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０２２ 年 ９ 月 合肥师范学院学报 Ｓｅｐ．

２０２２
第 ４０ 卷 第 ５ 期 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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４０Ｎｏ．５

马华文学的现代性突围
——— 黄锦树小说论

夏楚群１，２，张登林１，２
（
１．合肥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合肥 ２３０６０１；
合肥师范学院 中国合肥师范学院·马来西亚城市大学“一带一路”研究中心，安徽 合肥 ２３０６０１）
２．

［摘 要］ 马华文学一直以其不可或缺的“中国性”引发学界关注。以 黄 锦 树 为 代 表 的 新 生 代 作 家，面 对 马 华 文 学 的 现 实
困境，怀着殷切的使命感，试图实现现代主义文学的新突破。作为“迟到”的学 院 派 作 家，在 “关 于 写 作 的 写 作”实 践 中，黄 锦 树
出色地运用了戏仿、互文等现代性叙事技巧，小说 内 外 饱 含 着 深 沉 的 历 史 忧 思。 既 直 面 世 界 文 学，又 始 终 保 持 与 中 国 文 学 传
统的内在联系，作家以卓异的创作实绩，勾连起马华文学与中国文学以及世界文学，并在此过程中确立了自己的文学地位。
［关键词］ 马华文学；黄锦树；现代性；历史忧思
［中图分类号］Ｉ
２０７．
４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１６７４－２２７３（
２０２２）
０５－００５４－０６

马来西亚，简称大马，地处东南亚。追溯大马华 世纪以来的表现也 不 容 小 觑：小 说 家 欧 大 旭 曾 与 石

族历史，“至少有 六 百 年 了 吧，唐 山 子 民，漂 洋 过 海， 黑一雄共同竞逐布克奖；莫言之后，张贵兴获颁红楼
在那赤道以南 的 地 方，重 寻 安 身 立 命 之 地。 满 速 沙 梦奖（又名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首奖；黎紫书、黄锦
的王朝叱咤一时、郑 和 的 舰 队 乘 风 破 浪，葡 萄 牙、荷 树均受到了“文学 奥 斯 卡”花 踪 文 学 奖 的 青 睐，荣 膺
兰人、英国人、日本人的来来去去。从马六甲王朝到 过此奖的 还 有 聂 华 苓、阎 连 科 等 海 内 外 知 名 作 家。
马来西亚共和国，多少兴亡事在此发生，多少传奇由 面对马华 文 学 强 劲 的 发 展 势 头，王 安 忆 甚 至 认 为，
［
１］
此展开，华 人 不 曾 缺 席” ３２０
。 移 民 大 马 的 华 人，见 “汉语的方向，可能是马来西亚的青年所引领的。我
证了马来西亚的历 史 沧 桑，也 谱 写 了 华 语 文 学 的 精 觉得，他们摆脱了 语 言 的 使 用 性，摆 脱 了 工 具 性，完
彩篇章。按照当前 的 学 术 分 类，马 来 西 亚 华 文 文 学 全是 一 种 美 学。 汉 语 在 马 华 作 家 手 下，变 得 灿
（以下简称“马华文学”）属于“台港暨海外华文文学” 烂”［３］。当然，为马 华 作 家 不 俗 成 就 侧 目 的 同 时，也
中的“海外华文 文 学”。 在 台 港 文 学 之 外，马 华 文 学 必须承认，对于马 华 文 学 乃 至 马 华 历 史 的 了 解 和 研
向人们展示了另外一种“中国性”。“在我看来，这种 究，都还远远不够。尤其在华语文学的整体格局下，
不可或缺的中国性不仅开拓了以中国大陆为中心的 马华文学是如何走 过 艰 难 的 转 型 期，进 行 现 代 性 突
中华文化的边界及可能性，而且作为华侨、华人与多 围的？它如何能在 融 入 世 界 文 学 的 同 时，又 能 保 持
元文化中心勾连的‘接触地带’极可能也是中国性新 与中国现代文学 传 统 的 紧 密 关 系？ 本 文 拟 以 “迟 到
的拓展。放开眼界思考，无论是从经济、政治的多重 的青年”黄锦树为中心，进行相应探讨。
沟通视角，还是从文化自信的拓展与延续视角，还是 一、马华文学的困境之壁
从呼应‘一带一路’的 国 家 倡 议 出 发，当 然 更 不 必 说 无 论 对 于 中 国 大 陆 普 通 读 者，还 是 学 院 派 研 究
