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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满素

世纪外国文学领域中一个令人瞩
目的现象便是女性文学的崛起,
这无疑是
妇女的解放在文学园地中的开花结果。
妇女写作和男子一样,
除了天才和勤
奋之外,
还必须具备两个基本条件:
一是
精神,
二是物质。
精神指的是女性意识的
觉醒,认识到自己也有独立的人生价值,
也有参与社会的平等权利。
物质指的是经
济自立和对时间空间的支配,
借用弗吉尼
亚 吴尔夫的话说,
就是要有
“自己的一
间屋”
。在 很长 的 历 史 时 期 内,
绝大多数
妇女都不具备这两个条件。
无论从精神或
物质上,
女性都依附从属于男性,
终生囿
于家庭。
清教徒认为,
上帝创造女人就是
让她成为男人的帮手和附属。
一个好妻子
必须服从,
必须否定自我,
必须舍弃一切
追求智力发展、
自我实现的狂妄自大的愿
望。
清教徒的这一观念显然在各种文化中都曾具有普遍
意 义“
。女 子 无 才 便 是 德 ”
,她 们 即 便 写 作,
也不一定
去发表;
即便发表,
也常用假名,
因为发表作品是一种
公开参与,
不是女性分内的事。
妇女在本世纪中获得的地位是以往任何历史时期都
不可比拟的。正是在 世纪,女人从男权下解放出
来,
这对人类生活的意义也许不亚于文艺复兴时人从神
权下的解放。
在世界各国,
特别是二次大战后,
民族解
放和民主进程推动了妇女事业,
妇女普遍获得了与男子
相等的法定权利。
妇女的受教育、
就业和经济独立,

她们的思想独立创造了条件。 年代以来涌动的当代女
权运动对女性意识的触动更是非同一般,
女人发现了一

“ 我”
,发现 自己 也有 值得 书写 发表 的体 验。
一 贯独
霸的男性话语受到挑战,人类不再只用一个声音来说
话,
来记录。
女性话语登堂入室,
提供了一种前所未有
的视角和情怀。
女性文学是女性话语的一个重要方面,
它常常不是
单纯的文学行为,
而是妇女揭露和抗议性别歧视、
思考
自身命运及社会正义的一种方式。
它是这样贴近妇女的
生活和心灵,无法不引起女性间的共鸣和交流。当然,
并不是所有女作家都是女权主义者,
也不都局限于表现
女性意识,
但她们毕竟是女人,
她们描绘的世界不同于
男性,
她们笔下的女性更具有男作家所难以把握的真实
性。
世纪中,女性文学从少数精英发展为燎原之
火,
大批妇女拿起笔来创作。
女性专业作家也不再是稀
罕的事情。
不仅在英国法国这样妇女具有写作传统的国
家里,
女作家地位稳固,
在文坛上常能与男性匹敌,

驾齐驱,
而且在拉美和阿拉伯等第三世界,
女性文学也
在崛起。
在新作品不断问世的同时,
一些被历史湮没的
早期女性文学也被陆续发掘出来。
女性文学形成了自己
的脉络,
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妇女学,
对妇女和女性文
学进行系统的学理的研究。
据不完全统计,
中国已经译介的外国妇女文学作品
大约有几百种,
其中少数作家的少数作品的不同译本占
了相当比例。
为了使读者能比较全面地了解外国女性文
学的概貌,我们曾选编出版了十卷本《蓝袜子丛书》
(河北教育出版社, 。
该丛书由于篇幅所限,
对中
长篇小说只能采取节选的办法,给读者留下遗憾。这
次,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愿和我们编委会合作,
推出这

“曾经轰动”
的开放系列,
分期分批地将本世纪一些
有影响的女性小说译介给读者。
这些作品由于其涉及问
题的普遍和深刻,
描写方式的大胆与新颖,
在出版后立
即受到广泛注意,
拥有大批读者,
甚至引起争议。
它们
也许不都是传世名作,
但它们引起的关注至少能说明它
们触及到了妇女问题中的某些敏感点,
迫使读者进行思
考,我们希望中国读者也能分享这些作品,从中受益。
再版序言

我从来不读自己的作品,我更情
愿把它们放在一边任其沉睡,而事
实上它们却会自己周游世界,我就
经常能遇见它们被译成我不认识的
文字 ,用让我陌生的封面包装起
来。一个月前在德国,我看到一本
由罗伏尔特 维尔拉格出版社出版
的 《 惶 惑 的 年 代 》 ,其 封 面 着 实 引
起了我的好奇心:一个身着大衣的
男 人 探 出 身 ,试 图 抱 住 一 位 扭 着 腰
肢 、 体 态 丰 满 的 棕 发 女 郎 。我 翻 看
了 一 下 里 面 的 内 容 ,想 证 实 它 是 否
如别人对我说的那样,是《惶惑的
年 代 》 的 德 文 版 。 的 确 ,正 是 我 六
三 年 写 的 那 本 小 说 ,可 它 离 我 却 是
如此遥远!这不仅仅是因为那种过
于商业化的封面,也是因为时光已经飞逝多年,
我的思想已经随着不同的节奏踏上了不同的道
路。
对于那些已发表的作品,有时我能回忆起在
进行创作时发自内心的感动,遣词造句时的苦思
冥想,与主人公产生的共鸣,还有构想中的房屋
和风景带给我的质感。我还记得,我时常徘徊于
选择使用精练简洁的语言和让思绪放纵于如歌的
随想散文之间。
面对快节奏的写实风格和感性的、巴洛克式
的散文风格,我总是犹豫不决。有时我会追求一
种近乎夸张的简练,而有时我会倾心于营造充满
想像力的图景。
最近在一个学校,一群读过《惶惑的年代》
的 孩 子 们 曾 问 我 :您 是 小 说 里 的 主 人 公 恩 丽 卡
吗?当然,恩丽卡很像我,但同时又是一个独立
于我、对我来说既遥远又陌生的人物。
作品中的人物从我们当中诞生,可以说与我
们骨血相连,可与此同时他们又有别于我们,随
着故事情节的展开而表现出自己的独立的个性和
命 运 对 他 们 的 安 排 。这 有 些 像 出 身 于 母 体 的 婴
儿,他们带有父母的某些特征,但随后会按自己
的方式成长,其过程经常难以预料。
正如皮兰德娄所描述的那样,作品的人物随
着情节的延伸将主宰故事中的每个场景。我个人
也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笔下的主人公们试图挣
脱我的控制,他们总想采取一些出乎我意料的行
动,而故事情节的发展将最终证明他们行为的合
理性。的确,作品中的人物总是有其道理,因为
他们惟一关心的就是忠实于自己的个性;而作者
则总是为了作品的全局安排而牺牲细节,为个体
人物设定一些并不总是符合其深层需要的叙事思
想。
今天我可以说恩丽卡对我来说完全是陌生
人,她已走得离我太远。不过我仍记得在创作这
个人物时,在一字一句勾勒出那些对我既熟悉又
陌生的场景时心中涌起的快意。
从创作风格上而言,我在写作时永远也不会
知道自己的想像之旅是否给人以生动的感觉。正
如罗兰 巴特所言:风格“并不是一种选择的结
果而是一种冲动的产物……是以孤独而垂直的方
式表现出来的思维……是属于作家自己的东西,
是他的荣耀,也是他的囚室……它是作者生活
习惯中最为隐私的部分,源自于作者具有神秘
色彩的思想深处,以超越其责任范围的力量扩
张”。
这是否也意味着,创作风格的生动性是作
者用语言将自己与外部世界之间复杂而又具有
惟一性的关系组织起来的结果?

作者, 年
内容提要

出身平民的少女恩丽卡在海滩上结识了切萨莱,

到城市,
为了获取日后参加工作的各种证书,
他们都在
学习。
恩丽卡不时地到切萨莱家做爱,
她一往情深,

却一味敷衍。
恩丽卡的妈妈是个小职员,
最后累死了,
她一心巴
望恩丽卡紧紧攫住切萨莱,
凭借婚姻改变处境。
她的父
亲天天热衷于制作鸟笼,最后只好在保险公司做门房。
卡洛是恩丽卡的同学,
他千方百计想亲近她,
还帮助她
处理腹中切萨莱的孩子,
然而最后的一次约会恩丽卡给
了切萨莱,
却拒绝了他。
小说通过女主人公在青春花季年代所受到的身心摧
残,
揭示了现代社会中青年一代的迷惘和惶惑。
译者简介

曹金刚生一于 年, 年至 年留学意大
利,
专修意大利语言和文化,
现执教于北京外国语大学
意大利语专业。
多年留学意大利的经历使译者对于意大利语言和文
化有着较为深入的认识,
曾多次参加重要的意大利文学
研讨会以及各类中意文化交流活动,
现为意大利文学研
究理事会成员。
切萨莱的父亲给我开了门。
他穿着一件带红色法兰绒衬里的灰色居家长衣,像
往常一样,冲我点点鬓发斑白的头,开心地笑着,然后
神情狡黠地闪身对我说:
“你想见切萨莱?”
“对。
“你等等,我去叫他。”
切萨莱已经听到我的声音,他对父亲高声喊,让我
到他的房间去。
“他正在学习,”他父亲对我挤挤眼说道,“过一
个月就该考试了。”
他一直陪我到儿子房间的门口,停下脚步,将手放
在房门把手上。
“他真棒!学习非常刻苦。”他这样说道,却并没
有推开门。
“好吧,现在我去看报纸,听收音机,再喝点儿咖
啡。”
他 总 算 推 开 了 房 门 让 我 进去 ,然 后 小 心 地 关 上 了
。我听见他趿 
拉着拖鞋,渐渐地走开了。
“我等你半个小时了。”切萨莱说。
“我有事情要做 。”
“什么事?”
我耸了耸肩 。切萨莱皱着眉头看看我 ,又注视着自
己那双手指扁平、修长的手。
“你等一下,让我把这一章看完,坐。”
房间里塞满了家具,百叶窗半开着 ,空气中沉积着
一股香烟味和霉味 。切萨莱身着睡衣 ,两肘撑在写字台
上 ,上面铺满了书。
在灯光下 ,他没过颈项的长发颜色显得更加浅淡 ,
一绺金发滑向额前 。他用几个手指将头发向后一撩,继
续专心地注视着面前的书本。
“我看不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将眼前的书推
向一边,从敞开的睡衣中露出他光滑无毛的前胸。
“你想要吗 ?

“嗯。”
“你为什么不早点儿来 ?我等你的时候无法专心学
习。”
“都怪我父亲,为了保险公司的事。”
“还是老一套。”
我脱下外衣,摘下围巾。
“你到我这儿来的时候 ,应该穿得好一些 。我可不
想总看见你穿同一件脏毛衣。”
“你是说我该穿那件蓝衣服?”
“那一件或者另外一件 ,你看起来像个乞丐,你瞧
瞧自己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 ,指着衣柜上的穿衣
镜给我看。
在镜子里,我看见毛衣的领口边已经磨破,而腋下
的部分已被汗水浸得退了颜色,我低下了头。
“我说得对吗?”
我点了点头。
“你该不会对我说你父亲没钱给你买新毛衣吧,到
乌比姆百货商店花一千里拉就可以买一件。
“我父亲知道什么,”我笑着说道,“他在保险公
司上班,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情,家里连他的影子都看
不到。我里面的衣服倒是干干净净的,内衣都是我自己
洗。
“你把衣服脱了。”切萨莱关上衣柜说道。他的一
双眼睛像猫眼一样,蓝色、灰色和黄色交织在一起,他
的牙齿则又宽又短。
我们脱光衣服钻到了被子底下。
“我忘了锁门。”他用胳膊肘儿支着上身说道。
“我去锁吧?”
“反正你父亲也不会来。”我又接着说。
“天知道。有时我觉得他会从钥匙孔里偷看,我爸
爸像个小孩子。
“他为什么偷看?”
“好奇呗,他这样做感到很开心。
我感到他冰凉的双脚紧挨着我的脚踝,接着他用力
抱紧我,劲儿大得几乎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不一会儿
他就完事了,歪倒在一边睡了过去。我盯住像一块绣花
布似的天花板,上面绘着红色、紫色和黑色的图案,有
像盘子一样的花,有像剑一样闪亮而挺直的叶子。我数
了数那些花的花瓣,一共十二个,尽管我已经知道这个
数目,可每次我都会重新数一遍,似乎难以拿准这个数
目一般。我感觉到在我的手臂下,切萨莱柔软而温暖的
肩膀随呼吸不断起伏着。
在墙上挂着几张用玻璃框装裱的荷兰风景画:一架
风 车 、一 条运 河 、几 块 宽 阔的 绿 色草 地 、一 片 灰色 的
海,海上漂着几艘帆船和载满玫瑰花的驳船。
床边的电话响了,切萨莱伸出手将听筒放到耳边。
“ 谁 呀 ?”
他的声音立刻变得甜润起来,旁若无人地讲着话。
是他未婚妻打来的。
“对,我正在学习。不行,今天晚上我还要看书,
明天下午五点,好吗?你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吻你,
好吧。你也吻我一下。”
他放下电话后,面带羞愧的笑容转向我。
“这让你感到难堪吗?”
“不。”
“结婚真是一件蠢事。”他说着将我紧搂进怀中。
“你为什么娶她?”
“这连我也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结婚?”
月份,到那时我们就该分手了。”
“你已经对我说过了。”
“可如果我还想要你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我不会再有时间了,我必须在一年内毕业。我
要自己赚钱谋生,总不能让别人说我为了能吃闲饭娶富
家女人。
他下了床 ,穿上睡衣 ,挽起衣袖,露出爬有蓝色血
管和金色汗毛的双臂。他用两手捂住喉部说那里痛。
“这些天我抽烟太多了 ,可是不抽烟又怎么学习
呢?”他点燃一枝烟伸向我。
“你想吸烟吗?”
我摇了摇头 。他深吸了一口 ,然后让烟慢慢地从鼻
孔和口中喷出。
“穿上衣服 。现在我可以安心学习了 ,我需要集中
精 力。
他打开房门探出头去。
“看不见我父亲 ,或许他出门了。好吧 ,我到厨房
煮点儿咖啡 ,你也来喝一杯。”说完 ,他向走廊的另一
头走去。
切萨莱的父亲在厨房靠窗坐着 ,他的双眼盯着报
纸 ,好像睡着似的 。他朝我们轻轻地笑了笑 ,又继续看
报 纸。
“一批被放射性物质污染的鱼 ,真够疯狂的!”他
猛然抬起头说。
“来点儿咖啡吗,爸爸?”
“来一点儿 。‘这批鱼是昨天早晨运到热那亚的鱼
摊上的。 ,
他 读 道“
, 真 是 一 笔 好 买 卖!
”他 用 手 拍 着 铺
在桌上的报纸说,“真是要把我们全都给毒死 。”接着
他又一面说话,一面喝着咖啡。
“再加一点儿糖 ,好样的切萨莱。”他从报纸上抬
起脸,继续说道,“你煮咖啡的技术比我还要高。
切萨莱一喝完咖啡就把我推向门边,丝毫没有顾及
仍然高声评论当日新闻的父亲。
“再见,我亲爱的。”他父亲在我身后高声叫道。
“你父亲真的不明白我们在做什么?”我问道。
“他 假 装 什 么 也 不 知 道 , 只 要 不 让 他 感 到 尴 尬 就
行。”
“真不错。”
“ 瞧 你 说 的!”
他在我的身后关上了门。我慢慢地走下楼梯,回想
着刚才做爱时他那温暖而又神经质的身体,还有他在恼
怒与尴尬中的每个举动。
我走进家门父亲还没有回来,不久妈妈却回家了。
她 神 情沮 丧 、疲 惫 不堪 地 直 接 走进 她 的 房 间 ,跌 进 床
中。
“他给你说什么没有?”她忽然透过敞开的房门焦
急地对我喊道。
“没有。”
“你应该精明一些,让自己更有魅力,最重要的是
不能让他占一点儿便宜。听明白了吗?”
“嗯。”
她的卧室阴冷,杂乱不堪,一盏连灯罩都没有的台
灯亮着。妈妈一面换衣服,一面不停地唠叨着切萨莱。
“ 你 说 什 么 ?”
“我说切萨莱家的条件应该不错。你还没有对我说
过他家的房子什么样呢,有几个房间?”
“我不知道。”当她穿上胸衣、在柜子里翻找睡衣
时 ,我尽量不去看她 。我害怕有一天我也会长得像她一
样肥胖,满身都是松弛带皱褶的肥肉。
“你总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应该更尊重你妈妈一
些 ,你大概忘了我比你大四十岁 ,对于生活我知道的总
会比你多一些 ,你要是不想吃苦头最好听我的话,明白
吗 ?”
她并不太在意我是否回答她 。她一边说一边对着镜
子仔细查看自己的皮肤 ,还低下头撮住一缕头发,看看
染过的头发是否已经退色 。然后她坐在床边 ,一面揉着
脚一面嘟哝 着。
“你学习了吗?”安静了好一阵子,她问道。
“没有 。”
“我倒是想知道你怎么能不学习就拿到毕业证。”
我没有答话。她取过我的书将它们在桌面上铺开。
“学习去。”她一面说着一面把我推到椅子边。

我裹着瘦小的大衣出了家门 ,雨水从一只鞋底上的
窟窿灌进鞋里 ,一股寒气从我的脊梁上冒了出来,我用
围巾紧紧地围住脖子 。街上空无一人 ,刚才的一场雨将
所有的人都留在了家中 ,下过雨的街上只听得雨水流进
下水道的声音 。我紧盯着地面向前走着,小心翼翼地不
让有破洞的鞋蹚进积水里 。我走进一家文具店去买笔记
本 。店主是一个瘦小的男子,长得有些像我父亲,他在
找给我零钱时友善而开心地对我说:“好好学习。”
我走出商店,继续沿着电车的铁轨朝阿普里莱大街
走去。走了没有多远,又停下脚步,犹豫了一阵,然后
走到马路对面的莫坎波酒吧打电话。
“切萨莱不在家,”切萨莱父亲在电话中对我说,
“你要是有什么事,我可以等他回来了再转告他。”他
继续友好而热情地说道。
“不,谢谢。他什么时候回家?”我问道。
“嗯,我也不知道,我的孩子。他三点左右出门,
或许到朋友家学习去了。”他说。
“是去未婚妻家了。”我这样想着,挂上了电话。
重新回到街上时天又下起了雨,我用手帕盖住头,紧贴
着墙向前走。身后传来电车的声音,然后我看见它在离
我不远的地方停下,我的脚刚登上电车的踏板,它就急
速地重新开动起来。
在车厢里我费力地向前挤,这时我感到有人拉住了
我的胳膊。
“你好,恩丽卡。”
“你好。”我回答道,原来是我班上的一位男同学。
“你在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他笑了起来:“我去跳舞,你为什么不跟我做个伴
呢 ?”
“在哪儿?”
“在我的一个朋友家,他叫乔尔丹尼,你还记得他
吗 ?”
我摇了摇头。
“就是那个戴眼镜的高个子 ,他在我们隔壁那一班
上课。”
“噢,是吗?他住哪儿 ?”
“在马尔撒拉街 。”
“是在学校附近吗 ?”
“再往前走两幢楼 。”
车厢里充满了湿雨衣的气味 ,不时地有雨水从伞上
滴到鞋面上 。我看着面前的男同学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的名字 。他颧骨突出、棱角分明的脸上长着两片薄薄
的 嘴唇。
“你几岁了?”我问道。
“我二十岁 ,你呢 ?”
七。”
“你跟我去吗?”
“好吧 。”
我们下了车 ,他抓住我的手在雨中狂奔 ,泥水不断
地溅到我的腿上和大衣上 ,我感到淋湿的头发好像粘在
了前额上。
“雨真大 !” 他说。
我们经过学校门口的鞋店时 ,我向橱窗里看了一
眼 。在晶莹的玻璃后面,商店的鞋子显得更加漂亮。我
像平常一样 ,入神地停下了脚步。这时他扯了我一把 ,
我们继续朝街道的另一端跑去。
在一个能避雨的门廊下面我们停了下来 ,这里一片
漆黑,还散发一股猫尿的臊味儿。
“ 你 累 了 吗 ?”
“有 一点儿。
他紧抓住我的手 ,我却抽出手来整理了一下淋湿的
头发。头顶的手帕早已湿透,而脚底鞋子的情况更糟。
“真糟糕!”他看着已经变了颜色的裤脚说道。
楼道里什么都看不见 ,只 能感觉到脚下的台阶很
高。我们爬到最后一层都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你叫什么名字 ?”在等别人给我们开门的时候我
问道。
“卡洛。
给我们开门的是乔尔丹尼,他穿着深色的衣服 ,厚
厚的镜片后面是一双大睁着的蓝色眼睛。
“你们好。”
“你 好 。”
“瞧这一身水。”
狭窄而潮湿的走廊两边挂满了带镜框的相片 。“致
乔尔丹尼上校 ,乔西将军 。”我高声念道 。卡洛走近带
镀金镜框的照片,故作学究的模样说 :“致乔尔丹尼上
校,可是签名一点儿也看不清。”
我们跟随乔尔丹尼来到客厅 。这是一个不对称的宽
大房间,天花板的正中央吊着一个巨大的由琉璃和铸铁
制成的吊灯。
一群女孩挤在沙发里 ,几个抽烟的男孩不自在地站
在她们面前。
“你们要来点儿柠檬水 ,还是茴香酒 ?”乔尔丹尼
将酒瓶和杯子举在眼前 ,向杯子里倒了一些白色黏稠的
液体。
在电唱机旁边摆着一件老式的镶花家具,里面摞满
了唱片。卡洛走上前开始翻看这些唱片,都是四十五转
的小唱片,不是美国歌曲就是法国歌曲。从喇叭里传出
的音乐时而沙哑剧烈,时而甜润柔和。卡洛用脚尖拍击
着地板。
“乔尔丹尼姓什么?”
“我不记得了,他父亲是个上校。”他有些自豪地
说,“现在他退休了。他不知打了多少次仗,也不知获
过多少枚奖章。”卡洛歪歪嘴,做了个鬼脸。
乔尔丹尼手里拿着酒瓶四处给客人们添加酒水,最
后他拿起酒杯,请所有的人起身跳舞。
“你们不开心吗?”他有些难堪地问。
“大家跳舞吧。”他继续邀请道。
可仍然没有人响应,最后他拉住一个女孩,在客厅
中央转起圈来。
“这是摇滚乐,我不知道该怎么跳。”最后乔尔丹
尼擦着额头的汗说。女孩笑了起来,人群中有人说这并
不是摇滚乐。卡洛从袋子里取出一张唱片,将电唱机上
的唱片换了下来。这时有人开始跳舞。
“现在好一些了。”乔尔丹尼走近我说。
“一切都需要时间。”卡洛向他挤了挤眼说。
一个名叫加布里拉的女孩走到我们面前,她也是我
们班上的同学。她留着红色的披肩发,娇小的白色面庞
上长着一些雀斑,她的红色长发不时地将它们遮住。她
穿 着一 件 紧 身衣 ,将 矮小 但 很丰 满 的 身体 裹 得 轮廓 分
明,引得所有的人都盯住了她。
“你好,恩丽卡 。”她向我打过招呼就开始谈论学
校发生的事情 ,她说老阿蒂在卫生间发现两名学生拥抱
接吻,然后她搞了一场闹剧。
“他们真傻 ,”她评论道 ,“他们本可以到外面去
这样做。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都取笑他们 ,称他们
为厕所恋人 。大家还说那个叫爱丽莎的女孩很丑,天知
道那个男孩子在那个丑八怪身上发现了什么可贵的地
方。”
卡洛挽住她的腰 ,两人相拥着跳起了舞 。我喝完了
杯中的酒走到窗前 ,外面依然下着雨 ,街上仍然一片黑
暗 ,密集的雨滴在随风摆动的路灯映照下漫天飞舞 。有
几个身影在撑开的伞下跑动着 ,过往的汽车大灯扫过行
人的身上 ,车轮下积水四溅。在对面的楼房里 ,几个孩
子在一个明亮的房间里互相追跑 ,一个女人站在煤气炉
前做饭。
“你想跳舞吗?”
卡洛用手臂搂住了我的腰 ,将我拥进怀中 。他慢慢
地跳着舞 ,没有理会音乐的节拍 。他情绪高涨 ,微闭着
眼,用身体蹭着我的身体。
我们亲密无间地跳了两三支曲子,然后有人关上了
灯 ,一个女孩尖叫了一声 ,众人笑了起来 。卡洛将我抱
得更紧,他的喘息声在我耳边越来越重。我感觉到他的
腹部隔着衣服紧压住我的肚子。
现在所有的人都寂静无声地跳着舞 ,只听得见脚步
摩擦地板的声音和一些兴奋的男孩粗重的呼吸声。
“现在感觉不错 ,真的不错 。”乔尔丹尼在黑暗中
重复说道。卡洛笑出了声。
“感觉好极了。”他说着,双唇滑过我的嘴唇。
“我们现在可没有大人做伴。”乔尔丹尼说,“我
父母都出门了,我们要好好利用这次机会。
好像没人听他说话。有人喊着要再来些酒,他打开
灯就到别的房间去找酒。一个女孩子跟着他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又红着脸回来了,她的上衣显得有些凌乱。
“我发现了一瓶特耐力白兰地。”他一面喊一面向
众人炫耀手中的酒。另外一个男孩子冲上前要夺酒瓶,
其他人也挤了过去。酒瓶在众人手中传来传去,人们直
接对着酒瓶痛饮,有人毫无理由地笑弯了腰,还不断地
用手拍着其他人的肩膀。
“不行,那瓶酒不行。”乔尔丹尼喊着企图夺回已
经半空的酒瓶。
“你怎么这么小气?”
“要是找不到这瓶酒,我爸爸会宰了我的。他总是
把这瓶酒藏在卧室里。”
“你胡说,”刚才那个女孩走到他面前,“酒瓶在
厨房里。”
“你才胡说。我们刚才跌到床上的时候,酒瓶就在
枕头下面。”
众人开怀大笑,那个女孩趁机从乔尔丹尼手中夺过
了酒瓶,乔尔丹尼只好嘟哝着投了降。
卡洛放开我又去找加布里拉,像刚才对我一样,他
紧蹭着对方的身体。加布里拉把头靠在对方的肩上,卡
洛将鼻子埋在她的头发中附在她的耳边说着什么。
我 问 乔 尔 丹 尼 电 话 在 什 么 地 方 ,他 陪 我 来 到 走 廊
上。
“你要电话簿吗?”他问道。
不。”
他没有要走的意思,腼腆地走到我的面前,用双手
搂住我的腰想把我拉进怀中。
“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我对着他的耳朵喊道。
他立刻缩回手,悻悻地走开了。我拨了号码,等待
着。
“是切萨莱吗?”
“有什么事?”正是他,可他的声音却很奇怪。
“你想要做什么?”他继续强作友善地说。
“我想见见你。
“我不行,今天明天都不行,我必须学习。你知道
过 几 天我 就 要 考试 了 ,我 能见 你 的 时候 会 给 你打 电 话
的。”
“好吧。”我挂上了电话。
我回味着他刚才讲话的声音,弄明白了为什么会怪
里怪气的:他正和一个女人在床上。我和他做爱时他也
是用这种腔调对电话里说话的。他的未婚妻妮妮可不是
那种在结婚前会让他碰一根指头的女人,那么跟他在一
起的女人会是谁呢 ?
我好像看见了他们两个人,在那间我非常熟悉的房
间里,切萨莱或许刚刚睡着,而她则将一条腿搁在他的
大腿上,或许在睡觉,或许在像我一样望着天花板。现
在 他 刚刚 放 下 电话 ,观 察 身边 的 女 人是 否 察 觉出 我 是
谁 。他用 嘴 唇 蹭 过 她的 肩 ,她 笑着 ,然 后 他 偷看 一 眼
表,决定重新开始学习。或许会到厨房煮一杯咖啡,而
他的父亲仍在那里看报纸,依然像平常一样友好而对一
切都无动于衷。
“你在做什么,恩丽卡?”
卡洛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后,他搂住我的肩
膀,让我转过身并开始亲吻我。他的双唇很薄,嘴中带
着茴香酒的味道。
“跟我来吗?”
我随着他回到黑暗的客厅,几对年轻人已经不再跳
舞,在房间的角落里接吻。房间里只有从外面透过的路
灯光线,窗户玻璃上留下几点模糊的光斑。电唱机的音
量调到了最低,我隐约看见加布里拉的头发披散在一个
倒在沙发上的胖男孩身上。她已经脱下了鞋子,歇斯底
里地狂笑着。
“她怎么了?”
“或许喝多了。”
卡洛也不再想跳舞,他把我推到墙边,好像要把我
挤扁似的,然后吻着我的耳朵和头发。
“我在这里呆够了,你想跟我一起到外面去吗?”
他猛然挺起身问道。
“你去看看还下不下雨。”
他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我也走到他身边探出了
头。好像已经不下雨了,从街上飘来一股潮湿的气味。
我们在床上的衣服堆里摸到了自己的外衣,没有与
任何人道别就离开了乔尔丹尼的家。
街上很冷,潮湿的空气裹住了我们,像湿纱布一样
粘在身上。
“我知道一个安静的去处,在那里不会有人打搅我
们。”卡洛说。
“ 在 哪 儿 ?”
“我们走吧。”他回答道。
没 走 多 远 我 的 鞋 里 就 灌 满 了 水 ,但 我 并 不 感 觉 到
冷。在街角,温和的风吹拂着我们,潮湿的沥青路面反
射出汽车和橱窗的色彩。
我们肩并肩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汽车带着轮胎摩擦
潮湿路面的柔和声音快速地从我们身边驶过。卡洛表情
冷峻地注视着前方,双手深插进大衣口袋里向前走着,
我尽量跟上他的脚步。有时他拉开我几步的距离,我会
小跑几步追上去。我的身上发热,脚底隐约作痛。
“我们到底去哪里?”
“别出声,我知道去哪儿。”
他朝我瞧了一眼,却又好像没看见我一样加快了步
伐 。我们 从 一 个 摆 满五 颜 六 色 的报 刊 杂 志 的 报亭 前 走
过,我放慢脚步朝里面看了一眼,而卡洛继续坚决地向
前走。
“到了。”终于他说了这样的话。
我向四周打量,这是一条荒凉的、凹凸不平的路,
路的一边是两座正在施工的房子,在一排围栏的后面依
稀可见一座花园,里面有茂密的树木和花草,还传来流
水的声音。
“ 现 在 呢 ?”
“ 跟 我 来 !”
我向四周看了一眼 ,从围栏上拆下一根栏杆,然后
弯下身钻进了另一边。
“里面没有人吗?”
“没有,这里正要砍树盖楼 。但是在后面的工地上
有一个看门人,尽量别出声。”
我跟在他的后面钻了过去。我在泥中滑了一下 ,为
了避免摔倒,我抱住了一根栏杆 ,卡洛示意我别出声并
跟上他。不断有树叶粘在我的脸 上,我感到嘴里有一股
雨水和花粉的味道。卡洛自信地向前走着 ,丝毫不看脚
下的路,他不时回过头来看我是否跟上了。
“快点儿,”他催着我说,“别磨蹭。”
在一丛灌木后面,紧挨着正在修建的房子墙边 ,我
看见了一个非常低矮的棚子,或许是木柴房。
我们低头钻了进去 ,里面的空间正好够我们两个
人,地板上放着一张浸水的席子。
卡洛像突然失去了动力一般跌身坐下 ,他的手不断
地抖着,连烟都点不着。
“是不是淋湿了。”我说。
他摇了摇头 ,在试过十几根火柴之后终于点着了
烟,他朝我的脸上吹了一口烟。
在跑步过来积蓄的热量散去之后 ,我也开始觉得有
些冷,还有些失望。我不想碰他 ,只是从木屋的开口处
看 着 花 园 ,木 墙 板 间 不 断 渗 着 水 滴 。我 把 大 衣 裹 得 更
紧,这时我感到连胸部也湿透了。
卡洛扔掉吸了一半的香烟,用力给我按摩双脚。
“你还冷吗?还冷吗?”他问道。
“不冷了 。”确实如此 ,热流从我腿上开始向上
升。
他忽然将我压在身下 ,开 始摆弄自己的和我的大
衣。
“多少件衣服 。”他叹道,然后笑了起来,我衣服
上的一粒扣子也被他弄飞了。
匆匆忙忙地我们裹着大衣和外衣做完了爱,最后卡
洛滑到我的身边,面带满足的微笑。
“我们走吧?”
“好。”
从木柴房钻出去的时候 ,我们两人的膝盖上都沾满
了泥浆。卡洛将我拉到身旁亲吻着我 ,周围只能听见树
叶在我们脚底下的沙沙作响和远处的汽车喇叭声。
卡洛用一只胳膊揽住了我的肩膀。
“几点了?”我问道。
点半 。”
“太晚了,我妈妈又该唠叨了。”
“就让她唠叨吧。”
我跟着卡洛朝出口走去 ,他取下一根栏杆,等我们
都钻出去之后他又把那根栏杆放回原位。我们在路灯底
下停下来察看衣服。
“我的天,这么多泥 。”卡洛嘟哝着 。我看见他的
背上、鞋上都沾满了泥。
“你的头发又湿又乱 ,真像一只生气的猫。”他对
我说。
“你呢,我不知道你像什么,反正样子很滑稽。”
我们最后拥抱了一次 ,转身追赶一辆正拐向街角的
电车。
电车上挤满了下班回家吃晚饭的人 ,每个人的脸上
都带着疲劳和饥饿的神态 。我用手帕将湿漉漉的头发扎
起来,尽量掩饰满头的乱发。
“你住哪儿?”
“莫洛尼街。”
“我送你回家,”他说,“我也住在那边。”

