断你们讨论。”

她避开了桥上的目光,小声对两人耳语。

“你们看,桥上有人。”

“啊。”岩田说。

“确实有。”四季说。

“不瞒你们说,最近这个月,我时不时感觉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不是啦,如
果要说我是自我意识过剩,也可能就是那样。”

枫吞吞吐吐地继续说道。

“但就在差不多刚好一个月前,我开始几乎是每天都会接到无声电话。啊哈
哈,对不起,可能只是我想太多了。”

——听到这里,岩田二话不说,直奔桥墩旁的楼梯而去。

“等等,岩田老师!”

“不,应该要去确认一下。”

四季用五只纤细的手指抚着他尖尖的下巴。

“枫老师,那些电话来源当然都是未显示来电,对吧?”

“是的。不过,更多的是公用电话。”
“妳家附近有电话亭吗?”

“有,就在我住的公寓前面。现在还有电话亭真的很稀奇。”

四季沉默下来,望着闪耀的水面。

受不了这股沉默的枫,强迫自己露出笑容。“哈哈,可能只是个恶作剧电话
啦,不好意思,因为我个人的事惊扰大家了。”

“不,”四季以前所未有的认真神情说道:“这个不能等闲视之。”

就在此时,岩田喘着气回来了。“那家伙……一下子就跑掉了。他的跑步技
能相当不错。”

然后——“这个不能等闲视之。”他和四季说了完全一样的话。
妳注意到了吗

今天我对妳说话好几次

从比妳想像的

更近更近的地方

2
正好是一周后的星期六早上——岩田一个人在同样的河岸步道上跑步。他觉
得和上周相比,今天感觉更冷了。但他记得天气预报的温度,比上周高三度。

(难道我觉得冷是因为……)

一种不想承认的羞耻快速掠过岩田心中。

(是因为枫老师不在身边吗?)

——不,停下来。你这样太俗辣了,岩田。

每周六早上都会花将近一小时来这里独自跑步,已成为他的惯例,而他也从
未觉得孤单或者寂寞。

话说回来,万一真的有跟踪者,还让她花时间来这河岸就太危险了,于是阻
止她来的,不就是自己吗?最重要的是,上周就已经很俗辣了,本来只要大方邀
请她就好。

(但因为害怕被拒绝,所以也邀了四季。)

而且,发现四季没来时——
(我其实很开心呢。)

岩田摇摇头,提高跑步的速度。幸好,为了防范可能会下雨,他多穿的那件
防风外套,产生了有如桑拿服一样的作用,迅速地让身体温暖起来。和带着爱尔
兰塞特犬的老夫妻打招呼,和穿着立领运动外套和紧身裤的年轻人友善相互问候
后,他心中的寒意逐渐消散。

好的,感觉很好。这里果然是最棒的。然后——

(真希望能告诉爸爸和妈妈这个地方。)他有点遗憾地想着。

岩田不久就到了上周他们在桥下喝啤酒的地方。

(稍微休息吧。)

在散步道前方约五十公尺的地方,他看到了上周也见过的帽衫女子。他举起
手代替打招呼,然后离开散步道,走向堤防。

乌云密布的天空远方,有雷声响起。正如天气预报,可能会下起阵雨。可能
是因为这样吧,今天河岸上都没什么人。

不对,还是有人——岩田注意到,巨大的桥墩阴影里,有两个男人在争吵些
什么。一声怒吼随着冷风传来,看起来不是小事。

“发生什么事了吗?”他快速走下水泥堤防,走向那两个男人。

但不知是不是没听到他的声音,还是故意无视于他——两个男人抓住彼此的
手臂,争吵得更为激烈。其中一个是穿着西装的五十多岁中年男子,另一个穿着
橘色T恤,看起来约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年轻人高声嚷嚷着什么,然后中年男子一副要结束争吵的架势,用力推了年
轻人的身体。

“别以为我好欺负。”

这时中年男子的手,像钟摆一样摆了一下。

“不会吧?”年轻人惊讶地喃喃说道。

中年男子没有看岩田一眼,直接跑向了桥墩另一边。接着,年轻人膝盖瘫软
慢慢倒下——岩田勉强接住了他的身体,至少避免他伤到头部。

“你没事吧?”
但是,年轻人闭着眼睛,脸上正迅速失去血色,完全没有回应。他的年纪小
到让岩田吓了一跳。

(简直就像我班上的孩子一样——他可能才十几岁。)

在岩田心跳加速的同时,他的手背碰到了一个突出的硬物。有种粗糙、独特
的触感。

(难道说——)

果然如他所想,是插在年轻人肚子上的一把刀。年轻人的颈部被岩田左臂抱
着,已经被汗水湿透。但是,他身上的“液体”不只有汗水。一种深色的液体,
正把他的橘色T恤染成更鲜艳的红色。

流血,杀人,凶器。不知为何,上周谈论推理小说时,提到的这些词汇,突
然闪过脑海。我在想什么啊,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吧。

“你撑着点!我现在就叫救护车!”

岩田一把抱着年轻人,并试图从腰包里拿出手机。但他的腰包拉链却怎么也
打不开。为什么啊?该死的!

(啊!我明白了。)

岩田总算明白为什么拉链打不开。因为手上沾满了血,造成手滑。别急,冷
静点,每分每秒都很重要。

就在这时——突然大雨开始倾盆而下。抬头一看,堤防上那名穿着帽衫的女
子正掩嘴站在那里。啊啊,太好了,有救了。

“妳看见了吗?”

女子点了好几次头。

“妳有看见那个跑掉的男人吗?”

女子更用力地点头。

“那个,对不起!请帮忙叫救护车!”岩田使尽全力大喊。

即使他能拿出自己的手机,因为血糊掉的关系,也不敢保证可以正确点击银
幕和数字。

但是——帽衫女子这时却做出了岩田意想不到的行为。她仿佛完全听不见岩
田的呐喊,迈开大步,快速离去。
“等、等一下!喂!”

这一刻,岩田觉得他的表情应该近乎哭泣。

“为什么啊! 喂……喂!”

为什么?我们彼此不是经常打招呼的交情吗,妳为什么要逃跑?岩田张开嘴
巴,茫然看着女子消失在散步道的另一端。

雨变大了,击打在他的脸颊上,让他猛然清醒。

(对了!必须叫救护车!)

就在他回过神来的那一刻。

“这位先生,你冷静点。”

背后传来仿佛温柔又仿佛严厉的声音。转过头去——一名穿着制服的年长警
察拿着警棍站在那里。

“就那样,不要动。请保持不动。”

“警察先生!赶快叫救护车——”

“我刚才叫了。首先,请你冷静下来,把你的手从那里放开。”

(从哪里放开?)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右手紧握着刀柄。

(——我握着什么啊我!)

他惊慌失措地放开了仍插在年轻人身上的刀。他可能是在无意识中,因为犹
豫是否拔出刀以进行紧急处理,所以不由自主握住了刀柄吧。

“可以慢慢举起你的右手吗?”

岩田按照对方的话,做出一个像是叫计程车的姿势。他用眼角瞥到了自己血
迹斑斑的手。从他用膝盖和左臂支撑的年轻人的口中,流出了带血的泡沫。

(拜托,别死。)

“把脸朝向另一边——对,就那样,请不要看向我。”

警察过于冷静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妙的违和感,在岩田耳朵里回响。他那周
到的语气不知为何也让人感到不悦,最重要的救护车竟然还没来。
“紧急通报,紧急通报。呼叫总部及该辖区附近PC。”他似乎正在使用无线
电。“PC”应该是警车的简称。

“——桥墩附近发生了伤害事件。正在极近距离辨识嫌疑人中。我方……讯
号中断。总部听得见吗?请回答。重复一次,正在辨识嫌疑人中。我方认为可以
抓到他,但也有可能遭到抵抗。请附近的PC以最快速前来支援。再重复一次——
以最快速度。”

“等等,警察先生,我不是凶手!凶手是那个逃跑的男人——”

“不要说话。”

随着警察慢慢靠近,他听到金属的铿锵声。

(是手铐吗?)

不知何时,现在已是大雨如注。

3
枫一早就很专心阅读,并未注意到外面下雨。她赶紧将晒在阳台上的衣物收
进来,再次坐在沙发床上,拿起了最近重新受到高度评价的推理作家希拉里·沃
(Hillary Baldwin Waugh)的作品。

书名是《案发当夜下着雨》(That Night It Rained),她再次觉得这个书


名俐落又好有风格啊。当她轻轻地将用来做书签的濑户川猛资的讣闻剪报——做
了裱褙,这是她珍贵的收藏——放到桌上时,她意识到手机里的未接来电纪录,
显现了一个异常的数字“十五”。

最近,无声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多,所以她基本上都设定勿扰模式。可能是因
此而没注意到来电吧——但就算是这样,十五通也太离谱了吧。

是未显示来电吗?还是公用电话?枫忐忑查看了来电纪录。

〈岩田老师〉

〈岩田老师〉

〈岩田老师〉

(等、等等,这是在开玩笑吧。)

萤幕上整排都是同一个名字,令人感到不安。十五次来电都是岩田打来的。
而且这些电话都是在大约三十分钟前的五分钟内密集拨打的。
(这绝不是小事。)

枫努力压抑着加速的心跳,返回主画面。果然,从岩田那里收到了三条讯
息。

“女人”

“消失了”

“找到她”

讯息的发送时间,是在十五通未接电话之后。

(究竟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不过现在首要之务,不是去猜讯息后面的意思。枫立刻拨打回去,但无论打
多少次,都只能听到“您拨打的电话现在无法接听……”的冷漠女声。

(对不起,岩田老师。)

(我没有接到你的电话,真的很对不起。)

他可能会再打来——枫关闭勿扰模式,然后打开联络人,准备向四季求助。
就在这时,手机的来电铃声突然响起。

“哇!”她被自己有如尖叫的声音给吓到,手机掉到了地上。枫赶忙捡起来
查看萤幕,看到一个陌生的号码。

(说不定是岩田老师家里的电话。)

她急忙按下通话按键,只听见一个男性沙哑声音说道〈喂,打扰您休息了,
不好意思。〉

〈请问这是某某小姐的电话吗?〉对方确认了枫的姓氏。

“是的,是我,怎么了?”

〈我是A警察某某某〉对方礼貌地报出自己的职位和姓名,然后说〈事实上,
刚才你的同事岩田先生因涉嫌重大以伤害罪遭到逮捕。我们正在办理拘留手
续。〉

“什么?”她再次不由自主发出尖叫声。

(伤害罪?)

(被捕?)
(拘留?)

这一连串出乎意料的词汇——理解这些意义需要几秒钟的时间。

〈喂,妳听得到吗?〉

“啊,是,我听得到。”

〈我们问岩田先生有没有紧急联系人时,他说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
也没有其他亲戚。然后他提到了妳的名字。到这里都没问题吗?喂?〉

枫再次陷入无言。她按住胸口,努力平复呼吸。

“是的,没问题。”

〈一般情况下,我们并不会立即联系涉案人的工作场所,但考虑到特殊情
况,我们认为倘若在拘留所发生了什么意外,可能会导致很多问题,所以根据局
长的方针,我们才联系妳。〉

“请等一下,这个所谓的意外——”她提起精神,说出了那个讨厌的词。
“你是指自杀吗?”

〈关于这部分,我们按照局长的方针不能回答。现在我会为妳说明会面手
续,可以请妳记下来吗?〉

我要保持冷静才行。我倒是想问,谁是局长啦?

“请问,在这之前,能不能先告诉我,这次伤害事件的具体情况?”

〈这是正在调查中的案件,我无法回答。另外,在会面过程中也请避免提及
案件相关的话题。否则我们将不得不中止会面。〉

“怎么这样——”枫硬生生吞下一句话,这也是那位局长的方针吗?

〈我再重复一遍,请问妳准备好笔记了吗?〉

她记笔记的手不停地发抖。比岩田因伤害案被捕,更令人震惊的是,那个开
朗的岩田竟然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越写越难掩震惊,枫的眼睛自然热了起来,
热,而且疼。

“喂,四季吗?你醒了吗?”

〈……没有。有,醒了。〉听起来是半死状态。

原本决定再也不在星期六上午打电话给他,但现在事态紧急。
“对不起,但请你清醒一点!”枫接着迳自将事情始末说给了四季听。

〈这状况不妙。〉哪怕是四季,这下也清醒过来了。

〈我在猜,学长打电话给妳,应该是在被捕前或刚被捕的时候。之后他在警
车里又乘隙偷偷发了短讯给妳——〉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再次感到无限后悔,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要是当时有稍微瞄一下萤幕的
话,就能接到电话了。

“所以他的手机现在应该已经被没收了。”

〈我猜也是这样。我们应该尽快去见他,从他本人那里了解详细情况。只
是,我是之前参与了一部法庭剧后才知道,会面时是不能谈论案情的。〉

“那个警察也是这么说的。”

〈此外,从被捕算起的三天里,也就是所谓的“最初七十二小时”,重点会
彻底放在侦讯上,基本上是不让会面的。不过我还是会尝试申请看看。〉

“我也会去试试。”

〈无论如何,〉我猜想四季此时在手机那头又拨了一下头发。

〈我们要在会面前拟定好作战计划,我会想出对策的。〉他冷静说道。

4
果不其然——尽管多次申请,但是与岩田的会面,最终还是在他被捕后的第
四天,也就是隔周星期三才获准。由于是非假日,我不得不向学校请病假,但也
别无选择。

至于岩田的假,就请四季扮演岩田的弟弟,以家庭状况为由,请了将近一个
礼拜的假,总算没把事情闹大。

但对枫来说,形势依旧严峻。尽管都过了七十二小时,岩田仍然没有获释,
这意味着警方已对检方提出首次拘留请求。也就是说,警方对岩田的怀疑正在加
深。

和四季一同在拘留管理课办理会面手续的过程中,枫一直反覆思索到目前为
止获得的资讯。到了今天,终于首次出现关于这起事件的报导,但也只有在部分
晚报上以简单几行文字带过,能从报导中得到的资讯太少了。
上周六上午十一点左右,A川河岸发生一起利器伤人事件。十九岁的男性被害
人目前仍处于昏迷状态,伤势严重,并不乐观。而因涉嫌伤害以现行犯遭逮捕的
二十七岁男子——报导中没有提到,但当然是指岩田——始终坚称自己无罪。报
导中的资讯只有这些。

剩下的关键就在岩田发给我的邮件中的“女人”、“消失了”和“找到她”
这三句短短的话。

(实在不愿多想,但……)

一种可怕的未来可能发展闪过枫的脑海。如果这名少年不幸死亡,那么罪名
将立即从伤害升高为伤害致死,甚至有可能变成蓄意杀害。岩田会成为嫌疑人,
全名会被媒体大肆报导。

不知道透过今天的会面,能知道多少真相。倘若拘留期间结束后,移送检
方,基本上就会被起诉。一旦被起诉,这个国家的司法现实就是,会有九十九%
的机率被判有罪。

岩田那么单纯的人,很难想像他在现阶段就会聘请私人律师。为了证明清
白,必须从岩田本人那里获取信息。尽管可以进行一般对话,却完全禁止谈论案
情。智慧型手机和录音机等电子器材,更是绝对不准携带入内,而且会面时间只
有短短十五分钟。

(这是一场与时间的比赛。)

一名穿着制服的年轻男警员打开了门。枫与四季默默对视后,走进了会面
室。

就像四季告诉她的那样。一进入会面室,枫立刻注意到房间中央,有一片在
电视剧中常见的透明隔板。隔板中央安装了一个有边框的圆形配件,上面开着许
多孔——据说那被叫做传声孔。

隔板的另一侧被称为受刑人区,这边被称为访客区,这些都是她为了今天的
会面,所做的预习。那一侧还没有人进来——但两人刚在折叠椅坐下,就先各自
确认了包包中的物品,并将笔记本放在腿上。他们不想浪费任何一秒钟。

不久之后,一位身着套装,姿势端正的年长女士,踩着响亮的脚步声走进了
受刑人区。该名女士推着眼镜自我介绍说:“我是拘留管理课的某某某。”

“猜错了。”四季用只有枫听得到的音量悄声道。在枫的眼中看来,这位管
理人员应该属于处事保守,非常严格遵守规则的那种人。

(就像我们家长会的主席。)她不太礼貌地这么想道。
“我并不是说你们会这么做,但过去曾有串供湮灭证据的前例,所以在会面
过程中,请全程避免提及案情。”包括电话在内,这已经是枫第三次被警告了。

“此外,如果我认为你们正在谈论案情,我将立即结束会面。”管理人员随
即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从现在开始,时间将限定为十五分钟。好了,五之二
先生,请进。”五之二似乎是指第五间拘留室的第二个人。

四季再次低声道:“如果学长是五年二班的班导,那就有趣了。”

很可惜,他是四年三班的。话说,现在是讨论这种事的时候吗?枫实在不确
定四季到底是个天生的怪人,还是尝试以某种方式缓解紧张。

还没来得及得出结论,管理人员又踩着喀喀喀的鞋声,走向了角落的桌子。
接着,看起来满脸疲态,还带胡碴的岩田出现了。

(好可怜,他应该每天都被逼问吧。)枫正在这么想着。

岩田冲到隔板前大喊:“枫老师!四季!”接着喊:“真的不是我!是个穿
西装的五十多岁男人干的,我看到了!我只是帮忙,这时刚好警察……”

“够了!”管理人员有如踢开椅子般猛地站了起来。

(等、等一下。这是在开玩笑吧——就这样结束了吗?)

