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12 总第356期

DOI:10.16272/j.cnki.cn11-1392/j.2022.12.037

风格漫溯的源头 ：唐代文人园林审美的崛起
贾  珊 Jia Shan
The Reversal of Style: The Rise of the Literati
Garden Aesthetic in Tang Dynasty
内容摘要 ：
中国历史上，文人身份的不稳定性和危机感，使得文人作为一个群体被紧密地凝聚到一起。文人身
份甚至优先于“仕”的身份被强调。然而在园林的领域，文人风格的形成却是艰难的。文人趣味作
为一个社会中狭窄群体特有的价值标准，何以产生如此庞大繁杂的审美系统？文人园林，一个独立
类别的园林风格又何以漫溯影响皇家造园，又向下浸染商人及市民园林？本文试图从科举产生、举
荐求贤以及土地税务等角度，探讨文人园林风格形成的特征和动因。
关键词 ： 唐代园林、文人园林、私家园林、隐逸之风、士林

当我们去谈中国风格时，会发现其中至少 槛、繁复的区别于民间和皇家的标准。这个
有“风”“雅”“颂”三个层级，“雅”即文人 标准在此后的朝代不断被加强和深化，如同
审美，始终脱离皇家叙述和民间趣味。[1] 然 筑起一座高墙，使得其他阶层难以逾越和轻
而在园林的领域，文人风格的形成却是艰难的。 易进入，从而以集体的身份去保持文人的价
因为，园林首先是土地资源和田产，是重要的 值和话语。
个人财富。土地在中国往往和阶层密切地绑定 我们去看清代的皇家园林，其中不乏对
在一处，意味着主人享有某种巨大的权力。而 文人园林的描摹。文人趣味作为一个社会中
文人何以获得这种权力？又何以形成独有的造 狭窄群体特有的价值标准，何以产生如此庞
园风格？这个源头为后续文人园林铺陈了具有 大繁杂的审美系统？文人园林作为一个独立
深远影响力的营园基调。文人园林的基本风格 类别的园林风格，又何以漫溯影响皇家造园
比较稳定地延续发展至清代，延绵千年，其风 并向下浸染影响商人及市民园林？追溯这两
格不仅具有持续的生命力，而且广泛地影响了 个答案，若只停留在现有遗存的明清园林，
文人画、文人博古等生活中综合的审美标准。 恐怕是不充分的。而唐代文人园林的崛起，
与此同时，又形成了文人雅集的社交传统，从 或可为我们提供新的思路。
而使得“文人园林”不局限于一个单纯的文化
空间概念，进而与文人话语、政治活动、家族 恢宏的破碎 ：文人风格的分离
形象密切联系在一处。文人园林意味着巨大的 如今我们能用眼睛看到的，能走进其
经济投入，也意味着空间作为社交的物质媒介， 中、身临其境的文人园林恐怕最早只能追
开始将文人群体紧紧凝聚在一起，形成一个模 溯到宋代，当然这其中也有历代的改建修
糊的，又极具有吸引力的身份标签。以至于获 葺，面目已经不能尽观了。园林研究，尤
得此身份的人要不断强化自身的文人身份，也 其是文人园林研究聚焦在明清，首要原因
让文人不断申明文人审美系统的独特性、高门 是其实景遗存仍可身临其境，而唐代园林
研究的难处也正在于此，故而往往不在广
1
贾  珊 泛的园林探讨之内。然而不得不提的是，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 1. 九成宫醴泉铭碑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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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是一个园林审美的重要转折点，文人园林自身风格生发并迅速崛起。它与贵族私 可以追溯至汉代，但始终没有形成独立的私家园林的风格。
园不同，并非脱胎于皇家园林且缓慢更迭，而是短暂且剧烈地形成了一套自己的风格。 虽然自汉代始已有私家园林，私园主人以王侯贵族为主，这类府
初成时期园林面貌的诉求却以延绵不绝的文艺风格延续下来，成为后续众多文人园林 第园林，治园池，叠山台，楼观壮丽。文献所载，叙述私园规模之巨，
风格变化的源头。 往往被称“骄奢僭上”“禁同王家”[2]，私家园林以皇家园林为楷模，
当我们谈起文人风格时，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命题。在文学上，文人风格是很久 并未建立起私园区别于宫廷园林的审美意趣。