当我走进家门的时候 ,父亲正要将一个还没有做好
的鸟笼藏到桌布底下 。他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制作鸟笼
上 ,手经常被铁丝划伤。他会用上几个月的时间做一个
笼子,它们的确做得很漂亮 ,该有的装置都有 ,还有其
他的东西 。可是我们并不靠父亲做鸟笼生活 ,这个家几
乎全由在邮局工作的母亲支撑 ,因为父亲在保险公司的
工作既不固定待遇也不高。
“是我 。”我说。
我看见他的眉头舒展开来 ,拿出鸟笼用两根指头举
得高高的。
“你喜欢吗?”
这是他做过的最复杂的鸟笼 ,在鸟笼的顶部有四个
带尖顶的小塔,而四个尖顶上还有四面小旗。
“真漂亮 。”我说道 。他把鸟笼在我的鼻子底下转
了一圈。
“你喜欢?”他高兴地注视着我的眼睛,然后脸色
又阴沉下来,“我对它还不太满意。”他把鸟笼放在桌
上 ,继续若有所思地说 ,“它不够结实 ,然后你看这颜
色 ,我第一次用这种色彩 ,不太合适 ,而且也不耐久 ,
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脱落下来 ,我必须找一种其他的颜
色。你喜欢笼子上的小塔吗?你知道我怎么想出来的吗?
我在翻看你妈妈以前准备当老师那会儿用的一本旧书
时 ,看到了书中的一幅拜占庭式教堂的照片。我现在拿
给你看。
他转身准备去拿那本书,却突然在房屋中间停住
了,仔细地听着来自楼梯的声音。
“肯定是她 。”他说。
他把鸟笼放好,拿出一叠保险公司的表格。
“你能帮我填这些表格吗?”
“我要做晚饭。”我回答道。
“好吧 ,好吧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低头看着
眼前填满数字的一堆纸。
妈妈立刻发现我浑身沾满了泥 ,开始问我。她比往
常更加神经质 ,不断用手整理头发,然后打开雨伞放在
前厅。她一面走进房间换鞋脱胸衣,一面不断地盘问我
做了些什么去了什么地方。
“切萨莱如果让你这么一身泥回家 ,我可不觉得他
是个绅士。”
“我没有见到他 ,我到一个名叫乔尔丹尼的家里跳
舞去了。”
“我才不相信 ,”她在另一个房间喊道 ,声音像是
从 床上 发 出 来的 , “真累 啊 !” 她 叹 道 ,声 音 尖厉 刺
耳。
“我敢打赌,切萨莱想对你动手动脚,那头猪。但
愿 你听 进 去 了我 的 建 议 ,走 着瞧 ,他 要是 占 了 你的 便
宜,我会闹个天翻地覆。我会找他父亲,他姓什么?我
非逼着他把你娶进门。”
她 说 话 的 声 音 越 来 越 没 有 力 气 ,好 像 是 在 说 服 自
己。她打了两三个哈欠,然后没有了声响,我猜想她大
概闭上了眼睛。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使劲用刷子搓刷身上的泥斑,
可是它们还没有干透,仍然沾在衣服上。我把大衣挂进
衣 橱 ,在 穿 衣镜 中 打 量着 自 己 :我 的 脸通 红 ,头发 蓬
乱。我用毛巾擦拭着头,闻到身上还有卡洛的气味,于
是决定洗个澡。
我想给切萨莱打个电话,于是跑过去看妈妈是否睡
着了。她躺在床上,大张着嘴喘着粗气。我悄无声息地
关上了门,看见父亲似乎专心致志地埋头于那堆表格上
的数字,但他肯定又在琢磨一种新型的鸟笼。我转身出
去,关上了厨房的门,拨通了电话。
无人应答。我想像着切萨莱的家里此时该是黑暗而
空无一人,空气中充满了他家里特有的烟草和陈年的霉
味。切萨莱的床总是一团凌乱,正中央印着他身体的轮
廓,好像是个大坑一样;仔细观察,还会发现旁边有一
个女人脊背留下的浅痕,还有几根拳曲的体毛。切萨莱
几乎从来不开窗户,即使在白天他也喜欢在台灯下面学
习。他穿着睡衣坐在桌边,两腿叉开着伸在桌子下面,
长满金发的硕大头颅垂向书本。在他的正前方有一个总
是打开着柜门的衣橱,里面的穿衣镜朝一边倾斜着。切
萨莱有时抬起头注视着镜中自己的影像,两眼呆痴,没
有一丝生气。
当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的时候,他的父亲经常进来看
看儿子是否在念书,然后会向他笑笑,满意地关上门离
去。
还有的时候,切萨莱盯住墙上的荷兰风景照,好像
从来没有见过它们一样。他仔细研究它们的每个细节,
经常决定调整它们的位置,放在下面的会被摆到上面,
或者相反。他的面前放着一个杯子,里面盛满削尖了的
铅笔,还有几个半空的香烟盒。在写字台旁边是一个堆
满了各种书籍的书架,它的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小摆
设:一支或许购自荷兰的木叉,一个脖子上挂着日历的
纸浆娃娃,一只牛铃,一张自己童年时光身坐在沙发上
的照片。
我依然耳贴着听筒等待着,电话中的振铃声像是从
我 焦 虑的 心 中 发 出 ,一 直 飞 向 电话 线 那 端 空 荡荡 的 屋
子。还是没有人应答,我挂断了电话回到厨房。
爸爸又开始忙于制作鸟笼,看见我的时候吓得变了
脸色。
“ 啊 ,是 你 ?
!”他 松 了 一 口 气 。
我挽起衣袖,拿起一小堆色拉菜准备把它们洗净再
切好。冰冷的水从水龙头中流出,冻得我的手指难以伸
直。屋内只能听到楼上椅子挪动的声音和一个孩子绝望
的哭声。
妈 妈 打 着 哈 欠 走 进 来 ,看 得 出 来 她 已 经 快 站 不 住
了。她的脸苍白,略微浮肿,眼圈发红。
“我 再 也 受 不 了 了 ,” 她 说 , “你 给 爸 爸 做 晚 饭
吧。我只喝一杯奶,然后上床睡觉。”
“好吧。”
爸 爸 此 时 正 将 脑 袋 钻 进 笼 子 里 ,嘴 中 含 着 一 截 铁
丝 ,他一 动 不 动地 盯 住 妈 妈 ,等 着 听她 的 抱 怨或 者 呵
斥。
妈妈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对爸爸、对他的
鸟笼以及保险公司的事都漫不经心。
她往锅中倒了一些奶,放在火上加热,她的手在不
停地颤抖。
“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
她把一根手指浸到奶中,然后放到嘴里,脸上露出
不耐烦的难看表情。她看了看咖啡壶中是否还有咖啡,
往牛奶中倒了一点儿,然后又往里面加了两匙糖。
“我给你端到床边。”我提议。
“不用,”她生硬地答道,“我自己来。”
我观察着她的侧影:疲惫的双眼,眼睫毛上粘着厚
重的睫毛膏,肉乎乎的鼻子,苍白而松弛的嘴唇,涂有
脂粉的双下巴。
因为疲劳她闭上了双眼,没有注意到锅里的牛奶潽
了出来。她骂了一句,关上煤气,将锅里剩下的奶倒进
了一个瓷杯。
她两手捧着冒着热气的杯子朝卧室走去。
“晚安。”她头也不回地说。
爸爸抬起头却并没有答话。
“你上床的时候,请别弄出声音。”她打开房门继
续说道,随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晚安。”我冲她喊道。
我在炉子上坐一锅水,准备做汤,然后继续洗色拉
菜。
爸爸在鸟笼边忙碌着,他的两眼放光,手法熟练。
他用钻头在一块木板上钻了一些小孔,细心地吹去上面
的碎屑,然后在小孔中插入铁条。如果铁条太长或太
宽,他就会两指夹住锉刀来回锉动,不断地用半闭的嘴
吹着气。
“你瞧,如果我们再有一张床,或者一张沙发,我
就会睡在这里,”他冷不丁地说,“这样我就不会打搅
泰莱莎。”
他与其说是对我讲话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要是
我应答的话,他就会示意我闭嘴。他在工作的时候不希
望被打搅。
“而且还可以离我的工作、离鸟笼很近。如果在晚
上我有了新的主意呢?”他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
我。
我把盘子放在餐桌上,紧挨着他的工具。爸爸盯住
我的手,怀疑我会把他从桌边赶开。
“咱们两个人用一半桌子就够了。”我安慰着他。
“可不是嘛,”他笑着说,“有这么多的地方。”
他看着长条桌重复着我的话。
我 煎 了 两 个 鸡 蛋 ,在 一 个 深 底 盘 子 里 拌 好 了 色 拉
菜 。我把 所 有 的东 西 都 端 上了 桌 子 ,爸 爸 转 身洗 手 去
了。
我们寂静无声地吃着饭,耳边只有雨滴拍打窗户的
声音。然后,邻居们打开了电视机,电视智力测验节目
的问答声穿过墙壁传到房间里。
爸爸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我尽量去想别的事情,
想像着电视中的人都在重复同一个动作,说同样的话。
“对了,我要让你看那本书。”他朝走廊走去,那
里摆着家里惟一的一个书架,上面堆着一些笔记本,那
是妈妈还梦想成为教师的时候两年大学生活的成果;另
外还有四五本外国小说,一本红皮装订的《神曲》,几
本已过期的火车时刻表。
爸爸手捧着书回来了,他认真地查找出那张照片给
我看,上面是一座红砖结构的带一个大尖顶和几个小尖
顶的拜占庭式教堂。旁边是一幅教堂的内景照片:白色
的墙壁上有一些壁画,上面画着一些硕大的星星和一个
扭曲的太阳。
“瞧这些圆柱体是如何相互嵌在一起的,瞧瞧这些
窗户,你看,它们并不都是真的,它们被这样排放是为
了创造一种节奏感,教堂里的光线并不足。我曾经去过
一次希腊,那时我父亲还很年轻,去外国做生意。我还
记得我们骑驴的情景,那时我很害怕,我才九岁,那是
世纪 初的 事 。还 记得一 座或 更多的 教堂 ,都带 有尖
顶。你看,如果我能把鸟笼做成这种形状的话……完全
取决于比例问题。
我 听 见 他 的 声 音 越 来 越 弱 直 到 消 失 ,他 已 陷 入 沉
思。他摇了摇头,看着被工具划伤的双手。
我有些困了,觉得现在洗澡有些太晚了。我站起来
洗盘子,烧了一些热水,把餐具都泡在热水中,往里面
撒了一些皂粉。
“晚安,爸爸。”洗涮完毕我对爸爸说。
他 连 看 都 没 有 看 我 ,依 然 沉 浸 在 对 往 事 的 回 忆 之
中,身边放着巨大的拜占庭式鸟笼。
又是一个星期一,外面还下着雨。我听见楼下院子
里一个女人的喊声,说世界末日的洪水来了。我从被子
里钻出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穿上衣服后,匆忙地
去洗漱,将脸伸到从水龙头冲出的冰水中。
卫生间里的玻璃都蒙上了一层水雾,我用手指在手
心画下切萨莱的名字,然后又颠倒过来写了一遍。起初
我并不喜欢这个名字,觉得这个源于凯撒大帝的名字显
得浮夸,后来就习以为常了。那天早上,我发现再也无
法把它看成一个普通的名字。我一听到它,眼前就会浮
现他略带伤感的脸和满头金发。切萨莱几乎不笑,即使
笑了也显得很不情愿,他的笑容中充满了稚气,而且他
的眼睛、前额和鼻子都在笑。他的脸上会突然间失去笑
容,好像对自己的轻率感到不满。
“发洪水了。”院子里的声音仍然在喊。楼上人家
打开了收音机,发出刺耳的音乐声。
我 走 进 厨 房 ,看 见 妈 妈 已 经 吃 完 早 饭 , 正 准 备 出
门。她正缝着雨衣上的一个口子,头上戴着一顶酡红的
旧毯帽,左腋下夹着手套,急不可耐地用大针脚缝着雨
衣上的裂口。
“早上好。”我说道。
她抬起眼对我笑了。
“天气真糟糕!”她嘟哝着。
她用牙咬断了线,把针别在胸前,“弄好了,我要
抓紧时间,得一路跑过去。你上学可不能迟到,我们两
点钟见。”她又接着说。
她穿上雨衣,关上门出去了。
我热了咖啡,把一块干面包泡在里面。雨水沿着窗
户玻璃向下淌,外面仍然像晚上一样黑。对面的军营也
变了颜色,它本来是红色的,现在却变成了紫色。军营
的四方院子里一个士兵头顶着一份报纸向前奔跑着,营
房的一扇窗户打开了,从里面传出雄赳赳的号声。
我离开窗户,翻看头天晚上放在桌上的那本妈妈的
书,书上有教堂、壁画和油画。我的目光停在了安东内
罗的绘画《圣吉罗拉莫》上。
“你在看什么?”爸爸在我身后冷不防地问道,把
我吓了一跳。
他用手抚摸着书上的彩页。
“真美啊!”他说。
“这是《圣吉罗拉莫》。”
“瞧画面多么明亮,多么祥和。”
他的指尖划过书页,好像它能感受到颜色一样。他
手上的指甲都裂开了,皮肤上沾满了灰。
“这幅画的颜色没有照好,”他摸着画中人物的披
风说,“原画的色彩更鲜艳,不会如此做作,或许要多
一层橘黄色的色调。”
“我给你煮杯咖啡吗,爸爸?”我提议道。
他没有回答我,眼睛只盯着书。
我给他倒上咖啡,但他好像并没有察觉。
我把笔记本和两本书掖在大衣下,悄无声息地关上
门出去了。
位于马尔撒拉街的算术课教室是半地下室的房间。
因为已经迟到了,我匆忙赶下楼梯,雨水从挂在胳膊上
的伞上滴到我的腿上。走廊里的灯亮着,从教室里传来
打字机的劈啪声,它们汇集在一起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
涨满的溪流发出的水声。
我在自己的教室门前停住脚步,等呼吸平稳之后才
进去。
阿蒂小姐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悄无声息地溜到我的座位前,加布里拉朝我投来理解
的目光,而卡洛坐在前面二排,不住地回头。他的脸色
苍白,头发散落在额前。
黑板上写满了数字,椅子下面传来湿鞋子的臭味。
教室里的七盏灯都亮着,但光线仍然不足,灯泡看起来
像没有吹好的小气球,墙上凝结着潮湿的雾气。
我从大衣下掏出被我体温焐热的笔记本,开始按阿
蒂小姐的要求书写。
人们都传言阿蒂小姐嫁给了一个退役的拳击手,可
结婚没几个月,她的丈夫就跟她的妹妹离家出走了,但
两年之后他们又回来了,现在她们姐妹俩和拳击手相安
无事地共同生活在一起。
她的脸上抹着略显黄色的脂粉,被一道深深的横向
皱纹刻成两半的前额下有一双美丽但无神的眼睛,她的
双唇光滑、圆润,有着漂亮的曲线。
她用略微有些刺耳的尖厉声音念着数字,因为要强
忍着哈欠不时地做出古怪的表情。
卡洛转过头来看着我,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加布里拉心不在焉地写着,不时停下来打量自己的
双腿,她的红色长发在灯光下闪亮。阿蒂念完了,加布
里拉放下笔,卷起袖子,露出雪白胳膊上的雀斑。
“你再拿一张纸,难道看不出来你写这么大的字一
张纸不够吗?”阿蒂在课桌间来回走动,不时地从我们
的肩膀后面察看着。她的黑头发卷成一团,被镀金的发
夹固定在脑后。
她继续念问题,然后在一边等我们做练习一边察看
自己的红指甲。
最后一排的一位女孩提了一个小问题,她漫不经心
地打着手势解释完毕,继续看自己的指甲。她好像既不
关 心我 们 也 不关 心 算 术课 ,那神 情 让 人觉 得 她 只想 睡
觉。
不久教室里就响起了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而且越
来越大。阿蒂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她走到窗户前,前
额顶住玻璃,双手交叉在身后背对着我们站在那里。
有人把笔记本弄掉在地上了。她转过身,在教室里
转了一圈,又坐在讲台边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点燃
了一枝烟。
十点钟,我从教室里出来到二楼上速记和打字课,
卡洛和加布里拉也跟我在一起。
我们坐在像火车头一样又高又黑的老式打字机前,
开始练习十个手指,先是用两个,然后用三个,直到最
后用十个指头练习,每个字都要打上一百遍。
从喇叭里传出需要练习的字词,选自《范文集》
总是同样的话,无人留意它们的含义。所有的打字机都
一起开动,发出巨大的声响。两个教打字课的老师从一
个教室跑到另一个教室,调整色带,纠正学生在键盘上
的指法。“贝耐力公司, 年 月 日。贝耐力公
司, 年 月 日,米兰。”喇叭里的声音机械地重
复 着。
我打了五六页的商业信函 ,让身上散发着香皂味的
打字课老师纠正指法 ,把复写纸反过来放在打字机上 ,
在同一张纸上打出同样的内容。
看见我将两面都打过字的纸揉成一团 ,在裙子上擦
被墨水弄脏的手,加布里拉笑了。
一个小时过去 ,我们转到另外一个教室上速记课 。
我们在红色横格本上胡写乱画了整整一个小时 。速记课
的老师也叫阿蒂,她是楼下那个阿蒂的妈妈 。除了盘在
脑后的发髻之外,她长得跟女儿一点也不像 。她的低额
头和尖鼻子让人想起一只大鸟 ,但是她两只相距甚远的
小眼睛却炯炯有神 ,她一笑起来就会从两排牙齿中露出
两个黑洞 。与女儿相反 ,她喜欢跟学生聊天 ,坐在他们
身边,碰碰他们的胳膊,摸摸他们的头。
“你的鞋都湿了 ,还沾着泥 。”她走近我的时候说
道。
她和蔼地对我笑着。她不太情愿给我们上课,倒是
很想听我们每个人都聊聊自己的故事。
“你爸爸做什么工作?”她问加布里拉,后者吃惊
地抬起眼,口中叼着笔帽。
“他有钱吗?”老阿蒂弯下身又问,嘴唇几乎贴着
对方的头发。
加布里拉摇了摇头。老阿蒂撇了撇嘴,意思好像是
在说长那样的头发做穷人真可惜,她搓着发冷的手走开
了。
一点整,灯灭了,所有的人都跑到走廊取外衣。老
阿蒂抱怨屋里太黑,“我连往哪里下脚都看不清。”她
嘟哝着,抓住了一个高个男孩的衣服。男孩想挣脱她,
却被她死死抓住,两人一起下了楼梯。男孩像被一只动
物的爪子擒住了一般,既害羞又不耐烦。
在楼梯末端的门厅里聚了很多人,人们都在等着雨
停。
“都 下了 三天 了 ,不 能指 望偏偏 在这 个时 候停
的。”有人在我身后说着朝两个金发女孩推了一把,两
人尖叫着冲上了街道。
卡洛来到我身边,他没有穿大衣,腋下夹着的书本
使 他 的夹 克 鼓 起来 一 块 ,他的 胳 膊 上挂 着 一 个竹 把 雨
伞。
“你好,恩丽卡。
他先是一条腿支撑着身体,然后重心又换到另一条
腿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瞧这雨。”他喃喃自语道。
“是啊。”
“你今天有事吗?”
“有。”
“ 明 天 呢 ?”
“或许没有。”
“我到家里去接你?”
“不,你给我打电话吧。”
我打开伞冲到街上,积水四溅, 我的两腿不一会儿
就湿了。
“我跟你一起走。”卡洛说着 跟在我的身边。

外 面 仍 然 下 着 雨 。爸 爸 、妈 妈 和 我 一 起 围 坐 在 桌
边,妈妈吸溜着通心粉,酱汁四溅;爸爸很恼火,但他
没有说什么,只是转动叉子,将叉住的每一根通心粉卷
成一团,示威似的送进嘴里。但是妈妈没有理会他,两
眼盯住盘子咀嚼着。
妈妈下班回家穿上便服,她的身体像垮下来一样,
失去了本来的形状和质感,如同一只瘪了的口袋堆在椅
子中。
我把肉菜端上了桌,嗓子里像被剥去一层皮似的灼
痛。
爸爸有些担心地看着妈妈从盘子里取肉,怕她拿走
最大的一块。
我把盘子送到他面前,他急匆匆地将猪肉放进自己
的餐盘里,然后将所有剩余的汤汁都倒进自己的盘子。
他感觉到我在看他,手拿着刀叉悬在空中,有些不知所
措。
“你都倒完吧,我不想要汤。”我说,他向我点了
点头。
妈妈咽下最后一口肉,拿牙签剔着牙。
“我该去看看牙科医生。”她用手碰着一颗作痛的
牙说道。
我们每个人都专心地削着自己手里的梨子皮,眼睛
没有离开面前的盘子。
“你把收音机打开。”妈妈对我命令道,一面把椅
子拉得离桌子远一些。
爸爸的脸色骤变,他难以忍受收音机的吵闹,变得
神经质起来,而妈妈经常忘了这一点。
电话铃响了,我赶紧跑过去接。
“如果是切萨莱,告诉他今天你必须学习,”妈妈
在身后喊道,“你必须让自己充满魅力。”她接着说。
我关上了厨房的门,拿起听筒。
“是恩丽卡吗?”
“ 谁 呀 ?”
“是我,卡洛。”
我们都沉默下来。
“怎么 ?
我打搅你了 ?

“没 有 。” 我 答 道 , “只 不 过 我 在 等 其 他 人 的 电
话。”
“ 是 谁 呀 ?”
“你不认识他。”
“我们今天能见面吗?”
“不能。”
又是一片沉默 ,电话里传来他的呼吸声 ,他好像是
在等我改变主意。
“那好吧 ,再见。”
“再见,恩丽卡。”
我回到了厨房 ,妈妈正在收拾东西。听见她唱歌我
感到有些惊讶,她的声音低而甜润 ,像我小时候她为我
唱乡村老歌那样。
“腰真痛。是谁呀?”她问。
“是卡洛,班上的一个同学。”
“他父亲是干什么的?有钱吗?”
“我没觉得 。”
“都是一些不值钱的朋友。”她尖刻地评论道 ,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慎重考虑婚姻 ,你应该让自己
矜持一些 ,交朋友的时候要有所选择 ,不能跟那些对你
没用的人交往。切萨莱在干什么呀 ?他为什么不打电
话 ?”
“我不知道 。”
爸爸正在用面包擦净盘子上剩下的东西 ,妈妈从他
手中夺过盘子他也没有反抗 。妈妈在他面前放了一个带
小勺的咖啡杯,然后开始往咖啡壶里加咖啡。
她点燃煤气 ,像一个老太太一样抿了抿干燥的嘴
唇 。在她身上我仿佛看见了自己将来的模样 ,旁边是另
一个男人坐在爸爸的位置上 ,像现在一样的厨房 ,同样
的气味和同样的举止 。我被自己的想像吓住了 ,转头向
窗户看去,雨点滴落在玻璃上,形成细小的水珠,聚成
纤细的水流。
电话铃又响了,妈妈起身去接电话,但我赶在了她
的前面。
这回是切萨莱,我仿佛在墙上看见他满脸不耐烦的
面孔,电话线另一端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蛮横。
“我 去 接 你 ,我 想 在 雨 中 开 车 兜 兜 风 ,你 说 怎 么
样 ?”
“我也去。”我说。
“那么就四点钟。”
“好吧。”
“再见。”
我小口品着咖啡,妈妈在一旁观察着我。她费力地
喘着气,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她患哮喘病已经很长
时间了,劳累的时候就喘不过气来,脸上会泛起红晕。
“刚才是谁?”她问道。
“切萨莱。”
“他总算下了决心,他来接你吗?”
“是的。”
“还好,”她满意地说,“不过要记住我给你说过
的 话 。” 她 的 笑容 中 毫 无 信心 ,双 眸中 闪 过 忧伤 的 目
光。
爸爸已经睡着了,他的头垂在胸前,两手搁在膝盖
上,不时地挪动着胳膊,好像要摆出一个更加舒服的姿
势。
“好吧,我去休息。”妈妈说着,关上门出去了。
我一点儿也不困,想到下午肯定能见到切萨莱,我
的腹部开始发热。
我拿出笔记本,开始在上 面把我脑中想的速记下
来:“今天天气不错。明天是星期四。天在下雨。你的
两腿长满了金色的毛。我困了。我不困。
我写满了两三页纸才停下笔,这时我感到有些冷。
我拉开毛衣的领口闻了闻身上的气味,觉得在去见切萨
莱之前我该洗个澡。
我放下笔记本,走进卫生间向浴缸中放水。我关上
门,开始脱衣服,空气中渐渐地升起蒸汽。脱毛衣的时
候我想了切萨莱对我说过的话,毛衣已经很旧了,有的
地方已经退色。我对着灯光举起它,看见有的地方已经
磨得像一块纱布。我把它扔在地板上,决定当天就买一
件新毛衣。
妈妈总想让我穿她用过的旧衣服,可它们对我并不
合适。她觉得一件衣服太紧或者太旧了,就会拆了它,
再按我的尺寸重新缝制,然后她会把它当成新衣服般地
送给我。可是我从来都不穿,最终都会把它们一件挨一
件地挂进衣柜,而她对此却从来没有察觉。
我钻进盛满滚烫热水的浴缸,舒展身体躺下,一股
舒心而安逸的暖意流遍全身。小小的浴室已经充满了水
蒸气,热水好像浸入了肌肤,一股强烈的香皂味钻进了
鼻孔。
妈妈走进来洗手。
“我要走了。”她说。
她伸过脸来,不无妒忌地打量着我沾满香皂沫的胴
体。
“你 最 好 穿 厚 点 儿 ,外 面 很 冷 。” 她 说 完 就 出 去
了。
我用三个人共用的绿格浴巾擦着身体,上面一股汗
臭味儿,谁知道它在门后的那根钉子上挂了多久。“今
天 晚上 我 再 把它 洗 干 净 。” 我往 身 上 扑着 爽 身 粉 ,说
道。
我匆忙穿上衣服,走进妈妈的房间找钱,在柜子的
一个抽屉里的一角,她藏着大概三千里拉,我拿出一千
里拉后,又锁上了抽屉。
“爸爸,你有钱吗?”我问道。
他还在睡觉,我推着他。
“什么事?”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问。
“你有钱吗?我要买一件新毛衣,现在穿的那件太
旧了。”
“没有,没有。你怎么想的?因为做鸟笼我还欠五
金店两千里拉呢。”
“你为什么不卖掉你的鸟笼?”
“没 人 要 它 们 。不 过 你 看 ,如 果 我 能 改 进 鸟 笼 的
门,或许……”
没等他说完,我转身穿上了大衣和鞋。
我无法忍受洗净的身体穿旧衣服的感觉和爽身粉的
气味。
我走进波伦亚广场边上的第一家服装店,店里的人
向 我展 示 了 所有 的 毛 衣 ,我 找不 到 一 千里 拉 一 件的 衣
服。最后我向店主说了实情,她疑惑不解地看着我。
“一千里拉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她说,然后她想
了一下说让我稍等 。她走进店后的仓库 ,过一会儿胳膊
底下夹着一个盒子走了出来。
“这些是我本来要退给厂家的次品,如果你不挑剔
的话。”她揭开盒盖说。
里面是一些黑色的 型领毛衣。
“我想要一件浅色的。”我说。
“这种毛衣更耐脏。”她拍着一只袖子说。
“好吧,”我说,“我就要这件。”
“我马上就穿上 。”我接着说 ,转身躲到一个柜门
后换上了毛衣。
这件黑毛衣的袖子一只长一只短 ,穿在我的身上显
得宽宽松松的 。我挽起袖子 ,将大衣搁在肩膀上。我没
有其他的选择。
我付了钱走出了商店。

切萨莱在家门前等着我 ,坐在他父亲的六百型轿车
方向盘前。
“下一次你要是再不准时我就走了 。”他一看见我
就说。
他打开车 门让我坐在他的 身旁 ,然后发 动汽车出
发。
我看着车窗玻璃映现的他浅色的侧影 :他的鼻子小
巧而性感 ,干净亮丽的双颊上有一层薄薄的金色茸毛 ,
海蓝色的眼睛,几乎呈白色的浓密睫毛。
他一言不发,上身快要趴在方向盘上开车,我感觉
他如同是汽车的一部分,与我相隔甚远。
我们出城了,他稍微放松一些,转脸看了我一次,
但是没有说话,而是抓住我的一只手放在腿上。
汽车行驶一段时间之后,他把车拐进一条小路,车
速也降到了最低。这条路上没有铺沥青,汽车轮胎在坑
坑洼洼的路面上跳来跳去,泥浆四溅。路的一边是几乎
呈蓝色的草坪,上面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橄榄树,另一
边的杂草与带刺灌木丛中有一个积有脏水的土坑。
切萨莱在一片空地上停下车,然后让车的后轮驶上
草坪。
“我要当心别陷进泥里。”他说。
他下去围着车转了一圈,低头仔细查看轮胎。
“地面比较硬,能承受得了。”
他重新上了车坐在我身边,解开大衣的扣子,然后
点上一枝烟。这时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雨滴像小石子
般在车顶跳动着。
“我喜欢下雨。”他说。
“我不喜欢。”
他低下头吻我,他的双唇干干的,温热的嘴里一股
咖啡味儿。
他脱下我的大衣,将我的新毛衣撩到胸前。我把较
长的那只袖子向上挽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发觉。他试图
让座椅的靠背向后放,但被弹簧卡住了,未能如愿。他
转 过 头用 双 手 捧 住 我的 脸 ,用 温暖 的 手 指 抚 摸我 的 双
颊。我的心头涌起一股想要拥有他身体的热望,我对他
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笑了,撩起我的裙子立刻爬到我
身上,他的头压在我肩上,两脚钩在方向盘下面。
我被他从后面抓住,车门把手顶住了我的腰。他的
两手急不可待地在裙子里摸索着,最后他终于用力进入
我的身体,牙齿不断地在我脖子上磨蹭着。
当我们相互分开时,我的太阳穴仍在剧烈地跳动。
外面天已经黑了,偶尔有几辆车从旁边驶过,车灯扫过
我们的汽车然后消失在转弯处。
切 萨 莱 下 了 车 ,不 一 会 儿 就 全 身 湿 漉 漉 地 回 到 车
里。“外面还在下雨。”他说。
他打开车内的灯,对着镜子打量着自己。他的头发
散乱,衬衣上四处皱褶、汗渍斑斑。我也开始整理自己
的衣服,仍感到双颊发热,脑后隐隐作痛。
“在车里做爱感觉真糟,这是最后一次。
“我们为什么不去你家?”
“你真想知道吗?因为我爸爸想一个人在家里,他
也有自己的女人,所以把我从家里赶出来,真糟糕!”
我的头依靠在他的肩头。他点燃一根烟,一言不语
地吸着。这一次是我傍着他的体温,听着外面单调的雨
声小睡。
“我们走吧。”他忽然扔掉烟头说。
“我 必须 继续 学习 ,” 他接 着说 ,“今晚 也一
样。
他吻了我最后一次,启动了发动机。
外 面 勉 强 看 得 清 路 面 ,车 灯 的 光 线 几 乎 被 黑 暗 吞
噬,汽车的四周像是被水幕围起来,我们好像正在穿过
一条河。车里面却很热,汽车发动机在我们身后轰鸣,
热风从腿底下一阵阵地袭过来。
切萨莱一路上开心地驾车超过那些在大雨中缓行的
车辆,很快就到了我家门前。
“你到家了,”他说,“再见。”
“你给我 打电话 吗 ?

“你瞧,这些天我必须看很多书,我不能见你。”
“再见。”我说。
我看见他开动汽车,一溜烟消失在转弯处,融进城
里众多的车辆之中。
雨水钻进了我的脖子,我摆摆头走进大门,在楼梯
前 停 下脚 步 怔 住了 ,楼 道 里呛 人 的 油炸 味 让 我几 乎 窒
息。我坐在台阶上,借着灯光看着从天而降的雨滴。路
灯的灯罩已经破了一个边,像被人咬去一块似的,而灯
光微弱得好像随时都会熄灭。
忽然我看见妈妈踉踉跄跄朝我这边走来,两手举着
已经用了十多年的紫色绸伞。我看了看表,这时候见到
她有些异常。如果不加班的话,她从来不会在八点半之
前甚至更晚回家。
她一走进大门门厅就合上伞,一只手抚住胸口,大
张着嘴,艰难地呼吸着。她朝我这边望了一眼但并没有
看 见 我 ,然 后 她甩 了 几 下 伞 ,让 上 面的 雨 水 落下 去 一
些,然后转身准备上楼梯。
她走过我的身边,还是没有看见我。
“你怎么了?”我问道,她吓了一跳。
“我身体受不了,请假回来的。”她答道,她的脸
因痛苦而扭曲,嘴唇上的口红断成一截一截的。
“你要我扶着上去吗?”
“不用,我自己能行。”
我走在她前面上了楼,打开家里的灯。爸爸可能去
保险公司了,他的鸟笼放在厨房的桌子底下,上面盖着
一张带窟窿的、用来熨衣服的旧床单。
妈妈躺在床上,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
“你帮我脱胸衣。”她过了一会儿说,“它勒得太
紧了,我喘不过气来。”
我开始帮她脱衣服,脱下她的外衣,像她平常做的
那样把衣服挂进衣柜;然后又脱下她的鞋和内衣。我让
她在床上坐起来,抓住她肿胀的两腿替她脱长筒袜,她
的腿因为寒冷起满鸡皮疙瘩。她大声地喘着气,胸部费
力地起伏着。
“胸罩,快点儿。”她说。
我一个一个地解开挂钩,她那两只奶头硕大的乳房
耷拉在肚皮上,可是我无法替她脱下胸衣,上面的松紧
带已经起了毛边,她的肉从胸衣边上挤了出来。
“你快点儿。”她催着我,同时身体向下滑去。我
还没来得及扶住她,就已经摔到地板上了,头在我的脚
边晃了两下。
我想把她扶起来,却做不到。我在她身上盖了一条
毯子,跑去叫楼上的一位女邻居。
她穿着拖鞋跟我跑下楼,一面不停地问我问题。她
帮我抬起妈妈的上身,把妈妈安放在床上。然后她坐在
妈妈身边,开始低声抽搭起来。刹那间我以为妈妈已 经
过世了,但我看见她仍在呼吸,于是我转身到厨房准备
晚饭。
过了不久爸爸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纸包的油炸米肉
饼,他拿起一个饼吃了起来,一面嚼一面看我。
“妈妈身体不舒服。”我说。
他没有理会我的话,而是拿起他的鸟笼,翻过来倒
过去地仔细地盯看。
然后他走进卧室换衣服,但马上又出来了,脸色非
常难看。
“她怎么了?”
“不知道,她昏过去了。”
“必须马上叫大夫。”他说。
“她的办公室会派大夫来。”
“噢,是吗?”
他坐在桌前,盯着面前的墙壁一动也不动。
我给他的盘子盛上汤,又给他切了两片面包。
“葡萄酒。”他说。
酒瓶底部还剩下一点儿酒,我把酒递过去,看他把
剩下的酒倒进了汤中。
“天真冷。”他说。
四围的沉寂让我感到压抑,我打开了收音机。爸爸
示意我关上但我没有理睬他,他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他将汤匙伸到嘴边,在吞下去之前,闻了闻热葡萄酒的
气味。
“真香。”他叹道。
稍晚些时候,楼上的女邻居下来问了问情况,她说
必须通知办公室的人,让他们派一个医生过来。
“别担心,我来打电话。”她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
着我,转身跑上了楼。

妈妈在床上躺了几天,医生说她没有什么大问题,
只是疲劳过度,妈妈看起来不太信服但也没反驳什么。
最后医生给她开了几天的营养针。
我外出的时候,楼上的女邻居下来陪妈妈。她一动
不动地躺在床上,用全部的力气维持呼吸,从来也不要
什么东西。楼上的邻居坐在床边织着袜子。
爸爸不愿意跟妈妈睡在一张床上,我们从女邻居那
里借了一张床垫,晚上铺在厨房的地板上,爸爸好像对
此非常满意。
每天上午,妈妈的同事都会从办公室打来电话,询
问她的情况。有一天,他们还给她送来了鲜花。
我上午上学,下午赶回家。我曾经跟卡洛去喝过一
次热巧克力,他经常打电话过来 让我再跟他到那个小
木屋去,可我对他说我一点儿都不想去那儿。他继续给
我打电话。
我给切萨莱打过两次电话,但他都不在家。他父亲
的 声音 在 电 话线 的 另 一端 听 起来 虽 友 好却 有 些 假惺 惺
的。
“切萨莱不在家,你是恩丽卡吗?我想他到一个朋
友家学习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我会转告他说你
打过电话,你怎么不到我们家来了?”
妈妈在身体好转一些时就问起切萨莱,她想了解一
些能让她放心的事情。
“你应该跟那个切萨莱谈谈,认真地谈谈,他会这
样子拖下去。如果他不想娶你就应该放开你,你可以去
找别人,你这么年轻、漂亮。”
她停下来喘息着。
“我 不知道 喉咙 里有什 么东西 ,里 面好像 都肿
了。”
她的头陷进枕头里,眼半闭着,不化妆的时候她看
起来更年轻。她的头发花白,在宽大的枕头上她本来很
大的头显得偏小。
“你买了一件新毛衣。”有一天,我正坐在床脚边
看报纸,妈妈对我说。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我睡不着,花了多少钱?”
“一千里拉。”
“你拿了抽屉里的钱?”
“是的。”
“你的衣柜里那么多衣服还乱花钱,而且你这样的
年纪穿黑色衣服显老。”
“没有别的毛衣可买。”
她闭上眼睛将头扭向一边。房间里气味令人窒息,
她问我是否可以打开窗户,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我重新
低头翻看着手中的报纸,反复读着上面的句子却无法理
解 它 们的 含 义 。一 阵 困 意 朝我 袭 来 ,我 低 下 头打 起 吨
来。我梦见妈妈在雨中举着那把紫绸伞行走,拿伞的动
作如同一个落水者抓着救命的树干。
爸爸走进了房间,他让我为他做午饭,他饿了。
我 站 起 身 向 外 走 ,妈 妈 嘟 哝 了 一 句 什 么 ,我 转 回
身,看见她已经大张着嘴闭上了眼,我来到了厨房。
我听着邻居家电视机的声音给自己和爸爸做饭。一
个男子的声音用坚决的语调谈论政治,然后他说下了三
天 雨 ,意 大 利 的 某 个地 方 被 淹 ,某 位 部 长 赶 往受 灾 地
区。一条道路发生塌方事故,两辆汽车被掩埋,八人死
亡,部长前往慰问。还有背景音乐加强他说话的语调,
然 后 他开 始 报 道 足 球消 息 ,说 国际 足 球 赛 继 续顺 利 进
行,意大利队名列前茅。
我打开水泵想盖过电视机的声音,但是爸爸让我把
它关掉,我听从他的话,把饭端上了桌。
我们刚吃完饭,爸爸就把鸟笼拿出来,开始在上面
鼓捣着,我则收拾清洗餐具。
我 过 去 看 妈 妈 是 否 需 要 什 么 东 西 ,看 见 她 已 经 醒
了,倚身靠在枕头上。
“好一点儿吗?”
“是的。”
“你想看书还是报纸?”
“都不想。”
我离开她,来到走廊里打电话。
“ 切 萨 莱 吗 ?”
“你好,想干什么?”
“我们明天能见面吗?”
“明天我不行,下星期我给你打电话。”
“那好吧,再见。”
“再见。”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面很冷。我朝外面望去,已
经不下雨了,天上挂着像弯刀一样的月亮。
我的床断了两根弹簧,朝一边倾斜,“谁知道爸爸
是否会修?”我自问道。我坐在毛毯上,翻看一份旧报
纸,丝毫没有困意,我想出门散散步。
我走过去看父亲在干什么,见他仍然像平常一样在
摆弄鸟笼。我告诉他我要出去一趟,他没有答话。
我又走到妈妈的房间,她一只手放在胸前,安详地
睡着。
我出了家门,外面寒风刺骨。
为了不让树上的水滴淋湿,我在路中间走着,身不
由己地朝切萨莱家的方向走去。
一 个 男 人 走 过 我 身 边 ,又 停 下 来 ,转 身 跟 在 我 后
面。
“你需要钱吗?”他用甜腻、阴柔的声音问道。
我继续向前走,那男子犹豫不决地停下来,然后又
追到我身边。
“ 你 这 么 年 轻!
你去哪儿 ?