“也太快了。”四季这次的声音挺大。

才刚开始还不到十秒钟。“五之二先生,你是怎么回事!”管理人员刺人的
眼神,从岩田的头顶一直扫到脚下。这就是所谓的用眼神杀人。

“对、对不起,我一不小心就……”

“下次再犯,我就立刻结束会面。”管理人员一边用杀人的眼神瞪着四季和
枫,一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枫松了口气。(岩田老师你也真是够了——拜托饶了我吧。)

不过,他有看到真凶,而且还是个穿着西装的五十多岁男人,能够得到这些
新资讯还算不错。但是,不可以再有任何失误了。从现在开始,必须格外慎重行
事。

“岩田学长,我们带了一些探望物品来给你。”如事前沟通的那样,四季首
先把手伸进波士顿包,展示已经在“探望物品”清单上写明并获得许可的几样东
西。
“首先是现金。我本想多借一些钱给你,但规定只能带三万圆。”据说只要
有现金,就可以在所内的商店买到大部分必需品。

“谢谢,四季。这对我很有帮助。”

“然后是内衣和一套运动服。运动服内衬绒毛,所以很暖和。”

“啊啊……这很实用。这里真的很冷。”岩田看来打心底感到开心,摸着自
己长出来的胡碴。

“最后我还有一个礼物。”四季再次伸手到包包里。

(什么——我怎么没听说。)

当四季拿出一个脏兮兮的棒球握在手里时,他完全无视于枫的惊讶表情。

“给你一记直球,接住它吧。”

“你这家伙……”

“反正你很闲,就好好沉浸在回忆中吧。”

岩田又说了句“你这家伙”,然后把手放在隔板上。

“太夸张了啦。”他的脸又皱了起来,但不是平常笑起来那样,而是皱得怪
模怪样。看着看着,他就泪眼汪汪了。在那一刻,学长和学弟——昔日的投捕搭
档,彼此点点头仿佛确认了某种暗号。然后四季用手肘轻轻推了枫一下。

(轮到我了!)动作要快——但不能急。枫润了润嘴唇,然后开口说出和四
季一起练习的台词。

“话说岩田老师,我记得你喜欢看推理小说对吧?”

岩田傻傻地张大了嘴巴。“没有啊,别说是推理小说,我根本就讨厌所有小
说。我唯一会主动去看的大概就只有《妙厨老爹》吧。”

四季赶紧打断他说:“你很喜欢的,不是吗?”

“你干么表情那么凶啊……喔喔喔。”

喔喔你个头啦。

“喔喔,对对对!原来是这样啊,我懂了。”岩田瞬间皱起脸,露出一个大
大的笑容。

“我喜欢推理小说,而且我无聊到都没别的事情做了。”
(很好,继续保持下去——)

在如此严格的限制之下,他们只能拐弯抹角获取资讯。

岩田传来的短讯中写着“女人”、“消失了”、“找到她”这三个字眼。
“女人”指的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呢?“消失了”是指从哪里消失呢?而且,如
果那个“女人”与案情有关,她当时又是穿着什么样的服装呢?如果能从岩田那
里获得有效资讯,就能成为寻找“女人”的线索——

“今天我带来了岩田老师你最喜欢的作家的两本推理小说。”她从包包里拿
出了第一本书,透过隔板展示给他看。

“你知道的,就是希拉里·沃的作品。”

“啊,喔,那个希拉里。”岩田虽然略显笨拙,但也跟着演了起来。

“没错我最喜欢了,正想再读一遍呢。”

“这本就是他的经典名作之一,《案发当夜下着雨》。”

枫瞥了一眼管理人员。他正面向桌子在写些什么,但并未特别表示怀疑。

岩田把眼睛贴近书本后,认真地对两人点了点头。看来他已经明白了枫想引
导他,谈出事那个雨天的意图。

“岩田老师,经你推荐后我读了这本书,这本书无疑是警察小说中的杰作。
于是我还想再读一本沃的作品。”枫故意放慢动作,从包包里拿出了希拉里·沃
的代表作。

一九五三年出版,喜欢古典推理的读者都知道的,本格派风味横溢的警察小
说中的金字塔。枫留意着自己的发音,特意一字一字清晰地说出书名。

“《失踪当时的服装》(Last Seen Wearing...)……”

她用眼角余光似乎看到管理人员站了起来。但这里是关键时刻。

“岩田老师,你这么会推荐书。”枫把心一横,继续说道,“能否告诉我,
这本书的剧情大概在讲什么呢?”

5
幸好,当他们到河边散步道时,天色还很明亮。朝下看过去,河岸上的冬日
枯草,颜色比起两周前似乎又淡了一些。和岩田的会面,算是有一些收获。
枫和四季一边走,一边打开笔记本,再次确认以《失踪当时的服装》的剧情
大纲为名,从岩田那里获得的资讯。

岩田短讯中的“女人”,是指枫也在这里遇见过的那名“健走的女子”。岩
田完全不知道她的身分,他们之间的交情,仅限于每周六的上午,在这里彼此短
暂问候。她的服装永远是朴素的单色帽衫。

还有,尽管她看见了事情的全部过程——也就是真凶杀伤被害人后逃跑,然
后岩田赶来试图帮助被害人的过程——她却从那里“消失了”。也难怪岩田会拜
托枫要“找到她”了。

只要有她作证,岩田的清白就能立即得到证明。当然,岩田也有跟警方说这
件事,请他们去找这名“健走的女子”。然而,警方却说他们问过附近民众,并
没有这样一名女子——

“都这个年代了,实在很不愿相信有这种事,”四季走在旁边低声说道:
“但是警方会不会已经认定学长就是凶手,所以根本没有调查呢?”

“你是说警方在唬我们?”

“听说以前这种事情是家常便饭。”

枫紧握拳头。(如果是这样,那就更必须找到那名健走的女子。)

这时,枫看到从散步道的对面,一对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夫妻牵着狗走过来。

“打扰一下。”枫推着四季跑过去。

“不好意思,上上礼拜六我在这里跑步,你们还记得我吗?”将白发梳理得
整整齐齐的老太太,带着优雅的笑容回答说当然记得。

“因为之前都没见过妳,而且妳又长得这么可爱。后来我先生还一直在谈论
妳呢,对吧?”

“妳干么说这些啦。”看起来非常绅士的老先生难为情地阻止她。“如果我
没记错,妳是和岩田老师一起的对吧。”

“没错。我想请问的是,你们是否认识另一位经常来这里的女士——就在我
们后面不久,一名健走的女子。”

“健走的女子?”老夫妻彼此看了一眼,有点困惑。

“可以形容得更详细些吗?”老太太问。
“她穿着深色帽衫很朴素,我记得那天她穿的是灰色。年龄大概是三十多
岁。还有——”

“她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枫尝试唤起对方记忆。“她把手肘像这样摆成
直角,一步一步走得很踏实。”

老夫妻再次彼此对视,纷纷表示完全没印象。

“怎么会呢……”爱尔兰塞特犬绕着枫的脚打转。

他们一边制止狗的动作,一边说:“抱歉我们帮不上忙,那就先失陪了。”

(等等。)枫回头想叫四季也问些问题时,发现他在远远的后方,摆出战斗
姿势。(不会吧。)老夫妻就这么走掉了。

“喂,四季,你不会是……怕狗吧?”

“别开玩笑了。”四季脸色苍白以辩解的口吻说道:“我就是不信任那些不
懂人话的生物。而且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狗根本就是不能被信任的对象不是
吗 ? 譬 如 福 尔 摩 斯 系 列 中 《 巴 斯 克 维 尔 的 猎 犬 》 ( The Hound of the
Baskervilles)里的魔犬,那简直就是怪兽了吧。”

不会啦,推理小说中还是有很多可爱的狗狗表现也很出色啊。虽然想这么回
他,但感觉这一说起来又会没完没了,于是枫就以一句“知道了”敷衍过去,而
就在这时候——这次迎面而来是穿着立领运动夹克和紧身裤,同样看来面熟的年
轻人。实在是太幸运了。

“对不起!”这次一定要成功,枫抱着这样的决心喊住对方询问了一番。可
是,他同样对“健走的女子”毫无印象,也说他没看过走路方式那样特殊的女
性。

尽管穿着厚重衣服,枫的背脊却感到一阵寒意。(到底怎么回事?)

太阳下山的同时,河岸和散步道上也几乎不见人影。在前往最近的车站的路
上——还有在车站附近的商店街,他们也是碰到人就问,有没有看过那个“健走
的女子”。收获依然是零。

岩田几乎每周都会见到她,枫也确定有看过她,还亲耳听到她的对话。但是
——不知为何,她似乎不存在了。如果找不到这名目击者,岩田很可能会在不久
的将来,遭警方提出二度拘留请求。

一旦如此,他将无可避免地会被起诉,恐怕无法避免有罪。因为情况证据清
楚指出岩田就是凶手,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6
在回家的电车上,两人一度陷入沉默。不只是枫,四季显然也混乱得无法思
考。当车窗外可以看到市中心的高楼建筑时,枫开口说道。

“有这种类型的推理小说吧。周围的人都声称『我没有见过那个人』,就是
所谓的『幻影女子』类型故事。”

康乃尔·伍立奇(Cornell Woolrich)的代表作《幻影女子》(Phantom
Lady)是此一类型的鼻祖。

“我刚好也在想同样的事情。如果我们仔细检视这个类型,说不定就能找到
通往真相的线索。”

“还有哪些例子呢?”

“最著名的例子可能是狄克森·卡尔的短篇小说《B13号船舱》(Cabin B-
13)。”

“我没听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拿你讨厌的卡尔的推理小说做例子?”

“呃,那、那是因为……”四季罕见地语塞了。

“那其实是一个广播剧本,并不是一本小说。因此可以说这作品是属于我的
专业领域……”

“我懂了。所以那是怎样一个故事呢?”

“主角是一名刚结婚的女子,她和新婚丈夫一起搭乘豪华客轮。然而,在船
上,她的丈夫突然消失了。她问船员们,我丈夫去哪儿了?却没有人知道他的下
落。更糟糕的是,他们甚至否认两人一起上船的事实,都说妳是一个人上船的,
一开始妳就没有带同伴。”

“我读过这本书,我想起来了!”

谈到卡尔——特别是有她深爱的名侦探菲尔博士(Dr. Gideon Fell)出场的


作品——她怎么可能会输呢。

“比起故事的真相本身,更有名的其实是那个都市传说,那个段落在很多小
说里面都曾被提起。”

“什么都市传说?”四季有些懊恼地问。
“一对感情很好的母女,到举办万国博览会的城市巴黎游玩。但母亲突然身
体不舒服,躺在饭店的房间休息。女儿离开饭店去叫医生……几个小时后,当她
回到房间,却不见母亲的踪影。她问饭店的员工,得到的却是出乎意料的回答
——您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入住的。问遍整间饭店,每一个人的回答都一样,心
碎的女儿只能孤零零地独自回国——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我想起来了,四季也不甘示弱地说。

“真相是这样的。母亲在到达巴黎之前,在印度染上鼠疫——在女儿出去叫
医生的期间,母亲断气了。但这种事如果在万博期间被大家知道了,巴黎整个城
市将会陷入空前混乱,饭店也将遭受重大打击。于是饭店和巴黎当局紧急协商,
将母亲的遗体送去其他地方隔离,并下令所有相关人员不准说出去,把这一切都
当成不存在的事。”

“的确是一个很有可能发生的精彩故事。”

“如果说到幻影女子这类型的故事——”

“绝对不能漏掉的是这一个,”四季热切说道:“是电视剧《古畑任三郎》
中的某一集,〈古畑感冒了〉。侦探古畑的部下在一个偏僻的村庄遇到了一名美
女,他们四处约会,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这位美女却
突然消失了——而且村民们,甚至连当地的警察都说,我们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女
人、你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古畑任三郎》第三季几乎每
一集都是正面挑战既有的推理故事类型,每一集都很出色,而这一集更可说是当
中最杰出的经典之一。”

枫完全同意。此刻,这个经典类型给岩田老师带来“大灾难”。过去这类的
谜团都由天才侦探们解决了,如《B13号船舱》的基甸·菲尔博士,还有《古畑任
三郎》的古畑警部补。

但枫在心里想道,我知道一个完全不会输给他们的人。

7
这天枫下了决心,请了第二天的病假,前往碑文谷的爷爷的家。走过狭窄的
水泥小径时,小心翼翼不要碰散了院子里的茶花,这时枫听见从书房的窗户传出
的物理治疗师的声音——这位物理治疗师的家里经营着一家霜淇淋店,因此爷爷
和她都称为“霜淇淋店的小哥”。

“尽可能大口呼气……好的,输赢就看这一步。”

输赢?看来他们正在进行相当吃力的复健训练。依照霜淇淋店小哥的说法,
只要能够正确评估身体状况并适当训练,不管年龄多大,都可以练出肌肉。
枫走进屋子,敲了敲位于走廊尽头的书房门。

“呼……是香苗吗?还是枫?”爷爷隔着门问道。

“是我,枫。”

“稍等一下。那么,霜淇淋店小哥,我们再来一次。”

哇,真的很积极。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加油。”

枫走进位于走廊左手边的起居室,在目前几位合作的护理人员中,相当于组
长身分的“妹妹头小姐”,正在照护笔记本上盖章,并说“这样就完成了”。

“谢谢你们一直照顾爷爷。”

“哪里,最近他的身体状况相当好。那场水獭之乱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妹妹头小姐笑着说,今天他状况也很好,然后继续说道。

“他说他想接受长谷川式评估。结果,他又拿了满分。”她一边笑着,一边
用小指拭去眼角的泪水。

所谓的“长谷川式评估”——正确来说是“修订的长谷川式简易智能评估”
——是一种为了快速筛检失智症,而研发的认知功能测试。从询问出生日期和目
前所在位置的问题开始,测试包括记忆力,例如能否立即回忆起刚刚说过的事
情,以及心算能力等等。满分是三十分,如果得分在二十分以下,就会被诊断为
疑似失智症。

但是像爷爷这种患有路易氏体失智症的患者,能获得惊人的高分并不罕见。
话虽这么说,但又一次得了“满分”,这实在是——

除了在寒冷的季节,帕金森氏症的症状会变得明显之外,爷爷的空间认识能
力也不可避免地下降。即使如此,他仍能在认知功能测试中取得满分,这证明他
确实是一个非凡的智者。

妹妹头小姐把照护笔记放进包包,向枫点点头说我先走了,然后就离开了。
接着,头发理得短短的霜淇淋店小哥从书房走了出来,他说了句“下次见”,然
后向书房里瞥了一眼。

那个瞬间,他眼中的某种神情,让枫觉得不太寻常。因为那并非他惯常的温
柔眼神。

(该怎么说呢?那简直就像——)
对,如果要用情绪来形容的话——那看起来像是“敌意”。

“妳好,枫老师。”

(啊——)

“谢谢你。”

“今天他的状况也非常好,那我先走了。”从那仿佛是贴上去的制式笑容
里,已经读不出任何情绪。

一定是自己多虑了吧。可能他就是那种正经起来,眼神就会变得很锐利的
人。

“爷爷,可以了吗?”

“我还在运动,不过妳可以进来。”

走进书房,看到爷爷坐在可调节角度的躺椅上,正把双臂高举过头,扯着一
条橡胶制的弹力带。

“不好意思让妳久等了。”

“没关系,不要紧的。但你不要太累到自己喔。”

这是爷爷风格的放松运动吗?结束了弹力带运动后,爷爷用毛巾擦干脸上的
汗,然后开始梳头发。从前十分注重打扮的习惯又回来了,哪怕只是一点点也令
人开心。

光是把头发梳整齐,看起来就年轻五岁。最后爷爷用微微颤抖的手,把头发
拨上去,把头甩了两三次。把前面的头髪随便一拨,掠过他高挺的鼻梁——那模
样,感觉跟某人有点像。

“爷爷,我有点急事要麻烦你。”

枫拿出了写得满满的笔记本。“今天我没有录音,希望你能听我说。可能会
有遗漏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希望你能给我一些建议。因为我重要的……”说
到这里,她瞬间犹豫了。

重要的——什么呢?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词汇。“事关我重要朋友的人生。”

然后,从河畔的事件开始,岩田的短讯和警察打来的电话,到会面室的状况
和在散步道上的“调查”,凡记忆所及,她尽可能描述了事件的所有细节。
“《失踪当时的服装》,好令人怀念啊。待我瞧瞧——”爷爷听完之后,带
着兴味盎然的表情,双手交握,开始说道。

“首先,这个事件的最大关键在于,那名健走的女子手上的东西。”

“毛巾是吧。”枫有如等着这句话般迅速回答。

爷爷露出神秘的笑容,双手一摊,意思是要她继续说下去。

“她穿着深色系的单色帽衫,没有任何特征。她身上所有的东西,唯一有特
色的就是那条包着饮料的鲜艳毛巾。于是我努力回想,那绝对是一条有卡通角色
图案的毛巾。下一个浮现在我脑海的是,那是一个绿色的卡通角色。然后——我
突然就清楚想起来了。那是一只恐龙宝宝,叫做提拉诺诺。”

“提拉……什么?”爷爷不禁苦笑。

“提拉诺诺是儿童教育节目的主角。它把蛋壳当成家的样子,非常可爱。于
是我就察觉到——那名健走的女子……”像是在试探爷爷的反应,她说出了自己
得出的结论。“——可能有一个正在上幼儿园或托儿所的孩子。”

爷爷听后“哦哦”了一声,然后拍手说“太厉害了”。

“一点也没错。倘若是大人也知道的世界级著名角色就罢了,但她用的是儿
童教育节目的角色周边商品,那她肯定有一个在看这个节目的孩子。那么,为了
方便称呼,我们以后就叫那名女子为『健走妈妈』吧。”

“这名字取得好,健走妈妈。”就像岩田老师喜欢的《妙厨老爹》一样,她
顿时这么想道。

“这样的话,这个事件的谜团就集中在三个问题上。第一,为什么健走妈妈
明明目击了整个事件过程,却连救护车都没叫就离开了现场?第二,为什么健走
妈妈在事件发生后始终没有出面?还有,第三个。”

枫已经猜到了下一个将要出现的问题会是什么。

“为什么除了枫以外,没有人记得健走妈妈的事?”

