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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之柱：古典与现代之间
墨文／郅敏

一年多前，我参加了由中国艺术研 其实视觉艺术是非常难以用语言
究院与欧盟文化处共同举办的第六届中 或文字来描述的。视觉艺术的魅力也就
欧文化论坛，代表中国艺术家发言。那 在于此。它是一个可以给予观者无限想
次论坛在罗马尼亚举办。也是我第一次 象空间的反射体，目之所及，仿佛一切
来到伟大的雕塑家康斯坦丁・‘布朗库西 尽在其中。又一切难以言表。几乎所有
的故乡。 对视觉艺术的转译或者描述都会缩小视
在布加勒斯特。我有幸看到了布 觉艺术所表达的范围。也正是语言、文
朗库西更多的作品，特别是一些早期作 字、音乐等其他艺术形式不能替代视觉
品。让我更深刻地认识到布朗库西在西 艺术，视觉艺术因此得以持续存在，并
方现代艺术的转折期承前启后的重要贡 有可能向永恒延续下去。
献。我参观了布加勒斯特的民居公园。 作为一名艺术家，我经常在想，
一栋栋从罗马尼亚各地整体迁移来的乡 为什么我们听到莫扎特的音乐。或读到
村建筑在公园里星罗棋布，我从这些建 莎士比弧剧本中的对白。感动之情会油
筑中看到了罗马尼亚的传统文化样式。 然而生？为什么我们读到唐代优美的诗
独特的房屋结构、雕塑底座一般的烟 歌。或看到康斯坦丁・布朗库西的作品
囱、“无限柱”似的楼梯栏杆。以及 中坚硬、明亮的金属，我们会为之动
“飞翔的乌龟”一般特殊形状的农具 情？这些伟大的艺术为什么能够穿越时
等。布朗库西作品中一次次闪现的形象 空，超越历史。让作者和观者的心灵共
仿佛就在眼前。这让我更加深入理解 鸣？无疑，是因为这些伟大、智慧而富
到：罗马尼亚传统文化宝库是孕育布朗 有才情的艺术家的在作品中渗入了自己
库西的真正源泉。 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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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适逢康斯坦丁・布朗库西诞
辰一百四十周年，他离我们而去已几乎
整整一个甲子。正像那些已离我们而去
的伟大艺术家一样。布朗库西渗入作品
中的灵魂仍在持续散发着力量和光芒，
与后世的灵魂相聚交谈。我们依然被感
动、召唤，甚至泪流满面。
今天去巴黎的人都可以看到，在蓬
皮杜艺术中心的广场。静静矗立着康斯
坦丁・布朗库西的独立展厅。也是他生
前的工作室原貌。法国人以这样的方式
表达对这位伟大的罗马尼亚艺术家的尊
重。向二＋世纪最杰出雕塑家之一的康
斯坦丁・布朗库西致敬。
二战之后的法国。从戴高乐时代开
始。最杰出的总统不仅要完成相应的政
治、经济指标。也要完成相应的艺术项
目。在戴高乐时期，建设了巴黎国际艺
术城，迎接全世界的艺术家来此工作。 而对于法国总统蓬皮杜。当年的政 这是一个活的美术馆。法国人没有选择
我也在那里居住了四个月。完成了西方 治和经济任务似乎已随时代而去，但以 同时代的、卓越的法国雕塑家布德尔或
现代雕塑的初步研究。 他的名字命名的当代美术馆仍然熠熠生 者是德斯皮欧。而选择了罗马尼亚雕塑
密特朗时期，完成了卢浮宫的改造 辉、生机勃勃。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建 家布朗库西，现代艺术发源地法国将布
工程，改造后的卢浮宫成为现代化的世 成以来。它的建筑、收藏、展览以及学 朗库西当作现当代艺术的发端人物之
界四大博物馆之一。在此期间。布朗库 术活动成为当代艺术领域的新标杆，和 一。这一决定也更加凸显布朗库西的不
西的同代人、伟大的法国雕塑家马约尔 纽约现代美术馆、英国泰特美术馆并称 同寻常。
的作品被安放在卢浮宫ｆｑ Ｎ的杜伊勒里 为世界三大现当代美术馆。 布朗库西晚年期望将他所有的遗产
花园，法国人将他看作古典艺术最后的 蓬皮杜艺术中心梳理、展示二十世 都捐赠回他的祖国罗马尼亚，但是由于
大师。 纪以来直到当今最重要的现当代艺术。 种种原因，这个愿望没有实现。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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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仿佛历史的预言，这是两位薪火相
传的艺术巨匠的第一次时代邂遁。他们
将在未来，和诸多杰出的艺术家一起。
共同将欧洲文明、雕塑艺术呈现给更广
阔的世界。
罗马尼亚这片由喀尔巴阡山脉和多
瑙河围绕的土地，曾是古代欧洲文明的
宝库。康斯坦丁・布朗库西诞生的这片
土地上，人们对古文化的浓厚兴趣代代
相传，周而复始。布朗库西与生俱来的
对古老永恒事物的价值观，通过他极富
创造的一生，以雕塑形式呈现出来，引
导人们感受现代艺术的神圣之美。
虽然布朗库西表面上和他所处的
时代融为一体，但他的内心世界极为坚
定、独立，追求具有永恒感的艺术。他
通过艺术创作找到了一条除去世俗特征
的方式，并不断地超越自我设定的精神
他不得已将所有作品都捐给了法国，但 时代。这在欧洲所有大型博物馆、美术 坐标。阻止自我超脱之后再度陷入世俗
他提出，希望按照他的工作室的原貌复 馆展示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这也是 的漩涡。只有当我们更多了解这位雕塑
原成为展览馆。因此。我们今日步入属 对布朗库西大师最好的缅怀和纪念。 家的精神历程时。才能从对其作品的表