我没有理睬他,继续向前走, 男子仍在追着我;我
丝毫没有理会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我的。
到切萨莱家附近,我停了下来,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缓步拐过弯,在一个卖鲜花的亭子前停下,茫然地站
在那里。
街上行人稀少,他住的那幢楼和旁边的楼房窗户都
拉下了窗帘,黑糊糊的,好像无人居住一样。切萨莱家
的公寓在最高一层,守门人可能刚刚关上大门,门环上
挂着一个蓝色的绢花,意味着楼里的某个女人刚刚生下
一个男孩。
我靠在亭子旁,从货亭的板缝里透过阵阵花香。
一群喧闹的年轻人从身边走过,他们所有的人都在
比 比 画画 地 说 着什 么 ,谁 也没 有 看 见我 。在 他们 的 后
面,一个老太婆弯腰扛着一件重物,一面走一面唠叨。
这 是 一条 主 干 街道 ,汽 车 带着 低 沉 的嗡 嗡 声 快速 地 驶
过。
我看见切萨莱居住的大楼门口露出一丝光线,三个
衣着考究的人走出来:两个男人一个女人,我觉得其中
的一个男人像是切萨莱。男人们的衣服是深蓝色,女人
则披着一件有被子那么大的亮绿色斗篷。两个男人站在
门口聊天,女人在他们面前单脚着地转了一圈,三人一
起笑了。那个像切萨莱的男人挽起女人的胳膊,做出要
把她带走的样子。另一个男人笑着追上去,两只胳膊紧
拥着他们,最后他们上了一辆白色的大汽车消失在路的
尽头。我只好无可奈何地打算回家,将头巾围住头,回
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带蓝花的大门,朝家走去。

几天后,妈妈回办公室上班去了。她说自己已经好
了,可看得出她经常透不过气来。有时她刚用叉子把饭
送到嘴边,就开始向上翻眼,她跑到窗前,打开窗户,
将头探出窗外喘着粗气。
爸爸因为冷向她抗议。
“去给我拿大衣来。”他对我说。
妈妈一直站在窗前,好像要尽可能多地呼吸外面的
空气。她回到桌边,解开衬衣最上面的扣子。
爸爸大为不满,他示意我去关上窗户,我照他的话
做了,妈妈被自己的病折磨得无暇顾及这些。
她喝完咖啡, 又回到窗前,打开窗户,将头伸到外
面,伏在窗台的前胸剧烈地起伏着。爸爸手捧咖啡杯暖
着自己的手,不满地摇着头。
如今妈妈已不再向我打听切萨莱的事,她已自顾不
暇。上楼时,每登一级台阶她都要停一步,用手按住胸
口,大口地喘着气,但是她身上并没有作痛的地方。
现在家务活都落在了我的身上,时间一下子变得紧
张起来。上午放学之后我得买东西,下午我必须打扫房
间、洗衣服,晚上还要做晚饭。
有时楼上的女邻居下来帮我,我总是给她一堆衣物
洗,而她在很短的时间里就麻利地洗完。能留住她的时
候,我还让她顺便收拾妈妈的床,扫扫地板。
卡洛每天都给我打一个电话,我上学的时候,经常
碰到他在楼下等我。
“你干什么?”
“我想见你。”
“可我们不是在学校见面吗?”
“嗯,不过我们不是顺路吗?”
我喜欢他宽宽的白色前额,这使他显得很庄重。他
走路的脚步很轻,细长的腿迈着大步,我很难跟上他。
“你学习了吗?”他问我。
“没有。”
“阿蒂变坏了,喜欢给我们打低分。”
“可是我们的分数对她没什么影响。”
“或许她这样做是为了解闷。”
“或许吧。”
在电车里 ,他用胳膊蹭着 我的胸部 。车里的人很
多 ,我躲在他的身边 ,他低下头对我耳边说着什么 ,还
不断地吻着我。
“我不要 。”我说道。
他挠挠额头 ,生气地把头 扭向一边 ,然后又转过
脸 ,期待我会改变主意。
学校里面的人都说我们在谈恋爱 ,加布里拉知道并
不是这样 ,但她没有四处张扬 。有时我看见她漠然地走
近卡洛,弯腰问他什么问题,似火的长发撩过卡洛的
脸。
卡洛却假装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但神情中带有几分
炫 耀。
阿蒂小姐在教室里来回踱着步 ,对我们 ,对一切都
感到厌烦 。她很少坐到讲台上 ,即使坐在上面 ,也会从
包中拿出指甲锉,修饰自己的指甲。
有时我们能听到老阿蒂在楼上踱步的声音,阿蒂小
姐常常抬起头,撇撇嘴,继续在教室里转来转去。
一有可能不作讲解,她就让我们自己看书去理解。
“这就像书上写的那样,你们自己看吧。”
她提问我们的时候 ,会盯住我们 ,可她的目光好像
越过我们注视着门外的某样东西。当我们回答完问题,
她会满意地点点头,一句话也不说地让我们回到自己的
座位上,没人知道她是否听见我们的回答。
有时她从包里拿出一份报纸,漫不经心地翻看着。
“嗯?你为什么停下来?”她从报纸上抬起头,质
问被叫上来的学生。
“我记不住了。”学生面带歉意地说道。
“那你回座位去吧,我可不能浪费时间。”
加布里拉手托着下巴打瞌睡,阿蒂视而不见,她苦
笑地咧了一下嘴查看自己的指甲。
两个小时之后,她的母亲笑容可掬地面对我们,想
跟我们聊所有事情,她说女儿是一个怪物。
“我有两个女儿,就跟没有一样。从来都不开口讲
话,嘴好像被缝住了一样。那可怜的丈夫就像一条狗一
样跟两尊塑像生活,真让我觉得可笑。那可怜的男人身
体肥胖,还有病。他们是怎么生活的?唉!两个女儿从小
就这样,一个女儿做完一件事,另一个非要再做一遍不
可,否则就会大喊大叫。两人都寡言少语,却又极端固
执。两个让我操心的倒霉蛋。我对我女儿说,至少给我
生个外孙吧,可偏偏她又有不育症。另一个呢还没有嫁
人。这就是上帝对缺乏爱心的人的惩罚,对吧,我的上
帝。”
她突然停下来,担心自己说得太多了,摇了摇头,
可是她坚持不了多久。过了几分钟,她又开始谈自己,
谈女儿,谈自己的丈夫,喋喋不休地说东道西。而她说
的一切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加 布 里 拉 开 心 地 听 着 她 讲 ,可 没 几 分 钟 就 把 她 忘
了 , 开始 用笔在木桌面上胡写乱画。
卡洛已经调换了位置,现在他坐在我的后面,我感
觉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的后脑勺。
我和他同路回家,他双手插兜,迈着大步向前走。
我头上围着围巾,几乎是跑步跟在他后面。
我们从总是挤得像鸟笼子一样的鞋店和四个门都对
着大马路的奥林匹亚大酒吧前走过,酒吧的橱窗里摆满
了甜点心和布头做的小动物。
有时我和卡洛会在酒吧里坐下喝杯热巧克力,桌子
后面的镜子映出他细长的脖子和我长满黑发的小脑袋。
卡洛微笑着看着镜中的我,我用手中的杯子挡住自己的
脸。
“跟你在一起的感觉真好。”他说。
我们暖和过来就返身回到大街上,一路小跑追赶公
共汽车。
爸 爸 说 家 里 不 再 像 从 前 那 样 了 ,他 的 衬 衣 没 有 熨
平,他的鞋总是脏的,面条也煮不好。
“好像回到了打仗的时候。”他抗议道。
我耸了耸肩,家里总是有事要做而时间总是不够。
妈妈的身体和精神越来越差,不是忘了化妆就是忘了穿
袜子。从她摔到地上昏倒的那一天起,她就不再穿胸衣
了。她裹着一件后面耷拉下来的黑色外衣,身披大衣,
头戴那顶毡帽。
“整 天 都 在 填 发 票 。” 有 一 次 ,她 痛 苦 地 撇 着 嘴
说。
“你为什么不休息一星期。”楼上的女邻居一面扶
她下楼 ,一面问她。
“没有我她们不行。要知道,我已在那里工作十五
年了。”
“可怜的人 。”
月份 该轮到我 休假了 ,也就是说 我可以到 山上
度假,可是所有的东西都那么贵。”
这时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嘶哑而飘忽不定。
“妈妈身体不舒服。”一天我对爸爸说。
“医生说过她没什么,”他不满地说,“就是太累
了而已。”
“应该是吧。”可我还是不太信服。
“这里面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有一次妈妈拍着
胸 口说。
爸爸有些害怕地斜着眼看了一下 ,然后把面包泡进
汤里继续吃饭。
“ 还 有 吗 ?”
我把剩下的倒进了他的盘子。
“今天晚上你给我煮几个李子,我的胃不太舒
服。”
“好吧,爸爸。”

今天是星期四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 ,妈妈已经被送


到了医院 ,爸爸也跟去了。
我一路狂奔赶到医院 ,可等我见着她的时候她已经
过世了。两位修女低头坐在遗体的两旁。
人们给我推过来一把椅子,我看见父亲裹着衣服坐
在角落里,浑身发抖,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必须把她带回家。”我听见他说。
病房里穿白大褂的人来来往往,高声地讲着话。
“她走得很安详,”一位修女附在我耳边说,“她
得到了最后的祝福,毫无怨言。”
阳光穿过病房过道处的大窗户,照亮妈妈安详的面
容。她的脸呈乳胶般的灰色,两眼半闭,好像还能隔着
眼皮观察这世间的一切。人们将她的双手放在了胸前,
但她的手指僵硬,看得出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曾因呼吸
困难而紧抓床单。
床头还放着氧气面罩,它通过碧绿色的管子与银色
的 氧 气瓶 相 连 。床 的 周 围 弥漫 着 浓 烈的 乙 醚 和酒 精 气
味。
一只苍蝇飞过来停在她的额头,我看着她的双手,
期待着她挥手将苍蝇赶走。有人在楼上喊叫着,阳光洒
满了铺着灰色地砖的地板。
病房里沿着过道摆放了两排病床,其他病人好奇地
看着我们。
我们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看着妈妈,我不知道流过了
多少时间,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把妈妈抬走的,我
和爸爸走下楼梯,走到街上。
我回到家里,像在医院里一样,坐在床边,注视着
躺在自己床上已无一丝生气的妈妈。
但现在阳光已经消失了,有人打开了天花板正中央
那盏没有灯罩的吊灯。
在我眼前出现了一个因哽咽而颤抖的后背,是楼上
的女邻居。她像平时来帮我们打扫卫生一样头系手帕,
脑后的发髻后面露出肌肉结实的脖子。
爸爸头垂在胸前睡着了,我本想给他煮顿稀饭,但
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也想昏睡过去,在半睡半醒之间体味守候妈妈遗
体的奇怪感觉。我想,她不知道也永远无法知道我此时
此刻正看着她,现在我们之间的联系已经结束了,我观
察她而她却一无所知。
我被一阵脚步声惊醒,进来一些前来探望的邻居,
还有一个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妈妈的表亲。
人们走到我跟前,吻着我的额头。妈妈的表亲带来
一大束鲜花,恭敬地放在遗体的脚下。
楼上的女邻居用刀割开绑花的带子,将花撒在妈妈
的遗体周围。
“办公室将支付葬礼的费用,”表亲满意地对我宣
布,“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他们才让步。对付这些人应
该表现得态度坚决。”他将手掩在嘴边,咳嗽了一下,
在死人面前他也表现出应有的尊敬。
他用手把玩着帽子,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里。他取
下手套,将它们放在衣袋里。我透过他厚厚的嘴唇,看
见他口中几颗闪亮的金牙。
邻居们很早就离去了,楼上的女邻居在出去前拥抱
了我一下,对我说晚一会儿再来。
爸爸继续睡觉。
表亲问我是否该叫醒他,我注意到他的头像妈妈的
一样硕大滚圆,而他的身体却很瘦,穿着浆白的衬衣,
打着黑领带。
“我留在这儿跟你们一起守灵。”他说。
我回答说没有必要,他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向
我保证说将会守一整夜。我不敢再说什么。
我为他取了一把椅子,他关了灯在黑暗中坐下。
现在已经夜深了。街上的灯光从窗户中射入,微弱
地将床上照亮。妈妈遗体周围的花好像是从床单上长出
来似的,发出一股浓烈的、甜得发腻的气味,几乎让人
怀疑这味道是从妈妈已死去几小时的遗体上散发出来
的。
表亲尽量安慰我,跟我谈起了他在罗马郊区的乡村
生活。
“今年葡萄的收成很好,”他将头侧向一边,两只
黑色的小眼睛看着我,喃喃地说道,“可惜雨水太多,
葡萄里面也充满了水,用它酿成的酒不够浓,不够醇,
需要跟南方的葡萄混在一起酿酒。”
忽然爸爸站起来,拖着脚步朝厨房走去。我觉得他
该饿了。
过了一会儿我走过去看他是否需要我,只见他脆在
地上的鸟笼边,用锉刀锉着铁丝。
“你想喝点儿汤吗?”我问他。
他没有答话,双唇紧喻着几颗钉子。
我回到妈妈身边,看见表亲正伏在她身边祈祷。我
进来的时候他没有回头,祈祷完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上。
“你想吃点儿东西吗?”我问他。
“现在不用,或许再晚些吧。”他答道。
我们注视着床,沉默不语。
是楼上的女邻居把一块绣花的绸缎铺在了妈妈的身
体底下,这块绸缎原本是妈妈的嫁妆。这是一块做工精
细边上缝有细长流苏的长方形料子,上面绣着两种颜色
的水果,蓝底上还有几个白色的小天使,最外面镶着一
圈金线。
我实在无法在此情此景中悼念妈妈,我自问是否是
在等她的血冷下来,或许她已经全身僵硬,看起来有时
像是石膏做的,有时又像是纸做的。她的身体或许很
轻,或许又很重。
这样悼念她实在毫无意义。
我闭上眼睛,眼前重现出她疲惫浮肿的脸和在屋子
里走来走去的情景。
我尽量想像她年轻时的模样,却无法做到。
“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我自言自语,“我什么
感觉也没有。”我发觉最难受的就是麻木的感觉。
我向表亲询问他们一起度过的童年时光。
“我们在八岁之前,都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他
开始说道。
但是他的话就此打住了。
我试图想像妈妈小时候的模样,一个栗色头发的胖
女孩,或许身后还挂着小辫子,前额上的头发几乎盖住
了眼睛。或许她是一个身材单薄的小女孩,围着小围
裙,两脚沾满了泥,独自在玩石头。可这是我小时候的
形象,妈妈肯定不一样。我无法想像她。
后来我睡着了,梦见自己被关进爸爸的鸟笼,里面
居然很宽敞,我很渴,却找不到喝的东西。爸爸在外面
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我该怎么办?”我问他。
“你别动,这样好极了。”他训斥道。他说话的时
候钉子从他的嘴里往外冒,没完没了地;我大笑,他则
好奇地看着我。我坐在笼子的底部,抬眼看笼子顶部的
尖顶,感觉如同在教堂里面一样。后来我猛然发现,我
不 是 在鸟 笼 中 而是 在 妈 妈 的肚 子 里 ,里 面 像 教堂 一 样
冷,还充满了花香。我被吓醒了。
表亲也坐在椅子里睡着了,他双手仍像做祈祷一样
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
我踮着脚走进厨房,为自己热一杯咖啡。
喝完滚烫的咖啡感觉好多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换上了拖鞋。
我回到房间时,看见表亲站在打开的窗户旁。
“太闷了。”他说。
“可现在外面挺冷的。”我答道。
他耸了耸肩。
他手指间夹着一枝香烟,吸了一口把烟吐向窗外。
一朵白云在黑色的夜空中正在飘散。
夜空中看不到月亮,隐约可以看见一些小星星,好
像一个深色窗帘上的小孔一样,从某个房顶上传来猫叫
声。
“给我枝烟,好吗?”我问道。
“ 啊 ,对 不 起 。”
他把一盒刚打开的烟递过来,然后又伸过来一根点
燃的火柴。
“你 现在在 做什 么 ?
还 在学习 吗 ?
”他问。
“对,我在学会计和速记。”
“什么时候结束 ?

“还有两个月。”
“然后你该找个工作。”
“对。”
“要是你不嫁人的话。”
“对,除非我不嫁人。”
“可是你必须嫁一个能供养你的人。穷人间的婚姻
最终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贫困会把一切都消磨掉。”
“是这样。”
“你有目标了吗 ?

“没有。”
“真可惜。”
我注意到他的手像农夫那样结实、筋肉突起,而脸
却是城里人的模样:额头平坦而光滑,两腮略为下垂,
下巴滚圆。另外他几乎已经谢顶,剩下不多的头发被细
心地梳理得整整齐齐。
我继续想像妈妈年轻时的身姿,有一次她曾经跟我
谈起自己家里的事:她家里的人世代以土地为生,曾经
一贫如洗,后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非法倒卖过什么东
西赚了些钱,再后来又像以前那样穷。五兄妹死了三
个,妈妈独自一人来到罗马学习,结过婚她所有的梦想
都化为乌有。剩下的一个哥哥去了美国,不知在干些什
么。
在家乡的土地上只剩下一些更为倔强的表亲,后来
他们的生活渐渐好转起来,现在生活得不错,至少过着
自给自足的日子。
妈妈谈起他们的时候总是不屑一顾。他们恨她是一
个有野心的女人,而她则恨他们过于留恋那块土地。
现在妈妈过世了,他们派来了自己当中的最年轻的
一个,为她守灵。以后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也没有
再见过他。
这些花可能采自他们的花园,或许他们连花园都没
有,在房子的四周种着橄榄和葡萄,或许还种着各式各
样的草药和香料,成群的鸡四处啄食。
这时我很想知道切萨莱在哪里,我想起来他已经整
整四天没有给我打电话了。最后一次见他是星期天,我
们去了他家,刚刚做完爱他就早早地送我走。他父亲冲
着我笑了笑,好像是替儿子的坏脾气抱歉,他两手握着
我的手,抓了好长一阵。
表亲大声地擤着鼻涕,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两眼盯
住妈妈的遗体,神情迷惘,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他该饿了,现在已是凌晨,天空已经泛白。对面军
营的颜色越来越红,屋顶的猫已经停止了嚎叫。
我走进厨房,给他端回一碗热奶。
“喝吧,暖和一下身体。”我说。
他谢过之后,双手捧过碗,额头和鼻子伸进碗中慢
慢地喝着。喝完了,他用手背抹了抹嘴,将空碗给我。
“泰莱莎小的时候,曾在我们现在用的牛棚里挤
奶。我跑过去偷看她时,她故意直接对着牛的奶头喝
奶,牛疼得乱蹬蹄子。她那时候结实得像个男孩,谁能
想到她后来会跑到城里来念书。”
他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布满灰尘的鞋子,把脚藏
在了椅子后面。
现在他得等长途车,坐一个小时的汽车赶回自己的
家,一路上还要担心自己的裤子弄皱了。
他用手整理一下黑缎子做成的领带,打了个哈欠。
“好吧,我该走了,”他说,“举行葬礼的时候我会回
来。”
“我送送你。”我打开门,向他伸出了手。
“ 再 见 。”他 说 。
“ 谢 谢 你 陪 我 们。

他一步两个台阶地往楼下走,中间又停下来要我代
他向父亲问好。
“我一定会做。”我答道。
“那么再见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爸爸什么都不愿意管。一个鸟笼做完了,他又开始
准备做另一个像柜子那么大的笼子,他终日寻思,又量
尺寸又画设计图,好像要盖房子一样。
幸亏有楼上 的女邻居帮我,不然真不 知道该怎么
办。
她跟妈妈的办公室主任谈话,买镶金边的棺材和一
大一小两个花篮,还租了一辆到墓地去的殡仪车。
她像房主人一样转来转去,头上系着白手帕,光着
双臂,随时准备打扫,订东西,跑前跑后接电话,与殡
仪馆的人和办公室主任讨价还价。
爸爸一开始不太信任地看着她,后来又因为自己不
用操心而感激她。她则在家里翻箱倒柜,惟独不动爸爸
的鸟笼。
我重新开始上学,尽可能不在家里停留。
参加葬礼的有爸爸、我、女邻居,还有妈妈的两位
同事,他们送来两篮绿叶。最后卡洛也来了。
黑色的殡仪车停在了大门口,里面装饰着金色的小
天使和白色的绸缎。两个男人将棺材抬进车里,棺材盖
碰了一下打开的车后门。司机手拿黑色的帽子站在一旁
看着,他太阳穴周围有一圈帽子压过的痕迹。
当两个男人动作轻巧、轻轻地关上车门后,司机戴
上帽子,跑进车里坐在了方向盘前。
我们跟着殡仪车向前走,一路不断地跺着冰冷的双
脚,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刺骨的寒风。爸爸的脸都
冻僵了,不停地吸着鼻子。
“他会感冒的。”女邻居附在我耳边说。
“你伤心吗?”她抓住我的手问道,“你妈妈真是
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她考虑得很周到。”她继续说,
“你知道她一直买人寿保险吗?现在你和你父亲手头有
钱了,虽不太多但总比没有强,要不然你会毁在那个游
手好闲的家伙手里。”她低声看着父亲说。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穿着我母亲的黑色大衣,她顺着
我的目光,含糊地做了个手势。
“你在看大衣吗?请原谅我没有事先问你,我把它
当成是我为你们所做工作的报酬,你生气吗?”
我摇了摇头。
她高兴地笑了,把手藏进了大衣口袋里,她一定也
把妈妈的那副新的麂皮黑手套拿走了。
十点钟我们到了墓地,风越刮越大,扬起坟墓间的
干树叶和薄薄的一层尘雾。
墓地里的人很少,几个女人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四处游荡。
棺材放进了墓穴,所有的人都在胸前画着十字。掘
墓人扔掉烟头,开始用铁锹往镶金边的棺材上扬土。一
阵风卷着尘土吹在他脸上,他放下铁锹,用制服的袖子
擦拭着眼睛。然后他两眼流着泪,一面低声骂着,一面
继续铲土。
爸爸等土盖住棺材就把头扭向一边,然后摇了摇
头,像没什么事似的走远了。
我跟在他的后面跑了两步,可很快就看不见他的身
影,于是我停下脚步看其他墓碑上镶嵌的照片,有的已
经很旧且已退色,而有的则是崭新的。周围是一些用混
凝土或大理石制成的十字架,远处还可看到一些带尖顶
的墓,它们让我想起了爸爸的鸟笼。
卡洛低着头跟在我的后面,他也在看墓碑上的姓名
和年代,我们一起朝出口走去。
我们走出墓地的时候,他用胳膊搂住了我的肩膀,
我们走进一家酒吧要了热巧克力。
楼上的女邻居乘坐送妈妈同事来的汽车回去,我们
看见她在车里举起戴着黑手套的手向我们道别。
“你冷吗?”卡洛问我。
“不冷。”
“你想回家吗?”
“不。”
“那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我们散散步吧。”
卡洛挽起我的手臂,紧紧地夹在他的胳膊下。
他问我切萨莱知不知道妈妈的死,我愿不愿意告诉
他。
我 们 步 行 穿 过 了 整 个 城 市 ,从 一 条 街 转 向 另 一 条
街,不时停下看看商店的橱窗,与其说是为了看里面的
陈列品,倒不如说是稍作休息。
最后我们疲倦地坐在波尔吉西庄园内的长椅上,手
里拿着一包炒豆。我们身后传来围墙内动物园各种动物
的嚎叫。
“你进去过吗?”他指着动物园的大门问我。
“小时候去过一次。”
“那我们进去好吗?”
我答应了。
卡洛买了票,我们走人动物园。
我们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最后决定朝圈猴子的
地方走过去,里面有一座假山,一群猴子在上面尖叫着
疯狂追跑。时不时地有两只猴子抱在一起,用毛茸茸的
爪子互相找虱子。
卡洛指给我看一只绛紫色屁股的小猴子,它正以令
人惊讶的速度剥花生。
它剥一个,闻一闻,再扔掉。它一面这样做这些动
作,一面用沾满眼屎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笑了,卡洛抱紧了我的胳膊。
我们停下看长颈鹿撕扯树木最高处的叶子,再往前
有几只单峰骆驼半睁着眼在反刍,其中一只蜷着腿卧
着,下巴底下吊着一绺黄毛,一面咀嚼一面盯着我们。
它就卧在围栏边,一伸手就可以摸到。
我们走开的时候,它发出一声怪叫,我们回头看了
它一眼,它好像也在看着我们。
我们朝几头大象扔吃的东西,可它们连头都不回,
于是我们走进了一间大黑屋子看鱼和蛇。
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卡洛在动物园里一直都在看着
我,像往常一样期待着什么。他把我推向一个鱼缸前的
角落里,解开我们两人的大衣扣,让我们的身体紧紧地
贴在一起。卡洛越过我的肩膀可以看见屋子的入口,我
则能看见他身后的鱼缸顶部,不断有水泡升到水面裂
开。有人朝入口走来,我们分开向出口走去。
“我累了。”刚走到外面我就这样说道。
“我们走吧 ?

“好,这些动物都很伤心。”
“它们已经习惯笼中的生活,适应这一切。”
“不见得。”
“或许你有道理。”他说。
回到家里,我帮爸爸打扫妈妈的房间,他再也不想
看见任何一件属于妻子的东西。
“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到你房间里去,连柜子和里面
的东西都拿过去,我拿它没用。如果你愿意,我帮你挪
柜子。”
“我先看看能用什么。”我答道。
他已经打开了窗户,茫然地看着对面的军营。
我打开柜子,里面居然是空的。
“楼上的那个女邻居已经拿走了所有的东西。”我
说。
爸爸惊愕地转过头,然后大笑起来,笑得他剧烈地
咳嗽了一阵,好像别人为他解脱了一个很大的负担。
“这样再好不过。”他说。
“可是里面还有一些羊毛披肩、一条毯子和几双旧
鞋,紫绸伞也不见了。”
“这样再好不过。”爸爸用指尖抹着眼角继续重复
道。
他 取 过 自 己 惟 一 一 件 夏 天穿 的 衣 服 挂 进 了 空 柜 子
里。
我把里面剩下几样没用的东西拿出来:妈妈的一个
哥哥十年前从美国寄来的布娃娃,一个装有指甲刀等的
皮盒,三四盒半空的化妆品和一筒红黄两色的脂粉。
“别忘了脏床单。”爸爸在身后喊。
这时我想起,妈妈还在一个垫着棉花的巧克力盒里
藏了两只姥姥留给她的金胸针。
我回到她的房间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真是个小偷。”我说。
“或许是你妈妈在临死前卖给她了。”专心在一旁
用破袜子擦镜子的爸爸反驳道。
的确,我怎么能指责她呢?
我回到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爸爸出去了,他要到保险公司去工作。
我躺在床上,将大衣盖在发冷的脚上。“要靠妈妈留下
的钱生活,我们必须节俭度日了。”我想。
我大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像皱纹一样的裂缝,厨房
里一只水龙头在滴水,隔壁的房间不时地传来各种声
响。
电话铃响了,我急忙冲向走廊。
“ 恩 丽 卡 ,是 你 吗 ?”
“是的,切萨莱。”
“你家里的事我很替你难过。”
然后是一阵令人难堪的寂静,他的声音很柔和,可
是我心里在想,
“你为什么不早点儿给我打电话 ?

“她得什么病死的?”他问。
“肺癌。”
他又沉默下来,好像觉得有些恶心。
“我猜想你不愿意见到我。”
“恰恰相反。”
“你想什么时候来 ?

“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那么明天怎样?”
“ 六 点 ,好 吗 ?”
“好 吧。”

四点钟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是好。我翻着一份报纸,视线停在一张照片上,一对老
年夫妇因贫困而自杀。我盯着报纸上两人的肖像看了半
天,好像在墓地里的石碑上见过他们似的:我看着那两
个退了色的面孔,丝毫未动恻隐之心。
我感到口渴,振作起来到厨房喝了一杯水,可不到
两分钟又渴了,只好往嘴里挤了一块柠檬。
回到房间我对着镜子打量自己一番,洗过不久的头
发像闪亮的小瀑布流过双颊。我用手将长发结成一束,
用小发卡盘在脑后。
七点差二十我出了家门。
刚一走到街上就撞见卡洛。
“你真漂亮,你去哪儿?”他挡住我的去路问道。
“我有个约会。”
他沉默地从上到下打量着我,最后问道:
“你去找切萨莱?”
“对。”我低下了头,卡洛居然知道他的名字,我
吃了一惊。
“那好吧,祝你玩得开心。”他语气生硬地说着走
开了。
我转过头,看见他像平常一样,缩着肩迈着轻盈的
脚步大步向前走。
我束紧大衣,朝切萨莱家走去。
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他家附近的花店。他所在的楼门
口仍然挂着一条蓝带,已经被雨水淋得退了色,像破布
一样随风飘动。
我两步并作一步地跑上楼,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他
家门前,按响了门铃。
没有人回应。
我又按了一次。
最后他父亲打开了门。
“你好,小女孩,进来, 进来。”他拉住我的手
说,他的额头因兴奋而发红。
“切萨莱呢?”
“刚 刚出 去。

“可他不是说……”
“他很快就回来,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可能去朋友
那儿学习去了。”
他肥胖扁平的脸色迷迷地 贴近了我,鼻中喘着粗
气。他动手想帮我脱掉大衣,我躲开了。
“我一直都想单独跟你在一起。”他的嘴贴近我的
耳边说道。
他猛然野蛮地抱住我,伸着嘴唇找我的嘴。
我踢了他一脚,使出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到墙边。
我蹿到门外,扭头看见他恼怒地扭曲着脸,两只手
在空中胡乱晃动。
我跑下楼梯,一步不停地向前跑着,到了一个离切
萨莱家很远的陌生街道上,我才停下来。
我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风吹撩着我的裙子。
在一个酒吧,我停下来喝了点东西,然后出门我登
上了碰到的第一辆公共汽车。
我在车厢的角落里坐下,车每振动一下,松动的车
窗玻璃好像都要碎掉。
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不久就把我送进了梦乡,不知
过了多久,售票员开心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回响。
“ 小 姐,
您想在这里过夜吗 ?