“对,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

“那我就来问问妳吧。”

来了。“枫,根据以上材料,妳会编织出怎样的故事呢?”

(我想想——)
枫急忙翻开笔记本。“我想到的故事有两个。首先是故事一,健走妈妈其实
是杀伤人逃跑的那个男人的妻子或女朋友。她为了保护罪犯,所以才从现场逃
跑,并且至今没有出面。”

“这样啊。”爷爷说:“乍看之下,这个故事似乎合情合理。但这样无法解
释第三个谜团。为什么其他人都说,没见过健走妈妈呢?”

枫不知该如何回答。那么,接下来这个故事如何呢?

“故事二。”枫开始说出第二个故事,她对这个故事比较有信心。

“岩田老师只有在每周六早上去练跑。换句话说,他只有在周六早上会在散
步道上看到健走妈妈。代表健走妈妈也只有在周六早上会出来健走,并非每天都
出现。所以严格说起来,健走妈妈并非真正的健走妈妈,只是一个临时健走妈
妈。”

一瞬间,枫感觉爷爷的目光似乎变得锐利了。“然后呢?”

“我们第一次见面,还有事件发生的那一天,都是在星期六,这个事实证明
我刚才的推论。遛狗的老夫妻和穿着立领运动夹克的年轻人,不记得这个人也是
无可厚非。对他们来说,她最多只是一个一周见一次,让人留不住什么印象的存
在。”

“不错喔,继续说。”爷爷这句话给了枫一些勇气,于是她接着说下去。

“那么,为什么健走妈妈会从事发现场消失呢?真相有时候是比想像中无趣
很多。简单说,她可能只是不想被卷入麻烦而已。”

“给妳七十五分。”爷爷说道。

“妳所说的健走妈妈正确来说并不是健走妈妈,这个观点非常好。但这个故
事依然缺乏说服力。因为——”爷爷停下来,端起茶几上的咖啡啜了一口。

“要说每周只会见到一次,从老夫妻他们的角度来看,岩田老师其实和健走
妈妈是相同的。然而他们却能够清楚认出岩田老师。对于那些每天都在散步或是
跑步的人来说,即使是每周只见一次的人,他们也会倍感亲切。再来,妳对于健
走妈妈为什么要离开现场的理由,未免也太简单。不论目睹的事件本身是否重
大,都会有一部分人不想卷入纠纷中,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怎么说呢,毕竟
事关人命,至少帮忙叫个救护车,并把事情经过告诉救护人员,这不为过吧。”

这么一说,的确也没错。枫和健走妈妈只交谈过几句,但也看得出她绝不是
那种怕生内向的类型,反而是一名十分友善且活泼的女性。也正因为如此,她竟
然就那样直接离开现场,这一点让人感到非常不自然。
“总括来说,无论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故事,都存在矛盾。也就是说……”

爷爷举起他修长的食指。“除此以外,还存在了另一个真实的故事——也就
是故事X。”

几天前还吹个不停的强风已经停了,从窗口洒入的冬日阳光,照亮了爷爷端
正的侧脸。简直就像是剧场的布幕拉起一般。与此同时,爷爷说出了那句话。

“枫,能给我一支烟吗?”

“我看到了画面。”

香烟头的火花嗞嗞作响,爷爷吸了一口紫色的烟雾后说:“暂时搁置这个健
走妈妈话题吧,我想先从河岸的伤害事件开始研究。虽然这完全是我的想像——
中年男子和被杀伤的年轻人,有可能是在毒品交易中发生争执。考虑到年轻人的
随身物品中并未发现毒品,所以有可能中年男子是毒贩,而年轻人是客户。”

(毒品——)面对这个出人意料的词,枫惊讶得说不出话。

“那个年轻人是吸毒者吗?”

“回想一下,岩田当时照顾那名年轻人的情景。他的脖子都被汗水湿透了,
即使是冬天,他也流了异常多的汗——这是吸毒者特有的症状之一。”

“嗯,我也听说过这种症状。但是在那么开放的地方公然进行毒品交易,不
觉得有点怪怪的吗?”

“那正是他们的目的。大河的桥墩阴影下,可说是最佳的交易地点。方便约
见面,视野开阔,如果有危险人物出现,也容易逃脱——正是所谓的灯笼照远不
照近。对了,最近不是有报导说,有人在T河的河岸上公然种植大麻吗?这次事情
刚发生警察就出现了,我认为并非巧合。警方或许已经听到桥墩附近毒品交易的
传言,所以才会过来巡逻。警方也不是傻子。虽然他们把岩田当作嫌疑人,但他
们一定也保留了毒品交易这条线索。”

这个解释让人信服,这说明了为何没人报警,警察却突然现身的疑问。

“那么在这个假设之上,再来思考健走妈妈的真实身分。”

(终于要进入正题了!)为了不漏听任何一个字,枫把身体稍稍前倾。

“我刚刚应该有说过,这次事件的最大关键是,健走女子手中拿的东西。”

“就是那条鲜艳的毛巾吧。”
“可说是对,也可说是错。真正重要的是,毛巾里藏着的东西。”

“咦?”

爷爷肯定地说:“里面装的不是矿泉水也不是运动饮料,而是罐装啤酒或烧
酒苏打。她是一个酒精成瘾症患者。换言之,在这次事件中,毒品成瘾和酒精成
瘾,混杂了这两种成瘾者。”

“怎么可能……她看起来非常……”

“妳要说她看起来不像那样的人吗?那么请回想一下,妳第一次见到她,她
在和岩田老师说话的时候,是不是用双手掩住了嘴巴?”

(啊——)枫忍不住在内心喊出声。

“想想看,她为什么需要特意用双手来掩住嘴巴呢?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为
了避免被闻到酒味。我实在不想这么说,但是枫妳应该要能推测出这一点的。”
爷爷露出了一丝顽皮的笑容。

“枫在练跑时,不是大口喝啤酒喝得很开心吗?那妳当然应该要想到酒精的
可能性。”

天啊,这真的是太丢脸了,枫记得自己还喝掉了两罐啤酒。但是她决定抗
辩。

“那她走路为什么还那么稳重有力呢?还有她为什么要把手肘摆成直角,摆
动着双手大步前进呢?”

“可能只是在岩田老师面前特别努力吧,说不定她对他多少有些好感。”

“那么……那对遛狗的夫妻和穿立领运动夹克的年轻人——”

“当然,他们应该是知道她的。但他们认识的并不是健康的健走妈妈,而是
时不时脚步蹒跚,在散步道上晃荡的酒精中毒女子。附近商店街的人们也是一
样,他们就算认识街坊邻居都熟悉的这名女酒鬼,但他们不会知道她就是健走妈
妈。”

“但如果是那样的话……”枫提出了剩下的疑问。

“为什么她目击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却没有叫救护车,还离开了现场呢?”

“当然,她有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爷爷再次点燃了高乐斯烟。
“那名女子正在离婚调解中,或是她刚离婚,并且正在和孩子的父亲争监护
权。争议的焦点自然是她的酒瘾。只要她不戒酒,就会失去监护权。所以她每周
六早上都会去戒酒门诊。”

“原来如此。那我就能理解,为什么她会在周六上午开始活动了。”

“事发当天她也是刚从医院回来,可能是回家一趟后准备去接孩子。但是在
车站前的便利商店之类的地方,不由自主地又买了酒,那天她也是边喝边走。酒
精成瘾是一种可怕的疾病,连短短十分钟的回家路程都等不及。接着,她就目击
整起案件——”

“万一涉入这类刑事案件,她喝酒的事可能就会曝光了。而且我认为还有另
一个原因,让她无法出面。事情发生后,下了一场大雨,这点很重要。虽说这只
是我个人的猜测——她在赶回家后,可能在喝了酒的情况下,还是开车去接孩子
了,这就是酒驾了。这样一来,她更不能去警局作证了。”

的确,这只是猜测。但是如果不是有酒驾曝光的风险,否则正常情况下应该
会出面吧。

“那么,爷爷。”枫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我们该怎么找到她呢?”

爷爷说,很简单啊。“找距离最靠近河岸的车站三到四站以内的医院,而且
是有戒酒门诊的医院。她是搭车去的,所以那里可能没有停车场。换句话说,极
有可能是一间小诊所。”

爷爷恋恋不舍地吐出最后一口烟。“这个周六的上午,她肯定会在那里。”

就在这时,高乐斯烟的火熄灭了。

“我能看到,在候诊室里的她。”爷爷说道。“她的脸看起来很和蔼,有点
像香苗。对她来说,孩子是生活的意义,是她人生的全部。然后她想到了岩田,
良心的谴责令她痛苦得心都快爆开。”

真是难得的好天气。枫拉起爷爷的手,像某天那样并排坐在檐廊。

“枫,妳看那里。”爷爷抬头指着西边,冬日晴朗的天空。

“那里有三朵云,用那些云来创作一个故事吧。”

与以往不同的是,那里连一朵云都没有。但枫还是开始讲故事。

“最左边的是年轻时的爷爷,中间的是年轻时的爸爸,然后最右边的是年轻
时的妈妈。”
她讲故事时吸入的空气,变成了冷冷的悲伤,呼出的气变成了白色的悲伤。
然后,她万分后悔选择了父母作为故事主角。

8
周末的夜晚——四季说要庆祝,于是枫来到家庭式连锁餐厅。

“抱歉这么突然约妳,因为我兼职的工作突然取消了。来干杯吧。”看来四
季已经喝了几杯啤酒。带点红润的脸颊,让他比实际的年龄,看起来更像小孩。

“夜色不深,他也同样涉世未深。”枫脑中掠过了推理小说史上最有名的开
头——《幻影女子》的一节。

“还好学长没事。多亏妳在诊所找到那名女子,而她也愿意作证,原本重伤
昏迷的年轻人也恢复意识,同意接受调查。”

正如爷爷所说的,事情果然与毒品有关。岩田预计将在周一早上获释。

“所以呢,枫老师。”四季忽然语气有些生硬地说道:“今天我有一个礼物
想送给妳。”

“因为妳的名字是枫,所以生日应该是在深秋吧。虽然晚了很多,好歹还是
一份礼物。”

四季将一本没有包装的书随意放在了桌上。枫没有跟他说过,爷爷在她小学
毕业典礼上就是送她这本书,那是罗伯特·F·杨的科幻短篇集《蒲公英女孩》。

所以,这真的是个巧合。“我唯一喜欢的翻译小说就是这本。一个有着蒲公
英发色的小女孩,不怕自己变成孓然一身,跨越时空去见她心爱的男孩。我想妳
一定知道这本书,但因为新的译本刚出来,希望妳会喜欢。装帧和封面都很棒
吧。”

看到这本熟悉的书名,枫原本以为自己会很开心,但不知为何,眼角却感到
一阵热意。枫道谢之后,以微带颤抖的声音问了四季一个问题。

“四季,你觉得世界上最悲哀的四字成语是什么?”

“什么?”可能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四季拨头发的动作停在空中。

“我觉得是孓然一身。”

我停不下来了。“如果说,”有如河水决堤一般,话和情感不断涌出。“失
去爷爷的话,我从此就是孓然一身了。”
“少来了。”四季笑得有点僵硬。“妳不是和妳妈妈轮流照顾妳爷爷吗?”

“不是的,那只是爷爷他自己这么认为而已。”

不能哭,我要忍住。“母亲结婚时,她已经怀了我。她本来预定要挺着大肚
子,在小森林里的教堂举行婚礼。”

“预定?”

“对。但就在爷爷挽着我母亲手臂推开教堂门,准备踏上婚礼红毯的那一
刻,一个手持利刃的男人突然从树荫中冲出来——他大喊说,为什么要抛弃我,
然后把刀刺进了我母亲的胸口,接着就逃走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冰冷的雨开始打湿窗户。

“婚纱在瞬间被染红。爷爷抱着母亲,茫然坐在原地——母亲在一星期后去
世了,但奇迹的是,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我却活了下来。”

四季静静坐着,一语不发。

“我上中学时,父亲因为癌症去世——所有这些事,我都是在他去世前才听
他说的。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害怕男人,也不敢再穿白色的衣服。”

在桌子的角落,可以看到穿着白色礼服的蒲公英女孩封面插图。

“爷爷得了失智症后,他不仅会看到母亲的幻视,还多次在幻视中看到血淋
淋的我,但那个幻视不是我——是年轻时的母亲。但我实在无法告诉他这些。”

真的不行了,视线因为泪水开始模糊。

“对不起,四季。这些事又跟你没关系。”

“不,请妳继续说下去。”四季依然神色严肃,他交握着修长的手指,手肘
搁在桌子上。

“该从哪里说起呢?对了……我顶撞过我最爱的爷爷两次。第一次是在父亲
的癌症复发后,就在他去世之前。”枫首次向他人打开了一直藏在她心中的秘
密。

那天也下着冰冷的雨。穿着制服的枫,在父亲满是药物味的病房里。

“是吗?我都忘了。妳快要十五岁了,已经差不多是大人了。”连这么一件
小事都会让父亲泪涔涔。他之前挺过了癌症第四期,所以复发时就已经有了心理
准备,当时那个时代就是那样。
“妳的生日礼物想要什么?”病床上父亲瘦弱的身体上插着许多管子,可能
是止痛药起了作用,他的声音比平常要有朝气。

本来想说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只希望爸爸能恢复健康——但脑中突然闪过一
个想法,希望至少能让父亲活到自己的生日,于是硬是要求了一条名牌格纹围
巾。

“这个简单。”父亲答应后,有如下定了什么决心般转向靠在床头的枫。
“除了这个,还有一些事我必须趁现在告诉妳。”

父亲咳了一声,然后继续说:“是关于妳母亲因病去世这件事。我知道这会
造成妳的心理压力,但我不能一直隐瞒下去。因为这件事迟早会以某种方式传到
妳的耳里。”

父亲就从他和母亲相识开始讲起。讲到父亲身为病人,和在癌症病房担任护
士的母亲如何相识。讲到爷爷原本对他们的未来很悲观,因此极力反对他们结
婚。

接着又讲到在婚礼当天,母亲遭到变态跟踪狂杀害。讲到凶手还没抓到,仍
然在逃。讲到母亲在急诊病房稍微恢复意识时,无法说话,但用嘴巴无声说出
“宝宝”两个字。还有母亲去世前,爷爷每天都在碑文谷的镇守神神社百次参
拜。

枫等到泪水停下后才问父亲:“什么是百次参拜?”

“就是对神明祈求一百次的意思。岳父……不,应该说是妳爷爷,他是偷偷
做这件事,但是被附近邻居发现了。”

即使是正在读中学的枫,也觉得那个注重逻辑的爷爷竟会这么迷信,实在令
人意外。正因为如此,爷爷的这种行为更让人感到心疼。

(但是,既然如此……)枫开始感到有些生气,于是开口问了一个不需要问
的问题。也许她只是想转移注意力,不去想父亲的病情,只想迁怒于爷爷。

“为什么爷爷只重视妈妈?为什么爷爷从来不来探视爸爸的病?是因为没有
血缘关系吗?还是因为他反对你们的婚姻?还是说……”她停不下来。

“还是说……因为已经放弃了?看到瘦弱的爸爸让他感到害怕?”

“枫,别再说了。”父亲那天以最大的声音斥责了枫。

“我绝对不准妳说爷爷的坏话,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可是……”
“爸爸现在有点累,可以先让我睡一会儿吗?我会请爷爷帮妳买那条围巾
的。当然,钱会由我……”

“我才不需要围巾!”枫冲出了病房。

那天深夜,雨终于停了,爷爷也终于回到了家里。就像是在等他一样,枫在
门口就对他发起了脾气。

“爷爷,你太过分了!”

“什么事?怎么突然生气?”