远的，然而园林中的文人风格，却时至唐代才得以真正的确立。虽然私家园林历史颇长， “冠山抗殿，绝壑为池，跨水架楹，分岩耸阙，高阁周建，长廊
四起，栋宇胶葛，台榭参差。仰视则迢递百寻，下临则峥嵘千仞，珠
璧交映，金碧相晖，照灼云霞，蔽亏日月。观其移山回涧，穷泰极侈，
以人从欲，良足深尤。”[3]（图 1—2）参见唐贞观六年（公元 632 年）
魏征所撰文的《九成宫醴泉铭》对九成宫的描写，可以看出皇家园林
虽然紧依山林，以自然山水为依托，但亭台营建重在取势，借由山势
参差而密布建筑，整体楼阁充满紧张之感，建筑的巍峨沿承了上古高
台的气势，强调人力与天的沟通，带有宗教的色彩，园林充满一种令
人仰视的神性。在关于皇家园林的描述中，植物的文学性没有被过多
地强调出来，植物运用以烘托建筑的动向和气势为主。在这里，建筑
和山体是主要被讴歌的对象。唐代的皇家园林，在大的宫殿区域与林
苑区域分离的基本格局下，其林苑区域同样具有强烈的仪式感，其中
宗教建筑比例相当大。以华清宫苑林区为例（图 3），有命名景点共
计 57 处，其中具有宗教性质的建筑有 16 处。建筑用来表达崇高和
人不可及之力。而这些象征人与天沟通的各景点着力塑造出一个雄浑
的整体形象。从这种整体塑造的角度来看，空间逻辑实际与西方主流
的古典园林空间叙述方法有相似之处，即各区域共同去塑造一个完整
的、宏大的、统一的空间形象，具有比较明确的主体物和俯瞰全局的
视点。各局部服务全局，各司其职，参与其中，也隐于其中。
然而去翻看唐代的园记或园林的图像会发现，文人园林不仅在审
2
美上规避奢华之风，更重要的是，文人园林打破了园林组织追求整体
空间结构的诉求，形成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具有流动性的园林叙事
风格。这股新风脱离了皇家园林的空间范本，褪去高台楼观“神”的
色彩，走向内化自我以及对人性的追求。在文人园林中，“崇高”不
再是主流议题，
“壮美”也不是在风格上所追逐的首选内容。“超以象
外，得其环中”[4]，以观者为中心的园林结构开始形成。山水主题是
不断流动的，小型组团式的构架编织了新的空间审美逻辑。每一个
组团各自成为一个独立的叙事主题，各主题之间相互隐喻，互为上下
文，又相对松散。如王维《辋川集并序》中所言 ：
“余别墅在辋川山
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岗、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
萸沜、宫槐陌、临湖亭、南坨、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宵泉、白石
滩、北坨、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
云尔。”[5] 所有小景点的核心意向以人在其中的感受、园主人的志趣
为题，无不隐喻着主人的意志和审美。园林高度拟人，而非神化，植
物用以表达情操高洁或志存高远，从而被更加广泛地运用到园林塑造
中来。比如“竹里馆”几乎成为一种文人园林中小主题的典范，在此
后的文园中被反复描摹，如沧浪亭中的翠玲珑、拙政园中的湘筠坞、
怡园中玉延亭、棣园中竹趣携锄，等等。园的主题通过多个小尺度景
3 点不断反复，互为注解来形成园林整体的意向。这种意向的形成是不
2. [ 清 ] 袁耀 九成宫图 纵 189.7 厘米，横 230.7 厘米 绢本设色 藏于故宫博物院 断叠加的，形成一种唱和的表达。清初山水画家王原祁所绘《辋川图
3. 华清宫苑林区之西半部（图片来源 ：宋敏求《长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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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清 ] 王原祁《辋川图卷》纸本设色，纵 35.6 厘米，横 545.5 厘米，现藏于大都会博物馆

卷》中辋川别业的各处景致中建筑物深埋于山岭之 观者（文人及他们的友人）作为鉴赏园林和注解 力图在阐述文人观点。在造园过程中仿模文学表达，

间，被树木遮挡荫蔽。各区域独立成景，形成连绵 园林的主体被彰显出来，人成为推动园林叙事的 使得园林开始与诗文精神互为注解，而植物的使用