我朝窗外看去,外面已经黑了,车已经停靠在终点
站。车厢里的灯已经暗下来,座位都空了,地板上撒满
了被撕过的车票。
“您不舒服吗?”他低下身问。
“没有。
“这里是郊区。如果您想回市中心,就请下车乘下
一班 路车,车站在那座房子的拐角后面。
我谢过他就下了车,外面暖风阵阵,街上的路灯已
经亮了。
在风中摇曳的路灯把我的影子投在路面上,我踩着
它向前走。
空气中剽来包菜和烤面包的气味。
我 走 到 拐 角处 但 并 没 有 等 路车,而是继续向前
走,在这条街的尽头又拐进另一条街。这个街区对我来
说 很陌 生 ,但我 并 不 想知 道 自己 身 在 何处 。不 过我 确
信,我已经到了罗马的南郊,在圣保罗区附近。新楼一
座 挨一 座 ,两边 新 修 马路 的 沥青 路 面 已经 变 得 坑坑 洼
洼。
我 闻 着 从 楼 群 中 飘 来 的 香 味 :油 炸 鱼 、豌 豆 、咖
啡、花菜,它们让我胃口大开。
当我正穿行一个空旷的大广场时,一辆汽车停在我
身边,一只手从里面打开了车门。
“上车。”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
我上了车。
男子关上了车门,递过一枝烟。
我接过烟,男子的另一只手递过来一个镀金的打火
机,那只手的一根指头上戴着一个刻有徽记的戒指。
“你叫什么名字?”
“恩丽卡。”
“我们走吧,恩丽卡。”他说。
汽车无声地启动了。这是一辆豪华汽车,车座上蒙
着白色的真皮,驾驶台上有许多明亮的仪表。
男子用三个指头把住方向盘,自信地开着车。他不
时地转过头,对我微笑。
过了一会儿,他伸出一只手,按动一个按钮。
“你 来挑 段音 乐 ,”他 命令 道 , “转 动那 个旋
钮。”
我转动旋钮,让收音机的指针停在一个红点上,音
乐在车里爆响。男子将音量放到最大。
我尽情享受着车内舒适而温暖的情调,这好像是一
个远离尘世的世界。
男子熟练地加速、转弯、刹车,在信号灯变绿时,
他会突然加速启动,超过所有的汽车。
“你喜欢这种飞车的感觉吗?”
“喜欢。”
“我带你去我家 ,家里的 人都去科尔地那儿度假
了 。能时不时地独自在家确是一件美事,我正想找一个
像你这样的。进家门的时候当心别让人看见。
汽车猛地在一座五六层高的大楼前停住了,大楼的
外墙覆盖有一层光亮的灰色石头 ,大门用绿色大理石镶
边。
看门人从门房里探出头 ,想看清楚车里坐的是什么
人。
“我拖住他的时候 ,你从旁门进去 ,你看见那个门
了吗?里面有电梯,你按电梯的最后一个钮上去。
我点了点 头。
“快点儿,跑过去。”他推了我一把说。
我钻进黑洞洞的电梯里按下最后一个按钮,到了顶
层,走出电梯关上了电梯门,电梯被吞进黑暗中。
不久 ,那个男子打开了自己家的旁门 ,领我走进房
间 ,点亮每个房间的灯。
“多漂亮的房子。”我说。
他笑了 ,打开一个镶满镜子的小柜子 ,里面摆满了
各式各样的酒 。他高声问道,“白兰地、威士忌、绿菌
香酒、杜松子酒、雪利酒,你喝哪种?”
“雪利 酒。
他倒满一小杯递给我 ,我接过酒杯两口喝完 ,酒液
顺 着 喉 咙 滑 下 ,在 嘴 里 留 下 发 黏 的 甜 味 。 我 做 了 个 怪
脸 ,他笑了。
“你应该慢点儿喝,还要吗?”
“不。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将酒杯在手中把玩,注
视着杯中透明的酒液,“多美的颜色!”他说,然后小
口地品呷着威士忌。
“你来这儿。”他命令道。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
他手捧住我的脸,在灯光下看着。
“你几岁了?”
“十七岁。”
“你是未成年人,要是被人抓住我就会蹲班房,可
是越小的女孩我越喜欢。”
他不停地摆弄戒指,把它从一个指头上摘下,轮换
着戴到其他指头上。最后他站起身,让我跟着他。
半空的卧室很大,他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坐在真
丝被上把我拉到身边。
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尽管皮肤上有很深的皱纹,
可笑起来却显得很年轻。
他轻轻地吻我,用舌头顶开我的牙齿。
然后他脱下我的衣服,又飞快地扯下自己的衣服。
他的身体纤弱,肩膀的骨头突起,前胸有一绺棕色的
毛。
他轻轻地趴在我身上,小心地防止弄痛我,他的肩
上散发出香皂和香水的气味儿。
慢慢地,他全身热起来,最后在我的肚子里洒上了
种液。
我们这时都已大汗淋漓。
“你喜欢吗?”
没等我答话他就拉开了窗帘。
“关上灯,你来看。”他以房主人那种自豪的语气
说。
我来到他身边,窗户正对着格罗里山庄,侧下方是
在草地间蜿蜒流淌的台伯河;山庄正下方,汽车轰鸣着
一面换档一面前行。近处远处到处都像游乐场一样闪亮
着各种灯光。
“真美。”我说。
他高兴地转过身,在我的眼皮上亲吻着。
“来,我们洗个澡。”
宽敞的浴室里贴着白色的瓷砖,每块瓷砖上都印有
一只海马。墙上挂着两个黑框的镜子,地上铺着厚厚的
红羊毛地毯,让我感到脚心有些发痒。墙上的小壁柜中
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香水瓶和卫生用品。
男子打开淋浴头,银色的水柱带着雾气从喷头中射
出。
我躲开身,怕被烫着。他笑了,拥我到喷头下,然
后 拿起 一 块 黄色 的 大 香皂 ,开始 用 力 地在 我 身 上涂 抹
着。
我也给他后背打香皂,每当碰到他的腋下时,他都
会笑出声。
他转身抹了我一脸香皂沫,我大叫起来,将头伸到
喷头下面。
当他关上水龙头之后,我们对视而笑:地板上已积
满了水,地毯已被浸透,香皂滑到了一个角落里,一个
小瓶子也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真是乱七八糟。”他说。
男子抱住我,吻着我的后脑勺。
“你叫什么名字 ?”他忽然问道 ,“哦 ,我还没有
告诉你。我叫朱利奥。”
他的眼中放光 ,双颊通红。他在漫着水的地板上跳
来跳去,寻找没有水的落脚点。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 :头发已经全部披散开,全部滴
着水拧成一缕缕的。
“你饿吗?”他问。
“饿 。”
“我也饿了。”
他用一块绿毛巾裹住我 ,把我抱到了床上,用力擦
拭我的身体 。然后他返回浴室 ,带回一筒爽身粉。他把
盖子扔到一边 ,开始像给油炸鱼裹面粉似的往我身上扑
粉。
“你疯了。”
“看 ,我自己也扑粉 。”他往自己的肩膀上也撒了
一把粉。
他抱住我,不断地蹭着我的身体 ,爽身粉在我们身
体之间像是一层薄纱。
“你真的饿了吗?”
“对 。”我说。
“再等等。”
他抱紧我,用力地插进我的身体。
在得到满足之后 ,他从我身上爬开 ,滚到床上 ,让
绣花被子擦干他身上的汗水。
“我饿了 。”他说。
转眼之间他又爬到床底下找自己的拖鞋。
“你会做饭吗?”他问。
“会 。”
“不过不需要做饭,我可能还有些罐头。”
我跟着他进了厨房,冰箱里的一个盘子中盛有一点
儿像黄油一样的东西,还有一些冷冻的牛奶。
朱利奥翻来翻去 ,最后终于找到几盒带英文标签的
罐头。
“这是油炸鱼 ,”他翻译道 ,“这是熏鲱鱼条 ,这
个是……等一下 ,我也不认识 ,哦 ,是油浸的三文鱼 。
你想吃哪个?”
“我也不知道。”
“我们把三个都打开吧?”
“好吧 。”
朱利奥将三个罐头盒打开 ,将里面的东西倒进了一
个深底色拉盘内 ,还从抽屉最底下摸出一块面包 ,把它
用带齿的刀切成片。
“吃吧。”他催促着我 ,在我的盘子里堆满了虾仁
和三文鱼。
我在一片面包上抹了黄油 ,咬了一口 ,嘴里充满了
茴香和无花果的味道。
“好吃吗 ?”他问。
我点了点头。
吃完之后 ,我们又回到了床上再次做爱 ,拥抱着从
床上滚到了地毯上。
最 后 我 们 精 疲 力 竭 地 分 开 ,气 喘 吁 吁 地 躺 在 地 毯
上。这时,从一个空房间传来了八下钟声。
我想起来本该给父亲打个电话。
“我要走了。”我说。
“我也要走,想想看我被邀参加一个官方宴会。”
“你去做什么?”
“再吃一顿,幸好他们赴宴的时间很晚。知道吗,
他 们 都是 外 交 官 ,我 是 律 师 ,我 对 你说 过 吗 ?总 的 来
说,这是一个非常乏味的工作。”
他吻了我最后一下,然后开始穿衣服。为了找一件
合适的衬衫,他把一抽屉的衬衣都抛到了外面。他穿上
一件,在镜子里看看,又改变了主意,换上另一件在我
看来没什么两样的衬衣。
我一面穿袜子一面看着他急匆匆的模样。
“我的衬衣袖扣到哪儿去了?”他把两个银盒子里
的东西都倒出来之后,才想起来把它们忘在浴室了。
他穿上一件深蓝色的外衣,系上一条白色小球花纹
的领带,一面用梳子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一面对我说起
晚上要见的那些外交官。
“都 是 些 靠 不 住 的 家 伙 ,” 他 说 , “ 但 是 值 得 利
用,我手里一桩取消婚约的官司能让我赚一大笔钱。今
晚我还要跟他们谈论赛马和摩托艇的事。我也有一艘摩
托艇,可我只喜欢坐它出海,而不是谈论它。”
他用手抚了抚腰间,最后看了镜子中的自己一眼,
满意地撇了一下嘴,关上灯。
“你准备好了吗?来,如果你动作快点儿的话,我
可以送你回家。你住哪里?”
“莫洛尼街。”
“在什么地 方 ?

“靠近波伦尼亚广场。”
“有些远,不过也行。”
他踢了一下缠在脚上的衬衣,打开了房门。
“不,不是这里,你必须从备用电梯下去,像刚才
一样。”
他把我从厨房里推出来,在我的身后关上了门。我
钻进电梯下了楼,路过一个光秃秃的花园。
我们上了车,朱利奥打开了收音机,他递给我一枝
烟,紧皱着眉头,快速地驾车疾驶。
“我该在哪儿拐弯?”
“再往前,我会告诉你的。”
在我的示意下,他在我家门口来了个急刹车,车轮
发出刺耳的响声。
“还能再见到你吗?”他问道,同时从钱包里抽出
了一张一万里拉的钞票,塞在我手中。
“我想不会了。”我答道。
我吃惊而又神经质地将钞票揉在手里,这是我平生
挣的第一笔钱。
“我喜欢跟你做爱,怎么才能再找到你?”
“这是我家,”我答道,“你路过这儿的时候会看
到我的。”
“我明白了,好吧,如果你需要钱的话,别忘了打
电话给我。我的姓名是朱利奥 奎多,电话号码簿上能
查到我的号码。”
“再见。”我把手伸向他。
“再见。”
我刚一下车,他的汽车立即急速地启动了,排气管
排出的热气扫过我的两腿。

我走进厨房,只见爸爸靠着他的鸟笼睡着了。他看
见我时吓了一跳。
“啊,是你?”
“爸爸,我给你做什么饭?”
他摇摇头。
“我们两个到饭馆去吃饭,怎么样?”他忽然兴致
勃勃地问道。
“我太累了,我想睡觉。”我答道。
他看着自己被铁丝划破的双手,笼子的底部散放着
各式各样的工具:一把卷尺、一个铁锤、一把锉刀,还
有一堆小钉子、带子和铁片。
“我也去睡觉。”他打着哈欠说。
冰冷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霉变的花朵气味,一定是
妈妈的葬礼之后留在花瓶里的那些花。
我打开窗户,对面军营的操场在四周一片黑暗的笼
罩之下如同一个发光的四方块。我回想起律师家里的窗
户:能每时每刻欣赏台伯河景色的感觉一定不错。从我
家的窗户里只能看见一线天空和红色的军营,它单调的
景色可以让我背下它的每个细节。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爸爸已经上床了。
“是你吗,恩丽卡?”
“谁呀?”
对方喷了一口气,“是我,切萨莱,你听不出来是
我 ?”
“当然听得出来。”
“你今天为什么没有来?”
“我当然去了,”我反驳道,“你爸爸没有告诉你
吗 ?”
“没有。”
“我六点钟去的,你不在家。”
“你应该等我回来。”
我没有回答,一切都显得如此荒唐。
“你去哪儿啦?我下午打过三次电话。”
“在外面转。”
我本想听他继续盘问我,但他好像并不感兴趣,只
满足于我刚才的回答。
“那么,你明天能来吗?”
“明天不行。”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走样,我只想睡觉。
“那么后天呢?”
“可以。”
“还是六点钟吗?”
“好吧。”
“我等你。晚安。”
我放下电话,回到房间脱了衣服。我双手挠头,可
能是头发上的香皂没有冲洗干净。我徒劳地回想朱利奥
开心的面孔,可我的眼前只能浮现他身影的片段,却无
法将它们有机地组合在一起:鼻翼薄得几乎透明的鼻
子,小而多肉的嘴唇,一双狡猾的蓝色眼睛,一只白色
的胳膊,它的皮肤下面隐现出蓝色的血管,一只神经质
的脚,一个带有灰毛的骨头凸起的肩膀。
我把那张一万里拉的钞票摊在枕边,连它看起来也
有些走样,我越看它越没有感觉,我把它折起来,放进
原本属于妈妈的钱包里面。
我钻进被子,陷入沉睡。
第二天我继续上学,可什么东西都没有学进去,还
遭老阿蒂训斥一番,而小阿蒂只是蔑视地看了我一眼,
什么也没说,不耐烦地做个手势把我给打发了。
“如果你这样继续下去肯 定拿不到毕业证,亲爱
的。”老阿蒂在训斥我是游手好闲之辈以后,坐在我身
边,抚摸着我的头这样说道。
加布里拉看了看卡洛,而卡洛又看了看我,或许他
已经知道了我跟朱利奥的事:我隐约记得,昨天晚上朱
利奥送我回家时,卡洛正偷偷地拐进街角。
刚进教室时,他只是冷淡地问候了一句,而上课的
整个过程中,我一直都能感觉到后脑勺上有他痛苦灼人
的目光。
我独自一人回家,路上,总觉得卡洛在远远地跟着
我。
回到家里,看见爸爸依然趴在他的鸟笼上,旁边的
地板上放着一瓶葡萄酒。
“告诉我,你喜欢这种形状的笼顶吗?”他举起手
中用铁丝编成的网格,兴奋地问。
“这可是一项创新,能让人想起房顶的瓦片,你不
觉得吗?”他固执地问道。
他用放光的双眼盯住我,我第一次发现我们长得很
像:我们有同样形状的眼睛、棱角分明的鼻顶头,但是
他并没有仔细看我,就像妈妈临死前他也没有仔细看一
眼一样。从他眨眼睛的样子我猜得出他喝酒了。确实,
地板上的那个酒瓶已经半空。
“你让我也喝一口?”我一边问一边对着酒瓶就
喝。
他从我手中夺过了酒瓶。
“这对你不好。”他看了看我还给他剩下多少酒
说。然后他皱着眉头,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酒。
喝完之后,他把酒瓶倒过来,让最后几滴酒滴在手
心上,然后把手伸到嘴边,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
“我可怜的孩子。”他忽然间抱住我说。
他紧紧地搂着我,一脸痛苦地将头伏在我的肩膀
上。我抚摸着他憔悴的面庞和印有黑指痕的衣领。
“让我给你放一缸热洗澡水吧。”我说。
他叹着气走开了。
“这个鸟笼很难看,你为什么不对我说这个鸟笼很
难看?我总是做一些对自己对他人都没有用的事。”
他疲惫地靠在鸟笼上,然后,似乎又鼓起了勇气,
拿着铁锤重新开始工作。
“我要是换一种样式呢,恩丽卡?”他忽然间变了
声调问,“如果我把圆尖顶式的笼顶换成屋顶的样式,
再配上带孔的晒台呢?”
他没等我答话,就又专心做起鸟笼。
“保险公司的文件呢?”
他用手指了一下,在椅子上有一个人造革的皮包,
里面装有各种需要抄写的保险公司文件。
我坐在他身边,认真地抄写起来。
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工作到下午三点,然后我做
了两盘通心粉,取出昨天剩下的一块奶酪。
吃完饭我开始学习会计课,六点钟我出门散步,呼
吸一些新鲜空气。
我一面散步一面回想着爸爸这些天来发生的变化:
他又开始酗酒,就像与妈妈结婚前一样。另外他还变得
更加粗心大意,经常忘记洗漱或者吃饭,甚至连睡前都
不洗,身上总带着汗臭。
他整天趴在鸟笼前,只是对笼顶或者笼子内的装饰有
什么新想法的时候,才会抬起头来跟我说一两句话。
“总有一天我会钻到这些笼子里,再也不出来。”
有一天,他头也不抬地冒出这么一句。

星期二到切萨莱门前时已经迟到了,我希望他父亲
不在家。
在按门铃前,我迟疑了一阵,开门的正是他父亲。
他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对我笑了笑,只是尽量
避开我的目光。
我溜进切萨莱的房间,见他正在学习。
“你这里真热。”我说。
他合上书,走过来要抱我。
“你知道吗,那天你爸爸……”我躲开了他。
“闭嘴!”他用一个手指按住我的双唇,打断了我
的话,“我什么都不想听,让我们的父母留在这个房间
外面 。答应我你也不能想你妈妈 ,这只会让我们伤
心。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任他急不可待的双手剥光我
的衣服。我已经心灰意冷,没有丝毫欲望。他好像也很
失望,匆忙地发泄完之后,转身背对着我躺下了。
可是他无法入睡。过了一小会儿,他转过头来脸上
带着他父亲那样不够真诚的笑容。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毁坏气氛?”他吻着我的太阳
穴,温柔地说。当他用手抚摸我的腰部时,我不由得打
了个寒战。他衔住我的一只奶头,轻轻地咬着。
我听见门后传来他父亲沉重的喘息声,身体一震。
“怎么了?”
“你爸爸。
“别管他,对我们来说他并不存在,他不存在。
我闭上了眼,感到切萨莱的身体贴紧了我,我们身
体下面的床单越来越热,床也开始吱纽作响,切萨莱咒
骂了一句。我听见了他父亲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这时我
才完全放松下来。
我们闭着眼睛拥抱在一起,他的头深陷在枕头中,
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电话铃响了,切萨莱像往 常一样虚声假气地答着
话。
“是妮妮吗?”他挂断电话后我问他。
“ 是 ,怎 么 了 ?”
“没什么,你什么时候娶她?”
“我们别提她,让我心烦。
衬着洁白的枕头我看着他多肉而微闭的嘴唇和如丝
一般的金发。
“你什么时候考完试?”
“你就不能找一个不那么让人心烦的话题?”他皱
起了眉头。
我闭上了嘴,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他起身准备去取一些饮料回来。
“你想喝什么?

“有什么就喝什么。”
“可口可乐 ?

“好吧。”
他穿上睡衣走出房间。我 听见他跟父亲说话的声
音。
不一会儿,他拿着两瓶可乐回来了,可是他忘了拿
杯子,我们只能直接对着瓶子喝。才喝了几口,我就把
瓶子放到一边,我不喜欢那种带药味儿的甜饮料。
我感到有些恶心地撇了撇嘴,而切萨莱则连着几口
吞尽了瓶中的液体,他擦擦嘴打了个隔。我把那瓶尚满
的可乐递给他。
“你不喜欢 ?

“不 喜欢。
“你本可以告诉我,好吧,我喝了。
他把 瓶子放到唇边,一口气喝光。
“现在你最好走吧,我必须学习。
我站起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穿在身上。
切萨莱盯住自己的两腿 ,如同从来没有见过它们似
的。他眼圈发黑,皮肉松弛,似乎突然间变老了。
等我都收拾好了,他送我到门边 ,看见我下了几步
楼梯才在我的身后关上了门。
像其他很多次那样 ,我走在大理石的台阶上,心中
充满了失 望。
我不紧不慢地走完回家的路 ,进了楼门 ,在黑暗中
摸索着上楼 。这时我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妈妈躺在床上一
动不动的遗体,还有她站在厨房灶台前满脸倦容 、双腿
叉开、身着退色睡衣的身影。
给爸爸和自己做完饭,我就疲惫不堪地上了床。
我突然间醒过来 ,想起来几天一直困扰自己的问
题 :我可能怀孕了 。我下了床 ,确信爸爸已经关在自己
房间里睡着了,就拨通了切萨莱的电话。
“切萨莱?”我低声地在电话中说。
“怎么了?”
“我恐怕怀孕了。”
“你疯了 ,”他好像忽然间清醒过来 ,在电话里大
喊道,“有多长时间了?”
“二十多天。
“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对我说?”
“我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你真蠢,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他用手指甲敲着电话筒思 考着 ,最后他叹了一口
气。
“你先喝一杯泻盐 ,然后再洗个热水澡 ,你认识哪
位医生吗?”
“不认识 。”
“那我要告诉我爸爸。”
“不行。”
“为什么 ?”
“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 ,父母都与我们的事没
有关系 ?

“可是我自己实在想不出办法。”
“或许卡洛能帮助我 ,他有一个当医生的叔叔 。”
我 说道。
“卡洛是谁?”他用带着睡意和疑虑的声音问。
“我的一个朋友。”
他想了想,看来他接受了我的主意。
“好吧 ,如果你觉得他能帮你的话 。你也知道这段
时间我必须用功学习,而且归根到底这也是你的错 :如
果女人自己都不小心,谁还能替她考虑呢?”
“那好,我跟他谈谈。”
“你尽量自己想办法 ,要付钱的时候当然有我 ,我
也有责任 。现在我困了 ,明天早上我还要到大学去 ,晚
安。”
“再见。”
我回到床上,但又马上起身,觉得最好还是马上行
动 。我拨 通 了 卡 洛 的电 话 ,期 待着 最 好 是 他 接我 的 电
话。
电话通了,我听见了他又惊又喜的声音。
“什么事?我们明天见面吗?”
“不是,可我需要你的帮助。
“出了什么事?”他的声音警觉起来。
“我怀上了切萨莱的孩子,你该跟你叔叔谈谈。
他没有答话。
“卡洛。”我叫着他。
“多长时间了?”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费力地继
续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肯定会帮你。可我知道叔
叔反对做这类事,他一定会让我见鬼去。
“你让他推荐一个医生,他不会因为说别人的名字
而受牵连。他是妇科大夫吗?”
“是的,他是,可是他害怕。可不管怎样,我会跟
他谈,明天就谈。”
“谢谢。”
“晚安。”
我放下电话回到了卧室,房间里冷得让人难受,我
蜷成一团,膝盖顶住了下巴,被子又薄又短。我下了床
穿上睡衣,又把大衣盖在脚上,然后钻进了被子。我两
腿夹住双手,在黑暗中大睁着两眼。我想着妈妈,又想
像自己将来老了会像她一样,又累又脏,对一切都漠不
关心。
第二天一起床,我就冲了一杯泻盐一口气喝下,它
像苦胆汁一样,恶心得我两眼充满了泪水。我从爸爸的
房间里翻出一瓶酒喝了两口,这是一瓶葡萄味儿的汽
酒。
这几天爸爸都一早起来到保险公司上班,他们不再
让他在家里工作,因为他工作表现越来越差,文件被折
得乱七八糟,还带有酒和油的污渍。现在他在传达室工
作,但工作时间是从早上七点到下午两点。回到家时他
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再琢磨他的鸟笼,只是坐在他的工具
旁,想着各种各样可能的花样和新的制笼技术。有时他
会舔舔指头,然后让手指顺着鸟笼折弯的铁丝滑动。
每天早上我起床时他已经出了门,把厨房和浴室弄
了个底朝天。有一次,我看见炉子上放着一个烧漏了的
锅,烧化的铝像银色的奶油一样在炉台上流淌,那股令
人头晕的味道在房间里留了好几天。
那天早上,我喝过泻盐之后,我在浴缸里放上半缸
水,让水没过自己的肚脐。水很烫,以至于我不得不一
点点地沉下身,慢慢适应水的温度。我手扶着浴缸边,
强忍着热水的热力水蒸气从浴缸里大量地向外涌出,钻
进我的头发和眼睛。
有一小会儿,我都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了,于是打
开冷水水龙头,用冷水冲冲脸。然后我站起身,感觉头
脑里空洞洞的,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吸到了肚子里,我
肩搭毛巾坐在凳子上。
我想起妈妈曾经说过,她想怀孩子,却无望地想了
好多年,当她已经习惯了没有孩子的生活,我来了。谁
知道她是不是也尝试做过人工流产。我仿佛看见她坐在
装 满 滚烫 热 水 的浴 缸 里 ,用白 色 的 毛巾 裹 住 栗色 的 长
发,身体已经开始发胖,腹部走形,现出早衰的迹象。
我仿佛看见她大声地喊叫父亲,那时他还不做鸟笼,投
身于政治,多少能从保险公司挣些钱。当时他的面容与
现在应该没有太大的差别,只不过目光更加明亮一些,
皮肤不像现在这么差。妈妈告诉他自己怀孕的消息,而
爸爸却不大相信地开着玩笑。忽然,妈妈严肃的神情打
动了他,他坐在仍冒着热气。的浴缸边,用手梳理着头
发大笑起来 ,说像伊撒克 一样。妈妈耸耸肩,现在她
也想要孩子了。她用毛巾擦着身体,温柔地笑了。
我吃惊地发现镜中的自己也在笑,一绺头发粘在脸
上,浑身的皮肤被热水烫得通红。
穿衣服时,我打开了厨房里的收音机,光着脚在屋
里跳舞,直到感到一股凉气从足跟上升到后背为止。我
穿上了妈妈的拖鞋,给自己热了一杯咖啡。自己的身体
有一个将来能长大的东西,这种感觉真好,怀孕的感觉
真好。
我从学校里走出来,卡洛像往常一样追上我。
“ 你 怎 么 样 ?”
“还好。”我答道。
“你不想呕吐吗?”
“不想,我挺好的。”
“我跟我叔叔谈过了,他根本就不想听我说话,让
我自己想办法,他不想过问这件事。我费了好半天的口

经旧约》中的著名人物,
年近六旬方为人父。
舌,他才告诉我一种药的名字。可他又亲口对我说,对
于你这种情况来说太晚了。”
“ 我 还 是 要 试 一 试。

“如果你想这样的话,给你,我把药名写在这张纸
上了,你想让我去药店买药吗?”
“ 不 ,给 我 吧 ,我 自 己 去 。”
他把纸条递给我,怯生生地向四周观望着。
“你怕什么 ?

“ 什 么 也 不 怕,
只是有些紧张。

“为什么?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这是你说的,可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么重
要。”
我把纸条攥在手中,心中想,切萨莱要是知道我在
尽力摆脱这个令他担心的胎儿该会有多满意。
我离开卡洛 来到大街上,走进我遇到 的第一家药
店,花掉了一半朱利奥给我的钱。
“谁给我打针呢?”我追上他问。
“我给你打针。”他马上答道。
“你知道怎么做吗?”
“知道,知道。”
他两眼紧盯着我的每个动作,好像怕漏过任何一个
细节似的。
“家里肯定还有妈妈用过的注射器,可我也可以让
切萨莱给我打针。”
“他保准儿不会的。”他肯定地说,仿佛他比我更
了解切萨莱。
“你说得有道理 ,切萨莱总是要学习 ,而且也不愿
意承担任何责任。”
“你要愿意的话 ,我现在跟你去,”他说 ,“你爸
爸几点回家?”
“两点。”
“现在刚十二点半 ,我们还来得及 ,那我跟你上
楼。”
我们疾步赶到我家的楼门前 ,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
楼 ,他在前面我在后面。
我从里面锁住了家门 ,到处找妈妈的注射器,正当
我准备放弃寻找 ,想再买一支新的时 ,我在浴室角落摆
着的一包棉花下面 ,找到了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注射
器。
我把注射器放进一个煮鸡蛋的小锅里煮。
卡洛站在窗前 ,一步也不敢动 ,他眉头紧锁,用因
好奇和难受而大睁的两眼四处打量着。
“水开了,你洗过手了吗?”
“噢,还没有。”他把手放在鼻子下面说。
“你去那边,推开那扇门就是。”
他像一块木头似的僵直着身体朝浴室走去 ,可却用
力地朝相反方向拉门。
“如果你继续这样拉下去 ,门永远也打不开。”我
在他后面喊道。
他笑了,我也跟着一起笑 ,手中的锅和注射器差点
儿掉在地上。我止住笑,小心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知道缺什么吗?酒精。”卡洛手拿注射器说。
“那我们就不用了。”我说道,尽量让颤抖的手平
静下来。
“太危险了 。”他说 。于是我努力去找可替代酒精
的东西。
“葡萄酒里面有酒精吗 ” 我 问 。
“有,但量太少了。”他笑着说。
他已经用两个手指掰开了小玻璃瓶 ,小心翼翼地将
里面的药液吸到注射器里面 ,汗水沿着太阳穴流到了他
紧闭的唇边。
“总比没有强吧?”
“对。”他点了点头,我跑去拿爸爸的酒瓶。
等我回来 ,卡洛已经站起来 ,手里拿着注射器 ,两
眼紧盯着针尖。
“你准备好了吗?”他问。
“开始之前你先喝点儿酒吧 。”我把酒瓶递给他 ,
他闭着眼喝了一大口。
“好一些吗?”我问。
“好极了 。”
我趴在床上 ,撩起裙子 。卡洛用力将针头扎进去 ,
我感觉他手拍在我身上比针扎得还要痛 。我用眼角瞄着
他专心致志的脸 ,现在针已经扎进我的肌肉 ,可是因为
怕把我弄痛他不敢推动针管。
“你真滑稽 。”我说 。
“现在你别逗我笑。”他嘟囔道。
他不断地问我:“我弄痛你了吗?”
“没有 。”每次我都这样答道, 最后他终于拔出空
注射器,我们拥抱在一起。
“谢谢。”我说道。
卡洛紧紧地抱住我,全身不断地颤抖,他把我推到
了床边。
“你知道,你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在他的耳边
说道。但我感到他身体的热量已经传到我身上。
他摇了摇头,把我抱得更紧了。
我们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星期五。注射到身体里的药还没有发挥作用,我脱
光了衣服站在镜子前,仔细查看腹部的曲线。先是看正
面,然后又看侧面,都没有发现任何变化。
切萨莱每天都打电话来了解情况。
“没有什么变化?”他用刺耳的声音问。
“没有。”
而后是一阵沉默,我听见电话线的另一端传来了喘
息声,然后又是那单调而生硬的声音:他没有时间见
我,他必须要学习,考试的日期越来越近,该做的事情
他还没有做完一半;总之他已经累了,特别是这件令他
担心的事情让他变得非常神经质。
“还有,妮妮已经察觉出我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事
情,总是逼迫我。”那天他还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你对她怎么说的?”
“我让她相信什么事也没有,她也平静下来。但是
她现在电话打得更勤了,有时还会不事先通知, 找个借
口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真是一个无赖。”
“那你为什么还娶她?”
面对我的问题他哑口无言,立刻转变话题,然后又
马上跟我道别,挂断了电话。
我上课又迟到了,只见阿蒂铁板着的脸朝门这边看
了一眼,用下嘴唇咬了咬上嘴唇,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
手势,好像是在说跟我们生气不值得。停顿了片刻,她
继续头靠着肘部半闭着眼睛给我们上课。
尽管我在努力用心听讲,可是仍然无法跟上阿蒂的
声音。从她嘴里说出的每个字句都像是从机器里面蹦出
的硬币,单调而冰冷,它们落在课桌上又滚到椅子下,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不时地停下来,不知道又想起什
么心事,用目光呆滞的眼睛盯住我们,却又似乎视而不
见。然后她把手插进头发,好像要让自己清醒一样,继
续用同样的语调讲课。
我的眼睛跟着她,耳朵里充满了她的声音,但是我
的思绪却飞向远方,飞到切萨莱那分不清黑夜与白天的
房间里。
床上有他沉重的身体留下的印痕,枕头上被他的头
压出一个方坑,地板上杂乱地扔着袜子、睡衣,拖鞋东
一只西一只。两扇窗帘半遮着,从中间射进的阳光将房
间分成两半。
切萨莱身着睡衣坐在桌旁,胸口袒露,手中把玩着
一枝铅笔,目光追逐着一只在屋里飞来飞去的苍蝇。
而我第一次在马开列斯海滩遇见他的时候,他却曾
显得那么开心。我们刚刚认识不久,他就划着一只木桨
船把我带到一片较为宽阔的海域。
这时他收了桨,吻我,把我推到海中。清凉的海水
刺得我眼睛和鼻孔作痛,我在大笑中吞了几口海水。切
萨莱在我的身后跳入海中,奋力游到离船很远的地方。
当我游到他身边,他抱住我,我们在海水中接吻,
不 断 地用 脚 蹬 踏着 以 保 持 身体 平 衡 。他 想 脱 下我 的 泳
衣,但又马上改变了主意,转身游到离我稍远的地方,
然 后 用手 拍 击 着海 水 溅 到 我脸 上 。我们 再 次 拥抱 在 一
起,海浪不断鼓荡着我们,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 我
们回岸边吧?”他抓住船帮对我说,声音因为用力而有
些变调。然后他帮我爬上船,我们拥抱接吻,唇边口中
沾着海水的咸味。
“我们回去吧。”他紧握住我的手说。
他迫不及待地摇动双桨,将船朝岸边划去。
“我们去那里。”他指着沙丘后面颜色较深的一段
海滩提议道。
我什么话也没说。
他一面划船,一面直勾勾地盯住我。
他 时 不 时 地 将 视 线 转 向 海 滩 ,寻 找 最 荒 凉 的 停 靠
点。
不久,船底就触到软沙底,切萨莱跳进水里。
“下来。”他对我喊道。
我下船帮他一起将船拉到干沙滩上,他的手搂住我
的脖子,我低着头跟他向前走。
我们爬上沙丘,钻进上面的灌木丛中,带刺的野草
划过我们的腿脚。我们先沿着灌木丛中的小路走,然后
又钻进草木茂密的地方,强烈的阳光使周围的各种气味
更加浓烈,特别是蜜蜂花和干粪的气味。被阳光灼热的
鹰豆草在脚下不断地滴着汁液。
突然,他把我按倒在灌木丛中的一片空地上,脱下
我湿重、沾满沙子的泳衣,伏到我身上。
这是我的第一次。我丝毫感受不到任何快意,任由
他折腾,我毫无理由地哭着。切萨莱舔着我的眼泪,用
力地抱紧我。他的动作很粗野,可是又温情脉脉,最后
他伏在我胸前,长时间地讲述自己的事情。
现在我已经记不起他都说了些什么,当时我又害怕
又疼痛。
我突然浑身一振,才发现自己的腿上爬满了蚂蚁。
“我想洗个澡。”我说。
我们穿上泳衣回到沙滩上。
海浪更大了,但海水依然清澈温暖,我们向大海奔
去,扎进海浪中。
从那时起我们经常见面,先是在海边,然后在他城
里的家中。最初几个月他还温柔热情,但不久就变得冷
漠,于是我们决定分手。又过了几个星期,我们在街上
巧遇,从此以后我们定期到他家做爱。
对他来说这已经成了一个习惯,而对我来说却并不
是。从我们之间的第一次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年,明年春
天他就要结婚。
卡洛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唤醒,下课了,阿蒂已经
走出教室。
“你在想什么?”
卡洛用一个手指抚弄了我一下,我们一起朝楼梯走去。
我很困,不想在教室里再坐两个小时。我把自己的想法
告诉卡洛,他只是紧抿住长满深色汗毛的嘴唇。
中午我们如释重负地走出学校,外面很冷,但阳光
明媚,几块浮云飘过天空。
加布里拉想跟我们同行一段路,她抱怨家里对自己
管教太严。
“我爸爸什么都不懂,”她将红色的长发甩到肩后
说,“他还以为是在南方,总是说‘你要是单独出门,
旁人该说些什么?’好像罗马到处都有熟人似的,谁会
在乎他或者我,你不觉得吗?”
她闭上嘴注视着卡洛,希望他至少能注意自己在阳
光下闪亮的红发。但卡洛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她,于是
她扫兴地甩着头发走开了。
“你怎么样?”等加布里拉刚刚走远,他用焦虑的
声音问道。
“还好,什么感觉也没有。”
“连呕吐的感觉都没有吗?”
“没有。”
“我叔叔说,要想确诊你必须做一次尿检。”
“ 怎 么 做 ?”
他比画着给我解释了一通,然后还接着说,如果我
不想去他可以把我的尿样送到医院。
“不用,我去。”我说。
“那我陪你去。”他坚决地说。
我们上了一辆挤满人的电车,卡洛尽一切努力不让
其他乘客挤着我,他挺直了腰,张开双臂保护我,好像
我已经变得脆弱不堪。
等下了电车,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我扶着他,揉
了揉被人踩痛的一只脚。
“我想跟你生个孩子。”忽然他低下头对我说。
“我既不想跟你,也不想跟其他任何人生孩子。”
我答道。
直到我家门口,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道别时我
们只是握了握手。

星期一,我取回了检验结果:呈阳性。
我走进路边第一个酒吧,给切萨莱挂通了电话。
“哎呀!真是个傻瓜!”我一给他说完,他就喘着粗
气在电话里喊道。
“现在我把一个女朋友的地址给你,她是巴登高伯
爵夫人。你去找她,她住在卡西亚大街。我知道她也有
过类似的经历,她处理得很好。我这就给她打电话,你
马上就去,听明白了吗?”
“我该对她怎么说?”
“还要我教你?你自己应该知道。她是一个不再年
轻的女人,有过许多情人,她当然不会鼓励你。她有些
古怪,但人挺可爱。现在她爱上一个比她至少小二十岁
的人,你尽管去找她,我们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她会帮
你的。”
他把地址告诉了我,我出门找去卡西亚大街的公共
汽车,耳边还回响着切萨莱恼怒的声音。
我 登 上 了 一 辆 半 空 的 公 共 汽 车 ,汽 车 一 路 颠 簸 疾
行 ,不时 急 刹 车停 下 来 ,使车 上 不 多的 乘 客 失去 了 平
衡 。我前 面 的 一位 老 太 太 正了 正 头 上的 帽 子 ,从 后 面
看,她很像我的母亲,她那疲惫地奋力扶住车内扶手的
身影,染成金黄色的头发,还有扶正帽子的姿势都很像
妈妈。
我出神地长时间看着她,以至于坐过了站。
等汽车在下一站停下时,我急忙从车上跑下,跨过
公路登上相反方向的公共汽车。
来到要找的街区,我走到一座别墅的铁门前,等里
面的人给我开门。
进了别墅,我沿着中间结冰的小路继续向前走,路
的两边栽有白玫瑰和呈紫色的高大柏树。
一座乳白色的别墅呈现在眼前,别墅正前方是呈扇
形的石阶和带大理石柱的门廊,在最底层石阶的两边卧
着两只石狮,它们张着嘴好像在嘲笑着什么。
一个穿黑衣服的男子给我开了门,他用询问的目光
打量着我。我报出自己的名字,他躬身让我进了门,拖
着 脚 步带 我 穿 过两 个 冰 冷 的摆 满 玻 璃制 品 和 幔布 的 房
间 ,来到 一 个 圆形 的 小 房 间里 ,房 间的 中 部 有一 个 壁
炉。
“请坐。”他说完就走开了。
我打量着四周,壁炉里跳动的居然是假火焰,它由
里面带灯泡的塑料制成,看着它就觉得身上发冷。
我坐在一个蓝白色的丝面小沙发上,沙发的扶手为
镶 金 木 制 ;脚下 ,厚 厚 的 地 毯 上 织 有 汉字 和 桃 木 的 图
样,我的头顶上是一个有许多水滴形挂件的吊灯。
不久,房间里传来高跟鞋触地的声音,我终于看见
了她。她脸上勉强做出笑意,扑粉的脸庞看起来像是一
块沾有面粉的面饼。
“你好,我亲爱的小女孩。”她把戴满戒指的手朝
我伸来。
“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喝点儿东西,建立相互信任的
感觉,不是吗?”她打开假书架的门说道,酒柜的外观
看起来像是一个装满书的书架。
“来点儿白兰地?”她往一个球形的杯子倒上黄色
的液体,问道。
“谢谢。”我伸手接过杯子,吞下了一口火辣辣的
酒。
她站在我面前时,我发现她的身体看起来远比她的
脸年轻,一块泛着红光的黑色布料裹着她纤细的腰和滚
圆的胯部。
我仔细地打量着她:满头秀丽的黑发,在金边眼镜
的后面有一双大而活泼的眼睛,略微浮肿,好像刚刚哭
过。她笑的时候,嘴角像面具一样向两边翘,在涂满脂
粉的面颊上留下两道细沟。
“我怀孕了,”我盯住她说,“切萨莱对我说您能
帮助我。
“切萨莱是个被宠坏的男孩。”她打断了我的话,
“他没有对你说过许多年以前曾是我的情人?”
“没有。”
“嗯,我觉得把这件事告诉你并没有什么坏处。可
是你要是能听我的忠告,最好还是离开他。他是一个自
私、蛮横的家伙。”
“可是他学习很用功。”我低声说道。
“哼,学习?你知道他有多大了吗?二十八岁了。
他肯定还会继续学很长时间,或许他最终能拿到大学
毕业证,我可没说他拿不到,但是他没有心思去工
作,更何况他现在还找了一个有钱的老婆?你知道这件
事吗 ?