于蓬皮杜艺术中心一部分的展览馆中。 康斯坦丁・布朗库西出生在罗马 面形式的简单理解中脱离出来，真正慢

看到的不仅仅是他的作品，而且可以看 尼亚的小城市霍毕塔附近的乡村。同一 慢地、深入地走进艺术家的内心世界。
到他的工具、工作环境以及工作方式等 年，罗丹完成并展出了《青铜时代》， 布朗库西的确是一位天才。而且

等。通过这种展示方式，我们可以更完 引起轩然大波．拉开了现代雕塑启蒙的 是一位类似达・芬奇这样的天才人物。

整地看到布朗库西这个人以及他所处的 大幕，标志着现代雕塑的发端。在我看 他几乎对所有的事情都感兴趣，非常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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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有趣。对新事物怀有强烈的好奇心。 布朗库西是一位有着复杂个性的 库西。但还是很少有人表示能够深入理

从科学到哲学。从摄影到音乐。他在音 人物。他有超强的学习能力。常年穿着 解和全面认识这位天才艺术家。有关布
乐方面有着高超的品位。还是一位颇具 类似农夫的衣服，留着胡须。他在巴黎 朗库西的宝库仿佛还没有完全打开。
天分的小提琴手和歌手。他去世之后 朋友们的聚会中常常以一个非常有热情 这位奇异的天才具有非常独立的判
留下了超过一千二百余件摄影作品、 的传统烹饪者的形象出现。同时，他是 断，非常独立的人格。他的一些充满独
二百一十五件雕塑作品，还有难以数计 一个不可逾越的匠人，几乎所有的工序 立性的事件如今都已成为传奇。１ ９０４

的手稿、文字、草图，为后人留下了极 都亲自动手，对雕塑材料有着天然的敏 年。二十八岁的布朗库西被巴黎所吸

为丰厚的美学遗产和文化遗产。这使康 感。他做过留声机、家具、各种工具甚 引。也被罗马尼亚之外的欧洲艺术运动
斯坦丁・布朗库西成为一位超越时代 至是自己工作室的大门。虽然半个多世 所吸引。他决心徒步走到巴黎。他中途
的、启发未来的艺术家。是人类历史上 纪来。全世界有数以千计的研究文章、 在布达佩斯和德国慕尼黑作了停留。还
最伟大的雕塑家之一。 出版过超过五十种书籍和画册研究布朗 短期参加了慕尼黑皇家艺术学院的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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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并且得到了一份护士的工作。经过 流的雕塑家，布德尔、德斯皮欧等等。 的独立精神隐约在告诉他，他必须以自