不断但又并不紧密的关系。它们之间的先后顺序并 主要动力。王维在《辋川集》
《临湖亭》中写道“当 开始频繁且具有深意。这背后是意在极力标榜出一
不严格，主人意志成为景点之间最大的关联。（图 4） 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6]，同时在《欹湖》又言“舣 种文人新风尚和一座带有强烈个性化的、难以复制
同样，在唐代文人园林中，空间的整体意味不再是 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7] ；裴迪与王维唱和《文 的精神家园。
塑造一个宏大的核心议题，园林的中心走向破碎的 杏馆》一文中“南岭与北湖，前看复回顾”[8]。 与贵族园林对皇家园林改良的沿承不同，文人
同时，在绘画领域，出现了册页的装帧形式，以解 每一景点都在彰显在局部游者中心观看的位置， 园林的风格的迁移是十分剧烈的。唐代文人园林何
决长卷观看的不便。这种将紧密连贯的表达打散的 全景式的四方景致，有边界、有节制的环顾，成 以如此迅速地崛起，并快速地与皇家园林风格及追
读画方式将文人园林从皇家园林宏大的整体空间议 为园林叙述的重要语句。这种情境在大家熟知的 随皇家园林的公侯宅第园林风格分离，另辟蹊径，
题中解放出来，形成多主体互文的变化。这种交叠 《竹里馆》一文中表达得尤为明显 ：
“独坐幽篁里， 并具有持久的动力，不断更新演变成为园林中的典
回响、无往不复的叙述表达在造园与绘画两个领域 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9] 园主 范，并反向影响皇家园林呢？文人处境成为文人园
达成了某种契合。到了明清，册页和图咏则成为园 人在环境中的核心身份被凸显，而园林也更具人 林崛起的主要驱动力。
林绘画、园林记录、园林歌咏最为重要的表现形式。 性，甚至去贴近园主人的人格塑造。所谓对“心境”
（图 5—14） 的强化，削弱了物质本身。如果说贵族园林在对 “文”的标榜与仕途的变迁 ：文园与文资
文人园林显然在试图强化每一处景致自身的特 皇家园林审美的追随中试图微调园林神性的尺度， 即便不是文人群体，整个社会也会对文人风格
殊性，主题景致的边界消弭松散，每一处景观都着 那么文人园林则将视线从建筑本体转向了这些园 有一个笼统的定义，比如对隐逸的追逐、对审美范
力描摹基于文学意味的园林风貌。在每一处景致内， 主人文人的身份，无论建筑、山水，或者植物都 式的苛求、一种与皇家气度泾渭分明的简朴风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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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6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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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 清 ] 王素《棣园十六景图册》之《方壶娱景》（图片来源 ：
《江苏园林图像史 · 扬州卷》）
6. [ 清 ] 王素《棣园十六景图册》之《竹趣携锄》（图片来源 ：
《江苏园林图像史 · 扬州卷》）
7. [ 清 ] 王素《棣园十六景图册》之《汇书夕校》（图片来源 ：
《江苏园林图像史 · 扬州卷》）
8. [ 清 ] 王素《棣园十六景图册》之《洛卉依廊》（图片来源 ：
《江苏园林图像史 · 扬州卷》）
9. [ 清 ] 王素《棣园十六景图册》之《梅馆讨春》（图片来源 ：
《江苏园林图像史 · 扬州卷》）
10. [ 清 ] 王素《棣园十六景图册》之《鹤轩饲雏》（图片来源 ：
《江苏园林图像史 · 扬州卷》）
11. [ 清 ] 王素《棣园十六景图册》之《絮兰称寿》（图片来源 ：
《江苏园林图像史 · 扬州卷》）
12. [ 清 ] 王素《棣园十六景图册》之《沁春寻景》（图片来源 ：
《江苏园林图像史 · 扬州卷》）
13. [ 清 ] 王素《棣园十六景图册》之《桂堂延月》（图片来源 ：
《江苏园林图像史 · 扬州卷》）
14. [ 清 ] 王素《棣园十六景图册》之《沧浪意钓》（图片来源 ：
《江苏园林图像史 · 扬州卷》）