我低下了头,可我依然觉得对方可爱,真诚而超
脱。
“他对我说过无数次谎话,”她又给我倒了一杯白
兰地,“可现在都无所谓了。我本来就能想像得到,他
出了这种事就会来找我。他有困难总是找别人,不会自
己想办法对付。他四处风流,总是惹出新的麻烦,可从
来不想承担后果。总之他很像他父亲,如果你认识他父
亲就会同意我的观点。”
“我认识他。”我说。
“可你还是个孩子,看得出来你爱切萨莱。不论我
如何跟你认真地谈这些事情,都无法改变你对他的感
情。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我知道。别人的经验永远都没
有用,只有一切都过去了,你才擦亮眼睛,才会看清他
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懦夫。”
我一滴不剩地吞下了杯中酒。
“或许你爱他是因为他从来都不听你的话,这种事
常有。如果你摆出一副冷漠的样子他会更爱你,可现在
说这些都于事无补。我对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我处境类
似,切萨莱告诉你了吗?我就知道会这样。不过我也很
高兴他先对你说过,这样我就可以跟你谈谈雷莫,能经
常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对我有好处。我总是把自己关
在这里,整天希望他能来找我,我真是个老傻瓜!我所
有的经验都没有任何用处,它们只能让我嘲笑自己。”
她站起来又 倒了一杯白兰地,并问我 是否还要喝
酒。我对她说不,她又坐回我身边,跷起穿着网眼丝袜
的双腿。
“雷莫十九岁,跟你同龄,对吗?”
“我十七岁了。”
“想想看,我都快可以当他妈妈了,可我却爱他。
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可爱,包括他的缺点和那群
傻乎乎的朋友。他那贪心的家庭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因
为他们知道我有钱。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跟我,或许仅
仅是为了钱。有时我觉得他爱我,仅仅有一点儿,可是
我不知道是否了解他。他能非常自然地隐瞒自己,让我
无法觉得他有什么过错。有时他很温柔、热情,可转眼
之间会变得像块石头般冷酷无情。他从来不向我要钱,
总是我主动给他,或许是为了拴住他。你看,谈起他的
时候我手心会出汗。有的时候我想亲手杀了他,结束这
场折磨,可是如果他不折磨我的话,我还会这么爱他
吗?难以置信的是,我对这件事看得这么清楚却无法驾
驭自己的感情。他的长相很平常,像其他很多人一样,
没有线条感,皮肤像个小男孩子一样奶里奶气。他的牙
齿像狗牙一样,又尖又硬。可他的一切我都喜欢,包括
他的缺点,或许主要是喜欢他的缺点。我爱他的虚荣、
他 的 冷漠 、他 的 自 私自 利 。我 还爱 他 总 是 脏 兮兮 的 指
甲、多毛的后背、总是沾着发胶的头发、没有个性却总
爱傻笑的脸。”
她叹了口气,又咽下一口酒,用戒指敲击着玻璃杯
继续谈论自己的情人。
“你觉得我整天都在做什么?我在家里等他来或者
等他的电话。当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就躺在床上,手拿
瓶白兰地翻看成振的报纸,有时我会把他忘记几分钟,
酒精会让记忆模糊,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卧在鼠洞口等
老鼠出洞的猫。可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该
说些什么,因为我怕惹他心烦,让他生气。我战战兢兢
地期待他说一句抚慰人心的话,哪怕说话的语调能温柔
一些,可他很少会这样做。更多的时候他会编出一堆谎
话,告诉我他是如何度过一天的,他编造那些越来越夸
张、越来越荒唐的事情时显得很开心。为了能让自己安
心,我努力去相信他的话。可一到晚上,我会开着车去
监视他,想弄清楚他到底去哪里,我在路上跟着他,让
他的朋友们取笑我。可我已经不在乎其他人说些什么,
知道吗,我以前却特别在乎。以前我的家里总是宾客盈
门,每天晚上我都会举办晚会或者鸡尾酒会。我喜欢穿
着漂亮的衣服,开着车跑东跑西。现在这一切都让我感
到厌烦 衣着考究的朋友们和他们的妻子、他们的汽
车以及沙龙式的谈话。看见这个壁炉了吗?以前它总是
燃烧着,旁边曾有一堆木柴,一直堆到天花板上,我那
时忙着往里面添柴、倒酒、放唱片,总是操持家务。那
个难看的假火是雷莫让装上的 ,我知道它让人恶心 ,可
对我来说却很亲切,因为是他亲自买来装上的。”
她满脸柔情地盯住那堆假火,眼中溢满了泪水。
“我就不说我丈夫在的时候了 ,”她用手指擦拭着
泪珠接着说道 ,“他是一个会享乐的男人 ,总是有新主
意和新的女人 ,”她笑着继续说 ,“直到有一天他跟一
个十六岁的小女孩跑到了瑞士 ,谁也没有再见过他 。但
是他是一个诚实的人 ,从来没有找我要过一个里拉 ,我
也不知道他怎么能养活她 。这座房子是我的 ,我父亲曾
是一个皮货商 ,切萨莱对你说过吗 ?两次大战期间他发
了一笔横财 。这是一座糟糕的房子 ,特别是那两只狮
子 ,我总觉得它们在嘲笑我和我父亲 ,是他从翁布里亚
的一个小城里买回来的 ,天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你看见
它们了吗?可笑吗 ?雷莫也觉得可笑 ,他说狮子嘴像是
邮筒的投信口 ,他还把手伸进去看里面是否有牙 。他还
是个孩子,跟你同龄 。你应当看看他在外面是怎样一副
打扮 。他一心都想去拍电影,穿一身皮衣和一双牛仔
靴 ,引得路上的人都回头看他 。可是跟他一起上街我并
不感到害羞 ,相反我却为此感到自豪 ,因为在他看来这
样才帅气。他的双眼长得很像索菲娅 罗兰,高 额头,
这个小伙子!你真该亲眼看看他。”
她已经把酒杯放在一边 ,手里把玩着脖子上一串洁
白的、葡萄般大小的珍珠项链。
“我让你烦了吧。”她猛然转过脸对我说。
我摇了摇头。
“你肯 定烦了 。你来这儿是 为了自己 的事情, 而不
是为了听我说话。我当然会帮你,告诉你一个非常好的
妇产科大夫的地址。开始她会跟你啰嗦半天,但你只要
告 诉 她是 我 让 你 去 的 。最 多 给 她两 万 里 拉 ,听明 白 了
吗?她像只贪心狼,为了每个月能多挣十万里拉,她连
晚上都要工作,钱最后还不是留给她那个愚蠢、任性的
小女儿。不过她的技术不错,手也巧。给你,这是她的
地址,”她说着,递过一张拆开了的烟盒,“这是她的
电话号码。”
我拿过烟盒放进包里。
“谢谢您,伯爵夫人。”
“我不是伯爵夫人,”她反驳道,“那是我爸爸买
下的头衔。直到不久前我还很看重它,这也是我社会生
活的一部分,现在却让我感到恶心。我更情愿用金钱和
这个头衔来换取十年的青春,这样雷莫注视我的时候我
就不会感到羞愧了。”
她站起身,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在门边的镜子中
打量自己一番,领我走向大门。
我跟着她走在厚厚的地毯上,头顶上是高高的绘有
彩画的天花板,如同教堂里布满蜘蛛网的拱顶。
“好吧,祝你好运,恩丽卡。”她握住我的手说。
“谢谢。”
我最后看了看她金丝眼镜后面哭肿的眼睛,转向下
了石阶。
我停下来看看卧在绿色大理石上的狮子,它们的耳
后雕有鬈毛,弯曲的大嘴里没有一颗牙。
在灌木丛的影子下,我重新走回那条两边长有柏树
和玫瑰的小路,然后来到大街上,一直走到公共汽车
站。

当天晚上我就打电话给那个妇产科大夫,对方疑心
重重,向我提了许多问题,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我终于
说服她下星期四见我。
我回到厨房准备做些吃的东西。
爸爸跪在地上,裤腿挽起,用沾满胶水的手刨一些
小木棍。他的身旁放着一瓶葡萄酒,不时机械地拿起酒
瓶抿一口酒,目光一直专注地停留在鸟笼上。这几天,
他已经反复拆装了多次鸟笼顶,可始终都不满意。他刚
用钳子切断一根铁丝,又马上用电烙铁把它接起来。焊
枪是他刚买的,对此他深感自豪。
那天他用报纸裹着电烙铁回到家中,他把它当成宝
贝似的向我炫耀一番。
“你喜欢吗?”他虽然是在问我,却并不想听我的
回答,他吻了一下我的面颊,脱下外衣开始用这件新宝
贝继续他的工作。
有时他忘了拔掉电烙铁的插头,一会儿就能听到地
砖在滚烫的电烙铁下面断裂的声音。他的左手已经有两
处烫伤,时不时地能看见他把手送到嘴里,吮吸手上的
伤口。
“你花了多少钱?”
“很多。”他答道。
“用那些钱你本可以买些肉回来。”
“你讲话的 语气跟你妈妈一样 。”他 咽下一口酒
说。
“你也可以给自己买件衬衣 ,那三件衬衣都破了 ,
我连洗都不能洗,一洗它们就会变成碎片。”
他耸了耸肩 ,固执地焊接一处铁丝接头 ,把自己的
手指甲都烧焦了。
我站在煤气炉边想着刚才发生的这一切 ,耳边传来
电烙铁单调的嗡嗡声。
“饭好了。”我喊道。
我感到有些疲倦 ,眼前仍然闪现着巴登高伯爵夫人
时而高兴时而悲伤的面容 ,还有她那被镜片放大的哭肿
的眼睛。
我闭上了眼睛,头痛得好像要裂开 ,咖啡的气味儿
让我感到气闷、恶心。
我盛了两大碗白米饭 ,在上面撒满了奶酪 。然后洗
出两只盛葡萄酒的杯子,从抽屉里拿出餐具。
爸爸弓着背坐在桌边 ,低着头 ,用沾有风干了的油
漆的手拌着米饭。
“你不洗手?”我感到有些恶心地问道。
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摇摇头 ,连胳膊肘都没有离
开桌面 ,继续吃饭。
我低眼看着眼前的盘子 ,勉强吃了几口米饭 。我一
点儿也不饿 ,只是感到累 ,每个关节都在作痛 ,胸口一
阵阵地感到恶心。
爸爸吃一勺米饭喝一口葡萄酒 ,不时用手背擦着嘴
角。
“你就不能用餐巾吗?”我问。
他有些惊愕地抬起头 ,顿了一下 ,又继续吃饭 ,头
更加缩进肩膀,好像要躲起来似的。
“你要吃鸡蛋吗?”
他摆 了摆手。
“你应该多吃些。”我坚持道。
“不要,”他坚决地说,“给我一个苹果。”
我撤下他面前的盘子 ,将装有三个黄苹果的果盘放
在桌上。
他用两个 掌心捧起一个苹 果 ,用手指不 断地摩擦
着 ,直到苹果的表面发亮 ,然后把苹果放到嘴边 ,想咬
下一口苹果 ,但他马上又用手捂住坏牙 ,放弃了吃苹果
的想法,把苹果扔了出去。
撞在墙上的苹果掉到地下,滚到门边的水池底下。
爸爸恼怒地看着苹果 ,站起身 ,用一只手提着裤脚
已经发亮略显肥大的裤子。
“咖啡 。”他从牙缝中吸着气简单地说了一句 ,插
上了电烙铁的插头。
我给他热了咖啡 ,将咖啡倒进姥姥传给妈妈的蓝花
杯中,我用小碟托着咖啡杯,放到他手中。
他喝下杯子里面深褐色的液体,咂了咂舌头。
“真好喝。”他说完把杯子放在了脚边。
我弯身拾起杯子 ,身体险些失去平衡 ,感到自己已
经有些头重脚轻 。咖啡的气味直刺鼻孔 ,我恶心得要吐
出来 。我打开窗户探出头 。外面的空气已经变得又干又
暖,我深深吸了几口气。
我想,应该给卡洛打个电话,他该在想念我,可是
我又不想这么做。
这一次甚至都不想给切萨莱打电话,我该对他说什
么呢 ?
我关上窗户,弯腰开始洗盘子。邻居们已经打开电
视,声浪刺耳而且逼人,还时不时地穿插着让我心惊肉
跳的音乐。为了避开这些声音的干扰,我开始低声哼唱
起小时候妈妈教我的一首歌。
“我上床睡觉了。”干完活,我对爸爸说道。
爸爸点了点头,像握匕首一样手拿电烙铁,两眼紧
盯住鸟笼。
我在身后关上门,以最快的速度脱下衣服,在黑暗
中躺在铺有刚刚换洗过的床单上,头倚着枕头,一会儿
就陷入了沉睡。

星期四,天上布满了烟色的云,太阳在云中忽隐忽
现,还有阵阵和煦的微风。
我醒来时头痛,四肢酸胀,好像自己是站着过了一
夜。
卡洛知道今天是去见妇产科大夫的日子,头天在电
话里他坚持一定要陪我去。
“你 不 能 一 个 人 去 ,我 陪 你 。” 他 的 声 音 非 常 坚
决。
“不,我自己去。”
“那我还是会来找你。”他固执地答道。
“你不会来的 。”我虽这样回答 ,可心里却很清楚
他会跟着我。我只好耸耸肩,让步了。
星期二切萨莱曾经打电话给我 ,询问与巴登高伯爵
夫人会面的情况,看来他很满意。
“那么你去找那个妇产科大夫吧,什么时候?”
“星期四。”
“钱由我来付,你明白了吗?”
“好吧。”
“她会伤害你吗?”
“不知道。”
“好吧,那天下午我会想你的。你几点去?”
“三点半。”
“那我三点半的时候想你 。要不是我必须学习的
话,我会陪你去的。”
“没关系。”
“那好吧,祝你好运。”
“再见。”
“对了 ,你千万别告诉其他任何人 ,特别是别提我
的名字,明白了吗?”
“别害怕。”
“怕什么了 ?我这样说是为了以防万一 ,我不想卷
进不太干净的事情里面。”
“我不会说一个字。”
“这样就好 。然后我会送你一件好礼物 ,让你忘记
所有的痛苦 。”
“谢谢。”
“你今天早上的声音听起来傻乎乎的,好像你不再
喜欢我了,你还爱我吗?”
我笑了起 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 ,就这样。”
“好吧 ,再见。”他又重复了一句 ,咔的一声挂断
了电话。我仍像傻瓜似的原地站在那里 ,耳朵紧贴电话
机,只能听见寂静中血管搏动的声音。
就这样 ,我备感疲劳地度过了一天 ,第二天还是如
此 。我没有力气上学,只是在屋子里面无聊地来回走
动 。这两天 ,我只出过一次门 ,而且还是为了躲避爸爸
趴在地上侍弄鸟笼的情景。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漫不经心地看着路
上的行人 、街边的橱窗 ,不知不觉中居然来到了切萨莱
的家门口,心中忽然涌出一股特别想与他见面的念头。
在他家门前我来回转了好几圈 ,期望能看见他 ,但
最终我只能压抑着不断涌向喉头的呕吐感拐回家。
终于熬到了星期四,我期望快些度过这一天。
这天整个上午我都无法吃下去一口饭,三点差一刻
我已经走到街上。
在这之前 ,爸爸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盘通心粉 ,鞋子
也没脱就上了床,不一会儿就传来他的呼噜声。
我在诺门达那街的树下走着 ,公共汽车和其他车辆
呼啸着从身边飞驰而过。
在拐向马格丽特女王大街前 ,我在一家酒吧里停下
喝杯水,然后又忍着咖啡气味引起的呕吐感走了出来。
在一个大门前,查看了门牌号码,我顺着楼梯爬到
最后一层。
我按响了门铃。一个与我同龄的女孩开了门,她穿
着黑色的紧身裤,留有金色的披肩发,嘴唇涂成浅红。
“噢,是您啊。”她一边说一边从头到脚打量我一
番,然后扭头对着走廊大喊道,“妈妈,她来了。”
从弥漫着油炸鱼气味的黑暗中闪出一个身材矮小的
女人,她嘴里塞满了东西,一只手拿着餐巾。
“请原谅,我正在吃饭,”她费力地咽下嘴里的东
西说,“我的工作太忙,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她在
围裙上擦了擦手,转身对女儿说,“你还等什么,先让
她进去。”女孩打开一扇玻璃门,里面有一个四方形的
房间。
在房间的后部靠墙摆着一张小手术床,上面铺着雪
白的床单。房间的窗户上挂着一个花窗帘,窗台下有一
个漆成白色的架子,上面摆放着一些手术用具,两个倒
扣着的小盆和一排吸水布。
“先请坐,我马上就来。”那女人在我身后关上了
门说。
紧挨着墙还有一张收拾整齐的床,白色的被子上有
几处锈斑,在床与门之间塞有一个三腿的床头柜。
一尊彩色玻璃制成的圣母塑像放在柜子上,塑像下
面还有一个针织小垫片。
我坐在床边等待着。
屋子的一角放着一只电暖气,可能是最近刚买的,
因为上面还带有一个被烤得发黄的标签。
我听见女孩打电话的声音,她说自己现在有事,过
一 个 小时 才 有 空 ;电 话 线 另一 头 的 那个 人 看 来有 些 固
执 ,最后 女 孩 默不 作 声 了 ,无 可 奈 何地 叹 口 气挂 上 电
话。过了一会儿,另外一个房间传来了她的歌声。
“妈妈,你快点儿,我要出门。”她喊道,她的声
音尖厉而蛮横。
“等一下,”妈妈耐心地答道,“我必须先煮手术
用具。
她走进屋,递给我一个药片,“请把它服下,”她
说,“这会让你的神经镇静下来。
“帕特里齐亚,拿杯水进来。”她喊道,又转身出
去了。
帕特里齐亚给我端来了水,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费力地吞下那绿色的大药片。
“吃下去了吗?”她眨着睫毛长长的眼睛问道。我
点了点头,她转身砰地关上门出去了。
几分钟后,她妈妈挽起两只袖子,端着一个装有滚
烫开水的小盆走进屋子。
“请脱下外衣和短裤。
我脱下大衣扔到床上,又靠在墙边,略抬起身将短
裤脱下。她放下水盆,戴上直系到脖下的围裙和一副透
明的胶手套。
“请您躺到这儿。”她命令道。
她的小手在过于宽大的手套里紧张地比画着,她的
脸上刻有深深的皱纹,神态严肃,面无表情,牙齿已经
被烟熏黑,一个彩色的发网扎住发白的头发。
我感到长长的铁制手术用具在我身体里面翻来捣
去,刚开始并没有感到痛苦,药片让我昏昏欲睡。当铁
具在身体更深处刮动时,疼痛感突然变得强烈起来,好
像是一阵电流穿身而过,我牙齿不由自主地打战,一阵
阵钻心的疼痛让我喊了起来。
“我的天!请别出声!要是让邻居听见,他们明白是
怎 么 回 事 的 话,
麻 烦 就 大 了!
别 出 声!

我把一只手放进嘴里咬住。一只铁圈在我身体里先
紧缩后张开,我痛得浑身颤抖。
“马上就结束了。”她说。
我屏住呼吸,汗水从我的头发里、脖子上和腋下渗
透出来。
“好了。”她说,我还没有顾得看上一眼,她端着
满满的水盆出去了。
“您先 在床 上躺 几 分钟 ,过 一 会儿 就可 以回 家
了。”
我备感轻松地躺在床上,疼痛感已经消失。
小女人又拿来一片药和一杯水,看着我吃下了药。
在她漠然的目光中我察觉到一丝怜悯与同情。她露出黄
牙,笑着用手为我梳理着湿漉漉的头发。
“两万里拉我过几天给您。”我说。
“好吧。”她说,脸上又恢复了最初那种麻木不仁
的神态。
她的女儿捧着一杯滚烫的牛奶走进屋里。
“谢谢。”说完,我急匆匆地喝完了牛奶,把舌头
也给烫了。
她们在我腿上盖上毯子,让我独自坐半个小时。出
门之前,小女人打开了电暖气。我看见金属盘正中间的
弹 簧 渐渐 发 红 ,听 见她 女 儿 在 房间 里 走 来 走 去的 脚 步
声,先是穿着拖鞋,然后又换上了高跟鞋,终于她高声
向妈妈道别后出门了。
“您现在可以走了。”妇产科大夫扶我站起来说。
她已取下围裙,穿上了一条用大头针别起来的裙子,她
扶我的手被肥皂水洗得发红。
“今天晚上你会感到有点儿痛,别担心,吃一片安
眠药,明天就会好了。别忘了星期天之前来找我,否则
我会找巴登高伯爵夫人,因为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我才给
你优惠价。再见。”
她在我身后关上了门,我撑着铁扶手,慢慢地走下
楼梯。
我走出大门,看见卡洛靠在墙边等我,他高兴地迎
上来。
“你感觉还好吗?”他扶住我的胳膊问道。
“还好。”
“她弄痛你了吗?”
“有一点儿。”
“你想让我带你去喝点儿东西还是马上回家?”
“回家。”
“好吧。”他扶着我说,好像我自己已经不能独自
走路,我们朝我家走去。
“我们最好还是坐出租车回去。”他提议道。
“我能行,可以走回去。”
“不行。”他固执地说道,把我推进了一辆等在街
角的黑绿色出租车。

我回到了家里。刚一进门就好像听见妈妈与爸爸吵
架的声音,我陡地屏住了呼吸,然后推开了厨房的门,
发现原来是收音机里传出的音响。
我走上前关掉了收音机。爸爸抬起头,用目光飘忽
不定的两眼盯住我看了一阵。他身旁的一只酒瓶已经空
了,而鸟笼子的后面还有另外一只刚刚打开的酒瓶。
“我敢打赌你把这个星期的钱全都花光了,用不了
多久你会把妈妈留下的钱都花光的。”我对他说道。
“我挣的 钱够花。”他挺 起胸答道,“ 只要有我
在,你就有饭吃,有房子住。”
“你喝醉了。”
“你说什么?”他恼怒地说,“我醉不了,”他提
高了声音继续说,“我喝酒只是为了暖暖身子,我得尽
快把这只鸟笼做好,因为我要卖掉它,我需要钱,你明
白吗?我要给你买一件新大衣,我不喜欢你穿得破破烂
烂地在外面转,还有一双新鞋。这个鸟笼非常大,是到
目前为止我做得最大的一个,里面可以装二十只鹦鹉或
者一只老鹰。我已经知道谁会买这个,就是罗马动物
园。你觉得怎么样?或许他们还会找我订购一系列的笼
子,用来装各色各样的热带鸟。我可以赚一大笔钱,你
觉得怎么样 ?

我没有答 话,只是惊讶地 发觉自己身上 已经不痛
了,我开始准备做晚饭。
我在炉子上坐了一锅水,准备加进洋葱、土豆和一
块马肉,原本裹在报纸里的马肉已经放在那里两天了。
我闻了闻,有股霉味儿。我把马肉扔进锅里的开水中,
又加了一把盐和一勺醋。
我一边切土豆一边想着切萨莱,这时电话铃响了,
我在裙子上擦干手跑过去接电话。
“情况怎么样?”他一听见是我的声音就直截了当
地问道。
“还好。”
他轻松地嘘了一口气。
“那 么 说 就 不 会 有 危 险 了 ,你 还 像 以 前 一 样 ,是
吗 ?”

“是的。”
“我很高兴,知道吗,一想到你在受苦我就无法专
心学习。”
“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我不是对你说过妮妮总是缠着我吗?她越来越让
人心烦,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赖在我身边。而且在这
种情况下做爱对你也不好,别忘了你好歹也是刚做过一
次手术。”
“可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
“我也不知道,过个十来天再说吧,然后再看看。
这期间你要好好休息,多吃些东西,多睡觉,小心照顾
自己。”
“明天我能给你打电话吗?”
“明天不行 ,我要去一个朋友那里学习一整天 ,如
果你愿意的话,后天可以。”
我挂上电话 ,赶回厨房 ,正好端下炉子上已经溢水
的 锅。
我往热汤中扔进一些面条,把火调到最小 ,然后回
到自己房间里换睡衣 。我脱下鞋和已经抽丝的袜子 ,把
脱下的衣服叠好放在椅子上,然后穿上妈妈以前留下的
显得有些紧身的睡衣。
我走进卫生间 ,用水打湿有些发烫的脸颊 。在镜子
里我看见了妈妈的身影 :两眼下面深深的黑眼晕 ,从沾
有油渍的睡衣领口处可以透见疲惫而浮肿的身体 。我现
在的一举一动都像她。
我回到厨房时 ,爸爸也被吓了一跳 ,他好像又看见
了妻子走到面前。他伸手取过酒瓶继续喝。
“饭好了 。”我说。
从窗户缝里钻进一丝寒气,直吹着我的双腿。
我们默默无言地吃着晚饭,耳边传来远处公共汽车
刺耳的刹车声 。邻居们肯定都出门了 ,没有电视机的声
音,外面的风吹得窗玻璃哗哗作响。
我站起来替他收拾餐盘时,他抓住了我的手。
“我可怜的女儿。”他喃喃地说道。
“怎么了 ?”我生气地问道 ,我不想再看见他 ,只
想上床睡觉。
“我可怜的女儿 。”他又重复了一遍 ,松开我的手
去拿酒瓶。
“你醉了 。”我说。
他抓起酒瓶像喝水一样一口气把酒灌进肚里,然后
从裤里拿出一团手帕,擦了擦嘴角和前额。
“是虚弱。”他说道。他抬起带有笑意的双眼,笑
了笑,那模样真有些像一只老猴子。
“我睡了。”我说。
“这么早?”
“我困了。”
他凑到我面前想拥抱我,可又改变了主意,打个手
势向我道过晚安。
我的房间又冷又潮,还带有一股憋闷的气味。我打
开窗户探出身,呼吸夜晚的寒风,不由得打了一个寒
战。我立即关上窗户钻进被子,又把大衣和睡衣盖在脚
上。
被子里冷得让我无法入睡,最后我费力地下了床,
穿上一双羊毛袜。
我缩回被子,听见楼下的院子里传来几个女人的喊
声,然后是一辆摩托车停在原地轰鸣的声音。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热起来,我伸开腿让自己
进入一种半醒半睡的状态:我能听见外面的噪声,可又
时不时地沉入睡梦中,不断涌入脑海的梦如潮水般将我
淹没。
我看见自己和切萨莱坐在小船上,波浪在我们的身
下荡漾,周围的空气逐渐变得明亮而温暖。切萨莱舔着
干结在我眼皮上的海盐,炎炎的烈日好像要把我们烤
化。忽然间我跑到了切萨莱嘴里的阴影中,而他还在四
处寻找我。我缩小了身体,让他像吞海蛎子一样把我咽
到肚子里。我感到肚子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烧灼,切萨
莱把手伸进我的肚子,从里面拉出一根长长的棉线。妇
产科大夫说已经结束了,可肚子里面的东西仍然像火一
样燃烧,我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了紧抱着我的切萨莱,他
用自己的金发盖住了我,几乎让我窒息。肚子里的东西
折腾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折磨人,我痛苦地朝切萨莱
喊出了声,他提议我们去找巴登高夫人,可是她却因为
丢了眼镜而没有认出我来。一个穿黑皮背心的男孩子当
面嘲笑我,我吞下一口白兰地,喉咙里火辣辣的。切萨
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一个人留在船上,太阳烤得我肚
子发痛。
我突然间惊醒过来,腹部剧痛。我站起来打开灯喝
水,爸爸应该已经上床了。
家里一片漆黑。
我摸索着走到了浴室,手抚着前额爬到马桶前,剧
烈地呕吐起来。一阵眩晕朝我袭来,我瘫坐在黑洞洞的
浴室地板上,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最后我挪到了
洗脸池前,打开水龙头让水冲洗我的头,可是这丝毫没
有减轻我的痛苦。我回到房间,重新坐在床边用手捂住
了嘴。一阵阵痛楚像波浪一样升到身上,然后又落下
去,让我浑身乏力。
我浑身战抖着站起来想找些镇痛剂,在浴室里我找
到一点儿安定液,往杯子里倒了几滴。
我抬起头,双手捂着肚子,浑身不断地抖动。“我
真蠢,”我自言自语道,“那个女人把我给感染了。”
但这时疼痛却渐渐地减轻了,我又沉入到刚才那样
的昏睡之中。
突然间我睁开了眼睛,看见爸爸身着睡衣,满脸睡
意地站在我面前。
“怎么了?”
“你在呻吟,你怎么了?”
外面一片沉寂,可能是凌晨三四点钟了,耳边传来
厨房里一只水龙头滴水的声音。
“你身体不舒服?”他满脸焦虑地俯下身,继续问
道。
“没事。”我把脸转向墙说。
“对你来说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父亲。”他用平静的
语调说。
“你让我睡觉,爸爸。”
“不,我就想对你说这件事,你是个不幸的孩子,
我和你妈妈是在彼此并不相爱时生下你的。我从来没有
关心过你,除了我自己的那些爱好之外,我从来没有关
心过其他任何事。我是个大傻瓜,我既不是一个自己梦
想中的艺术家,也不是你心目中的爸爸。”
他的语调低沉而平淡,好像他并不在意我是否在听
他说话。我很想对他说回自己的床上睡觉去,可是只能
双手捂住肚子直挺挺地靠在墙边,嘴里一股苦味儿。
他依然站在床边看着我,或许是在等我重新入睡。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光着的脚磨擦地板的声音,然后
他的脸挨着了我的头发,他吻了我的面颊一下,我闻到
他的呼吸中充满了酒气。
“晚安,小宝贝。”他替我掖好被子后离开了。
卡洛下午来找我,他坐在床脚的椅子上,双腿夹着
两手看着我。有时他还会给我带一些报纸。
我父亲比平常早起半个小时为我准备一杯热牛奶,
可他仍然迟到,他总是忘记扣上裤扣就跑出门,手里拿
着领带,嘴里已是酒气熏天。
他下午两点疲惫不堪地回到家,拖着脚步来到我房
间。
“你怎么样?”他眼望着窗户问我。
“还好。”
“ 你 饿 吗 ?”
“ 不 饿 。”
“我买了点儿香肠,想吃吗?”他指了指夹在胳膊
底下油渍斑斑的纸包。
我听见他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不时传来锅打翻和水
洒在地板上的声音。过了半个小时他端着一个托盘回到
我床边,上面有一个装着鸡蛋的锅和一块面包。
“真好吃。”他一边说一边眯着眼看我,好像我并
不相信似的。
“要来点儿葡萄酒吗?”他虽然这样问但却忘了去
拿酒瓶。
下午他继续摆弄自己的笼子。卡洛也在的时候,他
有时会跑到小酒馆里喝酒,而且总是醉着回来。
有一天上午房东来了,我是穿着睡衣给他开的门。
这是一个身材瘦削留着两撇黄胡子的男人,他的脸
上一副倒霉相。
“我是为 房租来的,”他 说,“已经过 了四个月
了,你父亲曾答应我说葬礼一结束就付钱。我本不想在
这种情况下打扰你们,可是现在……”他用手捂住了
嘴,有些尴尬地停止说话。
他在跟我说话的时候不停地打量着我身后空荡而黑
暗的房间。
“等我爸爸回来我就告诉他。”我答道。
“没必要,刚才我在楼梯上看见他了。只不过,您
看,我可没有冒犯您的意思,我的印象是他好像并不完
全正常。我可以理解亲人的过世不可避免地会让人消
沉,特别是像您最亲爱的父亲那样的男人,没有固定的
职位,总之没有他本该得到的社会尊重。”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擦得黑亮的皮鞋,咳了两三声,
两条腿轮流支撑着身体。然后他猛地抬起小而明亮的眼
睛,语气坚决地对我说,如果我们二十天内不付房租就
会赶我们出门。
“小姐,您应该理解我,”他有些后悔而气馁地用
柔和的语气说,“这并非出于恶意,您知道我得靠这些
收入生活,如果有一个房客不交房租,我的账就全乱套
了,我会因此而赊账,您知道没有足够的担保我不能承
担赊账。”他掏出一块熨得很平整的镶黑边的手帕,动
作优雅地放到鼻子下。他笑的时候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牙
齿。
“您想喝杯咖啡吗?”
“不,不。”他好像怕被拉下水似的马上说道。
“好吧,您想让我做些什么?”
“嗯,女儿有时能对父亲有很大的影响。您已经长
大了,不再是个小女孩。我想,如果您父亲放弃一些奢
侈的癖好,他的头脑会更敏捷一些,就会明白这些问题
并设法解决它们,总之您得让他面对自己应当承担的责
任。我知道他挣钱不多,可如果他省下那些花在酒上
的钱,省下花在制作那些东西,我说不出来它们的名
字……”
“鸟笼。”我提示他道。
“喔,对了,鸟笼,如果他能从事赚钱更多的职业
的话。我明白不应该由我给您提建议,我不应介入您的
家事,可我这样做是为了避免被迫采取更恶劣的做法。
请您相信我,我决没有赶你们出去的意思。您的父母在
这里住了十年了,过去虽然也有迟交房租的时候,但最
后他们都交上来了。现在的情况就复杂了,您明白,我
现在的处境迫使我去做一些我并不情愿去做的事,这也
是出于我对自己以及对家庭所承担的义务……”
我打断了他,告诉他我很 累,我会考虑他说过的
话,在向他道别之后我关上了门。
我听见他咳嗽着下了楼,楼梯上传来他轻快的脚步
声。
两脚冰凉的我回到了床上。爸爸一回家我就把这件
事告诉了他。
“我不明白那个傻瓜为什么会找你?”他不耐烦地
说。
“我们必须在二十天内支付房租,否则他会赶我们
出去。”
“我会弄到钱的,不用担心。”他说。
“怎么弄到钱 ?