是‘华语比较文学’的 可 行 性 操 作，马 华 文 学 自 有 其 者，黄锦树的名字可能都还稍嫌陌生。对此，这位生
繁复多变的独特功能，也注定会被认真关注。”［２］ 于 １９６７ 年的“资深青年”有着清醒的现实研判：他的
即便 对 如 此 宏 大 的 议 题 搁 置 不 论，马 华 文 学 新 读者———不管是马 来 西 亚 本 土，还 是 旅 居 的 台 湾 地

［收稿日期］２０２２－０５－１８
［作者简介］ 夏楚群（ １９８０—），女，安 徽 淮 南 人，文 学 博 士，合 肥 师 范 学 院 文 学 院 讲 师，研 究 方 向：中 国 现 当 代 文 学、海 外 华 文 文 学；张 登 林
（
１９６８—），男，安徽庐江人，文学博士，合肥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５４
区———不过数以 百 计。 然 而，
２０１８ 年，经 由 后 浪 出
版公司“登陆成功”的《雨》甫 一 问 世，便 俘 获 万 千 读
者。作品销 量 旋 即 超 过 其 在 台 出 版 的 所 有 小 说 总
和。同年，《雨》获得“北京大学王默人 － 周安仪世界
华文文学奖”。次年，黄锦树的小说《迟到的青年》位
列《收获》短篇 榜 第 二 名。 紧 接 着，上 海 文 艺 出 版 社
再版小说集《乌 暗 暝》。 种 种 迹 象 表 明，“迟 到”的 作
品终究走向了“迟到”的 读 者，“迟 到”的 马 华 文 学 离
我们越来越近了。
阅读黄锦树，需 要 一 定 的 门 槛。 这 位 学 院 派 作
家有着耀眼的履历，青 年 时 代 从 柔 佛 州 辗 转 台 湾 求
学，学成后任教台 湾 高 校，兼 事 文 学 研 究、评 论 与 创
作。其学术研究涉 及 章 太 炎 语 言 文 字 之 学、马 华 文
学与 中 国 性 等。 黄 锦 树 的 文 学 创 作 始 于 １９８０ 年 代
后期，彼时大陆 先 锋 小 说 锋 芒 正 劲。 而 较 之 大 多 数
先锋作家，黄锦树的 文 学 及 文 学 史 储 备 无 疑 更 加 充
裕。余华曾戏言 自 己 的 文 学 导 师 能 组 成 一 支 军 队，
黄锦树的军队 阵 仗 只 怕 更 大。 早 年 多 戏 仿 之 作，卡
夫卡的钟摆、川端 康 成 的 姿 态、科 塔 萨 尔 的 梦 境、马
尔克斯的预 言、博 尔 赫 斯 的 迷 宫、卡 尔 维 诺 的 面 孔
……共同幻化出热带雨林与湿漉漉的小镇。相比五
柳先生 与 蒲 留 仙，鲁 迅、郁 达 夫、沈 从 文、郑 愁 予、张
大春等 都 是 就 近 的 资 源。 《落 雨 的 小 镇》《大 卷 宗 》
《新柳》《死在南方》，黄锦树以一篇篇“不像小说的小
说”引发文坛关 注。 那 炫 技 式 的 写 作 固 然 与 作 家 海
量的阅读有关，而在更深的层次上，则出于对当代马
华文学与马华文学史的不满。
整体上看，
２０ 世纪马华文 学 的 步 履 与 中 国 现 代
文学基本同步。作 为 马 华 文 学 的 本 土 发 端，光 绪 举
人邱菽园百年前星洲办报，宣扬维新思想，以改良主
义文字呼应康梁。从中国的流寓文学到马华现代文
学，“身处中文文学‘世 界 体 系’的 边 缘，自 二 〇 年 代
诞生之始，马华文学即深受中国现代文学影响；三〇
年代左翼文学（及论 述）的 支 配，甚 至 一 直 延 续 到 七
［
４］
〇年代” ２５６
。如黄锦树所论，现实 主义创 作 在 马华
文学史上始终占据着主流。正确主题、典型人物、道
德高度，是以方北方 为 代 表 的 本 土 “老 现”们 的 写 作
追求。再往后走，
１９８０ 年代“文学 爆 炸”中 崛 起 的 大
陆新时期作家的创 作，也 影 响 到 了 马 华 新 生 代 的 小
说美学。可见，
２０ 世纪马华文学 几 乎 是 在 中 国 现 代
文学的垂 直 影 响 下 发 展 起 来 的。 其 间 一 个 变 奏 在
于，后起的大马新 生 代 作 家，在 大 陆 文 学 之 外，又 受
到了港台文学的影 响，“甚 至 经 由 留 学 台 湾，逐 渐 形
成了一支寄生于台 湾 文 学 内 部 的 马 华 文 学，自 李 永
平、潘 雨 桐、商 晚 筠、张 贵 兴、钟 怡 雯、陈 大 为 等。 我
自己也是这系统的一分子”［４］２５６－２５７ 。