然而我们确实很少穷究这种审美的来源，就好像文人风格的存在是理所当然的。但对比西方文艺，并没
有派生出如此稳定、持续流传且属于社会中人口比例很有限的人群。他们的家族背景各异，并不属于某

14 一派家族或地方势力，甚至父辈可能并没有强有力的政治资源。这样一个看似松散的群体却共同塑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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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有广泛影响力又极其复杂庞大的审美系统。由这个系统
带来的强大的社会话语几乎深入生活的各个角落。要追溯
这个源头，必然要回顾科举制度的产生。
科举产生的具体朝代在史学界一直争论不休，大致有
三种见解 ：一是根据科目体系的设置，断代于汉。[10] 此
论立足于科举的实质是“分科举人”[11]，即举行国家级
别的考试来选拔人才，考试要设立不同科目，而且这个考
试是定期举行的，考试科目也是全国统一的。这种断代方
法强调的是，通过考试来选拔官吏的一种制度。二是根据
“进士科”生成，将科举断代于隋。[12] 其断代逻辑强调
“政府从分科考试中选取人才，分派官职”[13]，重在进士，
即考试后文人可以获得政治权利，可以影响国家和地方决
策。三是以“投牒自进”[14] 规则的产生为标准，将科举
的发端断代于唐。这种断代方法侧重于区分科举选拔机制
与举察制度中考生来源的问题。因为“投牒自进”意味着
不必非得由公卿大臣或州郡长官特别推荐 [15]，任何出身
的人，包括没有依傍的平民皆有可能通过科举入仕，至此
阶层的跃迁出现重大转向，意味着在唐代开始有真正的
“寒门贵子”“白屋公卿”。本文并不纠结于科举发端，而
从几种不同的断代之法可以发展出唐代科举的一个重要
特征，即“投牒自进”。
每岁仲冬，州、县、馆、监举其成者送之尚书省 ；
15
而举选不繇馆、学者，谓之乡贡，皆怀牒自列于州、县。
15. 终南山位置坐落图（底图来源 ：
《陕西省疆域总图》引自《关中胜迹图志》）
试已，长吏以乡饮酒礼，会属僚，设宾主，陈俎豆，备
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鸣》之诗，因与耆艾叙长少焉。 区别于派系宗族的、更为团结和更为普遍的利益关系。文人正式成为区别于举察制度下的新的阶
既至省，皆疏名列到，结款通保及所居，始由户部集阅， 级圈层。这些经由科举入仕的文人无论如何都要强调一个文仕的集体身份，这个集体身份与政治
而关于考功员外郎试之。 话语息息相关。在这种社会语境下，“士林”成为中国历史特有的一种社会场域的结构。[18]
——《新唐书·选举志上》[16] 科举考试中举后，刻同年序齿录 [19] 是一种惯常，即把同科登第的人的籍贯、字号、生辰等情况，
翻看《新唐书 · 选举志》，不难看出唐初以后至开元 依照年纪大小的顺序加以记录，人手一册，以后做官了就可以相互照顾。而这个传统从唐代就开
前期科举制逐渐完善，以及明确表述报名流程的具体情 始了。留存于世的宋代进士题名录，有南宋高宗绍兴十八年（1148 年）的王佐榜和理宗宝祐四
况。其述常科贡士分为两类 ：一类是弘文、崇文等馆，国 年（1256 年）的文天祥榜两种。清修《四库全书》载有宋《绍兴同年小录》。[20]“科举考试同
学各学及各地官学的“生徒”，皆可依法课试，业成者举 榜考中的人同年曰君赐不可违。”
（宋·司马光《训俭示康》）同一年上榜意味着一种新的关系即“同
送省试 ；另一类是“怀牒自列于州县”
，即“投牒自举” 年”。很多人将同年粗略地解释为同学的概念，其实不太妥当，因为同年意味着很可能两人并非
的“乡贡”，亦即并非官学生徒前来应举就试合格的本地 旧识，甚至都不曾谋面，但也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种人际关系的强烈程度可见一斑。这种同
或外地士子。也就是说，当时科举常科贡士在制度上主要 年录无论从官方的途径，还是民间自发，有很多不同版本，是为官不可或缺的指南，以至于在此
是以整套官学培养体系为基础的，同时也允许非官学生 后的明清时期不仅流传下来也被愈发细化。[21]
徒，包括外来游学之士怀牒自列于州县以获举贡。[17] “副钦差听了这话，立刻翻出同年齿録一看，果然不错，满口答应替他开脱。”