“我难道没工作吗?我可以要求预付工资,然后说
不定还不到二十天我就能做完鸟笼子,把它卖掉。
我看见他靠墙脱下鞋 ,脸因为用力而涨红 。他抬起
一只脚,露出脚跟袜子上鸡蛋大的破洞,笑了。
“我该给你洗洗衬衣了,脏透了。”我说。
他对着我钉在墙上的一面小镜子仔细地照着自己 ,
做了个鬼 脸。
“你看见我有多少白头发啦 ?”他说,“我以前一
直没有注 意。
他有些踌躇地挠了挠后脑勺 ,然后手拿着鞋转身离
去,过于肥大的裤子在他的身后形成了一个口袋。
他给我准备了一些吃的 ,却忘了刷盘子 ,像每天所
做的一样,他用沾满香肠油渍的盘子给我端来一个梨。
下午卡洛来找我 ,向我谈起学校的情况 。小阿蒂问
起我 ,他回答说我病了。
‘她得了什么病?’她这样问我,我不知道该回
答什么。加布里拉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 ,这个女孩好像
什么都知道似的。
“小阿蒂说什么没有?”
“没说什么 ,她只是打了个哈欠 。老阿蒂倒是想知
道你住在哪里 ,你得了什么病 ,是否严重等等 。可她转
眼又忘了这些 ,继续谈论她的两个女儿 。我当时很困 ,
好像打了个瞌睡。”
“你知道吗,或许我们该离开这套房子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四个月没缴房租,我们没钱了。”
“你爸爸呢?”
“我爸爸每个月赚四万里拉 ,房租就要两万 。妈妈
去世时保险公司赔的钱已经花光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抓住我的手 ,一脸无奈地
抬眼看着我。
“你们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会找个工作 ,而且现在就开始找 。
可我爸爸呢?我真不知道他该怎么办?”
卡洛放开我 ,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 ,然后他冷不丁
地对 我说:
“你知道吗 ,我必须对你说一件事 。”可他马上又
闭上了嘴,好像不敢说似的。
“什么事?”我转过头看着他。
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低头盯着自己的双脚。
“到底什么事?”
他猛地 将头转向我 ,“昨天晚 上我去加布 里拉家
了。”
他走近我,坐在床边,用双手抓住了我的一只脚。
跟她 上了 床 ,”他 一口 气说 了出 来 , “你 难受
吗?”

“不。”
“我当时并不想这样做 ,可只是到事后才这样意识
到。”
“你做的事对我并不重要。”
“我本希望你会不高兴,哪怕有一点点。”
“你是因 为这个 原因才 去干 的 ?

“不,当时我也很愿意,可我心里面想的却是你,
即使跟她在一起也是这样。”
他用手指用力捏着我的脚,低下头吻它。
这时电话铃响了 ,我跳下床去接电话 ,差点儿被床
单绊倒。卡洛用充满绝望的眼光追随着我的身影,可并
不是切萨莱的电话。
“你最好还是走吧,我想睡觉了。”我说。
他站起身,一句话也没有说,低头走出了门。
我闭上眼睛 ,努力想入睡。爸爸在外面 ,屋里一片
沉寂 ,只听见雨打玻璃的声音和邻居开到最大音量的电
视机声。现在我不再有任何痛苦 ,只是感到身体特别虚
弱 。我想着切萨莱充满香烟气味的房间,他叉着两腿坐
在写字台前的模样 ,盛满烟头的烟灰缸,还有他长满金
发的脑袋后面满墙的荷兰风景照。
一股想跟他说话的强烈愿望涌上我心头。
我从床上下来,拨通了他家的电话。
“什么事?”
这是他的声音 ,我敢肯定他正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
因为他沙哑的声音告诉我他刚从睡梦中醒来。
“没什么,我只是想问候你一下。”
“你不是知道我学习的时候不想被别人打搅吗?”
“对不起。”
我回到了床上 ,可是再也忍受不了无事可做地躺在
床上,我站起来穿上了衣服。
我走进厨房 ,看见里面一 团糟 :桌子上摆着脏盘
子,沾满油渍的锅堆在洗碗池中,地上散有一些干硬的
面包渣。
我怒气冲冲地卷起袖子开始收拾厨房,用热肥皂水
把每一件餐具都洗刷了一遍,又用干抹布将它们擦干。
做完之后我在浴缸里放满了水,把爸爸的脏衣服、
一些用过的餐巾和内衣扔到里面。
我不断地揉搓、漂洗,直到两手肿胀,两眼发涩,
腰酸背痛,汗流不止。
我走出家门 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然后 走进一家酒
吧,要了一杯咖啡,往自动电唱机里投了一枚硬币。我
一面喝咖啡,一面随着歌声欢快的节奏用脚拍打着地
板。
出了酒吧我朝切萨莱家的方向走去,淋湿的柏油路
反射着刺眼的汽车灯光。
拐过街角, 我站在切萨莱家门左侧的 人行道上等
着。过了十分钟,我又走到他家门右侧的人行道上继续
等待。
又是十分钟过去了,这时我想自己只能到正对他家
大门口的地方等他了。
这次我没有等多久,没过几分钟我就看见他在一个
体型娇小的棕发女郎的陪伴下走了出来,那女孩身裹一
件衣领高耸的风衣。
切萨莱上了汽车,从车内给女孩打开了车门。女孩
在坐进汽车前把不长的裙子撩得很高,露出带花边的白
色内裤,她随手关上车门。切萨莱丝毫没有察觉我,他
启动了发动机,驾车离开了。
上午我重新开始上课,下午我到处找工作,这比我
想像的要难得多。我按报纸上招聘广告上登出的号码打
过几个电话,同其他许多女孩一起排队竞争一个女秘书
的职位,但到最后我都被拒绝了,因为我还没有拿到文
凭。
招聘人经常会跟我聊上半个小时,然后又对我说很
抱歉,他们目前没有空缺的职位。一天,我决定去找巴
登高女伯爵,或许她能帮我。
她看见我时摘下了眼镜,微笑着朝我伸出了手。
我把自己目前的情况告诉了她。
“你真不幸,”她说,“切萨莱呢?”
“我们几乎再没见过面。”我答道。
“到妇产科大夫那里都很顺利?”
“是的。
“好吧,我很高兴。让我想想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坐,别像根柱子一样立在那里,我们先喝点儿什么。
她倒了半杯白兰地,注视着面前的假火慢慢地呷着
酒。
“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要知道我几乎不再和任
何人来往,我可不能找那些已被我得罪的朋友们请他们
帮忙。你试过报纸上的广告了吗?”
“试过了,”我答道,“我去过四五个地方,他们
需要女秘书,可是竞争的人很多,而且我还没有拿到文
凭。”
“或许也是因为你的气质显得太脆弱了,好像弱不
禁风。”
“或许吧。”
“我很抱歉帮不上你的忙,我一点儿办法也没
有。”
她显得心不在焉,在想别的事,看得出来她急着要
把我打发走。
“那好吧,我走了。”我说。
她立即站起来送我到门边,握完手她坚决地关上了
大门。
我沮丧地一 面走下楼梯,一面看着大 门旁的石狮
子,其中的一个双爪抚着长满鬈发的头,好像正在安详
地沉睡。
“等一下。”我听见身后传来了女伯爵有些不耐烦
的声音。
我转过身,看见她挺身站在门边,紧裹在身上的黑
衣服衬出她娇好的身材,脖子上的珍珠闪闪发光,镜片
后的眼睛中透出勉强的笑意。
“你想留在这儿吗?”
她的声调并 不坚决,但从中可以感到 她固执的性
格。她示意让我进门,我踩着被雨水泡涨的发霉的树叶
走回去。
我回到房子里,转身关上了大门。
“你想做我的秘书吗?除了在这里吃住我每月还付
给你工资,几个月前我把前一个秘书赶走了,因为除了
饶舌还是一个骗子。我不太了解你,但我觉得你文静、
善良。我不会难为你,每天你只须去城里一次,有时两
次,替我寄信,到我的律师那里去办一些让我心烦的
事,你觉得怎么样?”
看着带有潮湿印迹的墙,还有以后我每天都要上下
多次的铺着红地毯的楼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父亲可以到养老院去,你告诉我说他年纪大
了,赚的钱还不够养活自己。这样你也可以少操些心,
起初他也许会不高兴,然后就会习惯的,都是这样。
她已经喝完了一杯酒,又倒了一杯白兰地,“我们
试试看,”她抚摸着我的脸说,“如果不行的话我们还
可以分开,也不用签合同,我相信你,你也信任我。如
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考虑一下,等你决定了给我回个电
话,我也不着急。
她说完这些话就去接电话了。
我打开门,考虑着她的提议走出了房门。
回到家里,我看见父亲站在做完的鸟笼前,两眼发
光。他围着自己的作品走来走去,前后走了两步,半闭
着眼打量着它,伸出手擦了擦漆成白色的尖顶。
“做完了。”他举起胳膊欢呼道。
“真漂亮。”
“瞧那两种颜色搭配得多么协调,看,这里,这个
花型在这下面又重复了一次,不行吗?这是有一天晚上
吃饭的时候想起来的。即使我背过身去也感觉它就在我
眼前,它在我后面好像突然间变得更美更加活灵活现。
我对你怎么说的?我提前完成了它,现在我可以把它卖
了。
“即使你把它卖掉我们也付不起四个月的房租。”
“付得起,你不懂这些东西。我为它付出了劳动和
辛苦,有劳必有所得,这不是普通的商用鸟笼,它是一
件艺术作品,艺术就有它的价值。”
它看起来就是一座透明的城堡,体积庞大,上面有
箭垛、高塔、鸟窝、尖顶,里面还有几个用彩色木头和
绳子做成的小秋千。
“你喝一 口跟我一起庆祝 。”他给我倒 了一点儿
酒,而 自己则倒了 一满杯,一 口气喝下去 ,咂了 舌
头。
“知道今天晚上我们做什么吗?”他接着热情高涨
地说,“我们到外面去吃饭,就你和我两个人,你觉得
怎么 样 ?

他和蔼地 把我抱在怀里, 抓住我的手把 我拉到门
边。
当我们已 经走到门口,他 停下来,急忙 往回跑,
“我要换衬衣。”他喊道,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浴室里的
水哗哗作响。
我也回到屋里,换上我仅有的一件漂亮衣服,尽管
它已经又紧又短。我又取出鞋油,用刷子把鞋擦亮。
爸爸把脸和脖子洗干净,穿上我今天早上才给他熨
好的衬衣,站到镜子面前边吹口哨边打领带。
“你有钱吗?”我冲他喊道。
“有一点儿,但不多。我们去一个便宜的地方,我
知道一个花钱不多却很实惠的地方。”
“我们走吧。”我说。
我们锁上门,互相搀着走下楼梯。
爸爸好像变得年轻了,挺直身体一边走一边跟我说
着他刚完成的鸟笼,还不时地转过身,用发亮的眼睛看
着两边橱窗中自己的身影。
我们走进一家烟气熏天的长方形小饭馆,坐在一个
餐桌旁的一家人朝我们这边看着,爸爸摸了摸自己的领
带,看它是否还在原位。
一个服务生手端着一盘豌豆朝我们这边走来。
“真香!”爸爸好奇地转过头看了一眼。
“两位吗?”服务生不耐烦地问。
“对,两位,我们坐那儿。”爸爸手指着一张空桌
子说。
把大衣挂在离门口不远的衣架上,我们坐了下来。
饭馆里有一股浓烈的油炸鱼和烤洋葱的气味,在靠
墙的橱窗里摆着几大块血红的肉、几束芹菜和一些新鲜
的茴香菜。
“我饿了。”爸爸不耐烦地说。
服务生走到我们面前订菜,看到我们拿不定主意就
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想要面片。”
“那好吧,给您来一份面片。”
“不,我改变主意了,你给我一份豌豆炒猪皮。”
“好吧,一份豌豆炒猪皮,那小姐呢?”
“我想要……你建议我要什么,爸爸?”
“你也来一份豌豆炒猪皮。”
“可是我不喜欢猪皮。”
“那你就要面片吧。”
服务生嘟 哝着失望地离开 了 ,我们忍不 住大笑起
来。
“你知道我们要什么 ,我们两个人都点盘通心粉 ,
我想吃一大盘通心粉。”
我们吃了一大盘通心粉 ,然后又点了一份肉 ,“水
果不行,我的钱不够。”爸爸眼睛瞟着钱包说。
“但够喝咖啡的,你要咖啡吗?”
“要 。”
“那就来两杯咖啡,服务生,结账。”
两个年轻人在我们边上安静地用餐 ,不时摸着对方
的手 。在他们身后 ,一个笑容满面的老太太正给一个瘦
小的年轻人讲话 ,可后者并不愿意听她说 ,老人不时地
舀给他一勺豌豆 ,可是他却厌烦地摇摇头 ,瞪大眼睛看
着自己的盘子。
坐在门口的那一家仍在用餐 ,每当有人进来 ,父亲
都会让小儿子去关上门 。做父母的头顶上在争吵 ,而孩
子们则在贪婪地撕扯着一只鸡 ,把手指和下巴都搞得油
渍 渍的。
一个金发男人走了进来 ,我为之一惊 ,可并不是切
萨莱 。他用疲劳的眼睛打量着四周 ,脱下风衣走到那对
寂静无声吃饭的年轻人桌边坐下。
“刚进来的那个男人很像切萨莱。”爸爸说。
“真的。”
“他不再打电话了 。你妈妈以前总是坚持让你嫁给
他 ,我总是对她说 ,随你女儿去吧 ,可她却不听我的
话。”
我注视着背对我坐的那个金发男人,如果我微闭上
眼睛就会把他当做切萨莱,他要是能和我们在同一个饭
馆进餐该有多好。
“你知道吗,我找到了工作。”我说。
“什么工作 ?

“给一位住在卡西亚街的夫人当秘书,我搬到她那
里去住,除了工资,她还管我的吃住。”
“那我怎么办?”他看了看自己弄脏的手和带小红
花的塑料台布继续说, 嗨,我完全可以自己好好生
活,我会把你的那个房间租出去。你能过得更好当然是
件好事,我很高兴你能赚钱,或许还能找个丈夫。我现
在卖掉鸟笼,用赚来的钱买几件新衣服,交拖欠的房
租。然后我仍然到保险公司上班。”
他对我笑了,从钱包里抽出两千里拉新崭崭的钞票
付了账单。“不过,葡萄酒真不错,”他说,“这位夫
人叫什么名字 ?

“她叫埃伦娜 巴登高。”
“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她有钱吗?”
“有钱 。”
“她一个人生活 ?

“是的。”
“真是的!好吧,这样你的工作不会太多。你的工
资多少 ?

“我不知道,她没有对我说。可是你怎么办,爸
爸,如果他们不买你的鸟笼呢?”
他用手捂 住头,显得有些 沮丧,但马上 又振作起
来:“我很有信心。我不是对你说过,我已经跟一个人
谈过,他是个古董商。他说只要重新漆一遍就会变成
世纪的东西,那个时候的人总喜欢一些复杂漂亮却毫无
用处的东西。你放心,我肯定能卖掉它。”
“可是如果你真的卖不掉呢 ?

“你真的像你妈妈,总是那么悲观。你为什么不相
信我呢?我不是对你说那个古董商对我的东西很热心
吗 ?”
我耸了耸肩。
那个金发男人低头伏在盘子上吃东西,我真想摸一
摸他那靠近衣领部位的头发。
我们站起身,穿上大衣,走到漆黑的街上。外面下
起了小雨,雨点像雾一样寂静无声地落在身上。

星期一。我带着一个妈妈留下来的硬纸做的大行李
箱,搬到巴登高女伯爵家里。
爸爸坚持要送我过去。面对别墅里宽大的楼梯、提
花壁毯、东方地毯和装满瓷器银器的玻璃橱柜,他惊讶
得目瞪口呆。
他朝我点了点头,好像是在示意我,说我很走运。
男管家让我们坐在客厅里那个假火前,他用蔑视的
目光看了看爸爸溅满油渍的外套和硬纸行李箱,一句话
没说就退了出去。
“这儿真漂亮。”爸爸打量着四周感叹道。
“ 是 漂 亮 。”
“你说就她自己住这儿?”
“ 对 ,就 她 自 己 。”
“ 真 可 惜 。”
他无可奈何地挠了挠后脑勺 ,强忍住一个哈欠 ,胆
怯地挪动脚步,不敢像平常那样跷二郎腿。
“你不觉得她 会买我的鸟 笼吗 ?

“我不这么想。”
“为什么?”他惊讶地问。
“因为她还有别的事要考虑 ,她亲口对我说过 ,她
对所有的事都不感兴趣 。她在黑暗中生活 ,为的是不看
那些令她心烦的物品。”
“她为什么心烦 ?”
“我怎么知道。或许因为这些东西太难看 ,或许因
为这些让她想起过去的时光。”
“是指她年轻时的那段时光吗?”
“是的,是她年轻时候。”
“我明白了。”
听到巴登高女伯爵的脚步声爸爸站了起来。
巴登高女伯爵穿着那件黑色紧身服,眼镜滑向鼻
尖 ,双颊涂着脂粉。
“您好 。”她说。
她把手伸向我父亲,和蔼地朝他微笑。
爸爸立即跟她谈起了鸟笼 ,而对方则颇感好笑地听
着,不置可否地沉默不语,然后她起身去倒白兰地。
爸爸的眼睛盯着她戴满戒指的白皙的双手。
“您要来点儿吗?”她递给爸爸一只高脚酒杯说。
爸爸点头伸出了手 ,把酒杯捧到嘴边眯起眼睛喝着
白兰地,然后他羡慕地看着女伯爵将伪装成书柜的吧台
上面的门一个个关好。
“那么您丝毫也不反对您的女儿留在我这里 ?”巴
登高抿下一口酒问道。
“当然不会 ,相反这让我感到很荣幸 。”爸爸因为
喝得太急,差点儿被呛住,他咳嗽起来。
巴登高女伯爵笑了,而爸爸则沮丧地盯住酒杯。
“这么说您把她交给我了?”
“是的。”爸爸认真地说,低下了头。
“她还没有成年 ,但她不会有什么可抱怨的 。”她
继续说。
“当然,当然。”爸爸毕恭毕敬地说。
爸爸鼓起勇气抓住了对方的一只手 ,再一次提起自
己的鸟笼 。而巴登高女伯爵只是说目前她不想给家里添
置新东西。
“更何况鸟笼会让我伤心,”她提高声音接着说 ,
“我喜欢在我花园里自由地飞来飞去的小鸟 ,而不是那
些被关在鸟笼里的 。我自己在这所房子里已经感觉像关
在笼子里一样,为什么还要强迫其他生灵像我一样呢?”
她一抬头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全灌进了喉咙。
爸爸害怕地缩回手 ,伤心 地低下头 ,说时间不早
了 ,自己该走了。
巴登高女伯爵叫来男管家,让他送爸爸出门 。爸爸
一句话也没说就朝外面走去,快到门口时他转过身向我
道别,他用双手抱住我的头亲吻我的面颊,“我会打电
话给你。”他说,然后他直起身,僵硬地向巴登高鞠了
一躬,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巴登高女伯爵头依着长沙发靠背说:“这真让我难
受。
她站起来又倒了一杯白兰地。
“你还想喝吗?”她举着杯子问我。
“不。
“唉,你最好还是不要染上这些坏习惯。你会明
白:我每天时时刻刻都在喝酒,这会让我心情平静下
来。别理会这所房子里其他人说的话,他们会说我是个
醉鬼,我从来不会醉。我跟他们发火时,他们都归咎于
酒精在作祟,可他们错了,遗憾的是我总是清醒得
很。
她用手梳理着纤细的深色头发,摘下眼镜在镜片上
哈气,然后用衣角擦拭着它们。
不戴眼镜时,她的表情显得有几分懦弱,纤巧的鼻
梁上留有红色的镜架压痕,她的眼睛深陷在发黑的眼圈
中。她眨眼时,眼皮形成明显的皱纹,因为近视的缘故
瞳孔显得很大。
“你来这里高兴吗?”
“嗯。”
“好吧,现在你跟我来,我带你看看你的房间。然
后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到城里去办几件事。
她领我走上大理石的楼梯,过高的鞋跟让她只能扶
着裹有红丝穗的扶手,一步一个台阶地上楼。
上了楼我们穿过一个两边挂有画和镜子的走廊,一
排外表相同、装有铜把手的房门从我们身边晃过,最后
我们在一个打开的房门前停下了脚步。
在房间尽头的窗户下,我看见自己的行李箱摆在床
和一张桌子之间。厚厚的紫色窗帘盖住了窗户的一角,
从外面照进几乎有些不真实的光束。
“这就是你的房间。”她说完在我的身后关上了房
门。
我在床上坐下,头依然作痛,四周的沉寂让我感到
诧异,好像这是一种全新的、出乎意料的感觉,但我觉
得四壁之外笼罩着别墅的寂静更加深沉。
我仰面躺在床上,闭上了双眼。周围的所有物体都
显得如此陌生,我甚至觉得躺在床上的是另一个人,而
我则躲在天花板上从某个角度吃惊地打量床上的人。
管家弗朗西斯科装腔作势的声音唤醒了我,吃饭的
时间到了。
我梳完头,把脚伸进鞋子,朝楼下走去,我惊讶地
发现走路的时候居然没有脚步声,柔软光滑的地毯顺着
楼梯蜿蜒而下。
餐厅里摆满了家具,从低垂的窗帘缝隙中射入一丝
微弱的光线。
“上午你继续上课。”巴登高女伯爵把盛满汤的杯
子端到嘴边说。
在她身后的墙上挂着印有蓝花的白瓷器。
“你在看什么?噢,是盘子,”她撇了一下嘴说,
“那些是我丈夫有一次过圣诞节送的。你喜欢吗?它们
很值钱。可我坐在这里就是为了避开它们,你注意过有
些东西身上带有魔力吗,它们总是让人忆起往事。”
她把头转向一边,又摇了摇。
“这座房子里的东西太多了,如果我把目光从一件
东西上移开,另一件物品就会落入我的视线中,不可能
逃避它们。我恨这房子,我只喜欢自己的卧室,因为它
让我想起雷莫。你知道吗?他到外地去了。如果这些天
你觉得我有些神经质,请别在意,他不在罗马我就如坐
针毡,总害怕他再也不回来了。”
我们听见隔壁房间里传来微弱的电话铃声,她浑身
一振,手中的汤匙掉在盘子里,仔细地倾听。弗朗西斯
科有气无力的声音穿过门传进屋里,不一会儿,他迈着
缓慢的脚步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他说是贝尔奇太太的
电 话 ,透 过 他 深 色 的眼 睛 ,我 好像 察 觉 到 一 丝快 乐 之
光。
“让她见鬼去吧。”巴登高手指紧攥着餐巾说。
“她 们 在 监 视 我 ,” 她 把 酒 杯 举 到 嘴 边 ,继 续 说
道,“她们想知道我在为谁而伤心,我又为谁才闭门不
出,白痴!瞧她们那些好奇得都快变形的脸,她们想看
见我双颊下垂,双眼哭肿,以便取笑我。”
她把叉子用力叉进面前一块带血的肉里,恨恨地嚼
着肉、色拉菜和土豆,再用力而匆忙地咽下去。
我 手 里 拿 着 银 餐 具 ,感 受 它 们 特 有 的 沉 甸 甸 的 质
感 ,好像 这 是 我 第 一次 才 亲 身 体验 到 ,富 有 意味 着 什
么。
“你要水果吗?”她直截了当地问我。
“嗯。”
“我从来不吃水果,抱歉,我要站起来了,我去倒
一些白兰地。弗朗西斯科,你到房间里把我的香烟取
来。”她尖声喊道。
弗朗西斯科缓慢地走开,同时还用一根指头摸了一
下墙壁,看看上面是否有尘土。
我来到客厅找巴登高,只见她坐在壁炉前,一手拿
着一只酒杯,一手拎着一只鞋。
“我这只脚有些痛。”她一面说着,一面按摩着脚
指尖。
“我真受不了弗朗西斯科的磨蹭劲儿,而且他都是
装出没听懂的样子,这样他自己就不会活动得太多,总
有一天我会把他赶走的!你知道问题在什么地方吗?他在
这所房子里已经十五年了,我父亲买这座房子的时候他
就在这里,要是解雇他我就必须付一大笔遣散费,真麻
烦。
她从沙发旁 边的书架上取出一本书, 认真地翻看
着。我还以为她要看书,可实际上她却是在找藏在里面
的一封信。
“这封信是雷莫几个月前写给我的。”她用两个手
指捏住信,把它放到鼻子底下嗅着,“这上面还有他的
气味儿。”她说着打开了信。
“信写得很 糟,像是出自文盲之手, ”她笑道,
“我真想每天都收到一封这样的信,只有这样我才会安
心,甚至还会变得年轻一些。瞧瞧他的笔迹像个小孩子
似的,他在信里谈自己的情况,告诉我他是怎样生活
的。以前他还写过几封信,可现在他几乎一个字也不
写。”
她把信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叹了口气,又把信折
好放回书页中。
“我喜欢你,因为你知道什么时候该沉默。”她忽
然间转过脸来对我说,用颇有穿透力的目光注视我片
刻,好像要把我看透似的,然后她猛地把头向后一仰,
将耳环弄得叮叮作响。
“今天你进城,到我的律师那里去一趟,一会儿我
把地址写给你。你要对他说你是我的新秘书,他会给你
几张纸让你签名,你会开车吗?”
“ 不 会 。”
“好吧,你将来再学。然后你到火车站寄一封信,
我要让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他手中,对了,你一定要记
着问今天下午寄出的信需要多长时间能到那不勒斯。我
真不明白,他到那不勒斯去做什么。他总是希望能得到
一个角色,可他们总是空向他许诺,让他的脑中装满毫
无根据的提议,而他则像个傻瓜似的跟在他们后面跑来
跑去。到最后当他发现这是一个骗局之后,立即垂头丧
气,这对他来说更糟。我总是对他说,他并不适合演电
影,他不懂得表演,也不上相。他可以从我这里得到
钱,要多少有多少,他还想要什么呢?”
她神经质地喝完了白兰地。每当她开口说话,她脖
子上的血管就会涨起来。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她低声讲
话时显得悦耳,但她的声调一提高却让人觉得很刺耳。
她把律师的地址、要寄出的信交给了我,然后又把
自己关进卧室。
“晚上见。”在离开我时 她说,可她忽然又回过
身,往我手里塞了两万里拉。
“这是从你工资中预支出 来的,给自己买点儿衣
服;我无法忍受见你总穿同一身衣服,那会让我厌烦
的。”
我谢过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自己的提包准备
出门。

当我仔细辨读要去找的律师的姓名时,才发现是朱
利奥 奎多律师,我有点儿想笑。
我来到律师位于巴利奥里街的豪宅,爬上楼梯,在
按响门铃的同时尽量回想他的面孔。
一个高个子、将头发像金字塔一样盘在头顶的女郎
给我开了门,她礼貌地跟我说完话,让我进了屋。
“您要脱下大衣吗?”她迅速地扫了一眼我的脖子
和袖口已经磨秃的大衣问道。
“不用,”我说,“我穿着吧。”
“您随意。”她低声笑着说道。
她领我走进律师的书房,我站在那里盯住律师看了
几分钟,直到他最终抬起眼来。
“你到这儿做什么?”他立刻认出了我,问道。
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真滑稽,的确滑稽。”他说。
他让我在一张扶手椅里坐下,我盯住他晒成古铜色
的面孔、漾着开心笑意的蓝色眼睛和脸上浅浅的皱纹。
“你替那个疯子巴登高工作 ?

“对。
,,
“嗯,我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希望我们还能再次
在一起。”
他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蓝色的文件夹,开始
翻看里面打印的文件。
“你应该把这些带给她,告诉她如果不亲自来一趟
的话,我们永远无法做成那桩她非常操心的生意。你明
白了吗?现在告诉我,那个巴登高是在哪里把你挖出来
的?
该不会像我一样在大街上找到你的吧!
”他开心地晃
了晃头说,“没关系,你的脸色有些苍白,她给你的钱
够吃饭吗?她有时可是疯得让人无法预料。你瞧瞧,”
他靠在椅背上继续说,“我永远也想不到你会以客户的
身份出现在我的面前。不过,你可够狡猾的,那可是个
有钱的女人,只要是她喜欢的人,她可不在乎花多少
钱。”
他递给我一枝香烟,被我挡回去了。
“即使你现在成了淑女,也还是需要赚些外快,钱
永远不会嫌多。你不想在什么时候找我吗?”
“不想。”
“ 为 什 么 ?”
“我不愿意。”
“可是我却愿意,我还记得那些白东西。”他将头
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向后一仰,大笑起来,烟从他的
鼻孔中喷出来。
“我该走了。”我站起来说,他的一切都让我感到
厌恶。我拿过他递过来的文件,把它们卷起来准备向外
走。
“着什么急呀!”他高声说道,也站了起来。
“我必须走。”
“现在你怎么变得这么挑剔?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那次你不是挺开心的吗?”
我急匆匆地走出了屋子,让身后的门敞开着。那个
头发堆成金字塔的女孩在后面追赶着我。
“小姐,您的包。”她喊道。
我从她手中接过包,两步并作一步地跑下了楼梯。
我走进一家酒吧,拨通了切萨莱的电话。
“我听说你找到了工作。”他好像很高兴地说。
“对,在巴登高那儿。”
“那么你应该感谢我。如果她对你说不好的话,你
就找我。我对她还是有一定影响力,她会听我的。”
“我们什么 时候见面 ?

他没有马上答话,想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地说,
“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

“我知道。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坚持见我?”
“我看见你和那个穿红外套的女孩在一起。”
“哪个?”他高兴地笑道,“那是我表妹,我向你
发誓。别吃醋了,你知道我喜欢你的,我对你说过:我
们一直相处到我结婚,然后看情况再说。”
“你真的还要我吗 ?

“为什么不呢,我不是说过嘛。”
“我们星期六见面,
好吗 ?

“好吧 。”
出门时我感到自己的脸上发烫 ,我登上一辆开往火
车站的公共汽车,我站在车厢里 ,两脚发痛 ,周围是别
人热乎乎的身体。这时我心中涌起一股想拥有一辆属于
自己的汽车的念头 ,隔着沾满雾气的车窗玻璃 ,城市的
一切 橱窗、房屋、行人、汽车都在快速向后移动。
到了火车站 ,我寄出了信,然后站在温暖明亮的候
车厅里消磨剩下的时间 ,候车的旅客坐在石凳上,周围
是胡乱摆放的行李和包裹。
我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报亭里的一些画报 。身体瘦削
的卖报人紧张地找回零钱 ,不时地撩起落到眼前的一绺
头发 ,从她的神情上来看她已经精疲力竭 ,她一面快速
地卖出报纸一面清点着数量。
我找了一个石凳坐下 ,旁边是一个男人像孵蛋一样
坐在一个包裹上,他的身旁一个老人正用雨伞尖在地板
上画着,一个小男孩在妈妈的怀中绝望地哭喊着。
那个老人面无表情地打量我一阵 ,又继续低下头 ,
半张着嘴用雨伞在地板上划动。
我的耳边不断传来喇叭声、自动车辆的哗啦声和到
站火车的轰鸣声。
我不时抬起眼 ,看着被霓虹灯照亮的挂钟,盘算着
还剩下多少分钟。
看着快到八点了,我站起来准备回巴登高那里。
我一走进教室立刻就感到卡洛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他的嘴唇嚅动着,我不明白他想要说什么。我坐进座
位,把书摆到了桌子上,我听到他在我的身后不停地晃
动身体,迫不及待地期盼着下课。
小阿蒂坐在讲台旁讲课,用粉笔在黑板上留下刚刚
能看得清的划痕。她做完两三个动作很大的手势,又重
重地坐回讲台前,从皮包里取出指甲锉,开始修整自己
的指甲。
加布里拉晃动了一下满头的红发,紫铜色的反光引
得全班的同学都将目光转向了她,但她脸上的表情丝毫
也没有变化。我注意到她只有转头看卡洛的时候,目光
中才流露出对自己占有欲的自信。
“你去哪里啦?我一直在给你打电话。”我们刚一
走出学校卡洛就追上我紧问。
“我换了 住的地方,我不 是对你说过我 要找个工
作,现在工作已经找到了。”
“什么工作 ?

“我替一个住在卡西亚街的有钱老女人做秘书。”
“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一声?我差点儿疯了,我打过
很多次电话,可都没有人接。”
“爸爸送我过去的,那是一座装满宝物的别墅,可
里面却黑得像山洞一样,她一刻不停地喝酒。”
“我能 给你打电 话吗 ?
我 能去找 你吗 ?