苏黎世、圣伯纳，继续向巴黎进发。在 在外人看来，这对年轻的罗马尼亚雕塑 己的方式来接过罗丹的接力棒。布朗库
到达巴塞尔的时候，他被大雨淋了，生 家布朗库西来说，是一个绝佳的学习和 西没有继承罗丹的手法，而是继承了罗
了重病。幸好被当地教堂医院所救。最 成长的机会。但一个多月后。布朗库西 丹的精神。这种精神属于罗丹、属于贝
终在阿尔萨斯。他才乘上火车到达巴 做出了不可思议的决定。他决定离开罗 尼尼、属于米开朗基罗，属于每个时代
黎，但之前的行程都是徒步完成的。 丹工作室，并留下了一句名言：大树底 的天才先行者。这种精神就是面向未来
１９０７年，经人介绍，布朗库西进入 下不长草。 的开拓。
罗丹的工作室做助手。此时的罗丹正是 这都是布朗库西的天才表现。天才 虽然布朗库西只短暂地在罗丹工作
如日中天，不仅自己的创造力处于鼎盛 都懂得保护和爱惜自己的才华。这也是 室学习、做助手。但他被罗丹所崇尚的
时期。他身边的学生、助手也都是超一 上天赋予的使命。康斯坦丁・布朗库西 艺术精神和人文尺度所影响。这对布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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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西而言非常重要。更为重要的是，布
朗库西把罗丹和他的作品作为一个背离
的目标，用自己完全不同的美学主张发
展出完全不同的艺术实践。
布朗库西对雕塑形态及材料的认知
与罗丹并不十分一致。他认识到需要通
过自己的独立判断来选择艺术之路。在
离开罗丹之前。布朗库西在工作中还是
运用当时的惯常方式创作雕塑，先用泥
土塑造、再用石膏翻制。最后用青铜来
浇铸。离开罗丹工作室后，布朗库西回
归到他最喜欢的工作方式，直接雕刻。
１９０８年，三十二岁时，布朗库西完
全放弃了其它技术，而是像古代希腊人
那样在大理石、花岗岩、木头上直接进
行雕刻，这是布朗库西将雕塑材料引入
到现代表达的重要途径。他和欧洲文艺
复兴盛期的大师们一样。将直接雕刻的
方式作为接近古典精神的途径之一。但 式美学、艺术理念方面则大相径庭。我 迹于各种手工艺作坊中做学徒。十八岁
因布朗库西不同于文艺复兴大师们的、 将其看作既是对罗丹的尊重和崇敬，又 时。布朗库西在他打工的酒吧的老板和
独特的审美理念，结果却完全不同，他 与罗丹一样，是对传统雕塑的推进与挑 客人的帮助下在工艺美校注册上学。他
以一种近似古典的方式展开了影响深远 战。《吻》是在巴黎国家美术家协会的 在那里学到了木工、金属铸造、金属工
的现代主义艺术表达，将材料物质表现 秋季沙龙展上亮相的作品。这件作品在 艺、木雕的各种手艺。并达到了很高水
推进到真正精神化的当代艺术领域。 此之后不断延续和再创作，直到１ ９３８年 平，后来，他又在布加勒斯特的国家美
康斯坦丁・布朗库西终于形成了一 在布朗库西的家乡古塔久的《吻之门》 术学校上学。
种自己的、独特的风格。这是一种革命 达到顶点。 三十一岁时。布朗库西在巴黎租下
性的风格。他创作的与罗丹的《吻》同 布朗库西的独立精神从他的孩童 一个工作室，开始和巴黎的很多前卫艺
名的重要作品。题目虽然一样，但在形 时期就开始了。童年时，他常常离家混 术家成为朋友，并持续研究古代艺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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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致打磨和处理，把金属质地的作品铸
造得优美轻巧，水一般纯净，这是史无
前例的尝试。
１９２７年。康斯坦丁・布朗库西接受
了塔吉久的一个纪念碑订件，用来纪念
在一战中死亡的英雄。很快。《沉默之
桌》、《吻之门》、《无限之柱》被创
作出来，这些作品也是艺术家生涯中最
优秀的大型作品。重回故乡工作期间，
布朗库西重新发现了罗马尼亚的民间艺
术和文化遗产，成为他现代艺术的重要
创作源泉。
尽管布朗库西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
在巴黎度过，只去过几次纽约，但他的
艺术声誉在美国的传播并不亚于在欧洲
大陆的知名度。美国艺术家、批评家、
收藏家对布朗库西的作品可以说是推崇