这个信息表达了一个影响文人概念的重要信息，政治 ——《官场现形记》第十九回 [22]
跃迁带来的“仕”的身份，可以使得文人实现真正意义上 很难想象，即便是毫不相识，也毫无实际的利益关系，只因为是“同年”的缘故，钦差可以
的阶级跨越，而不需要高门举荐。“文仕”成为一个新的、 为犯人脱罪。虽然只是一个极端的案例，但由此可见，文仕群体的身份共识，以及依靠一个群体
区别于前朝的政治团体。然而，任何一个新阶层的兴起都 身份在政治环境中生存的机制，对于文仕个体来说，是关乎生存和前程的关键因素。构筑一个
会面临权力和话语巩固的课题，文仕尤其如此。缺乏政治 明确的同盟边界，无疑被这个群体中的个体所公认。所以我们发现，文人群体不断地构建区分
背景的情况下，如何立足于朝堂？这有别于前朝以家族势 “雅”“俗”之别的标准，又不断以这类标准规范个人的生活，以不断塑造个人的文人形象。
力和地缘势力在朝堂中相互牵制的情况，令一大批毫无政 不断地强化文人审美是构筑文人身份的重要内容。以白居易的营园活动为例，据查至少有四
治背景的文仕不得不更加密切地凝聚在一起，快速地建立 座私人园林与白居易有关，分别是元和六年（公元 811 年）所建渭上南园、元和十二年（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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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靠诗文注解和广泛传播的文人私园，无不渲染出悠然与闲适的
风格，园林整体的风格走向轻盈。
文人需要建立自己独特的表达政治主张、价值判断和生命意
识的环境观念，而园林一定是一个绝佳的载体。因为这里几乎囊
括了与天地、气候、托物言志的自然素材（山水及动植物）以及
与治学和生活方式相关的具体内容。与此同时，园林亦成为读书
与宴饮等新阶层的文会之所。
园林作为一个巨大的资本，关乎文人几方面的利益 ：首要的
是声名和品行的标榜，后文会具体分析文人声名的来源和意义。
其次是交游空间以巩固集体关系的稳定性，形成了文人雅集的传
统。这种园林传统极大地影响了后世的文士社交，如清朝晚期的
真率会成员几乎均为苏州名园的主人，其成员社交也有赖于园林
空间展开，带有政治色彩的活动比较容易地被冠以雅集之名。[26]
第三是园林构建了复杂的文人生活空间，书房、琴室、宴饮等场
所得以分离，获得“不下堂筵，坐穷泉壑”[27] 的理想居所。

终南捷径驱动下的隐逸简远之风
谈到文人园林风格，被提及最多的内容恐怕大多与“归隐”
“隐
16
逸”有关。最被人津津乐道的是白居易在《中隐》诗中的论述：
“大
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
”[28] 这种与后世文人品
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
格密切地捆绑在一起的观念何以在唐代转化为轰轰烈烈的文人造
园风气呢？如果仅仅仿模魏晋风度，恐怕也不必以个人造园这种
巨大成本为代价。以造园为表达的隐逸之风实则是在国家政策的
驱动下流行的。
卢藏用始隐于终南山中，中宗朝累居要职。有道士司马承
祯者，睿宗迎至京，将还。藏用指终南山谓之曰：
“此中大有佳处，
何必在远！”承祯徐答曰 ：
“以仆所观，乃仕宦捷径耳。”藏用
有惭色。
——《新唐书·卢藏用传》[29]
卢藏以退为进的求官办法，实则为唐代一种甚为流行的入仕
途径。看似荒诞，而其实与卢藏一样，为求被举荐授官的隐遁之士，
往往隐居在终南山。终南山这座被文人仰慕的“世外桃源”其实
离西安府非常之近，如《关中胜迹图志》中记载 ：
“南山，在西
安府城南五十里。”[30]（图 15）因此，紧邻都城的终南山地被赋
予几重含义 ：一是帝王招贤纳士之所，二是有意当世者的进阶之
径，三是帝王酬赏高洁之志的教化典范。宋代陆游《秋波媚 · 七
17 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
16.《终南山图》（图片来源 ：
《关中胜迹图志》） 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曲江池和终南山成为新晋进
17. 学士院与中书省位置关系图（底图来源 ：《唐东内图》引自《关中胜迹图志》）
士的教化场所。“大中元年正月，敕进士放榜后杏园宴集”，此处