“为什么你都不去探望爸爸?我知道你作为校长很忙。但你这样还是太过分
了。对你来说,说不定爸爸只是个外人,但是对我来说,他是我唯一的爸爸。明
明就没什么时间了……都没什么时间了!”

爷爷站在门口,茫然不知所措。枫不管他,跑上了二楼,趴在书桌上大哭。
这是她第一次对她所爱的爷爷大小声。

数日后,接到医生告知接下来两、三天将是最关键时刻的那天傍晚。

枫的泪水早已流尽。为了避开爷爷,从学校回家时,枫故意选了一条比较
远,平常不会走的路。左手边是本地的消防队大楼,枫沿着缓坡向上走。右边是
一排排老房子,左边可以看到八幡宫繁茂的树木。这样的景色和空气,仿佛时间
已经在很久以前就停止。

枫记得小时候,有好几次爸爸牵着她的手,走过这个坡道。过去与现在的风
景,在枫的脑海中叠在一起,两者并无不同。

唯一改变的就是视线稍微提高了一点,还有——爸爸不在身边了。

枫走上坡道顶端,树木就像打开的门一样豁然开朗,一根刻有“氏子中”的
石柱立在那里。那里相当于镇守神神社的背面。

枫不经意向里面瞥了一眼,爷爷穿着肮脏的白衬衫在那里。他在鸟居和拜殿
前面来回走动,一次又一次。他用力踩着石板路,坚持走下去。从他坚定顽强的
步伐中,枫看到了他对世界的不公和对自己无力的愤怒。

枫躲在树荫后,对于曾经对爷爷大小声的自己深感羞耻。爷爷牺牲了探病的
时间,一直在这里百次参拜。从父亲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枫自己也去查了,原
来百次参拜的意义在于积累“隐德”,重要的是要在不为人知之下进行。

枫从树荫后悄悄探出头,再次偷看爷爷的模样。即使从远处看,也看得出他
的面孔充满愤怒之色。
“王八蛋。”爷爷一次又一次,用力说出这句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王八蛋。”爷爷一边生气,一边哭泣。比医生的预测还要早了一点,父亲
在那天深夜去世了。

枫吓了一跳。洪亮的喇叭声从店外传来,瞬间将枫拉回现实。但四季一直低
着头,一动也不动。

“自从听到母亲的事后,我开始无法阅读自己曾经热爱的推理小说——到我
能重新拿起书本,大概花了三年的时间吧。”不,是整整四年。

“有一次,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正因为是虚构的世界,推理小说才会如此
美丽。而且……当我重新开始阅读后,我开始想,或许可以把我母亲的事也当作
是虚构世界中发生的事。可以说这是逃避现实,可以说这样的心态很扭曲。但
是……”

只要编织,一切都是故事。

世间发生的万事皆是故事。

正因为是“虚构”,所以美丽。

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推理小说、科幻小说——还有,戏剧。

“但我觉得四季你一定能理解我……我有点这种感觉。”

不知道他是否在听,四季一直默默低着头。但是枫也不管,继续说下去。

枫第二次顶撞爷爷是最近发生的事。她鼓起勇气,决定说出之前一直在考虑
的一件事。

“爷爷……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搬来跟我一起住呢?附近有不错的房子,我们可以搬
到更大一点的公寓。”

爷爷以温和的语气表示,他谢谢枫的好意,但意思明显是拒绝的。

“要是搬离这里,我就不是『碑文谷』了啊。”

“就因为这个原因——”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第八代桂文乐就是『黑门町』,林家彦六就是『稻
荷町』——”

“小爷是『目白』,志早是『矢来町』,对不对?”

爷爷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讶神色。片刻的尴尬沉默笼罩了整个书房。因为爷
爷一直以来的口头禅,那些从未见过的昭和时代落语大师的名字和别号,自然而
然印在枫的脑海里。

比这更重要的是,枫坚决地回嘴,让爷爷感到惊讶,甚至看起来有点受伤。
枫硬起心肠,不顾一切继续说下去。

“但是爷爷……无论被别人怎么称呼,那些都不重要不是吗?”

她差点就脱口说出,反正你整天都只待在家里啊,但在最后一刻她还是咽回
了那句话。

“我很担心你。我希望你能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和我一起生活。”

“——对不起,枫。”

不知是因为必须正面拒绝孙女好心的提议,让他感到难过,或者是下面要说
的话,让他开始感到有一丝丝的开心呢,爷爷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对不起,但我真的很喜欢碑文谷这个地方。我喜欢幼稚园孩子的声音。我
喜欢从公园的竹林飞过来的麻雀,喜欢从神社飘来的樱花瓣。我喜欢那个虽小但
是有许多昆虫的庭院。虽然一年比一年淡,但我喜欢这个房子里有我妻子的余
香。虽然我努力想要见到她,但不知为何,我妻子的幻视却很少出现。我们的儿
子——也就是枫的爸爸,是我最好的酒友,他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但是这个房子
里,有我儿子种的小樱花树,有我妻子用过的笔筒,有缝纫机,有我妻子的梳妆
台,而现在是枫妳在使用它。只要看着那个背影,我就感到无限的幸福。”

枫被爷爷的话深深触动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爷爷在等待奶奶和爸爸的幻
视出现。即便如此,枫还是坚持问道:“那么爷爷,我不能在这个家里和你一起
住吗?”

“枫,妳应该在自己的公寓里生活。”爷爷像当年的父亲一样,认真地一口
回绝了。

“老人不应该占据年轻人宝贵的时间。幸运的是,香苗每天都会来看我。当
我哪天真的不能动了,或者我的心累了,到时我会进入疗养院。这些我都已经安
排好了,妳不用担心。”
然后,爷爷露出了以前应该会被称之为“万人迷”的温柔微笑。

“抱歉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我说完了。”枫试图以轻松的口吻结束这段话。

这时,一直沉默听着的四季开口低沉说道:“好像什么无聊的翻译小说
喔。”

“什么?”

四季一直低着头,他的脸被长发完全遮住,无法看清。但是,餐桌上有一
颗,又一颗的东西滴下。在短暂的片刻里,四季看向了被雨敲打的窗户。然后,
他又低下了头,用双手粗鲁地揉了揉眼睛。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

“没关系。”

“轻易就用了『孓然一身』这样的词。”

“没事的。”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岩田学长没有父母兄弟姐妹。”四季的声音也开始颤
抖。

“我一直只会靠爸靠妈。”四季吸鼻涕的声音,回响在没什么人的店内。

“打工也总是请假,只顾着演戏。”

“有什么关系。演戏时的四季真的很帅气喔。”

“枫老师,我问妳。”四季突然抬起头看着枫。

“妳还记得《蒲公英女孩》的经典台词吗?”

“当然记得。”

“前天我看到了一只兔子。”

“昨天我看到了一头鹿。”

“然后——”枫与四季对视,同时说出下一句台词。

“今天我看到了你。”

短暂沉默后,枫与四季的目光再次交错,相视而笑。或许,换一个场景,两
人也可能哭得不能自已。
四季喃喃说道,“本来打算今天不说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枫老师,不是从前天、昨天或今天,从第一次见到妳开始,我就一直喜欢
着妳了。”

10:希拉里·沃:美国推理小说的先驱。一九八九年被美国悬疑小说作家协
会评为特级大师。
终章 跟踪狂之谜

1
不是单独一人

两人合而为一

但现在还是一个人

好想早日成为两个人

只是想着这些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无罪释放庆祝会,还有岩田的班级在马拉松大赛的胜利庆祝会,就在家里举
行,这个提议是岩田自己提的。

“这种事通常都是其他人来安排的吧。”

面对四季的吐槽,岩田以“烦死了”一句话回应,同时将第一道菜盛盘,送
到窄小起居室的矮桌上。

(果然还是三个人在一起比较好。)枫稍微松了一口气。

那个突然的告白之夜,四季说自己并不是要求交往,只是想表达这份感情。
即便如此,两人独处的气氛还是令人尴尬。尽管围着同一张矮桌,但今天枫完全
没有直视过四季的眼睛。四季似乎也注意到这一点,不敢与枫对视,选择喝酒逃
避。

不过岩田看起来根本没注意到这些事,他得意洋洋地说,要想煮出好吃的红
烧肉,是有诀窍的。

“关键是汆烫时要用洗米水,这样可以去腥。”不擅做菜的枫,只能表示赞
赏。四季看着冒着热气的红烧猪肉,瞪大了眼睛。
“这个……不就是还没吃就知道绝对好吃的那种食物吗?”

“对吧?另外还有一个诀窍就是……”

就在他喋喋不休自夸厨艺的时候,枫再次悄悄环视了岩田的房间。要说没兴
趣,那肯定是骗人的。毕竟这是枫第一次踏入单身男性的房间。

距离京急线的井土谷站步行大概要二十分钟吧。应该有五十年历史的木造公
寓,铁制梯阶承受着三个人的体重发出了悲鸣。岩田有些得意地说,自己本来想
搬去更宽敞更干净的地方,但房东阿姨就是不肯让自己走。

枫将目光转向斑驳的墙壁,看见几张集体签名板,被整整齐齐地贴成一排。

“感谢石头老师,二年一班敬上”,枫知道岩田本人非常喜欢从“岩”字衍
生而来的这个绰号。

“石头老师!奋斗!早日交到女朋友!五年四班敬上”,学生们的押韵短句
令人莞尔。

“最爱石头老师了,一年三班”,以黑色笔写下的文字为中心,学生们略带
稚气的签名,像同心圆一样向外扩散。

枫也有班级小朋友们写给她的签名板。那是哈利他们送给她的一辈子珍藏,
因为只有一张。代表能收到这么多份签名板的岩田,在学校里的人气很高。

这时她看到角落里的一张签名板,注意到这张有点不太一样。只有这张纸是
泛黄的,年代明显比较久远。而且,中央的字迹比一般小学生的字工整得多。当
她发现原因后,枫对自己无意识盯着签名板看的行为,感到一丝悔意。

“恭喜石头哥哥考上大学!朝梦想前进!”下方的文字应该是岩田出身的育
幼院名称。

“煎饺内馅的高丽菜和韭菜,要像这样不要切得太碎,口感才会好。然后关
键的一步是要加入味噌……”

“学长,不好玩,不想听。快点让我们吃吧。”

岩田还在继续吹嘘他的煎饺秘方。红烧肉和煎饺,这种“肉加肉”的组合一
看就觉得是男人会做出来的菜,不过这点也很令人期待。

爷爷总说,看书架就能了解一个人。尽管觉得有些不妥,枫的目光还是移到
了充当书架的收纳箱上。那里摆着全套《妙厨老爹》,以及书页间密密麻麻夹满
页签的教师资格考试参考书。枫非常能够理解这种无法舍弃的感觉。
(他肯定经历了我所无法想像的艰辛吧。)

旁 边 的 收 纳 箱 里 , 刻 意 似 地 整 齐 排 列 着 电 影 《 复 仇 者 联 盟 》 系 列 ( The
Avengers ) 、 《 玩 命 关 头 》 系 列 ( Fast & Furious ) 以 及 《 终 结 者 》 系 列
(Terminator)的DVD。

可能是察觉到枫的视线,终于可以开始吃饭的四季突然停下了筷子赞叹道:
“哇,岩田电影院……收藏挺丰富的嘛。”

“你这话什么意思?”

“不是啊,就是看到这么多一看就知道是动作片的影片排成一列,某种意义
上来说真是壮观啊。”

“你是在嘲笑我吗?”岩田带着显然被冒犯的神情瞪着四季。

“你听好了,所谓电影,就应该砰的一声开始,然后乒乒乓乓的战斗,最后
轰的一声结束,那才叫爽快。”

“你的拟声词太多,而且眼界太狭隘。”

岩田不甘示弱地反驳:“推理片不也是这样吗?就是要在结局潇洒解决,所
以才会好看吧?”

“不,其实并不尽然。在推理的世界中,有一种类型是没有结局的,叫做谜
题故事。”

有一瞬间,枫感觉四季似乎看了她一眼。谜题故事这类特殊风格的故事,将
结局留给读者想像,如果结尾收得不好,就会给人一种断尾蜻蜓的印象,对作者
来说是相当难写的一种类型。

话说回来,断尾蜻蜓是怎样一种蜻蜓呢?

(不能只靠想像,等会儿在手机上查查看。)

就在她纠结于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时,四季又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虽然
我讨厌翻译作品,但在谈到谜题故事时,绝不能不提到史达柯顿(Frank R.
Stockton)的《美女还是老虎》(The Lady, or the Tiger?)。这部不是推理作
品,而是十九世纪(一八八二年)的古典文学,所以我想就算剧透应该也无妨吧
——如果学长不想听的话,我就不说了。去多煎一些煎饺吧。”

“干么这样,告诉我那是什么故事啦。”岩田站起来走向厨房,说道:“好
啦,饺子我还是会煎的。”
“那我就一口气剧透讲到故事的结尾吧。”为了让岩田也能听见,四季用比
平常大声些的男中音,开始讲起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国王的独生女和一个青年爱上彼此,但这样的爱情在这个
国家是不被允许的。这件事让国王知道了,于是青年就被送上了恐怖的审判台。
在人山人海的竞技场中——那里有两扇门,青年必须打开其中一扇。其中一扇门
后面,是这个国家最美的女子,如果他选择这扇门,他的罪将被赦免,并可以迎
娶那名女子为妻。但另一扇门后面,则是这个国家最凶猛、最饥饿的老虎在等着
他。青年用哀求的眼神悄悄看向观众席中的公主。是的……公主知道答案。”

“还满有趣的嘛,然后呢?”大概是帮煎饺倒了水——锅里发出令人垂涎三
尺的声响。

“公主十分为难,内心挣扎痛苦。当然她不希望自己的爱人被老虎吃掉。然
而,她也无法忍受他和比自己更美的女人结婚。在想了又想之后,公主终于做出
了决定。她用隐密的手势,悄悄指向了其中一扇门。请猜猜看——”

四季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走出来的会是美女呢?还是老虎呢?这部
作品把这个问题留给读者,就此结束了。”

“啊?这就是你所谓的剧透吗?”岩田歪着脑袋,把追加的煎饺略略粗暴地
用锅铲盛到盘子上。

“什么啦,真让人不舒服……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吗?而且哪来的剧透
啊,因为根本就无剧可透嘛。”

“就是因为这样才有趣啊。你不觉得这种手法很有意思吗?”四季把话题转
向了枫,但还是没有看她。

“枫老师应该知道这个故事,在之后的推理小说中产生了许多变体吧。”

“没有,我其实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杰克·莫菲特(Jack Moffitt)的《是
美女还是老虎还是其他》(The Lady and the Tiger)这个。”

对日本作家很熟悉的四季接着补充道:“还有……加田伶太郎 的〈美女
还是西瓜?〉(女か西瓜か?)喔。”

“那是什么选择啊?西瓜?那一点都不恐怖啊。”

“还有生岛治郎 的〈男人还是熊?〉(男か?熊か?)呢。”

“无论出现哪一个都不好吧。”

“有意见就等你读过后再说吧。”四季意外说了一句中肯的话。
“这些后续作品都是公认的名作,这更说明了原作《美女还是老虎》的谜题
多么具有吸引力。是公主的爱情会占上风,还是她的嫉妒心会更胜一筹——是美
女?还是老虎呢?你不觉得想得越多,就越叫人不敢肯定吗?”

“不,按正常思考,不用一秒就能猜到答案。”

“啊?”

“我可以肯定地说,青年选择的那扇门,从里面走出来的会是美女。”

“啊?为什么你可以这么肯定?你的根据是什么?”四季的脸上写着,反正
你一定又会给出一个蠢理由。

“你打一开始就认定我是一个不会用逻辑思考的人对吧?”岩田啪的一声打
开了罐装烧酒苏打,接着说,那我来解释一下吧。

“首先,我想确认一点。竞技场内人山人海,对吧?”

“是的。我记得作品中有这样的描述,那些进不去的群众都挤在竞技场外
面。”

“那么,他们知道为什么这位青年要接受审判的原因吧?”

“当然。他们就是来看这名青年和公主之间爱情的悲剧下场。”

“如果是这样……那么从门后走出来的一定是美女。”

“所以我就问,为什么你会这么确定?”

“别急,你听我说。首先,我们好好想想公主的心理状态,只把她限定在爱
情或嫉妒的二选一是错误的。人类的心理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我确信还有另一种
选择。”

“那是什么呢?”

岩田的眼神有些阴沉地回答:“那就是自保。”喝了一大口烧酒苏打后,他
继续说道。

“决定的时刻来临了。观众们不仅关注着那位青年,他们一定也以好奇的目
光观察着公主,毕竟她也是当事人之一。青年偷偷看向公主,而公主经过一番内
心挣扎后,悄悄用手指向其中一扇门——但是你想,肯定会有人注意到这个动作
的,因为公主她自己也在观众席中。”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四季看来已经理解了其中的含意。他啃着大拇
指,露出一抹有如在称赞岩田般的微笑。

“就像是捕手会根据打者的动作去考虑怎么配球一样,这就是学长你独有的
观点啊。”

但是枫仍然不太明白岩田想说什么,而且她还有一个疑问。

“等一下,岩田老师。我记得网路上应该有完整的译本……”枫迅速操作手
机,然后说:“果然没错。”

“在《美女还是老虎》上面清楚写着,除了那名青年外,没有其他人看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竞技场中的青年身上。——根据作者史达柯顿自己所写
的,观众们都只看着青年,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公主的手势啊。”

“不,那妳就错了。”出人意料地,开口的是四季。四季摇晃着只剩下一个
冰块的高球杯,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溶化得只剩小小一粒的冰块,有如困在竞
技场中进退维谷的青年。

“假设真如史达柯顿所说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竞技场的青年身上,那
么观众们,更应该在青年悄悄看向公主时,随着他的目光看到公主在做什么,难
道不是吗?”