这 批 旅 台 大 马 作 家 不 乏 著 作 等 身 的 学 院 派：小
说家李永平先后执教台湾中山大学、东华大学，是马
华文学史迄今最优秀的长篇小说家之一；散文家、诗
人林幸谦台港两地求学，现执教于香港浸会大学，除
了诗文创作 之 外，他 又 是 研 究 张 爱 玲、白 先 勇 的 专
家；任教于台北大学的陈大为，也不单能以诗歌描绘
“尽是魅影的城国”。正是这批优秀的新生代影响着
马华文学的未来。 所 以，遥 想 黄 锦 树 当 年 以 南 洋 摩
罗的战斗姿态对文 坛 大 加 笞 挞 的 时 候，其 实 并 不 是
孤军奋战。在《马华 经 典 缺 席》《马 华 现 实 主 义 的 实
践困境》《烧芭余话》等檄文中，黄锦树尖锐地批评马
华文坛缺乏经典作 家 作 品，否 定 过 往 的 现 实 主 义 文
学史观，进而全 盘 否 定 本 土 作 家 的 写 实 小 说。 响 应
者之中，张贵兴称黄锦树是“兼具放火的终结者和播
种的创造者”，张锦忠盛赞其作品具有强烈的文学史
意识，陈大 为 在 当 代 诗 歌 编 选 中 自 动 过 滤 现 实 派。
然数次论 战，让 黄 锦 树 几 乎 与 马 华 文 坛 彻 底 决 裂。
“黄锦树的锋芒横 越 了 整 个 马 华 文 学 界，刺 伤 了、也
刺盲了许多带有 有 色 眼 镜 的 人。 他 文 笔 之 犀 利、用
词之尖刻、才情之 横 溢、行 为 之 无 理，震 撼 了 一 直 在
沾沾自喜、互相 吹 捧 的 马 华 文 学 人。”［５］“烧 芭”绝 非
意气用事，多年的学院生活浸淫，让黄锦树比谁都清
楚，马华文学的困境之壁有多坚固。一方面，它在华
语文学家族 中 位 置 尴 尬，每 每 忝 居 末 位，甚 至 附 录
（黄称之为“没有位置的位置”）上；另一方面，不少马
华作家的写作水准 的 确 不 够，仅 仅 徘 徊 在 文 学 的 门
槛边。“我们的处 境 远 比 ‘非 常 困 难’还 困 难。”［４］２６６
面壁十年图破壁，在重写马华文学史之前，必须重写
马华文学。对马华 文 学 的 殷 切 使 命 感，让 黄 锦 树 像
《新柳》中的主人公一样，毅然接过蒲留仙的笔管，试
图以他“独特的笔迹”，填充马华现代文学的空白。
在论及马来西亚诗人、小说家陈瑞献的创作时，
张锦忠提出了“延迟 的 现 代 性”（
ｂｅｌ
ａｔｅｄ ｍｏｄ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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ｔｙ）
这一说法。他指出，作为文学思潮的现代主义，
１９６０
年代是被欧美知识分子质疑的对象，在大马，却是文
艺现代化的开端。 的 确，在 黄 锦 树 进 行 现 代 性 突 围
之前，马华文学 已 经 历 过 两 次 现 代 主 义 的 运 动。 一
次即陈瑞献六七十 年 代 的 诗 歌 创 作 革 新，他 以 开 阔
的气度和充满张力 的 语 言，从 内 容 与 形 式 两 方 面 突
破现实主义文学的 藩 篱，因 此 被 视 为 马 华 现 代 主 义
５５
的首倡者。到了七 十 年 代，以 诗 人 温 任 平 为 代 表 的
中期现代派，不满初期现代主义的西化倾向，转而接
通中国传统文化血脉，以古典意象点缀马华诗歌，虽
然从西化走向 回 归，内 容 上 却 脱 离 了 本 土 现 实。 显
然，这两种现代主义都不是黄锦树所心仪的，他认为
新生代作家应当 重 寻 出 路。“黄 锦 树 走 的 是 另 外 一
条文学之路即用现代主义美学来呈现大马华人生存
的具体性。”［６］相关 研 究 认 为，以 黄 锦 树 为 代 表 的 新
生 代 作 家，引 领 马 华 文 学 走 向 了 第 三 期 现 代 主
义———“本土化现代主义”。
上述划分只是粗线条勾勒了马华现代主义文学
思潮的运动轨迹，所 谓 “本 土 化 现 代 主 义”实 际 上 难
以全然笼住黄锦树的小说创作走向。娴熟中西文论
的 作 家，焉 能 不 知 现 代 性 的 多 副 面 孔？ 先 锋、颓 废、
媚俗，都是外壳。不管是卡夫卡的现代主义，还是博
尔赫斯的后现代主 义，只 要 能 让 马 华 文 学 摆 脱 平 庸
的现实主义围困，在 黄 锦 树 看 来，都 是 好 用 的 武 器。
对于小说，他见解独到，“自鲁迅以来，小说似乎就是
迟到、残缺的西来之物，对我而言，要了解它，就必须