817 年）所建庐山草堂、元和十四年（公元公元 819 年）所建忠州东坡园，以及长庆四 的杏园即位于曲江池西侧。[31] 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文人干脆直接
年（公元 824 年）所建洛阳履道里园池。 [23]
其中《池上篇并序》描写了以宅园形式为 将园林建造在终南山。比如，王维 [32] 的辋川别业，在西安城府
主的履道里园池。“每至池风春，池月秋，水香莲开之旦，露清鹤唳之夕，拂杨石，举陈酒， 城墙边即可遥望终南山外围的辋川山麓。
（图 16）除此之外，还
援崔琴，弹《秋思》，颓然自适，不知其他”。[24] 白居易以“池上”为题有大量诗作，如《池 有岑参 [33] 的终南双峰草堂、阎防 [34] 的石门草堂（又称百丈溪
上闲吟二首》“高卧闲行自在身，池边六见柳条新”[25]。这种与诗画标准雷同，并大量 茅茨）、薛据的南山下别业、储光義 [35] 的终南幽居、卢纶 [36]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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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别业、李端 [37] 的山中别业等。[38] 中书舍人，掌起草诏令、侍从、宣旨、劳问、接

虽然魏晋风度一直被后世文人所推崇，但如庞公一般的诸多隐士，其居所在魏晋时期也并未成为文 纳上奏文表，兼管中书省事务。《新唐书 . 百官志
人追逐效仿的对象或受到推崇讴歌，反而至唐代为了彰显隐逸之举，成为被广泛歌咏的对象。[39] 如李 二》：
“中书舍人六人，正五品上。掌侍进奏，参
[40]
德裕在《平泉山居诫子孙记》中有文“山阳旧径，惟余竹林” ，其中山阳为嵇康等人隐居之地，竹 议表章。”[49]“初，国朝修陈故事，有中书舍人
林借指“竹林七贤”之志。也就是说，魏晋风度的传播离不开唐代文人的极力推崇。深究其中原因，唐 六员，专掌诏诰，虽曰禁省，犹非密切……时召
[41]
建国之初，“颇获得了一些隐士高人的清理之助，如王珪、魏征都成为辅国的重臣” ，太宗此后反复 草制，未有名号。”[50] 赖瑞和在《唐代高层文官》
颁布诏令以表达惜才招隐之意。即便是唐朝政权稳定之后，此类诏令仍旧反复颁布。如 ： 对中书舍人有详细的论述，这是一个经历了职业
《求访贤良限来年二月集泰山诏》：
“尚恐山林薮泽，藏荆隋之宝 ；卜筑屠钓，韫萧张之奇。是以 化进程的官职。虽同为中书舍人，白居易的同年
躬抚黎庶，亲观风俗，临河渭而伫英杰，眺箕颍而怀隐沦。亟移日月，空劳梦寐，而骊龙莫兆，商歌 元稹被召入学士院更接近皇权。这从他们办公的
寂寥。岂混迹驽骀，未逢良乐之顾 ；将毓德岩穴，方追禽向之游。望云长想，增其叹息。可令天下诸 地点就可见一斑，学士院紧邻御院，可以随时如
州，搜扬所部，士庶之内，或识达公方，学综今古，廉洁正直，可以经国佐时 ；或孝悌淳笃，节义昭 禁中草诏。（图 17）但总的来说，在唐代词臣常
显，始终不移，可以敦风励俗 ；或儒术通明，学堪师范 ；或文章秀异，才足著述 ：并宜荐举，具以名 常被认为是“天子私人”[51]。
闻，限来年二月总集泰山。庶独往之夫，不遗于版筑；藏器之士，方升于廊庙。务得奇伟，称朕意焉。” 虽然白居易在任中书舍人不足一年即调守杭
——《唐大诏令集·卷一〇二政事类·举荐上》[42] 州刺史，但仍然是他非常重要的一次升迁。[52] 文
“有嘉遁幽棲、养高不仕者，州牧各以名闻。” 官通过词臣路径一路高升的案例绝不鲜见，其中
《册府元龟·卷六八帝王都·求贤二》[43]
——玄宗开元五年诏， 通过中书舍人一职升至宰相的有元稹和李德裕。
“有怀才抱器，安贞守节，素在丘园不仕，为众所知，所在长官局名闻荐” 李德裕所建园林颇为有名。其中精思亭，“所居安
《册府元龟·卷六八帝王都·求贤二》[44]
——代宗广德元年诏， 邑里第，有院号起草，亭曰精思，每计大事，则
毕竟此时科举选拔人才的方式已经确立，皇帝诏令频出，除了网罗人才以外，另有两层考虑 ：一是 处其中，虽左右侍御不得豫”[53]。另建有平泉山
彰显皇家礼贤下士、求贤若渴，这里更多是一种姿态，代表政治上的清明 ；二是鼓励清高不争的高士品 居，以花木闻名。
“去洛城三十里，卉木台榭，若
格，教化文人的行为。 造仙府，有虚槛对引，泉水萦回，疏凿像巫峡、