四季慢慢将目光转向冰桶,拿出一个冰块放入杯中,然后露出一个既是风华
绝代又像孩子般的笑容——“瞧,就像这样。”

“你们两位都随着我的视线,看向冰桶对吧?人们通常会不自觉跟随别人的
视线。刚才枫老师看着那个收纳箱时,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看了过去。”四季指
了指放着DVD的收纳箱。

枫尽可能避免与四季的目光接触,眼神散漫地望着他的前额一带说:“嗯,
从人类心理的角度来说,我可以接受。但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史达柯顿明知
会产生矛盾,却还是写下『除了那名青年外,没有其他人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
集中在竞技场中的青年身上。』呢?严格来说,这不就等于在说谎吗?”

“或许呢——”四季将他那如女子般纤细的手指靠在尖尖的下巴上,声音中
流露出罕见的兴奋情绪。

“那可能不是叙述部分,而是公主的心理描绘。实际上,公主自己大概会是
这么想的,(应该没有人会看到我的举动)、(毕竟他们都在看着他)这是她心
中的念头,或者说是她的期望。所以那段话其实是为了误导读者,是史达柯顿邪
恶的陷阱。他故意省略了应该写在那段话之前,『公主此时确信』或者『公主此
时打从心底希望』之类的句子。”
(难道说!)枫屏住了呼吸。

“叙事陷阱。”

“没错。假设史达柯顿是故意让读者将心理描绘误读为叙述部分——那么
《美女还是老虎》就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谜题故事,它无疑是世界上第一个使用
叙事陷阱的推理小说。如果将这部分视作心理描绘并仔细阅读,就能得到唯一的
答案。”

这种说法还真是头一次听说。谜题故事的鼻祖和代表作,十九世纪的古典小
说《美女还是老虎》,居然是一部设计了叙事陷阱的推理作品。

“——四季!”岩田焦急地提高音量。

“怎么可以把我晾在一边?我还没解说完呢。”

“对不起,我不该插嘴的,学长请继续。”

“那么首先,我们都同意观众中一定会有人注意到公主的动作,关于这点没
问题吧?”

枫和四季点点头,有如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我认为注意到公主暗地里的动作的观众不止一两人,可能有数十人,甚至
数百人。在这情况下,要是公主指向了后面有老虎的那扇门,青年因此被老虎吃
掉,那会怎样呢?观众看到了他们所期待的残酷场面,可能一时之间会觉得满
足。但是……不久之后,民众之间恐怕就会开始流传这样的流言蜚语。譬如『那
个公主嫉妒得都发疯了,竟然让老虎吃掉了她的恋人!』,还有『我有看到她打
暗号!』或是『我也看到了!』和『这女人怎么会这么残忍啊!』之类的。”

四季附和说:“接下来肯定就要引发革命了吧。”

岩田一副深得我心貌,继续说道。

“之前有提到公主是独生女对吧,也就是说,将来必然会有某国的贵族或王
子当她的驸马,而她必然会登基为女王。身居这样地位的女性,怎么可能会做出
让自己的恋人被老虎吃掉的事呢?这会完全失去民心的。所谓的权贵,一定都会
先想到保全自己。所以公主指向的,只可能后面是美女的那扇门。这就是……那
个,叫什么来着?丝袜克顿?”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说错,叫做史达柯顿。”

“对,就是那个史达柯顿安排好的结局。”
(哇……岩田老师,感觉有点像爷爷呢。)

不得不说,这个解释有一定的——不,有相当大的说服力。《美女还是老
虎》竟然是一部预先设定了真相的推理作品。然而,枫除了感到钦佩,她其实更
挂心岩田在当中所说的一句话。

所谓的权贵,一定都会先想到保全自己。这句话中有一种奇特的阴暗,不像
是岩田平常会说的话。或许过去大人为了自保,让他受过不少委屈吧。

“哇,学长,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啊。”四季故意放下筷子拍手鼓掌,然后
补充说。

“公主根本不需要急着在这个场合让老虎吃掉青年。等到他和美女结婚之
后,那才真是只要用些『暗地里的动作』,指示手下偷偷把他杀掉就行了。”

“我说你喔……”岩田一脸受不了的表情。“为什么总要把事情往恐怖的方
向解释呢?谁会想看到青年被老虎吃掉的结局啦,一点都不爽快好吗?”

“这本来就不是爽片啊……”

“推理迷就是这样,麻烦死了。你们今天不准再谈推理小说!多吃点!还
有,去读《妙厨老爹》啦!”

枫忍不住与四季对视,噗嗤笑出声来。这是今天他们第一次四目相交。

可能是顾虑到枫要搭电车回家吧,没加大蒜的煎饺让枫感到十分窝心。当咸
淡适宜的毛豆,转眼间被吃光时,枫能喝的低酒精饮料也没了。

“我想差不多该告辞了。”正当枫打算站起来,岩田慌张地立刻先站了起
来。

“再陪我们一会儿吧。四季,我们出去采购。”

“什么?我也要去吗?”尽管四季的语气有些不情愿,但他立刻就站起来,
穿上外套。或许他是松了一口气,能够不用和枫单独相处吧。

“那我再待一会儿好了,钱我等一下再付。”

“我请客——”岩田和四季同时说道。

他们两个互相瞪着对方,一起走了出去,屋外很快地就传来他们走下铁制楼
梯的声音。一连串有节奏的声音——两人的步伐出奇的一致。

(不愧是投捕搭档啊。)枫不自觉嘴角上扬,站起来准备去洗碗。
这时,她注意到放书的收纳箱最下面一层,整个空间都只被拿来放一个东
西,显得特别的醒目。周边一点灰尘都没有,看来应该是最近才放上去的。三根
交错的袖珍球棒上面,小心翼翼地放着一颗球。

(对喔。这是当时四季在拘留所送给岩田的棒球。)这应该是岩田珍贵的宝
物吧。虽然觉得不妥,枫的目光还是再次移向贴在墙角的那张陈旧的签名板。

就在那一刻,她一直以来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那个疑问就是,为什么岩
田老师每周六的早上,要花一小时搭电车去那条河岸跑步,并把这个当作例行公
事。那里确实是个适合跑步的地方。如果只是为了享受跑步,附近应该有很多更
近的好地点才对。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原因。不,应该说是她无意间知道的。签名板上写着育
幼院名称,开头的地名,正是那片河岸附近的地址。

每个礼拜,岩田老师都会去他从小熟悉的那条河边跑步,跑步结束后,就去
车站的置物柜拿出行李,然后去育幼院探望他的后辈们。

并且他很可能,不,他肯定会带着自己做的甜点当伴手礼。他平常带给我们
吃的零食,应该就是多做剩下的吧。

枫将目光投向岩田挂在厨房水槽上的围裙。一件缝线都松开了,几乎可以用
破破烂烂来形容的手工缝制旧围裙,上面绣着“石头哥哥”这几个字。暱称这种
东西,是不会随着年龄而改变的。至今院方工作人员和院童们很可能还是叫他
“石头哥哥”。

他并非孓然一身,岩田老师拥有“弟弟”和“妹妹”。而且,我也一样。

而且……

而且……

可能是喝了酒的关系,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烫。枫拿起只放了冰块的杯
子就口,让溶化的冰水滑入喉咙。就在这时,矮桌上的手机猛烈震动起来。

(是想问我要喝什么吧。说实话这种时候,只要是酒都可以啦。)

看了一眼主画面,显示的是“公用电话”。应该是他们两个其中一个吧,是
忘记带手机了吗?枫一边想着,打开了手机。

“要喝什么牌子,就交给你决定。对不起,我不太懂。”

是岩田,还是四季?
是四季,还是岩田?

然而——对方并未回答,只是默不作声。

(难道!)

酒意顿时全消,背上冒出一阵冷汗。她跑到窗边,把窗帘悄悄拉开约五公
分,偷偷观察外面的情况。

〈喂喂。〉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对方”的声音。但是对方的声音透过变声器加工过,
就像线上影片网站上经常可以听到的那种机械化的声音,无法分辨性别和年龄。

〈枫老师。〉

枫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公寓前方夜色中的单行道。不知为何,她有种直觉,
对方就在这附近。

〈让妳久等了。〉

到底在哪里?宽度大概五公尺的道路上,没什么街灯,也没有月光,可说几
乎是一片漆黑。不过,只有一个地方是亮的。

〈枫老师也等不及了吧。〉

大约百公尺远的地方,有个小公园前面,那里有一座电话亭,像海市蜃楼般
朦胧地浮现。她记得曾看过新闻说,随着手机的普及,公用电话亭行将绝迹。

现在在枫的眼中,那个电话亭,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邪恶建筑,也像是有
着坚硬皮肤的史前大型生物。就在那里!这几个月来,几乎每天都打无声电话给
她的人就在那里。

〈喂,妳有在听吗?〉

对方的语气突然变了。

〈不准无视我!〉

原来当机械式的声音带着怒气,是那么的可怕。

“那、那个……”枫不小心回应了他。

尽管岩田老师和四季都再三告诫过她,千万不能回应。对不起,但自己实在
不敢无视他。我会怕。
“我并不是无视你。只是我不知道你是谁,所以……”

〈妳说妳不知道我是谁?〉

对方一副不敢置信的语气。“对。所以,我希望你能停止打这些电话……”

〈当心我杀了妳。〉

枫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对不起,你刚刚说……”

〈妳要是再说这种违心之论,当心我杀了妳。〉

枫感觉自己的心脏狂跳。

〈枫老师,妳在听吗?〉

“……在。”声音因恐惧而沙哑。

拜托,岩田老师,四季,赶快回来。

〈所有准备已经就绪,所以请放心。今天只是要跟妳报告这个。〉

电话就在这里挂断了。从黑暗中的电话亭,模模糊糊的“某人”身影,有如
故意般地慢慢出现,对着枫挥了挥手,然后再慢慢融入黑暗中。

那个样子,就仿佛对方十分清楚,在这样的距离和黑暗中,根本无法确认那
人的身高体型,甚至是性别和年龄。
2
人们看到我会有什么想法呢?

他们看到我的举动会有什么想法呢?

是不是觉得我很“沉重”?

但那只是那些人想太多

你应该会明白

我其实一点都不沉重

第二天下午,枫的脚步自然朝向爷爷家走去。在经过镇守神神社的正面时,
一阵强风卷过,摇得神社园内的树木沙沙作响。
枫下意识地拉紧了黑色大衣的领子。一直以来感到的寒意,当然不全是因为
春寒料峭。从车站走来的路上,她感到背后似乎有人跟踪,忍不住多次回头察
看。

结果,“电话亭里的人”那件事,她终究无法对岩田和四季说。部分是觉得
他们会骂她为什么要接听电话。最重要的是,她实在不想破坏那难得的和谐气
氛。

除了不断打来的无声电话,感觉被人跟踪的次数也在逐日增加。她也尝试过
一些对策。就像今天,为了方便随时全速逃跑,她穿上了在马拉松练跑时买的跑
鞋。

虽然与大衣不搭,但在这种情况下,她也只能妥协。关于电话的问题,她也
想过一些方法。既然对方是打公用电话或是隐藏来电显示,那么只需将这类电话
设为拒接即可。

实际上,虽然只有几天的时间,但这么做确实让她得到了暂时喘息的空间。
现实问题是,身为负责三十多名学生的级任导师,她没办法一直这么做。

必须透过学校联络班导,这样的规定也只是徒具虚文而已。

不仅是来自家长的紧急咨询——拨打者通常根本不会注意自己设定了隐藏来
电显示——万一学生遇到意外,或者涉及霸凌问题,站在枫的立场,还是要保持
通话顺畅。

岩田曾经带着她去附近的派出所问过。但结果就跟枫所预料的一样,由于没
有具体的损害,而且完全无法确定对方是谁,警方最终的结论是无法采取任何行
动。

枫不想让人为她无谓地担心,但还是有几次向爷爷提起过这件事。她知道爷
爷几乎足不出户,也知道他无法提供什么具体帮助。但她还是觉得,每当爷爷柔
声告诉她不必担心,她就会感到格外的安心。

“爷爷,我进来了。”

枫在玄关脱下鞋子,差点被门槛绊倒。她快步走向书房,从起居室传来的汤
匙搅拌声,让她心头浮现不祥的想像。

(一定是身体不舒服了。)

进入起居室,看到资深女护理员“妹妹头小姐”为茶杯里的茶增加浓稠度,
正勤奋地用汤匙搅拌。
“对不起……都过了妳的下班时间了。”妹妹头小姐微笑表示没关系,额头
上却布满大粒汗珠。

“反正我接下来没班。比起这个,今天妳爷爷的状况不太好。”果然是啊。
由于他最近一直状况良好,现在听到这消息,令枫感到分外沮丧。

DLB病患,有时身体状况的变化会非常极端。会在一天之内,不只是上午和下
午的状况差很多,甚至可能每个小时都像变了一个人。当帕金森氏症症状严重
时,会全身肌肉僵硬,甚至无法正常吞咽。

有时食物或饮料会进入肺部而非食道,引发可能直接危及生命的误吞性肺
炎。听力语言治疗师为病患做发声练习和喉部肌肉按摩等康复训练,其目的也是
为了预防这种情况发生。因此,平时无论吃什么都能轻松入口的爷爷,如果只能
喝添加了浓稠剂的茶,便意味着病情恶化。

向妹妹头小姐道谢后,枫拿着茶杯,尽可能轻声地敲了敲书房的门。

“爷爷……我可以进来吗?”

房内隐约传出一声应答,既非肯定也非否定。枫强作笑容,打开了门。爷爷
像平常一样坐在躺椅上,但他的上半身明显向右倾斜,这是比萨症候群(Pisa
syndrome,PS)。

枫内心一阵沉重。“比萨症候群”正如其名,指的是半身大幅度倾斜的情
况,就像比萨斜塔那样。因为空间认知能力陡降,爷爷自以为他是直直坐着。

“我泡了热茶,虽然有加浓稠剂。”爷爷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好像在说不
需要。极端缺乏表情变化的“面具脸”,也是DLB患者的一个特征。枫甚至不确定
他是否认得出自己。

不过,虽然知道这会让他担心,枫还是把昨天发生的事都跟爷爷说了。因为
枫觉得让爷爷多用脑,对他来说是有益的。当枫谈到《美女还是老虎》实际上是
一个已经有答案的叙事陷阱推理作品的新理论时,感觉爷爷似乎微微笑了一下,
但也许那只是她的错觉。

(说到老虎——)枫回想起过去爷爷经历严重幻视时,他曾一脸严肃地说有
一只蓝色老虎闯入了他的书房。无疑的,爷爷确实是失智症患者。这项严酷的事
实令枫眼前一阵暗淡。

有如要摆脱这些现实似的,枫的语调自然地加快了。当她提起电话亭里那个
人,不再只是打无声电话,而是直接告诉她所有的准备都已就绪,这种让人摸不
着头脑的话时,她似乎看到爷爷的眼中浮现怒火,但可能只是她的想像。谈话中
途爷爷似乎点了头,但看起来也像是在打瞌睡。
(如果爷爷继续这样下去不见好转,该怎么办呢?)

通常情况下,DLB患者的病况不会急剧恶化。但是每个月、每周,甚至每天,
病况反覆好好坏坏,难免会让人感到悲观。面对身体状况不佳时的DLB患者,会令
身边的人,有一种手中的沙子正在渐渐流失的焦虑感。因为病情可能会不可逆地
急剧恶化,从此再也无法沟通。

随着对讲机响起,听见了负责听力语言复健的“宠女傻爸”的声音。不知不
觉间,窗外的夕阳余晖已映照在爷爷僵硬的脸上。

(糟糕,我可能给他造成了压力——)

慌忙看了一眼柜子上的钟,枫发现自己已经自言自语了将近一小时。

“爷爷,我整理整理冬天的衣物再回家。”

就在那一刻,枫看到爷爷的手动了一下,好像在表示感谢。不过那也可能只
是帕金森氏症症状引起的手部颤抖而已。枫仔细把几件冬季外套和毛衣折好,然
后拉开了柜子的抽屉。原以为抽屉里已经塞满,所幸还有可以放整理好的冬衣。

没错。就应该为这样的小事而开心,并不是只有坏事。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
正确答案。虽然现在拿出春装还太早,但枫还是拿出了爷爷最喜欢的开襟羊毛
衫。

这附近的樱花真是美极了。不久的将来,应该就能像过去一样,两人一起在
镇守神神社园内欣赏盛开的樱花了。

枫从书房角落的梳妆台取出发刷,一边迅速梳理头发,一边试图对着镜中的
自己露出笑容。

随着敲门声,传来宠女傻爸客气的声音。“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啊,当然可以。”

他那温和圆润的声音让人听了很舒服。

“我在门口看到妳的跑鞋,真好看。”

“哎呀,哪有。”

“我想我的女儿穿上也一定会很合适的。对吧,碑文谷先生,您觉得呢?”
轻松的玩笑话,旨在逗爷爷开心。
当然,今天的爷爷什么反应也没有。当患者身体状况不好时,治疗师自有适
当的应对方式。傻爸拍了拍自己剃得干干净净的头皮,以一贯的笑容说道:“那
我们今天该做些什么好呢?”