回顾整个现代中 文 小 说 史，甚 至 欧 洲 小 说 史。 我 必
须了解前辈在写作 的 道 路 上 经 历 过 什 么，而 不 是 纯
粹地讲故事那 么 简 单。 论 述 没 法 处 理 的，就 交 给 诗
［
５］
或小说” ，“小说是一种弹性很大的文类，可以走向
诗，也 可 以 侵 入 论 文；可 以 很 轻，也 可 以 十 分 沉 重。
它的特征是谐拟、模 仿、似 真 的 演 出，且 具 有 无 可 抵
［
７］
御的腐蚀性和侵略性” ４３０
。从一开 始，黄 锦 树 就看
中了小说 的 灵 活 性，用 它 来 实 践 自 己 的 文 学 理 念，
《乌暗暝》与《雨》即是例证。
二、关于写作的写作
《乌暗暝》收录 黄 锦 树 ２０ 世 纪 八 九 十 年 代 创 作
的短篇小说 ２１ 部，《雨》辑入 ２０１０ 年 以 来 的 作 品 １６
篇。一远一近，几 可 窥 斑 见 豹。《落 雨 的 小 镇》排 在
《乌暗暝》的第一 篇，返 乡 的 旅 人 尚 未 来 得 及 舒 缓 乡
愁，便再次踏上找寻的征程。隐秘的胶林，落雨的小
镇，停滞的火车，回不了家的人。这篇少作一上来就
以密集的意象牢牢 吸 引 阅 读 者，让 人 自 然 走 进 遍 布
枯枝败叶的热带雨林。叙事者说，是妹子“预约了这
场雨”，并 以 她 的 出 走 预 设 了 “我 ”的 尾 随。 显 而 易
见，黄锦树的写作是关于写作的写作，这种作品被称
作元小说或后设小说。１９８０ 年 代，后 设 小 说 一 度 风
靡台湾。在大陆的 先 锋 派 急 于 告 别 虚 伪 的 形 式，马
原、格非们为一个个精巧的叙事圈套自得之际，彼岸
的黄启泰、张大 春 等 同 样 乐 此 不 疲。 开 放 的 文 学 语
５６
境之下，作家们共 享 着 卡 夫 卡 以 至 博 尔 博 斯 以 来 的
文学遗产。但于黄 锦 树 而 言，后 设 不 过 是 十 八 般 兵
器之一。《乌暗暝》中 的 文 本 “或 后 设，或 挪 用，或 嘲
讽，或 拼 贴，或 故 事 新 编，极 尽 叙 事 玩 弄 之 能
事”［７］４４９ 。“坏孩子”确 曾 让 墨 守 成 规 的 本 土 “老 现”
头痛不已。文学革 命，首 先 反 映 在 语 言 以 及 叙 事 手
法的革新上。如何让马华文学经由台湾文学面向世
界文学，而又不致割裂中国现代文学传统，黄锦树为
此煞费苦心。“他 一 方 面 以 戏 仿、拼 贴、后 设 等 幻 化
衍生方式 彰 显 自 己 与 前 辈 作 家 在 艺 术 追 求 上 的 距
离，另一方面又以 其 忧 患 意 识、人 文 深 度、诙 谐 反 讽
的精神气质强化了自己作为‘五四’传人的资格。”［８］
先来看叙事艺术层面的努力。学界对黄锦树后
设小说已多有论述，在此不赘，本研究重点关注戏仿
及与之伴生的互文技巧。作为现代性叙事手段的戏
仿，绝不单是在东施效颦中插科打诨，而是为了批评
性的揭示，通过故 事 新 编，或 原 作 嵌 入，以 攻 击 空 想
和虚假的论断。黄 锦 树 的 戏 仿 多 是 为 反 思、批 判 马
华文坛，在此过程中，他 不 仅 要 对 戏 仿 的 对 象 作 “考
古式”分析，还要对 相 关 作 家 作 品 做 “强 势 阅 读”，最
典型的当数《伤逝》《死 在 南 方》两 篇 小 说 对 鲁 迅、郁
达夫的戏仿。“五四”学人在南洋文化圈的影响非比
寻常，尤其是鲁迅，一直是写实派与现代派争夺的重
要文学资源。未庄的阿 Ｑ 早 在 １９２０ 年 代 便 走 入 世
界文学经典形象 之 林。 旅 行 到 南 洋 的 阿 Ｑ，改 头 不
换面地在絮絮、丁翼、林成菁等东南亚作家的作品中
出现过。不同于英培安《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的含
蓄，年少轻 狂 的 黄 锦 树 直 接 以 《伤 逝 》致 敬 《伤 逝 》。
任是母爱泛滥，子君依然逃不过家族威严，作家涓生
也走不出重重的 写 作 困 境。 出 于 对 经 典 的 维 护，黄
锦树版《伤逝》往往 被 视 为 失 败 的 模 仿，是 对 鲁 迅 的
严重误读，但如戴维·洛奇所言，所有的解码都是另
一次编码。厘清 戏 仿 之 外 小 说 与 批 评 的 互 文 关 系，
就会明白，作家为 什 么 要 让 涓 生 死 于 作 品 结 构 上 的
致命差错，某 种 意 义 上，涓 生 又 何 尝 不 是 另 外 一 个