价值。之后，他参加多次国际现代艺术 艺术转译成为现代作品。马歇尔・杜尚 备至。１ ９５５年，在布朗库西七十九岁的

的展览。开始变得非常有名。 是布朗库西艺术主张的积极倡导者，同 时候。纽约的吉根海姆美术馆为他举办

１ ９１ ２年。布朗库西的艺术理念已经 时也是他雕塑作品的重要收藏者。 了大型回顾展。

初步成型，他用完全与众不同的作品宣 随着《空间中的鸟》在１９２３年问 在艺术家生命最后的十九年，他仅

告了新的时代的到来。同时他和当时活 世。标志着布朗库西开始了空间试验。 仅创作了十二件作品，其中一些作品还

跃的许多艺术家关系密切，包括杜尚、 布朗库西从材料选择到创造方式都反映 是在过去作品的基础上完成的。他从放

马蒂斯、毕加索、莱热、莫迪利阿尼、 出他的物质观和艺术观，那些纯净或斑 浪不羁的文化人变成了一个隐居者，他

卢梭等，并开始信心十足地创作新作 斓的大理石，沉着并具有延展性的金属 隐居的原因至今无法揣测，很多了解他

品。他和同为异乡人的莫迪利阿尼成为 以及蕴藏生命的木头都被他运用到作品 的人表示这是艺术家的一个游戏，但是

好友。鼓励这位英俊的才子创作雕塑， 中。布朗库西深度地挖掘物质本身的魅 可以感到，布朗库西确实可能在回避工

并预言性地告诉亨利・卢梭应该把古代 力进行非凡的艺术表达，通过对金属的 作。从另一个方面讲，布兰库西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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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孤独的，他最终选择了沉默。
今天，人们把布朗库西看作与文艺
兴的米开朗基罗、意大利的贝尼尼、
国的罗丹一样重要的雕塑家。布朗库
在西方雕塑史上是一位非常特殊的人
，他的影响不仅仅在雕塑领域，他对
十世纪的建筑、工业设计、平面设计
诸多领域都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在
种程度上。他和亨利・摩尔有一些近
之处，他们都从具象写实雕塑出发。
步走向半抽象、半具象的立体形态。
他们的雕塑中，同样具有明确的联想
标。不同的是，布朗库西将自然形态
非常主观的方式纯粹化、抽离化。并
这种形态的抽离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
致，从而进入形而上的哲学层面。
布朗库西是现代雕塑的先锋力量。
未来的艺术家开拓了新的可能。他 青铜打磨抛光成接近镜面的效果。直到 位给我们的时代带来最纯粹形式、观念
用生物形态的方式。将形态抽离成为 今天，包括印裔英国人安尼诗・卡普 的艺术家。直到今天，弗兰克・盖里、
聚精神力量的表达。他对材料做减法 尔、美国人杰夫・昆斯等如今大名鼎鼎 安藤忠雄等大师级建筑师都表示过他们
方式极大促进了发展于上世纪六十年 的艺术家在内，几乎所有与双曲面镜面 曾深深地受到这位罗马尼亚雕塑家的影
的极少主义运动。在布朗库西的工作 这一雕塑表达方式相关的艺术家，都会 响。如同他的作品《无尽之柱》那样，
，野口勇和莫迪里阿尼等许多艺术家 认为布朗库西是这条道路的先驱者。 康斯坦丁・布朗库西对世人的启示将持
渐成长起来。布朗库西史无前例地将 亨利・摩尔曾说：布朗库西是一 续照耀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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