不禁让人佩服他的专业态度。枫也鼓起精神,强迫自己再次露出笑容。然后
对傻爸点点头,带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开了爷爷的家。

男子注意到枫从家中出来,他慢慢躲进墙后面,以免引人注意。他用只有自
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道:“枫老师。”

然后他一如既往,小心翼翼但异常熟练的,开始跟在枫的身后。

3
枫回到弘明寺的住处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打开入口的锁,拖着脚步走进
电梯,身体沉重地靠在电梯的墙上。她不禁觉得自己的状况,似乎和爷爷的身体
状况同步。

她想今晚好好泡个澡,这么想着走出电梯时,发现自己房间的门把上挂着一
个锥形的东西。她几乎惊叫出声,赶紧用手捂住嘴。

等等,那是——那究竟是什么?靠着背后电梯的灯光,她小心翼翼靠近,仔
细一看,那是一束用黑色玫瑰做成的花束,用缎带倒挂在门把上。花束用一方与
花色形成对比的纯白蕾丝布包着。花柄的部分在上,盛开的花束在下。

如果把花柄部分想像成头部的话,看起来就像是模仿穿着婚纱的新娘,如果
让想像往更糟的方向发展,那么看起来就像是被绳索吊起来的吊死鬼。

黑玫瑰做成的娃娃,而枫今天刚好也穿着黑色的大衣,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电话亭里的那个人所说的“所有准备已经就绪”,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她悄悄环顾四周,公共走廊中没看到任何人。这并非有保全人员常驻的豪华
大厦,这种一般的自动门锁公寓,如果有意的话,任何人都有可能闯入建筑物内
部。因此枫获得房东的同意后,在她的房间装了双重锁。

也就是说,送花束的人可能是来了然后又离开,或者说——或者说——可能
还在附近。要再次回头看,需要很大的决心。枫将手插入大衣口袋,紧紧握住手
机当作武器。她鼓起勇气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然回头看去。

——没有人。

她不知何时已满身大汗。这时她突然想起了关于黑玫瑰的一件事,她赶紧拿
出手机来搜寻花语。结果,萤幕上显示的果然是她记忆中的相反词。
“你永远是我的”还有“恨意”。走廊中吹来的风,让花束微微摆动。电梯
的灯光和手机的灯,从多个角度照亮了那个头部。
4
我想看到妳欢笑的脸庞

我想看到妳哭泣的脸庞

我也想看到妳生气的脸庞

近到可以感觉到妳的呼吸

枫实在不敢睡在家里。幸运的是,现在是连续假期。枫联络美咲,告诉她想
要在她那里住一晚,结果美咲立刻下令:“我刚好开了一瓶贵参参的红酒,妳还
真会挑时间。我不需要知道原因,快过来吧。”

枫立刻就意识到,美咲是在装醉,是为了让她不会有心理负担。她不想让美
咲担心,所以并没有向她提及变态跟踪狂的事,不过她肯定已经察觉了枫目前有
麻烦,但她没有对此多问什么,只是开玩笑地说“来喝酒。”、“我的卡门贝尔
起司多到可以开店了。”她的体贴让枫很感动。

对于枫来说,美咲可能会成为她成年后第一位真正的亲密好友。

天亮后,枫立刻前往爷爷的家。她当然也想谈谈有关那束花的事,但最重要
的是,她担心爷爷的身体状况是否好了一些。

枫走过曾经是铺着石板,如今则是水泥铺成的小径,准备打开玄关门。

“爷爷,我来——”

就在这时,枫的嘴唇触碰到一块柔软的布料。几乎在这同时,突然有人从后
面像钳子一般用力抱住她。那种来自“雄性”特有的压迫性能量,瞬间传遍了枫
的背部。她闻到一股曾经在某处闻过的味道。

“让妳久等了,枫老师。”某人湿润的唇触碰到枫的耳垂,他微温的声音直
达她的内耳。枫被压得喘不过气,忍不住发出抽噎声。

“好的,不要出声,不要动。”这种语调好像在玩小朋友的举旗游戏时,说
的“红旗不要动”、“蓝旗不要动”,感觉像是在开玩笑。

“听懂的话,请慢慢点头。如果妳不听话,我就杀了妳。”与之前不同,这
次她马上理解了这个词的含意。枫吓得不敢动弹,勉强微微地点了点头。

紧绕在胸前仿佛一圈铁箍的臂膀,忽然短暂离开了她的身体。紧接着,枫的
颈部感到微微刺痛。
“用氯仿 什么的都是看太多电影了,其实这个才是最有效的。”

嘴上的布很快就被拿掉了。

(趁现在!)

枫试图大声呼救,却发不出声音。

(怎么回事——)

“救命”的“救”要怎么发音?接着,她发现自己的舌头麻痺了,完全不能
动。不,不只是舌头,上下颚也麻痺了。不对!是全身都麻痺了。

庭院中响起喀啦一声,在逐渐变窄的视线中,枫最后看到的是一支在水泥地
面滚动的针筒。

5
是梦境还是现实。

“A-E-I-U-,E-O-A-O-”

远处传来爷爷的声音,那是他正在练习发音的声音。

(太好了,发音很好。爷爷今天很有精神。)

枫安慰地叹了口气。但是,那口气却呼不出来。这种异样的窒息感怎么回
事?

“A-E-I-U-、E-O-A-O-”

我还在睡梦中吗?眼皮很重。不,太重了。

尽管枫试着张大眼睛,但像是被什么挡住了,眼皮无法动弹。

“Ka-Ke-Ki-Ku-、Ke-Ko-Ka-Ko-”

手不能动,脚也不能动。

“Sa-Se-Si-Su-、Se-So-Sa-So-”

右脸颊贴着冰冷,但不是那么硬的地板表面。她同时闻到两种香味,一种是
爷爷家里用来清洁木质地毯的杀菌剂,是类似肥皂的味道。

在那一刻,就像突然从坠崖的梦中惊醒一样,枫瞬间明白了自己身处的状
况。她被蒙住眼睛,塞入口枷,而且嘴巴还被胶带贴住。双手被反绑,双腿外加
脚踝也被绑住。然后,她就这样躺在爷爷家起居室地上。

(另一种气味是——)

这是曾经在某处嗅过的淡淡香气,绝不是让人讨厌的气味。但是,那香气被
杀菌剂的强烈气味盖住,闻不太出来。

“比起昨天,您的发音明显流畅多了,您是和谁聊过天吗?”从隔壁书房
里,传来了宠女傻爸惊讶的声音。

“不是的,并非如此,但我觉得今天可以练习到『La』行的发音。”

傻爸柔声提醒爷爷,千万不可以太累到自己。

“发音就先练习到这里吧,我要开始帮您的喉咙按摩了。”书房传来了戴上
橡胶手套的啪啪声响。

(那个袭击我的男人去哪儿了呢?)

或许她比那个男人预计的时间提早醒过来。但她不知道他何时会回来。而
且,或许他一旦回来,自己立刻就会被杀掉。

(必须找到方法。)

(如果能让那两人知道她的存在。)

枫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的同时,检查了目前的状况。因为眼睛被蒙住,完全
看不到。看来她的外套被脱下来了。右侧的身体,穿着黑色针织衫和窄裤,贴在
地板上的部分感觉到一些硬邦邦的东西。

当枫想到原因,顿感绝望。她不仅手脚被绑住,全身上下都被绳子捆得像颗
粽子。这种情况下,连想翻个身都很困难。剩下唯一可用的手段,只有声音。

她记得曾在某本推理小说中读到,只要时间足够,一定可以取下堵在嘴里的
口枷和贴在嘴上的胶带。

(不要急,保持冷静——)

枫开始用能够稍许活动的舌头,弄湿牢牢堵在口中的口枷。

“您的喉咙感觉如何呢?”一个声音问道。

“啊啊,感觉很舒服……有如重获新生一样。时间差不多到了吧?”

“不,还有大约十分钟。”
枫只能祈求他们尽可能留在这个房子里。

两人在谈话的书房,有两扇门。一扇通往这间起居室,另一扇则是连接通往
玄关的走廊。如果傻爸选择后者,他可能就这么回去了,完全不会发现枫在这
里。

“要我泡杯茶吗?我听说您今天可以不用加浓稠剂。”

“不,我不需要喝茶。倒是你能不能陪我这老人说说话呢?”

“当然可以。就像我经常说的,聊天是最好的复健运动。”

过了一会儿,从书房传来爷爷出人意料的一句话。

“不瞒你说,我的孙女正在遭受跟踪狂的骚扰。”

“什么?”傻爸的声音中满是震惊。“孙女……是指枫老师吗?”

“没错。那人不只用无声电话骚扰她,最近甚至还开始跟踪她。”

“那个……这事或许不该由我多嘴,但这种行为据说会逐渐升级,可能早点
报警会比较好吧。”

“不,她已经去问过警方了。但因为完全不知道对方是谁,也没有具体的伤
害,所以警察说他们无法采取行动。”

“嗯,我可以理解……但听起来就像典型官僚作风,还满让人生气的。”

“所以我就想到,反过来说,如果能靠逻辑推理找出跟踪犯的真实身分,并
找出明确具体的伤害,警察就会采取行动了吧。”

“我明白了……但这种事真的可能做得到吗?”

“能不能成功就不知道了,不过你可以把这当作一种思考游戏来听听。”

“挺有趣的。”

“首先,假设这个跟踪犯叫做X。性别几乎肯定是男性,因为枫的同事岩田老
师曾经试图追赶X,但由于X跑得太快,他无法追上。你怎么看?”

“当然是男性了,毕竟他跟踪的是这么漂亮的女性。”

“再来,枫说她对X的真实身分毫无头绪,她的朋友和同事中也没有像X这样
的人。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可能性为零。但在游戏进行中,我们姑且假设X是其他
人。到这里还好吧?”
“我觉得可以,如果朋友或同事是跟踪犯,通常人们会察觉到的。”

“但这样的话,就会出现另一个问题。”

“另一个问题吗?嗯……”

“你还不明白吗?”

“对不起,我猜不出来。”

“那就是,为什么X会知道枫的手机号码。”

“哈哈……这么说来,确实是。”

“在这个时代,年轻女性的联络方式是终极的个人资料。然而,X似乎很容易
就知道了枫的手机号码。那么请问,他是如何做到的呢?”

“唉唷,碑文谷先生,您就别卖关子了,直接告诉我吧。”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清楚写着枫的联络方式。X看到了,并记住了
这个资料。换句话说,那个地方就是,贴在墙上的紧急联络人。像我这样需要在
家接受照护的人,身边总会有一些写着紧急联络人的便条或者板子。也就是说,X
一定是在这间房子出入的人。”

听着书房里的对话,枫的心脏狂跳不已。进出这房子的人当中居然有一个是
跟踪犯——当她拼命动着嘴巴,嘴里的口枷开始逐渐松动。

爷爷又开始说话了。枫努力把耳朵竖起来听。

“你看来相当惊讶。”

“当然了,我心脏不好,您别吓我。”

“那么冷静下来后,再想想看。根据以上的线索——傻爸,你能编织出什么
样的故事来呢?”

“呃……『故事』是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就是X的真实身分。”

“嗯……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这样说。”

“不用客气。”

“我先声明,这只是我这个傻瓜的个人想法。X是男的对吧?但是包括『妹妹
头小姐』在内的护理员们,还有偶尔会露面的照护经理人,几乎都是女性。所
以,所以要在这里出入的人当中找出男性,范围就大大缩小了。”

“说得好。你说自己是个傻瓜,可真是有够自贬了。你的推理非常合乎逻辑
呢。”

“说得明白一点,出入这里的男性只有我这个听力语言治疗师,和物理治疗
师——也就是傻爸和霜淇淋店的小哥这两个人。”

“一点也没错。”

“但如果要进一步筛选,我也只能举白旗了。”

“怎么会呢?但我也理解你的顾虑,那就让我来接手吧。首先,X是个跑得特
别快的人。但是你,虽然说起来有点失礼,却是一个有心脏病而且年过六十的男
人,和健步如飞这四个字实在是搭不上边。而霜淇淋店小哥一望即知体强力壮,
还有他说过他在帮忙家里的生意。我听说牛奶罐很重的。”

“那么,果然是——”

“再者,物理治疗师本来就是需要消耗大量体力的工作,他们经常需要承担
体重较重的病人的全身重量。所以X的真实身分,已经是不言自明了。”

“所谓人不可貌相就是这个意思吧。不过我真不愿意像这样说话贬低他
人。”

“我明白。现在是我问你的意见,所以你不用放在心上。”

枫全身的汗,一下子凉了下来。然后恍如遭到电击似的,另一种味道的真相
呼之欲出。

(那是香草的味道……!)

虽然微弱,但确实某天与他擦身而过时,有闻到那个味道。尽管在现在这样
的危急时刻,不知为何,在艾勒里·昆恩的代表作中出现的那个“带有香草味的
人物”,瞬间在枫的脑海中闪过。

这真是太离谱了。那个看起来认真踏实的霜淇淋店的小哥,居然是跟踪自己
的变态!但是,想起他那异常强健的腿力和抱着我时的力道,又觉得完全合理。

万一此时此刻他出现在这里的话,枫不敢继续想像那个画面。

“——事实上,我之所以觉得霜淇淋店小哥可疑,还有其他的理由。”

“哦?可以跟我说吗?”
“他虽然看起来诚实,但他却对我说了一个非常明显的谎言。”

“什么谎言?”

“你知道我家的庭院住着鸣声悦耳的铃虫吧。他曾拜托我,让他用手机录下
铃虫的虫鸣。”

“这么说来我也用数位录音机录过。”

“但是问题就在这里。上次来访的孩子们,送给我的昆虫图鉴上写着——铃
虫的鸣声音频太高,手机无法录音,要使用高指向性的线性PCM录音机,或者
是你持有的那种高性能数位录音机,而且还要非常靠近铃虫,才能录下清晰的声
音。”

“是喔……我都不知道。”

“然而他却说,他把铃虫的鸣声设为来电答铃——这显然是一个天大的谎
言。而他说谎肯定有他的原因,你觉得是什么呢?”

“比如说,让碑文谷先生失去警戒,这个理由怎么样?”

“这是一种可能。”

“那么就像我一开头说的,趁着他的跟踪行为还没有进一步升级,应该劝他
向警方自首才对。”

“不,傻爸,不需要那么做。”

“为什么?”

“从少数的线索中,我最初得出了和你一样的结论。但是,在改变角度反覆
研究后,我最终得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结论。”

“不同的结论?”

“是的。首先,要试着找出他为何要说谎,说他录下了铃虫的声音。而且他
若是要让我失去警戒心,或者是赢得我的好感,其实对他也没多大好处。仔细想
想,万一谎言被揭穿时的坏处反而更大。”

“说得也是。会说谎的家伙,的确一点都不值得信任。”

“那如果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呢?他怎么也找不到在庭院草丛中鸣叫的铃虫。
虽然我明明就能看见,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无法接近那只铃虫。然而他为了让我安
心,假装录到了铃虫的声音。”
“那只铃虫难道是——”

“你猜对了,那只铃虫是我的幻视。他确实说谎了,但是他的谎言,却是源
自他本性中的善良。”

“哈哈……原来是这样。那么你得出的不同结论是什么呢?”

“我来说明。不过在那之前,你能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吗?”

“选这种时候吗?是什么?”

“抱歉了,能给我一支烟吗?”

“哦,烟哪。你有抽烟的习惯吗?”

“偶尔会抽一支。在梳妆台的抽屉里,上面写着『高乐斯』的蓝色盒子。应
该也有打火机。对了,不好意思,可以帮我点燃后再给我吗?谢谢。呼——啊
呀,真抱歉。”

“小事一桩。那么,接下来的故事呢?”

“接下来的故事?什么故事啊?”

“不要这么坏心眼啊。就是关于那个跟踪狂的真实身分,你说你得到了不同
的结论。”

“对喔。首先,虽然枫自己好像还没有发现……但我们可以来看一看,她因
为X的犯罪行为而蒙受的具体损害。大多数的跟踪狂都会渴望得到跟踪对象的私人
物品。呼——X自然也不例外,他在大白天里公然偷走了和枫相关的某样东西。”

“你说的很有道理,这的确像是跟踪狂会做的事。但这和你得到的不同结论
有什么关联呢?”

“不用着急,慢慢听我说。昨天枫来这里的时候,帮我整理了冬天的衣物。
她整理了几件冬装收进了那个柜子,并拿出了这件红色的开襟羊毛衫。你觉得如
何,适合我吗?虽然这是春天的衣物,但我还是觉得有点太鲜艳了。”

“你穿很合适,适合得令人羡慕。”

“那就好……啊呀,糟糕,这下可不好了。”

“怎么了吗?”