“胶林深处”的林 材？ 涓 生 的 困 境、林 材 的 困 境 其 实
都是马 华 文 学 的 现 实 困 境。 所 以，在 《Ｍ 的 失 踪 》
中，黄锦树才会将彼时的文坛大家后设进小说，看着
他们吵翻马华新文学史，再让郁达夫现身。“只要出
现一个大作家，马 华 文 学 的 命 运 就 会 改 变。”死 在 南
方的郁达夫尽管 不 是 现 代 文 学 史 上 的 大 师 级 人 物，
但对于马华文学已然足够“封神”。相对徐志摩富于
浪漫色彩的死亡，失 踪 是 作 为 小 说 家 的 郁 达 夫 最 好
的归宿。失踪是悬而未决，它可能走向死亡，可能走
向离散，抑或止于失踪本身，这让作家和他的小说像
小径分叉的花 园，充 满 了 无 限 可 能 性。 郁 达 夫 的 那
些残稿，“谁也不知 道 是 写 于 他 生 前 还 是 死 后”（《死
于南方》），因为“有 的 人 死 了 会 忘 记 自 己 已 经 死 去”
（《后死》）。打破生与死的界限，在升腾的梦境中，混
淆文本世界与 外 部 世 界。 黄 锦 树 或 许 相 信，借 由 戏
仿式创作，小说能通过虚构改变现实。
于是有了 《大 卷 宗》对 《百 年 孤 独 》的 戏 仿、《错
误》对郑愁予同名诗歌的戏仿、《新柳》对《聊斋志异》
的戏仿、《另一边》对《水底故事》（科塔萨尔）的戏仿、
《后死》对《佩德罗·巴拉莫》（鲁尔福）的戏仿……文
本之外，黄锦树作品中还潜藏着与电影大师伯格曼、
塔可夫斯基以及侯 孝 贤 等 共 通 的 表 达 元 素，毕 竟 他
们都娴熟于刻 画 梦 幻 和 乡 愁。 经 由 戏 仿，作 品 与 作
品之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研究表明，戏仿理论及
应用发展到 ２０ 世 纪 后 半 叶，自 然 走 向 了 互 文，互 文
理论很大程度上起源于对戏仿作品的分析。克里斯
蒂娃对互文的界定 便 产 生 于 这 种 分 析：每 个 文 本 都
是对另一个文本的吸收和转变，它们互相阐释，共同
生成意义。《落雨的小镇》中，处身小镇的“我”，并非
无端联想起张承志《黑 骏 马》中 的 草 原 古 歌，两 位 主
人公都在漫长的寻 找 中，经 历 过 焦 灼 的 现 实 思 考 与
历史垂问。《死在南 方》里，郁 达 夫 的 埋 骨 之 地 如 桃
花源般，次日按图 索 骥，却 再 也 不 见，不 仅 隐 喻 着 理
想之境的幻灭，更 暗 示 着 叙 述 者 的 虚 妄。《鱼 骸》的
主人公，一面兀自想象革命儿女激情燃烧的岁月，一
面依照《套中人》里 的 别 里 科 夫 行 事，不 过 是 为 了 苟
全性命于乱世。戏仿与互文，均是聪明的写作策略，
能够将作品自然引 入 文 学 史 的 脉 络，让 黄 锦 树 的 文
字看 起 来 仿 佛 是 “从 知 识 和 想 象 的 沃 土 里 长 出
来”的。
《乌暗暝》中的 互 文 只 要 读 者 留 心，便 能 从 文 学
史的线条中搜寻到对应的作品，到了《雨》，黄锦树的
互文性写作已然炉 火 纯 青，他 实 践 了 罗 兰 · 巴 特 推
演到极致的理论：每个文本 都 具 有 互 文 性。１６ 篇 作
品，有仿效美术作品编号的《雨》 ８ 篇（每 篇 都 有 人 物
“辛”），另有单独命 名 的 作 品 ８ 篇，两 部 分 各 自 构 成
一套独立的文本系统，系统内部存在互文关系，系统
之间同样存在互文关系。交叉编排的 １６ 篇作品中，
先于小说 出 现 的 诗 歌 《雨 天》承 担 了 重 要 的 叙 事 功
能，“作 为 一 首 叙 事 诗，胶 林、家、父 亲、母 亲、雨、生
殖、死亡、等待、归来等构成了《雨天》的基本要素，这
些未能在诗歌中充 分 展 开 的 要 素，却 成 为 某 种 具 有
原型意义的元素 在 后 面 的 小 说 中 得 以 幻 化 成 情 节、
故事或主题”［９］。楔 子 《仿 佛 穿 过 林 子 便 是 海》发 出
预告，整部作品集里，未来与过去、虚幻与真实，折叠
一处。接着，《归来》中的二舅出场，他是“辛”的替代
者，也就是说，主人公尚未出场，便已经死去，而二舅
超强的“车大炮”能 力，又 预 示 着 叙 事 的 不 可 靠。 在
《雨》
８ 篇中，辛明明在作品 一号 中 死 于 虎 口，又 迅 速
在作品二号中活了过来；在作品三号中死于落井，继