“唐兴，世崇儒学，虽其时君贤愚好恶不同，而乐善求贤之意未始少怠，故自京师外至州县，有 洞庭，十二峰九派迄于海门，江山景物之状，以
司常选之士，以时而举。而天子又自诏四方德行、才能、文学之士，或高蹈幽隐与其不能自达者，下 间行径。”[54]
至军谋将略、翘关拔山、绝艺奇伎莫不兼取。” 开元元年十二月勅。… …诸文武官三品以
[45]
——《新唐书·卷四十四·志第三十四·选举志上》 上带职事者 , 欲向田庄，不出四面关者，不须
而在唐朝，确有隐士被举荐并出任官职，这无疑为苦求不仕的学子提供了为官的便利途径。高士品格、 辞见。
文人名誉成为进阶之梯。这种对国家招贤政策的热烈响应形成一种新文人的风尚，也是文人品格的标榜。 ——《唐会要·卷二十五》[55]
进而，与世人的想象和文人的声称不同，所谓“隐逸”并非由文人群体独立驱动而成，儒家的精神 造园工程之巨并非一般文士皆可为之，比如
诉求与国家的政治建构之间的互动关系同样不可忽略。国家驱动下的隐逸被文人积极响应成为固化下来 我们所熟悉的杜甫虽为八品，但因其做过拾遗官，
的一种证明清明的姿态。而我们虽然时时提及魏晋风度，也缺少不了唐以来对先贤的歌颂所带来的历史 实属皇帝身边的近侍，是可以得见“天颜”的士人。
效应。而造园仿模自然山林是表达修养身心、敦厚高洁的直接途径，亦是出仕山水、入仕世俗之间的一 “昼漏稀闻高，天颜有喜近臣知”，杜甫在《紫宸
种平衡。 殿退朝口号》中也为自己的身份颇为得意。[56] 虽
然也有官员在临近居所建造宅园，但从《唐会要
入仕与土地 ：私家园林园主的下沉 卷》来看，庄园的合法性与官职还是有密切关系的。
[46]
文人园虽然在数量上出现了激增 ，但是文人造园也绝非易事，其中官职、土地和资金的问题在唐 与此同时，兼看唐文人园林增长情况可知，文人
代首次达成完备的条件，使得文人造园成为可能。 进阶并获得造园的物质基础是史无前例的。
以白居易为例，白居易的任职在唐代到底是什么级别，可以使其获得造园的资源和条件？他又如何 中唐以后，两税法的推行使土地兼并、土地
获得土地和资金？ 买卖被政府默许。两税法以前，文武官员圈地往
白居易贞元十八年（802 年）参加吏部举行的书判拔萃科，翌年与元稹一起登第，授秘书省校书郎。 往以借荒置牧为名，而中唐以后，即使普通中小
“以尚书主客郎中、知制诰白居易为中书舍人。”[47] 中 地主也可以肆意地通过土地买卖来扩张田土。正
821 年，任中书舍人。《旧唐书 · 穆宗纪》有载 ：
书舍人究竟是一个什么官职？ 如金宝祥先生指出的 ：
“要论唐代的土地所有制，
自永淳（公元 682 年）以来，天下文章道盛，台阁髦彦，无不以文章达。故中书舍人为文士之极任， 中唐以前，主要的自是世族地主土地所有制，中
朝廷之胜选，诸官莫比焉。 唐以后则为庶族地主土地所有制。”[57] 在文人园
——杜佑：
《通典》 [48]
记或序中，可以看到文人园多数来源于买卖，而
可见，身为中书舍人，白居易作为唐代的词臣，无论权力和声名都甚巨。唐初称内史舍人，不久改 买卖行为使得很多文人不只一处园居，以居为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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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文，又起到传播的作用，名园与名篇绑定一处， 权力的最大资本。这种不断需要强化和巩固的私 获得空间话语，其中国家在塑造文人高洁品格、教

成为文人的标签。如柳宗元《愚溪诗序》记录了 人的文人身份，在其强调过程中，衍生了一系列 化官员的过程中推动了“隐逸”思想在文人群体的
愚溪的来源 ：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 专属自身的表达内容，比如唐代绘画发生的变化 发酵。
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 和园林空间审美的转向。这种身份的分离和强化 文人园林在这样的前提下发源，使其具有明显
并描述园林之景致：
“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 在之后的时间中并没有减弱，而是不断发酵，形 区别于皇家园林的风格。两税法的推行与土地兼并
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 成了一套完整的文人话语体系，以至于在明末商 制度使造园活动中出现大量非贵族的园主，而这些