“没有,我只是想到,这件刚拿出来的开襟羊毛衫,这下不就沾了烟味
吗?”
“那个……如果是我误解的话,我道歉,但感觉你好像很喜欢故意吊我胃
口?”

“那是你多虑了。呼——呃……我们刚才讲到哪里了?对了,讲到冬天的衣
物。枫收冬衣的时候,发现柜子里的空间竟然刚刚好,这件事让她挺开心。但想
想看,柜子里哪会那么刚刚好,就多了个空间让你收冬衣呢。也就是说,直到不
久之前,那里其实还收着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考虑到碑文谷先生的习惯,可能是一些旧书吧?”

“很遗憾的,不是。那个别的东西是几个裱了框的枫的照片。我们这些DLB患
者,看到人物照片或风景画时,有时会产生幻视。所以枫考虑我的身体状况,就
把所有的照片都收进了柜子里,但她自己却完全忘了这回事。傻爸,还有时间
吗?”

“这故事越来越有趣了。既然如此,你干脆全部告诉我吧。”

“那可真是令人开心。话说跟踪狂这种人啊,他们喜欢的不只是像照片那类
无机物,他们更喜欢收集和跟踪对象相关的有机物,譬如剪下的指甲,或是沾了
唾液的宝特瓶,还有——对了,头发。这事你怎么看呢?”

“为什么要问我?”

“呼——啊呀不好意思,我只是想确认你有没有听懂到目前为止的内容。”

“我有听懂。你说故事的技巧一向令我佩服。”

“谢谢你。话说,那边有个枫专用的梳妆台,枫在回家前总是会在梳妆台前
快速整理一下头发。但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枫来访之后过了几天,我用放大
镜仔细检查那把梳子,却找不到一根头发。如果只是一次两次,或许可以解释为
刚好就是没有,但无论我试了多少次,都是一样的结果。尽管护理员他们会帮我
清理个人物品,但他们不会连枫的梳妆台都去清理。这也就是说,枫的头发是被X
从梳子上给偷走了——这是我唯一能得出的结论。”

“哈哈,所以霜淇淋店的小哥偷走了枫老师的头发吗?”

“不,下这个结论还为之过早。”

“什么意思呢?”

“首先,X有足够的脚力可以摆脱追着他跑的二十多岁男性教师,而且他把慢
跑当作兴趣,我们很容易能够因此推测出,他有丰富的田径运动经验。”

“所以X除了是霜淇淋店小哥,不可能是别人啊。”
“那可不一定。说到跑得快的男人——比如,我一直认为傻爸你的田径运动
经验应该满丰富。”

“啊?”

“你还记得去年秋天的时候,你在这里称赞过我吗?你称赞我拥有广泛的知
识和见解,并把我比喻为『十项全能』冠军。怎样?你可别说你忘记了喔。”

“我记得。但那只是我举『十项全能』当作例子啊,我并不认为那是一个牵
强的比喻,也不能因为我用了『十项全能』这个词,就认定我有田径运动的经
验。”

“不,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发音。”

“发、发音?”

“是的。”

“你还好吗?你说话开始颠三倒四了。”

“那么让我在专业人士面前做一次发音练习吧。你愿意听听看吗?”

“随你便。”

“jisshu, kyougi. jisshu, kyougi. jisshu, kyougi. jisshu......”

“你要继续到什么时候啊?那个……我完全不懂你想表达什么。不过你今天
的发音练习确实做得不错。”

“让其他任何人来读读看『十种竞技(十项全能)』这四个字,就像很多人
会把摩西的十诫(jikkai)错读为『jukkai』一样,我猜大多数的人都会读成
『jusshu kyougi』。十种竞技的正确读音是『jisshu kyougi』,我想这点只有
具有田径基础的人才会知道。”

“是吗?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唯独对我来说,这是知识。”

“这样很没道理吧?那对我而言也一样啊,就是知识。十种竞技读作
『jisshu kyougi』,对我来说只是一般常识,可是我完全没有田径比赛的经
验。”

“嗯,当然也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那么我问你,就像今天为什么你的嘴里
经常有一股甜甜的香草味呢?”
“啊?”

“那是因为你喝了高蛋白质饮料,听说香草口味很受欢迎喔。”

“我哪会知道这种资讯。不是的,那是因为我非常喜欢吃冰淇淋,尤其对香
草冰淇淋情有独钟。虽然我有糖尿病,但每天非得要吃上一两个才满意。”

“哦,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如果你那么喜欢香草冰淇淋,那么之前讲到霜
冰淇淋店小哥时,你理所当然应该会提到这一点的。”

“嗯,理论上可能是这样,但我只不过就是忘了提起啊。”

“那再问你一个问题吧。”

“还有问题啊?”

“昨天枫在这里的时候,你突然说了一句,我在门口看到妳的跑鞋,真好
看。”

“我只是说出了我心中的感觉。”

“那为什么你要称它为跑鞋呢?看到那种样式的运动鞋,一般人都会说是球
鞋吧。”

“那、那是因为——”

“如果你回答不出来,我来帮你回答。一般没有田径运动经验的人,光看一
眼,是分辨不出球鞋和跑鞋有什么不同的。事实上,即使是习惯跑步的岩田老
师,第一次看到枫的跑鞋时,也把它误认为普通的运动鞋。然而你只瞥了一眼枫
放在门口的鞋,就称之为跑鞋。我猜你可能现在还有在持续跑步。”

“——如果是,那又怎样?”

“什么?”

“就当我确实有田径经验,而且现在也保持一定的训练,但那并不能打消物
理治疗师的嫌疑。请你公正地比较一下,我和他的年龄,再加上体型和外表,最
可疑的人不还是那位年轻又有活力的物理治疗师吗?”

“错了,他不是X。”

“拜托,你怎么能那么肯定?”

“我分次采集了梳子上的指纹。虽然知道这个小知识的人不多,其实只需利
用梳妆台上现有的东西,很容易就能采到指纹。用耳棒沾一点点粉底,轻轻扑在
梳子的手柄,然后仔细贴上透明胶带——指纹就会浮现了。”

“我不懂吔,梳子上的指纹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你在梳子上找到了我
的指纹?”

“恰好相反。”

“——相反?”

“无论我试了多少次,从梳子上只能采到枫一个人的指纹。物理治疗师并没
有戴手套,若是他碰过梳子,梳子上应该会有他的指纹。换句话说,X应该是这个
房间里唯一有戴手套的人。”

“你是说像我这样的人吗?”

“是的,就是你。骚扰枫的跟踪狂,X就是你。”

啪、啪!啪、啪!一阵沉默中,反覆拉扯薄薄橡胶手套发出的单调声响,在
枫的耳朵里回荡。

简直无法置信。一直在跟踪自己的“X”竟然是那个怎么看都是个老好人的傻
爸。自己的头发被人偷拿走,让人直接感受到的恐惧,还有年纪几乎可以当自己
父亲的中年友人竟然是跟踪狂,这样的意外性所带来的恐惧,这两种恐惧就像两
条无形的绳索,紧紧扼住了枫的心脏。

不,比这更重要的是,虽然不愿去想,但更现实的恐惧正悄悄爬上心头。为
什么爷爷会选择当面揭发跟踪狂的真面目,却能如此镇定自若?如果他遭到身体
上的攻击。

(我们根本无法抵抗,无论是爷爷还是我。)

看来只有去外面求助。只要能弄断身上的一条绳子,至少就能翻身。然后滚
到走廊,如果能到达前门。

(不,不对!)

这里有爷爷的床,枕边有连接医疗机构的紧急按钮。只要能按下那个按钮
——不,枫觉得自己应该搆不到那么高的位置。

(对了——厕所。)

只要能去厕所,那里就算是从地板上也能按到紧急按钮。而且厕所就在起居
室通往走廊的出口旁边。虽然被蒙住了眼睛,但枫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枫一边留
意着书房的情况,一边用右半身去摩擦地板,试图弄断身上的绳子。
“嗯……的确是典型的推理小说迷,才会得出的结论。现在是怎样?你这人
那么喜欢出乎意料的凶手,不会是因此硬要把我当成凶手吧?”

“那还真是巧,但事情并不是像你胡乱推测的那样。”

“你的推论看似合理,但还是有十分牵强的地方。”

“是吗?”

“听着,你顶多证明了一点,从枫的梳子上取走了头发的人是听力语言治疗
师。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爱干净的。为了减轻你们家人的工作,我会顺手把看
到的垃圾拿去扔掉。我得到的应该是感谢,而不应该是被当作跟踪狂。”

“那为什么垃圾桶里没有半根头发呢?起居室的大垃圾桶和厨房流理台的垃
圾篮里,也找不到半根。奇怪,头发都去哪儿了呢?”

“有可能是被你扔掉了。”

“有意思,来这一招是吗?”

“无论如何,没有头发和没有指纹并不能成为证据。或许就那么刚好连续几
天都没有掉头发呢?至于指纹,因为梳子上没有听力语言治疗师的指纹,就说他
一定碰过,这根本是欲加之罪嘛。为什么没有我的指纹,很简单——因为我没有
碰过。我想大部分人都会这么认为的。”

“哦,越来越有游戏的气氛了,傻爸。”

“我也开始觉得有趣了,碑文谷先生。”

“呼——烟我抽够了。虽然会麻烦一点,还请你把烟蒂浸湿后,这次可别忘
了丢进垃圾桶。”

“虽然你的说法让我听了有点不爽,但我会照办的。”

“话说,刚才有件事我刻意没提。”

“要来这一套吗?”

“你有听过手套痕吗?哦,看你的表情应该是没听过。当然,它不会像指纹
那样呈现清晰纹路,但是否有人使用过手套,这一点倒是很容易透过手套痕来证
明。其实我们不需要这么麻烦的,只要让警方去搜你的住处,应该很快就能搜出
枫的头发和照片。对了,我还忘记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你刚才好像说过『会说
谎的家伙,一点都不值得信任』,但实际上你也有说谎啊,之前你说你用数位录
音机录下的铃虫声,让你的女儿非常高兴——那是骗人的。”
“什么?等等。我用的可不是手机。我用的是最新的数位录音机,可以轻松
录下任何昆虫的声音。你刚才也说过,撒谎的是霜淇淋店小哥,不是我。”

“不,你也在说谎。”

“我不懂。”

“孩子们送我的昆虫图鉴里是这样写的——铃虫绝对不会聚在一起鸣叫,牠
们会各自在分开的草丛里孤独地鸣叫。但我找到的铃虫,却是三只聚集在同一片
树叶上。现实中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换句话说,那些铃虫也是幻视。霜淇淋店小
哥的谎言是出自善意的谎言。但你的谎言不是,它是为了掩饰你真面目的肮脏谎
言,你的数位录音机是用来窃听枫的声音的。我敢肯定,录音机的容量已经快被
枫的声音塞爆了吧。还有,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宠女傻爸,你根本没有女儿。你曾
经不停吹嘘你女儿的头发有多美,其实你是在夸赞枫的头发。”

“——你究竟是谁?”

“我只是一个得了失智症的老人。”

傻爸——不,X的语气,骤然一变。

(小心点,爷爷。)

枫拼命将右半身的绳子压在地上摩擦——但怎样就是弄不断。如果像同龄的
女孩那样戴着夸张的美甲贴片,这时或许就派得上用场了。讽刺的是,嘴里的口
枷已快滑落,舌尖也快要能碰到封嘴的胶带,但这时候枫反而开始觉得高声喊叫
或许是个坏主意。

(那个力气——)

在庭院里被人从背后用力勒住时的感觉,顿时在枫的身体里苏醒。

“游戏还在继续吗?碑文谷先生。”

“我觉得游戏快要结束了。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我的游戏策略。我觉得我还挺灵活的,逃得很成功。”

“哈哈哈,并不是。你刚刚还犯了一个失误。”

“你说刚刚吗?”

“回想一下吧。当我说到『我的孙女正在遭受跟踪狂的骚扰』的时候。正常
人应该都会先问『谁?』不是吗?『被谁跟踪?和她是什么关系?是朋友吗?是
同事吗?』不管问什么,首先想知道的应该都是跟踪者的身分。然而你却跳过这
部分,直接就说应该报警。这是你的失误,重大失误。一般来说,在还没搞清楚
事情全貌之前,不会有人直接建议报警的。这就意味着,你自己其实比任何人都
更清楚事情的全貌。”

“原来如此。游戏确实可能要结束了。”

“本来想再抽根烟的,但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还是忍忍吧。”

“等等,你说时间差不多怎样了?”

“你冷静下来听我说,这可是难得的机会。那么在游戏的最后,让我们来推
敲推敲跟踪犯X的目的吧。前几天你从电话亭打电话给枫,告诉她『所有准备已经
就绪,所以请放心』。话说,你到底做了什么准备?出于跟踪者扭曲的感情,有
时会强迫对方一起殉情,但幸运的是这次情况似乎不同。

“你在电话中威胁枫说『妳要是再说这种违心之论,当心我杀了妳』,这句
话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可以推断你其实并无意杀害枫。如此一来,那个『准备』
应该就是指结婚的准备。若说现在你的家中,陈列着枫的头发和照片——然后在
房间中央挂着一袭婚纱礼服,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你打算把枫囚禁在房间里,和
她过一辈子。那就是你的结婚。”

“你真不简单,碑文谷先生。让你死在这么小的房间里实在太可惜了。”

“哦,那是什么意思呢?你是在指不久的将来,还是眼前当下?”

“如果是后者,你会怎么做?”

“劝你最好还是不要。你记得我刚才说时间差不多了吗?意思就是说,警察
快到了。”

“你说什么?”

他可能是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屋内传来椅子翻倒的声音。

(不愧是爷爷,事先都安排好了。)

我们两个都得救了。一想到这里,全身仅剩的一点力气都没了。再也不用无
谓地耗费体力了,枫屏息等待着警察的到来。

然后,为了不要错过书房的对话,她稍稍抬起了头。

“你什么时候叫的警察?”
“就在你来之前。他们应该随时都会到,只是看来稍微晚了一些。”

“这房间里没有手机,你是怎么报警的?”

“刚好香苗来了——我跟她说你就是X,她非常惊讶。所以我就叫她立刻去报
警。”

“香苗?”

“你不知道吗?她常常会过来看我,她是我女儿。”

天啊!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那样绝顶聪明的爷爷。

爷爷,请不要。

这实在太令人悲伤了。

妈妈……妈妈她!

“不是我这个做爸爸的自夸,但香苗从小就像向日葵一样的开朗明亮,她最
喜欢在众人面前唱歌了。隔壁间的起居室现在是无障碍设计,但过去那里是和
室。中间有一道纸门隔开,每当有亲戚来访,香苗总是会偷偷躲到纸门的另一
边。她会隔着纸门小声对我说,『爸爸,我在这里喔。等一下你要慢慢拉开纸
门』。

不久后,纸门另一边的卡式录音机开始播放演歌的前奏,我就会慢慢拉开纸
门,就像拉开帷幕一样,然后说各位久等了,请听五岁的香苗为您深情演唱世间
女子的心声,《津轻海峡·冬景色》。香苗的歌总是能博得亲戚们的热烈掌声与
喝采,哈哈。我都不知担任几次她的司仪了。不知为何,她的歌永远都是《津轻
海峡·冬景色》。所以当香苗结婚的时候,她自然也唱了那首歌……不对,我不
记得她有没有在婚礼上唱过。怎么了,你那个表情?”

“我在笑。”

“笑什么?”

“这还用问吗?现在这状况我怎么可能不笑。其实这场游戏从一开始就注定
我会赢了。”
“你、你在说什么?”

“真可惜,碑文谷先生。虽然你看起来很有头脑,但终究只是个痴呆老
头。”

“痴呆……老头……”

“你似乎很自豪于自己的逻辑思考,那么这次就让我用逻辑来反驳你。你会
注意到贴在那里的紧急联络人的便条上写着枫老师的联络方式,确实很敏锐。那
么我问你,为什么香苗的联络方式,没有写在上面呢?她是你的女儿不是吗?她
经常来这里看你不是吗?那么为什么你这宝贝女儿的联络方式却不在那里?怎么
样?这是不是比梳子上没有指纹更奇怪?”

“这点我倒是没有注意到。”

“在发音练习时,我有套你的话,你忘了吗?我是这么问你的——『您是和
谁聊过天吗?』而你答道,『不是的,并非如此』——回答得模棱两可。但是,
在走进这房间的前一刻,我清楚听到了你和『已经不存在的某人』正在长谈。你
竟然会向你女儿的幻视求助,让她去报警。哈哈,真是笑死人了。”

“等等——嗯,虽然我不愿承认,但我的确有可能是在和香苗的幻视交谈。
但是,『已经不存在』的这种说法并不正确。事实上,我的女儿香苗确实存在于
这个世界上。”

“天啊,我快笑死了,笑得肚子都痛了,哈哈哈。能不能饶了我啊?我都已
经这么努力憋着不笑,继续在演这出戏了。”

“——这话什么意思?”

“现在我就明白告诉你吧。香苗这个人本来就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二十七年
前的婚礼那一天,我亲手杀了香苗。那个背叛我的女人……所以很遗憾,警察是
不会来的。”

枫发出了无声的尖叫。

(妈妈!)