“我想可以的。”
他轻松地嘘了一口气。
“我们停下来喝点儿东西吧。”他提议道。
我们要了两杯热巧克力,站在酒吧柜台边一面喝
着,一面对着面前的镜子相互打量对方。
“我送你。”他说。
“可是那地方太远了,我还要倒一次公共汽车。”
“没关系,我一定要送你,我想看看你住的地
方。”
“ 好 吧 ,我 们 走 。”
我们在等公共汽车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妈妈已经替
他在一个地毯商人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
“我已经见过那个商人了,他的模样有些滑稽,长
了一个塌鼻子,胖得像个河马。他能讲阿拉伯语和法
语,可讲话总是急匆匆的,像台小机器一样,说话的时
候嘴巴几乎不动。刚开始他每月给四万里拉,你觉得怎
么样?”
我没有回答,这时公共汽车来了,我们上了车,找
到座位坐下,卡洛继续对我谈他的工作。
“他叫卡普阿诺,是那不勒斯人,他身上好像有点
儿东方人的血统,特别是鼻子和脸,看起来像个中国
人。但也可能是他在练拳击的时候被人打扁的,真有意
思!他让我把脸凑到摞起的地毯堆里,对我说,‘你闻
闻,这气味儿多好!’他说要学会从气味中鉴别地毯的
好坏。”
我们下了车,边走边谈那个地毯商人,最后我们到
了别墅的栅栏前。
“乐园别墅,”卡洛读着大门边的牌子,“从外面
看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快乐。”
“里面也不会有这种感觉。”
“那么我可以打电话给你,恩丽卡?”
对。”
“你希望我什么时候给你打电话?”
“明天。”
“可是我想今天晚上就给你打电话呢?”
“下午我出门,我必须到车站寄一封信,然后再买
一些信纸和家里用的毛巾。”
“她雇一个秘书就为了做这些?”
“至少现在我没有其他的事。”
“她可爱吗?”
“不总是。”
“我倒想认识认识她。”
“再见,我该进去了,她这时应该已经等在餐桌边
了。”
“再见,你什么时候到车站?”
“我不知道,得看我花多长时间买东西。”
“再见。”
我跟他道了别,踩着卵石铺成的小道朝别墅走去。
潮湿的柏树散发出树脂的香气,花坛中的玫瑰已经开始
枯萎。
巴登高已经坐在餐桌边,她示意我坐在她的对面。
“你把信寄出去了吗?”她焦虑地问。
“我昨天晚上就寄出去了。”我答道。
“你说得对,我给忘了。今天我再给你一封信,你
知道吗,那家伙到现在还没影子,他曾许诺至少给我写
一次信,可如今他在那不勒斯住了一个星期,我连一个
字儿也没有收到。我连他住在哪个旅馆都不知道,他只
是对我说信寄到邮局的信箱。”
她急匆匆地吃着饭,丝毫没有顾及盘子里的东西。
弗朗西斯科小心地端着沉重的银盘子,动作缓慢地服侍
我们。他在我面前俯下身时,我闻到他抹在头发上的发
胶混合着女用古隆香水的气味。他不时地用一块洒有香
水的手帕擦着前额。
“今天我要到裁缝那里去一趟。”巴登高把下巴支
在握紧的双拳上对我说。
“为了雷莫我喜欢穿漂亮衣服,可他根本不在意我
穿不穿衣服,我自己也不知道去裁缝那里做什么。雷莫
不在身边,时间过得特别慢。”
我们站起身时,我把律师给我的几页文件交给她,
还把律师说过的话告诉了她。
“那个蠢货!”她手夹着香烟比画着说,“抽烟吗?”
她递过一盒刚刚打开的香烟。
我抽出一根细软的香烟放到唇边,她点着打火机递
到我面前,我猛抽了一口烟。香烟带着一股蜂蜜与皮革
的混合味道,一开始我感到有些不适应,然后我慢慢习
惯了它留在嗓子里发甜的味道,我一面呷着咖啡一面吸
完了这枝烟。
“那个傻瓜还说了些什么?说给我听听?”
“哪个傻瓜?”
“奎多律师。”
我把其他的话都向她转述了一遍。她笑了,抿紧薄
薄的嘴唇,从鼻孔中喷出烟雾。
“你不了解那个男人,为了能进入某个社会阶层他
会做任何事情,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屈尊自愿要求做我的
律师?因为他希望我会给他介绍某些朋友,也就是前几
年我还打交道的那些有头衔的傻瓜们。”
她将两腿放在沙发上,又脱下鞋把脚放在沙发垫子
上,继续喝着她饭后的第二杯酒,厚厚的镜片后面的眼
睛放着光。
“他娶安东尼塔只因为她是一个男爵的女儿,现在
相互视如仇敌。”
“安东尼塔是谁?”
“她曾经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在裁缝店与美发厅
中欢度人生的美女,每逢寒冬酷暑她都会到度假胜地
去,除了滑雪与玩扑克她什么都不会做。现在她惟一的
乐趣就是疯狂购买服装和珠宝首饰。她丈夫经常与妓女
鬼混,这事大家都知道。他特别喜欢未成年少女,有时
还会跑到学校门口去堵女孩子,他居然还有胆量对我说
三道四,这头脏猪。”
她一面谈论奎多,一面笑,还不时地挠着前额,好
像她突然间心里充满了报复欲。
“他娶安东尼塔的时候,”她继续说,“自己很高
兴能进到妻子的社会阶层,但后来他发现还有更好的东
西,还有一个他和妻子都无法涉足的小圈子。从那以
后,为了能进入那个圈子,他开始不择手段地做一切努
力:讨好自己客户的妻子,降低收费吸引她们。我必须
承认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现在她们不会再假装不理睬
他,她们与他交往,把他看成是自己的律师和顾问。不
过他与这一圈子的联系常常是局部而暂时的,这也是因
为他擅长打离婚官司,而且还很会讨好那些上了年纪的
夫人们。”
这时传来了电话铃声,她紧张地听着,她没有看到
弗朗西斯科来叫她,随后又放松下来。她倒了第三杯白
兰地,继续把腿跷到沙发上。
“据说他的床上功夫很有一套,天知道!我可不喜
欢像他那样的男人,过于轻浮和虚伪。”
她叹了口气,把头靠在扶手上闭上了眼睛,脸上一
副安详的神态,脖子上平常紧张的肌肉已经放松下来。
我发觉她已经睡着,我看了看她长有皱纹的娃娃
脸、发肿的双眼和依旧露出几分稚气的嘴角,站起身朝
楼上我的房间走去。

星期一,今天考试。
教室里的六盏灯都亮了。由于教室是半地下室,除
了天气特别好的日子,里面的灯全都捻亮,透过窗户可
以看到外面行人的腿。在每个学年刚开学的时候,校长
都会特意给窗户装上窗帘,以防教室里的男生们分心,
可是窗帘从来没有拉严过。
没有人会过分地关注窗外发生的一切,可每当有一
个男孩子惊叹的时候,其他人都会转脸去看某个裙子过
短的女人露出的长腿。
小阿蒂在桌椅间转来转去,心情欠佳。她身着蓝套
服,胸前别着一朵假花。
加布里拉咬着笔头,小阿蒂朝她瞟了一眼,然后她
站在窗前,注视着窗玻璃上一只绝望地嗡嗡挣扎着想飞
出去的苍蝇。
铃还没有响我们都交上了试卷,小阿蒂抬起光滑的
前额,轻松地嘘了一口气,她把外套朝肩膀上一甩,从
聚在走廊里聊天的孩子们中间走开了。
在走进楼上的打字教室之前,卡洛追到我身边,拉
了一下我的胳膊。
扬声器开始播放听写的内容,教室里响起震耳的打
字声。加布里拉咬住了嘴唇,她打错了。她用颤抖的手
抓住橡皮,急促地擦着纸上的错处,看得出她差点儿要
哭了。
“你继续往下打,别停下来。”卡洛在后面对她低
声喊道。她于是继续打字,脸因为精力过于集中而有些
变形。
“一个我终生难忘的人。”我们的头顶上传来近乎
金属发出的声音。
“句号。”
“说的是句号吗?”
“就是。”
“有一天,当我专心擦拭航海望远镜的时候,我看
到一个人朝我走来……”那个声音继续单调地向下念
道,几百个指头在黑色的键盘上按动着。
年 月 日,尊敬的先生,我们收到了您本
月 日的来函……”
我也打错了,可我跳过几个字母继续打字。
铃声响了,我们交上了签有自己姓名的卷子,所有
人都感到自己的手指因为过分用力而发痛。
“该速记课了,最无聊的事。”卡洛走到我身边
说。
我们来到了老阿蒂上课的教室,她头戴一顶插有羽
毛的帽子,身穿一件皮领大衣迎上前来。
“瞧我们的孩子们准备好来考试了。”她开始挨个
地审视我们。
“你们不会怯场吧,嗯?我替你们选了一段非常容
易的短文,你们的横格纸和铅笔准备好了吗?有人要削
铅笔吗?我的包里应该有把铅笔刀。”她一边说一边把
手伸进自己变形的大包,从里面依次掏出了一本卷边的
破书、一块快磨光的橡皮、一只尼龙袜、几根皮筋、一
个绿瓶子,最后才用两个指头夹出一把彩色塑料铅笔
刀,“总算找到了。”她说着把散在讲台上的东西又归
拢回包里。
可是没有人想用铅笔刀,她失望地看着我们。
“没关系,没关系。”她马上恢复了常态,“那么
你们准备好了?我们开始吧,既然如此,不过你们别写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给你们讲过我以前讲课时,一
个女学生闹出的笑话 ?

我注意到她的声音与她女儿的不同,它们尽管有差
别,却总有某些相似之处。天知道她另一个女儿的声音
怎样?我没有听她那些老生常谈,独自在心里思忖着。
“致斯帕尼公司, 年 月 日。尊敬的先生
她开始了自己的听写。
加布里拉斜着身体坐在桌前 ,她速写速度比我快 。
她记完一句话 ,便漫不经心地把铅笔插进头发里,歪头
挠 着头 皮。
老阿蒂听写完 ,我歪头将脸贴在桌子上休息 ,而她
则继续谈论自己那个永远也不肯早点儿起床的丈夫。
我走出门时身后跟着卡洛和加布里拉。
“什么时候能回来取毕业证?”加布里拉问道。
“三天以后。”老阿蒂在我的身后答道。
“卡洛 ,你送我吗 ?”加布里拉拉住他的胳膊 ,把
头靠在他的 肩头。
卡洛尴尬地看着我。
“那好吧,我走了。”我说道。
“不,等等。”他挣脱加布里拉说。
“你不送我了?”加布里拉请求道。
“去吧,你送她吧。”我劝他说。
加布里拉用哀求的目光盯 住卡洛 ,他只好顺从着
她。
我看见他们逐渐离我而去。她带着胜利和欢快的神
情,而他则低着头,无可奈何地将两手深插在衣袋里。
我决定在回巴登高那里之前 ,先去看我父亲一趟 。
我来到莫洛尼街按响了门铃 ,可没有人应门 。我又按了
一次 ,我正转身准备离开 ,看见一个男人手拿钥匙朝我
走 来。
“您找人吗?”他问。
“我来看望我父亲,这是巴蒂尼家。”我说。
“巴蒂尼已经不在这儿了。”
“他去哪儿啦 ?

“我不知道,我是几天前租的房子。”
“他走的 时候什 么也没 有说 吗 ?

“对我没说什么,或许会对我朋友说过,我们两个
人合租这套房子。您要进屋吗?”
“不。您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
他耸了耸肩张开胳膊,好像说他是无辜的。
“好吧,谢谢。”与他道别之后,我下了楼,心中
还在猜想父亲到底去了哪里。
“住楼上的那位太太或许知道 。”那个男人在我的
身后喊 道。
我停下来,转身看见他准确地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
中。
“哪个太太?”
“就是住这上面的那位太太 ,您不认识她吗 ?她总
是谈起可怜的巴蒂尼太太,好像那是她亲姐妹一样。”
我摇了摇头,继续朝楼下走去。
我在家门前的街上来回踱步 ,最后决定朝波罗尼亚
广场上的酒铺走去。
“您好 ,小姐 。”酒铺老板在一排酒瓶后面向我喊
道。
“您看见我父亲了吗?”我问。
“我有一段时间没看到他了 ,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当
隐士去了。”
他好奇地注视着我,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您越长越漂亮了。”他说,“您要买酒吗?”
“不,我该走了。如果您看见我父亲的话,请让他
给我打电话,他知道该往哪里打。”
“好吧,祝您好运。”当我奔向一辆正要启动的公
共汽车时,他在我身后喊道。
我回到别墅,正好赶上吃饭的时间。
“您父亲打过电话。”我一坐下,弗朗西斯科就对
我说,“他给了我一个地址,还说如果您愿意可以到那
儿去找他。”
我一面心不在焉地吃着晚饭,一面听着巴登高的独
白。她讲话只是为了消磨时间,有时她会停下来,忘记
了我,忘记了吃饭,目光注视着空中的某个地方。
弗朗西斯科静悄悄地走到她身旁,用托盘边蹭了她
一下,令她浑身一震。
“噢 ,这 面 不 错 ,告 诉 吉 尔 马 娜 ,可 我 不 想 再 吃
了。”
头天晚上,我在走廊上撞见弗朗西斯科正从年轻女
仆比娜房间里出来,当时他弯着腰,强忍着哈欠。现在
他不时地朝我瞪眼,大概是怕我在巴登高的面前告密。
我们坐在客厅里喝咖啡,有人按响了大门的门铃,
我看见巴登高的脸色突然间变得苍白,然后我听见一个
年轻男人的声音。
“是他。”她说,“我马上来。”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过了一会儿,雷莫
走进来,站到我面前,他朝我伸出了手,同时还用质疑
的目光盯住我。
“ 你 好 。”他 说 。
他向四周看着,显然在找巴登高。
“她马上就回来。”我说。
他在刚才巴登高坐过的位置上挨着我坐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

“ 恩 丽 卡 。”
“她的心情怎么样?”
“有些神经质。”
他撇了撇嘴,继续打量我。
“真暗。”他突然站起身来喊道 ,径直去拉开窗
帘。
“她不想拉开窗帘。”我说。
“我知道,她害怕别人数她脸上的皱纹,我可完全
不在乎她的皱纹,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比如说,你会
认为自己很年轻,而我却不这么想。她总是对我说你很
年轻,对我来说,我们的年龄取决于我们自己的感觉,
你不这么看吗?”
我点头默认了。他继续回到刚才的位置坐下。
他 从 衣 袋 里 取 出 一 个 装 电 池 的 小 收 音 机 ,打 开 了
它。
“你喜欢吗?”他把收音机放在膝盖上问道。
“真漂亮。”
“这是她两个月前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你听听这声
音。”
从收音机传来由乐队伴奏的尖厉的歌声。“你喜欢
吗 ?”

“嗯。”
“她到底上哪儿去了?”他突然又叫了起来。这时
巴登高朝他走来。
她的双颊扑上了一层脂粉,嘴唇也涂成了红色,重
新梳理过的头发蓬松地散在脸旁。她戴上了一副我从来
没有见过的眼镜,眼镜腿像两只翅膀一样向两边伸展。
两人拥抱在一起,雷莫扒住她的肩膀,手指掐进她
的肉中。而她则好像没有力气似的,瘫在对方的怀里。
我站起身走了出去,在上楼梯之前我又回头看了他
们一眼:他们仍然在那里紧紧拥抱,沉醉于热吻之中。

我到学校领取速记打字专业毕业证。女校长在秘书
处发放文凭,她的写字台上摆放了一堆毕业证,在问过
我的姓名之后,她开始在那一堆纸中翻找。
“现在你终于可以凭它去找工作了,”她一面把文
凭递给我一面说道,“我们学校本身就是一个可靠的保
证。”她对我慈母般地笑了笑,然后又转身到书架上去
翻找什么东西。我胳膊底下夹着文凭走出了她的办公
室,到第五巷去找我父亲。
台伯河两岸的树木已经修剪过了,人行道上堆积着
剪下的树枝,空气中飘 
浮 着锯末和烂叶的气味,台伯河
中涨满了黄色河水。现在已经是 月底了。
我走进一个充满霉味儿和白菜味儿的大门,深色的
门板显得有些狭窄,大门内的墙上潮迹斑斑。我顺着高
高的石制楼梯爬到了最顶层。
一个怀抱孩子的年轻女人给我开了门。
“安尼巴里 巴蒂尼住在这里吗?”
“ 谁 ?”
“巴 蒂 尼。”我高声重复道。
“到 底 是 谁 ?
那 个做 鸟 笼 的 老 头 儿 ?

“ 对 ,做 鸟 笼 的 。
她笑着闪身让我进到屋内 。
“您 知道 吗 ,他 可真 是 疯 了 。这 里 的 人 只叫 他 鸟
笼 ,麻烦的是他把屋里塞满了铁丝 。现在他正在晒台上
干活,因为妈妈对他说过 ,不能把屋里的地板弄脏。您
会明白要把地板打扫干净并不容易。
她怀里的孩子尖声哭喊起来 ,她搂住孩子抚摸着他
的 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怕冷。”她指着一扇半开的
门 继 续 对 我 说 , “不 过 他 人 倒 不 错 ,从 来 不 打 搅 别
人。”
“他不再工作了吗?”我问。
“好像他还有工作,他不是在保险公司看大门吗?”
我推开门看见他蹲在一个更大 、更漂亮的鸟笼前 ,
嘴含着钉子 。他穿着大衣 ,围巾在瘦瘦的脖子上围了两
圈 ,鼻子冻得通红 。他并没有听见我开门的动静 ,仍然
盯着眼前的鸟笼继续工作 ,一个酒瓶插在一盆天竺葵的
花土中。
“ 爸 爸 !”
他吓了一跳 ,抬起头 ,取下嘴里的钉子 ,走上前来
拥抱我。
“你不冷吗?”我问。
“不冷。”
“你会得肺炎的。”
“你越来越像你妈妈。”他放开了我。
“谁都会这么说的,爸爸。”
“谁都会说,可我这样感觉好极了,这地方好像就
是为我准备的,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抬头看到的是天空
而不是天花板。”
“可是如果下雨呢 ?

他耸了耸肩。
“下雨的时候我就不工作,或者我会拿几样东西回
屋里用锉刀锉。”
“是房东把你从家里赶出来的吗?”
“我自己清楚是撑不下去的,”他眼盯着鸟笼解释
着,“在这里每月的房租是八千里拉,剩下的钱够吃饭
了。”
“你还去保险公司吗?”
“为什么不去?他们可不会赶我走,他们已经习惯
了我站在门口。我在这里也不错,这儿的人既开心又可
爱,要不是因为那个爱哭的小男孩,我会觉得这里是最
合适的地方。”
“你卖出过鸟笼吗 ?

“你和女伯爵相处得如何?”
“挺好的,对了,你看这是什么?”我把卷起来的
文凭递给了他。
爸爸读着饰有桂树叶和麦穗的毕业证:恩丽卡 巴

蒂尼已获得速记和打字专业的文凭。
“你真棒。”他说。
他从花盆中抽出酒瓶递给我。
“我没有杯子,你喝一点儿庆祝一番,喝吧,喝
吧,剩下的我喝。”
我把酒瓶凑到嘴边,还没有等咽下去一口酒,爸爸
就把酒瓶从我手中夺了过去,酒洒在我的大衣上。
“你干什么?”
“对不起,我怕你把酒喝光了,今天我没钱再买酒
了。”
他用手绢替我擦着大衣领,我注意到爸爸的皮肤变
黑了,他站在栏杆边看着下面另一个类似的晒台。
“瞧她洗多少东西!”他嘟哝着。
我走到栏杆边,看见下面一个胖胖的年轻女人正挽
起衣袖,伸出两只滚圆的胳膊晾衣服,挂满衣物的铁丝
好像随时都会绷断。
“可她唱的歌很好听。”爸爸说道。
那女人用夹子把最后一双袜子固定在铁丝上,挎起
衣篮从一个小门出去了。
“有一个小硒台真好。”我说。
“你看,你也喜欢这里。”
“的确。”
“我做鸟笼做累了,就会趴在这里看周围的一切,
我认识这附近所有的猫,还有人。你看见那间窗户对着
大街的厨房了吗?里面有母女俩从早吵到晚,女儿现在
怀孕了,妈妈对她又吵又骂。所有的人都听得见,有人
笑她们,还有的人则干脆关上了窗户。还有底下那儿,
那两间半地下室,六个人住在两间屋子里,幸亏父亲和
大儿子工作,小孩子们在街上玩耍,家里只剩下一个驼
背的老太太,她时不时地拿着一个锅,站在门口向街上
吐口水。”他说到这里笑了,从衣袋中拿出一沓烟纸,
扯下一张铺在栏杆上,又从口袋底部摸出一撮烟丝,小
心地做了一个烟卷。
“要来一口吗?”
“不要。
“这烟里什么都有,有锉下来的铁粉,有绳丝,还
有天知道其他什么东西。”他深吸了一口,咳嗽着向外
吐着烟。
我们再也无话可说,他好像迫不及待地想重新摆弄
自己的鸟笼子。
我站在他身边,看着底下晒台上随风摆动滴着水的
湿衣物,浑身发冷。
“那么我走了。
“再见,有空你就来看我。
我回到了屋里,小男孩仍然哭着抱住妈妈的脖子,
而妈妈则把他放在膝盖上,两手忙着给放在桌上的土豆
削皮。
“他总是饿。”她不满地说道,然后把手里的土豆
和刀放在一边,解开上衣扣,用两个手指掏出一只被奶
水涨得沉甸甸的乳房。小男孩闭着眼睛把脸凑上去,他
的手抱住妈妈的乳房,胡乱地用嘴寻找着奶头,最后他
终于达到目的,大口吞咽着乳汁。
她看着我笑了,我向门口走去。
“外面很暗,当心别绊倒了,一直向前走就能找到
大门,你要拉一下门链,再见了。”
“再见。”我回答道。
下了楼,我看见卡洛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从学校取完毕业证我就一直跟着你,我还喊过
你几声,可你没有听见。”
“你为什么没有上去?”
“我喜欢等你,我知道你不会停留太久。”
“我父亲住在这上面。”
“我知道。”
“你总是什么都知道。”
他笑了,他把毕业证卷成一根小棍子,不停地用它
敲着自己的膝盖。
“我送你回去。”
“我们走吧。”
“你知道吗,我又和卡普阿诺谈了,他好像真的愿
意雇我,我给他留下了好印象。问题是我会整天忙着工
作,不能再见到你,这会让我很难受。上学的时候我至
少知道每天都能见到你,可从此以后就难了。”
“我们都会习惯的,你不是这样说过吗?”
“或许能习惯,可肯定会很难受。”
“你父母说什么 ?

“他们很高兴我能独立。”
“我们进去,我想喝点儿热东西。”
这是一 个简陋的酒 吧 ,一个地 上铺着锯末 的大房
间 ,墙上挂着啤酒和可口可乐的广告 ,一个服务生在柜
台后面打着哈欠 。我们要了两杯咖啡 。卡洛朝后面一间
小屋子张望了一下 ,里面有一台电视机和三排椅子 ,他
叫我过 去。
“我们坐这里面 ,你不累吧 ?服务生 ,给我们端两
杯咖啡。”
我们像在教堂里面一样 ,坐在那些椅子中间 。在我
们面前的铁架上,摆着一台关着的电视机。
“这里面有股厕所的臭味儿。”
卡洛握住我的手 ,张开嘴想要说什么 ,他屏住了呼
吸 ,嘴唇在发抖。
“你想嫁给我吗?”
我看着他,他的脸色变得苍白。
“我现在已经有一份工作 ,把我们两个人的工资攒
在一起。”他不自信地继续说道。
“可我不想这样做。”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感觉。”
他不再说什么,低下头,咬住自己的嘴唇。
“如果你不跟我结婚 ,那我们就必须分手 。我受不
了这样的生活,你找切萨莱的时候我难受极了。”
“随你便,那么我们就分手吧。”
“就这样 ?现在 ?不 ,我要再与你做最后一次爱 ,
你必须来。”
“不 。”
“我求求你 ,然后我们再也不用见面 ,这是最后一
次 ,你来吧 。”
我低下了头 ,听见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越来越剧
烈。
“你来吧 ?

“ 好 吧 。”
他立即松开了手,跳起来付完两杯咖啡的钱。
我戴上巴登高送给我的新手套,跟他走到大门边。

“女伯爵在卧室里,她不想见任何人。”弗朗西斯
科对我 说。
“她用过早餐了吗?”
“没有,今天一大早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她甚至
没有让女仆进去收拾房间。”
“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 ,但肯定与那个蠢货有关 ,您知道我是
在说谁。
他用狡猾的眼睛盯了我一会儿 ,然后他动作缓慢而
精确地戴上端菜用的白手套。
我坐到桌前 ,勉强地吃饭 ,整个下午都是空闲时
光 ,可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是等她叫我呢 ,还是自
己进城去 ?
我咽下最后一口咖啡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 ,我拉开
窗帘让房间更亮一些 ,然后坐在镜子前梳头 。整个房子
一片沉寂,我隔着窗户朝花园望去,风将柏树吹得左右
摇摆,杜鹃花丛和夹竹桃也东倒西歪,只有草坪上的木
兰依然挺风而立。
我感到有些冷,于是打开淋浴喷头冲了个热水澡。
穿上浴衣,我在房间里踱着步,想给切萨莱打个电话,
可是电话又被弗朗西斯科看守着。他没事可做的时候,
就会坐在电话旁边,戴上眼镜看报纸,而且是从最后一
页开始向前翻:先是广告,然后是黑色新闻、婚礼、交
通事故以及政治争论。翻到第一页,报纸有时就会从他
膝盖上滑落下来,他已经睡着了。
我点上一枝烟,可刚抽了一口,它就自己灭了,这
时我发现已经没有火柴了。我来到走廊里,让眼睛适应
黑暗的楼道。我想起来在靠近巴登高房间的小厅里,在
一张小桌上有一个打火机。
我打开小厅的门,里面被从窗纱透过的光线照亮,
一束插在瓶里的鲜花让房间里充满了浓烈的花粉气味。
我走近摆放打火机的小桌子,可在拿打火机的时候膝盖
碰到了玻璃茶几。
我吓得停了下来,在寂静的房间里刚才的声响就像
是敲钟一样,我匆忙地点着烟,转身准备出去。
“是你吗,恩丽卡?”里面的房间里传来了喊声。
“是我。”
“你进来。”
我推开了门,一开始我只能分辨出一些家具的阴影
和一大片浅色的影子,这一定是床。暗色的墙壁衬出她
白色的胳膊。
“你坐那儿。”她说。
我在床脚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渐渐地我分辨出杂乱
的被褥和她裹在一件半透明睡衣里的身体。
在床头柜上放着两个白兰地酒瓶,一个已经空了 ,
另一个刚刚打开 。酒瓶旁边摆着她的眼镜 、一个漱口
杯 、一盒安眠药。
“我头痛得要死。”她的声音飘忽不定。
“你为什么不吃些东西?”
“我不想吃 。”
她伸出一只戴着两颗钻戒的手抓住我的胳膊,用另
一只胳膊支起身。
“雷莫走了。”她的气息喷到我脸上。
她又向后倒在了床上 ,现在我才看清她那卸了妆的
脸,显得更加年轻,她的双眼肿着。
“他会回来的。”我随口说道。
“不,他不会回来了,他找到了别的人养他。”
“ 谁 ?”
“一个男人,一个美国导演。”
她又用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她的鬈发散乱地落在肩
头,口中喷出浓烈的烟酒气。
“我必须挺过今天和明天 ,然后我就会好一些 ,头
两天总是最难受的。”
她往边上沾有红色唇膏的杯子里倒白兰地 ,却将大
半洒在床上,她的两手颤抖。
“等等,我给您倒酒。”
我从她的手中拿过酒瓶,往杯子里倒满了酒。
“你留在这里,我有话要对你说。”她说着,将嘴
凑近了我的耳朵。
“我这里面急得难以忍受,”她擦干眼睛说道,
“我迫切需要他。”
她沉默下来,用手捂住嘴,强忍下一阵哽咽,脸上
的皱纹扭成了一片。
“我要离开这个家,”她踢了一下被子继续说,
“我恨这床被子,我恨这扇门,我整个早上都看着门,
希望他会推门进来。想想看,一个美国导演,我怎么能
嫉妒一个美国导演呢?真让我觉得可笑。我并不在乎与
美国人分享他,可让我难受的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又点上一根烟,白兰地浓烈的气味呛人。我透过
她半透明的睡衣,看见她那像小女孩一样的小乳房和白
色的双胯。
“一个美国导演,恩丽卡,你能想像出一个美国导
演的模样吗 ?
他该是高个子 ?
金发 ?
我知道他比我稍大一
些,他该是满口金牙,是那种惯于用金钱收买小男孩肉
体的老男人。我真不明白,一个导演!雷莫肯定不是为
了钱,肯定不是。我从来没有在这方面拒绝过他。或许
导演向他做过拍电影的承诺,只这一点就足够了。雷莫
容易轻信于人,我敢肯定,他正为了一个愚蠢的承诺而
亲吻那个美国导演的脖子。你不想来点儿白兰地吗?它
直接流到心里,你知道吗?它让人心跳,但也让人感到
轻松,我虽然觉得浑身无力,但却很快活。你不知道我
有多开心,开心得要哭出来。”
床边响起了电话铃声,我吓了一跳,并没有注意到
在床单下面还藏着一部电话。
“你接电话,”她说,“就说我不在,除非他打电
话过来。”
“喂,”我低声对着电话说,“她在外面。”我说
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连喂都不会说,”她解释道,“我拿起听筒,
只要一听不是他的声音就把电话放下。”
她摸索着寻找香烟盒。
“你给我点枝烟吧。”
她抽着那种带着过滤嘴的细长香烟,我闻到一股废
糖渣的气味。
她把手放到嘴边,香烟粘在她的嘴唇上。她向后仰
面躺在床上,整个身体像一尊蜡像,蓝色的血管爬过白
皙而光滑的皮肤。
我们一起默默无声地抽着烟,房间里很热,我觉得
自己在冒汗。我舒身靠在椅子中,两脚搭在地毯上。她
头枕着一只胳膊,侧身背对我躺在床上。
我正要沉睡过去,忽然听见她好像在说什么。
“你出去吧。”她头也不转地对我说。
我揉着发涩的眼睛站起来。
“你出去吧,我需要单独待一会儿。”她又说了一
遍。
“那我走了。”
“一个导演,你明白吗。我在这里想像他,可真有
些荒唐。我要亲眼看看他,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这不可
笑吗?你对弗朗西斯科说准备好汽车,天一黑我就进
城,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你去吧。”
我打开门走出来,又小心地关上门。在走廊上我碰
到了弗朗西斯科,他用好奇而嘲弄的目光看着我,我把
巴登高的命令转告给他。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关上了门,打开了窗户,外面
吹进来的新鲜空气让我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白昼即将
结束,玉兰树后远方的白云镶上了红边。

第二天,雷莫脸上挂着笑,黑背心的口袋里装着小
收音机回来了。
我看见他跑着上了楼梯,他口袋里传出的音乐声一
直伴他升到楼上,消失在巴登高的卧室里。
“小混蛋,婊子养的。”弗朗西斯科气得瞪大了眼
骂道。
“连个招呼都不打,简直把自己当成是这里的主人
了。”他继续说道,然后他关上门,朝厨房走去。
该是给切萨莱打电话的时候了。
“你好,怎么再也没有你的消息了?”从他的声音
中可以听出他确实有些吃惊。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你不是知道我刚考完试吗?考得自然不错。”
“这么说你现在该有时间了?”
“哪有时间,还要准备婚礼。”
“你什么时候结婚?”
“很快。”
“到底什么时候 ?

“ 十 天 以 后 。”
我感到眼泪涌了上来,我的声音哽咽住了。
“哎 ,怎么回事 ?”他在 电话线的另一端喊道 ,
“你不是知道吗 ?”
“我是知道,可没想到会这么快。”
“是妮妮要把时间提前的,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
着急,好像我会逃跑似的。”他坏笑道。
“你很伤心吗?”他问。
“ 是 ,你 知 道 的 。”
“这么说来你很在乎我 ,真可惜我已经订过婚了 。
或许我们做夫妻会更幸福,你说呢?”
“那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我不知道是否有时间。”
“可你答应过我,在你结婚之前我们一定要见最后
一面。”
“对,有道理。那我们……那我们就下星期二见,
好吗?”
“ 好 吧 。”
“再见 。”
“再见 。”
我从镜子里看见弗朗西斯科懒散的面孔上带有一丝
嘲笑。
“一整天没吃饭 ,现在她想要两个人的早餐 ,这个
时候!那个蠢货应该想到早点儿露面。”
他开始怒气冲冲地准备餐桌。
我坐下来抽着烟等他们。我揭开窗帘的一角注视着
花园:看得出来现在已经是 月份了,木兰树坚硬的绿
叶陪衬着白色的花蕾,草坪已经呈现出新鲜的嫩绿色。
听见脚步声我扭头看见他们拥在一处走过来,雷莫
腼腆地依偎在她的胳膊下,她则用胳膊搂住雷莫的肩
膀,一只手抚弄着他的头发。
“噢恩丽卡,你看谁来了?”
“刚才我看见他上楼了。”
“他离开了那个导演,那个吝啬 
的 蠢货!你把刚才
对我说过的话再对恩丽卡说一遍。”
雷莫耸了耸肩,把手伸进口袋里,打开了收音机,
从他的口袋里传出了莫东涅著名的《蓝天之歌》。
她有些反感地说:“现在别开收音机,亲爱的,我
们要说话。”
雷莫扫兴地关上了收音机。他眼睛周围的皮肤呈橄
榄色,嘴唇线条分明,浓黑的眉毛像用炭笔画过似的。
“你再说说你的那个导演,我很开心。”
雷莫腼腆得默不作声,眼睛却朝我这边看。
我准备起身离开,可巴登高却硬让我留下来,“恩
丽卡,你留在这里,我想让你听他亲口说,那个导演是
怎么对待他的。还要想想我是多么替他操心哪,现在你
很高兴回来吧?”她抓住雷莫的手说,“再对我说你很
高兴回来。”
雷莫仍然腼腆地低下头来。
“他是因为你在才害羞。”她惊讶地说。
“那我走了。”我提议道。
“不,你留下,他不应该在你面前害羞,现在我们
两个人的事你都知道了,而且你和他的年龄差不多,
她转向雷莫说,“你知道恩丽卡与你一样大吗?”
雷莫抬起悲哀的眼光看着我,他的神情使他看起来
像一个满腹狐疑的男孩。他又把手伸进口袋,将收音机
的音量开到最大。
一个带鼻音的声音从他的口袋里传出来:“为你们
劳动者准备的音乐。”
“我的天,宝贝,你关上。”巴登高用手指堵住耳
朵眼说。
“你肯定让他感到难堪了,最好还是让我们自己在
这里吧。”她终于泄气地说。我站起身准备离开的时
候,雷莫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我走进花园,风虽然很凉,却带着一股鲜草与树脂
的芳香。我的鞋陷到松软的泥土中,我挨着缀满绿芽的
灌木丛一面向前走,一面摘着散发着甜香气味儿的豌豆
花。穿过一条林阴道,我来到花园中最僻远的的角落里
的一个长椅上坐下。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有泥土和街道
上的气味,我不时地能分辨出刺鼻的柴油味。
我仍然闭着眼仰头面向太阳,眼前又浮现了别墅里
面的情景:巴登高的身体、床单上白兰地留下的污渍、
雷莫充满稚气的面孔、弗朗西斯科戴着丝质手套的大
手。“这真是一种白痴过的生活,毫无意义。”我自言
自语道,“我必须到外面去寻找另一份工作,过另一种
生活。”
再次睁开眼睛,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踩着刚刚泛
绿的草地朝别墅走去。

星期一。我躺在床上,想着再过二十四小时我就会
和切萨莱做爱,这该是最后一次。我眼前又浮现出他的
房间:荷兰风景照、他印在床单上的身影,而我的鼻孔
中吸入的空气似乎也带有他皮肤上的气味。
现在他把长着金毛的两腿插在我的两腿中间,身体
伏在我上面。我只是在事后当他滑到我身边沉睡过去之
后才感觉到他身体的沉重。他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伏在
枕头上沉睡,而我则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花纹。电话铃
响 了 ,他 的 手 越 过 我的 身 体 ,在空 中 胡 乱 摸 索着 电 话
机。妮妮在跟他谈婚礼,谈需要花的钱以及应发出的请
帖。他依然闭上眼用装出的友善语调对着电话说话,还
用一只手抚弄着我的脖子。他放下电话,又慢慢地爬到
我身上,我的耳边传来他沉重的呼吸,他温热的前胸靠
在我的胸部上。
巴登高刺耳的声音让我惊醒过来,她正在自己的房
间里喊我。
“我来了。”我答道。
“恩丽卡。”她又喊了一次。
我 梳 完 头 走 出 了 房 间 。巴 登 高 穿 着 睡 衣 来 到 房 门
前,一条黄毛巾缠住了她的头发,她的脸上涂着白色的
护肤品。
她半闭着眼睛看着我,不戴眼镜她几乎什么也看不
见。
“你在干什么 ?
睡觉吗 ?