而在作品四号中复活；刚在作品五号度过雨季，又在
六号作品中被烧死；虽 然 不 知 作 品 七 号 中 的 辛 究 竟
死于洪水还是大火，却 并 不 影 响 他 继 续 在 作 品 八 号
里寻根。归根结底，黄 锦 树 用 的 还 是 博 尔 赫 斯 的 迷
宫叙事。“在所有的虚构小说中，每逢一个人面临几
个不同的选择时，总 是 选 择 一 种 可 能，排 除 其 他；在
彭冣的错综复杂的 小 说 中，主 人 公 却 选 择 了 所 有 的
可能性。这一来，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许多不
同的时间，衍生不已。树叶 纷 披。”［１０］用 博 氏 经 典 文
本里写作者所采用的小说技法———嵌套叙事，反复、
折 叠，如 此 八 次，再 八 次。 用 故 事 阐 释 故 事 的 效 果
是，意义会 跟 随 故 事 不 断 增 殖，衍 生 出 无 数 解 读 的
可能。
三、小说内外的历史忧思
通 过 炫 技 式 书 写，黄 锦 树 勾 连 起 马 华 文 学 与 中
国文学以及世界文学，并在此过程中，确立了自己的
文学地位。“任何阅读、思考或准备进入马华文学的
人，都必 定 需 要 和 黄 锦 树 对 话。”［７］２ 破 坏 掉 偶 像 之
后，文学何为？在骆以军看来，以前黄锦树用小说悼
亡离散消失在南方的 历 史，现 在 悼 亡 “小 说”那 无 与
伦比的故 事 幻 化 之 美。 联 系 《乌 暗 暝》与 《雨 》，“现
在”与“以前”其 实 根 本 无 法 切 割，因 为 时 间 与 历 史，
是寄托黄锦树现代性忧思的最佳容器。
但 凡 有 过 创 作 经 验 的 人 都 会 清 楚，时 间 对 于 写
作的重要性。马原 曾 提 出，时 间 是 小 说 的 第 一 主 人
公，其 次 才 是 人 物。 其 实 何 止 小 说，诗 歌 也 好，散 文
也罢，都会考验写作者调度时间的能力，何况在黄锦
树的写作中，这 些 文 类 根 本 就 没 有 界 限。 初 读 黄 锦
树，你丝毫不怀疑这是个诗人。“我不知道那股忧伤
之感从何而来，也许和历史有关，小镇的历史都不超
过一百年。”［７］９“你听到他们 在 反 复 地 诉 说 过 去。 过
去。重要的 都 在 过 去。”［４］２３ “你 走 过 遗 迹、老 宅、气
派的洋楼、依然气派的洋楼的残骸、坑道、纪念馆，看
到许多陈旧的黑白全家福，离乡返乡的故事、发迹的
５７
故事、失踪的故事，听 了 女 人 怨 诉 的 褒 歌，一 生 的 等 树，被誉为华语文坛最擅长写雨林的小说家张贵兴，
待；此生未曾见过番父亲的女儿，恨一个名字。弃的 面对“历史饿得瘦瘦的”南洋，依然得让它魔幻起来。
［
４］
故事。” ２４６
用诗一 般 的 语 言 演 绎 “弃 的 故 事 ”，黄 锦 不同之处在于，很 多 时 候，因 为 篇 幅 选 择 的 差 异，黄
树与骆以军虽 殊 途 同 归，姿 态 却 千 差 万 别。 在 黄 锦 锦树略过的地方，张贵兴加以黏稠富丽的描摹，在前
树的笔下，失根的焦虑、失语的焦虑，让雨一直下着。 者笔下面目模糊的马共，在后者那儿有名有姓，且个
雨夜深处，“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会发生。将 性鲜明。《野猪渡河》里 的 马 共，来 自 人 兽 巫 共 生 的
［
７］
要发生———已 经 发 生？” ２２５
通过对线性时间的改 砂拉越，那里猛禽 出 没，油 鬼 子 与 日 寇 横 行，被 逼 到
造，实现小说的审美现代性转化，过去、现在、未来同 绝境的民众，只能 奋 起 自 救，侵 略 者 之 无 道、受 难 者
时呈现，试图阻止或延缓“弃”的发生，以寄托无以安 之无辜、抵抗者之无望，日据时代的血腥酷烈令人发
放的乡愁或忧思。 指。某种意 义 上，二 人 的 创 作 同 样 具 有 互 文 关 系。
从《落雨的小镇》到《鱼骸》，《乌暗暝》始于返乡， 历史的失语焦虑 被 张 贵 兴 转 化 成 修 辞 的 繁 复 演 出，
止于去国。从《雨天》到《南方小镇》，《雨》同样如此。 而黄锦树则在错置的时空里大量留白，高下不论，各
卅年来，黄锦树始终以机敏而凝重的笔触，摹写南洋 自现代性书写的方式不同罢了。
华人的生存处 境 和 文 化 处 境。 处 身 野 兽 环 伺、种 族 写作即是还乡。在胶林深处听着雨声中长大的