然后,为了拉住快要昏过去的自己,她再次尖叫。

(爸爸!)

在这同时,书房传来了一声沉重、不祥的声响。有可能是爷爷的手臂从扶手
上滑落,身体撞上了墙。
枫在被胶带封住的狭窄空间里忘我地尖叫。

(妈妈!)

(爸爸!)

(凶手……凶手在这里!)

“喂,站稳点。如果你不听我说完,游戏就无法结束。还有,枫长得跟香苗
越来越像了……所谓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就是指这样吧。长得那么像,害我都无法
控制自己。对,甚至会感到憎恨。总之这一切都是枫的错。啊,不好意思直接喊
了她的名字。但这情有可原吧,毕竟我们都要结婚了。

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吔……怎么你输了游戏后,突然就没了力气呢?
嗯,你问现在枫在哪里吗?好,我告诉你。枫她现在就躺在隔壁房间地板上,仍
然昏迷不醒。如果她愿意乖乖听话,我就会好好疼她。毕竟她最终还是爱我的。
所以请放心,碑文谷先生,你可以先去死了。”

啪,啪!又听到了拉扯手套的声音。枫愤怒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不能原谅。

不能原谅。

绝对不能原谅那个男人——

看来已经没有工夫去按厕所的紧急联络按钮了。此刻唯一的选择就是孤注一
掷,大声呼救。枫从松开的口枷缝隙间将舌头伸出,再次努力剥去胶带。

“好,我们再来做发声练习。这只是语言复健,所以就算你嘴边有手套痕,
也不会有任何人起疑的。首先,我会把我的食指插入你两边嘴角……好的,准备
工作完成。那我们就开始吧。『A-E-I-U-,E-O-A-O-』。怎么了,声音出不来
吗?

那我们换另一组试试。『Ka-Na-E-(香苗),Ka-Na-E-(香苗)』。哎呀,
这组也不行吗?刚刚的精神都去哪儿了呢?那我们再换一组试试。『Ka-E-De-
(枫),Ka-E-De-(枫)』……啊呀呀,你状况变得好糟喔。那我们改做喉咙按
摩吧。瞧瞧你,口水都流出来了……我换个手套喔。”

啪,啪!

贴在枫右上唇的胶带,终于快撕开了。还差一点,还差、一点点——

啪,啪,啪!
“那接下来我要按摩您的喉咙喽。啊呀呀……刚刚才揉开的,怎么又绷紧
了?这次会稍微用力一点喔,请忍耐一下下。没事的,一闭眼就过去了。”

胶带的一小角被撕开了,枫透过那微小的缝隙用力吸了口气,然后呐喊出
声。

“救——”

说时迟那时快,触感轻柔的温暖手指盖住了枫的嘴。

“安静,枫老师。我是四季。”

眼罩被取下的同时,一缕柔软的长发轻轻抚过枫的脸颊。

“四、四季!我、我爷爷他——”

“那边没问题的。妳不要低估妳爷爷。”

咚!身体倒下的声响。书房那头立刻传来了X的哀号声。

“好、好痛!我的手臂……我的手臂要断了!”

“这是维多利亚时代英国流行的日本柔术,据说福尔摩斯将其称为『巴顿
术』 (Bartitsu)。不过我们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掌握了这套『手臂锁』的
技巧。”

“你这老头快住手!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试图挣脱是没用的,你已经完全在我的控制下了。像今天这样身体状况
良好的日子,我过去学的功夫就更能派上用场。老实说最近啊,我跟物理治疗师
——霜淇淋店的小哥有时也会比比腕力什么的,当然他会让着我,但上回我真的
赢了一次,他看起来非常沮丧呢。”

原来如此,这下我明白了。当时霜淇淋店小哥离开书房时,他那瞬间流露出
的,近乎敌意的眼神,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那只是他因为输给了爷爷,而情不自
禁流露的不甘罢了。

“废话少说,快放开我……当心我宰了你!”

“挣扎越激烈会越痛喔。话说岩田老师,情况如何?”

就在窗户响起一阵华丽碎裂声的同时,传来了岩田的声音。

“是!我已经把全部都录下来了!”
“很好,这才是高性能数位录音机的正确使用方式。”

四季叹了口气,把头发往上撩了撩。

“明明有跟他说,从前门进来就可以了。”

X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声声哀求。“求、求求你,放过我吧。”

“办不到,除非你先认真听我说话。”爷爷的声音坚定有力,很难相信他正
反手抓着对方的手臂。

“我也曾怀疑过香苗可能是幻视的产物。所以一有机会,我都会跟枫说,
『今天妳又和香苗错过了』,藉此观察她的表情……看她笑得那么勉强,我就大
概猜到了。但若真的是这样,那么紧急联络人没有写香苗的电话号码这项事实,
便暗示了一个可怕的过去。进一步想像,就更无法排除X连续跟踪两代『蒲公英女
孩』的可能性。但是……人毕竟是软弱的生物。”

“唠唠叨叨的真烦,还不快点放开我!”

“今天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以为香苗会来看我。而当她真的出现,我请她帮
忙报警时,我不免还是会想着,一切就此结束了。虽然很可悲,但考虑到香苗可
能是幻视的可能性,我还是请求四季和岩田老师过来协助。至于香苗是否真实存
在这个问题——”

爷爷在这里打住,暂时说不下去,可以感觉他在强忍泪水。

“至于香苗是否真实存在的问题,似乎已经没有讨论的空间了。那么,我现
在有权利发展两种故事。第一种是,我要在这里折断你的手臂。”

“故事?你这老头在装什么装啦,如果你敢,你就试试看啊!”尽管X的声音
听起来很痛苦,但他还继续虚张声势。

但爷爷仿佛完全没听到。“然后还有另一种故事,我会用意志力,不让自己
被仇恨所左右。我的智力已经随着每一天而失去,如果我还折断你的手臂……那
个我根本已经不再是我。”

爷爷毅然决然说道:“我,不会被击败。”

他用坚定的声音继续说:“我,不会去伤害。”

太强大了,这人太强大了。

爷爷用他坚韧的意志力,将私怨推向了遥远的彼方,推向了紫烟的彼方。
可能是爷爷瞬间放松了力道,咚的一声,X仿佛要挣扎着跳开。四季站起来,
似乎准备冲进书房。但是,X又哀号了起来。

“好痛,好痛啊!怎么现在换成你啊,拜托别打了,我可是年过六旬的老人
家啊!”

看来是岩田在痛揍X。

“你还有脸说!”岩田的声音,感觉他是边揍边哭。

“这拳是为爷爷!”

“救命啊!”

“还有这一拳,这拳是为我心爱的人!”

(岩田老师……)

过了一会儿,四季对书房里的前捕手搭档喊说。

“学长,够了,不要再打了。一般人也有逮捕权,但如果你再打下去,恐怕
就要触犯暴行罪了。”

之后传来警车和救护车的警笛声,宣告游戏结束。X虽然已经认命就逮,嘴里
仍不断咒骂。

就在这时——

“香苗。”书房中依稀传来爷爷温柔的声音,声调完全不同于刚才。“我不
该反对你们的,是我不对。够了,你们两个可以抬起头来吗?”

看来他看到的幻视交织了昔日的回忆。

“听说你酒量不错。对了,有我们在蜜月旅行时买的贝克街威士忌。那可是
我的珍藏,放在哪儿来着?”

爷爷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枫立刻意识到,此刻在爷爷面前的,不仅有年轻
时的父母,还有奶奶。

“不用了,我去拿。兑水也是有一些诀窍的。啊哈哈,妳那表情是什么意
思?我们没有吵架啊。我才没有权力把相爱的两人分开呢。话说回来,我们当初
结婚的时候……一开始不也遭到反对。”

枫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6
枫在床上醒来,四季的脸庞近到让人心跳加速。

“妳有好好睡一下吗?”那是会让人心神不定的、如孩子般的笑容。

“以防万一,院方要妳今晚住院一晚。”

“爷爷呢?”

“他在隔壁病房睡得很熟,肯定是累坏了吧。”

只有生命征象监视器规律的声音回响在房间里,夜晚的急诊病房几乎没人。

“岩田老师应该没事吧?”

四季小声说道:“他去警局作证了,最近他真的很常跟警察打交道。”

枫将两臂伸出被窝,伸个懒腰后,再把头重新躺回白色的枕头上。

“喂,四季——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们两个是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

四季摸了摸鼻子。“记得那次在河堤上,有人一直盯着妳看吧。之后我就跟
学长讨论,也跟爷爷讨论过怎么办。决定平日由我,周末由学长,两人轮流,只
要有时间就尽可能在背后保护妳。”

“那么最近,我经常强烈感觉被人跟踪是因为——”

“恐怕是因为我们的关系。但我之前演刑事剧的时候,常常练习跟踪,所以
我很有自信不会被发现。如果跟踪还被人发现,那应该是学长的问题吧。”四季
低声笑道。

“昨天我也在碑文谷到弘明寺的路上保护妳,但那家伙居然放了一束花在那
儿。”

急诊病房的寂静被救护车的警笛声打破。警笛声一停,接着就是运送担架的
声音和人们在走廊里忙碌奔跑的声音。

“我觉得,枫老师——”四季神情严肃地说道:“不仅是医疗相关工作,像
学长和妳担任的教职,或者是居家照护员,我真心认为这些都是神圣的职业。或
许因为我自己是从事演员这种不够踏实的行业,我是打心底敬佩这些职业。我并
不是在贬低自己,只是我认为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角色要扮演。”

“嗯。”

“所以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真的感到非常遗憾,但也一直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于是——”

四季将柔和的目光投向门外的嘈杂,然后看向枫。“我到处去查访了照护经
理人和护理员们,结果发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实。那人其实不是听力语言治疗
师,他是冒牌货。”

“什么?”

当需要照护的老年人开始接受居家照护时,照护经理人会成立一个照护团
队,由物理治疗师、听力语言治疗师和护理员共同组成。然而鲜为人知的是,这
一群人通常各自属于不同机构,在照护对象家中碰面之前,彼此可能完全互不相
识,这种情况其实十分常见。

“他利用了这个盲点。首先,他打电话给照护经理人的办公室,模仿爷爷的
声音说,因为费用太高,所以要取消语言听力复健。然后再联络爷爷说,前任人
员突然转调他处,所以今天起由他接任。每个人都很忙,实际上,由于协调不足
而导致的误会,虽然罕见但确实会发生。当然,像这样恶意冒名顶替的例子,应
该是绝无仅有的。”

枫紧握着枕头的一角,望着病房窗外。黑夜中无数盏灯光下,人们都在想些
什么呢?无论哪个时代,都会有人想出常人无法想像的丑恶奸计。相比之下,爷
爷看到的幻视,可能是一个更美丽的世界吧。
7
妳大概没有察觉

我和妳的两人合影

妳大概没有察觉

我首次为妳拍下的照片

(这是指超音波照片吧。)

枫轻轻阖上她总是随身携带,每次阅读都能让她心情平静的小日记本。封面
上,用爷爷遗传给母亲的漂亮笔迹,写着“香苗写给肚子里的妳”。
在温暖的阳光下,父亲在庭院种下的樱花树发芽了。爷爷坐在檐廊上,骄傲
地说:“昨天香苗来过,我告诉她家里的樱花比镇守神神社的樱花开得早,她听
了很开心呢。”

与他并排而坐的枫,强忍住欣慰的泪水侧过头去。或许是自我防卫本能的关
系,负面的记忆似乎比较容易忘记。爷爷的情况是,虽然他详细记得这次事件的
经过,却似乎完全忘记了有关妈妈去世的记忆,而且深信这次是妈妈报的警。

不过,爷爷或许心里都明白,但为了不让枫担心,他才假装不记得。枫偷偷
看着爷爷那张满是皱纹,线条却柔和的侧脸。

今天爷爷状况极佳,他连咖啡都不喝,大啖着可能是别人送他的蛋糕。

“事实上,不只是香苗,最近岩田老师也经常来访。”

“啊?” 枫完全没听说过这件事。

“他跪求我从基础教他怎么读推理小说。刚好就在那时,那个可爱的三人组
过来借书。他们惊讶地说,『哇,是石头老师』、『你在这里做什么啊?』在孩
子们的嘲弄下,岩田老师一脸尴尬的表情。总之我正在让他从爱伦坡(Edgar
Allan Poe)的作品开始读起。”

“原来如此。那么,那个蛋糕……”

“对,这是岩田老师带来的礼物。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晓得我特别爱吃甜
的。他带来的所有点心都非常甜。”爷爷开玩笑似地眨了眨眼。

“那个男人……也许他的推理能力比我们想像的要强喔。”

枫瞬间闭上了眼睛。既然有自制的点心,那么岩田老师确实是有来看过爷
爷,而不是爷爷的幻视。

枫眼前浮现出当岩田读着全世界第一本推理小说,爱伦坡的《摩格街谋杀
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时,他那笑得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的模
样。不过他来学习推理小说应该只是藉口,他真正关心的是爷爷的健康,爷爷当
然也明白这一点——

“啊,不好。”枫只顾着在想岩田他们,差点忘了此行主要的目的。

“爷爷,你能看一下这个吗?这是一封没写寄件人的信。”

得到爷爷的同意后,枫打开了那个用优雅的笔迹写着收件人的信封。爷爷戴
上老花眼镜瞥了一眼信封,只看了邮戳,嘴角就露出笑意。
“这是梦中情人老师寄来的信。”

他花了一些时间读完整封信后,用微微颤抖的手细心将信折好。

“她写说她成了学校游泳社的顾问老师,现在正满心期待着夏天的到来。”

虽然从未见过梦中情人老师,但枫打心底感到开心。至于她在哪个岛的学校
任教,枫决定不去多问。

“对了——”说到令人开心的事,还有一件。“刚才我去了一趟『春乃』,
当然那里现在还关着,但我看到许多熟客写了留言贴在那里。都写了些什么呢?
譬如『老板娘,我们等妳回来』,或是『真期待尝尝新的炖菜』等等,留言好多
呢。”

“我也真想这样留言给她。”爷爷朝着从邻近竹林飞来的麻雀,抛出了吃剩
的蛋糕渣。麻雀啄了一口甜点后,立刻朝着“春乃”的方向飞去,瞬间犹如传递
思念的信鸽。

(她一定会收到的——)

枫决定说出她一直想找爷爷商量的事。

“那个,爷爷……”

“什么事啊?”

“我——”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泪水沿着脸颊流下。

“我可能第一次喜欢上了一个人。”

爷爷犹如慢动作般地,缓缓笑了开来。那是最近这几年里难得一见的,最灿
烂的笑容。他仿佛一下年轻了十岁。

“是吗?”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在品尝这句话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是吗?”

爷爷又将目光投向了樱花树上的芽。“那可是个相当棘手的难题啊。”带着
迷人的笑容,爷爷将手指抵着高挺的鼻梁。

“他们两位都是好青年。『是选择美女还是老虎呢?』——如果换作是我,
我也会非常烦恼呢。但是,这种大事,妳确定要说给我这个老头子听吗?”

“我想说给爷爷听,我要你给我意见。”
爷爷于是开心地又小声说了一遍。“是吗?”

然后,他又说出了那句话。

“枫,能给我一支烟吗?”

11:加田伶太郎:本名福永武彦。除纯文学之外,对于欧美推理小说造诣极
高。以船田学名义写科幻小说,以加田伶太郎名义写推理小说。
12:生岛治郎:本名小泉太郎。以塑造日本推理小说的硬汉人物而着称。
13:氯仿:带有特殊芳香味的无色透明液体,会导致晕眩、疲倦和头痛。
14:巴顿术:结合了拳击、柔术、棒术、法式踢拳的混合武术(Hybrid
martial arts)与自我防卫术。
参考文献

・小阪宪司《了解路易氏体失智症》(レビー小体型认知症がよくわかる
本)讲谈社/2014

・小阪宪司‧着/支援路易氏体失智症协会‧编辑《你认识路易氏体失智症
吗?》(知っていますか? レビー小体型认知症)Medicus shuppa/2009

・小野贤二郎‧着/三桥昭‧监修《看见一匹长颈鹿花纹的马 从瞬间的幻觉中
醒来》(麒麟模様の马を见た 目覚めは瞬间の幻视か)Media careplus/2020

・樋口直美《我脑中发生的事 从路易氏体失智症中恢复》(私の脳で起こっ
たこと レビー小体型认知症からの复活)Bookman/2015

・内门大丈《路易氏体失智症的正确基础知识与照护》(レビー小体型认知
症 正しい基础知识とケア)池田书店/2020

・山田正仁‧监修/小野贤二郎‧编辑《路易氏体失智症医疗手册》(レビー小
体型认知症 诊疗ハンドブック)FujiMedical/2019

・濑户川猛资《黎明的睡魔 海外推理的新浪潮》(夜明けの睡魔 海外ミス


テリの新しい波)早川书房/1987

・濑户川猛资《梦想的研究 文字和影像的想像力》(梦想の研究 活字と映


像の想像力)早川书房/1993

・濑户川猛资《电影执照全传》(シネマ免许皆伝)新书馆/1998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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