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 品经济发展后，商人和工匠为了跻身文人阶层， 人中获得官职的文人成为其中的主力。
最后将其景与园主人品格互文称“故凡为愚者， 不断使用文人话语，形成了新文人的庞大群体。 文人园林作为影响极为深远的艺术形式，在唐
莫我若也。”[58] 这成为文人园记的一种范式。 清代满族入关后，为了区别于外族，文人生发的 代诸多政策的共同催化下，以强烈的风格脱离了皇
“以弱为美”的标准，成为“文弱书生”的广泛文 家园林的范本，为明清时期文人园林反向影响皇家
结 语 学形象的蓝本。文人在不断试图弱化其他身份而 园林做出了铺垫。
中国历史中，文人身份的不稳定性和危机感， 标榜“文人”身份的过程中，将文人审美转化为
使得文人作为一个群体被紧密地凝聚到一起。文人 具体的内容和标准，使文人风格得以成立。 ＊基金项目：2021 年度清华大学文科建设“双高”
身份甚至优先于“仕”的身份被强调 [59]，成为获得 而科举制成为文人跃迁的巨大动力，让文人 计划“中国传统装饰的语言体系研究”（项目批
准号：2021TSG08103）。

注 释： [15] 同 [14]。 居前，齿少者顺序排下，姓名为纲，附 辅、綦毋潜同榜。 2019，第 192 页。

《物化与心境 : 明清 [16]《新唐书 · 志第三十四 选举志上》 载另号、生辰、籍贯、中式名次等。此 [36] 唐玄宗天宝末年举进士，遇乱不 [48] 杜佑 ：
[1] 徐璐、贾珊 ： 《通典》卷二十一，第 564
江南文人的书斋》[J],《装饰》，2017 https://guoxue.httpcn.com/html/book/ 种乡试同年录，皆分省成录。 第 ；唐代宗朝又应举，屡试不第。大历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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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 山 隐 逸 传 统 的 形 [51] 陆贽 ：
《新唐书》卷四十七《百
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 录、进士登科录、进士题名记，尤其以 [25] 白居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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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论进士科首创于唐》[J],《历史研究》， 中举人副榜，分省按中式先后次序，将 136—140 页。 [46] 李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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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 年第 2 期，第 98—111 页。 该省全榜照刊者，录内仅登姓名与年岁、 [33] 天宝三载（744 年）岑参进士及第。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第 1— 之推来讲，坚持世族的荣誉有别于出世
《科举制起源辨析—— 籍贯。会试则称某科同年全录。另一种 [34] 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734）与 2 页。
[14] 何忠礼 ： 且重于后者。引自 [ 美 ] 包弼德：
《斯文：
兼论进士科首创于唐》[J],《历史研究》， 为某科同年齿录，则以乡试、会试本科 李琚同榜。 [47]《旧唐书》卷十六，转引自赖瑞和： 唐宋思想的转型》[M]，刘宁译，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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