压迫、殖民侵略、认 同 焦 虑 的 黑 暗 胶 林，华 人 面 临 各 黄锦树，拥有“潮湿多汁”的记忆。如上文所述，热带
种形 式 的 离 散、失 踪 及 死 亡。 坐 镇 台 湾，遥 望 故 土， 雨林的蛮荒、阴暗、恐 怖，喻 示 着 大 马 华 人 的 生 存 困
在纸上返乡的过程中，黄锦树“有意重开幻魅历史的 境，同时也塑造或扭曲着阿土、阿根以及甲乙丙丁的
［
１］
叙事学，作为赓续‘异史’的最新 传人” ３７７
。 毋 庸讳 人性。这些无名之辈，自然不见容于历史，时间对他
言，想读懂黄锦树，除 了 必 要 的 文 学 史 知 识，还 需 了 们仿佛毫无作用力。带着“异时的时钟”返乡的作家
解马来西 亚 华 人 的 “百 年 孤 独 ”。 诗 意 的 表 述 的 背 惊觉，“时间在这 个 国 家 之 内 似 乎 凝 滞 了”。 思 及 历
后，是狂暴的 历 史。 经 历 漫 长 的 殖 民 时 代，
１９５７ 年 史的变 与 常，
１９３０ 年 代 的 沈 从 文 曾 写 下 这 样 的 文
马来半岛宣 布 独 立。１９６３ 年，沙 巴、砂 拉 越 及 新 加 字：“百年前或百年后皆仿佛同目前一样。……历史
坡加入马来亚（新 加 坡 两 年 后 脱 离），组 成 马 来 西 亚 对于他们俨然毫无 意 义，然 而 提 到 他 们 这 点 千 年 不
联邦。建国后的大马国民中，巫族占比过半数，华族 变无可记载的历史，却使人 引 起 无 言 的 哀 戚。”［１１］深
占比近四 成，华 巫 冲 突 不 断，
１９６９ 年，大 马 爆 发 了 感共鸣的黄锦树透 过 旅 人 的 形 象 告 诉 读 者，南 洋 生
“五一三”事件，多名华人被捕或伤亡。此后，巫统推 民 的 生 生 死 死，死 死 生 生，也 不 过 是 历 史 的 尘 沙。
行一系列打压华人、优待土著的政策，严酷的政治环 “华人都是这样 的，不 断 向 前 看，把 过 去 忘 掉。 一 代
境和社会环境让移民的生存日趋边缘化。 一代忘下去……”［４］２５０ 那些死去的人“就 好像 从 来 不
在大 马 生 活 近 二 十 年 的 黄 锦 树，自 然 难 以 逃 脱 曾活过”。被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若马华历史随时
历史的辐射。由于 长 期 生 活 在 敌 意 的 环 境 之 下，华 会消失，身在其中的作家，自然有责任用写作抵抗尘
人的精神 始 终 处 于 莫 名 的 恐 惧 与 戒 备 状 态，因 此， 沙的吞噬。是以《乌 暗 暝》中，黄 锦 树 反 复 用 南 安 方
“我这一代的马华 作 家 和 当 代 大 陆 先 锋 派 作 家 余 华 言“伊”称呼母亲，《雨》的 封 面 不 仅 印 着 国 籍 马 来 西
他们有一个共同处，都在‘搜寻’上一代的恐怖、受创 亚，也用拼音标识出祖籍福建，为已经或即将无声湮
［
７］
记忆” ４４１
。《乌暗暝》《雨》的书写，历史跨 度 近一 个 灭的华人立言，以使 其 不 至 于 被 官 方 的 历 史 全 然 遮
世纪，涉及英殖民时期、日据时期、马共时期、独立建 蔽，这无疑是以黄 锦 树 为 代 表 的 新 生 代 作 家 们 的 共
国、“五一三”事件、非 法 移 民 潮、“茅 草”行 动，等 等。 同文学追求。
黄锦树的历史书写 被 批 评 家 指 陈 为 “政 治 狂 想”，他 四、结语
尤其热衷于书写时间短暂且不被官方承认的马共历 从《乌暗暝》到《雨》，黄锦树以其卓异的才华，彰
史，或田野调查，或 家 族 追 溯 的 形 式，让 原 本 就 扑 朔 显出马华文学的创作实绩。无论是现代性叙事手段
迷离的历史真 假 难 辨。 前 辈 学 人 王 润 华 认 为，热 带 之醇熟，还是对历史的现代性忧思之深入，均能代表
丛林的事物所带来 的 思 考 方 式，容 易 引 发 大 马 作 家 当代马华作家应 有 的 高 度。 尤 为 难 得 的 是，谙 熟 现
走上魔幻现实 主 义 的 小 说 创 作。 若 认 同 这 一 观 点， 代叙事学的作家始终保持警惕之心。早在《乌暗暝》
或许就能 宽 宥 作 家 历 史 书 写 的 暧 昧 性。 不 止 黄 锦 首次结集出版时，黄 锦 树 便 为 后 设 小 说 的 危 险 表 示
５８
担忧，多年后，在为黄启泰《防风林的外边》再版作序 ［３ ］ 楼 乘 震 ．