“ 没 有 。”
“好吧,雷莫和我决定今晚到外面去吃饭,他想让
你也去,这样别人看见咱们也不会说什么闲话,他们会
以为他是你的情人。他还答应我穿得像样一些,去年我
送他一套礼服,可我从来没有见他穿过。你会看到那衣
服该有多合身,我还记得,当时他笔挺地站在镜子前,
缝纫替他量尺寸,可他一会儿也闲不下来。这小伙子真
让人受不了。”
“可我……”我话没说完,就被巴登高打断,她提
醒我抓紧时间, 点半雷莫会准时来接我们。
“我们自然会开我的车出去,你穿上那件黑衣服,
它很合身。”她说完关上了我的房门。
我换衣服的时候听见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哼唱着。雷
莫准时到达,他穿着一身蓝色的西装,衣服紧裹着他的
肩膀和腰部。他一面上楼一面看着自己的鞋子,他还剪
短了头发,这让他显得更老更瘦。
在出门之前他又照了照镜子,用手挠了挠眉毛,在
镜子前将身体扭来扭去。
“你不觉得这衣服对我来说有点儿紧吗?”
“我不觉得,它非常合身。”巴登高反驳道。
“我们走吧。”他抓住我的手腕说。
我们钻进巴登高那辆订做的跑车里,她一手扶方向
盘一手搭在雷莫的大腿上,而雷莫则用胳膊搂住了我的
肩膀。
巴登高手戴黑手套,用两根手指扶住方向盘,轻松
地驾驶着汽车,车窗玻璃上衬出她猛禽般的侧影,在车
灯的照耀下,她的眼镜架反射着光。
雷莫伸出手打开了收音机,巴登高做了个不满的动
作,但并没有阻止他。车里的音乐声震耳欲聋,雷莫从
车窗中探出身看外面的街道,像个小男孩般兴奋不已。
餐馆位于地下,一排昏暗的小房间的墙壁上摆着装
饰用的酒瓶,屋顶呈拱形,地板上铺着瓷砖。
雷莫腼腆地朝四周打量着,我们在角落里选了一张
离乐队很近的桌子坐下。
“这里真漂亮。”
“你喜欢吗 ?”
“你想吃什么?”
“特殊的东西。”
“ 龙 虾 ?,,
“不,更特殊的。”
“一条狗。”
雷莫大笑起来,衣领和领带几乎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脸颊发红,两眼放光。
“我们喝点儿汽酒,行吗?”
雷莫用手捻着面包,不时地将捻成小球的面包瓤送
到嘴里。
“ 你 高 兴 吗 ?”
“高兴。”
龙虾的味道发甜,在叉子下面它像果肉一样裂开。
第一瓶汽酒不一会儿就喝完了,我们又要了一瓶。巴登
高摘下了眼镜,她与其说是在吃饭,倒不如说是在时刻
关照着让雷莫吃。她看着雷莫嚼着,开心地笑了。
“现在来些野味儿,你吃过野猪肉?还是想尝尝鹌
鹑 ?”
“我也不知道。”雷莫避而不答地笑道。
“你想吃什么 ?

“ 野 猪 肉 。”我 说 。
“我也来点儿。

“那么给你们两个人上野猪肉。”
“那你呢 ?

“我不饿,我喜欢看你们吃。”
服务生将野猪肉端了上来,雷莫将叉子叉进淋有黑
色酱汁的肉片中,大口吞吃着肉。他想用力叉住一个熟
橄榄,可它却从盘子里飞到了台布上。
“真是一团糟。”巴登高讲话的神情如像是在对自
己的儿子。
他用手指捏起橄榄,塞进嘴里。他喝完了杯子里的
酒,又给自己倒了另一杯。巴登高注视着他,微笑着鼓
励他,抚摸着他的双手。
乐队奏出了更加强烈的音乐,一个戴着黑边眼镜的
驼背男人坐在我们的桌子附近,弹奏着一把电吉他。
我厌烦地盯着眼前的水果沙拉,几粒甜葡萄和罐装
樱桃漂浮在融化的奶油上。
“你困了吗,恩丽卡?”
“没有。”
“我想跳舞。”雷莫脚踏着地板说道。
“那我们跳舞吧。”巴登 高站起来抓住了雷莫的
手。
餐桌间留下了一个狭小的空间供人们跳舞,我看见
巴登高苗条的身体紧贴着雷莫瘦小单薄的身躯,她绿色
的裙装与雷莫蓝色的礼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他们身
边,两个年老的美国人即兴跳起了水兵舞,另一对年轻
人则缓慢地从一块瓷砖到另一块瓷砖上移动舞步,好像
他们很难把脚从地板上抬起来似的。那个弹吉他的男人
闭着眼睛唱歌,不时地把乐器放在一边,拿起酒杯抿上
一口啤酒,他穿着一条绿裤子和一件带金扣子的黑上
衣。
桌子中间摆的花瓶随着人们的舞步不停地抖动,酒
杯还有一点儿汽酒。我喝了一口酒,从巴登高留在桌上
的香烟盒中取出一根烟点上。
在音乐声中,我听见自己后面传来一个女人尖声讲
话的声音,她的声音忽高忽低,还不时地狂笑着,她好
像一直都没有安静下来过。她继续笑着、咳嗽着,而坐
在她旁边的两个男人不耐烦地向四周张望。
“你跳舞的时候身体不应该那么僵硬。”巴登高回
到座位时对雷莫说。
“我不会跳舞。”雷莫反驳道。
“你跳得很好,只不过有点儿像根木桩,好像你总
害怕跌倒似的。应该随着音乐放松,让身体找到那种荡
秋千的感觉。当然了,那些美国导演们可不会教你这些
东西。
雷莫生气地低下了头,巴登高用手托住他的下巴,
用指尖打了个飞吻。
“你生气了 ?

“没有。”
“你和恩丽卡跳一曲吧,让她一个人看我们跳舞可
不公平,她会厌烦的。”
雷莫尴尬地朝我看了一眼,巴登高推了他一把:
“快点儿,你会明白她跳得比我还好,你们去跳吧,你
们这对舞伴更合适。”
雷莫站起来领我朝舞池走去,这时乐队的所有乐器
齐鸣,吉他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那个驼背男人叼着香
烟,眼睛盯着下面弹着吉他,一绺发亮的头发在他的额
头晃来晃去。
“你跳得不错。”雷莫说。
“你也一样。”
他温柔地挽住我的腰。
“我喝多了,头有些晕。”
“我没喝多少。”
“你知道吗,在你面前我总感到害羞。”
“ 为 什 么 ?”
“就这样,或许是因为你总是默不作声地看着
我。”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并不害羞。”
“第一次没有。或许是她让我在你面前感到难
堪。”他把头朝巴登高坐的地方偏了一下说。我看了她
一眼,她正用手指敲击着桌面,两眼专注地看着自己的
手指,或许是被钻戒的闪光迷住了。
“你没有其他亲人吗?”他问道。
“我还有个父亲,可他已经老了。”
“你没有未婚夫吗?”
“没有 ,我爱的那个男人再过十天就要结婚了 ,新
娘不是我。”
他抱紧了我 ,透过薄薄的衣服 ,我能感觉到他赤裸
坚实 的前胸。
“在生活中你最喜欢什么?”他再次问道 ,并稍微
远离我一些以观察我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爱情。”
“我喜欢音乐 ,她总不让我打开收音机 。可是在自
己家里,我总是开着收音机,我在床上也拿着收音
机。”
“ 在 床 上 ?”
“因为做爱并不能使我满足 ,我喜欢让她抚摸 ,但
不会因此而过于激动 。而她则不这么理解 ,让我感到很
累 。 我 希 望 成 为 一 个 演 员 ,成 为 一 个 名 人 ,一 个 有 钱
人。”
“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昨天跑了?”
“对 ,不过我明白跟她在一起更好 ,因为她真心喜
欢我 ,送我很多礼物 ,而且心地善良 ,从来也不会唠唠
叨叨。”
“等你满二十岁以后你会做什么?”
“谁知道 ?我很想演电影,可这太难了 。我本应该
学会演奏一种乐器,可并没有如愿以偿。”
“你父母住在哪里?”
他们住在百舍区 。”
“我父母 ?
“你有很多兄弟姐妹吗?”
“有六个,妈妈总是大喊大叫,真让我难以忍受。
从我记事起她就在不停地给孩子喂奶,一面擦地板,一
面对所有人大喊大叫。”
“你父亲做什么工作?”
“我不知道,今天做这个工作,明天做那个工
作。”
音乐停了下来,巴登高招手让我们过去。
“你们把我 撇在这里这么长时间,” 她笑着抗议
道,“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谈些家事。

“可怜的雷莫,你出身于多么贫困的家庭。你有几
个兄弟?八个,十个?想想看,我却因为是独生女而感
到难受,因为那房子对我一个人来说是太大太空了。”
她抓住了雷莫的一只手抱在怀里,雷莫并没有听见
她在说什么,他正全神贯注地听着音乐。
“我们去别的地方吧,这儿的音乐总是老一套。”
雷莫提议。
“你想去哪儿 ?

“不知道,我们去跳舞吧。”
“这里也可以跳。”
“可这里太小了。”
“好吧。”

①位于罗马郊区的贫民区。 译者注
我们重新上了汽车,来到威内托街,在一个夜总会
门前停下。它位于一座办公楼和教堂之间,忽明忽暗的
霓虹灯向人指引着它通向地下的楼梯。
“这里有脱衣舞表演。”
“好玩儿吗 ?

“不太好玩儿,你只要看过一次就不再会有感
觉。”
雷莫耸耸肩,在下楼梯之前正了正领带。
我们穿过仿古罗马人墓穴式的走廊、低矮的拱门,
沿着绘有壁画的墙壁走到夜总会里面,沿墙摆放了许多
古罗马时代的尖底水瓶,它们被安放在铁制三角架上,
上面还带着贝壳和其他海底沉积物。
里面刚刚能看得清楚人影。一群男人正抽着烟,喝
着酒,看着舞池中成对的男女,我在他们旁边找了一个
座位坐下。雷莫和巴登高紧拥着开始跳舞,一束黄红色
的光线照在他们身上。我感到有些困了,强忍着哈欠,
想尽力朝远处看看,可是只能看到或明或暗的色块,我
甚至弄不清这里面到底有多大。一架钢琴弹奏着一首流
行歌曲的哀怨曲调,成双成对的舞伴拖着舞步默默地跳
舞。
我靠在软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手里拿着的绣花餐巾
让我回到了多年以前。那时妈妈要教我学会做针线活,
她要让我戴上顶针,可我偏偏不肯,那年我才刚满九
岁。她往我手里放了一根针,从线卷中解下一根线,用
牙咬断放在我手中。我想把线穿过针孔,可两手抖动得
无法做到,针在我的手里滑来滑去,妈妈大笑起来。我
生气地继续穿针,直到线头变黑、变散。妈妈放下手中
的针线活,精确地一下子就将线穿过去了。她拿起一块
布,教我如何用大的横针脚缝布。她一面缝,一面向我
讲述她在农村度过的童年生活。她向我谈到了自己以及
她的表兄弟们,讲他们如何剖开蜥蜴的肚皮将里面塞上
树叶。表兄们想把所有动物的肚子都剖开,看看它们是
用什么做的。她总是兴致勃勃地跟着他们,可到关键的
时候却总是恶心地背过脸去,于是他们就取笑她是没用
的小女孩。有一次,为了显示自己比他们更勇敢,妈妈
要用她胖胖的小手捏死一只小鸡,可小鸡并没有被彻底
弄死,于是它扑动着翅膀吱哇乱叫。这情景正好被妈妈
的爸爸从窗户里看见,他砰地关上了窗户,吓得妈妈浑
身发抖。不一会儿她看见爸爸挽起衣袖从屋里出来,并
朝她跑来,于是她慌忙躲进草堆里,爸爸没有找到她。
可是到了晚上,当大家都坐在厨房准备吃晚饭时,爸爸
拎起她的一只胳膊,一巴掌把她打到墙边,然后命令她
不吃晚饭就上床睡觉。妈妈一面上楼一面咬紧嘴唇不让
自 己哭 出 来 ,晚些 时 候 ,一 个表 兄 拿了 一个 葱 头跑 上
楼,把葱头塞进了她的被子里。妈妈将头钻进被子里,
咬着那个生葱头,她觉得好像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
东西。妈妈这么说着,不知不觉中居然缝错了针,不得
不用牙将线拆开重缝。我一面笑她出的差错,一面拿起
一根线,轻松地穿上了针。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觉得自
己也会做针线活。
音乐忽然停了,一束灯光正好打在舞池的中央,跳
舞的人都散向黑暗中。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到中心位
置,镶有假钻石的发针将她银白色的头发固定在脑后,
她从长长的假指甲缝窥视四周。
这时乐曲的音调越来越高,她用手抚弄着衣服的拉
链,裙子掉在了脚下,追光灯照在她的身上,她灵巧的
手滑过胸衣的拉链,胸衣也滑落到她的腰际,音乐的节
奏此时越来越快。
伴着音乐的节奏她抬起一条腿,把长筒袜卷下。整
个表演就像是剥洋葱皮一样,去掉一层下面总还有另一
层。先是胸衣,然后是内衣,然后是胸罩,然后是吊袜
带,然后是紧腹带。
终于她脱光了所有的衣物,乐队的其他乐器都停下
来,只听见锣鼓像马戏团表演那样宣泄出激烈的鼓点。
脱衣舞女最后卖弄地拔下头上的发针,让银白色的长发
洒落在赤裸的身体上。
雷莫吸着烟,瞪大了黑眼睛看着舞女的每个动作。
而巴登高则对脱衣舞表演视而不见,只是专注地着着雷
莫的反应。
舞女最后原地转了一圈,消失在幕布后面。乐队又
奏起了响亮的乐曲,成双成对的男女又回到舞池中跳
舞。
“我们走吧?”雷莫说。
“你困了吗?”
“不困,可我不喜欢他们演奏的乐曲。”
“这 个 地方 你 喜欢 吗 ?

“喜欢,很漂亮。”
“那我们走吧。”
巴登高在烟灰缸中掐灭了香烟站起来,目不转睛地
盯住雷莫。
雷莫帮她穿上裘皮大衣,一起沿着陡峭的楼梯朝出
口走去。
外面带有树叶香味的新鲜空气让我们为之一振,也
让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的双眼已经被烟熏得发
痛。我钻进车里,挤到雷莫发烫的身体边,关上了车
门 。
只有躺到床上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浑身作痛,头
上像箍了一个铁圈,脚疼痛难忍,嗓子发辣,嘴里一股
苦味
伴着晨鸟的啼鸣,我沉睡过去。

一种向下坠落的感觉将我惊醒,我睁开眼睛,觉得
自己像刚刚从海底浮到水面上一样。
“ 谁 呀 ?”
“有您的电话。”弗朗西斯科在走廊里对我喊道。
我穿上睡衣,跌跌撞撞地匆忙下了楼,我相信这是
切萨莱的电话:我心想,或许今天他不能见我。
拿起电话时,我的心怦怦直跳。
“是你吗,恩丽卡?”
原来是卡洛,我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 什 么 事 ?”
“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我找过你。”
“我到外面吃饭去了,然后又去跳舞。”
“你几点回来的?”
“我想是三点钟。”
“玩得开心吗 ?

“ 嗯 。,,
“你还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吗?”
“ 记 得 。”
“我们几点见面 ?

“今天不行。

“为什么 ?

“我有事。

“是切萨莱吗 ?

“ 对 。”
“我不能再等了,你答应过我,你以后再与他约
会,什么时候都行。可是今天,我求求你了!”
“以后我再也不会见他了,过几天他就结婚了。”
“打电话给他,告诉他你有急事要办,看不见你我
受不了。”
“ 不 行 。”
“恩丽卡,求求你了。”
他沉默下来,我从听筒中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我
对他再也无话可说,于是我用手按下了电话机的叉簧,
中断了通话。
我走到花园里,在木兰树下面坐下,我知道他会再
打电话过来的。果然,过了一会儿,弗朗西斯科又叫
我。
“你几点跟他见面?”卡洛问道。
“四点钟。”
“那我晚一些时候去接你,六点钟,两个小时对你
们来说够了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既紧张又带着敌意。
“我不愿意,卡洛,我不想见你。”
“可是你答应过我。”
“我知道,可是我并没有想到会像今天这样在切萨
莱和你之间进行选择。”
“你不需要选择,你先到他那里,然后再到我这
儿。”
“我不行。”
“你必须这样做,你答应过我。”
“不可能。”
“你真是个胆小鬼。”他喊着挂断了电话。
回到房间,我脱下衣服,踮着脚跑进浴室,让热水
冲淋脊背。我穿好衣服时已经该吃午饭了。我下了楼,
坐到阴暗的餐厅里自己的座位上。
“就我一个人?”我问弗朗西斯科。
“他们还在睡觉,”他用手指着楼上说,“他们肯
定是亲嘴、做爱到天亮,真恶心。”他用蔑视的表情继
续说,“现在他们自然要睡觉了,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
起床,还要让我整个下午都留在家里侍候他们,要是他
们到下午四点才吃饭,吉尔马娜就要在炉子面前等到那
个时候。”
“昨天晚上他们回来得很晚。”
“那有什么关系,他们还是让人感到恶心,要不是
因为人老了,我会离开这里。我再也受不了那个乡巴佬
目中无人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指手画脚。我真想掐死
他,用鞭子把他抽得出血,这头脏猪。”
他端上刻有家徽的银盘子时,还气得紧抿住嘴唇。
我想起那天晚上他从比娜的房间里出来,尴尬地用
手摆弄头发的情景真让我觉得好笑。他与比娜年龄上的
差距正好等于巴登高与雷莫之间的差别。
“比娜多大了?”我问道。
“二十二岁,这有什么关系?”
“她比我大。”
“对男人来说是另一回事,”他改变声调辩解道,
“女人在这种情况下就显得丢脸了,到了一定年龄的女
人就不应该做某些事情,真恶心!”
或许他猜出了我的想法,马上接着说道,“而且我
是一个特别的男人,我可不像其他男人,我的身体像个
小伙子一样,您应该看看。我能轻松地一天做两次爱,
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而且我做的这一切跟感情一点
儿关系也没有,那个女人让我讨厌的地方就是看到她为
了爱情而作践自己,我永远也不会爱上一个人,不会堕
入情网。”
他走到我身边,脸挨着我的头发说话,他忽然吻了
我耳朵一下,我猛地站起来。
“我能感觉到女人心里的想法,”他继续跟在我后
面说,“我知道您是非常性感的女人,如果我再坚持的
话,您最终会跟我上床的。可是我不想这样。”他在离
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没有男人的女人只能坚持很短的时间,”他脱下
手套继续说,“在这里我一个人就能满足吉尔马娜和比
娜,可她们并不能满足我。女伯爵太老了,否则的话我
早已占有她一千次了。您知道有多少次是我和她单独在
一起吗?特别是她丈夫跑了以后,她怒气冲冲地在房间
里走来走去,那时她会跟第一个在她面前献殷勤的男人
上床。我不喜欢那种类型的女人:扁平脸,戴着眼镜,
还有满脸的脂粉。她需要的是像雷莫那样的女里女气的
小男人,一个骨子里充满贫贱气的男人,他把巴登高看
成从里到外都是黄金做的,这该诅咒的贪心鬼。我真不
喜欢。而我喜欢像比如您这样的小姐,年轻,皮肤白
皙,还有那散发出闺床香味儿的飘柔长发。”
他又走到我身边,用手抚摸我的头发,但又马上停
了下来。
“要搞清楚,是我不想碰您的;要记住,是我不想
要您的。您也不必在我面前卖弄风骚,我可不想惹麻
烦,
您还是一个未成年少女,
太 小 了!

说完这些话,他坏笑着离开了。我坐到假火前,给
自己倒了一点儿白兰地。
我盖上酒瓶,从墙上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我手拿酒瓶,头偏向一边,与巴登高的姿势如出一辙。
我惊呆了,把酒瓶和酒杯放回原处,飞快地回到楼上自
己的房间。我要尽快离开那个家。

脸颊的曲线、深色的胡子茬、脖子上金色的汗毛、
耳朵后面的小伤疤,当我的视线到达他的胳膊时,又朝
上看去:发胖的脸颊、胡子留下的阴影、脖子上的毛、
耳后的伤痕、肩头。
在紧挨着他的地方,我用一只眼反复观察这一切,
另一只眼压在枕头上。
切萨莱仍像以往一样在睡觉,他的嘴微张,额前的
头发乱成一团。
这是我最后一次离这么近观察他:他的面颊、拳曲
而半透明的耳朵、横着的像是用红铅笔画出的伤疤、眼
窝 和 闭上 的 眼 帘 、金 色 的 软睫 毛 、肩膀 的 线 条以 及 肩
头。
我用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指尖能感受到他
坚硬的胡子尖。我用指腹摩擦着他的耳朵,他的脖子,
顺他的肩膀滑下去,一直到他的腋下。
他打了个寒战,被子从我们身下滑了下去。我们都
光着身体,我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切萨莱慢慢地
转过头,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了?”他问道。
“没什么,我在看你。”
“你伤心吗?”
“有一点儿。”
“你 知 道 吗 ,我 想 过 了 , 或 许 等 我 们 旅 行 结 婚 回
来,等我们在新房子里安顿好了,如果我有时间,我们
还能见面。说到底,我还是不想完全放弃你。”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已经厌烦了这种生活,等你结过婚,对我
来说将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他正要反驳 ,我用一根指头捂住了他的嘴,与他接
吻 。他挣脱我,用手挽住我的腰,对我笑着 。他感到有
些 惊讶。
“从今往后你准备做什么?”他问道。
“不知道,我要另找一份工作。”
“那巴登高呢 ?

“她并不需要女秘书。”
“我已经想到你们不会相处太久 :她太疯狂 ,而你
又太没有野心。”
“可是我还想能再见到你。”沉默片刻之后,他继
续坚持说道。
“ 不 行 。”
“你真奇怪,如果你喜欢我为什么不想再见到我?”
“我不能永远都喜欢你。”
他笑了 ,热烈地抱紧了我。这好像是第一次一样 ,
他只想我,既不考虑妮妮也不考虑婚礼。
“如果我求你还来找我呢?”
“我不会来的。”
他皱起了眉头 ,用两手捧住我的头 ,注视着我的眼
睛,“你是在说真心话?”
“是的。”
“你也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你 ,你不应该这样对我 ,
这是一种报复吗?”
“不是报复,我只想找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男
人。”
“我会完全属于你一个人的。”
“那妮妮怎么办 ?

“那个女人!”他皱起鼻子叹道。
“你为什么会娶她,切萨莱?”
“你确实想知道真相吗?”他有一只胳膊支起身体
说,“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对你也是对自己坦白。真相是
我已经厌倦了学习,我永远也拿不到大学毕业证,我想
要一个自己的家,一个男人该过的生活,你明白了吗?
我知道,我这样对她并不诚实,可这没有关系。她爱我
已经多年了,我这样做会让她感到高兴,我肯定会善待
她。我想要一座能接待自己朋友的房子,远离我的父
亲。我想不拿大学毕业证就能有份工作,你知道,妮妮
的父亲有一家肥皂厂,我想在那里跟岳父一起工作,没
有文凭也行,因为在那里不会有人问我要大学毕业证
的。你明白我的想法吗?”
我点了点头。他伤心地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把
脸埋在手心中。
“我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可直到前几年我还雄心
勃勃,为自己的人生制定了许多计划。我想成为一名工
程师,造很多房子。都是那个女人的错,她缠着我让我
跟她结婚,她还劝我说,在她父亲工厂里并不需要大学
文凭。而她的父亲,我的岳父也被女儿说动了,他让我
早点儿娶他的女儿,让他能抱上外孙。因为他已经老
了,想退出生意场。那个傻瓜,都是他的错,他和他女
儿 那个长着蓝眼睛的小傻瓜都有错。”
“你为什么笑?”他生气地喊道,抓住我的肩膀把
我压在身下,“即使你不愿意你也永远是我的。”
“你就那么肯定 ?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疯狂地吻着我,用身体压得我
快喘不过气来。
他的皮肤上带有一股铁和盐的苦味。
“你父亲回来了。”我忽然挺直了身体说道。
他用吻封住了我的嘴,他的脸离我如此近,以至于
我勉强能辨认出他的五官:白色多肉的鼻子、圆润的嘴
唇、刻有两道横向皱纹的额头。然后他把脸贴到了我的
脸上,鼻子挨着我的脸颊,嘴唇贴住我的下巴。
我们就这样拥抱了很长时间,直到电话铃声突然响
起来。切萨莱从我的身上伸出手,将电话听筒放到耳
边,电话线在我的背后晃来晃去。
“啊好,你放心吧,”切萨莱尽量放缓语调说,
“是的,我对你说我肯定会做。好吧,我会到户籍办公
室去,可现在已经关门了,我能怎么样?我明天上午再
去。”
他不耐烦地吐着气,放下电话,又缩回手抚摸我的
肩膀。
“现在我要走了。”我说。
“为什么?再待一会儿。”
“ 你 不 是 还 要 学 习吗 ?

“傻瓜。”他开心地笑了,“你放心,那些书到死
我也不会再碰它们一下,我的学习生活结束了。我父亲
可以去哭,去喊,去吵闹,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我会
当着他的面把门一摔,回到自己的家里。自由的感觉不
好吗 ?

我站起来捡起袜子,他也从床上下来站到镜子前半
闭着眼睛观察自己。
“你不觉得我胖了吗?”
“没有,我觉得你还是老样子。”
“可你看看这里,看得出来你没有认真观察我,你
看到这些肉褶了吗?以前并没有,我已经开始变老
了。”
我笑了,他的身体在我看来还像一个小男孩那样光
滑而苗条,他身后的荷兰风景照让我突生厌倦,有一张
照片挂歪了,我伸出手把它扶正。
“你在看什么 ?
照片 ?
什么东西让你这么着迷 ?

“我想到荷兰去。”
“为什么偏偏到荷兰?”
“因为我觉得任何地方都比这里好。”
“在荷兰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我向你保证。到处
都是平平的,没有一座山,很单调。而天气又很冷,夏
天也是如此,三天中有两天都在下雨。我是满怀热情去
那里的,以为会碰到许多迫不及待要跟我上床的金发女
郎,真蠢!可实际上除了受冻不说,吃得也不好。我倒
是找到了一个女孩,可是丑极了,让我甩都甩不掉。”
他一面打着哈欠一面穿袜子,猛地停下一只脚听门
后的动静,然后又继续边穿衣服边与我谈起荷兰。
他穿好衣服送我到门边,像以前一样匆忙而毫无感
情地吻了吻我。
“抱抱我 ,”我说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
我感到我的两腿发软。
“不会的,我们还会见面的。”
直到最后他还是在做戏 ,我任他把我推到门外 ,像
以前那样,我听到身后门锁关闭的咔哒声。

在公共汽车站我感到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是卡
洛。
“我一直在切萨莱的家门前等你。”
“你不应该这样做。”
“可是一想到切萨莱压在你的身上……”
“你住嘴。”
“现在你必须跟我来,因为不见你最后一面我是不
会跟你分手的。”
“我不想这样做。”
我闪开身,他抽回自己的手,把它插进口袋里,用
既愤怒又爱怜的目光看着我。
“对不起,我知道我没有任何权利,我一直盼望着
这个时刻,可当它到来时却发现你要和另外一个男人在
一起。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像着你们,在他的床上,你
的身体,他的身体,他的大腿,还有你的,还有你们的
脸、手。我想克制住自己,可是我办不到。我粘在了那
扇大门前,我从来没有度过那么难受的时光。可是现
在,我求求你,你跟我来吧?我不在乎他弄脏了你的身
体,在你身上留下了他的气味。”
“我累了,我只想睡觉。”
“你晚些时候再休息,我需要你。”
他边说边拉着我朝街上走 去 ,我疲惫不堪地跟着
他。
在去他家的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 ,到了他家楼
底,他把我推进了一部老式电梯。
他无法打开自己家里的门,钥匙在门锁里面空转 ,
最后他想起来刚刚换过锁 ,于是他把手伸到衣袋里找新
钥匙。
进到他家,他猛地关上房门 ,拉着我穿过一个狭窄
的走廊 ,来到他的房间。
这是一个明亮 、墙壁整洁的房间 ,里面摆着两个书
架 ,一张靠墙摆着的行军床 ,一个由铁架和帆布搭成的
衣柜。
“你的房间真可爱。”
他锁上房门 ,脱下外衣 ,在他的腋下有两块深色的
印痕。
“你出汗了 。”我说。
他用手摸了摸腋下,撇撇嘴说,“太紧张了。”
我脱下大衣,坐到他的床边。
“现在你在我面前 ,可我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浑
身没力气,我甚至不知道是否还想再要你。”
“那我再穿上大衣。”
“等一等 。”
他坐在我身旁,张开的双手放在膝盖上。
“这房子是新的吗?”
“ 不 太 新 。”
“你们 住 在这 里多 久了 ?

“六年了。可你为什么问这些问题?”
“随便问问。”
他忽然间抱住头大笑起来 ,我不安地看着他,只见
他的手指缝中流出了眼泪。
“你怎么啦?”
他没有回答 ,而是转过身掐住我的脖子 ,把我按到
床上。我感到他手指的力量越来越大 ,可丝毫感觉不到
痛苦,只是有一种好奇感 。我的脑海里清晰地闪现出妈
妈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的情景 ,心里想着当她失去知觉
的时候一定也有类似的感觉。
我感到喘不过气来 ,我扭动着身体 ,卡洛松开了
手。
他吻我的眼 、我的嘴 ,请求我原谅他 。他解下领
带 ,把它扔到一边 ,一把扯下我的毛衣 ,用两个手指试
图解开我的裙子 。我从裙钩上扳开他的手指,自己解开
了裙钩。
他吻着我脖子上留下他指印的地方 ,“这是他的气
味 ,” 他 扯 下 我 的 内 衣 和 胸 罩 , 用 嘴 唇 贴 着 我 的 身 体
说 ,“这是他的气味,这是他的种液留下的痕迹 ,这块
青斑是他弄的 ,这是他咬的牙印 。”他把头埋在我的胸
前,又抬起头说切萨莱,然后再疯狂地吻着我。
“你住嘴 。”我喊道。
他停下来 ,神情严肃地看着我 ,好像期待我会说什
么。
“我让你感到恶心!你说,我让你感到恶心!”
我把脸转向 墙。
“原谅我 。” 他说。
他把嘴放到我的耳边 ,用手抚摸着我的后背 。“放
开我,我不想要你。”我对他说。
我听见他站起来 ,重新穿上裤子 。我转过脸 ,看见
他浑身像纸一样白。
我也重新穿衣服 ,我感到他那带刺的目光不时地盯
在我身上 。他送我到门边 ,向我伸出了手 ,我握了握他
的手 ,转身下了楼梯。
刚走到一半时,他头发蓬乱、光着脚追上来喊道:
“你别走,回来 !”
“我不回去。”
“你要我怎么做都行 ,我不会勉强你做爱,只跟你
讲话,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我固执地摇着头 ,走完最后几级台阶 。在出大门之
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双手抱头坐在楼梯上。
“永别了。”我对他喊道。
他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
外面已经下雨 ,稀疏的雨点东一个西一个落在人行
道 的 石 砖 上 。 夏 天 已 经 临 近 了 ,我 想 新 的 生 活 即 将 开
始 ,但我现在还只能委身于那座别墅 ,明天我会早早起
来,去寻找一份新的工作。
译后记

《惶惑的年代》是意大利当代最负盛名
的女作家达契娅 马拉伊尼写于 年
的早期代表作,
它以独特的视角向读者展
现了 年代意大利社会的一个不同寻常
的侧面,
揭示了身处逆境的女主人公与其
周围人物之间、
特别是与身边男性人物的
种种特殊关系。
小说的主人公恩丽卡虽为花季少女,
但我们从文字上却几乎感受不到那个时期
应有的玫瑰芳香与爱情的甜蜜。
发生在她
身上的故事让人看到只是生活中灰暗的一
面:
每日唠唠叨叨只想让恩丽卡早日嫁人
的母亲不堪生活的重负过早地离开了人
世;
没有任何责任心的父亲终日沉溺于他
自己那个用鸟笼编织的艺术世界,
却不顾
及自己以及女儿即将面临严重的生存危
机;
为生活所迫开始自谋取生路的恩丽卡
来到另外一个物质生活优越而精神生活却贫困到极点的
富足人家。
恩丽卡与切萨莱之间的故事在这灰色调的生活环境
更犹如一首伤感的怨歌。
尽管她知道自己心爱的人根本
不爱她,
尽管她知道切萨莱假借学习之名混迹于情场,

管她知道心上人即将成为富家贵婿,
但她依然痴心难改,
甚至连卡洛的热烈追求也未能让她回心转意。
这一“没有
爱情”
的爱情故事贯穿着小说的始终,
也将一个个与恩丽
卡有着直接或间接关系的男性人物推到读者面前。
除了与她同样痴心的卡洛之外,
读者在恩丽卡身边
再也找不到一个积极的男性人物形象。
切萨莱自不用说
了,
他的父亲只会让人想起
“有其父必有其子”
的古训;

丽卡的爸爸则是一个极端的
“只想有一天也钻进笼子里
的”
理想主义者,
他那些不切实际的思想之后所掩盖的却
是他极力逃避现实的懦弱;
巴登高女伯爵的情人 “小
男人”
雷莫的所作所为则将男人传统的
“尊严”
贬到了最
低点;
而两位
“大男人” 律师和管家的言行举止则更
不会重新树立这种
“尊严”

恩丽卡平淡无奇的故事实际上是一系列无声的宣
言,
反映了意大利乃至整个西方在充满了变革的 年代
女性自主权意识的逐渐觉醒。
直到 年代末,
在西方的
传统价值观中女人一直是弱者的代名词,
在天主教文化
占统治地位的意大利尤为如此。
脱生于男人肋骨的女人
命中注定要依附于男人、
从属于男人,
即使是像恩丽卡妈
妈那样迫于生计而承担起养家栩口重担的女强人也难以
摆脱这种观念:
让女儿嫁到一个富裕家庭里成了令她操
心的头等大事。
但恩丽卡身边的男人们却让读者清清楚
楚地感受到:
性别的差异并不能决定生活中的强者与弱
者。
反映在达契娅 马拉伊尼笔下主人公身上的女权意
识实际上也与作家本人坎坷的家庭生活经历有着密切的
联系,
而这部作品本身也带有浓厚的自传色彩。
她于
年 月 日生于意大利文化名城佛罗伦萨,
刚满一岁
时即随研究东方民族学的父亲前往日本生活并在那里度
过了自己的童年。
马拉伊尼一家回国时正逢意大利法西
斯政权摇摇欲坠之时,
由于父亲坚决的反法西斯政治立
场,一家人遭受牵连被关进了法西斯政权设立的集中
营。
墨索里尼政府倒台之后,
饱受战争煎熬的意大利已是
疮痍满目、
民不聊生。
马拉伊尼的父亲为了谋生,
带着一
家人辗转于意大利的各个城市之间。
尽管母亲出身于西
西里的贵族家庭并且还继承了一个葡萄酒厂,
但战后百
废待兴的意大利并没有给马拉伊尼家的企业留下宽松的
生存空间,
不久这个小酒厂就倒闭了。
马拉伊尼一家的生
活陷入了困境,
甚至无法承担让小马拉伊尼接受教育的
费用,
在亲戚的资助之下她才被送到佛罗伦萨的一家寄
宿学校。
毫无疑问,
从少女恩丽卡的身上我们看到了女作家
不幸的少年时期在她心灵深处留下的阴影,
但正如马拉
伊尼本人所说的那样:
“恩丽卡很像我,
但同时又是一个
独立于我、
对我来说既遥远又陌生的人物”
,作者在叙述
恩丽卡的故事时,
采取的正是让人感到主人公身边的事
物也离她很
“遥远”
的手法,
文字如素描一般朴实平淡,

节按照日常生活的时空顺序线性地展开铺出。
这种以
“超
脱的精神”
叙述与自己经历类似的人物的表现手法也反
映了作家本人坚强的性格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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