王 安 忆：长 篇 小 说 爆 炸 与 市 场 化 有 关 ［ＥＢ／ＯＬ］．
（
２０１４－０５－０８）［
２０２２－０３－１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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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际，他 仍 强 调，技 术 时 代 将 导 致 写 作 的 不 可 能。
２０１４／２０１４－０５－０８／２０３００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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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的不可能，源于存在的不可能”，所有的写作者
［４ ］ 黄锦树 ．
雨［Ｍ］．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２０１８．
在写作之先，必然是有丰富阅读经验的读者，当一切 ［５ ］ 镜 子 ．
黄 锦 树：马 华 文 学 随 时 可 能 消 失，而 我 刚 好 身 在 其 中
可写的都被前人写 过，甚 至 一 切 经 验 都 被 前 人 经 验 ［
ＥＢ／ＯＬ］．
（２０１９－０１－０３）［
２０２２－０４－１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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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现代作家该 如 何 面 对 写 作 的 虚 妄？ 而 在 一 个 文 ｏｍ／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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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６ ］ 刘小新 ．
“黄锦树 现 象 ”与 当 代 马 华 文 学 思 潮 的 嬗 变 ［
Ｊ］．
华侨
学与生存可以毫无 关 联 的 时 代，如 何 不 让 自 己 的 写
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２０００（
４）：
５８－６３．
作成为历史的孤儿？“寒夜暴雨里，没有答案。”而黄
［７ ］ 黄锦树 ．
乌暗暝［Ｍ］．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２０２０．
锦树与其同道仍在“以 书 写 的 不 可 能 来 创 造 写 作 的 ［８ ］ 颜敏 ． Ｊ］．
鲁迅与新马华文文 学 中 的 故 乡 书 写［ 鲁 迅 研 究 月 刊，
可能”，显然，于西西弗斯般的作家而言，马华文学的 ２０１５（
５）：
５５－６２．
现代性突围仍处于进行时。 ［９ ］ 温明明 ．
“金杯藤”与“逃命的红蚂蚁”：论黄锦树 小 说 集《雨》的
Ｊ］．
叙事美学［ ２０１９（
文学评论， ４）：
２１７－２２３．
［
１０］ 博尔赫斯 ．
小径分岔的花园［Ｍ］．
王永年，译 ．
上 海：上 海 译 文 出
［参 考 文 献］
２０１５：
版社， ９４．
［１ ］ 王德威 ．
当代小 说 二 十 家 ［Ｍ］．
北 京：生 活 · 读 书 · 新 知 三 联
［
１１］ 沈从文 ．
湘行散记 湘西［Ｍ］． ２０１７：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１６２．
书店，
２００６．
［２ ］ 朱崇科 ．
（责任编辑 王露）
马华文学 １２ 家［Ｍ］．
北 京：生 活 · 读 书 · 新 知 三 联 书
２０１９：
店， 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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